“你像个盗贼似地溜进来,又这样子泄露出秘密,让人大吃一惊。你能期待什么呢?起来,你这傻孩子,把事情都告诉我。”“一个字也不告诉你,除非你让我坐到老地方,并且保证不再跟我过不去,用枕头设障碍。”听到这话乔笑了起来,她已很长时间没笑了。她逗弄地拍着沙发,友好地说:“那旧枕头放到阁楼上去了,现在我们不需要它了,过来坦白交待吧,特迪。”“听你叫'特迪'多么悦耳!除了你还没有谁那样叫我呢。”劳里带着非常满足的神气坐了下来。“艾美叫你什么?”“夫君。”“这像她说的话,嗯,你看着也像。”乔的眼神分明表示:她发现她的男孩比以前更清秀了。枕头没了,然而还是有着障碍——一个自然的障碍,是由时间、分离、变化了的心所造成的。两个都感到了这一点,有一会儿他们对望着,仿佛这个无形的障碍在他们身上投下了一道小小的阴影。然而,阴影很快便消失了,因为劳里徒劳地试图端着架子说话——“我看着像不像个结了婚的人和一家之主?”“一点也不像,你也决不会像的。你长大些了,也更漂亮了,可是你还是以前的那个淘气鬼。”“哎唷,真的,乔,你应该对我尊重些了,”劳里开口说,他对这一切很欣赏。“我一想到你结了婚,安定了,就忍不住觉得那么好笑。我无法保持严肃。这样我怎能尊重你?”乔回答。她满面笑容,极具感染力,结果两人又笑了起来。然后他们坐好,完全以从前那种愉快的方式细细谈了起来。“你没有必要冒着严寒去接艾美。一会儿他们都会过来的。我等不及了,我想第一个告诉你这个令人惊喜的大事。我想得到那'第一瓶奶油',就像我们从前争要奶油时说的那样。”“你当然得到了,可是故事开错了头,给弄毁了。好了,开始说吧,全都告诉我,我太想知道了。”“嗯,我那样做是想讨艾美的欢心,”劳里眨着眼开了口,这使乔叫了起来——“一号小谎言。是艾美想讨你的欢心。接着说,可以的话,讲实话,先生。”“哎唷,她开始用太太的口气问话了。听她说话是不是令人开心?”劳里对着炉火自问道。炉火发着光,闪着亮,似乎十分赞同他。“这是一回事,要知道,她和我已结成了一体。一个多月以前,我们打算和卡罗尔一家一道回来,可是他们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在巴黎再过一个冬天。爷爷想回家了,他到那儿去是为了让我高兴,我不能让他独自走,又丢不下艾美。卡罗尔太太脑子里有些英国人的观点,什么女监护人之类的荒唐念头,她不放艾美和我们同行。于是,我便说:'我们结婚吧,这样就能随心所欲了。'就这样解决了那个难题。”“你当然会那么做的,你总是事事如意。”“并不总是那样。”劳里声音里有种东西,使乔赶快接话——"你们怎么得到婶婶同意的?”“那可不容易。不过,别讲出去,我们说服了她。我们这一边有许许多多的理由。没有时间写信回家请求允许了,可是你们大家都高兴这样,很快都会同意的,像我妻子说的那样,这只是'抓住时间马儿的腿'。”“我们真为那两个字骄傲,难道我们不喜欢说那两个字吗?”乔打断了她。这次是她对着炉火说话了。她高兴地注视着炉火,仿佛它在那双眼里燃起了幸福的火花,而她上一次看着它们却那么悲哀忧郁。“也许那是桩小事。艾美是那样一个迷人的小妇人,我无法不为她骄傲。嗯,当时叔叔和婶婶在那儿当监护人,我们俩相互那么依恋着对方,分开了便什么也干不了。那个不坏的主意使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所以我们便结了婚。”“什么时候?在哪里?怎样结的?”乔问道,她的问话充满了女人的强烈兴趣与好奇心,自己却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六个星期前,在巴黎的美国领事馆,当然,婚礼非常安静,即便在我们的幸福时刻,我们也没忘记亲爱的小贝思。”他说到这里,乔把手伸给地握祝劳里轻轻地抚摸着那个他记得很清楚的小红枕头。“我们本来想让你们大吃一惊的,开始,我们以为会直接回家的,可是我们一结完婚,我那可亲的老先生发现至少在一个月之内不能做好动身准备,所以打发我们随意去哪儿度蜜月。艾美曾把玫瑰谷叫做公认的蜜月之家,于是,我们便去了那儿,我们过得非常幸福,这种幸福人生只有这一次,千真万确,那真是玫瑰花下的爱情啊!”劳里有一会儿似乎忘掉了乔,乔感到高兴,因为他这样无拘无束,自然而然地对她讲述这些,使她确信他已完全原谅了她,忘却了以前的爱。她试图抽出手来,但是他好像猜到了,促使他作出几乎没意识到的冲动念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他带着她不曾见过的男子汉的严肃神情说道——“乔,亲爱的,我想说件事,然后我们就把它永远丢开吧,当我写信说艾美一直对我很好时,我在那封信中说,我决不会停止对你的爱,这话是真的,但是那种爱已变了,我明白了这样更好。艾美和你在我心中变换了位置,就这么回事。我想,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安排的。假如我按照你的意图去等待,这件事会自然地发生。可是我根本耐不下性子,所以弄得头疼。那时我是个孩子,任性狂暴,好不容易才认识到错误。乔,正如你说的,那确是个错误。我当了回傻瓜,才明白这一点。我发誓,有一段时间我脑子里混乱不堪,搞不清楚我更爱谁,你还是艾美,我试图两人都爱,但做不到。当我在瑞士见到艾美时,一切似乎立刻明朗了。你们俩都站到了适当的位置上。我确信旧的爱完全消失了,才开始了新的爱,因此我能够坦率地与作为妹妹的乔及作为妻子的艾美交心,深深地爱着两人。你愿意相信吗?愿意回到我们初识时那段幸福的时光吗?”“我愿意相信,全心全意相信。但是,特迪,我们再也不是男孩女孩了。愉快的老时光不可能回来了,我们不能这样企盼。现在我们是男人和女人,有正经的事情要做。游戏时期已经结束,我们必须停止嬉闹了,我相信你也感到了这一点。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变化,你也会在我身上看到变化。我会怀念我的男孩,但是我会同样爱那个男人,更加赞赏他,因为他打算做我希望他做的事。我们不可能再当小玩伴了,但是我们会成为兄弟姐妹,我们一生都会互爱互助,是不是这样,劳里?”他什么也没说,却握住了她递过来的手,将他的脸贴在上面放了一会儿。他感到,从他那男孩气热情的坟墓中,升腾起一种美丽的牢不可破的友情,使两人都感到幸福。乔不愿使他们的归来蒙上哀愁,所以过了一会,她便愉快地说:“我还是不能确信,你们两个孩子真的结了婚,要开始持家过日子了。哎呀,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我替艾美扣围裙扣子,你开玩笑时我拽你的头发。天哪,时间过得真快!”“两个孩子中有一个比你大,所以你不必像奶奶那样说话,我自以为我已经是个'长成了的先生',像佩格蒂说戴维那样。你看到艾美时,你会发现她是个相当早熟的孩子,”劳里说,他看着她母性的神气感到好笑。“你可能岁数比我大一点,可是我的心情比你老得多,特迪,女人们总是这样。而且这一年过得那样艰难,我感到我有四十岁了。”“可怜的乔!我们丢下你让你独自承受了这一切,而我们却在享乐。你是老了些。这里有条皱纹,那里还有一条。除了笑时,你的眼神透着悲哀。刚才我摸过枕头时,发现上面有滴泪珠。你承受了许多痛苦,而且不得不独自忍受。我是个多么自私的家伙啊!”劳里带着自责的神色拽着自己的头发。然而,乔把那出卖秘密的枕头转了过去,尽力以一种十分轻松愉快的语调回答道:“不,我有爸爸妈妈帮我,有可爱的孩子安慰我,我还想到你和艾美安全、幸福,这些都使我这里的烦恼容易忍受些了。有的时候我是感到孤独,可是,我敢说那对我有好处,而且——”“你再也不会孤独了,”劳里插了嘴。他用胳膊围住她,仿佛要为她挡住人生所有的艰难困苦。“我和艾美不能没有你。所以你必须来教'孩子们'管家,就像我们以前那样,凡事均对半分。让我们爱抚你,让我们大家在一起快快乐乐,友好相处。”“假如我不碍事的话,我当然十分乐意。我又开始感到变年轻了,你一来我所有的烦恼似乎都飞走了,你总是让人感到安慰,特迪。”乔将头靠到了劳里的肩上,就像几年前贝思生病躺在那里,劳里让她靠着那样。他向下看着她,想知道她是否还记得那个时候。但是乔在暗笑着,仿佛他的到来真的使她的所有烦恼都消失了。“你还是那个乔,一分钟以前掉泪,转眼又笑了。现在你看着有点淘气,想什么呢,奶奶?”“我在想你和艾美在一起怎样过。”“过得像天使!”“那当然。开始是这样,可是谁统治呢?”“我不在乎告诉你现在是她统治,至少我让她这么认为——这使她高兴,你知道。将来我们会轮流的。因为人们说,婚姻中均分权力会使责任加倍。”“你会像开始那样继续下去,艾美会统治你一生。”“嗯,她做得那样让人毫无察觉,我想我不会太在乎的。她是那种知道如何统治好男人的妇人。事实上,我倒挺喜欢那样。她就像绕一卷丝绸一般,轻柔潇洒地将你绕在手指上,却使你感到好像她始终在为你效劳。“那我将会活着看到你成为怕老婆的丈夫,并为此高兴!”乔举起双手叫道。劳里表现得不错,他挺起肩膀,带着男子汉的蔑视神情对那攻击一笑置之。他神气活现地回答:“艾美有教养,不会那样做的,我也不是那种屈从的人,我妻子和我互相非常尊重,不会横强霸道,也不会争吵的。”“那我相信。我和艾美从来不像我们俩那样争吵。她是那寓言故事里的太阳,我是风。记得吗?太阳对付男人最灵。”“她既能对他刮风,也能照耀他。”劳里笑了。”我在尼斯受她那样的训话!我得保证那比你任何一次责骂都厉害得多——一个真正的刺激,等什么时候我来告诉你——她决不会告诉你的,因为她告诉我,说她看不起我,为我感到羞愧,而刚说完,她便爱上了那可鄙的一方,嫁给了那个一无是处的家伙。”“那么恶劣!好吧,假如她再欺负你,到我这儿,我来卫护你。”“看上去我需要卫护,是不是?“劳里站起来摆出架子,可这时突然听到了艾美的声音,他的威严神态马上转为狂喜。艾美叫着:“她在哪?我亲爱的乔呢?”全家人成群结队进屋来了,每个人又重被拥抱亲吻。几次无效的努力后,三个旅游者不得不安坐下来,让大家看着,为他们高兴。劳伦斯先生还像以前一样老当益壮,和其他人一样,国外旅游使他变得更精神了,因为他的执拗劲好像几乎没了。他那老式的殷勤得到了改善,他比以前更慈祥了。他称一对新人为"我的孩子们"。看到他对他们微笑真是让人怡悦。更令人怡悦的是艾美对他尽着女儿般的责任与孝道,这完全赢得了他的心。最好的是看着劳里围着他们两个转,仿佛欣赏不够他俩组成的美景。梅格的眼光一落到艾美身上,便意识到她自己的服装没有巴黎人的风味。小劳伦斯太太会使小莫法特太太黯然失色。那位"女士"是个地地道道、非常优雅有风度的妇人。乔观察着这一对人想着:“他们俩在一起看着多么般配啊!我是对的,劳里找到了美丽、出色的女孩,她比笨拙苍老的乔更适合他的家庭,她会成为他的骄傲,而不会折磨他。”马奇太太和她丈夫面露喜色,他们点头微笑着。他们看到最小的孩子不仅做事干练,待人处世知情达理,而且也得到了爱情、自信、幸福这些更好的财富。艾美的表情柔和清亮,显示出内心的宁静。她的声音里具有一种新的柔情,沉着冷静的处事之风一变而为文雅端庄、亲切动人。小小的矫饰无损于她的风度,她热诚美好的举止比她以前的优雅与新婚所焕出的魅力更为迷人,因为它明白无误地立刻使她带上了一个真正的女士标记,以前她曾希望成为这样的女士。“爱情使我们的小姑娘变了许多,”妈妈和蔼地说。“她一生都有个好榜样,亲爱的,”马奇先生低声回答,他深情地看了一眼身旁那张憔悴的脸和灰白的头。黛西的眼睛离不开她的"漂良"(漂亮)阿姨,于是就像叭儿狗似地把自己系在了女主人的腰带上,那里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德米先是无动于衷,怔怔地考虑这新出现的关系,后来便性急地接受了贿赂,妥协了。诱人的贿赂是从伯恩带来的一组木熊玩具。然而,一阵侧面攻击迫使他无条件地就范了,因为劳里知道怎样对付他。“小伙子,我第一次有幸认识你时,你就打我的脸。现在我要求绅士般的决斗。“说着,这个高个子叔叔便开始将小侄子往上抛着,揉着,那动作既破坏了他镇定自若的尊严,也使男孩子内心喜悦。“哎呀,她从头到脚穿着丝绸,你看她坐在那儿神采洋洋(飞扬),听大家叫小艾美劳伦斯夫人,这真叫人心里喜欢,”老罕娜嬷嬷咕哝着。她一边明显地在胡乱摆着桌子,一边不由地频频透过拉门朝里张望。天哪,那是怎样的谈话啊!先是一人说,再换另一人说,然后大家一起说起来,都想在半小时内把三年的事讲完。幸好茶点准备好了,为大家提供了暂歇机会,也提供了吃的东西。他们再像那样谈下去,会嗓子沙哑,头昏眼花的。非常幸福的一队人马鱼贯进入了小餐厅。马奇先生自豪地护送着"劳伦斯太太",马奇太太则骄傲地依在"我儿子"的臂上,老先生拉着乔的手,瞥了一眼炉火边那个空角落,对她耳语道:“现在你得当我的女孩了。”乔双唇颤抖着低声回答:“我会试着填补她的位置,先生。”那双胞胎在后面欢跃着,他们感到太平盛世就在眼前,因为大家都为新人忙着,丢下他俩任意胡作非为。可以确信他们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他们偷偷呷了几口茶,随意吃着姜饼,每人拿了一个热松饼,他们最妄为的违禁事便是每人往小口袋里装了一个诱人的果酱馅饼,结果馅饼给弄得粘乎乎的,成了碎屑,这教育了他们,馅饼和人性一样脆弱。他们兜里藏着馅饼,心中惴惴不安,担心乔乔阿姨锐利的眼睛会穿透那薄薄的麻纱布衣和美丽奴绒线衣,那下面隐藏着他们的赃物。所以,小罪犯们紧贴着没戴眼镜的"爷衣"(爷爷)。艾美刚才像茶点似地被大伙传来传去,这时靠着劳伦斯爷爷的肩臂,回到客厅,其余的人像方才进去一样两两出来了。这样一来只剩下乔没了伴儿。当时她没在意,因为她滞留在餐厅,回答着罕娜急切的询问。“艾美小姐坐那四轱轳马车(双座四轮马车)吗?她用储藏的银盘子吃饭吗?“要是她驾着六匹白马,每天用金盘子吃饭,戴钻石戒指,穿针绣花边衣,我也不奇怪。特迪认为怎样待她都不过分,”乔心满意足地回答。“没问题了!你早饭要什么?杂烩还是鱼丸子?”罕娜问。她聪明地将无味的话题混进了带有诗意的事里。“我随便。”乔关上了门,她感到此时食物不是个合适的话题。她站了一会儿,看着在楼上消失的那一帮人,当德米穿着格子呢裤的短腿艰难地爬上最后一个楼梯时,一阵突如起来的孤独感袭上了她的心头。感觉那样强烈,她眼睛模糊了。她环顾四周,仿佛想找到什么可以依靠的,因为,即便是特迪也丢弃了她。她自言自语:“我等到上床时再哭,现在不能让人看出情绪消沉。”要是她知道什么样的生日礼物正分分秒秒向她逼近,她就不会这么说了。接着她的手伸向眼睛——因为她的男孩式习惯之一便是从来不知她的手绢在哪——她刚勉强挤出笑容,就听到门廊有人敲门。她好客地匆匆打开门,盯住了来人,仿佛又来了个幻影使她吃惊。那里站着个留着小胡子的高个子先生,像是午夜的阳光,在黑暗中朝她微笑着。“噢,巴尔先生,看到你我是多么高兴!”乔一把抓住他叫了起来,仿佛生怕还没将他弄进来,黑暗就把他吞没。“见到马奇小姐我也高兴——可是,不,你们有客人——"听到楼上传来的说话声以及咚咚的脚步声,教授停住了。“不,没有,只是家里人。我妹妹和朋友刚刚回家,我们都非常快乐,进来吧,加入到我们中来吧。”虽然巴尔先生善于交际,我认为他还是想有礼貌地走开,改天再来。可是,乔在他身后关上了门,拿下了他的帽子,他怎好走呢?也许她的表情起了作用,见到他,乔忘了隐瞒高兴的心情,她坦率地表露了出来,这对那孤寂的人具有异乎寻常的魅力。乔的欢迎大大超出了他最大胆的希求。“要是我不成为多余的先生,我将非常高兴见到他们大家。你生病了,我的朋友?”他突然问道,因为乔在挂他的大衣时,脸色暗了下来,他注意到了这个变化。“不是病了,而是疲倦、痛苦。离开你后我们有了灾难。”“哦,是的,我知道。我听说了,我为你感到心疼。”他又握了握她的手。他的表情那样充满同情,乔感到好像任何安慰都比不了这种仁爱的眼神和温暖大手的紧握。“爸,妈,这是我的朋友,巴尔教授。”她的表情与语调带有不可遏止的自豪与快乐,仿佛她方才是吹着喇叭、手舞足蹈地开了门。倘使那陌生人对将受到怎样的接待心存疑虑的话,一会儿他受到的热诚欢迎使他放了心。每个人都客气地和他招呼,开始是为乔的缘故,很快他们就为他自己的缘故喜欢其他来。他们情不自禁,因为他带着法宝,能打开所有的心。这些纯洁的人们立刻同情其他来,因为他穷,感到更加亲密。贫穷使生活稍好些的人们变得富有起来,贫穷也是真正热情好客精神的担保。巴尔先生坐在那里环顾四周,他的神情像是旅行者敲开了陌生人的屋门发现自己回到了家。孩子们围着他,像是蜜蜂围着蜜糖罐。两个孩子一边一个坐在他的腿上,他们以孩子的大胆搜他的口袋,拔他的胡子,检查他的表,想引其他的注意。妇女们相互传递着赞许的信息。马奇先生感到与他心性相投,便为客人打开了他的话题精疲宝库。寡言的约翰在旁听着,欣赏着,却不发一言。劳伦斯先生发现不可能去睡觉了。要不是乔在忙着别的事,她会被劳里的表现逗乐的。一阵轻微的刺痛,不是出于忌妒,而是出于类似怀疑的东西,使得这位先生开始时带着兄长般的慎重超然地观察着新来者,但是持续不长时间,他还没反应过来,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兴趣,被吸引进那一圈人中。因为,在这样愉快的氛围里,巴尔先生充分发挥了他的口才。他侃侃而谈,妙语连珠。他极少对劳里说话,却常看他。他看着这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脸上便会掠过一丝阴影,仿佛为自己失去的青春遗憾,然后他的眼睛便会渴望地转向乔。假如乔看到了他的眼神,她肯定会回答那无声的询问。可是乔得管住自己的双眼,因为不能放任它们。她小心地让眼睛盯着正在织的小短袜上,像是个模范的独身姨母。乔不时地偷看一眼教授,这使她神清气爽,就像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散步后饮过清泉一样,因为在这悄然平视中,她看到了某种她渴望的东西。此刻,巴尔先生的脸上丝毫没有心不在焉的表情,他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她想,实际上是年轻漂亮。她忘了将他和劳里比较,对陌生人她通常这样做。这对他们大为不利。此刻,巴尔似乎很有灵感,虽然转到了古人葬礼习俗的谈话,不能被看作是令人兴奋的话题。当特迪在一场争论中被驳得哑口无言时,乔得意得脸上放着光彩。她看着爸爸神情专注的脸,心里想到:“要是他每天都有我的教授这样的谈友,该会多快乐啊!”最后一点,巴尔先生穿着一件新的黑色西服,这使他看上去比以前更像个绅士。他浓密的头发剪了,梳理得很整齐,可是保持不了太久,因为他一激动起来,便像往常一样,把它们弄得蓬乱不堪。比起平整的头发,乔更喜欢他的头发乱竖着,因为她认为那样使他漂亮的额头带上了朱庇特似的风味。可怜的乔,她是怎样赞美着那个其貌不扬的人啊!她坐在那儿,那样默默地织着袜子,同时什么也没逃脱她的眼睛,她甚至注意到巴尔先生洁净的袖口上有着金光闪闪的扣子。“亲爱的老兄!他即便是去求婚,也不可能比这更仔细地装扮自己了,”乔心里想着。这句话突然使她心中一动,她的脸陡然红了起来,只好将线团丢下,弯腰去拣,借机遮蔽一下红红的脸。然而,这个动作并没有像她预期的那样成功,因为,用比喻的说法,教授正在为葬礼火堆添火,这时他放下了火把,躬身去捡那小蓝线团。当然,他们两人的头猛地撞到了一起,撞得眼冒金星,两个人红着脸直起身来,都没有拾到线团。他们回到了各自的坐位,心里后悔不该离座。没有谁意识到夜已深了,罕娜早就高明地转移了孩子,他们打着盹,就像两朵粉红的罂栗花,劳伦斯先生回家休息了。剩下的人围炉而坐,不停地谈着,完全不顾时间的流逝。后来,梅格母性的头里产生了坚定的信念:黛西肯定摔到床下去了,德米想必在研究着火柴的结构,睡衣定是被燃着了。于是她动身回家了。“让我们来唱歌吧,就像以前那样,因为我们又聚到一起,”乔说。她觉得只有引吭高歌才能尽情而又稳妥地宣泄心中的激情。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到了,可是没有谁感到乔的话缺少考虑、不真实,因为贝思似乎还在他们中间,无形而又无时不在。她比以前更可爱。爱使家庭坚不可摧,死亡也不能将起拆散。那张小椅子放在老地方,小篮子还放在惯常的架子上,篮子里装着她没完成的针线活,那张心爱的钢琴没有移动地方,现在很少有人去碰它。贝思安详的笑脸就在钢琴上方,像以前那样,俯视着他们,仿佛在说:“快乐吧,我就在这里。”“弹点什么吧,艾美,让大家听听你有了多大的长进,”劳里说。他对他有出息的学生满怀自豪,这情有可原。可是艾美热泪盈眶了,她转动着那张褪了色的琴凳,低声说:“今晚不弹了,亲爱的,今晚我不能炫耀。”然而,她确实露了一手,这一手比才华或弹艺更好,她唱起了贝思常唱的歌来。声音里充满柔情,这是最好的老师也教不出来的。任何其他的灵感都不能赋予她更美更甜的震撼力量。它打动了听者的心弦。屋子里非常安静,唱到贝思最喜欢的圣歌中最后一句时,那清亮的歌声突然卡住了,很难说——人世间没有天堂治愈不了的痛苦,艾美靠在站在身后的丈夫身上,她感到没有贝思的亲吻,她回家受到的欢迎便不完美。“好了,我们以米娘之歌结束吧,巴尔先生会唱,”没等艾美的停顿使人难受起来,乔赶紧说。巴尔先生喜悦地清清嗓子,哼了一声。他走到乔站着的角落说——“你和我一起唱,好吗?我们俩配合非常好。”顺便说一句,这可是个可爱的谎话,因为,乔和蚱蜢一样对音乐一窍不通。但是,即便教授提议唱整个一出歌剧,乔也会同意的。她颤声唱了起来,喜悦中也不管是否合拍合调。这没多大关系,巴尔先生像个真正的德国人那样起劲地唱着,他唱得不错。很快乔的声音便降为轻柔的低哼了,这样她便可以听着那似乎专为她唱的圆润的歌声。你知道那个香橼盛开的国家吗?这是教授最喜欢的一句歌词,因为"那个国家"对他来说,指的是德国,但是,现在他却似乎带着特别热情的调子拖长了下面的歌调——那里,哦,那里,我愿和你一起,哦,我亲爱的,去吧。这深情的邀请使一个听众心中是那样地激动着,她极想说她真的知道那个国家,只要他愿意,她随时欣然前往。歌唱得非常成功,演唱者得到很大的荣誉。可是,几分钟后,他瞪眼看着艾美戴上帽子,完全失了态;因为乔只简单地介绍她为"我妹妹"。从他进屋起,没有谁叫她的新名字。后来他更加忘乎所以了,因为劳里在告别时,以他最优雅的风度说道——“我和我妻子为见到你深感荣幸,先生。别忘了,我们随时欢迎你大驾光临。”于是,教授由衷地致以谢意,满怀喜悦而神采飞扬。劳里认为教授是他见过的最令人愉快、易动感情的老兄。“我也该走了。不过亲爱的太太,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会乐意再来的,因为城里有点小事务,将让我在这里逗留几天。”他对马奇太太说着话,眼睛却看着乔。妈妈的声音和女儿的眼色都真心诚意地表示同意。正如莫法特太太设想的那样,马奇太太并非不明白她的孩子们的心事。“我想那是个聪明人,”客人都离去了,马奇先生站在炉边地毯上温和满意地评论道。“我知道他是个好人,”马奇太太一边给闹钟上发条,一边带着显而易见的赞许口气补充道。“我料想你们会喜欢他的,”乔只说了这一句,便溜开上床去了。她奇怪是什么事务把巴尔先生带到这个城来了,最后认定他被委派到某处就任某种非常体面的工作,只是他太谦虚,不愿提及此事。而他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安全保险,无人看见了。这时,他看着一个严肃古板年轻女士的像片。这女士头发很厚,她似乎忧愁地凝视着未来。要是乔看到教授这时的神色,特别是当他关掉了煤气灯,在黑暗中吻着像片时,她也许会把这事弄明白一些。书路扫描校对第四十四章 我的夫君,我的太太“母亲大人,请将我妻子借给我半小时行吗?行李到了,我在找一些我要的东西,把艾美的漂亮衣服全翻乱了,”第二天,劳里进来说。他发现劳伦斯太太坐在妈妈的膝上,好像又成了"宝宝"。“当然行,去吧,亲爱的。我忘了你除了这个家还有个家。”马奇太太按了按那白皙的戴着结婚戒指的手,仿佛为她母性的贪爱请求原谅。“我要是能应付,就不会过来了。可是,没有我的小女人,我就没法生活,就像一个——”“没有风的风向标,”劳里停住找比喻的时候,乔提示道。自打特迪回来,乔恢复了活泼的老样子。“没错。大部分时候艾美让我向西,只是偶尔朝南,结婚以来我还没有朝向过东,北面我是一无所知。但是我觉得那完全有益健康,适得其所。嘿,夫人!”“至今为止天气不错。我不知道这能持续多久。可是我不怕风暴,因为我在学着怎样驾驶我的船。回家吧,亲爱的,我给你找脱靴器,我猜你在我的东西里翻找的就是它。妈妈,真是拿男人们没办法,”艾美带着主妇似的神气说,这使她丈夫欢喜。“你们安定下来后,打算做些什么呢?”乔问,她在给艾美扣着斗篷扣,就像以前为她扣围裙那样。“我们有计划。我们还不打算大事张扬,因为我们刚刚成家。但我们不打算虚掷时光。我将专心致志地去经商,这样会让爷爷高兴。我要向他证明我没给宠坏。我需要这样使自己稳定下来。我厌倦了无所事事,得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地工作。“艾美呢?她打算做什么?”马奇太太问。劳里说话时的决然神情与活力使她非常高兴。“我们向四邻尽过礼仪,展示过我们最好的帽子后,将在家里广延宾客,让上流的社交界为之注目,给我们带来良好的社会声望,到时让你们大吃一惊。就这样,是不是,雷卡米耶夫人?”劳里神情滑稽地看着艾美问道。“时间会证明的。走吧,你这莽汉。别当我家人的面骂我,让他们吃惊,”艾美回答。她打定主意,家里先得有个好妻子,然后她才能作为社交王后建立一个沙龙。“这两个孩子在一起似乎多幸福啊!”马奇先生说。小俩口走后,他发现很难再专心于地的亚里斯多德了。“是的,我看这幸福能持久,”马奇太太补充道。她神色平静,就像领航员将船安全地引入了港口。“我知道会持久的,幸福的艾美!”乔叹了口气。然后,随着巴尔教授急躁地推门进屋,她欢快地笑了。晚上迟些时候,劳里脑子里放下了脱靴器之事。艾美转来转去,摆放着她的新艺术珍品。突然劳里对妻子说:“劳伦斯太太。”“夫君!”“那个人打算娶我们的乔!”“我希望这样,你呢,亲爱的?”“嗯,宝贝,我看他是个好人,按照那个富有表现力的词语的绝对意义,是这样。但是我真的希望他稍稍年轻些,大大富有些。”“哎唷,劳里,别太挑剔,别太世俗。只要他们相爱,不管多老多穷,都没一点儿关系。女人们决不能为钱嫁人”话一出口,艾美突然噎住了,她看着丈夫,而他故作严肃地答腔了。“当然不能,尽管有时确实能听到迷人的姑娘说她们打算这样做。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你曾经认为嫁个富人就是你的责任。也许这能说明你为什么嫁给我这样一无是处的家伙。”“哦,我最亲爱的男孩。别,别那样说!当我说'愿意'时,忘了你是有钱人。即使你一文不名,我也会嫁给你的。我有时希望你是穷人,我好表示出我多么爱你,”艾美说。在公众场合她很庄重,私下却充满柔情。她令人信服地证实了她话语的真实性。“你没有当真以为我唯利是图,像我曾试着做的那样,是不是?要是你不相信我乐意与你同舟,哪怕你得靠在湖上划舟谋生,那我会伤心的。”“我是个傻瓜,没感觉吗?你拒绝了一个更有钱的人而嫁给我,现在我有权给你东西,可我想给你的东西你一半都不要,我怎么能那么想呢?姑娘们每天都那样想,可怜的人们,她们受到告诫,认为那是她们的唯一出路。你受到的教育较好,尽管我一度曾为你担心。我没有失望,因为女儿信守了妈妈的教诲。昨天我跟妈妈这样说了,她看上去又高兴又感激,好像我给了她一张百万元支票,让她用来行善。劳伦斯太太,你没有在听我的道德评论?”劳里住了口,因为艾美眼睛虽然盯着他的脸,表情却心不在焉。“不,我听着呢,同时我在欣赏着你下巴上的笑靥。我不想使你虚有其表,可是我得承认,较之丈夫所有的钱,我更为他的英俊自豪。别笑,你的鼻子对我是那么大的安慰。”艾美带着艺术的满足感轻柔地抚摸着那个轮廓优美的鼻子。劳里一生受到过许多赞美,但没有比这更合他心意的。虽然他笑话着妻子这种特别的趣味,但他还是明白地表示出他的高兴。艾美慢慢说道:“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亲爱的?”“当然可以。”“假如乔真的嫁给了巴尔先生,你会在乎吗?“噢,那是烦恼所在,是不?我就知道那笑靥里有什么东西不合你的意。我不是个占着马槽的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向你保证,在乔的婚礼上,我会带着和脚跟一样轻快的心情跳舞。你怀疑这点,宝贝?”艾美抬头看着他,满意了。她最后的一点忌妒与担心永远消失了。她感谢了他,神情充满爱与自信。“但愿我们能为那个好人老教授做点什么。我们能不能编造出个富亲戚,他乐于助人,死在了德国,留给他一大笔遗产?”劳里说。这时他们手挽手,开始顺着长客厅来回踱步。他们喜欢这样,来纪念城堡花园。“乔会查明真相,毁了一切的,就像教授现在这样,乔为他非常自豪。昨天她还说,她认为贫穷是件美好的事。”“上帝保佑她!要是她有个学者丈夫,还有五六个小男女教授要养活,她就不会这样想了。现在我们别去干涉,等待机会吧。到时我们为她们做点好事,那由不得他们了。我受到的教育一部分得归功于乔。她相信人们应该诚实地偿还债务,所以我将用那种方法说服她。”“能够帮助别人多么令人愉快,是不是?有力量慷慨施舍那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感谢你,我的梦想实现了。”“哦,我们尽可能地多做善事,好不好?有一种穷人我特别愿意帮助。十足的乞丐得到了照顾,可是,有身份的穷人日子过得很差,因为他们不求人,人们也不敢贸然提供捐助。然而还是有上千种办法帮助他们,只要人们知道怎样巧妙地去做,而不致冒犯他们。我得说,我宁愿为一个破落的绅士效劳,也不愿去帮一个巧言哄骗的叫花子。我想这样不对。但我就是这样做,虽然它更难做。”“因为只有一个绅士才能做到这一点,”爱家协会的另一名成员补充道。“谢谢,恐怕我不配受到那么好的赞美。但是,我正打算说,我在国外闲荡时,看到许多有天赋的年轻人为了实现他们的梦想做着各种牺牲,忍受着真正的艰难困苦。他们中的一些人非常杰出。他们像勇士般地工作,他们贫穷,无朋无友,却充满勇气、耐心、意志。我为自己惭愧,很想给予他们适当的救助。我乐于帮助这些人。因为,假如他们有天才,则得以为他们效劳,不让天才由于缺乏足够的燃料而埋没或者耽搁,这是个能获得美誉的善举。假如他们没有天才,也能够安慰这些可怜的人,在他们发现自己并非天才时而免于绝望,总归是件好事。”“的确是这样。还有一种人不愿求助,甘心默默受苦。我知道点情况,因为是你把我变成了公主,就像古老故事里国王对婢女所做的那样。在这之前,我也属于那一种人。劳里,有抱负的姑娘们生活得不易。她们常常看着青春、健康以及宝贵的机会过去,只是因为缺少适时的小小帮助。人们一直对我非常好。只要我看到姑娘们像我以前那样奋力挣扎前进,我就想伸手帮助他们,就像我得到帮助一样。”“你就这样做吧,你这样像个天使!”劳里叫道。他脸上洋溢着干慈善事业的热情,决心专门为有艺术倾向的女人们设立一个机构,并捐赠基金。”富人们无权坐在那里独自享乐,或者积累钱财让别人浪费。死后留下遗产,不如活着时明智地花钱,享受使同胞幸福的乐趣,这样更为聪明。我们将过得非常幸福。而且,慷慨地施舍于人,会额外增加我们的快乐。你愿意做一个小多加,四外走动,倒空大篮子里的安慰,再装满善行吗?”“要是你愿做勇敢的圣马丁,英勇地穿行于人世间,驻步让乞丐们合穿你的外套的话,我真心地愿意。”“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将尽量做好。”于是一对新人为着心灵的交合紧紧握手,然后又幸福地继续踱起步来。他们感到他们温馨的小家更加亲切,因为,他们希望能使别的家庭快乐。他们相信,要是他们为别人踏平了岐岖之路,他们自己走在繁花似锦的小路上,双脚会走得更直;他们感到,爱心能使他们温柔地记起不如他们幸运的人们,这种爱心使他俩的心贴得更紧了。书路扫描校对第四十五章 黛西和德米我感到,作为一个恭顺的马奇家族编史家,如不至少用一个章节的篇幅讲述两个最宝贝、最重要的家庭成员,我便没有尽到责任。现在黛西和德米已到了解事年龄。在这个高速发展的时代,三四岁的孩子便维护起自己的权利来,他们也能得到权利,在这方面他们比许多长辈优越。假如说有这么一对双胞胎面临着完全被宠坏的危险,那便是这两个喁喁学语的小布鲁克。当然,他们是所有孩子中最出色的,我提及下面的事实便可说明。他们八个月会走路,十二个月能流利地说话,两岁时便能上桌子吃饭了,而且行为得体,惹人喜爱不已。三岁时,黛西便要"针活儿",还真的做了一个缝了四条线的袋子。她还在餐具柜上从事家政,技术熟练地操作着一个极小的烹调炉,使罕娜流出了骄傲的眼泪。而德米在跟爷爷学着字母。爷爷发明了一种新的教字母方式,用他的胳膊和腿组成字母,这样把头和脚的锻炼并为一体。这男孩很早就显露出机械方面的天才,使爸爸高兴,妈妈惊喜。因为,他试图仿制所有他见过的机器,使育儿室总是凌乱不堪。他的"缝纫器"——一个古怪的构件,用线头、椅子、晒衣夹组成,还有线轴,那是"圈啊圈(转啊转)"的轮子。另一把椅子背上还挂着个篮子,轻信的妹妹坐在篮子里。他徒劳地想把她扯上来。妹妹带着女性的献身精神,听凭她的小脑袋撞来撞去,直到妈妈前来搭救。而小发明家愤怒地说道:“干嘛?妈妈,那是我的升降机,我正在吊她上来呢。”虽然双胞胎性格完全不同,他们相处得还是非常好,一天中极少有争吵三次以上的。当然,德米对黛西横行霸道,却英勇地护卫着她不受任何别的侵略者的侵犯;而黛西把自己当成划船的奴隶,她崇拜哥哥,认为他是世上完美无缺的人。黛西是个面色红润、身体圆胖、快快活活的小东西,她讨每个人的欢心,并舒舒服服地在大家心中安顿下来。这个有魅力的小家伙似乎生来就是让人亲吻、拥抱、打扮,喜爱的,像个小女神。去所有喜庆场合,有了她是让大家赞许的,她的小小德行那样美好。要不是一些小淘气行为使她带着不安分的天性,她就是个十足的天使了。她的世界,总是阳光灿烂。每天早晨,她身穿小睡袍,爬到窗口向外看,不管下雨还是天晴,她总说:“噢,考(好)天!”“噢,考天!”她那样信任地让陌生人亲吻,使得最顽固的独身者也动了怜爱之心,爱孩子的人们更是深情切切。“西西爱每一个人,”有一次她这么说。她一手拿着汤匙,另一只手拿着杯子,伸开双臂,仿佛渴望拥抱、滋养整个世界。随着她的成长,妈妈开始感到,像那曾使老屋舒适的人一样,鸽屋存在着这样一个安静可爱的人儿,是上帝的赐福。她祈祷免受那样的损失。那种损失近来使他们懂得他们曾那么长时间无意识地拥有了一个天使。她的爷爷常叫她"贝思",奶奶带着不知疲倦的专注神情注视着她,仿佛试图补偿过去的某种过失。这种过失只有她才能看见。德米像个真正的美国人,他生性好奇,所有的事都想知道。他常常把自己弄得非常不安,因为他无穷的问题"做什么用的?”得不到满意的回答。他还有着哲学家的倾向,使爷爷非常高兴。爷爷常和他进行苏格拉底式的谈话,谈话中那早慧的学生有时向老师提出问题,使妇人们露出掩饰不住的赞赏之情。“爷爷,是什么使我的腿走路?”一天晚上,上床嬉闹后歇息时,年轻的哲学家带着沉思的表情打量着他身体的活跃部分问道。“是你的小脑袋,德米,”哲人抚摸着他那金黄色的脑袋恭敬地回答。“小脑太(袋)是什么呢?”“是使你身体活动的东西,就像我手表里的发条使齿轮转动那样。我给你看过的。”“把我打开吧,我想看着它卷(转)动。”“那我可做不到,就像你不能打开手表一样。上帝给你上了发条,你就走着,直到他止住你。”“是这样吗?”德米接受了这个新的思想,棕色眼睛变得又大又亮。”我就像个手表给上了发条?“是的,可是我不能告诉你是怎样上的,因为上的时候我们没看到。”德米摸着自己的后背,好像期待发现那里就和手表背面一样,然后他严肃地说道:“我猜抢(想),上帝在我睡着了的时候上的发条。”接着爷爷仔细解释,他那样人神地听着,使得奶奶焦急地说:“亲爱的,你以为对孩子说这种事明智吗?他眼睛上方的头骨隆得好高,越来越聪明,已会问回答不了的问题了。”“要是他长大了,能问问题了,也就能得到真实的回答。我不是往他脑袋里灌输思想,而是帮他解决已经存在的问题。这些孩子比我们聪明。我不怀疑那孩子能听懂我说的每一个字。好了,德米,告诉我,你的思想放在那里?”假如男孩子像亚西比德那样回答,“的的确确,苏格拉底,我说不上”,他的爷爷不会吃惊的。可是,他单脚独立了一会儿,像一只沉思着的小鹳鸟,然后以一种深信不疑的平静语调回答:“在我的小肚子里。”老先生只好加入奶奶的笑声中,结束他的玄学课。要不是德米拿出了令人信服的证据,说明他既是一个初露头角的哲学家,也是个道地的男孩子,他也许会引起母亲的焦虑。那些讨论常常会引得罕娜点着头预言:“那孩子呆在这世上不会久。”可是他转眼就来了些恶作剧,使她消除了担心。那些可爱、肮脏、淘气的小坏蛋们就用这些恶作剧使他们的父母又是烦躁又是欢喜。梅格制定了许多道德准则,并试图执行。但是,什么样的母亲经得住他们迷人的诡计、巧妙的遁辞或者镇定的放肆呢?而这些微型的男人、女人们那么早就显示出他们耍手腕蒙骗的才能了。“不许再吃葡萄干了,德米,你会生病的,”妈妈对小伙子说。这一天在做葡萄干布叮他在厨房要求帮忙,无止境地定时来要。“德米喜欢生玻”“我这里不需要你,你走开去帮黛西做小馅饼吧。”他不情愿地离开了。但是受到的委屈压在心头,不一会儿,弥补的机会来临,他用精明的交易智胜了妈妈。“好了,你们都是乖孩子。现在你们喜欢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时,布丁已安全地放在罐子里发着了,梅格领着她的助手厨师们上楼时这么说。“当真,妈妈?”德米问,他那搽了许多粉的脑袋冒出了个绝妙的主意。“是的,当真。你说的任何事,”缺乏远见的妈妈回答。她自己准备着把"三只小猫"唱上五六遍,或者豁出去带她的一家去"买一便士小面包",可是德米把她逼入绝境,他冷静地回答——“那么,我们去吃光所有的葡萄干。”乔乔姨是两个孩子的主要玩伴和知心人。这三人把小房子弄得乱七八糟。艾美姨对他们来说还只不过是个名字。贝思姨很快便淡化为令人愉快的模糊记忆。然而,乔乔姨是个活生生的实体,他们充分地利用她,而乔也深深感激他们表示的敬意。可是,巴尔先生来了,乔便忽视了她的玩伴们。两个小家伙感到不悦、委屈。黛西喜欢到处兜售亲吻,现在失去了她最好的顾客,破了产。德米以那幼儿的观察力很快就发现,与他相比,乔乔姨更喜欢和"大胡子"在一起玩。虽然受了伤害,但是他隐藏其他的痛苦,因为他不想侮辱对手。这个对手的背心口袋里总是巧克力糖块的宝库,还有块手表,可以拿出盒子,任由热情的欣赏者摇动。有的人可能会把这些放纵看作贿赂,可是德米不这么看。他继续带着沉着的殷勤惠顾"大胡子"。而黛西在他第三次来访时便赐予他小小的爱慕之情,把他的肩当作她的宝座,他的胳膊当作藏身处,他的礼物当作无价之宝。先生们有时会突然一阵兴起,赞美起女士们的小亲戚们来,这是为了女士们的缘故。但是这种假装的爱子女心不自然地附加于他们身上,一点儿也骗不了人。巴尔先生的爱心却是真诚的,同样也是有效的——因为,在爱情方面和在法律上一样,诚实为上策。他是那种和孩子在一起无拘束的人,当小脸蛋和他的男子汉脸膛成为有趣的对照时,他看上去特别开心。他的事务,不管那是什么,一天天地留住了他。晚上他很少不来看——嗯,他总是说来看马奇先生,所以,我推测是他有吸引力。优秀的爸爸误解了,认定他的确有吸引力。带着类似的情绪,他沉迷于长时间的讨论中,直到他那更具观察力的孙子偶然说出一句话,使他突然明白过来。一天晚上,巴尔先生来访,他停在书房门口,眼前的景象使他大为惊讶。马奇先生躺在地板上,令人尊敬的双腿跷在空中。德米在他身边同样躺着,试着用他那穿着红色长统袜的短腿模仿爷爷的姿势。两个躺着的人神情那样严肃专注,竟意识不到有旁观者,直到巴尔先生发出洪亮的笑声,乔带着震惊的神色叫道——“爸爸,爸爸,教授来了!”一双黑腿落了下去了,一颗灰脑袋抬了起来。导师带着泰然自若的庄重神情说:“晚上好,巴尔先生。请稍等片刻,我们就要结束课程了。好了,德米,摆出这个字母,说出它的名字。”“我认识它!”拼命努力了一番,那双红腿摆出了一副圆规的样子,然后聪明的学生得意洋洋地叫道:“这是个We,爷爷,这是个'We'!”“他是个天生的韦勒,”乔笑道。她爸爸收回了双腿。她侄子试图倒立,那是他对下课了感到满意的唯一表达方式。“你今天做什么了,bübchen?”巴尔先生拉起了体操运动员,问他。“德米去看小玛丽了。”“在那干什么了?”“我亲了她,”德米天真率直地开口说。“噗!你开始得太早了。小玛丽怎么说的?”巴尔先生问道。他继续听取着小罪犯的忏悔。小罪犯站在他的膝上,探索着他的背心口袋。“噢,她喜欢那样,她也亲了我。我也喜欢。难道小男孩不喜欢小女孩吗?”德米补充道。他嘴巴塞满了,美滋滋地嚼着。“你这个小宝贝,是谁把那放到你脑子里的?”乔问。她和教授一样欣赏这个天真的揭秘。“不是放在我脑子里,而是放在我嘴趴(巴)里,”抠字眼的德米回答。他伸出舌头,上面有一颗巧克力糖块,他以为乔指的是糖果,不是指思想。“你该给小朋友留一些。糖果给亲爱的嘛,小大人。”巴尔先生给了乔一些。他的表情使乔奇怪巧克力是不是众神饮用之酒。德米也看到了他的笑容,他为之感动,率直地询问道——“大男孩也喜欢大女孩吧,教授?”就像小华盛顿那样,巴尔先生"不能说谎"。于是,他含含糊糊地回答他相信有时是这样的。他的语调使得马奇先生放下了衣刷,瞥了瞥乔羞怯的面容,然后沉进椅子里,他看上去好像那"早熟的孩子"把一个又甜又酸的念头放入了他的脑子。半小时后,乔乔姨在瓷器橱里捉住了德米,她没有因为他跑进那里而揍他,而是亲切地搂抱着他的小身体,差点让他透不过起来。作出这种新举动之后,又给了他一个意外的礼物,一大块涂了果酱的面包。乔乔姨为什么这样做呢?德米的小脑袋百思不得其解,被迫永远放弃这个问题不去解决它了。书路扫描校对第四十六章 在雨伞下劳里和艾美夫妻俩在天鹅绒地毯上安然踱步,为幸福的未来筹划,把个家料理得井然有序。与此同时,巴尔先生和乔走在泥泞的路上,潮湿的田野中,享受着一种不同的散步的情趣。“傍晚时,我总是要散步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因为常碰巧遇到教授出门我就得放弃,”两三次路遇教授后,乔自言自语道。尽管梅格家有两条道可走,可是不管她走哪条,肯定会遇上他,无论来去都是这样。他总是走得很快,而且似乎不到走到相当近,就看不见她,仿佛他的近视眼使他到那一刻才认出走近的女士。然后,要是乔去梅格家,他总有些东西给两个孩子,要是她面朝家的方向,他便只是散步过来看看小河的,正打算回去呢,他担心他的频繁来访会使他们厌烦。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有礼貌地和他打招呼,邀请他进家,乔还能做什么呢?若是她真的厌烦他的来访,她也会掩饰得天衣无缝。她留意晚餐应该有咖啡喝,“因为弗里德里克——我是指巴尔先生——不喜欢喝茶"。到了第二个星期,每个人都完全知道了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可是,大家都试图做出对乔脸色的变化全然不察的样子。他们从不问她为什么一边做活一边唱歌,一天要梳三遍头,为什么傍晚散步脸红起来。巴尔教授一边和爸爸谈哲学,一边给女儿上爱情课。似乎没有谁对此有丝毫的怀疑。乔现在已是六神无主,不能保持昔日庄重的常态了。她试图对自己的感情采取断然措施,可她做不到,而愈加心浮气躁。过去她多次强烈宣布要独立,而现在,她非常害怕因为自食其言而让人笑话。她特别怕劳里会笑话她,幸好有人管着他,他的言行举止倒没有什么出格、值得非议之处。公开场合他从不称巴尔先生为"极好的老头儿",也不以任何方式暗示乔大有变化。看到教授的帽子几乎是每天晚上都出现在马奇家客厅的桌子上,他也没有一点儿大惊小怪的表示。他心中欣喜不已,企盼那个时候来临,他好送给乔一只馈赠盘,上面画有一个莽汉和一根破权杖,就像是枚盾形纹章,再合适不过了。两个星起来,教授真像情人那样很有规律地来往不停。后来又整整三天没有露面,音信杳然。这使得大家心情一下子紧张起来。乔开始有些忧心忡忡,然后——唉呀,爱情!——窝火透了。“我敢说,他反感我了。和来时一样突然回家去了。当然,也没什么。可是我倒是认为,他本应该像个绅士那样来向我们道别的,”一个阴天的下午,她失望地看着大门,自言自语道,一边穿戴着准备像往常那样出去散步。“你最好带上那把小雨伞,亲爱的。看来要下雨,”妈妈说。她注意到乔戴上了新帽子,但是没提帽子的事。“是的,妈咪。你要买什么吗?我要进城买些稿纸,”乔回答。她在镜子前拉开下巴上的帽结,不让妈妈正看自己的脸。“要的,我要买些斜纹亚麻布,一盒九号针,还要两码淡紫色丝带。你穿上厚靴子了吗?外套里面可穿了些暖和的衣服?”“我想,穿了,”乔心不在焉地回答。“要是你碰巧遇上巴尔先生,就带他回家来喝茶。我还真想见到那亲切可爱的人呢。”这句话乔听见了,但却没作回答。她只是亲了妈妈一下,便迅速走开了。她尽管伤心,还是带着感激的喜悦想道:“她对我多好啊!那些没有妈妈帮助度过难关的姑娘们可怎么办啊?”先生们往往聚集在事务室、银行和批发商品贮藏室。卖绸缎呢绒的商店不和上述地方位于一处,乔却发现自己不觉走到了那些地方。她一件差事没干,沿路闲逛,好像在等着什么人。她带着非常不适合女性的兴趣浏览着这个橱窗里的机器仪表,那个橱窗里的羊毛样品。她打翻了货桶,几乎被下卸的货包压倒,忙碌着的男人们没礼貌地乱推着她,他们的神情好像奇怪"她究竟怎么到了这里?”她脸上感到了一滴雨点,这把她的思绪从受挫的希望拉回到毁了的丝带。雨点继续在落,她作为女人又作为情人的细心柔肠让她感觉到了雨点。虽然挽救破碎的心为时已晚,但也许还能挽救她的帽子。现在她记起了那把小雨桑仓促上路时她忘了带上它。可是后悔无益。没什么好做的,要么去借一把伞,要么任由雨淋。她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气,低头看看已经弄上点点黑斑的的红色帽结,又朝前看看泥泞的街道,然后踌躇地回头久久看着一家肮脏的货栈,货栈门上写着"霍夫曼斯瓦兹联营公司"。乔带着苛刻的自责神情自言自语道——“我活该如此!我有什么理由要穿戴上我最好的衣帽,跑到这里来卖俏,希望见到教授?乔,我为你感到羞耻!不,不能去那里借伞,也不能向他的朋友打听他在哪里。就在雨中跋涉,办你的事吧。假如你因淋雨患重伤风而死,并且淋毁了帽子,也一点儿不冤枉。就这么办吧!”这样想着,她猛地冲往街对面,差一点被一辆开过来的卡车轧死。她一下撞进一个威严的老先生怀里,老先生有些生气,他说道:“对不起,小姐。”乔有点胆怯了,她站直身,将手帕盖住那注定要遭殃的丝带,把诱惑置于脑后,慌不择路地走着。她脚踝越来越湿,头顶上行人的雨伞撞来撞去。一把有些旧的蓝伞在她没有保护的帽子上定住不动了,一下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抬起头来,看到巴尔先生正朝下看着她。“我想知道那个意志坚强的女士是谁,她那么勇敢地在这许多马车前奔走,这么快地在烂泥路上穿行。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我的朋友?”“我在买东西。”巴尔先生笑了。他的眼光从街道一边的泡菜坊扫到另一边的皮革批发商行。但是他只礼貌地说道:“你没有伞,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帮你拿东西吗?”“可以,谢谢。“乔的面颊像她的丝带一般红了,她不知道他怎么想她的,可是她不在乎。一会儿她便发现自己和她的教授在手挽手走。她感到太阳似乎破云而出,光芒耀眼,世界又恢复了正常。这个正在涉水走着的妇人幸福透顶。“我们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乔急急地说道,她知道他在看着她。她的帽子够大,能藏得住她的脸,她担心她的脸泄露出高兴的神情,使他认为缺乏少女气。“你们对我那么好,你相信我竟会不辞而别?”他带着那种责备语气问。她感到好像那个暗示侮辱了他。她由衷地答道——“不,我不相信。我知道你忙着自己的事。可是我们非常想见你——特别是爸爸、妈妈。”“那你呢?”“见到你我总是高兴的,先生。”乔急切地想保持声音平稳,结果话说得非常冷静,句末那个无情的小单音节似乎使教授扫兴,他的笑容消失了,他严肃地说道——“谢谢你。我走前会再去一次。”“那么,你要走?”“我这里没事了,已经完了。”“我希望你成功了?”乔说。教授的简短回答里有着失望的痛楚。“我可以这样想,因为我找到了一条路,可以挣得面包,大大帮助我的Jünglings。”“请告诉我!我想知道一切——孩子们的事,”乔急切地说。“你太客气了,我乐意告诉你。朋友们为我在大学谋到个职位,我将在那里和在家那样教书,挣得足够的钱为弗朗兹和埃米尔铺平道路。我为这事感到高兴,该不该这样?”“你真的该高兴。你能做你喜欢的事,我们又能常见到你,还有孩子们,这太妙了!”乔叫着,她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满意的神色,却拉着孩子们作幌子。“噢!可是,我担心我们不会常见的,大学在西部。”“那么远啊!”乔放下裙裾,任其听命了,好像她不在乎她的衣服和她自己有什么遭遇。巴尔先生能读几种语言,可是还不曾学过读懂妇女。他自以为相当了解乔。所以,那天乔的声音、脸色、态度相互矛盾,使他大为惊讶,她接二连三地露出矛盾,半个小时内心境变换了五六次。遇到他时她看上去惊喜,虽然不由得让人怀疑她是为那个采买的目的而来的。当他把胳膊伸给她时,她挽上胳膊的表情使她充满喜悦。可是当他问及她是否想他时,她的回答那样正式,让人扫兴,以致绝望笼罩了他。获悉他的好运,她几乎拍起手来,那完全是为孩子们高兴吗?然后,听说了他的目的地,她又说:“那么远啊!”她绝望的语调将他举到了希望的顶峰。可是,转眼间她又使他掉落下来。她像完全沉浸在差事中那样说——“我采买东西的地方到了。你进来吗?要不了多长时间。”乔很为她的采买能力自豪。她特别想麻利、敏捷地完成差事,给她的陪伴留下深刻印象。可是,由于她心绪不宁,结果事事别扭。她打翻了针盒,忘了要买的亚麻布是"斜纹的",还找错了零钱。她在印花布柜台要买淡紫色丝带,自己弄得糊里糊涂。巴尔先生站在一旁,看着她红着脸,犯着错。看着看着,他自己的困惑似乎减轻了,因为他开始看出,在有的场合,女人们像梦一样,正好相反。他们出来时,他将包裹夹在胳膊下,脸色开朗起来。他踩着水坑走着,好像这一切总的说来他很欣赏。“我们要不要为两个孩子'采买'点什么?要是我今晚去你们那个快乐之家,做最后一次拜访,来一个告别宴会,你说好吗?”他停在一个摆满水果和鲜花的橱窗前问道。“我们买什么呢?”乔问。她忽视了她问话的后一部分,走进店里装作愉快的样子闻着水果和鲜花的混合香味。“他们吃不吃桔子和无花果?”巴尔先生带着父亲般的神气问。“有多少吃多少。”“你喜吃坚果吗?”“像松鼠一样喜欢。”“葡萄汉堡包,是的,我们将用这些东西为祖国干杯,好吗?”乔觉得这有些奢侈而皱起了眉头。她问他为什么不买一草篓枣子、一罐葡萄干、一袋扁桃,然后就此打祝于是,巴尔先生没收了她的钱包,拿出了他自己的。他买子几磅葡萄、一盆粉红色雏菊,还有漂亮的一瓶蜂蜜,说它漂亮是从盛它的小颈大起来看的。就这样购买完毕。他的口袋被些小球形物品撑得变了形。他把花交给乔拿着,自己撑开那把阳伞,两个人继续行路。“马奇小姐,我有件大事要求你,”他们在湿地里走了半个街区后,教授开了口。“说吧,先生。”乔的心跳得那么响,她担心他会听见。“虽然在下雨,我还是得斗胆相求,因为我只剩下这么短时间了。”“是的,先生。”乔突然捏了下花盆,差点将花盆弄碎。“我想为我的蒂娜买件小衣服,可是我太笨,自己去买不好。能请你帮忙参谋一下吗?”“好的,先生。”乔突然感到镇定冷静下来,仿佛跨进了冰箱。“也可能还为蒂娜的母亲买条披肩。她那么穷,丈夫又是那样的一个拖累。对了,对了,带给那小母亲一条暖和的披肩将会有帮助的。”“我会乐意效劳的,巴尔先生。我很快就要在他心中消失了,而他却每分钟越来越可爱了,”乔接着对自己说。然后,她带着思想上受到的打击,十足热心地为他参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巴尔先生一切都交给她办了。于是,她为蒂娜选了一件漂亮的长外衣,然后要店员拿出披肩来看。店员是个结过婚的人,他放下架子,对这一对人产生了兴趣,他们似乎是在为他们的家庭采购。“你夫人也许更喜欢这一条,这披肩质量上乘,颜色也很好,非常高雅、时髦,”他说着将一条柔软的灰色披肩抖开,披在了乔的肩上。“这条合你意吗,巴尔先生?”她将背转向他问道,她深深感激这个使她藏起脸的机会。“非常合意,我们就买这一条,”教授回答。他一边付钱一边暗笑着。而乔继续搜查着一个个柜台,像是个改不了的到处找便宜货的人。“现在我们该回家了吧?”他问,好像这话在他听来非常悦耳。“是的,不早了,而且我这么累。”乔的声音不知不觉感伤起来,因为,现在太阳就像刚才出来那样,突然钻进去了,她第一次发现,她的双脚冰冷,头也作痛,她的心比脚更冷,心中的疼痛比头疼更甚。巴尔先生就要离开她了。他喜欢她,只是作为朋友,这一切都是个错误。结束得越早越好。她脑中这样想着,便叫住了一辆开近的公共马车。她叫车的手势那样仓促,使得雏菊飞出了花盆,糟糕地毁坏了。“这不是我们要乘的马车,”教授说,他挥手让满载乘客的马车开走,俯身去拾那些可怜的小花们。“请原谅。我没看清车牌。没关系,我能走,我习惯在泥地里跋涉,”乔回答说。她使劲眨着眼,因为她宁肯去死也不愿公开地擦眼睛。虽然她扭转了头,巴尔先生还是看到了她面颊上的泪滴。这情景显然大大感动了他。他突然俯下身来,意味深长地问道:“我最亲爱的,你为什么哭了?”乔若不是因为初涉爱河,她会说她不是在哭,而是鼻子有点不适,淌清鼻涕,或者扯个别的适时的女人家小谎。可是她没那样说,却遏制不住地抽泣着,有损尊严地回答:“因为你要走了。”“Ach,meinGott,那太好了,”巴尔先生叫了起来。他顾不上雨伞和物品,费劲地拍起手来。”乔,除了许多的爱,我没什么给你的了。我来是看看你可在乎我的爱的。我等待着能确信这一点,我和你的关系超出朋友,是不是这样?你能为老弗里茨在心中留个小位置吗?”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哦,好的!”乔说。他非常满足了。她双手抱住了他的胳膊,脸上的表情清楚地显示出,即使没有了那把旧伞的遮蔽,能和他并肩穿越人生,也是她无上的幸福。这种求婚方式当然困难,因为,即便巴尔先生愿意下跪,地上的烂泥也使他不能这么做。用比喻的说法,他也不能伸手给乔向她求婚,因为他双手都拿着东西。更不用说在光天化日之下忘情地表达爱慕之心,尽管他差一点就这样做了。所以,唯一能表达他狂喜心情的方式便是看着她,那是种容光焕发的表情。实际上,他胡子上闪着的亮晶晶的泪光里似乎有着小彩虹。假若他不是那样深爱着乔,我想,当时他不可能那样的。她看着决非翩翩淑女,她的裙子处于悲惨的境地,胶靴上泥巴一直溅到脚脖子,帽子也一塌糊涂。幸好,在巴尔先生眼中,她是世上活着的女人中最美丽的。而她也发现他比以前更"像朱庇特"了,虽然他的帽边差不多卷曲了,小溪从那上面流向他的双肩(因为他把伞全给乔遮雨了),而且他手套的每一个指头都需要缝补。路人也许会以为他们俩是一对没有恶意的神经病,因为,他们完全忘了叫车,忘了渐浓的暮色与雾,从容不迫地信步走着。他们根本不在乎别人怎样看他们,他们沉浸在幸福的时光里,这种时光极少来临,一生只有这一次。这个神奇的时刻给老人青春,给丑人美貌,给穷人财富,让人类预先尝到天堂的滋味。教授看上去像是征服了一个王国。他幸福之至,尘世赐予他的没有比这更多的了。乔在他身边沉重地跋涉着,她感到好像她的位置一直就该在这里,纳闷她以前怎么会选择别的命运。当然,是她先开口说话——我是说,这可以理解,因为,她先激动地说:“哦,好的!”随后又动情地说话,这不太一致,也不值得报道。“弗里德里克,你为什么不——”“哦,天哪,她叫我那个名字,明娜死后还没有谁那样叫过我!”教授叫着。他在一个水坑停下,怀着满心欢喜与感激看着她。“我总是在心里这样叫你——我忘了,但是,除非你喜欢,我不会这样叫了。”“喜欢?我说不上那有多么甜蜜。你也说'卿',我得说,你们的语言几乎和我的一样美丽。”“'卿'是不是有点感情用事?”乔问,她暗自认为那是个可爱的单音节。“感情用事?是的,感谢上帝,我们德国人信奉感情用事,用它使我们保持年轻。你们英语中的'你'那么冷淡,说'卿',最亲爱的,它对我意味深长,”巴尔先生恳求道,他更像个谈情说爱的学生,而不像个严肃的教授。“那么,好吧。卿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些?”乔羞怯地问道。“现在我让你洞悉了我所有的心思,我也非常高兴这么做,因为从此以后卿得照拂它。明白了吗?我的乔——啊,那可爱、有趣的小名字——那天在纽约和你道别时,我就想对你说些什么。可是,我以为那漂亮的朋友和你订了婚,所以我没说什么。假如我那时说了,卿会回答'好的'吗?”“我不知道。恐怕我不会说的。那时我一点心思也没有。”“哦!我不相信。它睡着了,直到那可爱的王子穿过树林,将它弄醒。啊,是的。'DieersteLiebeistdiebeste,,可是我不应那样企盼。”“是的,初恋确实最珍贵,所以你就知足吧,因为我从来没有另外的恋爱。特迪只是个男孩,我很快就打消掉了他的幻想,”乔说。她急于纠正教授的错误。“好!那我就满足了。我确信你给了我全部的爱。我等待了那么长时间,卿会发现,我变得自私了,教授夫人。”“我喜欢那个称呼,”乔叫着,为她的新名字高兴,”现在告诉你,正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是什么使你终于来到这里的?”“是这个。”巴尔先生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小纸片。乔打开了纸片,神情非常羞怯,因为那是她自己向一家诗歌报投的稿件之一,说明她偶尔尝试投稿。“那怎么使你来的呢?”她问。她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偶然发现的。我从那些名字和缩写的署名知道了它。诗中有一小节似乎在召唤我。读一读找到它吧。我看着你别踩到水里。”乔服从了。她匆匆浏览着诗行。她的诗命名为——在阁楼上四只小箱排成排,尘土使之褪色,岁月使之损坏,很久以前把它们做成又填塞,昔日小主人而今都向青春迈。四把小钥匙并排挂,褪色丝带曾经漂亮又鲜艳,满心欢喜系上绸丝带,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一个下雨天。四个小名字分刻在箱盖,由幼稚的手儿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