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试试吧,我答应你了,”劳里回答。他喜欢有人和他逗乐,那么长时间他都没有过这种他最喜欢的娱乐了。“五分钟内你就会生气了。”“我从来不和你生气。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像白雪一样又冷又软。”“你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如果使用得当,白雪能发光,也能刺痛人。你的不在乎神情一半是装出来的,好好激一激就可以证明出来。”“来吧,那伤不了我,也许能逗乐你,就像那个大个子男人在他的小女人打他时说的那样。你把我看成一个丈夫或一块地毯吧,假如那种运动适合你,你就打到累了为止。”艾美十分恼火,她也渴盼他能摆脱那种使他产生这种变化的冷淡。她磨快了舌锋,也削尖了铅笔。她开了口:“我和弗洛给你取了个新名字,叫'懒劳伦斯',喜欢吗?”她以为这会惹恼他,可他只是支票手枕到头下,冷静地说:“这不坏。谢谢,女士们。”“你想知道我对你的坦率看法吗?”“非常想知道。”“好吧,我看不起你。”要是她带着闹气或者是调情的语调说"我恨你",他可能会笑起来,并十分欣赏。可是,她那严肃、几近悲哀的语气使他睁开了眼,赶忙问道——“为什么,请问?”“因为,你有各种机会成为善良、有用、幸福的人,却在这样犯错误、懒散、痛苦着。”“言辞激烈,小姐。”“你要是喜欢,我就继续说。”“请吧,相当有趣。”“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认为的,自私的人总喜欢谈论自己。”“我自私了?”问题脱口而出,语调充满惊奇,因为劳里引以为豪的一大美德便是慷慨。“是的,非常自私,”艾美以沉着冷静的语调接着说,这比愤怒的语调效果强似两倍,”我指给你看,我们一起嬉戏时我研究过你,我对你一点儿都不满意。你已经到国外来了近六个月了,啥事不干,只是浪费时间和金钱,使你的朋友们失望。”“人家苦学了四年后,就不能稍稍放纵一下?”“看上去你不像是享受了许多乐趣。依我看,无论如何,你的感觉一点也不好。我们初次见面时,我说你有了长进,现在我收回原话,我认为你不如我离开家前的一半好。你变得令人可恶地懒散起来,你喜欢闲聊,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浪费光阴。你满足于让一些愚蠢的人宠爱你,赞赏你,而不要聪明人爱你,尊重你。你有金钱、天赋、地位、健康,还有相貌——噢,你就像那个老虚荣鬼!这是真话,我忍不住要说出来——你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享用,却游手好闲。你不去做一个你可能做也应该做的人,你只是——"说到这儿,她住了口,表情里既有痛苦,也有同情。“烤肉架上的圣徒劳伦斯,”劳里接过话头,无动于衷地结束了这句话。但是,演讲开始生效了。现在劳里的眼睛里发出了十分清醒的光亮。那半是愤怒、半是受伤的表情代替了以前的冷淡神情。“我就猜到你会这样说的。你们男人说我们是天使,还说我们想把你们变成什么样都行,可是我们一旦诚挚地为你们着想,你们便嘲笑我们、不愿听我们的,这就是你们奉承的价值,”艾美尖刻地说,然后她转过身背对脚下那个使人恼怒的受难者。过了一会儿,一只手放到她的画页上,她没法画了,只听见劳里的声音滑稽地模仿着一个悔过的孩子:“我会听话的,哦,我会听话的。”可是艾美没笑,她是认真的。她用铅笔敲着那只伸开的手,严肃地说:“你不为这样的手感到羞愧吗?它就像妇人的手一样柔软白皙,看着就像从不干事,只是戴着最好的手套,为女人们采花。谢天谢地,你还不是个花花公子,我很高兴,这手上没有钻戒或大图章戒指,只有乔很早以前给你的那又小又旧的指环。天哪!真希望她在这帮帮我!“我也希望!”那只手消失了,像伸过来时同样突然。在对她愿望的附和声里,那种生气是一种共鸣。她怀着新的想法低头注视着他。他躺在那,帽子半遮着脸,像是用来遮阳。他的小胡子盖住了嘴。只见他的胸膛起伏着,长长地喘着气,像是叹息。戴着指环的手贴在草地里,像是要藏起什么太宝贵、太温柔、连提都不能提的东西。顷刻间,各种各样的线索与琐事都在艾美的脑中成了型,有了意义,并且告诉了她姐姐从未向她吐露的心事。她回想起来,劳里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乔。她记起了刚才劳里脸上的阴影、他性情的变化,以及他手上戴着的那又小又旧的指环。那个指环并不配装饰那只漂亮的手。女孩子们能很快察觉到这种迹象,并感到它们能说明问题。艾美曾推想,在劳里变化的背后,也许有着爱情方面的麻烦。现在她确信了。泪水充盈了她敏锐的双眼。她再开口时,声音温柔动听、亲切悦人,就像她以前有意为之的那样。“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对你那样说话,劳里。要不是你是世上脾气最好的人,你就会非常生我的气了。可是,我们都那么喜欢你,为你骄傲,想到家里的人会对你失望我便受不了,虽然也许他们比我更理解你的变化。”“我想他们会理解的,“帽子下传来了回答,声音冷冷的,但和唉声叹气同样打动人。“他们本来应该告诉我的,以免我乱说话责备你。这时候我本应对你更亲切、更耐心的。我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兰德尔小姐,现在我恨她了!”机灵的艾美说,这次她希望把事情弄确实。“去他的兰德尔小姐!”劳里打掉了脸上的帽子,他的神情明白无疑地表露出他对那位年轻女士的看法。“对不起,我还以为——"艾美很有外交手段地打住了话。“不,别以为了。你十分清楚,除了乔我谁也不在乎,”劳里用他以前那种激动的语气说,一边将脸转了过去。“我真的这样以为。可是他们从来没说起过这事,你又离开了。我猜想我弄错了。乔不愿对你表示亲切?怎么回事?我肯定她深爱着你。”“她确实亲切,可是方式不对头。要是我像你认为的那样一无是处,她不爱我是她的运气。可我现在这样是她的过错,你可以这么告诉她。”说着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酸楚表情。艾美急了,她不知道用什么来安慰他。“我错了。我不知道,非常抱歉我那样焦躁,可是,我希望你能承受得起,特迪,亲爱的。”“别这样叫我,那是她对我的称呼!”他急速做了个手势,阻止她用乔那种半是亲切半是责备的语调说话。”等到你自己尝试过这滋味再说吧,”他低声补充道,一边成把地拔着青草。“我会像男子汉似地接受它,要是不能被人爱,也要被人尊重,”艾美决然说道,对这种事一无所知的人们常有她这种决心。劳里本来自以为十分出色地接受了他的失恋。他没有悲叹,没有要求同情,他将烦恼带走了,独自化解。可艾美的讲座使他对这件事有了新的认识。他第一次看清楚了,首次失败便灰心丧气,将自己封闭在郁闷、冷漠的心境中,真的是意志薄弱,而且自私。他感到仿佛突然从忧愁的梦境中挣脱出来,不可能再睡了。他很快坐了起来,慢慢地问道:“你认为乔会像你那样看不起我吗?”“要是她看到你这个样子,会的。她讨厌懒散的人。你为什么不去做些出色的事,使她爱上你呢?”“我尽力了,可是没用。”“你是指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这没什么了不起。为了你爷爷,你本来就应该这样做。花了那么多时间、金钱,每个人都认为你能学好,要是失败那真是耻辱了。”“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真的失败了,因为乔不肯爱我,”劳里说。他手托着头摆出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不,你还没有,到最后你才能这么说。学业这件事对你有好处,它证明只要你去做,就能做出成绩。只要你着手去干一件事,不久你就又会回归到以前那个幸福愉快的自我。你会忘掉烦恼的。”“那不可能。”“试试看吧。你不必耸肩,想着:‘她对这种事知道得还不少。'我不是自作聪明,但是我在观察着,我看到的要比你想象的多得多。尽管我无法解释原因,我对别人的经历以及自相矛盾的言行感兴趣,我记住这些,作为自己的借鉴。你愿意的话,始终爱着乔吧,但别让它毁了你。因为得不到你所要的便仍掉那么多优良天赋,这样做不道德。好了,我不再教训你了,我知道,尽管那女孩无情,但你会清醒过来,做个男子汉的。“有几分钟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劳里坐在那儿,转动着手指上的那个小指环,艾美为刚才一边说一边匆匆勾勒的草图做最后的润色。过了一会儿,她把画放在他膝上,问道:“你觉得怎么样?”他看着便笑了起来,也由不得他不笑。画画得极好——草地上躺着个长长的、懒洋洋的身影,无精打采的面孔,半闭的双眼,一只手捏着支香烟,发出的小小烟圈在做梦者的头顶上缭绕着。“你画得多好啊!”他说,对她的技艺由衷地感到惊奇和高兴。然后他又似笑非笑地补充道:“对,那就是我。”“是你现在的样子。这是以前的你。”艾美把另一张画放到了他手中这一张的旁边。这一张没有刚才那一张画得那么好,但是画面有活力,有生气,弥补了许多不足。它那样生动,使人回忆起过去。年轻人看看画,脸上突然掠过一丝变化。这只是一张劳里驯马的草图:他的帽子和外衣都脱下了,活跃的身段,坚定的脸孔,威风凛凛的姿势,每一根线条都充满精力与意义。那匹漂亮的马儿刚被驯服,它立在那儿,在拽得很紧的缰绳下弓着脖颈,一只蹄子不耐烦地在地上刨着,竖着的耳朵仿佛在倾听它的征服者的声音。马被弄乱了的鬃毛,骑士飘拂的头发以及直立的姿势,这些都暗示着引人注目的突然运动,那种运动具有力量、勇气与青春的活力。这和那张"无所事事乐悠悠"画像中懒洋洋的优雅姿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劳里什么也没说,但是他的目光从一张画扫到另一张。艾美看到他脸红了,他抿住嘴唇,好像在读着艾美给他的小小功课,并加以接受了。这使艾美满意。她不等他开口,便轻快地说——“你可记得那天你装扮成带顽皮小妖的牧马人,我们都在旁观看?梅格和贝恩吓坏了,乔却拍着手欢跳。我坐在篱笆上画下了你。前些天我在画夹里发现了那张草图,润了色,留着给你看呢。”“非常感谢。从那时起你的画技有了很大的长进,恭贺你。在这'蜜月天堂',我得冒昧提醒你,你们旅馆晚饭时间是五点?”劳里说着站了起来,他笑着鞠了个躬,归还了画像。他看着表,仿佛在提醒她,即使是道德教育也应有结束的时候。他试图恢复他先前那种懒散、冷淡的神气,但现在却是做作出来的了,因为那个刺激比他愿意承认的还要有效。艾美感觉到了他态度里的一丝冷淡。她自言自语道——“我冒犯了他。好吧,要是对他有好处,我感到高兴。要是使他恨我,我感到遗憾。但是,我说的是实情,我一个字也不能收回。”回家的一路上,他们谈笑风生,令站在车后的小巴普蒂斯特以为先生和小姐处于愉快的情绪中。但是两个人都感到不安:友好的坦率被搅和了,阳光中有了一道阴影,而且,尽管表面上十分欢快,两个人内心都暗自不满。“今天晚上我们能见到你吗,monaerère?”他们在艾美婶娘屋门边分手时,艾美问。“不巧我有个约会。Aurevoir,mademoiselle。”劳里弯下腰,像是要去吻她的手,这种异国的道别方式对他比对许多人更适合。他脸上的某种神情使艾美赶忙热情地说——“不,劳里,对我和平常一样吧。用那以前的好方式道别。我宁愿要英国式热诚的握手,也不要法国式感情用事的问候道别。”“再见,亲爱的,”劳里用艾美喜欢的语调说出这几个字,热烈地握了握她的手,几乎弄疼了她,然后离开了。第二天早晨,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来访,艾美接到一张便条,开始读时笑了,看完却叹了口气。我亲爱的良师门将:请代我向婶婶道别。你自己也不妨得意,因为,“懒劳伦斯"像个最好的男孩,到他爷爷那儿去了。祝你冬日愉快!愿上帝赐给你幸福的玫瑰谷蜜月!我想弗雷德会从一个唤醒者那里得到好处的。告诉他这点。恭喜恭喜!感谢你的,忒勒马科斯“好小伙子!他走了我感到高兴,”艾美赞许地笑着说。可是转眼间,她环顾空空的屋子,脸拉了下来,不由叹道:“是的,我是高兴,可是我会想念他的!”书路扫描校对第四十章 死荫之谷最初的痛苦过去了,全家人接受了那不可避免的事实。他们试图达观地直面它,用更多的爱相互帮助。在困境中,这种温馨之爱将全家人连结到一处。他们抛开悲伤,每个人都尽自己的力量,让贝思最后一年过得快乐。家里最舒适的屋子腾出来给了贝思,她最喜欢的东西都集中到屋里来了——花朵、像片、她的钢琴、小工作桌,以及得宠的猫咪们。爸爸最好的书本也进了屋,还有妈妈的安乐椅,乔的写作桌,艾美最好的素描草图。梅格每天带两个孩子过来,虔诚地拜望贝思阿姨,为她制造快乐。约翰默默地留出一小笔钱,以保证病人能有她喜欢吃的和想吃的水果,这样他也能心有所安。老罕娜嬷嬷不厌其烦地烹制爽口的菜肴,来提高她那时好时坏的食欲;她一边做菜一边流泪。从大洋那边没有冬日的国度邮递过来的一些小礼品和信函送给她温温爱意、馥馥香馨。贝思坐在这里,像是供奉在壁龛里的家庭圣贤。她像往常一样宁静、忙碌,什么也改变不了她那甜美、无私的品性,即便准备告别人世,她也试图使留下来继续活下去的人们快乐一些。她那虚弱的手指从未闲过,她的乐事之一便是为每天从旁经过的学童们制作小东西——在窗口放一两双手套,这是为冻紫了的手准备的;放个书形针盒,给某位拥有许多玩具娃娃的小母亲;放一些擦笔尖布,给那些在歪七竖八的笔划丛林里辛勤劳作的小书法家们;再放一些剪贴簿,给那些爱画画的孩子们;还有各种各样令人愉快的小玩意,直到那些极不情愿地攀登着学问阶梯的孩子们发现,他们的前进道路上鲜花灿烂。这时他们把那亲切的馈赠者看作是童话中的仙女。她坐在那上边,神秘地为他们抛投各种各样的心想之物。那些明亮的小脸蛋常出现在她的窗口,朝她点头笑着。她也收到了些引人发笑的小小信件,里面满是感激,也满是墨渍。倘使贝思想得到什么回报的话,她已从中得到了回报。开始的几个月非常幸福。贝思常常环视屋内,说:“这多美妙啊!”大家都在她洒满阳光的屋子里坐在一起。两个孩子在地上踢着、欢闹着;妈妈和姐姐们在近旁做着活儿;爸爸用悦耳的声音读着那些古老而又充满智慧的书。书本里似乎有大量劝慰人的善言,如同几个世纪前写出时一样,一点也没有过时。这屋子成了一个小教堂,充当牧师的父亲在给他的羔羊们讲解那所有人必须学会的艰难课程,他试图向她们指出,希望能抚慰爱心,信仰能使人听从命运安排。简单的说教直入听者的心灵,爸爸沉浸在牧师的教义中,他那时而发颤的声音使他宣讲或朗读的语句愈加具有穿透力。大家都很满意,因为他们享有了这段宁静的时光,为迎接那些悲哀时刻的到来做好了准备。不久,贝思便说针"太重了",她永远地放下了针;说话使她疲倦,看到人们的脸孔使她心烦;疼痛攫住了她,病痛搅乱了她那平静的心灵,侵扰着她那虚弱的肉体。哦,天哪!多么沉重的白天!多么漫长的夜晚!多么痛苦的心灵!多么虔诚的祈祷!那些深爱她的人们被迫看着她哀求地向她们伸出瘦弱的双手,听着她痛苦地叫着:“救救我!救救我!”同时也懂得了绝望的滋味。一个安祥的灵魂惨然销蚀,一个年轻的生命与死神展开激烈的搏斗。仁慈的是,灵与肉的搏斗为时不长。后来,那种本能的反抗便结束了,她又恢复了以前的那种宁静状态而且更加动人。带着虚弱的病体,贝思的精神愈发坚强了。尽管她不说什么,但她身边的人们感觉到了她已做好远行的准备。他们晓得,被召唤的第一个朝圣者是品行最合格的人眩他们和她一起在岸边等候,希望在她驶向彼岸之时能看见前来迎接她的光彩夺目的天使们。贝思对乔说:“你在这里我感到有力些。”她这样说过后,乔离开她的时间再也没超过一小时。她睡在屋里的长沙发上,夜里常醒来添点火,喂她食物,搀扶她坐起或服侍汤药,而这个病人极少使唤她,”尽量不成为麻烦"。乔整天留在屋里,不满意那些护士,她为能陪伴贝思感到自豪,这种自豪超过了生活带给她的任何荣耀。这些时光对乔来说既宝贵又有益。现在她真诚地接受了她所需要的教导:忍耐这一人生课程以这样美好的方式教给了她,她不能不学会。还有博爱,这种可贵的精神能宽恕别人并真正地忘却不和善的行为。还有恪尽职守,能化难难为坦途;以及那无所畏惧、毫不怀疑的信任中包含的真诚信念。乔夜里醒来时,常发现贝思在读着她那本翻得很旧了的小书,听到她低低地唱着,以打发不眠之夜,有时贝思手捧着脸,眼泪慢慢地从那透明的指缝里滴下来。这时,乔总是躺着注视着她。乔想得很深,顾不得流泪了。她觉着,贝思用她那种简单、无私的方式,通过神圣的安慰话语、静静的祈祷以及她深爱的音乐,在试图使自己脱离这宝贵的人生,适应来世的生活。最有智慧的说教、最圣洁的赞美诗,以及任何声音能说出的最炽烈的祷告,都不及看到的这些对乔的影响深巨。流了许多泪,眼睛反倒看清楚了。经受了最震撼人心的痛苦,心也变软了。她看到了妹妹的生命之美——平平淡淡、朴朴实实,可是都充满了真正的美德,”散发着芬芳,在尘埃中怒放"。那种忘我的品德使世间最谦卑的人在天堂被人间永久铭记。这种真正的成功每个人都可能得到。一天夜里,贝思在桌上的书中找着,想找些什么读读,忘掉临终的厌倦,这种厌倦几乎和疼痛一样难以忍受。她翻着以前最喜爱的《天路历程》,发现了一张小纸片,上面涂满了乔的笔迹。一个名字吸引了她的目光,模糊的字行使她确信曾有眼泪掉落在上面。“可怜的乔!她睡熟了,所以我不弄醒她请求允许了。她给我看她所有的东西,我想,要是我看了这个她不会介意的,”贝思想。她瞥了一眼姐姐,乔躺在地毯上,身边放着火钳,准备一当木柴烧散架,便醒来添火。我的贝思耐心地坐在阴影里,直至那福光来临,祥和圣洁的姿容,使不安的家庭变得神圣。人间的欢乐、希望与痛苦,像阵阵涟漪,在河滩飞迸。在那神圣的深深河流中,她甘心情愿地将双脚-进。哦,妹妹,你就要离我远去。不再有人类的忧虑与竞争,作为礼物,你留给我这些美德,它们曾美化你的生命。亲爱的,你遗赠我伟大的耐心,它有力量支撑,一个愉快、无怨的灵魂,忍受监狱生活般的苦痛。给我吧,我迫切地需要它,那智慧与温情,它曾使人生使命之路,在你脚下如愿常青。给我那无私的品性吧,带着圣洁的博爱之心,为爱之故,它能宽恕罪行——宽恕我吧,仁惠之心!时光消隐,我们如此分别,至创深深。艰难的人生课程,我以至大牺牲换取收成。抚摸不幸,我之野性趋于和宁。赐与我新生的渴望,灵魂世界之信心。未来人生,平安伫立对岸,我将永远看见,一个可爱的家庭之神,在岸边候我殷殷。希望与信念,由痛苦而生,便是那守护天神,还有妹妹,走在我前,拉着我手,引领我回家之程。虽然诗行字迹模糊,墨渍点点,诗句有些毛病,也不太有力,可是贝思读了,脸上露出无法表述的欣慰神色。她的遗憾之一便是她做的事太少,这首诗似乎使她确信,她的生命并非无益,而她的死亡不会带给人们她所担心的那种绝望。她坐在那儿,手里拿着这张折叠起来的纸片,烧焦了的木头倒了下来,乔一惊而起,她拨亮了火,爬到床边,她料想贝思睡着了。“没有睡着,但是非常幸福,亲爱的。瞧,我发现了这个,读过了,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乔,我对你是那样的吗?”她带着既渴望又恭顺的认真神情问道。“哦,贝思,你给我的太多,太多了!”乔的头落到了妹妹旁边的枕头上。“那么我就感到似乎没有浪费生命。我并不像你写的那样好,但是我只想去做正确的事情。现在,想开始做更好的事也已经晚了。可是知道了有人这么爱我,感到我似乎帮助过她们,真的是令人无上安慰。”“我爱你胜过世上任何人,贝思。我过去认为我不能放你走,可是我学着体会到我并没有失去你,你比以前对我的意义更大,死亡隔不开我们,尽管看上去是这样。”“我知道隔不开的,我不再害怕了。我确信我仍然是你的贝思,我会比以前更爱你,更好地帮助你。乔,我走后你得代替我,做爸爸妈妈的贴心人。他们会依赖你的,别让他们失望。要是孤独很难忍受,记住我没有忘记你。记住做那些事,你会感到比写那些伟大的书,或者周游整个世界更加快乐。因为,我们离开人世时爱是唯一能带走的东西,它使生命的结束变得轻松。”“我会做到的,贝思。”乔当时当地放弃了她以前的抱负,发誓实现这一新的、更好的抱负。她承认了其他愿望的空泛。对不朽之爱的信念使她感受到了神圣的安慰。就这样,春季一天天过去了,天空变得更加净朗,地上草儿愈发绿了,花儿们早早地便盛开了,鸟儿们及时飞回来向贝思道别。贝思像个疲倦却满怀信任的孩子,她紧握着领着她走过一生的父母的手,他们亲切地引着她穿过死荫的幽谷,然后将她交付给上帝。除了书中描写的,垂死之人极少说出令人难忘的话语,或是看到显圣,带着极乐的神态辞世。那些多次送终的人知道,对大多数人来说,生命的结束如同睡眠一般自然、简单。正如贝思希望的那样,”潮流轻易地消退了"。黎明前的黑暗时刻,偎在她来到人世第一次呼吸时所依的那个胸膛上,她静静地咽了气。她没有道别,只有那一片深情,一声小小的叹息。妈妈和姐姐们哭着,祈祷着,她们轻手轻脚地为她的长眠做着准备。现在疼痛再也不能破坏她的睡眠了。她们心存感激地看到,美丽的宁静气氛很快便代替了悲哀的忍耐,这种心情已折磨她们这么长时间了。她们带着虔诚的喜悦之情感到,对她们的宝贝来说,死亡是一个仁慈的天使,而不是一个充满恐惧的鬼怪。早晨来临时,这许多月中的第一次,炉火熄灭了,乔的位置空了,屋子里寂静无声。然而,附近一只鸟栖息在正发芽的树枝上欢快地唱着,窗边的雪花莲刚刚绽开。春日的阳光泻进屋里,照在枕头上那宁静的脸庞上,像是为她祝福——那张脸充满了没有疼痛的宁静。于是深爱她的人们透过泪眼笑了,她们感谢上帝,贝思终于得救了。书路扫描校对第四十一章 学着忘却艾美的训言对劳里产生了作用,当然,他到很久以后才肯承认这一点。男人们很少这么承认,因为当女人们提出劝告时,男人们要说服自己那正是他们打算做的事,然后才会接受建议,并依此行事。如果成功了,功劳归于女性一半;如果失败了,他们便慷慨地全部归罪于她们。劳里回到了爷爷身边,好几个星期那样尽职地不离左右,以致老先生宣称尼斯的气候奇妙地使他变好了,最好他再去试试。没有什么事更使那年轻人喜欢的了。可是,接受了那场训话后,大象也拖不回去他了,自尊心也不容许。每当想去那儿的渴望变得十分强烈时,他便重复那些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话语,来坚定不去的决心。”我看不起你。”“去干些出色的事情使她爱你。”劳里常在脑子里考虑这件事,不久便迫使自己承认,他确实是自私、懒散的。可是,当一个人有很大的痛苦时,难道不应该宽容他各种狂妄古怪的行为,直到他的痛苦消歇?他感到他那遭受挫折的爱情现在已经消亡,虽然他不会停止哀悼它,也没必要夸示地戴着那个丧章。乔不肯爱他,但他可以做些什么,来证明姑娘的拒绝不会毁了他的生活,并能使她尊重他,赞赏他。他以前一直打算做些什么的,艾美的建议完全不必要。他只是一直等着体面地埋葬掉前面所说的受挫的爱情,既然这件事已经完成了,他觉得已准备好"掩藏起受创的心灵,继续苦干"。就像歌德那样,有了欢乐或者悲伤,就将它放进歌中。所以劳里决心用音乐来抚慰失恋的痛苦,他要谱一首安魂曲,那曲子将折磨乔的心灵,打动每一位听曲者。因此,当老先生再次发现他烦躁不安、心情忧郁,命他离开时,他便去了维也纳。那里他有一些音乐界的朋友,他开始着手工作,下定决心要出人头地。但是,也不知是他的痛苦太大,音乐体现不了,还是音乐太微妙不能解救人类之苦,他不久就发现目前他还谱不了安魂曲。显而易见,他的脑子还未处于正常的工作状态,他的思想需要净化。因为,常常在他写出的一段悲哀的曲子中间,他会发觉自己哼着舞曲的调子,让他生动地忆起尼斯的圣诞舞会,特别是那个矮胖子的法国人。这就很有效地使他暂时停止了他那悲哀的谱曲工作。然后他又试着写歌剧,因为万事开头时,似乎总是有可能的。可是,在这方面,没有预料到的困难又袭击了他。他想用乔作女主人公。他借助记忆,为他提供爱情温柔的回忆及浪漫的想象。然而记忆背叛了他,好像被那姑娘乖张的性格缠住了,他只忆起乔的古怪、过失以及任性。记忆里只显现她最没有柔情的方面——头上扎着扎染印花大头巾,拍打着垫子,用沙发枕把自己堵住,或者对他的热情泼冷水——一阵抑制不住的笑毁了他费力勾画出的忧愁形象。无论如何,乔放不进那歌剧。他只好放弃她,说道:“上帝保佑那姑娘,她真折磨人!”他扯着自己的头发,这个动作很像一个心烦意乱的谱曲家。他四下搜寻,要另找一个不这么难对付的姑娘,使之在歌曲中不朽。记忆欣然地为他产生了一个幻像。这个幻像具有许多脸孔,但总是有着金发。她裹在漂渺的云雾中,在他脑海里轻盈地飘浮着。那玫瑰、孔雀、白马以及蓝丝带,图像混乱但却令人愉快。他没给这颇为自得的幻像命名,但却将她当成了女主人公,越来越喜欢她起来。他完全可以这样,因为他赋予她世间所有的天赋及优雅,护卫着她不受损伤地通过各种考验,这些考验会消灭任何一个凡胎女子的。多亏了这个鼓舞,他顺畅地过了一段时间。可是渐渐地这件工作失去了魅力,他忘掉了谱曲。他坐在那里,手握钢笔沉思着,或者在欢快的市区到处漫游,以得到新的思想清醒头脑。那个冬天,他的脑子似乎一直处于某种不安定状态,他做得不多,想得却不少。他意识到他身不由己地产生了某种变化。”也许,是在酝酿天才,我让它去酝酿,看看会有什么结果,”他说,同时始终暗自怀疑那不是什么天才,也许只是非常普通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它酝酿得相当成功,因为,他越来越不满足他散漫的生活,他开始渴望认真地、全身心地从事某件真正的工作。最后他选择了明智的结论:并不是所有喜爱音乐的人都是作曲家。皇家剧院上演着莫扎特的气势恢宏的歌剧,听完歌剧回来,他看了看自己谱的曲,演奏了其中最好的一部分,他坐在那儿盯着门德尔松、贝多芬、巴赫的塑像看着,而塑像也宽厚地回看着他。突然他一张接一张地扯碎了他所有的乐谱。当最后一张从他手里飘落时,他清醒地自言自语道——“她是对的!天赋不是天才,你不能使天赋产生天才。音乐去掉了我的虚荣心,就像罗马去掉了她的虚荣心一样。我不会再当冒牌艺术家了。现在我该做些什么呢?”这个问题似乎难以回答,劳里开始希望,要是他必须为每日的面包工作就好了。现在几乎出现了一个适当的机会"去见鬼",就像他曾经用力说出的那样,因为他有许多钱,却无事可干,而撒旦如谚语所说喜欢为手中有钱的闲散人提供工作。这个可怜的家伙从里到外都受着足够多的诱惑,但是他很好地经受住了。因为,尽管他喜欢自由,但他更看重好的信念与信心。他向爷爷做过保证,他自己也希望能够诚实地看着那些爱他的妇人们的眼睛,说:“一切都好。”这些保持了他的平安与稳定。很可能某个好挑剔的太太会评论:“我不相信。男孩就是男孩。年轻人肯定会干荒唐事。女人们别指望出现奇迹。”挑剔的太太,我敢说你是不相信,然而那是真的。女人们创造出许多奇迹,我确信她们通过拒绝附和这种说法,甚至能提高男人们的素质。就让男孩为男孩吧,时间越长越好。让年轻人干荒唐事吧,假如他们非干不可的话。但是,母亲们、姐妹们、朋友们可以帮他们,使荒唐事少一点,防止莠草破坏收成。她们相信,也这样表示,他们有可能忠实于美德,这些美德使他们在良家妇女的眼里更具男子气。如果这些是妇人的幻想,就让我们尽情沉湎于其中吧。因为,没有它,生活便失去了一半的美和浪漫。可悲的预示给我们对那些勇敢、心地温和的小伙子们的所有希望增添了苦味。小伙子们仍然爱母亲胜过爱自己,并且承认这一点不觉羞耻。劳里以为忘掉他对乔的爱要占去他几年的精力,可是使他大为惊奇的是,他发现自己一天天轻松起来。开始他不愿相信,他生自己的气,他理解不了。可是,我们的心奇妙而又矛盾,时间和自然的意志由不得我们。劳里的心不肯伤疼了,伤口坚决地愈合,其速度令他吃惊,他发觉自己不是在试图忘却,而是在试图记起。他没有预料到事情会这样转变,也没有做好准备应付。他讨厌自己,对自己的轻浮感到惊奇。他的心情充满了古怪的混合成份,又是失望,又是宽慰。他竟能从这样巨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他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他失去的爱火的余烬,可是它们燃不成烈焰,只有令人舒服的灼热,这温暖了他,给他好处,却不使他进入狂热状态。他不情愿地被迫承认,他那孩子气的热情已慢慢降低为较为平和的感情,非常柔弱,还有点悲哀与不满,但最终肯定会消失,留下兄长般的感情,这种感情不会破损,会一直持续到底。有这样的沉思中,当脑中闪过"兄长般的"字眼时,他笑了,他向对面墙上的莫扎特像平扫了一眼。“嗯,他是个伟人。他得不到一个妹妹,便找了另一个,他感到了幸福。”劳里没说出这些话,但是他想到了这些。转眼他亲了亲那小旧指环,自言自语道:“不,我不会的。我还没忘记,我决不会。我要再试试。假如那样失败了,哎呀,那么——"他这句话没说完,便抓起纸笔写信给乔,告诉她只要她还有改变主意的一线可能,他就无法安心做任何事。她能不能爱他?肯不肯爱他?能让他回家做一个幸福的人吗?他在等候答复的期间什么也没做。但是信却写得充满活力,因为他处于一种燥热中。答复终于来了,在那一点上有效地使他安了心。乔决然不能也不肯爱他。她埋头于贝思的事情,决不愿再听到"爱情"一词。然后她求他去找别人共享幸福,为他亲爱的乔妹在心里永远留个小角落。在附言中,她希望他不要告诉艾美,贝思的情况恶化了。艾美春天就要回家,没有必要使她在国外剩下的日子里感到悲哀。请求上帝,但愿有足够的时间,但劳里必须常给艾美写信,不要让她感到孤单、想家或是焦急。“我会这么做的,马上就做。可怜的小姑娘,恐怕她要悲哀地回家了。”劳里打开了他的书桌,仿佛给艾美写信就是前几个星期没说完的那句话的恰当收尾。但是他那天并没有写信,因为当他翻找着最好的纸张时,看到了一些东西,使他改变了意图。桌子的一个抽屉里乱放着帐单、护照以及各种各样的商业文件。乔的一些来信也在期间。另一个抽屉里放着艾美的三封来信,仔细地用她的蓝丝带束着,还有那已枯萎的小玫瑰,它们带着甜蜜的暗示,放在抽屉的深处。劳里的表情半是后悔,半是开心,他收起乔所有的信件,把它们抚平、折叠起来,整整齐齐地放进桌子的一个小抽屉里。他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转着手上的指环,然后慢慢地将它卸了下来,和信放在一起,锁上了抽屉。他出去到圣-斯蒂芬教堂听大弥撒,仿佛觉得那儿进行着葬礼。虽然他没有被痛苦压倒,可是较之给迷人的年轻女士写信,这样度过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似乎为更得体。然而他不久便去发了信,也迅即得到了回复,因为艾美确实想家了,她以非常坦诚的信任态度承认了这一点。他们的信件来往频繁,内容丰富。整个早春季节,定期飞鸿从未间断。劳里卖掉了塑像,烧掉了他的歌剧,回到了巴黎。他希望不久某个人便会到达。他极想去尼斯,但是得有人请他,他才会去。而艾美是不会请他的,因为当时她自己正有些小小的经历,使她宁愿避开"我们的男孩"的好奇目光。弗雷德-沃恩回来了,向她提出了那个问题。她曾经决定回答:“愿意,谢谢。“现在她却说:“不,谢谢。”说得客气,但是坚定。因为,那一时刻来临时,她没了勇气,她发现了除了金钱和地位,还需要某种东西来满足一种新的渴求,这种渴求使她内心充满了温柔的希望与惶恐。”弗雷德是个好小伙子,但我想不是你会喜欢的那种。”这句话以及劳里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执拗地不断出现在她的脑海;还有她自己不是用言语,而是用神色表达的意思:“我要为钱而结婚。”现在回忆起这些使她烦心。她但愿能收回那句话,那听起来那么没有女人气。她不想让劳里把她看成个无情的世俗女人。现在她不在乎当社交皇后了,她更想做一个可爱的妇人。尽管她对劳里说了那些可怕的话,他不记恨她,反而那么宽厚地接受了,并且比以前更亲切,她感到异常高兴。他的来信让她感到十分熨贴,因为家信很不定期了,即使家信来了,也没有他的信一半令人满意。回复这些信件不仅是件乐事,也是个责任,因为乔坚持做铁石心肠的人,这可怜的人儿绝望了,需要抚慰。乔本来应该作出努力,试着爱他的。那并不难做到,因为,有这样一个可爱的男孩喜欢自己,很多人都会感到自豪喜悦的。然而,乔办事从来不像别的女孩,因此,没别的法子,只有对他非常客气,待他如兄长。在这种时期,要是所有的兄长们都能受到劳里这样的对待,他们会比现在更幸福。艾美现在从不教训他了。所有的问题她都征求他的意见,他做的每一件事她都感到趣味盎然。她为他制作迷人的小礼物,每星期给他寄两封信,信里满是愉快的闲谈、妹妹般的信任,以及她画的那些很优美的风景画习作。几乎没有哪个兄长得到过这样的礼遇:妹妹们将他们的来信放在口袋里,反复阅读品味。信短了便哭,信长了便吻着它,将它仔细珍藏。这不是要暗示艾美做了些可爱的傻事,可是,那个春天她的脸色肯定变得有点苍白了,也爱沉思了。她大大丧失了社交的兴趣。她常常独自出门作画,回来时却从来拿不出多少幅画给人看。我敢说,她是在研究大自然。她在玫瑰谷的平台上一坐便是几小时。她袖着手坐在那儿,要不便心不在焉地画着脑中出现的任何图像——雕刻在坟墓上的一个健壮的骑士,睡在草地上的一个年轻人,帽子盖着眼睛;或者一个穿着华丽的鬈发姑娘,偎依在一个高个子先生的臂弯里,在舞厅绕场行进。按照最新的艺术时尚,两个人的脸画得模糊不清,这样安全,但一点也不令人感到满足。婶婶以为艾美后悔她对弗雷德作出的回答,并且她没法否认,又解释不清。艾美任由婶婶想去。她谨慎地让劳里知道弗雷德去了埃及。就这么多,但是劳里懂了。他好像是放心了,他带着庄严的神气自言自语——"我确信她会改变主意的。可怜的家伙!这一切我都经历过了。我同情他。”说完这些,他长吁一口气,然后,仿佛对过去的事已尽到了义务,他把脚跷到了沙发上,非常舒适地欣赏起艾美的来信。在国外的人发生这些变化的同时,家里已经发生了变故。但是谈到贝思的健康衰退的信从来到不了艾美手中,她得到下一封信时,姐姐坟头上的草已经绿了。她是在沃韦市得到这个悲哀的消息的,因为,五月的高温迫使她们离开了尼斯。她们经过日内瓦和意大利的湖泊,慢慢旅行到了瑞士。她坚强地接受了这件事。她默默地依从了家里人的意思,没有缩短她的旅程。既然已经太晚了,无法和贝思道别,她最好还是呆下去,让死别软化她的痛苦。但是,她的心非常沉重,她渴望能呆在家里,每天她都渴盼地望着湖对面,等待劳里来安慰她。很快,劳里真的来了。同一批邮件带来了他们两个的信件,但是他在德国,他过了几天才收到信。他一读完信,便打起背包,告别了他的游伴,出发去履行诺言。他心中充满了喜悦与痛苦,希望与悬虑。他非常熟悉沃韦市。小船一靠上那小码头,他便沿着湖岸向城楼匆匆走去。卡罗尔一家寄宿在那里。小伙子感到失望,因为全家人到湖边散步去了。可是,不,那金发小姐也许在城堡花园里。要是先生愿意费心坐下,一瞬间她便会出现。然而,先生甚至"一瞬间"也等不了,说着话便出发亲自去找小姐。这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古老花园。它坐落在美丽的湖畔,高高的栗子树发着沙沙声,到处爬满了常春藤,塔楼的黑影投射在洒满阳光的湖面上。在那宽大低矮的城墙一角有个座位,艾美常来这里读书,做活,或者看着身边的美景安慰自己。那天她就坐在那里。她手抚着头,心中弥满乡思,眼里尽是哀愁。她想着贝思,奇怪劳里为什么不来。她没有听见他穿过那边庭院时发出的声音,也没有看到他在拱道里驻步。拱道穿过地下小路通往花园。他站了一会儿,以新的眼光看着她,看到了以前无法看到的东西——艾美性格里温柔的一面。她身上的一切都无声地暗示出爱与痛苦——膝盖上字迹弄污了的信件,束着头发的黑色丝带,脸上妇人般的痛苦与坚忍的表情;在劳里看来,甚至她脖子上的那个乌木制的小小十字架也十分使人感伤。那个十字架是他给她的,她作为唯一的装饰佩戴在身上。假如他对她会怎样接待他心存疑虑的话,她一抬头看到他,他便放心了。因为,她丢下所有的东西,跑到他面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爱与渴盼的语调惊叫道——“哦,劳里,劳里,我就知道你会到我这儿来的!”我想,当时一切都说出来了,一切都安定了。他们一块儿站在那里,有一会儿不说话了。那个深色脑袋护卫似地弯向那浅色脑袋。艾美感到没有谁能像劳里那样好地安慰她,支撑她。劳里认定艾美是世上唯一能代替乔使他幸福的女人。他没有这样告诉她,她并不失望,因为,两个人都感觉到了这个事实。他们满意了,乐于将其他的事交于沉默。一会儿后,艾美回到了她的位置,她擦着眼泪,劳里收拢起刚才散开的纸张。他看到了各种各样弄得破旧不堪的信件,还有一些含有暗示的绘画习作。他从中发现了将来的吉兆。他在她身旁坐下时,艾美又感到羞涩了,想到刚才那样冲动地迎接他,她脸红得像朵玫瑰。“我忍不住,我感到那么孤独,那么悲伤,看到你那么高兴。就在我开始担心你不会来了时,抬起头就发现了你,让人多么惊喜,”她说,她徒劳地试图神态自然地与他说话。“我一收到信就来了。失去了亲爱的小贝思,我真希望能说些什么话安慰你。可是我只能感受到,嗯——"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突然也变得羞怯起来,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很想让艾美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让她痛快地哭一场,可是他不敢。因此他只是握住她的手,充满同情地捏了一下,这样的效果胜于言语。“你不必说什么,这样就让我感到了安慰,”她轻轻地说,”贝思好了,她幸福了。我不应该希望她回来。可是,虽然我盼望见到家人,却害怕回家。现在我们不谈这件事吧,那会使我哭泣,我想在你逗留期间享受和你在一起的乐趣。你不需要马上回去,是吗?”“你要我的话我就不走,亲爱的。”“我要,非常需要。婶婶和弗洛非常亲切,而你就像我们的家庭成员,和你在一起共度时光我就不再寂寞。”艾美发自内心的话和神情都全然像一个想家的孩子,劳里马上忘掉了羞怯,给了她正想要的东西——她习惯受到的爱抚以及她需要的那种亲近的谈话。“可怜的小人儿,看上去你好像悲伤得快要生病了!我来照顾你,所以别再哭了。来,和我一起走走,坐在这里不动,风太凉了,”他用艾美喜欢的那种半是哄劝半是命令的语调说。他为她系上帽带,让她挽其他的胳膊,他们开始在长满新叶的栗树下沿着阳光灿烂的小路散起步来。他感到脚步更加轻松,艾美则感到满心欢喜。她有个强健的肩膀,给她依靠,有个亲切的面孔向她微笑,有个友好的声音只和她愉快地谈话。这个古雅的花园曾经荫护过许多恋人。它似乎是特意为恋人们建造的。花园里阳光和煦,十分幽静,只有塔楼俯视着他们,宽阔的湖面带走了他们绵绵情话的回声,湖水在花园下面潺潺流过。有那么一个小时的阳光,这对新的情侣漫步交谈,有时靠在城墙上歇息。他们在心灵感应中陶醉,这种感应弥漫于时间与空间。就在这时,毫无浪漫情调的晚餐铃声响了,告诫他们离开。艾美感到仿佛将孤独与痛苦的重负留在了城堡的花园里。卡罗尔太太一看到姑娘变化了的神情,便受到了一个新的念头的启发。她内心惊叹道:“现在我明白了一切——这孩子一直盼望着小劳伦斯。我的天哪,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好太太考虑事情周到,值得赞扬。她什么也没说,也没露出明白此事的迹象,只是热诚地敦促劳里留下来,请求艾美乐意与他为伴,这样比太多的孤独对她更有好处。艾美是温顺的典范。婶婶专注于照顾弗洛,于是,便由她招待她的朋友,她做得比往日更为体贴入微。在尼斯时,劳里无所事事,艾美指责他。在沃韦,劳里从不闲混,却总是散步、骑马、划船,或者精力非常充沛地学习。而艾美赞赏着他做的一切,并尽可能地向他学习。他说变化得归于气候,艾美并不反驳他。她自己的健康和情绪都恢复了,乐意有这相同的借口。这令人心旷神怡的空气对他们两个都大为有益。大运动量使他们的身心都起了明显的变化。身处绵延不断的群山中的城堡之上,他们似乎有了更清晰的人生观与责任感。清新的风儿吹走了心灰意懒的疑虑、虚妄的幻想和忧郁的迷惑;温暖的春日阳光带来了各种抱负、温柔的希望、幸福的思想;湖水似乎冲走了往日的烦恼,亘古的大山似乎仁慈地俯视着他们,对他们说:“小孩们,互爱吧!”尽管有贝思离世这一新的痛苦,他们过得还是十分快乐。太快乐了,劳里竟不忍用一个字眼打搅它。他惊奇自己这么快就治愈了第一次的爱情创伤,他曾经坚定地相信:那会是他最后一次也是他唯一的爱情。不久,他便从那惊奇中恢复过来。虽然表面上对乔不忠,可他想,乔的妹妹几乎就是乔自己。他确信,除了艾美,他不可能这么快、这么深地爱上任何别的女人。他以此安慰自己。他的第一次求爱是暴风雨式的,他带着交织着怜悯与遗憾的复杂感情回顾它,仿佛是在追溯久远的往事。他不为它感到羞愧,而是把它作为人生中一次又苦又甜的经历珍藏起来。痛苦结束了,他为之心存感激,他决心要让他的第二次求爱尽可能平静、简单:没必要设置场景,更没必要告诉艾美他爱她。不用言语,她已知道,而且很早以前已给了他答复。一切发生得那么自然,没有人能抱怨。他知道每个人都会喜欢,甚至乔也会的。然而,我们第一次的小小热情被压制了,我们便倾向于谨慎行事,慢慢作出第二次尝试。所以劳里任由日子流逝,享受着每一个小时的快乐时光。他静候命运安排他说出那一字眼,那个字将会结束他新的恋爱开初最甜蜜的部分。他原意想象着结局发生在月光下的城堡花园,以最优雅庄重的形式进行。可是结果正好相反。中午在湖上几句直率的谈话,事情便定了下来。整个早上他们都在湖面泛舟,从背阳的圣然戈尔夫城划到向阳的蒙特勒城,湖的一边是萨瓦山,另一边是伯纳德山峰和南峭峰,美丽的沃韦市掩映在深谷中。山那边是洛桑市,头顶是无云的蓝天,下面流着湛蓝的湖水,富有画趣的小舟点缀湖中,像是一只只白翼海鸥。小船划过希永时,他们一直谈论着玻尼瓦尔德。后来他们抬头看到了克拉朗,他们又谈起了卢梭,在这里他写下了《埃洛伊兹》。他们两人都没读过那本书,但是知道那是个爱情故事。两个人暗自怀疑那个故事有没有他们自己的一半有趣。在他俩谈话的小小间隙里,艾美用手轻抚着湖水。当她抬起头时,看到劳里靠在桨上,眼神使她赶忙说话,她只是觉得要说点什么——“你一定累了,歇会儿吧。我来划,这对我有好处。你来后我一直懒散,享乐。”“我不累,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划一支桨。这里地方够大的,不过我得几乎坐在中间,不然船就不能平衡,“劳里答道。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安排。处境没得到改善,艾美感到尴尬,她在劳里让出的三分之一的位子上坐下,甩开脸上的头发,接过了一支桨。艾美划船和干许多别的事情一样好。尽管她用两只手划,劳里只用了一只手划,船还是平稳地在水面上滑行。“我们划得多好啊!是不是?”艾美说,那时她不愿意有沉默。“非常好,但愿我们能永远地在一条船上划桨,愿意吗,艾美?”问话非常温柔。“愿意,劳里,”回答声音很低。于是两个人都停桨不划了。他们无意识地为映在湖水中隐隐约约的画面重构了一幅优美动人的图景,那便是人类的爱情与幸福之图。书路扫描校对第四十二章 孤独当自己的注意力全部倾注于另一个人身上,身心受到一个美好榜样的净化时,答应克己是件容易事。可是当那诚诫之声静默了,每天的课程结束了,亲爱的人儿逝去了,留下的只有孤独与悲伤时,乔发现很难遵守她的诺言。她自己心痛欲裂,无尽地思念妹妹,怎么转去“安慰爸爸妈妈”呢?贝思离开老家去了新家,一切光明、温暖、美好的东西似乎都随她而去,她又怎能"使家庭愉快"呢?她到底在哪里能"找到些有益、快乐的事情去做",来代替那满怀爱心照顾妹妹的工作呢?照顾妹妹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报偿。她盲目、无助地试图履行职责,内心始终暗暗反抗着,因为她辛勤劳作着,不多的欢乐被减少了,精神负荷更重了,生活越来越难以忍受。这似乎让人心理难以平衡。有的人似乎总是得到阳光,而另一些人却总是处在阴影中。这不公平。她比艾美作出的努力更大,想做个好姑娘,可是从来得不到奖赏,只得到失望、烦恼与沉重的工作。可怜的乔,对她来说这是些黑暗的日子。她想到自己将在那安静的房子里度过一生,投身于单调无聊的家务事、一些小小的快乐,以及似乎根本不会变得轻松的责任中。想到这些,一种类似绝望的情绪攫住了她。”我干不了,我生来不是过这种生活的。我知道,要是没人来帮我,我会挣脱开做出不顾一切的事情的,“她自言自语。她最初的努力失败了,便陷入一种忧郁痛苦的心情中。坚强的意志不得不屈服于无可奈何。企图逃避命运时往往会产生这样的心境。然而真的有人来帮她了,虽然乔没有立即认出那些善良的天使们。因为他们以熟悉的形象出现,用简单的符咒解救可怜的人类。夜里她常惊跳起来,以为是贝思叫她。可是看到那张空荡荡的小床,她便带着遏制不住的痛苦伤心地哭起来:“哦,贝思,回来吧!回来吧!”她渴望地伸出胳膊,这并非徒劳,因为,就像妹妹发出最微弱的低语她马上就能听见一样,一听到她的呜咽,妈妈就过来安慰她。不光光用言语,还用带有耐心的温柔、触摸与眼泪来抚慰她。这些都无声地提醒她,妈妈的悲哀更大。还有那断断续续的低语,这比祈祷更有说服力,那是带着希望的顺从和挥之不去的痛苦浑然毕至。夜深人静时,心贴心的交流使痛苦转化为幸福,它驱逐了悲伤,增强了爱的力量。这是些神圣的时刻,乔感受到了它。安全地偎在妈妈的臂弯,她看到她的负担似乎比较容易忍受了,责任变得甜蜜些了,生活也似乎较能容忍了。当发疼的心得到些许安慰时,苦恼的精神同样找到了帮助。一天,乔来到了书房。爸爸抬起头,平静地笑迎着她。她靠在那个善良的灰色脑袋上,非常谦恭地说:“爸爸,就像你对贝思那样和我谈谈吧。我比她更需要,我感到一切都不对劲了。”“亲爱的,没什么比这更让我感到安慰了,”他颤声回答,伸出双臂抱住了她,好像他也需要帮助,并敢于要求帮助。于是,靠近爸爸坐在贝思的小椅子上,乔倾诉了她的烦恼——失去贝思令人悲愤的痛苦,无效果的种种努力令她泄气,缺乏信仰使生活暗淡无光,还有所有那些我们称为绝望的悲哀的困惑。她完全信任爸爸,而爸爸也给了她所需要的帮助。父女俩都从对方找到了安慰。这时,他们能在一起谈着话,不仅以父亲和女儿的身份,而且也作为男人和女人。他们能够也乐于以互爱互怜之心为对方尽力。在那老书房度过的时刻使人感到幸福、亲切。乔把书房叫做"一人教堂",从那里出来时,她便有了新的勇气,她情绪有所好转,态度更加柔顺。她的父母曾经教过一个孩子无畏地面对死亡,现在他们试图教另一个孩子不消沉、不带疑惑地接受生命,并且心存感激地尽力利用生命提供的美好机会。乔还得到了其他的帮助——卑微却有价值的责任以及起他有意义的事情。这些肯定对她不无裨益。她慢慢学会发现并珍视它们。扫帚和洗碗布不再像以前那样令人生厌了,因为贝思曾掌管过这两件东西她的家庭主妇精神中有某种东西,还保留在这块小抹布和旧扫把上,所以乔决不扔掉这两样东西。乔用着它们时,发现自己哼着贝思常哼的小调,模仿着贝思干活井井有条的方式,这里擦一下,那里扫一把,使一切保持干净、舒适。这是使家庭幸福的第一步。她没有意识到这些,直到罕娜嬷嬷赞许地捏着她的手说——“你这个姑娘想得真周到。要是你能干,就打定主意不让我们想念那可爱的宝贝。我们没说出来,可是看到了。上帝会保佑你的,肯定会的。”乔和梅格坐在一起做针线时,发现姐姐有了很大的进步。她能得体地谈话,知道许多有关良家妇女的冲动、想法以及感情。她从丈夫和孩子们身上得到了很大的幸福,他们都为对方尽着力。“婚姻毕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要是我试试,不知结局会不会有你一半好?”乔说。她在弄得乱七八糟的育儿室里为德米制作一个风筝。“你所需要的正是露出你性格中女子温柔的那一半,乔。你就像一个带壳的栗子,外面多刺,内里却光滑柔软。要是有人能接近,还有个甜果仁。将来有一天,爱情会使你表露心迹的,那时你的壳便脱落了。”“夫人,严霜会冻开栗壳,使劲摇会摇下栗子。男孩子们好采栗子。可是,我不喜欢让他们用口袋装着,”乔答道。她在继续粘着风筝。这个风筝无论刮什么风都上不了天,因为黛西把自己当作风筝尾巴系在了上面。梅格笑了。她高兴地看到了一点乔的老脾气。但是她觉得,用她所能想到的全部论据来坚持她的观点,这是她的责任。姐妹俩的谈话没有白费,特别是因为梅格两个最有说服力的论据是孩子们,乔温柔地爱着他们。乔几乎做好准备被装进口袋了:还需要照些阳光,使栗子成熟。然后,不是被男孩焦躁地摇落,而是一个男人的手伸上去,轻轻地剥开壳,就会发现果仁成熟甜美。假使她曾怀疑到这一点,她会紧紧封闭起来的,会比以前更刺人,所幸的是她没有想到自己。所以时间一到,她这个栗子便掉落下来了。要说乔是道德故事书中的女主人公的话,那么,在她生活的这一时起,她应该变得十分圣洁,应该退隐,应该口袋里装着宗教传单,戴着清心寡欲的帽子,四处去做善事。可是,要知道,乔不是一个女主人公。像成百上千的其他姑娘一样她只是个挣扎着的凡人。所以,她依着性子行事。她悲哀、焦躁、不安,或者精神饱满,随心境而定。我们要做好人,这样说非常有道德,可是我们不可能立马就做得到。需要有人长期的引导、有力的引导,还要大家同心协力去帮助,我们中有些人甚至才能正确起步。到目前为止,乔起步不错。她学着尽自己的责任,尽不到责便会感到不快乐。可是心甘情愿地去做——哦,这是另一码事了!她常说要做些出色的事,不管那有多难。现在她实现了愿望。因为,一生奉献给爸爸妈妈,努力使他们感到家庭幸福,就像他们让她感到的那样,有什么比这件事更美好的呢?这样一个焦躁不安、雄心勃勃的姑娘,放弃了自己的希望、计划和意愿,无怨无悔地为别人活着。假如需要用困难来增加努力的美妙之处的话,还有什么比这更难做到的呢?上帝相信了她的话;使命就在这里,并不是她所期待的,但是更好,因为她自己和它没有关系。那么,她能完成任务吗?她决定一试。在最初的尝试中,她找到了我提出的那些帮助。还有别的帮助给她,她也接受了,不是作为奖赏,而是作为安慰,就像基督徒跋涉困难之山,在小树下歇息时,小树使他提神一样。“你为什么不写点东西呢?以前那总会使你快乐的,”一次,妈妈见乔又来了阵消沉情绪,脸色阴沉,便这样说道。“我没有心思写。即使写了,也没人喜欢读。”“我们喜欢。为我们写点东西吧。千万别在乎别的人。亲爱的,试试吧。我肯定那会对你有好处,而且使我们非常高兴。”“我不相信我能写了。”然而,乔搬出了她的桌子,开始翻查她写了一半的一些手稿。一小时以后,妈妈朝屋里瞥了一眼,乔就坐在那里。她围着黑围裙,全神贯注,不停地涂写着。马奇太太为她的建议奏效感到高兴,她笑着悄悄走开了。乔一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某种东西夹进了故事,打动了读者。当她的家人读着故事又哭又笑时,爸爸将它寄给了一家通俗杂志,这是完全违反她的意愿的。使她大吃一惊的是,杂志社不仅付了她稿酬,而且还要求她再写些故事。这个小故事登出来后,她收到了一些人的来信,这些人的赞扬是种荣誉。报纸也转载了这个故事。朋友们及陌生的人们都赞赏它。对这样的一个小东西来说,这是巨大的成功。以前乔的小说同时遭人褒贬,现在她比那时更为感到惊讶。“我不懂,像那么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让人们这样夸赞的?”她十分困惑地说。“故事里有真实的东西,乔,这就是秘密。幽默与悲哀使故事生动。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风格。你没有想着名誉和金钱,而是在用心写作,我的女儿。你尝过了痛苦,现在有了甜蜜。你要尽力去做,像我们一样,为你的成功快乐起来吧。“假如我写的东西里当真有什么好的、真实的东西,那不是我的功劳。这一切都得归于您和妈妈,还有贝思,”乔说。爸爸的话比外界的任何赞扬都更使她感动。乔就这样受到了爱与痛苦的教育。她写着小故事,把它们寄出去,让它们为自己、也为她去结识朋友。她发现对那些卑微的漫游者来说,这是个仁爱的世界。那些故事受到了亲切的欢迎,它们就像突然交了好运的孝顺孩子,为它们的母亲带回家一些愉快的纪念物。艾美和劳里写来信,告知他们已订婚。马奇太太担心乔会难以为此高兴,可是不久她便放了心。虽然乔一开始神色严肃,她还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件事。她为“两个孩子"心中充满了希望与计划,然后把信又读了一遍。这是一种书信二重奏,信中两个人都以情人的语调赞美着对方。读着让人感动,想起来令人欣慰,因为家里面谁也没有反对意见。“你喜欢吗,妈?”乔问。她们放下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相互望着。“喜欢,自打艾美写信来说她拒绝了弗雷德,我就期望事情会是这样的。那时我确信,她产生了某种念头,这种念头与你所讲的'唯利是图'不是一回事。她的来信字里行间的暗示使我猜测,她的爱情将使她和劳里连结在一起。”“妈咪,你多么敏锐,又多么保守!你从来没和我们说起一个字。”“当母亲们有女儿要照管时,她们需要敏锐的眼睛和谨慎的舌头。我不太敢让你知道这个想法,生怕你会在事情定下来之前就写信祝贺他们。”“我不像以前那样轻率浮躁了。你可以相信我。现在我比较清醒、明智,足以当任何人的知心朋友。”“是这样的,亲爱的。我本来应该让你当我的知心朋友。只是我想,要是知道你的特迪爱上了别人,你会痛苦的。”“哎呀,妈,你真的以为我会这么愚蠢,这么自私?他的爱即使不适合我,我仍以为那是纯洁的。我自己拒绝了他的爱,会在乎他娶艾美吗?”“我知道你那时是真心拒绝他的,乔。可是近来我想到,假如他回来再向你求爱,也许你会做出不同的回答。原谅我,亲爱的,我不由自主地发现你很孤独,有时你的眼里露出一种渴望的神色,直钻进我的心里。所以我想,假如你那男孩再试试,他会填补你内心的空缺。”“不,妈妈,现在这样更好。我很高兴艾美学会了爱他。有一件事你说对了:我是感到了孤独。假如特迪再求婚的话,也许我会回答愿意,不是因为我比以前更爱他,而是因为我比他离开时更在乎被人爱。”“那样我很高兴,乔。它证明你在进步。有许多人爱着你。你会从和爸爸、妈妈、姐妹兄弟、朋友们和孩子们在一起中获得亲情的满足,直到最合适的爱人来给你补偿。”“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爱人。可是我不在乎对妈咪轻轻说我想起味各种爱。很奇怪,我越是想满足于各种自然的感情,就越有缺失感。我不知道内心能容纳那么多东西。我的心总那么翕张着,感到从未装满过,而我过去非常满足于家庭的。我真不懂。”“我懂。”马奇太太露出了洞察理解的微笑。乔翻过信纸读着艾美谈及劳里的内容。“像劳里爱我那样被人爱着是多么美妙。他不是感情用事,没说很多话,但是从他的一言一行我看出来了,也感受到了。他使我感到这么幸福,这么卑微,我似乎不再是以前那同一个女孩了。现在我才知道,他是多么善良、慷慨、温柔。他让我看他的内心世界,我发现那里充满了高尚的冲力、希望和目标。我知道那颗心属于我,我多么自豪。他说他感到好像'现在有我在船上当大副,有许多爱当压舱物,他便能驾船顺利航行了’。我祈愿他能这样。我要让自己趋于完善,一如他所期待、信赖于我的那样,因为,我以整个生命爱着我勇敢的船长。只要上帝让我们在一起,我决不会丢其他。哦,妈妈,我以前真不知道,当两个人互相爱着,只为对方活着时,这个世界多么像天堂!”“那是我们冷静、保守、世俗的艾美?真的,爱情产生了奇迹。他们肯定非常、非常地幸福!”乔小心翼翼地把沙沙作响的信纸放到了一起,就像合上了本可爱的浪漫故事,这个故事紧紧地抓住了读者,直到结局。这时,读者发现自己孤零零地又回到了尘世。过了一会儿,乔漫步回到了楼上房间,因为在下雨,无法散步。一种不安的心绪攫住了她。那种老感受又回来了,不是像以前那样的抱怨,而是无怨的感叹和纳闷。为什么妹妹能得到她要的一切,而她什么也得不到?这并不真实,她知道并试图丢开不去想它,可是对爱的自然渴求又是那么强烈,艾美的幸福使她的渴望之情觉醒了,她渴望有个人让她"全心全意去爱,去依恋,只要上帝让他们在一起"。乔烦躁不安,又漫无目的地上了阁楼。这里,四个小木箱列成一排。每个箱子上都标有主人的名字,箱子里装满了她们孩提时代和少女时代的纪念物。现在那一切都已成过去。乔朝一个个箱子里看着,她来到自己的箱子前,将下巴搁在箱子的边缘,心不在焉地凝视着里面零乱的收集起。猛地,一捆旧练习本吸引了她的目光。她把它们掏出来翻看着,在和善的柯克太太家度过的那个愉快的冬天又再现在眼前。她先是笑着,继而若有所思,接着又悲哀起来。当她看到一张小纸条上教授的笔迹时,嘴唇开始颤抖,膝上的书本都滑落下去了。她坐在那看着这友好的语句,好像它们产生了新的意义,触及了她心中较为敏感的部位。“等着我,朋友,我可能来得晚一点,可是我肯定会来的。”“哦,但愿他会来!我亲爱的弗里茨,他对我总是那么客气、友好、那么有耐心。和他在一起时,我对他不够尊重,现在我多么想见到他啊!似乎所有的人都要离开我了,我感到多么孤独。”乔紧紧握着这张小纸头,好像这是个还未履行的诺言。她将头舒适地放在一个装着破布的袋子上,哭了起来,仿佛对抗着拍打屋顶的雨点。这一切是顾影自怜、孤独感伤,还是一时的情绪低落?或者这是感情的觉醒?这种感情和它的激发者一样耐心地等待着时机。谁知道呢?书路扫描校对第四十三章 惊喜薄暮时分,乔独自躺在那张旧沙发上。她看着炉火,脑中思索着。她最喜欢这样打发黄昏时光。没有人打扰她。她总是躺在那儿,枕着贝思的小红枕头,策划着故事,做着梦,充满柔情地想着妹妹,妹妹似乎根本没有远离她。乔的神情疲惫、严肃、有点悲哀。明天是她的生日。她在想,时光过得多快啊,她就要一天天老起来了,她的成就似乎太少。马上就二十五岁,却没什么可以炫耀的。乔想错了,她有许多可以炫耀的东西,不久以后,他便发现了它们,并为之感到快意。“我就要成为老姑娘了,一个喜欢文学的老处女、以笔为配偶,一组故事当孩子,也许二十年之后会有点儿名气。像可怜的约翰逊那样,我老了时,不能享受名气之乐了,便会感到孤独。没人与我分享快乐,我自食其力,也不需要名气了。哎呀,我不必去做一个愁眉不展的圣徒,或者一个只顾自己的罪人。我敢说,老姑娘们只要习惯了独身生活,会过得很舒服的。可是——"想到这,乔叹了口气,仿佛这种前景并不诱人。首先,这前景是难以诱人。对二十五岁的人来说,到了三十岁便万事休矣。然而,事情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糟。如果一个女人有了归依,她便能过得相当幸福。到了二十五岁,姑娘们便开始谈起要成为老姑娘了,但却暗下决心,决不这样。上了三十岁,她们不再提及此事,而是默默地接受事实。聪明的姑娘们会想到,她们还有二十多年有益的幸福时光,可以学着优雅地打发人生,聊以自慰。亲爱的姑娘们,别笑话那些老处女们。因为,在那素净的长袍下静静跳动着的心窝里,往往隐藏着非常温柔的爱情悲剧。为青春、健康、抱负以及爱情本身默默作出的牺牲,使褪色的容颜在上帝的面前变得美丽了。即便是悲哀、阴郁的老姑娘们,也应亲切地对待她们。因为,她们就是为了这才错过了人生最甜美的部分。妙龄姑娘们应该怀着同情看待她们,不应看不起她们。应该记住,她们也可能会辜负大好时光,红润的面颊不会永远保持,银丝会掺进漂亮的棕发,不久以后,善良与尊敬会和现在的爱情与赞美同样甜蜜。先生们,也就是男孩子们,对老姑娘们表示殷勤吧,别管她们多穷、多普通、多古板。因为,唯一值得拥有的骑士精神便是乐意向老人表示敬意,保护弱者,为妇女们服务。别考虑她们的身份、年龄及肤色,回想一下那些善良的婶子们吧,她们不仅教训过你们,数落过你们,而且也照顾、宠爱过你们,但并不常常得到你们的感谢。她们帮你们摆脱困境,从她们不多的储蓄中给你们零用钱,她们用衰老的手指耐心地为你们缝制衣服。想想她们心甘情愿为你们做的事吧。你们应该满怀感激地给那些可亲的老太太们小小的关注,妇女们只要一息尚存,就会乐于接受它们的。眼睛明亮的姑娘很快就会看出你们的这种品格,并会因之更喜欢你们。唯一能分开母与子的力量便是死亡,假如死亡夺去了你们的母亲,你们肯定会在某个普丽西拉婶子那里得到亲切的欢迎和母亲般的爱抚。在她孤寂的衰老心坎里,为她"世上最好的侄子"保留着最温暖的一角。乔肯定睡着了(我敢说,在这小小的布道期间,我的读者们也睡着了),因为劳里的幻影仿佛突然站在她面前——一个实在逼真的幻影——俯身看着她,带着以前他感触良多而又不想显露出来时常有的表情。可是,就像歌谣里的珍妮——她想不到竟会是他。乔躺在那儿,惊讶地默默盯着他看,直到劳里俯身吻她,这才认出他。她一跃而起,高兴地叫着——“哦,特迪!哦,我的特迪!”“亲爱的乔,你见到我高兴了,对吗?”“高兴!我幸运的男孩,言语表达不了我的欢喜,艾美呢?”“你妈妈把她留在了梅格家。我们顺道在那儿停留了一下,我没法子将我的妻子从她们手中救出来。”“你的什么?”乔叫了起来,劳里不知不觉带着洋洋自得的口气说出了这两个字,泄露了秘密。“哎呀,糟了!我已经这样做了。”他看上去那样内疚,乔即刻和他过不去了。“你走了,然后结了婚!”“是的,请原谅。可是我决不会再结了。”他跪了下来,悔过似地握着手,脸上的表情充满淘气、欢乐与胜利。“真的结了婚?”“千真万确,谢谢。”“我的天哪!接下来你要做什么可怕的事呢?”乔喘着气跌坐回她的位子。“你的祝贺不一般,就是不大客气,”劳里回答。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但却又满足地满脸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