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好极啦!也许我刚才争来争去,争得那么倒胃口,全都错啦!也许咱们当初没按旧式婚礼正大光明地成了结发夫妻,所以早该一刀两断才是啊!这个世界也许还没开通到能容得下咱们这样的试验啊!咱们居然自命是先驱,干起来了,现在想想咱们算是老几啊!”“无论如何,你总算明白过来了,我很高兴。我做事向来顾前不顾后,一意孤行。我因为心里嫉妒、躁动,才不由自主地错到底啦!”“可也还是因为爱吧——你不是爱过我吗?”“爱过。不过我原来是想到一定限度为止,以后充其量也只是情人罢了;后来——”“不过男女一堕入爱河,那就欲罢不能了,没法老那样下去啊!”“女人行;男人办不到,因为他们——下不了决心。一个平平常常的女人比一个平平常常的男人在这方面总是高一筹——她决不会先挑逗,只是对男人回应。咱们本来应该神交,其他都是多此一举。”“我以前说过了,事情变了卦,我就是那个不幸的根子。……好吧,照你说的办吧!不过人本来就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啊!”“哦,就是啊——所以这就是非学不可的地方——要做到我役我心。”“我还要说一遍——咱们两个,不能怪你,只能怪我。”“不对——该怪我。你固然也有坏地方,不过那是男人天生要对女人占有的欲望。在嫉妒心驱使我要把阿拉贝拉挤开之前,我这方面可没存投桃报李之想。我当时想我应该发点慈悲,让你接近我——觉得我要是像从前对我那个朋友那么折腾你,那就自私自利得该死了。要不是你当时可能会把她叫回来,叫我怕得要死,把不住自己了,我也不会听了你的……不过咱们用不着再批这些啦!裘德,你现在就让我一个人呆着,行不行?”“行啊……可是苏——我的妻啊,因为你现在还是啊。”他忍不住说出来了:“我从前责备你究竟还是合乎实情的。你压根儿没像我爱你那样爱过我——压根儿没有过。你的心没有充沛的热情,你的心不是熊熊燃起的烈火!你这个人,整个看来,是仙女下凡,是精灵作怪,可就不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原先我并不爱你,裘德,这我承认。我刚认识你时候,无非想叫你爱上我。我倒不是有意勾引你,但是有些女人与生俱来的那种内心饥渴,我也有;它戕害起妇女的德性来,简直比放荡不羁的激情还要厉害——那是引诱男人,魁惑男人的渴望,至于对男人造成什么样伤害是在所不计的;到我发现你已经上钩的时候,我又怕起来了。后来——我也说不上所以然——我就不能放手,纵你而去——多半又到阿拉贝拉那儿去——于是我就慢慢爱上你了,裘德。但是你看哪,不管结局糟不糟,我这边纯粹出于自私而残忍的欲望,让你的心为我而痛苦,我的心却不为你而痛苦。”“你现在又用甩了我的办法,对我加倍残忍哪!”“啊,对啦!我要是再摇摆不定下去,我造的孽就更大啦!”“哦,苏!”他说,猛烈意识到自己要面临的险境。“别以道德的名义干不道德的事吧,你一直是我这辈子的救世主。为了人道,你别跟我分手吧。你知道我为人多么软弱。你知道我心里有两个魔——对女人心慈面软,对烈酒一见上瘾。苏啊,你可别就为救自己的灵魂,生生把我丢给恶魔啊!自从你成了我的守护大使,我才远远避开了它们的祸害。自从我有了你,随便我碰上什么诱惑,也出不了漏于。为我的安全无虞,难道就不值得你稍稍牺牲点僵化的原则吗?你要是一走,我真怕我又成了才洗刷干净的猪,又回到脏圈里头打滚啦!”苏一下子哭了。“哦,你可不许这样啊,裘德!你别这样啊!我白天夜里都要为你祈祷!”“呃——没关系;别伤心吧。”裘德宽厚地说。“大有眼睛,从前我真是为你受了苦,如今再受苦就是啦。不过恐怕还没你受苦受得那么厉害。到头来,还是女人受苦受得最厉害!”“她就是这样啊。”“她要不是这样,那她准是个十足下贱、令人唾弃的东西。无论怎么说,眼前这位女人也不是那类人哪!”她紧张地透了一两口气。“她是那类人——我担心啊!现在,袭德——晚安——请吧!”“我就真不能呆在这儿?——连一回都不行?我呆在这儿有多少回呀——哦,苏,我的妻呀,怎么就不行啊?”“不行——不行——我不是你的妻子啦!……我就掐在你手心里,裘德——我既然往前走了这么远了,你就别再把我引诱回来吧!”“好极啦,我就认你这个账。亲亲,为了我头一回沾了你的光,占了你便宜,就赎罪还账吧。上帝啊,我以前多自私自利啊!也许——也许——人世上男女之间最高尚最纯洁的爱情中的这一份,让我全糟蹋啦!……那就从此时此刻,让咱们圣堂上的帐子也裂成两半好啦①!”①大神宙斯与犹洛巴之子,是阴司判官。他走到床边,把那对枕头中的一个抓起来,摔到地上。苏看着他,人又伏在床上吞声哭着。“你就不明白我这么做是受良心驱使,不是因为不喜欢你!”她断断续续地咕哝着。“会不喜欢你吗?不过我没法再说啦——我心碎啦——这一来我开始做的一切都不会有好结果哟!裘德——晚安!”“晚安!”他说完转身就走。“哦,可你总得吻吻我呀!”她说,立起身来。“我没法——受啦——!”裘德紧紧抱着她,吻她满是泪的脸,他以前从没这样吻过她。他们谁也没说话,顶到后来她说,“再见吧,再见吧!”接着把他轻轻推开,她自己能活动了,就想把悲伤气氛缓和一下,于是说,“咱们以后还照样是朋友,裘德,是不是呀?以后咱们有时候还要见见面吧,对不对呀?——是啊!——把这些全忘掉了,咱们尽量做到好久以前那个老样子,好不好?”裘德心一横,一句没说,转身下楼去了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第04节苏在信仰彻底大转变过程中一心认定的那个永远跟她分不开的丈夫的男人,当时还住在马利格林。她和裘德的孩子发生惨剧的头一天,费乐生曾在基督堂瞧见他们两个在雨地里看着游行队伍朝圆形会堂行进。不过他那会儿没对他的同伴季令安提。季令安是他的老朋友,恰好在他那儿盘桓,到基督堂观光其实是他的主意。“你心里又念叨什么啦?”回去路上,季令安说。“莫非那个永远到不了手的大学学位吗?”“非也。”费乐生没好气地说。“我今天瞧见一个人。”稍停又说,“苏珊娜。”“我也瞧见了。”“你怎么没说?”“我可不想叫你牵挂着她。不过,你既然瞧见她,干吗不跟她打招呼:‘你好哇,我从前的宝贝儿?’”“啊,呃。可以当然可以。不过,我倒有个想法,你看怎么样:我现在有充分理由认为我跟她离婚那会儿,她是完全无辜的——千错万猎都是我错。实实在在是这么回事!这就不好收拾了,对不对?”“可是不管你怎么说,反正她总算大费心机把你领上了正路啦。”“哼。你这么损我,太没意思啦。毫无疑问,我当时该等下去才对。”到了周末,季令安回到沙氏顿附近自己的小学,费乐生也照例到阿尔夫瑞顿的集市。他走下那个绵延很长、他比裘德认识得更早的山丘,但是他的历史不像裘德那样同那片斜坡休戚相关。他一边走,一边琢磨阿拉贝拉带来的消息。到了镇上,他买了份平常看的当地出版的周报,然后到一家小客店坐着,歇歇脚,好有劲再走那五英里回头路。他从衣袋里把报纸抽出来,随意看了看,忽地一条“石匠之子自杀奇闻”的新闻,进入他的眼帘。他固然不是轻易动感情的人,可是这条消息还是让他心酸,也让他大惑不解。因为他不明白那个大孩子的年纪怎么会像报上说的那么大。不过,报道总还是真实可信,毋庸置疑。“他们的悲伤的杯子现在装得满满啦!”他说,同时翻来覆去地想着苏,想着她离他而去的得失。阿拉贝拉已在阿尔夫瑞顿住定了,小学老师既是每礼拜六上那儿的集市,所以过了几个礼拜,他们又碰上,也是势在必然——碰见的时间,说准确了,正好是她刚从基督堂回来。她在那儿呆的时间比原来打算的长多了,一直起劲地注意着裘德的动向,裘德那方面却再没瞧见她。费乐生这天回家路上碰见她的时候,她已经快到镇上了。“你爱出来上这条路走走吧,卡特莱太太?”他说。“我这才重新开头哪。”她答道。“我当姑娘,跟嫁人之后,都住在这儿。我这辈子前头觉着有滋有味儿的事儿,样样宗宗都跟这条路搀合着。这些事新近又在我心里鼓捣个没完;因为我刚去过一趟基督堂。是呀;我见过裘德啦。”“啊!经过那么一场打击,他们的情形怎么样啦?”“他们的办法可真出奇啦——真出奇啦!她不跟他住一块儿啦。我走之前才听说的,千真万确的。不过我先头找他们的时候,我一看他们俩的态度,就觉着他们早晚非走这一步不可。”“不跟她丈夫一块儿住啦?唉,我本来觉着这一来他们俩结合得更紧呢。”“闹来闹去,他根本不算她丈夫。虽说他们这么多年跟夫妻俩一样过,她可压根儿没跟他真正结过婚。现在嘛,这件惨事不单没让他们赶着办,把关系弄个合法化,她反倒怪里怪气地信起教来了,就跟卡特莱死了,我受打击的时候一个样,不过她神经兮兮比我还厉害呢。她说,我这是听人家说的,她说在上帝跟教会眼里头,她是你的妻子——就是你的妻子,此外什么人,怎么干,都不能算数。”“啊——真的吗?分开啦,他们分开啦!”“你还不知道,那个顶大的孩子是我的呢——”“哦——你生的!”“对啦,可怜的小家伙——感谢上帝,他可是我明媒正娶生下来的。她大概前思后想之后,才觉着,别的不算,只有我才该占着她那个位子。我这会儿还不能说准了。不过,拿我自个儿说吧,我快离开这儿啦,我这会儿得照顾爸爸,没法在这个带死不活的地方往下住啦。我希望到基督堂,要么别的大城市,找个酒吧活儿于于。”他们分了手。费乐生往山坡上才走几步就停住了,赶快掉头,又把她喊住。“你有他们的住址吗,从前的也行?”阿拉贝拉跟他说了。“谢谢。再见。”阿拉贝拉一边往前走,一边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一路上还不断练习咋酒涡。正是从那个地点起,路两边都是截去顶枝的柳树,一直通到镇里头条街的善堂。同时,费乐生上了山,往马利格林走去。悠悠岁月,他这是头一回在生活中睁开眼睛往前看。他从草地上大树底下过去,走向他不得已而去工作的那个不起眼的小学的时候,想象着苏走出门来接他的光景。在这世界上,不论是基督徒还是异教徒,谁也没像费乐生那样只为出自一番好心让苏离开他,因而闹得麻烦不可开交。正人君子们对他的打击之大,实在超出了人类承受力的极限;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濒于饿死,就是现在在这个乡村小学挣到的那点微薄报酬也只是差可糊口而已(当地那位牧师还因为对他关照而备遭非议)。他常常想起阿拉贝拉的话:他应该对她严厉点,那样她的犟劲儿用不了多久就垮了。但是他这人是个死心眼儿,对别人的意见有理没理都听不进去,再搭上他受教育时接受的原则,所以他认为自己对妻子的处置,无可訾议,这个信念,他从来就没动摇过。原则这玩意儿诚然可以由于某种心理倾向而置诸脑后,但换了另一种心理倾向,说不定也会轻而易举地同样酿成无穷祸害。从前既是本能促使他给了苏自由,现在也能叫他把苏和裘德同居看成无伤大雅。要是说他并不爱她,他也还可以按他的特异方式对她抱希望,而且很快就感到,且不说如何对付外界,单是她愿意回来,把她再弄上手,那可是谢天谢地的好事了。不过他已经懂得,要对付那班铁石心肠的人不惜伤天害理对他的肆意污蔑,他非得要手段不可。而且这可以就地取材,信手拈来。一巳把她弄回来了,而且光明磊落地宣告他从前把她看错了,所以离婚也就离错了,所以要和她重结连理,再续良缘。这样一来他大概可以得到若干补偿,得以重理旧业,也许还能回沙氏顿小学,说不定教会还能让他当特准传教士哩。他想写封信征询季令安的意见,看他对写信给她这一手作如何想。季令安当然回了信,说她既经离去,最好听之任之;他认为她既为人妇,自应属与之生男青女、患难相共之人,更何况他对她一往情深,非同一般,说不定再过若干日子,他们这对古怪夫妇的结合会办法律手续,此后当可万事大吉,既得体,又如意了。“可他们才不干哪,苏才不干哪!”他自己一个人大呼小叫的。“季令安真是就事论事啊。苏这是接受了基督堂的感情和教导才到这一步啊。她认为婚姻是绝对解除不了的,这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也清楚她怎么有了这样的想法。她的想法跟我并不一样,不过我得利用她的想法,促我的想法实现。”他给季令安回了封短信。“我自知全盘错误,但我不同意你的看法。至于说她与那个男人同居,生男青女,我认为(虽然我无法按古老成规从逻辑上或伦理上提出辩解)那也不过使她得以完成自己的教育而已。我要写信给她,以证实那个女人的话是真是假。”他给朋友写信之前本就立意如此,所以写不写原来无所谓,费乐生为人做事大抵如此。于是他经过一番仔细推敲,给苏写了信。既然知道她的气质易于激动,他在信里边随时都摆出一副拉德曼舍①式正颜厉色;还小心翼翼地避免流露有悖教义的感情,兔得她看了害怕。他声称就他见闻所及,得悉她的思想大有改变,所以他深感不可不说,自他们仳离后,历经世事,他的见解也颇有变化。他愿坦陈无隐,他写此信殊与热烈的爱情无涉,而是因为他切望使他们的生活即使不算成功,至少不致重演因他当初自以为根据公正、仁善和理性的原则所作所为而造成的令人痛心的结局的危险。①引自《新约-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他已恍然大悟,身处他们这种古老文明之中,谁若不顾一切任凭自己生而有之的正义感和公平心而无所节制,势必碰得头破血流。你若一心想混到手你那份舒适和体面,你一切行为非遵循你经教导而养成的正义感和公平心不可。至于什么朴质纯真的爱人之心,那就去它的吧。他提议说,他目前住在马利格林,她无妨来此。写完了,转念一想,他把倒数第二段删掉了;重抄一遍,立即发出;多少有点心痒难挠地等待下回分解。几天后,有个人影穿过为茫茫雾气笼罩的基督堂郊区别是巴,往裘德在同苏分居后所赁的住所走去;乍着胆子在他门上敲了敲。已经是晚上了,所以他在家。他似乎有某种预感,一跃而起,赶快开门。“你跟我出来一下好不好?我不想进去。我想——跟你谈谈——跟你一块儿上公墓去。”苏是声音颤抖着把这几句话说出来的。裘德戴上了帽子。“你这时候跑到外边来,太苦啦。不过你要是真不想进来,我也不勉强。”“我不想进去。我不会耽误你多大工夫。”裘德因为觉得非常不自然,一时没再把话说下去;她呢,好像思绪乱结,一点主动说话的能耐都没了。他们如同阴曹地府的鬼魂,在浓雾中走了好久,没出声,也没做什么表示。“我想跟你说一下。”她终于开了口,话音一快一慢的。“这样你就不会突然听见别人说起来了。我准备回里查那儿。他大度包容,表示对过去一切决不计较。”“回他那儿?你怎么能回——”“他打算跟我再结次婚。那不过是个形式,好应付社会上那些人,他们是不会实事求是地看人论事的。不管怎么着,我原来就是他的妻子。这怎么也改变不了。”他转过身来对着她,显出撕心裂腑般痛苦。“可是你是我的妻子呀!是啊,你现在就是啊。你不是清清楚楚吗?咱们为了应付别人的恶言恶语,出了那趟门,回来时候装着按法律结了婚,面子上好过得去,这事我一直后悔呢。我爱你,你爱我;咱们相依为命,这才是婚姻啊。咱们现在还是相爱,我清楚,你不也一样清楚吗?苏啊!因为这样,咱们的婚姻是勾销不了的。”“不错,你的看法我知道。”她回答,用了那样充满了失望而又勉强抑制自己感情的口气。“但是我还是要跟他再结婚,这你是一定要斥责的。要是从严说的话,请你别生气,裘德,你也该把阿拉贝拉弄回来。”“我该把她弄回来?天哪——还要干什么!不过你跟我要是按法律结了婚,像咱们以前考虑那样办了,此时你又当如何?”“我还是一样想法——咱们这个算不上婚姻。即便里查不要求我再来一次神圣的仪式,我还是要回他那儿。但是,‘世间万事,各行其道’(我这么想),所以我同意再举行一次仪式。你别挖苦,也别强词夺理,搞得我活不下去,我求求你!我从前是坚强不过的,这我知道,也许从前我才对你无情无义过。可是,裘德,你就以德报怨吧!我现在是弱者。别对我报仇泄愤吧,慈悲慈悲吧。哦,对我这个想要改邪归正的坏女人慈悲慈悲吧!”他绝望地摇了摇头,眼睛湿了。亲子夭殇这个大故看来把她的推理能力彻底摧毁了,那一度深睿的洞察力黯然失色了。“错到底啦,这样胡搅蛮缠,不可理喻!”他嘎声说。“要把我逼疯啦。你喜欢他吗?你爱他吗?你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这不是一心要卖淫吗?上帝宽恕我吧,将来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我不爱他——就算我现在痛改前非了,这我也一定承认,一定承认!不过我要努力学会用服从他的办法去爱他。”裘德反复不断地譬解,劝说,央求,可是她的信念一点不动摇。看来她只剩下这个信念算最拿得稳了,唯有把这个信念坚持下去,她才不致让她历来种种冲动和愿望把她弄得无所适从。“我把整个事实都告诉你了,亲口说了,我算够体谅你了,”她冷冷地说,“省得你一听到别人转告,觉着我瞧不起你。我连不爱他这样的底也承认了。我没想到你因为我这样做,竟然对我这么粗暴!我要请求你……”“让你走?”“不是。把我的箱子——寄给我,要是你肯的话。不过我想你不肯。”“哈,我当然肯喽。这么说——他不到这儿来接你——到这儿来跟你结婚喽?他不肯屈尊俯就喽?”“不是那么回事——是我不让他来。我自愿到他那儿,跟我当初自愿离开他一样。我们要在马利格林小教堂结婚。”他说她顽固不化,一错到底的时候,她显得既哀伤,又娇婉,裘德不止一次因为可怜她而落泪。“我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女人像你这样全凭冲动忏悔罪过的法子,苏!别人刚希望你走阳关大道,本来是理所当然,可你偏偏要钻死胡同!”“啊,呢;那就这样好啦!……裘德,我得说再会啦!不过我还要你跟我去趟公墓。咱们就在那儿告别好啦——在他们旁边,他们没白死,总算把我的错误思想纠正过来了。”他们朝公墓方向走,经过向看墓人说明,他开了公墓门让他们进去。他以前常来,知道怎么摸黑走到坟头的路。到了之后,他们默默立着。“就在这儿——我愿意咱们在这儿分手。”她说。“就依你的!”“你别因为我按自己的信念行事,就觉着我狠戾无情。你对我宽和大度,用情专一,这是绝无仅有的。你在社会上失败了——如果你失败了的话,那并非你的过错,而是你的光荣。别忘了,人类中间只有那些决不孳孳为利的,才是真正的出类拔萃的人物。但凡功成名就的人,多多少少是自私自利者。忠信笃实非失败不可……‘爱不求自己的益处。’①”①枭(猫头鹰)的一种。枭鸣不祥,我国民间昔亦有此俗。“咱们对这一章真是情同此心,心同此理啊,我永远爱的亲亲,咱们就按这一章,分手时也是朋友吧。哪怕你所谓的宗教那类东西都湮灭了,这一章的内容也历久不衰,万古犹新!”“好啦——别说啦。再会,裘德,我一块儿造孽的同伙,最亲切善良的朋友!”“再会,我的走入迷途的妻子,再会!”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第05节第二天下午,人们习以为常的基督堂浓雾依然笼罩着一切。苏的纤弱的身影在雾中依稀可辨。她正在往车站的路上。裘德那天百事无心,没去上班。凡苏一路可能行经的地方他也一概不想去,故此采取了相反的方向,走到了一处前此从未到过的地方,但见物景凄迷、诡异、毫无生趣,成片的树枝不断滴水,咳嗽和肺痨随处隐藏着。“苏把我甩啦——把我甩啦!”他悲伤地嘟嘟囔囔。苏在同一时间已经坐火车到了阿尔夫瑞顿大路,在那儿上了汽动有轨车,转往镇内。事先她请求费乐生勿来接她。她说,此来系自愿,希望一径到他家,到他炉旁。那是个礼拜五晚上,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小学老师从那天下午四点直到礼拜一上午都没课。她在大熊客栈雇的小车把她送到马利格林,先在离村半英里远的篱路一头停住,让她先下车后再往前赶,把她带来的行李送到小学。小车掉头回来的路上跟她碰头。她问车夫老师家的门开没开着。车夫告诉她门开了,老师还亲自把她的东西搬进去。这样她可以进入马利格林而不引得人人注目。她打井边走过去,从大树底下走到另一边看上去相当新的校舍,门也没敲就抬起门搭子进去了。费乐生果然如她嘱咐,站在屋子当中等着她。“我来了,里查。”她说,面色苍白,身上直哆嗦,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我真不敢信——你不计较你的——妻子啦!”“什么都不计较,亲爱的苏珊娜。”费乐生说。他这么亲呢倒叫她一愣,不过他这是准备有素,说得有板有眼,何尝有一点点炽热的情感。跟着苏又折腾起自己来了。“我的孩子——都死啦!——死得活该!我心里高兴——简直高兴啊。他们生下来就是罪孽。他们送了命可教我懂得了该怎么活着啦!他们一死,我就过了洗心革面第一关。所以他们并不是白死啊!……你真要我回来吗?”她的话,她的声调那么凄楚,他不由得心里一乱,这一来做出了他本来无心的举动。他弯下腰,亲了亲她的一边脸。她稍微一闪,不怎么看得出来,让他嘴唇一碰,浑身的肉都颤起来了。费乐生大失所望,因为他的欲火又升起来了。“我看你还是嫌我!”“哦,不是,亲爱的——我——我是一直在湿淋淋的大雾里头坐车来的,身上冷飕飕的!”她说,出自某种担心,赶紧笑了笑。“咱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呀?快了吧?”“我想好了,明天一大早,要是你也愿意的话。我要叫人给教区长送个信,说你到了。我什么都告诉他了,他非常赞成——他说这么一办,咱们以后的日子准是功德圆满,万事如意。不过——你自己是不是主意定了?你要是觉着现在还不好走这一步,现在说不行也不迟。”“行,行,我都行!我就是要快办快了。告诉他吧,马上告诉他。这件事正是考验我的力量——我等不下去啦!”“那就先吃点喝点吧,然后咱们就上艾林太太家里你那间屋子。我要通知教区长,订在明天八点半,那时候没什么人出来转悠——这样你不觉着太紧吧?我的朋友季令安要到这儿来,参加咱们的婚礼。他人实在好,不嫌路远不便,硬要从沙氏顿赶来。”苏不像一般女人那样对物质东西极为经心,一眼不放过;她好像对他们屋子里的东西,或者对她周围的任何细微的情况,都茫茫然一无所见。但当她穿过小客厅去放下手笼时候,低低地“哎呀!”了一声,面色比先前更苍白了。她脸上的神情犹如死刑犯见了自己的棺材。“怎么啦?”费乐生说。写字台的盖子正好翻起来,她放下手笼的时候一眼看见了放在那儿的文件。“哦——没什么——就是惊了一下,怪可笑的!”她说,一边回到桌子旁,一边笑出来,极力遮掩自己无意中的叫声。“啊!对啦。”费乐生说。“结婚证。……刚拿来的。”季令安从楼上他的房间下来,到了他们一块儿。苏神经很紧张,她尽量找些叫他感兴趣的话说,让他觉着自己随和,容易相处,就是不说她自己,而他最感兴趣的恰在她本人。她敷衍了事吃了饭,准备去自己的住处。费乐生陪她走过草地,在艾林太太门口道了晚安。老太婆把她带到她临时下榻的屋子,帮她打开行李。她拿出来的东西中间,有一件是绣花睡衣,绣工精美。“哎呀——这东西也放在里头啦,我怎么不知道呀!”她急急地说。“我本来不要它啦。这儿还有一件哪,不一样。”她递给艾林太太一件非常朴素的新睡衣,料子是本色白粗布。“可那件真漂亮极啦。”艾林太太说。“这件比《圣经》里说的粗布好不到哪儿!”“我就是想要这件。把那件给我。”她接过来,浑身使劲,把睡衣撕开了,只撕得吱吱响,活像尖枭①预报出了祸事的声音。①苏珊娜(苏珊)本意为百合花,出希伯来语。“可是我的亲爱的,亲爱的!——无论怎么着……”“这件衣裳是通奸用的!我可没想到,倒叫它说出来了——是我老早以前买的,专为让裘德高兴的。一定得把它撕烂了!”艾林太太把双手举起来。苏激动不已,继续撕,把亚麻睡衣撕成一条条的,然后把碎片一齐扔到火里。“你不是可以给我嘛!”寡妇说。“做得这么精这么细的活儿,一下子甩到火里烧了,大叫人心疼啦——倒不是这花花绿绿的睡衣,我老太婆这把年纪还有什么用。我穿这样东西的日子早过去啦。”“这东西真该死——它叫我想起来我要忘的事!”她重复了一遍。“就是该放在火里烧了。”“天哪,你严刻得过头啦!你说这些话干吗?你这是咒你没罪死了的亲爱的小宝贝儿,叫他们下地狱!唉,你这一套,我可决不能说你信教!”她一下子把脸扑在床上,呜呜哭起来。“别说啦,别说啦!要叫我死啦!”她因为痛心而继续哆嗦着,一滑就跪到地板上了。“我要跟你讲明白——你决不能再跟这个男的结婚!”艾林太太气愤地说。“你直到这会儿爱的还是另一个男的!”“我一定跟他结婚——我早就是他的人啦!”“屁!你是另外那个男人的。要是你们俩当初就不愿意照头一回那样让誓言捆住,按你们的道理,凭你们自个儿良心,可以好好过下去,日久天长什么都顺顺当当啦。说到底,这是你们俩的事,谁都管不了。”“里查说要我回来,我只好回来啦!要是他不要我,我何必担这么大不是——把裘德甩了呢。不过——”她脸还伏在床单上,而艾林太太却离开了她的屋子。费乐生这时候又回到他的朋友季令安那儿,原来他坐在晚饭桌边没动过。稍后他们站起来,走到外面草地上,抽了会儿烟。只见苏屋里有了灯光,一个人影有时在窗帘上来回移动。季令安显然对苏那难以描述的丰姿深为心折,他们沉默一会儿后,他说,“呃,你现在总算又把她弄回来了。她总不能故伎重演吧。梨子算掉到你手心里啦。”“对!……我看我拿她的话当话,一点儿没错。我承认,这里头似乎有那么点自私自利味道。先不说她这个人对我这样的老古板毫无疑问是个无价之宝;这件事,就是在教会人眼里头,在那些卫道的俗人眼里头,我这人也是又归了正道了,他们就是为我让苏走了,始终不饶我。如今这么一来,我多多少少可以旧调重弹吧。”“咂——要是你的确有了站得住的理由跟她结婚,那你现在就光明正大地办好啦。我从前一直不赞成你开了笼门把鸟儿放走,这明明是把你自己坑到底的办法。你当初要不是那么软,恐怕你这会儿就已经是督学了,也许还担任了圣职呢。”“我给自己造成的损失,的确是无法弥补的——这我心里有数。”“你一把她弄回来住,就一定得盯牢她。”费乐生那晚上说起话来不免闪烁其词。他不愿意明白表示他之所以把苏又弄回来,根本同他后悔当初放走她这一点无关,而主要是出自他不甘向习俗和同道示弱的那种人类具有的反抗本能。他说,“是——我一定要做到。现在我比从前懂得女人了。从前放走她不论多合乎公道,但是要拿我这个人在别的事情上的观点一比,那就完全不合逻辑了。”季令安瞧着他,琢磨着世人对他费乐生的冷嘲热讽和他自身的生理要求会不会诱发他的逆反心理,使他一反从前对她的姑息放纵,而置礼法于度外,竟然变得以卫道为名而对她横施暴虐。“我看单靠冲动办事是行不通的。”费乐生又把话接下去。随着每分钟过去,他越来越感到他此后一言一行非得符合自己的身份不可。“我从前不肯听教会的训示,不过我那样不是蓄意对教会伤害。女人的影响真是怪极了,她们一诱惑了你,你就把仁爱之心滥用起来了。不过我现在比以前有点自知之明啦。稍微厉害那么一点,而又通情达理,也许……”“对啊;不过你总得一步一步把缰绳勒紧才行。开头别搞得太猛。到时候,随你干什么,她就都乖乖听话了。”这番告诫大可不必,不过费乐生当时没这么表示就是了。“我还没忘,我答应她私奔之后,人家把我轰走了,沙氏顿那位教区长说的话:‘你要想恢复你跟她的身份,你只有一件事好做,就是承认你错在出手不灵不硬,没管住她;要是再把她弄回来,假定她会回来,那从今而后你就得主意拿定不动摇。’不过我当时意气用事,那些话,我当成了耳旁风。再说我做梦也没想到她离婚之后居然还想到要回来。”艾林太太的街门卡嗒响了一声。正好有个人从学校那边过来。费乐生说了声“晚安”。“哟,费乐生先生哪。”艾林太太说。“我正要过去瞧瞧你。我一直在楼上跟她一块儿,帮她开箱子拣东西呢。说实在的,先生,我看这事儿办不得呀!”“什么事——婚礼吗?”“对啦。她这是硬逼着自个儿呀,可怜的小东西啊;她受了多少罪,你心里可没点影子哟。我向来不信教,我也不反教,可让她干这事儿,那就是不对,你应该劝她别这么着。当然人人都要说你心眼儿好,饶了她,把她又弄回来。我可不这么看。”“这是她心里想,我也愿意。”费乐生说,极力克制自己,因为别人一反对,他更固执到不讲理的程度。“从前稀里糊涂地错了,这以后就要改过来了。”“我才不信呢。要讲她是什么人的老婆,她就是他的老婆。她跟他生了三个娃儿,他爱她爱得才厉害呢;挑唆她干这事,那是太不要脸啦,那个哆嗦得没完没了的小东西可怜哪!她旁边可没一个人跟她商量呀。那个男的是她的朋友,可这个拧脾气的丫头就是不许他沾边。我纳闷,究竟什么东西头一个闹得她有这样个瞎想头。”“这我说不上来。反正不是我。她这完全是自愿。我该说的现在都说了。”费乐生生硬地说。“你这是大转弯啦,艾林太太。你这可不够交情!”“呃,我知道我一说该说的话,就把你得罪啦,我可不在乎。实话实说,硬碰硬的。”“我可没觉着你得罪我,艾林太太。对这样的事儿,你做邻居的心太好啦。可是得由我自己做主,我知道怎么办对我自己、对苏顶好。我看,照这样,你不跟我们一块儿上教堂吧?”“不去啦。就勒死我,我也不去。……我不知道这年月是怎么回事儿!结婚这阵子都成了那么了不起的大事啦,真叫人害怕,不敢结啦。我那时候,我们才不当回事呢;我看不出来我们那阵子比这会儿坏到哪儿!我跟我可怜的那口子到了一块儿,吃吃逛逛,足足一个礼拜,连教堂里的酒都喝光了,只好借了半个克朗才揭开锅!”艾林太太回她小房子那一刻,费乐生闷闷不乐地说,“我也不知道该办不该办——无论如何,总是太快了吧。”“这怎么说?”“要是她真违反了本心,就为了她的本分和对宗教的新感受,强逼着自己这么着,我应该让她等等才对。”“这会儿你这么走过来了,就不好往回退了。我是这么想的。”“我现在也的确不好把它往后拖了,这也是真情。不过她一看见结婚证,就叫出来,声音一丁点,我可是心里直嘀咕。”“老家伙,你这就别嘀咕啦。我打的主意是明儿早上给她主婚,把人交给你,你打的主意是把她带走,成了亲,这不就行了嘛。我当初没死说话说劝你留住她,我良心上老觉着过意不去,到了这个节骨眼儿,我要是不帮你把事情理顺了,我赶明儿个心里还会不舒服呢。”费乐生点点头,一看他的朋友那么心直口快,他也就比较坦率了。“毫无疑问,我所作所为,别人一知道了,少不了好些人把我当个没骨头的糊涂蛋。不过他们并不像我了解苏。苏这人虽说实在不好捉摸,可是她打心眼里天生诚实无欺,我认为她压根儿没于过什么违背良心的事。她跟福来一块儿过的事,现在一风吹了。当初她离开我,去就他,她认为这全是她自己权利范围里的事。现在她想的完全反过来了。”第二天早晨到了,两位朋友从各自角度出发,都默然承认她该上那个她称之为原则的祭坛,作为女人活该当供品。八点几分,费乐生到艾林太太家接苏。前两天在低地上弥漫的雾气现在已往上飘浮到这边来了,草地上的树木水汽盈抱,随又如阵雨般大滴洒落。新娘在屋里等着,一切就绪,穿戴得齐齐整整。她名苏珊娜,可是她这辈子还没有过像那天在早晨青白光色中那样,名副其实地堪称百合花①。她因精神饱受折磨,因对人生感到厌倦,再加上神经恒常处于紧张状态,这就损伤了她的体质,她整个体态比从前显得瘦小了,虽然她体气健旺时候本也不是大块头女子。①这是句英国谚语。“万事俱备啦。”小学老师说,同时意态宽宏地拉起她的手。不过他把自己想吻她的冲动克制住了,因为他没忘记昨天她失神的样子,那不快的一幕仍然留在他心头。季令安也到了,他们离开了那座房子。艾林寡妇还是毫不通融,拒绝参加他们的婚礼。“教堂在哪儿?”苏说。自从老教堂拆了,苏没在那个地方住多长,这会儿她满腔心事,想不起来还有新教堂。“就在前边。”费乐生说;霎时间,只见塔楼在雾中浮现,高大庄严。教区长已经到了教堂,他们一进门,他就喜气洋洋地说:“咱们大概要点上蜡烛呢。”“你真——真要我成你的人吗,里查?”苏有点透不气来,小声说。“这还有得说嘛,亲爱的;普天之下我唯爱你。”她没再说什么,而他却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感到他这会儿办的事丝毫也不符合当初促使他放走她的那种合乎人道的本能。他们都站在那儿,一共五个:牧师、办事员、新人和季令安;神圣的仪式再次庄严地举行了。教堂中段有两三个村里人,在教区长说到“上帝为尔玉成”的时候,其中一个女的说了话,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上帝才没玉成呢!”一切光景宛如他们的魂灵把多年前在麦尔切斯特那回仪式重新搬演了一遍。他们在册子上签了名之后,教区长为他们这样高尚、正直的互谅互恕的举动,向他们祝贺,“结局好就什么都好,①”他笑着说,“你们这样‘从火里经过而得救’②,谨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①引自《新约-哥林多前书》。②托马斯-弗勒(1608-1661),英国牧师。他们从差不多没人的教堂出来,径直向学校走去。季令安要在当天晚上之前到家,所以提早走了。他也向他们表示祝贺。“现在,”他由费乐生陪着走了一段路,到分手时候说,“我就好给你老家的人讲一段破镜重圆的好故事啦;他们准会说‘棒极啦’,你信我好啦。”老师回到家里,苏装着干家务事,仿佛她一直就住在那儿,可是他一走过来,她就露出来有点发怵;他看得出来,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的亲爱的,我不会再跟从前一样打扰你私生活,叫你不得安宁,一定这样。”他郑重其事地说。“咱们彰明较著地办这件事,全是为咱们自己在社会上好办,就不说我完全是为这个吧,这总算是个根据啊。”苏脸色为之稍霁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第06节地点是裘德在基督堂郊区的住家的门前——离他原先住的圣-西拉教堂一带很远;那地方叫他痛心疾首,他只得搬走。雨在下。一个穿着破旧黑衫裙的女人站在门口台阶上,正跟裘德说话,裘德一只手把着门。“我这会儿孤苦伶仃,穷得光光的,连家也没有——落到这个份儿上!爸爸把我的钱都掏走了,做生意,还骂我是懒虫,我是等着活儿于呢。他就把我赶到街上来了。我这会儿只好靠老天爷了。裘德,要是你不肯帮帮忙,把我收下,我只好上救济院了,要不就得上更坏的地方。刚才我路上走的时候,就有两个大学生直朝我飞眼呢。这儿有那么多小伙子,女人要是不下水,难得很哪。”雨里说这些话的女人是阿拉贝拉,晚上是苏又跟费乐生结婚的那天晚上。“我替你难受,不过我这会儿也只算有个落脚地方。”裘德毫无兴致地说。“那你是赶我走喽?”“我要给你点钱,够你几天吃住的。”“哦,难道你就不能发点善心,让我进去吗?再去找酒馆住,我真吃不消了;我真是孤苦伶什哪。裘德,看老面子,总行吧!”“你别说这个。”裘德赶紧说。“我可不想你再提那些事;你要是唠叨这些,那我就一点忙也不帮。”“这么说,我非走不可啦!”阿拉贝拉说。她把头抵在门框上,哭哭啼啼的。“这房子全住满了,我住的那间之外,还有个小间,比柜子大不了多少——我在那儿放工具、模板,还有几本剩下来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