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孩子!才不是他们的孩子哪!”阿拉贝拉说,脸上突然露出嫉妒的恶相。“他们结婚才多久,哪儿来的孩子?”她长期闷在心里的母爱本能虽然十分强烈,叫她恨不能一下子把她男人的瞎猜驳倒,可是她一转念,觉得犯不上对他老实到超过必要的限度。卡特莱只知道她跟前夫生的孩子一直跟着外公外婆过,住在地球上同英国对极的地方。“哦,我倒没想到。她还像个大姑娘呢。”“他们只算得上情人,要不就是新近结的婚,那孩子就是他们带的——一看就知道。”所有的人继续往前移动,苏和裘德这时无所用心,何尝意识到成了别人盯梢的对象。他们原本决定借高他们所在市镇不足二十英里的农业展览会开幕之机,好好玩上一天,花钱不多却兼有练身体,长见识,寻开心之趣。他们也不是纯为自己想,同时考虑到把时光老爹也带着,好随时随地逗他,让他跟别的孩子一样看得有滋有味,笑个没完。虽然他们在兴高采烈的旅程中无拘无束,纵情欢笑,孩子还是不免碍手碍脚,不过没多会儿他们就不把他当个注意他们的观察者了。一路上他们含情脉脉,婉奕相依,就算是平常最害臊的情侣,也没法遮掩了。再说他们自以为周围的人,素不相识,因而就如在家一样不存什么顾虑,用不着装腔作势。苏穿着新夏装,轻盈飘逸宛如小鸟,拇指小小的,紧紧扣住她的白布阳伞把子,移步时仿佛足未履地,似乎风稍大点就能把她吹起,飘过树篱,落到前面麦田里。裘德则穿着浅灰色假日服装,有她相伴相随,确实得意非凡,这固然因为她风度优雅宜人,更兼她的谈吐,她的为人行事,无不与他如出一心。他们彼此理解到了如此完全、彻底的程度,只要一个眼光,一个动作,其作用就无异于言语,足以使他们心灵融会贯通,可以说他们是合成一个整体的两部分。这对情人带着孩子走过了旋转栅门,阿拉贝拉和她丈夫在他们后面不远。在展览场地,酒馆老板的妻子看见前面那对情人开始不厌其详地指着许多有意思的死的和活的东西,给孩子讲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们费劲不少,无如改变不了他的淡漠的态度,因而他们脸上也不免露出苦恼之色。“瞧她把他粘得多紧!”阿拉贝拉说。“哦——不对,不对,我看他们还没结婚,要是结了婚,就不会这么粘粘糊糊的……我搞不明白?”“可我还记得你说过他跟她结了婚啦?”“我那是听说他想结婚——想就是啦,大概往后搁了一两回,再打算结婚吧。……要瞧他们这个劲儿,真算旁若无人,展览会就像是他们的天下。我要是他,这么婆婆妈妈的,才觉着丢人,不干呢。”“他们行为里头什么地方特别显眼,我可看不出来。你要不是那么说,我绝对看不出来他们俩还在谈情说爱。”“你向来是有眼无珠。”她接过话碴。其实卡特莱关于情人或夫妇的举止的看法无疑不出在场人群的一般看法的范围,而阿拉贝拉睁大了眼睛想要辨认出来的东西,这些人根本不加理会。“他叫她迷住了,仿佛她是个天仙呢!”阿拉贝拉继续说。“你瞧他转着圈看她没个完,两只眼睛都定在她身上啦。我倒是觉着,她爱他可比不上他爱她那么厉害。要叫我看,她不是什么感情特别热烈的东西——虽说她爱他还算过得去,尽其所能爱他就是喽;要是他想试试,准能叫她的心痛苦。不过,他人太单纯了,干不出来那样的事。哪——这会儿他们往驾辕马棚子那边去啦,咱们也过去。”“我不想看驾辕马。咱们干吗老盯着人家不放。咱们是来看展览的,咱们按咱们的意思看,他们看他们的。”“好吧——咱们就商量好一个钟头之后在哪儿碰头吧——那边的点心棚子就是啦。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好不好?待会儿你爱看什么,看什么,我也一样。”卡特莱对她这么说也无所谓,于是他们分成两下里——他往演示麦芽发酵过程的棚子走,阿拉贝拉朝裘德和苏那个方向走。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追上他们,却迎面来了个笑容满面的人,原来碰上了当姑娘时候的朋友安妮。安妮因为同她不期而遇,放声大笑。“我这会儿还住在那边儿哪,”她笑够了就说:“我快结婚啦,不过我心里那位今儿可来不了。咱们这帮子人坐游览车来的可多啦,不过这会儿跟他们走散啦。”“裘德跟他的年轻女人,或者是妻子吧,别管她是什么好啦,你碰没碰上?我刚瞧见他们来着。”“没碰上。好多年啦,一回也没见过他。”“呃,他们离这儿不远。哪,哪——他们就在那儿——那匹灰色马旁边!”“哦,那个就是你刚说的他这会儿的年轻女人——妻子吗?他又结婚啦。”“这我不清楚。”“她挺漂亮,真不赖!”“是喽——这倒没得褒贬的;要么也算值得弄上手的。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个子又小又瘦,还一股子轻狂劲儿。”“他也是挺帅的小伙子啊!你就该死缠住他不放才对,阿拉贝拉!”“我怎么知道该缠住他不放呢。”她嘟嘟囔囔的。安妮笑起来。“阿拉贝拉,这就是你啊!论男人,你老是吃着碗里头,还望着锅里头的。”“呃,我倒想知道知道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至于说跟他一块儿的那个货——她不懂什么爱情,至少不懂我说的爱情。我一看她脸就知道她不懂。”“亲爱的阿贝,也许她管什么叫爱情,你也未必知道。”“我又何必知道!……啊——他们往艺术馆去啦。我也想瞧瞧画儿什么的。咱们就上那边去,好不好?——哟,一点不假啊,我看全维塞克斯都聚在这儿啦!那不是韦伯大夫吗?好多年没见他了,比我从前认识他那会儿,一点不见老。你好,大夫?我正说着呢,我那会儿还是姑娘,你就认得我,可你这会儿样儿一点不老哪。”“太太,这倒也简单,都是我一直接方子吃我的药丸子的灵验哪。一盒才卖两先令三便士——功效如神,政府印花为证。我劝你跟我学学,花钱买平安,没灾没病,不怕岁月无情能伤人。才两先令三便士。”大夫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个盒子,阿拉贝拉让他说动,就买了。“同时,”他接过钱说,“失敬得很,你是哪位?大概是住在马利格林附近的福来太太,原先叫邓恩姑娘吧?”“对啦。不过我这会儿是卡特莱太太。”“啊,这么说你没了他啦?那小伙子前程远大哟!你知道,他还是我的学生哪?我教过他过时的语言。你信我说的,他学得不长,懂得就差不多赶上我啦。”“我是没了他,可不是你想的那回事,”阿拉贝拉不客气说。“律师把我们俩拆开啦。瞧,他就在那边,还活着,结实得很呢;他还带着那个年轻女人,要进艺术馆。”“哎呀呀,瞧得出来,他怪爱她,一看就知道。”“人家说他们是表亲。”“依我说,表亲谈恋爱还不是顺理成章吗?”“就是。所以她丈夫跟她离的时候,准会想到……咱们也看看画,好吧?”于是他们三个一伙随即穿过草地,进了艺术馆。裘德和苏带着孩子,万想不到居然有人对他们有这么大兴趣,这时已走到房子另一头的模型,神情专注,谛视良久,然后就往前走了。阿拉贝拉和她的朋友磨蹭了一会儿,也走到模型那儿,只见上面的标牌写着“基督堂红衣主教学院模型,作者J.福来与S.F.M.柏瑞和”。“他们原来是欣赏自个儿的作品哪。”阿拉贝拉说。“裘德老是这回子事——老叨念着学院。基督堂呀,放着好好的活儿不干!”他们马马虎虎看了几眼画,就到音乐台那边站着听军乐队演奏,裘德、苏和孩子到了音乐台另一边。阿拉贝拉倒一点不在乎他们把她认出来,可是军乐队恰恰奏出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情感,他们不禁感动得如醉如痴,哪儿会瞧得出蒙着珠光宝气的面纱的她。阿拉贝拉于是绕过听众的圈子,打这对情人身后边走过去,他们的一举一动今天真叫她感到出奇的吸引力。她好不容易地从人缝里窥伺,只见他们站在那儿,裘德把手往苏的手那儿凑过去,他大概心里想,他们两个既然靠得这么紧,这样不用言语来表达恩爱之情,总能遮掩得住,别人看不见吧。“婆婆妈妈的傻东西——成了两个孩子啦!”阿拉贝拉一边嘴里哼哼唧唧,一边回到同伴中间,不过她宁可把事闷在心里,不对他们说。同时安妮正把阿拉贝拉对前夫又怎么发作了热劲,当笑话说给韦伯大夫听。“现在,”大夫把阿拉贝拉拉到一边说,“你想不想要这东西,卡特莱太太?这可不是按我平常熬药的方子配成的,可是有时候人家跟我要这玩意儿呢。”他顺手掏出个小玻璃瓶,里边盛着透亮的液体。“这是春药,古时候人用过,劲头可大啦。我研究了他们的著作,发现了它的门道,至今还没听说它不灵呢。”“拿什么做的?”阿拉贝拉好奇地问。“呃——配的料里头有一味是鸽心——就是鸽子那类的心脏——提炼出来的精髓。要制满满这么一小瓶子,得万把个心哩。”“你怎么弄到这么多鸽子?”“就把秘密露给你吧,我弄了块石盐,这东西鸽子就是喜欢,一有它,什么都顾不得了,我把它放到我屋顶上的鸽子窝里,用不了几个钟头,鸽子就打东南西北、四面八方飞过来了,我想要多少就弄得到多少。你用这个水,先得把主意打好了,你那个意中人喝酒的话,你就往里头滴十滴。我听你问这个问那个,就知道有买的意思。你总该信得过我吧?”“好啦——我来它一瓶,反正无所谓——送给朋友,要么别人,让她拿去在她情人身上试试。”她按要价掏出五先令,又顺手把小瓶子往她宽大的胸衣口袋里一塞。接着她说跟她丈夫约好的时间到了,就慢慢悠悠往点心棚走。裘德、他的伴侣和孩子正往园艺棚走,阿拉贝拉瞄了他们一眼,只见他们站在一簇盛开的玫瑰花前。她停下来,注意看了他们几分钟,然后去找她男人,心里没好气。她看见他坐在吧台边凳子上,跟给他斟酒的花里胡哨的女招待说说笑笑。“我还当你在家里搞这一套搞够了!”阿拉贝拉问声闷气说。“难道说,你打自个儿酒吧跑五十英里,专为赖在别的酒吧里头?走吧,也学学别的男人带着老婆转,带着我在展览会里到处转悠吧!得啦,人家还当你是个年轻光棍儿呢,就管自个儿,用不着管别人!”“可咱们不是说好了在这儿碰头吗?我要是不等又怎么办?”“好啦,咱们这会儿凑上了,就开路吧。”她回答说,因为太阳烤着她,她恨不能跟太阳吵一通。他们一块儿离开点心棚,男的腆着肚子,女的脸红红的,他们也跟用基督教教义熏陶的一般夫妇一样,心里别别扭扭,彼此看不上眼,老互相埋怨。在同一时间,那一对非同一般的情人和孩子在展览会的花卉棚流连不已,按他们的欣赏趣味,这确是一座令人目眩神迷的宫殿。苏平时脸上是苍白的,而她所凝神观赏的淡抹轻染的玫瑰花的浅红色却反映到她脸上。那一片欢乐的景象、清爽的空气、动人的音乐和整天同裘德在一起游玩而感到的兴奋,使她的血流加速,使她的双眸炯炯,分外有神。她礼赞玫瑰,阿拉贝拉目睹她在辨识各色品种的玫瑰花名时,简直是强拉着裘德依着她的意思,她自己把脸凑在离花朵一英寸的地方,闻着花香。“我真想把脸埋到花里头——多可爱呀!”她说道。“不过我想碰她们不合规矩吧——对不对,裘德!”“是啊,宝贝儿。”他说,接着闹着玩地把她轻轻一推,她的鼻子就伸进花瓣里了。“警察要来管咱们呢,那我就说是我丈夫胡来!”然后她抬头望着他,微笑着,阿拉贝拉觉着她这一笑真是意味深长。“快乐吗?”他咕哝着。她点点头。“为什么快乐?是因为你到全维塞克斯农业展览会来参观,还是因为咱们俩一块儿到了这儿?”“你老是想方设法提出来叫人为难的问题,非叫我老实交代不行。我快乐起来,是因为我看了所有这些汽犁。打谷机、切草机、牛呀、猪呀、羊呀,大开眼界,当然是这么事呀。”裘德对这位素常依违两可。闪烁其词的同伴的顶撞,倒是相当满意。因为他不再指望得到回答,也就把问题撂到一边了,不过她接着说:“我深深感到咱们这会儿已经回到古希腊人纵情欢乐的时代,眼里看不到病痛和愁苦,把他们那时候起,历经二十五个世纪的种种教训都置诸脑后了,这就跟基督堂大学问家中一位说的一样……不过眼下还有个阴影哪——就这么一个。”跟着她就瞧长得老相的孩子,虽然他们把他带到各种各样可能启发他的少年智力的东西前面,他们却完全失败,引不起他半点兴味。孩子却明白他们的话里的意味和考虑的东西。“爸爸、妈妈,我实在、实在对不起你们。”他说。“可你们别往心里去——我也是没办法。要不是我一直想着花儿过几天就蔫了,我准乐得不得了呢。”第五部 在奥尔布里肯和别的地方 第06节这对情人的生活本来没人注意,但从他们的婚礼中止后,不单阿拉贝拉,而且其他人也开始对他们观察和议论。清泉街的公众和左邻右舍一般不理解,恐怕也无法让他们理解苏和裘德难与外人道的心理、感情、境遇和恐惧。他们的事也着实令人莫名其妙:家里突然来了个孩子,还管裘德叫“爸爸”,管苏叫“妈妈”;他们为图清静省事才上登记处办结婚,可又当场变卦,临时取消。此外在离婚官司中没出庭声辩,也引起流言蜚语。这一切叫头脑简单的人只能有一种解释。时光小老爹(他已正式改名“嚷德”,但这个恰如其分的外号始终纠缠着他)晚上放学到家之后,就把别的男孩子盯着他问个不了和他们说的难听话,学给他们听。苏非常痛苦和伤心。裘德听着,心情也一样。结果是,这对情人在取消登记处婚礼后没多久,外出了几天(人家认为去了伦敦),雇了个人照应孩子。回来以后他们用一种间接方式使别人了解他们已依法成婚,态度显得无所谓,也不起劲。从前人家称苏为柏瑞和太太,现在苏就公开用福来太太这名字了。有好些天,她样子闷闷不乐、局促不安、无精打采,看来也足以证实确有这回事。不过他们这样行踪诡秘地去办理婚事,在别人眼里实在是个不智之举,因为这一来反而增添了他们的生活的神秘性。他们自己也发现这一着并没收效,不像设想的那样改进他们同邻居的关系。近在眼前的神秘勾起人的兴趣决不亚于已成过去的丑闻。面包房的小把戏和杂货店的小伙计从前送货上门,一见苏,顿时殷勤地举帽行礼,如今也免掉了。住在左右的手艺人的老婆每逢碰上她,就两眼直勾勾朝前看,从人行道走过去,只当没瞧见她。谁也没故意找他们岔子,这也是实情。但是他们的精神世界开始陷入令人窒息的气氛的包围,在他们远路参观展览会之后尤其如此,似乎那次参观使他们有了某种邪恶影响。他们的禀性本来容易在这样气氛中感受伤害,但又不肯直言不讳地表态,以求缓解这种气氛。他们显然也曾打算多方弥缝,无奈为时已晚,难以奏效。凿墓碑、镌墓志的生意日渐其少,两三个月过去,秋天到了,裘德心里很清楚他非再去打零活不可,因为他上年为支付诉讼费不得已而欠下的债务尚未还清,而这时候走这条路无非雪上加霜。有天晚上,他跟平常一样跟苏和孩子一块儿吃饭。“我在考虑,”他对她说,“在这儿是撑不下去了。当然这儿的生活很适合咱们。不过咱们要是离开这儿,换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心里头总要舒坦点,机会也多点吧。我看咱们这儿的家非拆了不可,这一来你可就受罪了,可怜的,亲爱的!”苏每逢人家把她形容成叫人怜悯的对象,就倍感刺激,所以她听了很伤心。“呃——我没什么难受的。”她立刻说。“这儿的人看我的那个样儿,大叫我气闷啦。再说维持这个家,还有家具,本来为孩子跟我才添这笔开销,你自己根本用不着,都是多余的。可是不管咱们干什么,上哪儿去,你总不会把我跟孩子分开吧,亲爱的裘德?我这会儿可不能放他走呀。孩子稚嫩的心灵上一片乌云,我老替他难受;我真盼着哪天把乌云吹散啊!他又这么恋恋着我。你不会让孩子跟我分开吧?”“我当然不会,亲爱的小姑娘。不管咱们到哪儿,咱们都要搞个像样的地方住。我大概得到处奔波了——今天这儿干干,明天那儿干干。”“我也得做点事,当然要到——到……呃,现在描字的事,我还插不上手,别的事占着手,不忙又不行。”“你先别急着找事。”他带着歉意说。“我不想让你于那个活儿。我希望你别干,苏。你把孩子跟自个儿照料好就够你忙啦。”这时听见有人敲门,裘德出来应付。苏听得到他们的谈话。“福来先生在家吗?……拜-威营造厂最近正修一个小教堂,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乡下,他们打发我来问问,你还能接那儿重描《十诫》①的活儿。”①奥古斯特-蒲京(1812-1852),英国著名建筑师,哥特建筑艺术复兴派领袖之一。克利斯多夫-伦恩爵士(1632-1723),英国杰出建筑师,牛津的舍尔登会堂(即书中圆形会堂)是其杰作之一。参见124页注2。裘德考虑了一下,说他可以接。“这活儿也用不着多高的手艺。”捎信的人说。“牧师是个顶拘礼的老派,他只要把教堂洗洗刷刷,修修补补,别的全不许干。”“这老头真是个大好人。”苏自言自语,她对整修教堂过事雕琢的种种可怕结果一向抱有反感。“十诫文就装在东厢上,”来人接着说,“他们想把它放在墙上跟别的东西一块儿施工,按这行老规矩,拆下来的旧东西都归营造商收去,可牧师怎么也不干,不准他们下掉运走,也就只好这么办了。”他们把干活条件敲定后,裘德又回到屋里。“哪,你瞧。”他乐滋滋地说。“天无绝人之路,还是有活儿可干,你也能帮一手了——起码可以试试。等别的修缮活儿一了,教堂就全归咱们一家包啦。”第二天裘德前往不过两英里外的教堂,他看了看,营造厂职员所言果然不虚。犹太法律凛凛然俯临有基督教典雅格调的圣器,是圣坛末端的主要装饰,属于上世纪那种工艺精良而缺乏生气的风格。又因它们的整体边框是用装饰性石膏做成,所以不好取下来修理,其中一部分已因受潮而发泡开裂,需要完全更换;等这个活儿于完了,全部边框也清洗干净,他这才开始把字重描。第二天上午苏来看看她能帮什么忙,不过她来了也是因为他们老喜欢呆在一块儿。教堂里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她心里很踏实。裘德原来搭好一个比较矮点的脚手架,挺安全的,不过她一往架子上爬,还是有点胆怯。她开始给第一块字版上色,裘德就着手修补第二块字版的另一部分;从前她给基督堂教会圣物店画经文插图时就学会了这类技巧。这时候看来不大可能有人来打扰他们。众鸟欢悦的啁啾和十月叶丛的——从打开的窗户飘进来,同他们的谈话交织在一起。殊不知他们感受到的宁静畅适却好景不长。大概十二点半光景,外面石子路上有了脚步声,年事已高的教区长和教堂管事进来了,他们要看看现在干什么,没想到瞧见个年轻女人在帮活,好像吃了一惊。他们又往前走,进了座位中间的走道,门这时又打开了,闪进个一个人——小小的身形,原来是小时光,哭哭啼啼的。苏已经跟他说了,他中午课间要找她,就到什么地方。她从架子上下来,问他,“什么事呀,我的宝贝儿?”“我没法在学校里头吃饭啦,因为他们说——”他就把几个孩子怎么臭他、说他妈是叫着玩儿的,不是真的,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苏听了很难过,就向高处的裘德表示非常气愤。孩子到教堂墓地去了,她又上去干活儿。门这时再次打开,进来了一个系着白围裙的女人,是打扫教堂的,满脸正经的样子。苏认得她,这女人在清泉街有朋友,苏也曾去看望过她们。这打扫教堂的女人一看见苏,就一发愣,手抬抬,没错儿,她认出来裘德这个同伴,就像苏也认出她来。接着来了两位女士,她们跟打扫女工说了几句话,朝前走来,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靠在白墙上撑着身子的苏。后来她让她们看得紧张得不得了,明显地发起抖来。她们又回身走到前面来的人站的地方,压着嗓门说话,一个说——苏听不出来是哪个——“她是他老婆吧,我想?”“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这是女杂工在答腔。“不是?不是还行吗?要不然就是别人的——这一清二楚嘛!”“是也好,不是也好,他们反正结婚才几个礼拜。”“这么不明不白的一对,居然涂十诫!我就不懂拜-威厂怎么想得起来用这样的人!”教堂管事表示拜尔和威利斯厂子没听到不对的地方,接着那个跟老太婆说话的女人解释了一下她管他们叫不明不白的人是什么意思。他们先是压着嗓子嘀嘀咕咕,勉强听得出来,后来教堂管事猛孤了地讲起一桩奇怪的传说,嗓门大得教堂里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显而易见是由眼前这个情景引出来的。“我爷爷当年给我讲过一个奇怪的故事,真是邪恶到顶啦,这会儿听起来还叫人莫名其妙呢。这事就出在该密得近边上教堂给十诫上色的时候。那年头,十诫差不多都是黑底描金,我说的那个地方也这样,当时老教堂还没拆了重造。大概一百年前不定哪天吧,他们想把十诫好好修修,跟咱们这会儿一样,这件事他们得上奥尔布里肯找人于。他们很想在预定好的礼拜天之前能完工,做工的也只好捺住性子在礼拜六于到三更半夜,那会儿跟现在不一样,加班不加钱。那年头哪儿有什么真正信教的人哪,不管是乡下牧师、管事,还是老百姓全一样。过了晌午,教区长要叫他们于下去,就得让他们喝个够。天快黑了,他们自个儿又想法子弄了些酒来;没说的,全是兰姆酒。天越来越晚了,他们也醉得越来越厉害了,到后来索性连酒瓶带杯子一齐放到圣餐台上,搬过来一两条板凳,舒舒服服地围台子一坐,一大缸一大缸地开怀畅饮。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个个都倒下来了,人事不知啦,传说就是这样。究竟他们人事不知有多大工夫,他们自个儿一点儿不知道。不过他们全醒过来的时候,正是疾风暴雨,电闪雷鸣,在昏天黑地里好像看见个黑不唧的人形,腿细得很,脚也怪特别的,站在梯子上,替他们赶活儿。等天亮了,他们一瞧,果然活干完了,可他们根本想不起来是自个儿把活儿干完了的。然后他们就回家了,以后就听说那个晚上教堂里出了个骇人听闻的怪事儿,原来礼拜天早上,大伙儿到了教堂,也开始做礼拜了,忽然间瞧见上好色的十诫上边的“不”字全漏下了。正派人好久好久没去做礼拜,没办法,只好把主教请来,再为教堂向上天祈祷一回。我孩子时候常听说这个传说。实不实,你们自个儿想就是啦,不过就是这会儿的光景,把我给提醒啦。”来人又对他们俩瞄了一眼,仿佛要看看裘德和苏是不是也照样把“不”字抹掉。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教堂,后来连老女人也走了。裘德和苏原来没有把活儿停下来,现在就把孩子打发回学校,两个人始终没说一句话;等等他仔细一瞧她,才发现她没出声地哭着。“别管它吧,同志!”他说。“我看才不值得管它呢。”“他们,个个都是,因为人家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就把人家糟蹋得一塌糊涂,我真受不了啊!就这样嚼舌根,难怪逼得心地高尚的人走投无路,结果就堕落下去,这真是一点不假啊。”“你千万别为这个泄气,这只算是个笑话!”“这可是对着咱们说的呀!裘德,我想我来了,帮了个倒忙,倒叫你受屈啦!”要是按他们的处境来认真一想,他们惹得别人讲那样的故事,当然不是滋味。不过几分钟以后,苏似乎明白过来这个上午的情况确有其滑稽的一面,也就擦了擦眼睛,破涕为笑了。“芸芸众生,偏偏咱们这两个经历这么奇特,凑巧又上这儿来给十诫上色,也真可谓滑天下之稽啦!你让上帝抛弃了,我呢,按我的情形……哦,亲爱的!”她用手捂起眼睛,又没出声笑着,笑笑停停,直到笑累了才停下来。“这不就说对了嘛。”裘德开心地说。“咱们这会儿还不是恢复了原状吗,小姑娘!”“哦,不过到底挺严重啊!”她叹口气,同时拿起刷子,站稳了。“难道你还没明白,他们不承认咱们结了婚?他们决不肯相信!这太离谱啦!”“他们怎么想,我才不在乎。”裘德说。“我犯不上叫他们信。”他们坐下来吃午饭(这是他们带来的,好多挤点干活时间);吃完了,刚要动手干,突然有个人进堂,裘德一眼就认出来,是营造商威利斯。他招招手叫裘德过来,要跟他说话。“这么回事——人家对你干这活儿有意见,我刚听说的。”他说,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可不想搅到这里头——因为我实在不晓得怎么搞的,不过我恐怕得请你跟她别往下干了,叫别人干完吧!这样顶好,省得生阔气。我照样给你一个礼拜工钱。”裘德这人赋性高傲,决不肯为这点事吵吵闹闹;营造商给了钱,就走了。裘德把工具收抬好,苏洗干净自己的刷子。接着两个人面面相觑。“咱们头脑太简单啦,居然想可以接下来这个活儿!”她说,声调里又带着伤感。“咱们确实不应该——我确实不应该到这儿来。”“我真是一点没想到,这么个偏僻地方,居然还有人闯进来瞧咱们!”裘德接过话碴说。“事到如今,无法可想喽,亲爱的;我当然决不想赖着不走,把威利斯做成的生意砸了。”他们又勉强坐了几分钟,就走出教堂,为了追上孩子,一路上心事重重直奔奥尔布里肯。福来始终不能忘情于教育事业,凡他力所能及者,他必定略尽绵薄之力,积极推动“机会均等”的实现。按他个人遭际来说,这也很自然。他大概一到奥尔布里肯,就参加了该市才建立的“工匠共进会”,会员都是青年,什么信仰、宗派的都有,包括国教派、公理教会派。浸礼派、一神派、实证派等等,以及当时还不大听说的不可知派。他们具有开扩心智的共同愿望,因而组成了这个联系十分密切的团体,会费很少,集会地点朴实,气氛亲切。裘德的活动能力、他的非同小可的学识,尤其是他在读什么书和怎样读书方面特有的直觉——是他多年同厄运斗争磨砺而成的——使他得以入选该会的委员会。承接教堂修复工程的营造商把他解雇以后,又过了几个晚上,他一时还没找到别的活儿,有一次去参加上面说的委员会的会议。他到会为时已迟,其他人都先他而到,大家用疑虑的眼光望着他,也没人对他招呼。他心里琢磨总是讨论过或是争论过什么有关他的事。他们先处理好日常事务,随后言语之间流露出来这个季度交会费的会员人数突然下降了。一位委员(其人确实与人为善、本性正直)开始故弄玄虚地谈了几个可能的原因:他们理应好好审查一下该会章程;因为如果委员会得不到会员尊重,如果委员之间有分歧,又没有一项起码的共同信守的行为准则,长此下去,他们非把团体搞垮了不可。由于裘德在场,他们也没拿话旁敲侧击,但是他们话里有话,他心中有数,二话没说,走到桌子那儿,写了个条子,表示立即辞去委员职务。至此这对特为敏感的夫妇,被人一步步逼得只好离开这个地方。跟着账单也送上门来了,同时还发生个问题,就是如果裘德要离开这个地方,又不知此后人去何方,他该怎么处理姑婆那些又旧又笨重的家具?这件事,加上他手里得有现款才行,迫使他决定搞一次拍卖,虽然他本心想把那些古老庄严的东西保存下来。拍卖的日子到了;苏最后一次在裘德装修布置的小房子里给自己,给孩子,给裘德做早饭。没想到这天偏巧下雨;苏也感到不适;她不想把她的可怜的裘德一个人丢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场合,因为他是迫不得已只好在那儿呆段时间,于是她自告奋勇,向拍卖行的人提出来,楼上有间屋子,她自己要歇在里头,东西可以出清,关上门就可以挡住参加拍卖的人了。裘德在那儿找到她,跟孩子在一块儿,还有不多几个箱子、篮子和几捆东西,再就是不打算卖的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两人就坐在椅上说话,心事重重。人们开始踩着很重的步子,在光板楼梯上上下下,把拍卖的东西左看右看,其中一些形制古雅,颇具艺术价值。他们这间屋子的门,也让人推了一两回,裘德怕人随便往里闯,就在纸上写了“私寓”字样,贴在门上。他们很快就发现买主居然肆无忌惮地议论开他们俩的经历和从前的行为,真是叫人再也料不到。他们这才真正明白,一段时间以来,他们是如何自以为别人对他们一无所知,而身处极乐世界之中。苏一言不发,拉着她的同伴的手,四目相视,听着他们东拉西扯——在那些含沙射影、无中生有的扯谈中,时光老爹的奇特而神秘的身世成了他们颇占分量的话题。拍卖总算在楼下屋里开场了,他们听得见自己用惯的家具一件件成交的过程,他们素常心爱的东西卖得很便宜,而平时不起眼的东西卖的价钱之高倒想不到。“别人不理解咱们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咱们总算是决定走了,我还是很高兴的。”“问题是,上哪儿去呢?”“还是上伦敦吧。住在那个地方,你怎么生活都行,随你的便。”“不行——不能上伦敦,亲爱的!这我心里有数。咱们到那儿,一定不舒心。”“为什么?”“难道你不明白?”“因为阿拉贝拉在那儿?”“这是主要原因。”“可是住在乡下,我会一直心神不定,怕再碰上新近这样的事。再说我也不想为了咱们少烦恼点,就把孩子的身世一古脑亮出来。我现在下了决心,从今以后一个字儿不提,让他跟过去一刀两断。替教会干活儿,我也腻透啦,就是有人来找,我也不想再接。”“你原先本该学学古典建筑。哥特式艺术毕竟是粗野的。蒲京是错误的,伦恩①是正确的。别忘了基督堂的大教堂内部装饰——那儿可以说是头一回你看见我,我看见你的地方。那些诺曼式细部固然形象如画,可你一经寓目,就看出来全是些不学无术之辈刻意模仿已经湮没了的罗马形式,弄出来的不伦不类的小儿手笔,其实那种形式不过是靠似是而非的传说流传下来而已。”①语出《新约-哥林多前书》。“对啊——我听了你从前跟我说的那些话,叫我早已有一半改过来啦,信从了你的观点。可人不干活怎么行呢,那就顾不得干什么啦。就算不干哥特式教堂的活儿,我总得干点别的活儿呀。”“我倒是想咱们俩都干一行,跟个人的原来的境遇不沾边。”她说,带着渴望的神情,微笑着。“你在宗教艺术方面不合格,我也一样,在教学方面不合格。你不妨退一步,干干整修火车站呀、桥梁呀。戏院呀、音乐厅呀、饭店呀——凡是跟行为没一点关系的都行。”“这些玩意儿,我并不在行。……我倒可以做做面包,挺合适的。我是跟姑婆做面包生意长大的,这你知道。不过就连个面包师傅想招来主顾,也得顺着风俗转,合群才行。”“要不然,就上庙会集市摆个摊子卖蛋糕和姜汁饼好啦,那儿人家只问做得怎么样,此外大咧咧地什么也不往心里去。”他们的思想叫拍卖经纪人的声音打断了,“现在是一件老古董,橡木高背靠椅——老式英国家具独一无二的典型,够得上所有收藏家刮目相看哪。”“这是我祖爷爷的。”裘德说。“我真想咱们能把这件可怜的老东西留在手里!”一件又一件,家具都出手了,下午已经过去了。裘德和苏跟孩子又累又饿,但是他们听过别人议论之后,在买家具的人陆续退场之际,不好意思走出屋于。可还剩几件在喊价,他们非露面不可了,哪怕冒着雨,也得把苏的东西送往他们的临时住处。“现在是下一件:一对鸽子,全是欢蹦乱跳,肥肥壮壮——下礼拜天拿它们做正餐上的馅饼,刮刮叫的美味佳肴。”逼在眼前的卖鸽子这一幕成了整个下午最折磨人的揪心事儿。鸽子乃是苏的心爱之物,眼看着再也无法把它们留在手里,他们的痛苦要比同所有家具分离时还厉害。苏一边看着她的宝贝从预定的微不足道的起价一步步升到最后的卖价,一边极力想把思想岔开,忍住眼泪。买鸽子的是邻近一个家禽贩于,毫无疑问,它们注定要在下个集市前一命呜呼。裘德见她强抑痛苦,故作无事,不禁吻了她。跟她说,他该去看看住处是否安排妥当,要先把孩子带过去,再回来接她。她一个人留下来,耐着性子等,但裘德一时没回来。于是她也起身走了,真是天赐良机,因为正当她路过不远处的家禽店时,瞧见自己鸽子装在店门边一只大筐里。目击故物,她一阵激动,又值天渐昏暗,一冲动,竞不顾一切,采取行动,先赶快往四下一看,跟着把插紧筐盖的小木签拔掉,往前就走。盖子给打里边顶起来了,扑喇喇,鸽子一飞冲天,家禽贩子一看,气得在门口指天划地,咒骂不休。到了住处,苏浑身哆嗦,看到裘德跟孩子还在替她准备,好让她舒舒服服的。“买主拿走东西之前,是不是先付了钱?”她气喘不过来地问。“当然,我想是这样吧,问这个干吗?”“因为,这么一说,我干了坑人的事啦!”接着她说了事情经过,痛悔不已。“要是贩子没把鸽子逮回来,我一定照价赔他。”裘德说。“不过别想啦。亲爱的,别为这个苦恼吧。”“我真是太糊涂啦!哦,自然的法则干吗一定要自相残杀呀!”“是这回事儿吗?”孩子关切地问。“就是这回事儿!”苏狠狠地说。“好啦,这会儿它们该利用这个机会啦,可怜的东西。”裘德说。“拍卖家具的账一算清,再把欠账一还,咱们就马上走人。”“咱们_上哪儿呀?”时光不放心地问。“咱们一路都得背着人走,那谁也没法踩着咱们的脚印。咱们决不能上阿尔夫瑞顿,也决不能上麦尔切斯特、沙氏顿、基督堂。除了这几个地方,哪儿都行。”“咱们干吗不上那几个地方,爸?”“因为咱们是乌云压顶啊,虽说咱们‘未曾亏负谁,未曾败坏谁,未曾占谁的便宜。’①不过咱们也许已经按‘各人任意而行’②过啦。”①语出《旧约-士师记》。②《旧约-以斯帖记》以外的犹太经文,补叙以斯帖王后事第五部 在奥尔布里肯和别的地方 第07节从那个礼拜起,奥尔布里肯街上再也见不到裘德和苏的踪迹。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这主要因为没人把他们放在心上。假若真有什么人好奇,也不必费多大事,就可以发现:他们凭着裘德一手无所不能适应的手艺,过着行止无常、近乎漂泊的生活,不过其间也可说自有乐趣。不管哪里,只要有雕刻易切石的活儿,裘德就去应工,不过他还是宁可挑选离自己和苏旧日居处远些的地方。他干活不惜力气,不拘时间长短,一干完,他们就起身转往其他地方。两年半就这样过去了。人们或许看得到他有时给一所乡村宅邸装配直棂窗;有时是为某个市镇大厅装石头护栏;有时替桑埠一家旅馆凿方石、砌外墙,有时是在卡斯特桥博物馆,有时则远至埃松贝里,有时到了斯托裸山。近顷他在肯尼桥镇,那地方正兴旺起来,在马利格林以南不过十二英里,高认识他的那个村子最近。他少年发愤读书,立志上进,以及当年跟阿拉贝拉那段为时不长,却甚为苦恼的婚姻生活,乡亲都知之甚稔,所以他非常担心他们一见到他,就会对他眼下的日子和运气如何问长问短。他到的地方时间不一,有时要呆上几个月,有的只几个礼拜。只因从前备受茶毒,深感痛心,所以他对于为教会(国教还是非国教都一样)干活无形中滋生一种异乎寻常的反感,至今切齿。但他并非因为害怕再次遭到党辱,而是出自他爱憎分明,义不苟合,这断不容他从作践他做人原则的那伙人手里讨生活,也由于他已经深深感到以往的信条和当前的实践之间不容调和;何况他当年初到基督堂所持的信仰,到了现在已经差不多放弃无余了。精神方面,他这会儿正朝着当年第一次遇到苏时她所持的立场转变。五月间一个礼拜六傍晚,距阿拉贝拉在农业展览会把苏认出来已快三年,有些人是当时不期而相会,此次无意竟重逢。肯尼桥镇正逢春季庙会,虽然这古已有之的交易活动的规模远比昔年缩小许多,但是到了近午时分,那条又长又直的大街还是好一派风光。却见车马辐凑中一辆轻便弹簧马车从北边大路直驶镇内,停在一家禁酒客栈门前。车上下来两位女客,一个是执鞭的,是普通乡下人,另一个体态丰腴,是个穿重孝的寡妇。她那套阴郁的装束在这齐集三教九流、喧嚣杂沓的乡镇庙会上,非常惹眼,未免有点不合时宜。“我先得弄清楚它在哪儿,安妮。”寡妇对她的同伴说,这时候过来个男人,连车带马都带开了。“找到之后我就回来,咱们就在这儿见面,然后进去喝点吃点,我已经觉着浑身没劲儿啦。”“行啊。”另一个说。“我原来可打算上花格旅馆,要么杰克旅馆。禁酒旅馆里头你搞不到什么好东西吃。”“你别老那么馋吧,小宝贝儿。”穿丧服的女人用呵斥的口气说。“这地方就蛮好。算啦,你不跟我一块儿去找新礼拜堂的地方,那咱们就半个钟头以后见吧。”“我才不想去呢。反正你要告诉我嘛。”两个同伴也就各走各的路。帽子上笼着黑纱的女人步子走得挺坚定的,尽管周围热闹非凡,她却像目无所见,漠不关心。她打听好了,就走到一个临时围墙旁边,里边挖得坑坑坎坎,一望而知是给一座建筑物打基础,外边墙板上贴着一两张告示,说是这天下午三点,由一位来自伦敦的,在他的团体中间众望所归的布道师为行将施工的礼拜堂主持奠基仪式。浑身戴孝的寡妇认准了地方,就掉头走开,悠然自得地看着庙会的活动,看来看去,突然叫一个卖蛋糕和姜汁饼的小摊把注意力吸引住了。摊子夹在支撑起来的挺像样的帆布篷中间,上面铺着洁净的白布,摊主是个年轻女人,显然她做这个生意还不怎么顺手,身边有个男孩,脸长得像七八十岁的老人,随时给她凑凑手。“哎呀呀,”她自个儿咕哝着,“这不是他的老婆苏吗——怎么是她呀!”她直往摊子那儿凑。“你好,福来太太吧?”她挺和气地说。苏脸色一变,虽说隔着阿拉贝拉的黑面纱,她还是认出她来了。“你好,卡特莱太太吧?”她说得不自然。她一看阿拉贝拉的装束,不由自主地声音带出来同情的意味。“怎么?——你没了——”“我可怜的爷们没了。他一下子就过去啦,六个礼拜前头的事儿,这个爷们对我倒不错,可死了没给我留下什么。开酒馆,别管你赚多少,都进了酿酒的荷包啦,零卖的什么也捞不到……哦,我的小老头儿嘛!你不认得我吧,我看是?”“我认得。你就是那个女人,我一阵子当妈来着,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时光老爹还嘴说,现在他学会了用维塞克斯口音说话,自自然然的。“好啦。这没关系。我算是朋友好啦。”“裘德,”苏突然说,“你端着这个盘子到月台去——我看又有火车到啦。”他走之后,阿拉贝拉继续说:“可怜的小子,他这辈子别想出息个人样儿啦!他真是不知道我就是他妈?”“不知道。他觉着他爹妈总有点神秘地方——别的也没什么。裘德要等他再大点,再跟他说明白。”“可你怎么会做这个生意呢?我可真没想到。”“这不过是临时凑合着干——我们这会儿有点困难,瞎想出来的。”“那你还跟他一块儿过喽?”“不错。”“结过婚啦?”“当然。”“有孩子?”“两个。”“我看还有一个也差不多啦。”苏经她这么毫无礼貌、刨根问底地追,极不自在,她的柔美的小嘴颤动起来。“哎呀——糟糕啦,这可有什么难受的!旁人家得意还不够呢!”“我不是为这个不好意思——跟你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我是想,把孩子生到这个世界上是多可怕,又多可悲的事——真是一意孤行啊,我有时候就自问自怎么有权利这么胡来!”“别看得这么重吧,亲爱的……你还没告诉我你干吗做这个生意呢。裘德这人素来就高傲——什么生意都看不上,别说再摆个小摊子。”“也许我丈夫总变了点吧。我敢说他现在就是不高傲!”苏的嘴唇又颤动起来。“我干这个是因为他受了风寒。他那时候在夸得哨的音乐厅做石活儿,期限定死了,非赶着办不行,下着雨也只好干,这就病了。他现在好多了;这段日子可真长真累啊!我们请了位朋友,是位老寡妇,帮着我们渡过了难关,不过她就要走了。”“呃,感谢上帝,打他没了,我也是正正派派在过日子,心无二用。你怎么想起来卖姜汁饼呢?”“这也是事出偶然。他是面包房里长大的,他一时想起来了,就想试试自个儿的手艺,反正用不着出门,在家里做就行了。我们管这个叫基督堂糕,生意才红火哪。”“哦还真没见过这样的蛋糕呢。哎呀,又是窗户,又是塔楼,还有小尖塔哪!不用说,味道一定好。”她自说自话,拿起一块就吃。“你说得不错。这些蛋糕全是按基督堂的学院样儿做的。你瞧镂空的窗户,还有回廊,他就是做蛋糕,也想得那么怪。”“还是对基督堂念念不忘啊——连做蛋糕也想着呢!”阿拉贝拉笑起来了。“不折不扣是个裘德啊。心里老是那股子热劲儿。真是怪家伙,这辈子也变不了。”苏叹了口气,听见裘德让人批评了,脸上显出来很难过。“你不觉着他怪?讲真格的吧,你爱他爱得那么厉害,可是你还是觉着他怪啊。”“基督堂在他心里当然是个根深蒂固的幻象,他那么虔信,我看成了痼疾啦。他现在还是把它当成崇高而无畏的思想的中心,看不出来它的真面目,其实那地方不过一大群碌碌无能的教师躲风避雨的巢穴,他们的独到之处就是对传统卑怯地打躬做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