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年长的妇人尽管两颊涂了粗劣的脂粉,还是显见得脸色发A了。她干燥的嘴唇痛苦地抽搐着。西比尔冲向她,搂住脖子,吻了起来。原谅我,妈妈。我知道谈起父亲会使你痛苦。但正因为你太爱他了才感到那么难过。别那么一脸伤心样儿,今天,我跟你二十年前一样快乐。啊!让我一辈子那么快乐吧!我的孩子,你实在太年轻了,根本不是考虑爱情的时候。更何况你对那个年轻人又了解些什么啦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事儿挺烦人的,偏偏又赶上詹姆斯要到澳大利亚去。我有那么多事要考虑,你应该体谅我。不过,以前我也说过,如果他有钱的话......啊!妈妈,你就让我快乐吧!文太太瞥了她一眼,用那种往往成了舞台演员第二天性的虚假戏剧动作,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时候门开了,进来了一个蓬头褐发的青年。他个子敦实,手脚粗大,行动笨拙,不像他姐姐那么有教养。你很难设想两人之间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文太太注视着他,笑得更欢了。他在想象中把儿子提高到了观众的地位,确实觉得这个场面很有趣。我想你还是留些吻给我吧,西比尔,小伙子说,心平气和地抱怨着。啊!可你不喜欢人家吻你,吉姆,她大叫道,你是头古怪可怕的大熊。说完,穿过房间,冲上去把他搂住。詹姆斯温情地看着姐姐的脸。西比尔,我想请你出去同我散一会儿步。想必不会再看到这讨厌的伦敦了,我实在不想见它。我的孩子,别说得那么可怕,文太太喃喃地说,一面叹着气拿起一件艳丽俗气的戏装,开始缝补起来。儿子没有参加她们的表演,她有点扫兴,不然,这场戏会生动得多。为什么不说,妈妈我说话算数。孩子,你让我难过。我相信你从澳大利亚回来时已经很有钱丐,了。我想殖民地根本没有上流社会,没有称得上上流社会的东西。所以你发了财就得回来,在伦敦立足。上流社会!小伙子咕哝着。我不想知道什么上流社会。我要挣些钱让你和西比尔脱离舞台。我恨死它了。哎呀,吉姆!西比尔大笑说,你说得多刻薄!你真的要同我去散步吗那太好了!我担心着你要跟一些朋友去告别,譬如说汤姆哈代,他给了你那个可怕的烟斗,或者内德?兰顿,他因为你吸烟而笑话你。真让人高兴,你把最后一个下午给了我。上哪儿去好呢去海德公园吧。我太穷酸相了,他皱了皱眉回答。时髦有钱的人才上海德公园。你瞎说,吉姆,她轻声说,抚摸着吉姆的外衣袖口。他犹豫了一阵子。好吧,终于说出了口,不过换衣服别拖拉。她手舞足蹈地出了房间。听得见她哼着歌奔上楼去,头顶上响起了那双小脚的踢踏声。他在房里踱了两三个来回,随后转向椅子上一动不动的人影。妈妈,我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他问。全都准备好了,詹姆斯,她回答,眼睛并没有离开手头的活儿。几个月来,她单独与这个粗鲁阴沉的儿子相处的时候,总觉得不自在。两人的目光一接触,这个浅薄诡秘的女人心里便不安起来。她常感到纳闷,不知道儿子是否起了疑心。他的沉默使她难以忍受,因为他一言不发。她开始抱怨了。女人们好以攻为守,就像她们突然间莫名其妙地投降,目的是为了进攻。我希望你对航海生活感到满意,詹姆斯她说。别忘了是你自己选中的。你本可以进律师事务所,律师是一个很体面的阶层,在乡下是与上等人家一起吃饭的。我讨厌事务所,也讨厌职员,他回答。但你说得很对,我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我只有一句话要说,管好西比尔。不要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妈妈,你得照管好西比尔。詹姆斯,你这话也说得有些莫名其妙了。我当然会照管好西比尔。听说一个绅士夜夜都上剧场来,到幕后同她说话。有这回事吗怎么捅的你在谈论你不懂的事,詹姆斯。干我们这一行的,都习惯于心满意足地接受很多人的捧场。有一个时期,我自己就常常收到不少花束。那往往是人家真正理解你的表演的时候。至于西比尔,我不知道她现在的感情是不是严肃。不过毫无疑问。我们谈到的那个青年完全是个上等人。他在我面前总是彬彬有礼。另外,他看上去很有钱,送的花也很可爱。可是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小伙子说,一点面子也不给。是不知道,他母亲回答,脸上显得很平静。他还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名。我想他很浪漫。也许他是贵族的一员。詹姆斯。文咬着嘴唇。照管好西比尔,妈妈,他叫道,把她照管好。我的孩子,你很使我伤心。西比尔一向受到我的特别照顾。当然,要是那个绅士很有钱,与他结合也未尝不可。我相信他是一个贵族,有一副贵族派头,我得说。对西比尔来讲,那也许是一桩最理想的婚姻。他们俩是天生的一对。他的外貌出奇地漂亮,谁都注意到了。小伙子嘀咕了一阵,随后,他那粗糙的手指在窗玻璃上敲了起来。他刚转过头来想说什么,门开了,西比尔冲了进来。你们两人多严肃!她叫道。怎么啦没事儿,他回答。我想人有时是该严肃一点的。等会儿见,妈妈。我五点吃饭。除了衬衫,什么都收拾好了,所以你不用操心了。等会儿见,孩子,她回答,一面欠了欠身子,庄重得很不自然。他同她说话的口气让她很恼火。而他的某种神情又使她感到害怕。吻我一下,妈妈,姑娘说。西比尔花一般的嘴唇触到了她憔悴的脸颊,温暖了脸上的霜冻。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文太太叫道,抬头去看天花板,寻找想象中的顶层楼座观众。来吧,西比尔,她弟弟不耐烦地说。他讨厌母亲装腔作势。他们出了门,沐浴在阳光里。清风扑面,光影摇曳。两人沿着沉闷的休斯顿路走去。路人惊讶地打量着这个沉着脸、实敦敦的年轻人,他的衣服既粗陋又不合身。与他做伴的却是一个文雅而很有风度的姑娘。那情景仿佛一个粗俗的花匠戴着一朵玫瑰花在走路。吉姆一回回与陌生人好奇的目光相遇,不时皱起眉来。他讨厌别人那么盯着他看,这种讨厌的性情,天才要到晚年才有,而普通人则一刻也没有摆脱。西比尔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所造成的效果。她的爱颤动在嘴唇上,融化在笑声中。她尽想着迷人王子,也许为了能想得更多些,她没有谈起他,而是滔滔不绝地说着吉姆要乘船出海;说他肯定能发现金子;说他会从可恶的红衣丛林强盗手中,救出美丽的女继承人。因为他不会永远做水手,或者货物管理员,或者诸如此类的工作。啊,不!水手的生活太糟糕了。设想被禁锢在可怕的船上,驼峰似的波浪,嘶叫着要冲进来,阴风吹落了桅杆,把船帆撕成一长条一长条触目惊心的碎片!他要在墨尔本离船而去,与船长客客气气告别,立刻就上金矿。一周不到,他就会发现大块纯金,有史以来掘到的最大金块,装上运金车,由六个骑警护送到沿海。丛林强盗三次打劫,都被杀得落花流水,死伤无数。或者,不。他干脆不去金矿。那是个破地方,那里的人喝得酩酊大醉,在酒吧里相互射杀,满都是脏话。他要做一个清清爽爽的养羊农,一天晚上骑马回家的时候,看到一个漂亮的女继承人被强盗按在一匹黑马上带走,他追上去救了她。当然她堕入了爱河,他也爱上了她。他们结了婚,回到家乡,住在伦敦的一所豪宅里。是啊,他有着美好的未来。只是他得好自为之,不要发脾气,不要乱花钱。她只不过比他大了一岁,但阅世却要深得多。他还得保证每个邮班都要有信给她,每晚临睡都要做祷告。上帝很仁慈,会保佑他。她也会替他祷告,若干年后,他会衣锦还乡,无比幸福。这小伙子绷着脸只管听她,没有应答。他感到了离家的伤痛。可是,使他郁郁寡欢的并不仅此。他虽然涉世未深,却仍强烈地感到西比尔处境的危险。这个爱上了她的年轻花花公子,可能不怀,好意。他是个上等人,所以便恨他,出于某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奇怪的阶级本能,他恨那个上等人。正因为这样,他的恨也就更加刻骨铭心。他也意识到母亲禀性的浅薄和虚荣,从中看到了对西比尔及其幸福构成的巨大危险。孩子们以爱父母开始自己的人生,长大了?评判父母,有时也原谅他们。他母亲啊!他心里有话要问她,那些话他默默地想了几个月了。他从剧院偶尔听到的一言半语,一天晚上在后台口等候时传到他耳边的低声冷笑,勾起了他一连串可怕的想头。他记起此事,仿佛一根猎鞭抽打在他脸上,他双眉紧锁,筑起了一道楔子状的沟壑。他痛苦地抽搐着,咬着下嘴唇。我说的话你一句也没有听,吉姆,西比尔叫道,而我为你设计了一个幸福的未来。你开口说话呀。你要我说什么呢啊!你说你会乖乖的,你不会忘记我们,她朝他笑了一笑回答。他耸了耸肩。你会更快地忘记我,而不是我忘记你,西比尔。她涨红了脸。你这是什么意思,吉姆她问道。我听说你交了个新朋友。他是谁为什么你没有同我谈起他的情况他对你不怀好意。住嘴,吉姆!她大叫了一声。你不能说他的坏话,我爱他。啊呀,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这青年回答。他是谁我有权知道。他叫迷人王子。不喜欢这个名字啊!你这傻孩子!你可永远别忘了这个名字。你只要一见他就会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有一天你会见到他:等你从澳大利亚回来的时候。你会非常喜欢他,谁都喜欢他。而我......我爱他。但愿你今晚能上剧院来,他会在那儿,我要扮演朱丽叶。啊!我怎么演才好呢!想象一下,吉姆,在热恋中扮演朱丽叶!而他就坐在那儿!为使他愉快而演出!我怕我会吓坏观众,不是吓倒他们,就是使他们倾倒。热恋是身不由己的。可怜而又可怕的艾萨克斯先生,会在酒吧里对着他的无业游民大叫一声'天才'。他一向把我当做一种信念来宣传,今晚他会宣布我是他的一大发现。我预感到了。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全归功于他,迷人王子,我美妙无比的意中人,富有魅力的神明。与他相比我很贫穷。贫穷那有什么关系贫穷一钻进门,爱情就飞进窗。我们的谚语需要重写,那是冬天写成的,而现在是夏天,对我来说,我想是春天,是蓝色的天空中飞花的时节。他是个上等人,年轻人闷声闷气地说。一个王子,她银铃似地叫道。你还图什么别的呢他会把你当奴隶。一想到自由我便会颤抖。我要你提防他。见到他就会崇拜他,了解他就会信任他。西比尔,你被他迷倒了。她大笑着抓住了他的胳膊。亲爱的吉姆老弟,你说话的口气好像已经活了一百岁似的。将来你自己恋爱,就知道什么滋味了。别那么苦着脸。你自然是应当高兴的,因为你虽然想到要走了,但留下了我比以往什么时候都幸福。对我们俩来说,生活一直非常艰辛和困难。现在却不同了,你正走向一个新世界,而我发现了一个新世界。这儿有两条椅子,让我们坐下来,看着这些时髦的人走过吧。他们在一群旁观者中间坐了下来。路对面的郁金香花圃,红艳艳好似一圈圈跳动的火。一团白色的尘雾,似乎是一片菖蒲根花的云彩,悬挂在喘息着的空气中。色彩鲜艳的太阳伞,上下跳动着,活像巨形的蝴蝶。她让弟弟谈自己,谈希望,谈前景。他说得很慢,很吃力。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就像赌徒发送筹码一样,你来我往。西比尔感到压抑,无法传递心中的喜悦。她所能得到的呼应,不过是一抹淡淡的笑容挂在他不快的嘴巴上。过了一阵子她便沉默不语了。突然她瞥见了一头金发和两爿大笑着的嘴唇。道连?格雷和两位女士,坐着敞篷马车疾驰而过。她蓦地站了起来。那就是他!她叫道。谁吉姆?文问道。迷人王子呀,她回答,目送着那辆敞篷马车。他跳将起来,粗野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他指给我看,哪一个是他把他指出来。我必须见他!他喊道。但就在这一刹那,伯锯威克公爵的四匹马拉的马车,冲上来隔在了中间,而待到留出空隙,那辆敞篷马车已经旋风似地驶出海德公园。他走了,西比尔伤心地低语道。我真希望你见到了他。但愿如此,因为要是他亏待了你,我就把他干掉,这像天上有上帝那么肯定。她恐惧地看着他。他重复了说过的话,字字似,首般划向空中。周围的人目瞪口呆,站在她身旁的一位女士嗤嗤笑着。走吧,吉姆,走吧,她低声说。他紧随着她穿过人群,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高兴。他们走到阿基里斯像的时候,她转过头来,眸子里透出一种怜惜的表情,这种表情到了嘴唇上便成了笑声。你真傻,吉姆,傻透了。你这孩子脾气很不好,就是这么一回事。你怎么能说出那么可怕的话来。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纯粹是妒忌和刻薄。啊!但愿你也爱上了谁。爱情使人善良,而你说的话却是恶毒的。我十六岁了,他答道,明白自己的作为。妈妈帮不了你的忙。她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你。现在我真希望干脆就不去澳大利亚了。我很想全都放弃。要是我没有签约,我真的会这样做。噢,别那么当真了,吉姆。你很像妈以前常常在傻乎乎的闹剧中喜欢扮演的人物。我不打算同你争吵。我已经看到了他。啊!见到他便是无限幸福。我们不吵啦。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所爱的人,是不是只要你爱他,我想,便是他阴沉的回答。我会永远爱他!她叫道。那么他呢一样永远爱我。他还是识相点好。她从他身边缩了回来,随后又把手搭在他胳膊上。他不过是个孩子。他们在大理石拱门那儿招呼了一辆公共马车,乘到休斯顿路他们寒酸的家附近下了车。那已是五点过后,西比尔在演出前得躺下休息两个小时。吉姆执意要她这样做。他说宁可母亲不在场的时候同她告别。母亲肯定会大闹一场,而他又最讨厌这样。他们在西比尔自己的房间话别。年轻人心生妒忌,对夹在他们之间的陌生人恨之入骨。但她的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她的手指抚摸他头发时,他心软了,十分动情地吻起她来。下楼的时候,眼睛里满是泪水。他母亲在楼下等他。他进房时她抱怨他不守时。他没有答理,只顾坐下吃那顿并不充足的饭。苍蝇绕着桌子嗡嗡乱飞,或是爬在脏兮兮的桌布上。在公共马车的隆隆声和街车的得得声中,他依然能听得见那单调的咝咝叨叨声正在吞噬着留给他的每一分钟。过了一会儿,他推开盘子,把头埋在手里。他觉得自己有权知道。如果事情真像他所怀疑的,那就早该告诉他了。他母亲恐惧地看着他,话语机械地从她嘴里吐出来。她的手指,扯动着一块镶花边的破烂的手帕。钟敲六点,他站了起来,朝门走去。随后却又转过身来,看着他母亲。两人的目光相遇。在她的眼神里,他看到了急切乞求宽恕的表情。这让他很光火。妈妈,我有事儿要问你,他说。她的眼睛毫无的地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她没有回答。把实情告诉我,我有权知道。你同父亲结了婚吗她深深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几星期、几个月来她日夜畏惧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但她并不感到害怕,说实在倒有些失望。问题问得很直接,直接得有些庸俗,因而需要一个直接的回答。这个场合不是逐渐导入的,有些生硬,令她想起一场拙劣的排练。没有,她回答,惊异于生活之过于简单。那么我父亲是个恶棍,年轻人叫道,捏紧了拳头。她摇了摇头。我知道他有牵累。我们彼此相爱。要是他还在世,他准会供养我们。儿呀,你别说他的坏话。他是你父亲,一个上等人。说真的,他门第很高。他咒骂了一声。我自己倒是不在乎,他大叫道,可别让西比尔......一个上等人,或者自称是上等人爱上了她,是不是想来门第。也很高。一时间她感到了可怕的羞辱,低下了头去,双手抖抖地擦起眼睛 来。西比尔有一个母亲,她轻声说,而我没有。年轻人被打动了。他朝她走去,弯下腰去吻她。对不起,要是我问起父亲的事让你伤心了,他说,但我不得不这样。现在我该走了。再见。别忘记现在你只有一个孩子需要照应了。相信我,要是那人亏待了我姐姐,我一定会打听出来他是谁,跟踪他,把他像狗一样宰了,我发誓。那傻乎乎过分夸张的威胁、与之相伴的情绪化的手势以及闹剧式的疯话,使她似乎觉得生活更加生动了。她熟悉这种气氛,呼吸也更加顺畅了,几个月来第一次赞赏起儿子来。要不是儿子打断了她,她准会继续那么冲动地把这场戏演下去。但箱子得拿下去,手套要去找出来。公寓里的差役忙进忙出。还要跟马车夫讨价还价。这一刻就在庸俗的细枝末节中过去了。儿子的车赶走时,他带着重又升起的失望感,在窗口挥着破破烂烂的手帕。她意识到一个很好的机会给浪费了。为了安慰自己,她告诉西比尔自己的生活会多么孤寂,因为从此只有一个孩子需要照管了。她想起了这句话,心里挺高兴。至于那番威胁,她什么也没说。她讲得很生动,也很夸张,觉得他们将来对此都会付诸一笑。第 六 章想必你已经听到这消息了,巴兹尔那天晚上亨利勋爵说,当时霍尔华德正被领进勃里斯托尔旅馆的小包房,里面摆好了供三个人用饭的餐具。没有,哈利,艺术家回答,一面把帽子和外衣交给打躬作揖的侍者。什么消息但愿与政治无关,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下议院里的人几乎没有一个值得画,尽管很多都需要改善一下形象。道连?格雷订婚了,亨利勋爵一面说一面看着他。霍尔华德大吃一惊,皱起眉头。道连?格雷订婚了!他大叫道。不可能!千真万确。跟谁结婚一个小演员什么的。我不信。道连是个明白人。道连因为太明白了,所以动不动要干出傻事来,亲爱的巴兹尔。结婚可不是动不动就好干的事,哈利。在美国除外。亨利勋爵懒洋洋地回答。不过,我并没有说他结婚了,只不过说订婚了,两者大有区别。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自己结了婚,但丝毫不记得订过婚。我倾向于认为我从来没有订过婚。可是试想道连的出身、地位和财富,跟一个比他身份低得多的人结婚就荒唐了。如果你想要他跟那姑娘结婚,你就把这告诉他吧,他准会干的。一个人要做一件愚蠢透顶的事,常常是出于最崇高的动机。但愿这姑娘不错,哈利。我不想看到他跟一个会腐蚀他天性、摧毁他理智的坏家伙拴在一起。哦,她岂只不错--她非常漂亮,亨利勋爵低声说,喝着一杯橙汁苦艾酒。道连说她很漂亮,而在这一类事上,他是不大会出错的。你作的画像启发了他对别人外表的欣赏能力。那幅画除了别的作用之外,确实产生了那种极好的效果。要是道连那孩子不失约的话,今晚我们要看到她了。你可当真真的,巴兹尔。比什么时候都认真。可你赞同吗,哈利画家问,咬紧嘴唇,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你大概不会赞成。这不过是鬼迷心窍干出来的傻事。如今,无论什么事我都不说赞成,或者不赞成。以是或否的态度来对待生活是荒谬的,因为我们被送到世上不是来发表道德偏见此处为双关语,订婚的原文to be engaged也可解作受约束。因此亨利勋爵的话暗指他自己不受婚姻约束。我从不注意普通人说什么,也从不干预可爱的人干什么。要是一个人吸引我,他无论选择什么方式表达自己,对我来说都很可爱。道连?格雷爱上了一个扮演朱丽叶的漂亮姑娘,并打算和她结婚,那有什么不好他就是娶了梅塞林娜也照样有吸引力。你知道我不是婚姻的卫士。婚姻的真正弊病在于使人无私。但无私的人是没有色彩的,缺乏个性。不过,婚姻使人的某些禀性更加复杂,保留了利己主义,并增加了不少其他自我意识。人们身不由己地过着多重生活,变得高度的条理化,而我认为高度条理化是人类生活的目的。此外,每一种经历都是有价值的。随你说婚姻如何不好,它毕竟是一种经历。我希望道连?格雷会娶这个姑娘为妻,死去活来地爱她半年,然后,又忽然迷上了另外一个人。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研究对象。你没有一句话是当真的吧,哈利,你知道是说着玩的。要是道连?格雷给毁了,你会比谁都难过。你就是假装使坏。亨利勋爵哈哈大笑。我们之所以把别人想得很好,是因为我们大家都替自己担心。乐观主义的基础纯粹是恐惧。我们盛赞邻居的某些美德,便自以为很慷慨,其实是因为那些美德可能对我们有好处。我们夸奖银行家,为的是可以透支;我们找出拦路强盗的优点,是希望他别来掏我们的口袋。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很鄙视乐观主义。至于说毁了谁的生活,生活无所谓毁与不毁,只有发展受到了阻止才真的给毁了。如果你要毁坏一个人的天性,你只要把它加以改变就达到了目的。至于婚姻,那当然是愚蠢的,不过男女之间还有其他更有意思的关系,对此我自然会加以鼓励,这些关系因为时髦而具有魅力。不过道连自己来了,他会告诉你更多的东西。亲爱的哈利,亲爱的巴兹尔,你们俩都该祝贺我!小伙子说,一面脱下两肩都是缎子夹里的晚间用斗篷,一面挨个跟他的朋友握手。我从来没有那么快乐过。当然一切来得很突然,愉快的事儿全都如此。我觉得这就是我一生所要寻觅的。他又兴奋又快活,脸上泛起了红晕,看上去格外英俊。愿你永远那么快乐,道连,霍尔华德说,你没有把你订婚的事告诉我,我可不会原谅你。你告诉了哈利。我也不会原谅你吃饭来迟了,亨利勋爵插嘴道,把手搭在小伙子肩上,笑嘻嘻地说。来吧,坐下来尝尝这里新来的厨师的手艺。过会儿,你再谈谈订婚的经过。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他们在一张小圆桌旁就座后,道连叫道。事情的经过无非就是这样:昨天晚上同你分手后,哈利,我穿上礼服,到了鲁伯特街,在你介绍的一家意大利小餐馆用了晚饭,随后八点钟上了剧院。西比尔扮演罗瑟琳。当然,布景很糟糕,奥兰多也荒唐可笑。可是那西比尔!你们真该见她!她女扮男装登场,好看极了,穿着一件带棕黄袖子的苔青色丝绒紧身衣,一条咖啡色的背带紧身裤,戴一顶精致的绿色小帽,帽上的一颗宝石系着老鹰羽毛。她还披了一个带兜帽衬着暗红色里子的大氅。在我眼里,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美妙绝伦。她有着你画室里那尊塔纳格拉赤陶小雕像的全部风韵,巴兹尔。她的头发拥着她的脸,就像深色的叶子拥着浅色的玫瑰。至于她的演技嘛,嗯,今晚你们会看到的。她简直是个天生的艺术家。我坐在幽暗的包厢里,完全神魂颠倒了。我忘了自己身处伦敦,生活在十九世纪。我的爱把我带到了人所未见的森林。演出结束后,我到了幕后,同她攀谈起来。我们坐在一起,她的眼睛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我的嘴唇凑向了她的,两人便吻了起来。我无法向你们描述我当时的感觉。我的全部生活,似乎都浓缩成了尽善尽美的玫瑰色的欢愉。她浑身颤抖,像一朵摇曳着的白水仙,随后一下子跪倒在地,亲吻起我的手来。我觉得不该把这告诉你们,但实在忍不住。当然,我们订婚的事绝对保密,连她母亲都没告诉。不知道我的监护人会怎么说,拉德利勋爵肯定会勃然大怒。但我不在乎,反正要不了一年就成年了,到那时爱怎么干都行。我从诗中取来了爱情,在莎士比亚剧中找到了妻子,巴兹尔,我做得很对是不是被莎士比亚教会说话的嘴唇,耳语着把秘密告诉我。我搂抱着罗瑟琳,亲吻着朱丽叶。是的,道连,我想你是对的,霍尔华德慢条斯理地说。你今天见过她吗亨利勋爵问。道连?格雷摇了摇头。我在亚登的森林同她分手,将要在维罗那的果园与他相会。亨利勋爵若有所思地喝着香槟。你在什么情况下提到了'结婚'两个字,道连而她是怎么回答的也许你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亲爱的哈利,我并没有把这当作一桩买卖,也没有一本正经地向她求婚。我告诉她我爱她,她说她不配做我的妻子。什么不配呀!嗨,与她相比,整个世界都是微不足道的。女人非常讲究实际,亨利勋爵低声说,比我们要实际得多。在那种场合,我们往往会忘了谈结婚的事儿,而她们总会提醒我们。霍尔华德按住她的胳膊。别这么说,哈利。你已经惹得道连生气了。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他不会把苦恼带给别人。他的天性太好了,不会干出这种事情来。亨利勋爵的目光扫过桌子,回答说,道连从来不生我的气,我有最充分的理由问这个问题,事实上,这也是原谅提问者的惟一理由,那就是单纯的好奇心。我有一个理论:往往是女人向我们求婚,而不是我们向女人求婚。当然中产阶级生活方式除外,但中产阶级不属于现代人。道连?格雷仰头大笑。你实在是本性难改,哈利。可我不在乎,也不可能生你的气。你见了西比尔?文就会觉得,只有畜生,没有良心的畜生,才会中伤她。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想要羞辱心爱的人。我爱西比尔?文。我要把西比尔放在金色的基架上,看着整个世界拜倒在属于我的女人的脚下。婚姻是什么是不可改变的誓言。因为、 这样,你便嗤之以鼻啊!可别讥笑。我正要立下这样的誓言。她的信赖使我忠贞,她的信心促我从善。与她相处的时候,我对你的教诲感到遗憾。我已经完全不同于你心目中的我。我变了。我一碰到西比尔的手就忘掉了你,忘掉了你的一切荒谬而迷人、有毒却悦耳的理论。那些理论是......亨利勋爵问,一面取了些色拉。哦,你关于人生的理论、关于爱情的理论、关于享乐的理论。说真的,你的一切理论,哈利。惟有享乐值得有理论,他带着优美的拖腔说。但恐怕不能自 一称为我的理论。理论属于天性而不属于我。享乐是天性的考验,是天性表示赞许的标志。我们快乐的时候往往是好的,但好的时候却不一定快乐。啊!可是你说的'好'是什么意思巴兹尔?霍尔华德叫道。是呀,道连附和着,往椅背上一靠,隔着桌子正中密密丛丛带紫色花蕊的蝴蝶花看了看亨利,你说的'好'是什么意思,哈利所谓'好'就是与自身保持和谐,他回答,白皙尖细的手指碰了碰杯子的细柄。不和就是被迫与别人保持和谐。一个人自身的生活是重要的。至于邻居的生活,假如你想做道学家,或者清教徒,那你尽可以向他们炫耀你的道德观,不然他们与你无关。此外,个人主义其实有着更高的的。现代道德就是接受自己时代的准则。我认为,任何一个文化人接受自己时代的准则是最不道德的表现。不过,要是一个人只为自己而生活,哈利,当然要为此付出可怕的代价,是吗画家建议道。是呀,如今什么都要价过高。我想穷人的真正悲剧在于,除了自我克制,他们什么都付不起。美丽的罪孽,像美丽的东西一样是富人的特权。人们还得用除了金钱之外的其他方式来偿付。什么方式呢,巴兹尔啊!我想是用忏悔,用受苦,用......唉,用意识到自己的堕落来偿付。亨利勋爵耸了耸肩。我的好家伙,中世纪的艺术很动人,但中世纪的情感已经过时。当然在小说中用得着。但是,小说中能用的只是那些在现实中不再使用的东西。相信我,文明人从不因为享乐而悔恨;不文明的人从不知道什么是享乐。我知道享乐是什么。道连?格雷叫道。那就是崇拜某个人。那自然比被人崇拜好,他回答,一面摆弄着水果。受别人崇拜是一件讨厌的事。女人就像人类对待神明那样对待我们。她们崇拜我们,老缠着要我们为她们效劳。我该说她们把自己所求的先给了我们,小伙子严肃地低语道。她们赋予我们的天性以爱,因此有权把这种爱要回去。那倒是千真万确的,道连,霍尔华德叫道。从来没有什么千真万确的东西,亨利勋爵说。这就是,道连插嘴道。你得承认,哈利,女人们把生活中最好的东西给了男人。可能是这样,亨利勋爵叹了口气。但她们必定会一点点要回去。这就麻烦了。就像一个俏皮的法国人所说的那样,女人激起我们成就大事业的欲望,却阻止我们去付诸实现。哈利,你太可怕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你会永远喜欢我,道连,他答道。要喝咖啡吗,你们两位--侍者,拿咖啡和甜白兰地来,还有香烟。不,不用拿香烟了,我还有一些。巴兹尔,我不能任你吸雪茄了,你一定得吸香烟。香烟是一种至妙至极的享受,妙不可言,让你感到永不满足。人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望呢是的,道连,你会永远喜欢我。在你眼里,我代表着你没有胆量涉足的罪孽。你胡说八道,哈利!道连叫道,从侍者放在桌上的喷火银龙里点了烟。我们到剧院去吧。西比尔一上台,你便会产生新的生活理想。她将代表某种你从来不知道的东西。我什么都知道,亨利勋爵说,眼睛里露出了倦色。但我随时准备体会新的情感。不过可惜的是,至少对我来说,没有情感这样的东西。好在你那个奇妙的姑娘会使我激动。我喜欢演出,它比生活要真实得多。我们这就走吧,道连,你跟我一起走。对不起,巴兹尔,我的车只够坐两个人,你只好乘另外的车紧随其后了。他们起座披上外套,站着喝起咖啡来。画家没有说话,想着别的事儿,一脸的阴郁。他无法容忍这桩婚姻,但似乎又觉得这比很多可能会发生的事要好得多。几分钟后,他们都下了楼。根据做好的安排,他自己坐车走。望着面前这辆马车闪动的灯光,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失落感,觉得对他来说,道连?格雷再也不会跟过去一样了。生活已经把他们隔开......他的眼神暗淡了,拥挤、闪烁的街道在他目光里变得模糊起来。马车在剧院门口停下的时候,他似乎老了好多。第 七 章不知什么原因,那天晚上剧院爆满。肥胖的犹太经理在门迎候,战战兢兢,满脸堆笑,一副讨好的样子。他领他们去了包厢,神态谦卑得有些夸张,珠光宝气的肥手挥来挥去,说话的嗓门很大。道连?格雷比以往什么时候都讨厌他,只觉得仿佛原本要找米兰达,偏偏却碰上了凯列班。亨利勋爵对他倒颇有好感,至少嘴里是这么说的,而且执意要同他握手,明确告诉他,跟一个发现了真正的天才并为一位诗人而破产的人相遇,是莫大的荣幸。霍尔华德饶有兴味地看着正厅后座观众的一张张脸。空气非常闷热,巨大的汽灯光焰四射,像一朵巨型大丽花,所有的花瓣都喷出黄黄的火来。顶层楼座的青年已经把外套和背心脱掉,挂在座位旁边,与隔得很远的相识交谈着,还和邻座打扮得花哨俗气的姑娘一起吃着橘子,嗓门儿尖得刺耳。酒吧里传来了开瓶塞的啪啪声。在这样的地方找到了自己敬慕的人!亨利勋爵说。不错!道连?格雷回答。就是在这儿我找到了她。她比所有的人都神圣。她演出时你会把什么都忘了。她一上台,这些面容粗糙、举动野蛮、平平凡凡的粗人,便完全不一样了。他们静静地坐着看她,被她随心所欲地弄得哭哭笑笑。她让他们像小提琴那样富有反应,使他们脱俗,让你感觉到他们是跟自己一样的血肉之躯。跟自己一样的血肉之躯!啊,但愿不要这样!亨利勋爵叫了起来,这时他正用歌剧望远镜扫视楼座的观众。别理他,道连,画家说。我理解你的意思,也相信这个姑娘。凡你喜欢的姑娘,必定是非常出众的,凡是具有你所描绘的那种效果的姑娘,必定是高雅的。使自己的时代脱俗,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如果这姑娘能赋予一个没有灵魂的人以灵魂,能为过着肮脏丑陋的生活的人创造美感,能驱除他们的自私心,能把眼泪借给他们去为别人的不幸而哭泣,那就很值得你爱慕,也值得整个世界爱慕。这桩婚事很好,虽然起初我并不这样想,但现在我赞同了。神明为你创造了西比尔?文,没有她,你会是不完美的。谢谢你,巴兹尔,道连?格雷回答,捏了捏画家的手。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哈利那么玩世不恭,简直让我害怕。乐队开始演奏了,音乐很糟糕,好在只有五分钟左右。过后幕会拉开,你们会看到这个姑娘,我将把我的整个生命奉献给她,我已经把我身上最好的东西给了她。一刻钟以后,在一阵乱哄哄的掌声中,西比尔登场了。不错她看上去确实很可爱--亨利勋爵认为,她是平生所见的最可爱的姑娘之一。她羞怯的风韵和惊愕的眼神里,露出一种曲意迎逢的表情。她瞥了一眼拥挤不堪、热情洋溢的剧场,两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很像一面银镜中映出的玫瑰的影子。她后退了几步,嘴唇似乎在抖动。巴兹尔?霍尔华德跳了起来,开始鼓掌。道连?格雷仿佛是在梦中似的,一动不动地坐着,凝视着她。亨利勋爵透过望远镜看着,喃喃地说:真迷人!真迷人哪!这场戏发生在凯普莱特家的厅堂里,罗密欧扮做香客,同茂丘西奥和其他朋友已经登堂入室。乐队虽糟,倒也奏起了几段音乐,舞蹈开始了。西比尔仿佛来自另一个更美妙的世界,飘然舞过一群服饰陈旧、动作笨拙的演员。她跳舞时摆动着身子,好像一棵植物在水中摇动一样,喉部的曲线是洁白的百合花的曲线,手似乎是冷色的象牙做的。但奇怪的是她无精打采,目光落在罗密欧身上的时候也没有一点喜悦之情。她读的几句台词--信徒,莫把你的手儿侮辱,这样才是最虔诚的礼敬;神明的手本许信徒接触,掌心的密合远胜如亲吻。以及紧接着的几句简短对话,纯粹矫揉造作。她的嗓子不错,但音调却绝对虚假,音色也不对。因此,诗句中的活力荡然无存,表达的情感也很不真实。道连格雷看着她的表演,脸色渐渐发白,心里既茫然又焦急。他的朋友都不敢对他说什么,觉得西比尔似乎极不胜任,两人都非常失望。但他们觉得,对朱丽叶扮演者的真正考验是第二幕阳台上的一场戏。他们等待着。要是演不好,那就说明她没有演戏的才能了。不容否认,她出现在月光下时显得非常动人。但演技却是做作得令人难以忍受,而且越演越糟。她的手势装腔作势,非常可笑。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过分夸张。剧中那漂亮的段落--幸亏黑夜替我罩上了一层面幕,否则为了我刚才被你听去的话,你一定可以看见我脸上羞愧的红晕。像是一个由二流的演说教师教出来的女学生朗诵的,一板一眼,咬得很准。她倚在阳台上,开始朗诵下面的美妙诗句:我虽然喜欢你,却不喜欢今天晚上的密约;它太仓促、太轻率、太出人意外了;正像一闪电光,等不及人家开一声口,已经消隐了下去。好人,再会吧!这一朵爱的蓓蕾,靠着夏天的暖风的吹拂,也许会在我们下次相见的时候,开出鲜艳的花来。看她朗诵的那副样子,仿佛对她来说这些诗句不表达任何意义。这不是因为紧张造成的。要说紧张,她倒是很镇定。那不过是演艺的拙劣,她彻底失败了。甚至连正厅后座和顶层楼座没有受过教育的普通观众,也对演出失去了兴趣,一时坐立不安,开始高声谈话和吹口哨。站在花楼后头的犹太经理,又是登足,又是怒骂。只有姑娘自己无动于衷。第七章第二幕结束后,剧场里响起了一片嘘声。亨利勋爵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披上外套。她很漂亮,道连,他说,但她不会演戏。我们走吧。我要看完再走,小伙子回答,语调生硬而痛苦。实在抱歉,让你们浪费了一个晚上,哈利。我向你们两人道歉。亲爱的道连,文小姐大概是病了,霍尔华德打断说。我们改日再来吧。但愿她是病了,道连回答。不过我觉得她简直好像冷漠无情。她完全变了,昨夜还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今晚却只是个普通平庸的戏子。别那样谈论你的心上人,道连。爱情比艺术更美妙。两者都不过是模仿,亨利勋爵议论道。可我们还是走吧,道连,你不该再呆下去了。观看拙劣的演出无益于人的道德。此外,我想你也不会叫你的妻子去演戏,所以就是把朱丽叶演得像木偶一样又何妨她很可爱,要是她对生活和艺术都一无所知,倒也不失为一种愉快的经历。只有两种人最具吸引力,一种是无所不知的人;另一种是一无所知的人。啊呀,我亲爱的小伙子,别那么悲伤了!保持年轻的秘密在于驱除不宜情绪。跟巴兹尔和我到俱乐部去吧,吸会儿烟,为西比尔?文的美貌干杯。她那么漂亮,你还需要什么呢走开,哈利,小伙子叫道。我要单独呆在这儿。巴兹尔,你一定得走。啊!你们没有看见我的心碎了吗他热泪盈眶,嘴唇颤抖,冲到包厢后面,靠在墙上,把头埋在手里。我们走吧,巴兹尔,亨利勋爵说,话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温柔。两个年轻人一起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脚灯亮了,第三幕幕启。道连?格雷回到自己的座位。他脸色苍白,显得高傲和冷漠。演出拖拖拉拉,似乎没完没了的样子。一半观众离场,嘻嘻哈哈,靴子登得很响。整场演出是个大失败。最后一幕几乎是对着空空的座位在表演。幕落时有人耻笑,有人叹息。戏一结束,道连?格雷就直冲幕后演员休息室。那姑娘独自站着,脸上露出得意之情,目光炯炯,神采飞扬。张开的嘴唇在为他们共同的秘密微笑着。他进去时西比尔瞧着他,一脸无限喜悦的表情。今天晚上我演得多糟,道连!她叫了起来。糟糕透了!他回答,惊讶地瞪着她--糟糕透了!简直可怕。你病了吗你不知道它的后果,也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姑娘微微一笑。道连,她回答,用音乐般的腔调拉长了他的名字,仿佛对她红红的花瓣似的嘴唇来说,这比蜜还甜。道连,你应当理解的。可你现在理解了,是吗理解什么呀他愤愤地说。为什么我今天晚上会那么糟糕,为什么我永远会那么糟糕,为什么我以后再也演不好了。他耸了耸肩。我想你病了。病了就不该演出。你自己出了洋相。我的朋友厌烦了,我也厌烦了。她似乎不在听他。欢乐改变了西比尔,她沉浸在极度幸福之中。道连,道连,她叫道,在认识你之前,演出是我惟一的现实生活。我只生活在剧院里,我想那都是事实。一个晚上我是罗瑟琳,另一个晚上是鲍西娅。贝特丽丝、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考狄利娅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我什么都相信,觉得与我同台演出的普通人似乎都是上帝。绘成的布景是我的世界,除了影子,我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影子是真的。这时候你来了--啊,我英俊的心上人!--你从牢狱中解放了我的灵魂。你教会我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现实。今晚,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透了自己一直参与的无聊演出看出了它的空洞、虚假和愚蠢。今晚这辈子第一次意识到罗密欧可恶、守旧和虚伪;意识到果园中的月光是虚假的;意识到布景很庸俗;意识到我念的台词是不真实的,不是我的话,也不是我要说的话。你给我带来了更高尚的东西,一切艺术不过是它的影子。你使我明白爱情究竟是什么。我的心上人!我的心上人!迷人王子!生命的王子!我已经讨厌影子。对我来说,你胜过一切艺术。既然如此,我与戏中的傀儡又有什么关系呢今晚一上台,我不明白怎么会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我原以为会非常出色,但发觉自己无能为力。蓦地我心里豁然开朗,个中原因全都明白了。对我来说,这一感悟好极了。我听见了他们的嘘声,但一笑了之。他们怎么能理解我们这样的爱呢把我带走吧,道连。带我到没有人打扰我们的地方去。我讨厌舞台。我可以模仿一种自己没有感觉的激情,但无法模仿像火一样在我心中燃烧的激情。啊,道连呀,道连,现在你明白它的意义了吗即使我能做得到,对我来说在戏里表演热恋也是一种亵渎行为。道连跌坐在沙发上,转过脸去。你扼杀了我的爱,他咕哝着。她惊异地看着他,笑了起来。他没有答理。她走到他面前,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她跪了下来,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他抽出手,不觉打了个寒噤。随后,他跳了起来,走到门边。是呀,他叫道,你扼杀了我的爱。你曾经激发过我的想象。而现在你连我的好奇心都激不起来了。你简直一点吸引力都没有。我爱你是因为你了不起;因为你有天分,有才智;因为你实现了伟大诗人的梦想,赋予艺术的影子以形式和内容。可是你把这一切都丢掉了。你既浅薄又愚蠢。天哪!我疯啦,竟会爱上了你!我多傻啊!现在你对我已经毫无意义。我永远不想再见你了。我决不会再想你,决不会提起你的名字。你不知道你曾经对我意味着什么。啊,曾经......哎呀,我不忍心去想它!但愿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你!你破坏了我生活中的浪漫。你说爱情损害了艺术,你对爱情多么无知!失去了艺术,你一无是处。我本可以使你成名,使你光彩夺目,灿烂辉煌。世界本会拜倒在你脚下,你本可以冠上我的名字。而现在你是什么呢一个有一副漂亮脸蛋的三流戏子。姑娘脸色煞白,发起抖来。她的双手攥得紧紧的,她的嗓音似乎在喉咙里卡住了。你说着玩玩的吧,道连她喃喃地说。你在演戏。演戏!我把演戏让给你。你才拿手呢,他恨恨地说。她从跪着的地方站了起来,带着虔诚的痛苦表情,穿过房间走到他面前,把手按在他胳膊上,睨视着他。道连把她推开。别碰我!他叫道。她一声低吟,扑倒在他脚边,躺在那里,像一朵踩扁了的花。道连,道连,别离开我!她轻声说。真对不起,我没有演好。我一直都想着你。可是我会努力的--真的,我会努力。我对你的爱来得那么突然。要是你没有吻我--要是我们没有彼此亲吻,我想我会永远不知道爱。再吻我一下吧,我心爱的人。不要离开我,我受不了。啊!不要离开我。我的弟弟......不,没事儿,他并不当真。他是说着玩的。...可是你,呵!你就不能原谅我一个晚上吗我会非常努力,努力演得好些。别对我那么狠心,我爱你胜过世上的一切。毕竟只有一次我没有让你满意。不过你说得很对,我应当显得更像一个艺术家。我真傻,但我很无奈。呵!别离开我,别离开我。一阵激动的哭泣使她透不过气来了。她像受伤了似的趴在了地板上。道连。格雷漂亮的眼睛俯视着她,线条分明的嘴唇不屑地噘了起来。一个你不再爱的人哭哭啼啼的时候,总会有某种可笑的东西。他似乎觉得西比尔.文是在演出一场荒唐的闹剧。她的眼泪和哭泣使他感到厌烦。我走了,他终于说,语调镇静而清晰。我不想对你太狠心,但我不能再见你了。你使我失望。她默默地哭着,没有答话,却爬着离他更近了。她的纤纤小手漫无目的地伸了出来,仿佛在找寻他。道连转身离开了房问。一会儿以后,他出了剧院。究竟要去哪儿,他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只记得是在灯光暗淡的街道上徘徊,走过黑影笼罩的狭长拱廊和一些面狰狞的房子。喉咙嘶哑的女人发出刺耳的笑声,在他背后喊着。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过,自言自语,骂骂咧咧,活像那些巨大的猿人。他看到古怪的孩子们聚集在台阶上,听到阴暗的院落传来尖叫和诅咒。拂晓时,他不知不觉已来到考文特露天市场附近。夜幕开启了,露出火红色的微光,苍穹像是一枚掏空了的珠子。满载着摇曳多姿的百合花的大车隆隆作响,慢悠悠地驶过空旷光洁的街道。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对他来说,美丽的花儿似乎是一帖镇痛剂。他跟着那些人进了市场,看他们卸车。一个穿白色罩衫的赶车人送给他一些樱桃品尝,他道了谢,不明白为什么那人拒绝收钱,开始无精打采地吃起樱桃来。樱桃是半夜里采摘的,还带着月色的寒气。一长队男童,扛着一筐筐条子状的郁金香、黄玫瑰和红玫瑰,在他面前鱼贯而过,挨挨挤挤穿过一大堆绿宝石般的蔬菜。门廊下被太阳晒得褪了色的柱子旁边,闲荡着一群邋里邋遢不戴帽子的姑娘,等待着拍卖收场。其他的人都拥挤在广场咖啡屋的旋转门附近。拉车的高头大马打着滑,踩在粗糙的石子路上,摇动着马铃和马饰。有些车夫就睡在一堆麻袋中间。颈部色彩斑斓、脚呈粉红色的鸽子跳来跳去,啄着谷物。过了一会儿,他叫了一辆马车回家。他在门口踯躅了一阵子。极目四顾,眺望寂静的广场,以及附近空空的紧闭的窗户和惹人眼目的百叶窗。此刻的天空一片乳色,屋顶在天空的反衬下闪闪发光。对面的一个烟囱升起了一缕轻烟,卷曲成紫色的丝带,飘向珠色的天空。铺着橡木护墙板的巨大的门厅里,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镀金的威尼斯大吊灯,那是某艘威尼斯地方官游艇上的掠夺物。吊灯上的三个喷嘴依旧闪闪烁烁地燃烧着,似乎冒出几道细细的蓝色火焰,火焰的边缘镶着白色的火。他熄了灯,把帽子和披肩扔在桌子上,经过书房朝卧室走去。那是楼下一间八角形的大房间,在一种崇尚奢华的新感觉的支使下,他刚刚把它装饰过一番。墙上挂着一些古怪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壁毯,那是在塞尔比庄园一个废弃的阁楼上找到的。他转动门把手的时候,目光落在霍尔华德所作的画像上。他吃惊地倒退了一步。随后又继续往前,进了自己的房间,露出一副百思不解的神态。他取下插在外套上的花,似乎有些犹豫不决。最后他又返回去,走近画像,仔细端详起来。在好不容易透过乳白色丝绸百叶窗的暗淡的光线下,那画像的面孔似乎有点变形,表情显得不同了。也许可以说嘴角露出了一丝凶相。这实在有些蹊跷。他转过身,走到窗前,拉起百叶窗。明亮的曙光洒向房间,把奇妙的影子推到阴暗的角落,让它在那里不住地颤抖。可是画像脸上他已经注意到的奇怪表情,似乎还停留在那儿,甚至更为强烈了。抖动着的热烈的阳光,把画像嘴角的凶相照得清清楚楚,跟他仿佛做了坏事后镜子里出现的映像一样分明。他退缩了,从桌上拿起了一面椭圆形镜子,急急忙忙透过光洁的表面往里看。这面镜子是亨利勋爵送给他的无数礼品之一,边框饰有多个象牙做的丘比特。镜子里并没有使他红红的嘴唇变形的线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揉了揉眼睛,走近画像,再次细看起来。他审视这幅画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变化的痕迹。但无疑整个表情变了。那不光是他的幻觉,而是令人心寒的、明明白白的事实。他颓然坐在一条椅子上,开始思考起来。他突然想起这幅画完成的那天他在巴兹尔的画室说过的话。不错,他记得清清楚楚。他许了一个愚蠢的愿,希望自己永远年轻,而画像会变老;希望自己的美貌不会失去光泽,而画布上的脸会替他显示情欲和罪孽;希望画中的形象会因为痛苦和思索而干枯,而他自己则能保持刚刚意识到的青春的滋润和可爱。当然他的愿望没有兑现!那样的事是不可能的,连想一想都觉得可怕。可是那画像就在他面前,嘴角上露出了一丝凶相。凶相!难道他很凶残这是那位姑娘的过错,不是他的错。他梦想她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把自己的爱献给了她,因为他认为她伟大。后来她让他失望,她浅薄而不足取。但是他想到她躺在自己的脚边,像小孩子似地哭泣的时候,心里便涌起了无限悔恨之情。他记得自己看着她时是多么无情。为什么他成了那个样子为什么给了他这样一颗灵魂可是他自己也是够痛苦的。在戏上演那可怕的三个钟头,他经受了漫长的痛苦,挨过了没完没了的折磨。他的生命跟西比尔的完全一样有价值,如果他给西比尔造成了终身的伤害,那么西比尔也给他带来了一时的损毁。何况女人比男人更耐受痛苦。她们靠情感而生活,一心只想着情感。她们看中情人,无非是找个人可以哭哭闹闹。这是亨利勋爵告诉他的,而亨利勋爵是熟知女人的。为什么他要为西比尔感到烦恼呢现在她已与他无干。可是还有这幅画呢他对其中的变化该说什么呢这幅画隐藏着他的秘密,述说着他的故事,已经教会他热爱自己的美貌。它会不会叫他讨厌自己的灵魂呢他会再看它一眼吗不,这不过是理智的混乱所造成的幻觉。他度过的那个可怕的夜晚留下了幻象。突然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使人发疯的小红点。这幅画没有变,只有蠢人才以为它变了。可是画像凝视着他,漂亮而扭曲的面孔带着狞笑,明亮的头发在朝阳下闪光。画像的蓝眼睛与他的相遇,他心头萌生了说不尽的遗憾,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他自己的画像。它已经变了,还会变得更多。闪闪金光会褪成灰色,红白玫瑰似的容貌会憔悴。他每造一孽,脸上就会出现污点,毁掉白皙的肌肤。可是他决不造孽。这幅画无论变与不变,都是她良心的明白写照。他会拒绝诱惑。他再也不见亨利勋爵了--至少不再听他的话,那些难以捉摸的有毒理论。曾几何时在巴兹尔?霍尔华德的花园里,这些理论激起了他的痴心妄想。他要回到西比尔身边,跟她重归于好,同她结婚,努力再去爱她。是的,他有责任这样做。她一定比他更痛苦。可怜的孩子!他太自私了,对她很冷酷。西比尔又会重现曾经有过的魅力。他们在一起会很幸福,两人的生活会纯洁而美丽。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拉过一块很大的幕帘遮住画像,瞥了画像一眼,不觉打了个寒战。多可怕!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走到窗前,打开了窗子。他到了草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晨的新鲜空气驱走了一切阴暗的情绪。他只想着西比尔。身边响起了爱的回音,他反复叨念着西比尔的名字。露水浸湿了的花园里鸟儿在歌唱,似乎在向花儿诉说西比尔的故事。第 八 章他一觉醒来的时候,早就过了午后。侍者踮着脚尖悄悄地进来过好几回,看他有没有动静,觉得好生奇怪,为什么这么晚了小少爷还没有醒来。终于铃响了,维克多轻手轻脚进了房间,端着一个古老的法国塞弗尔小瓷盘,上面放着一杯咖啡和一叠信件。他拉开挂在三扇大窗前、带蓝色闪光里子的橄榄色缎子窗帘。先生今天早上睡得很好,他微笑着说。几点钟了,维克多道连?格雷睡眼惺忪地问。一点一刻,先生。这么晚了!他坐了起来,喝了些咖啡,翻了翻信件。其中有一封是亨利勋爵的来信,那天早晨派人送来的。他犹豫了一会儿,把它放到了一边。其他的信,他懒洋洋地拆开了。里面照例又是些贺卡、吃饭请帖、私人画展的票子、慈善音乐会的节目单,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在这个季节,这类请帖每天清早都朝着时髦的年轻人铺天盖地涌来。还有一张费用很大的账单,是支付一套路易十五时代风格的银质雕花梳妆用具的。他不敢把账单送给他的监护人,因为那人很老派,不明白在我们生活的时代,不必要的东西就是必需品。此外,还有几封言词谦恭的信,是杰明街放债人写来的,表示随时可以提供任何数量的贷款,利息极为合理。大约十分钟后,他起来了,披上一件考究的丝绣开士米羊毛睡袍,进了玉髓铺成的浴室。久睡以后,凉水浴恢复了他的精神,使他似乎忘掉了已经发生的一切。偶尔一两次,他朦胧地觉得自己曾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悲剧,不过这悲剧虚无飘渺,似梦似幻。他穿好衣服便进了书房,在靠近开着的窗的小圆桌旁坐了下来,开始吃简便的法国早餐。天气很好,暖和的空气里似乎芳香四溢。一只蜜蜂飞了进来,嗡嗡地围着他面前插满黄色玫瑰的青龙瓷碗打转。他愉快极了。蓦地他的目光落在遮盖画像的帘子上,不由得吃了一惊。太冷吗,先生侍者把煎蛋卷放在桌子上说。要不要我把窗关上道连摇了摇头。我不冷,他低声说。这一切是真的吗难道画像真的变了要不,这不过是他自己把喜色想象成了凶相自然,画了像的画布是不可能改变的这事儿很荒唐,有一天可以充作自己与巴兹尔的谈资,他会觉得好笑。然而,他对整件事情的记忆是何等清晰!他亲眼看到过扭曲的嘴唇边的凶相,起初是在灰暗的黄昏,后来是在明亮的早晨。他几乎害怕侍者离开这问房子了。他知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会细看这幅画像。但他害怕作出定论。咖啡和香烟送上来后侍者转身离去时,他极想叫他留下。侍者正关上门要走,他把他叫了回来。这人站着等候吩咐。道连看了他一会儿。维克多,不管谁来访,就说我不在家,他叹了一气说。侍者鞠躬退出房间。随后,他从桌边站了起来,点了一支烟,腾地躺倒在正对帘子的铺着豪华坐垫的床榻上。帘子十分古,是烫金的西班牙皮革做的,印有路易十四时代风格的花哨的图案。他好奇地扫了一眼,心里想,不知道这块帘子以前是否掩盖过一个男人的秘密。究竟要不要把帘子拉开呢干吗要去动它呢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要是真有这么回事,那太可怕了。要是没有,又何必去找麻烦呢可是,如果鬼使神差,其他人的眼睛暗中窥视,看到了可怕的变化该怎么办呢如果巴兹尔?霍尔华德上门要看看自己的画,他又该怎么办呢巴兹尔肯定会这样做。不行,这画得仔细看看,马上得看。什么都比这么疑神疑鬼的可怕心境要好。他站起来,把两扇门都锁上了。这样,至少他看见自己耻辱的假面时只有他一个人。他拉开帘子,面对面看见了他自己。千真万确,画像已经变了。如他后来常记得并为之惊奇的那样,他开始几乎是带着一种科学研究的兴趣凝视这幅画像的。他难以相信竟会发生这样的变化。然而这又是事实。难道在画布上构成形象和颜色的化学分子,同他躯体内的灵魂有着某种难以捉摸的关系难道心灵中想的,那些化学分子会付诸实践难道它们会使心灵的梦想成真或者还有其他更可怕的原因他打了个寒噤,不觉害怕起来,回到床榻,躺在那里,厌恶而恐惧地盯着画像。然而,他觉得有一件事情,画像是为他做了。那就是使他意识到自己对西比尔?文多么不公平,多么冷酷。现在要补救还为时不晚。她仍然会成为他的妻子。他虚假、自私的爱,会让位给某种更崇高的影响,会化成某种更高尚的激情。霍尔华德为他所作的画像会成为他生活的向导,会像圣灵对于一些人,良心对于另一些人,惧怕上帝对于我们所有的人那样对他起作用。后悔总有后悔药,那就是使道德感麻木的药品。可是眼前是一个看得见的道德堕落的象征;是人给自己灵魂带来毁灭的永恒的标记。钟敲了三点、四点和四点半,道连?格雷依然没有动弹。他竭力想收集生活的红色丝线,编织成一个图案;想找到一条通向乐观情绪的迷宫之路,因为他在那儿已经徘徊很久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想。最后,他走到桌旁,给他心爱的姑娘写了一封充满激情的信,请求宽恕并责备自己愚蠢。他写了一页又一页表示伤心的狂热的话,以及表示痛苦的更为狂热的话。他慷慨地自责。我们自责的时候总觉得别人无权责备我们。使我们得到赦免的是忏悔,而不是牧师。道连写完这封信以后便觉得自己得到了宽恕。突然敲门声响了,他听见了外面亨利勋爵的声音。小伙子,我一定得见你。赶快让我进来。我不忍心你这样把自己关着。开始他没有回答,依旧端坐不动。敲门声继续响着,越来越响。是呀,还是让亨利勋爵进来吧,向他解释自己要过新生活了,必要的话可以跟他争吵,如果分手不可避免的话就分手。他跳将起来,急急忙忙拉好帘子遮住画像,用钥匙把门打开。这件事实在很遗憾,道连,亨利勋爵进门时说。可是你也不必为此想得太多。你说的是西比尔?文小伙子问道。是呀,当然,亨利勋爵回答,在一条椅子上坐下,慢慢地拉下黄,色的手套。从某一点上看,这件事很糟糕,但不是你的过错。告诉我,戏演完后你到后台去看过她吗去过。我敢肯定你去过。你跟她吵了我很粗暴,亨利--非常粗暴。可是现在好了。我并不为已经发生的事感到遗憾,它使我更了解自己。啊,道连,我很高兴你采取这样的态度!我曾担心你会一味地懊悔,撕自己漂亮的鬈发呢。这一切我都经受住了,道连摇了摇头,微微一笑说。现在我非常愉快。首先,我明白了良心是什么。良心并不像你告诉我的那样。在我们心目中,良心是最神圣的东西。别再讥笑我了,哈利,至少在我面前别这样。我要做好人,我不能忍受自己的灵魂变得丑恶。这是伦理学迷人的艺术基础,道连。我要为此而祝贺你。可是你怎样开始呢跟西比尔?文结婚。跟西比尔.文结婚!亨利勋爵大叫道,站了起来,惊愕不解地瞧着他。但是,亲爱的道连--是的,哈利,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关于婚姻的可怕。别说了。再也不要跟我说这类东西了。两天之前,我请求西比尔嫁给我。我不想食言,我要让西比尔做我的妻子。你的妻子!道连!......你没有收到我的信吗我今天早上写给你的,由我的人亲手送来的。你的信呵,不错,我想起来了。我还没有看呢,哈利。我担心里面会有些我不喜欢的话。你用你的警句把生活切得粉碎。那你一点都不知道了你说什么呀亨利勋爵穿过房间,在道连?格雷的身边坐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握得紧紧的。道连,他说,我的信--别害怕--是要告诉你西比尔死了。小伙子嘴里响起了一声痛苦的呻吟,他惊跳起来,从亨利勋爵的紧握中抽出了手。死了!西比尔死了!这不是真的!是个可怕的谎言!你怎么敢这样说完全是事实,道连,亨利勋爵神情严肃地说。所有的早报都登了。我写信给你是叫你别见任何人,一直等到我来。当然会进行验尸调查,你可一定不能卷进去。这类事在巴黎能使人深受欢迎,可是在伦敦大家都那么怀有偏见。这儿,你绝不能在丑闻中出头露面。你应该把这份兴趣保留给老年。我猜想,在剧院里他们不知道你的名字要是他们不知道,那就没事儿了。有没有人看见你到她的房间去这一点很重要。道连好久没有说话。他吓得茫然不知所措。最后他结结巴巴,哽咽着说,哈利,你说要验尸是什么意思难道西比尔--啊,哈利,我受不了啦!可是,你快一点呀,马上统统都告诉我吧。毫无疑问,这不是一个意外事故,尽管对公众一定得这么说。她同她母亲一起离开剧院的时候,好像是十二点半左右,她说把什么东西忘在楼上了。他们等了她一会儿,但她再也没有下来。最后他们发现她躺在化妆室的地上,死了。她误吞了剧院常用的什么可怕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但不是氢氰酸就是白铅。我猜想是氢氰酸,因为她似乎很快就死了。哈利,哈利,这太可怕了!小伙子叫道。是呀,这当然很悲惨,但你千万别卷进去。我从《标准报》上知道,她今年十七岁。但我以为她比这还要年轻。她看上去像个孩子,似乎不懂什么表演。道连,你可不能让这事刺激你的神经。你得过来和我一起去吃饭,吃完饭我们去看歌剧。晚上由帕蒂主演,人人都会到场。你可以上我姐姐的包厢,她有几个漂亮的女人跟她在一起。那么我谋杀了西比尔?文啦,道连?格雷半是对着自己说的。就仿佛跟用刀子割断她细细的喉咙那样,肯定是谋杀。可是玫瑰并不因为这样而减少它的魅力,鸟儿依然愉快地在我花园里歌唱。今晚我同你一起吃饭,然后去看歌剧,再后我猜想是在什么地方吃夜宵。生活是多么戏剧化呀!要是我在书本中读到这一切,哈利,我想 我会抱头痛哭的。不知怎地,现在事情实际发生了。对我来说这事太奇妙了,使我无法落泪。这是我有生以来写的第一封充满激情的情书。奇怪的是,我的第一封热烈的情书是写给一个死去的姑娘的。我在想,那些被我们称之为白色沉默者的死人有感觉吗西比尔!她能感觉,或者知道,或是倾听吗啊,哈利,我曾经多么爱她呀!现在,对我来说那似乎是几年前的事了。她曾是我的一切。后来便是那个可怕的晚上--其实不过是昨天晚上的事吗--她演得那么糟,我的心几乎碎了。她统统都向我解释了,非常凄切。但我无动于衷,反认为她浅薄。突然问一件使我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事,但的确很可怕。我说我要回到她身边。我觉得我作了恶,现在她死了。天啊!天啊!哈利,我该怎么办呢你不明白我处境的危险,而谁都无法使我摆脱。西比尔本该可以帮我她无权自杀,她很自私。亲爱的道连,亨利勋爵回答,从烟盒里拿了一支香烟,同时取出一个镀金的火柴盒来。女人改造男人的惟一方法是让他彻底感到厌倦,这样他会对生活了无兴趣。要是你跟这个姑娘结婚,那你就惨啦。当然你会待她好,人总会待那些自己毫不在乎的人很好。但她很快就会发觉你对她非常冷淡。而女人一旦发现丈夫的这一态度,要么变得邋遢成性,要么开始戴时髦的帽子,不过出钱的是别的女人的丈夫。我姑且不说社会地位不当的问题,那很可悲,当然我也是无法容忍的。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整桩婚姻会以彻底失败而告终。我想也是这样,小伙子低声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脸色苍白得可怕。可是我认为这是我的责任。这个可怕的悲剧使我无法做我该做的事情,那可不是我的过错。我记得你曾说过,正当的决心都是不幸的--也就是说往往下得太晚了。我的决心就是这样。正当的决心都意在对抗科学法则,是徒劳的。其根源是十足的虚荣心,其结果是一无所获。时而留给我们的是能够迷惑弱者的慷慨而空泛的感情,如此而已。完全是一张空头支票。哈利,道连?格雷叫道,走过去坐在亨利勋爵旁边。为什么我对这个悲剧的感受不像我想要感受的那么深呢我想并不是因为我狠心,是不是上两个星期你干的傻事太多了,所以够不上'狠心'两个字,道连,亨利勋爵带着甜蜜而忧郁的微笑说。小伙子皱起眉头。我不喜欢那样的解释,哈利,他回答,但我很高兴你不认为我狠心。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我不是。可我得承认,这件已经发生的事并没有对我产生应有的影响。对我来说,它就像一场绝妙的戏的绝妙结局。它具有希腊悲剧动人的美,我参与了这场悲剧,但并没有受到伤害。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亨利勋爵说,津津乐道于玩弄小伙子无意识的自私心--一个极其有趣的问题。我想真正的答案在这里:生活中真正的悲剧往往以非艺术的形式发生,以其赤裸裸的暴力、绝对的混乱、可笑的无意义和彻底的无定式,来伤害我们。悲剧会像粗俗不堪的行为一样对我们产生危害,给我们留下一个使用暴力的印象,我们因此而感到厌恶。然而,有时生活中出现的悲剧会拥有艺术美的成分。如果这些美的成分是真实的,那就会对我们产生具有戏剧性效果的吸引力。突然我们发现自己不再是演员,而是这个剧的观众了,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我们观看自己的表演,这神奇的印象本身让我们着迷。眼下,实际是怎么回事呢有人因为爱你而自杀了。要是我有这样的经历该多好,那会使我这辈子对爱富有真情。那些爱我的人--尽管不多,但还是有一些--总是一个劲儿地要活下去,虽然我对她们早已没有兴趣,或者她们早就感到我索然无味。她们变得肥胖而乏味,一碰上她们,这些人就立刻忆起旧来。女人的记忆多糟糕!又多可怕!完全暴露了智力的停滞!人应当吸收生活的色彩,而忘掉它的细节。细节永远是庸俗的。那我得在花园里种上罂粟花,道连叹息道。没有必要,他的伙伴回答。生活的手中始终掌握着罂粟花。当然,有时事情也很难忘却。曾经有一度,我整个季节只戴紫罗兰,以艺术的形式悼念一段不肯逝去的罗曼史。然而它最后终于消逝了。我忘了是什么使它烟消云散的。我想是她提出要为我而牺牲整个世界的那会儿。那往往是一个可怕的时刻,让人充满了对永恒的恐惧。是呀--你会相信吗--一个星期之前,在汉普夏夫人那儿,我发觉自己就坐在提到的那个女人旁边。她执意要重温旧事,翻出陈年老账,并搜索未来。我已经把罗曼史埋葬在长春花花里。而她又将它拖了出来,说是我毁了她的生活。我得声明,晚宴上她吃得很多,所以我不必为她担。可是她那么不得体!往事的魅力在于其已成往事。而女人们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帷幕已经降落,往往还想要第六幕。戏剧的矛盾已经全部解决,她们却要求继续演下去。要是随了女人们的心,一切喜剧都会出现悲剧性结尾,一切悲剧都会以闹剧的形式告终,虽有几分吸引力,却虚假做作,毫无艺术性可言。你要比我幸运。告诉你吧,道连,我所遇到的女人,没有一个会为我做出西比尔为你所做的一切。普通的女人常常会自我安慰,有些会求助于感情色彩来抚慰自己。穿紫红色衣服的女人,不管年龄大小,可千万不要相信。你也千万别相信过了三十五岁却仍然喜欢粉红色缎带的女人。这往往意味着她们有过一段历史。有的女人以突然发现丈夫的美德而得到极大的安慰。她们当着别人的面炫耀婚姻的美满,仿佛它是最诱人的罪孽。有些人则从宗教中得到安慰。一个女人曾告诉我,宗教的神秘有着跟调情一样的魅力,我对此能够充分理解。此外,没有比被人说成罪人更使人得意了。良心把我们大家都变成了利己主义者。是的,女人们在现代生活中所找到的安慰始终是无穷无尽的。说真的,我还没有提到最重要的安慰呢。什么安慰,哈利小伙子漫不经心地问道。哦,最明白不过的安慰。那就是一旦失去了自己的意中人,便把别人的拿过来。在上流社会,那常常会美化一个女人。但是,道连,西比尔.文同常见的女人真是天差地别!我觉得她的死有一种美。我很高兴,在我生活的时代能够出现这样的奇迹。它使人相信我们所玩弄的一切是真实的,比如罗曼史、激情和爱情。我对她极为冷酷,你忘啦。恐怕女人欣赏冷酷,欣赏极度冷酷,胜过一切。她们有一种了不起的原始本能。我们解放了她们,而她们依然做着奴仆,照样寻找着主人,喜欢受人支配。可你非常出色。我从来没有见你真的生过那么大气,但我能想象你显得多可爱。前天,你对我说了一番话,当时听来似乎是奇谈怪论,现在我明白,那绝对真实,而且是解开一切秘密的钥匙。什么话呀,哈利你对我说,在你心目中西比尔?文代表一切富有浪漫气质的女主角--一个晚上是台丝德蒙娜,另一个晚上是奥菲利娅;要是她死去时是朱丽叶,那么苏醒过来时是伊摩琴。现在她永远不会苏醒了,小伙子喃喃地说,把脸埋在手里。是呀,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她扮演了最后一个角色。但是你得把她在俗里俗气的更衣室里孤独的死,看做詹姆斯时期某出悲剧中古怪骇人的一个片断,看做韦伯斯特、福特、西里尔?图纳剧本中的一个场景。这位姑娘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所以她也并没有真的死去。对你来说,她至少是一个梦,一个游荡于莎士比亚戏剧、使之更为动人的幽灵,一支使莎剧音乐更加欢快醇厚的芦笛。她一触及现实生活,就把现实生活给毁了。同时现实生活也毁了她,她便因此而逍遁。要是你高兴,你尽可以凭吊奥菲利娅,可以因为考狄利娅被绞杀而把灰撒在头上,因为勃拉班修的女儿之死诅咒上天。但你不要为西比尔?文空洒泪水,她没有她们那么真实。双方沉默了一阵子。房间里暮色渐浓。暗影迈着银色的脚步,从花园里悄无声息地潜入室内。房里的东西都厌厌地褪去了色泽。过了一会儿,道连?格雷抬起头来。你剖析了我,给我自己看,哈利。他低声说,似乎松了一口气。你所说的我都感觉到了,但不知怎地,我总有些害怕。我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怎么害怕。你对我真了解呀!但过去的事我们就不谈了。那是一种奇妙的经历,如此而已。我不知道生活是否还为我准备着同样奇妙的东西。生活为你准备着一切,道连。凭你那非同寻常的漂亮外貌,你什么都能做到。但是,哈利,设想我苍老憔悴、满脸皱纹呢那又会怎么样呵,那么,亨利勋爵说着站起来要走--那么,亲爱的道连,你得为胜利而奋斗了。事实上,胜利不争而来了。不,你必须保持漂亮的容颜。我们生活的时代,书读得太多了,所以不聪明;思考得太多了所以不漂亮。你也不能幸免。现在你还是换好装,乘车直上俱乐部吧,事实上我们已经晚了。我想还是同你们一起去看歌剧吧,哈利,我太累了,什么都不想吃。你姐姐在几号包厢我想是二十七号。在豪华等级,门上可以看到她的名字。但我很遗憾,你不能同我们一起去吃饭了。我不想吃,道连懒洋洋地说。但我非常感激你对我说的这番话。你当然是我最好的朋友。从来没有谁像你那么了解我。我们的友谊才刚刚开始,道连,亨利勋爵回答,同他握了握手。再见。我希望九点半前见到你。记住,帕蒂要演唱。亨利勋爵关门离去,道连?格雷便按了下铃。几分钟后,维克多提着灯来了,拉上了百叶窗。道连等着维克多出去,可是这人干什么都磨磨蹭蹭。维克多一走,道连便冲向帘子,一把将它拉开。不错,画像没有再出现什么变化。他得到西比尔?文的死讯之前画像就已经知道了。生活中发生的事,画像都心领神会。毫无疑问,那副毁掉嘴角上优美轮廓的可怖凶相,在姑娘喝下毒药什么的那一刻,就出现了。要不,画像对由此产生的后果无动于衷难道它只注意到灵魂所起的变化他有些纳闷,希望有一天亲眼看一看它在起变化,尽管如他所想象的那样,他会因此而发抖。可怜的西比尔!这一切多浪漫呀!她常常在舞台上模仿死亡。然后死亡触摸她,把她带走了。她是怎样扮演那可怖的最后一幕的呢她死去的时候诅咒过他吗不会的,她为爱他而死去。对他来说,今后爱情永远是圣洁的。她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偿还了一切。他不会再去想那个可怕的晚上她让他经历的事情。他想起她来时,会把她视为一个悲剧人物,被送到世界舞台上来显示爱的至高无上的存在。一个奇妙的悲剧人物他一想起她孩子似的外貌,奇特迷人的举止,腼腆羞怯的风度,眼泪便夺眶而出。他匆匆挥去泪水,再看了一眼画像。他觉得自己作出选择的时刻真的到来了。要不,他已经作出了选择是的,生活以及他对生活的无限好奇,为他作出了选择。常驻的青春、巨大的热情、微妙而神秘的享受、狂热的欢乐以及更狂热的堕落,是他将要享有的一切。画像将为他承担耻辱的包袱,就是那么回事。他一想起等待着画布上那张英俊的脸的是玷污,一阵痛楚悄悄袭上心头。有一回,他孩子气地模仿那喀索斯,曾经亲吻了,或是假装亲吻了画像上此刻对他冷笑的嘴唇。一个早上,又一个早上,他坐在画像跟前,像他有时感觉到的那样,惊叹它的俊美,几乎为之倾倒。难道画像随着他自己屈服于每一次诱惑而变化难道它会变成狰狞可怖、令人厌恶的东西,只配藏进上锁的房间,远离曾经那么多次把它神奇的飘发染成金色的阳光可惜啊,可惜!一瞬间他想要祈祷,希望自己与画像之间的通感会消失。以前,应他的祷告,画像起了变化。也许应他的另一次祷告,画像会维持原貌不变。然而,凡是懂得一点生活的人,谁会愿意放弃永葆青春的机会呢,且不管这机会如何荒诞不经,或者可能隐伏许多致命的后果此外,难道这画像真的控制在他手中了吗是不是祈祷真的产生了所期望的效果可不可能有什么科学的原因来解释这一切呢如果一种想法能对一个活体产生影响,它可不可能对死的无机体产生影响呢不,在没有想法或者欲望的情况下,我们身外的东西会不会同我们的心境和情感产生共鸣,并由于暗中的爱和奇怪的相似,原子和原子之间相互吸引呢可是原因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再也不会通过祈祷招徕可怕的力量了。大不了画像要变就变吧,何必那么去细究呢观看画像确实是一种乐趣。他会跟踪自己的思想,直至其隐秘处。画像会成为他最神奇的镜子。正如画像已经展示了他的身体一样,它也会向他展示他的灵魂。当冬天光临画像的时候,他本人仍会站立于春天在夏天的边缘颤抖的地方。当血色从画像的脸上悄然褪去,留下白垩画成的苍白假面和木然的眼睛时,他自己会保持少年的魅力。他迷人的青春永远不会褪色,他生命的搏动永远不会削弱。他会像希腊的众神那样强健、敏捷、欢快。画布上的彩色形象发生变化有什么关系呢他自己会平安无事,那是最要紧的。他把帘子拉回画像前面原来的地方,微笑着走进卧室,他的仆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了。一小时后,他已在观看歌剧,亨利勋爵正俯身朝他凑过去。第 九 章第二天早晨,他正坐着用早餐的时候,巴兹尔?霍尔华德由人领着进了房间。我很高兴总算找到了你,道连,他沉重地说。昨天晚上我找上门来了,他们说你在看歌剧。我当然知道不会有这回事。但我真希望你会留下话来,说明上哪儿去了。我一夜都没有睡好,担心一个悲剧会造成另一个悲剧。我想你一听到这消息就会打电报给我。我是在俱乐部随便翻翻晚版的《地球报》时偶尔读到的。我立刻赶到这里,没有找到你,心里很着急。我无法向你诉说我为这事有多伤心。我知道你必定很痛苦。可是你昨晚在哪儿呢你去看望姑娘的母亲了吗刹那间我曾想跟踪你到那儿。他们在报上公布了她的地址,在休斯顿路的某个地方,是吗但是我担心自己不能分忧,反而会添乱。可怜的妇人!她一定是很伤心的!何况又是她的独生女!她说什么来着亲爱的巴兹尔,我怎么知道呢道连?格雷低声说,端着一个威尼斯酒杯,喝着带有金珠似的小气泡的淡黄色酒,显得极不耐烦。我是在看歌剧,你要在该多好。我碰到了哈利的姐姐格温多林夫人,还是初识。我们坐在她的包厢里。她绝对迷人。帕蒂唱得好极了。别谈论可怕的话题了。你不谈它,那就等于从来没有发生过。就像哈利说的那样,事物的存在完全是通过表达来实现的。顺便提一句,西比尔并不是那女人的独生女。她还有一个儿子,我想很可爱。不过他不是演员,是个水手什么的。好吧,谈谈你自己吧,你在画什么你看歌剧去了霍尔华德慢吞吞地说,嗓门儿有点生硬,并含着一丝痛苦。西比尔的尸体躺在某个肮脏的住所里,而你倒在看歌剧你心爱的姑娘连个可以安睡的坟墓都没有,你却可以同我谈人家的女人如何可爱,帕蒂唱得如何动人啊,老兄,等待着这具小小的白色躯体的是恐怖!住嘴,巴兹尔!我不要听!道连大叫着跳了起来。你别教训我啦。做过的事已经做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你把昨天说成了过去这同时间的长短有什么关系只有浅薄的人才需要好几年方能摆脱感情的纠葛。一个独立的人能够轻而易举地了却悲伤,就像他能随意自得其乐一样。我不愿受自己情绪的摆布。我要利用情绪,享受情绪,征服情绪。道连,这简直可怕!你被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尽管你看上去依然还是那个奇妙的孩子,曾一天又一天来到我的画室,坐着让我画你。但那时你纯朴、自然、柔情满怀,是世上最纯洁的人。如今我不知道你中了什么邪啦,说起话来好像没有良心,没有同情心。这都是因为哈利的影响,我看得很清楚。道连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他走到窗前,看了一会洒满阳光、闪闪烁烁的绿色花园。我多亏了哈利,巴兹尔,他终于说,我虽然也得益于你,但得益于他的地方更多。你只不过教会了我爱慕虚荣。是呀,我为此得到了惩罚,道连--或者有一天会得到惩罚的。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巴兹尔,他回过头来叫道。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呢我要我以前画过的道连,艺术家伤心地说。巴兹尔,道连说着走过去把手搭在巴兹尔肩上,你来得太晚了。昨天我听到西比尔?文自杀的消息后一她自杀了!天哪!事情确实吗霍尔华德大声说,带着恐怖的表情抬头去看道连。亲爱的巴兹尔呀!你自然不会认为这是一个普通的事故吧当然她是自杀的。年长的一位双手捂住脸。多可怕呀!他喃喃地说,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不,道连?格雷说,这件事没有什么可的。这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浪漫的悲剧之一。演戏的人总是过着最普通的生活。他们是好丈夫,或是忠贞的妻子,或是非常乏味的人。你知道我的意思--中产阶级的德性和一整套诸如此类的东西。西比尔多么与众不同!她上演了自己最出色的悲剧。她永远是位悲剧女主角。她出演的最后一个晚上--你看到的那个晚上--演得很糟,因为她懂得了爱的存在。她知道爱不存在的时候,便死去了,就像朱丽叶会如此死去一样。于是她再次化人艺术之境。在她身上有一种殉道者的精神,她的死具有一切殉道那种悲哀的徒劳,一种荒废的美。但是我在说这话的时候,你千万不要以为我不感到痛苦。要是昨天你在那一时刻来--五点半,或是五点三刻--你会看到我在流目。连当时在场的哈利,虽然是他带来的消息,也弄不清我当时有多难过。我痛苦万分。后来我的痛苦过去了。我无法重复一种情绪,除了感伤主义者,谁都做不到。而你,巴兹尔,很不讲道理。你来安慰我,这很令人感动。你发觉我已经得到了安慰,于是便勃然大怒。这怎么像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呢!你使我想起哈利讲的一个故事。有一个慈善家,一生中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来解除某种疾苦,或是改变某项不公平的法律,记不准是什么了。最后他终于大功告成,但同时也失望极了。他无所事事,差一点因为厌倦而死,成了一个十足的厌世主义者。此外,亲爱的巴兹尔,要是你真的是来安慰我,那就教会我忘掉已经发生的事儿,或者教我从适当的艺术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戈蒂叶不是一再写到用艺术来安慰吗我记得一天在你的画室里捡起一本牛皮封面的小书,偶尔看到了那句令人欣慰的话。可是,我不像我们一起在罗马时你告诉我的那个年轻人。那人常说黄缎子可以安慰生活中的任何痛苦。我却喜欢摸得着拿得起的美的东西。古老的锦缎、绿色的青铜、漆器工艺品、象牙雕刻、精美的环境、奢华的陈设,你都可以从中得到启发。但是,这些东西所创造的,或者至少是昭示的艺术气息,对我来说更为重要。正如哈利所说,做自己生活的旁观者是逃避生活的痛苦。我这么同你说话,你会觉得奇怪。你没有认识到我已经长大了。你我相识时我还是个小学生,现在我是大人了。我有新的情感、新的思想、新的见解。我跟以前不同了,但你得跟以前一样爱我。我变了,但你得永远是我的朋友。当然我很喜欢哈利。可我知道你比他好。你并不比他强--你太害怕生活--但你更好。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时候多么愉快!别离开我,巴兹尔,也不要同我争吵。我还是我。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好说了。画家奇怪地被打动了。他极其喜欢道连。道连的人格是他艺术的伟大转折点。他不忍心再去责备他。他的冷漠也许毕竟只是一种将会消退的情绪。他身上有那么多善良的德性,那么多高尚的情操。好吧,道连,他终于苦笑着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跟你谈这件可怕的事情了。我只是相信你的名字不会同这事儿牵连在一起。验尸调查今天下午开始。他们把你叫去了吗道连摇了摇头,一提验尸调查几个字,脸上使出现了厌烦的表情。这类事总是隐含着粗野和庸俗。他们不知道我的名字,他回答。但是她当然知道。只晓得我的教名,而且我可以肯定她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有一次她告诉我,他们都想知道我是谁,而她总是告诉他们我的名字叫迷人王子。她也真够机灵的。你一定得画一幅西比尔的像,巴兹尔。除了她留给我几个亲吻,几句令人断肠的话,我还想拥有一些她的别的东西。我会想法去做的,道连,如果这能使你高兴。但你自己也得过来让我画。没有你,我画不下去。我再也不能摆姿势让你画了,巴兹尔。这不可能!他大叫,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画家瞪着他。亲爱的小家伙,你胡说八道!他叫道。你的意思难道是你不喜欢我画你吗那幅画呢你干吗在画像前遮了块帘子让我看一看吧。这是我画得最好的一幅画。你一定得把帘子拿掉,道连。你的仆人简直丢脸,把我的画这么遮盖起来。怪不得我进来的时候发觉这房间变了。我的仆人与这无关,巴兹尔。你不会想象我让他布置我的房间吧他有时不过弄弄花草而已。不,是我自己的主意。落在画像上的光线太强了。太强了!当然不强,我的好家伙,是吗这地方再好没有了。让我瞧瞧这幅画。霍尔华德朝房间的角落走去。道连格雷发出一声恐怖的惊叫,一下子冲到了画家和帘子之间。巴兹尔他说,脸色非常苍白。你一定不能看。我不希望你看。不能看我自己的画!你不是当真吧。为什么我不该看霍尔华德大声说,哈哈大笑。要是你想看一眼,巴兹尔,我以我的名誉担保,这辈子我就不跟你说话了。我决不是说着玩的。我不做解释,你也别来问我。但是记住,要是你碰一碰这帘子,我们之间就完了。霍尔华德如五雷轰顶,惊愕地看着道连?格雷。这副样子,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小伙子气得脸色发白了。他双手攥得紧紧的,眼珠像两个射出蓝色火光的圆盘,浑身在发抖。道连!别说话!可是怎么啦当然,如果你不要我看的话我就不看,他冷冷地说,转身朝窗子先去。但是,我连自己的作品都不该看,那实在有些荒唐,尤其是今年秋天我要把画拿到巴黎去展出了。送去之前我可能还要给它上一层油彩,因此我得找个日子来看一看,为什么今天不行呢去展出!你要把它拿去展出道连?格雷大声说,一种莫名的恐怖感袭上心头。难道要向世人展示他的秘密人们会对他的隐私目瞪口呆那不行。得干点什么--他不知道干什么--一定得干点什么。是要去展出。我想你不会反对的。乔治?佩蒂要收集我最好的画到塞兹街举办专题画展,十月的第一周正式揭幕。画像只拿去用一个月,我想你能很容易地让出那点时间来,事实上你肯定会不在城里。而且要是你老是用帘子遮着,你也不会很在乎这幅画的。道连?格雷用手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他觉得自己已处在极度危险的边缘。一个月之前你告诉我永远不会拿它去展出,他叫道。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你们这些追求前后一致的人,跟其他人一样情绪瞬息万变。惟一的区别是你们的情绪没有什么意义。你没有忘记吧,你曾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世上没有什么能诱使你送它去展出。你对哈利也说了同样的话。他突然煞住话头,眼里闪出了光芒。他记得有一次亨利勋爵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同他说过,要是你想度过不可思议的一刻钟,你就让巴兹尔告诉你他为什么不送你的画像去展出。他同我说过为什么不,这对我是一种启示。不错,或许巴兹尔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他要试着问问他。巴兹尔,他说着,过来跟巴兹尔挨得很近,眼睛直盯着他的脸,我们各自都有一个秘密,你把你的秘密告诉我,我也把我的告诉你。你拒绝把我的画像送去展出的原因是什么画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道连,要是我告诉你,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了,你肯定会笑话我。这两种可能性,不管哪一种我都无法忍受。如果你不希望我再看这幅画,那我也知足了。我永远有你可以看。如果你希望我最好的作品秘不见人,那我也满意了。对我来说,你的友谊比名誉和声望更加宝贵。不,巴兹尔,你一定得告诉我,道连?格雷坚持着。我想我有权知道。他的恐惧感已经消失,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决心要发现巴兹尔?霍尔华德的秘密。我们坐下来吧,道连,画家说,显得有些困惑。我们坐下吧。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注意到画像中有某种奇怪的东西吗--某种东西,开始时也许并没有引起你注意,但突然间却自己展示在你面前了。巴兹尔!道连叫道,双手颤抖着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两眼急切而惊讶地盯着他。我看出来你注意到了。别开口。等你听了我的话以后再说。道连,从我遇到你的那一刻起,你的人格对我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影响。我的灵魂,我的头脑,我的精力都被你所左右。你成了我看不见的理想的可见的化身,那种理想像一个美妙的梦,在我们艺术家的记忆中拂之不去。我崇拜你。于是你同谁说话,我就妒忌谁。我要一个人占有你。同你在一起我就感到愉快。你离开我的时候你依然出现在我的艺术里......当然,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不可能这样做,因为你不会理解。我自己也难以理解。我只知道我面对着完美,世界在我的眼睛里已经变得妙不可言--也许是太美妙了,因为这种疯狂的崇拜存在着失去崇拜对象的危险,它并不亚于保持崇拜对象的危险......日子一周一周地过去,我越来越被你所吸引。然后开始了新的变化。我把你画成身穿精致盔甲的帕里斯,画成身披猎人的斗篷,手持雪亮的狩猎梭镖的美少年阿多尼斯。你还头戴沉重的莲花花冠,坐在阿德里安国王的船头,扫视着绿色混浊的尼罗河。你俯视希腊森林一泓平静的池水,在悄然的银白色水中,看到了自己动人的容貌。这些画面都是无意识的、理想的、遥远的,符合艺术的本质。有一天,有时候我想是致命的一天,我决定替你画一幅奇妙的画像,按你的实际情况来画,不穿古代的服装,而是你自己的衣服,生活在你自己的时代。我说不清楚,是现实主义的方法,还是仅仅你人格的魅力,无遮无盖地呈现在我面前。但我明白,作画时每一笔、每一层颜色似乎都流露着我的秘密。我开始担心别人会知道我的偶像崇拜。我觉得,道连,我流露的东西太多了,我在画像里倾注了自己太多的东西。于是我决定绝不允许把画拿去展出。你有点生气。但那时你不明白这一切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同哈利谈起过这件事,他笑话我。可我毫不在乎。画像完成以后,我独自坐在画像旁边,觉得自己是对的......哎,几天以后,画像离开了画室。我一摆脱画像的存在所产生的巨大的吸引力,我便似乎觉得自己很傻,竟会想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王子,因为把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美丽的妻子海伦引诱走而引起特洛伊战争。象我除了看到你很漂亮以及我可以画之外还看到了别的东西。甚至现在,我不禁感到,那种认为创作中所感受到的激情在完成的作品中会真的有所体现的想法,是错误的。艺术往往比我们想象的要抽象。形状和颜色只告诉我们形状和颜色--如此而已。我常常觉得,艺术更多的是掩盖而不是暴露艺术家。所以我得到巴黎的邀请以后便决定把你的画像作为主要展品。我根本没有想到你会拒绝。现在我明白你是对的,画像不能展出。你千万别为我告诉你的事生我的气,道连。就像我一次对哈利说的那样,你生来就是让人崇拜的。道连?格雷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脸颊恢复了光泽,他的嘴唇绽开了笑容。危险已经过去,眼下他是安全的。可是他禁不住怜悯起这个刚刚向他奇怪地袒露心迹的画家来,心里想自己也会不会如此受制于一个朋友的人格。亨利勋爵因为危险而独具魅力,如此而已。他过于聪颖机敏,过于玩世不恭,不可能真的讨人喜欢。将来会有人使他奇怪地崇拜不已吗那难道是生活为他准备着的一件事吗我很感到惊奇,道连,霍尔华德说,你居然在画像中看到了这一点。你真的看到了吗我从中看到了某种东西,他回答,某种我觉得很奇怪的东西。好吧,现在我要看画,你总不会在乎了吧道连摇了摇头。你不该问我,巴兹尔。我不可能让你站在画像前面。当然有一天你会的。永远不会。好吧,也许你是对的。再见了,道连。在我的生活中,你是惟一一个真正影响了我艺术的人。凡是我所做的有益的事情,我都归功于你。啊!你可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把我刚才说的那番话告诉你。亲爱的巴兹尔,道连说,你告诉了我什么啦无非是你太敬慕我了,那连个恭维都算不上。我的本意不是恭维。这是一种表白。现在我表白了以后,我似乎失去了某种东西。也许一个人永远不该把自己的崇拜用语言表达出来。那是一种很令人失望的表白。哎呀,你期望什么呢,道连你没有在画里看到别的什么吧,是吗没有别的可看了。没有。没有别的可看了。你干吗要问呢。呵是你千万别提崇拜了。那很傻。你我是朋友,巴兹尔,应当永远如此。你有哈利在呢,画家难过地说。哦,哈利!道连叫道,接着是一阵大笑。哈利把白天用于说不可信的事情,把夜晚用于做不可能的事情。这正是我想过的那种生活。但是如果我有了烦恼,我不会去找哈利。我还是会上你去的,巴兹尔。你会再坐着让我画吗不可能!你的拒绝会毁了一个艺术家的生命,道连。谁都不可能碰上两桩理想的事情,碰上一桩的也很少。我无法向你解释,巴兹尔。但是我再也不能摆姿势让你作画了。一幅画像有着某种致命的东西,有它自己的生命。我会过来跟你一起喝茶,那一样很愉快。恐怕对你来说更愉快,画家遗憾地咕哝着。那么再见了。很遗憾你不让我看一看这幅画。但那也没有办法,我很理解你对它的感情。巴兹尔离开房间的时候,道连?格雷暗自笑了起来。可怜的巴兹尔!他哪里知道真正的原因!说来也怪,他没有无奈地暴露自己的秘密,却反而几乎在无意中从朋友那里发现了秘密。那奇怪的表白对他有多大的启示呀!画家荒唐的阵发性妒忌、他狂热的虔诚、他的溢美之词、他奇怪的缄默--他现在统统明白了,并感到很难过。他觉得在他们点缀着浪漫的友情中,有一种悲剧性的东西。他叹了口气,揿了一下铃。他得不惜一切代价把画像藏起来,再也不能冒被人发现的危险了。他简直是疯啦,竟会让这幅匦留在一个哪一位朋友都可以进来的房间里,即便是留一小时。第 十 章仆人走进房间时,道连紧盯着他,心里想他是不是要偷看帘子后面的东西。但那人很规矩,光等着他的吩咐。道连点燃了一支香烟,走到镜子跟前,往里看了一眼。维克多的面容,镜子里看得清清楚楚。这很像是一个温和平静、奴性十足的面具,没有什么可怕之处。但他想还是提防着点好。他慢悠悠地告诉仆人,让他通知管家,他要见她,并要他去一趟画框店,叫他们马上派两个人过来。他似乎觉得仆人离开房间的时候眼睛往帘子的方向转了一下。要不,那不过是他的幻觉过了一会儿,利芙太太风风火火地进了书房,她身穿黑色丝绸衣服,起皱的手上戴着老式的线手套。道连向她要读书室的钥匙。老读书室吗,道连先生她大声问道。哎呀,里面全是灰尘。你进去前我得布置一下,把里面都收拾好了。现在可不宜看,先生。实在不行。不需要收拾,利芙。我只要钥匙。是,先生。你要是进去,身上会粘满蛛网的。哎呀,差不多已经五年没有打开过了,爵爷去世后就没有开过。他一听见提到外祖父便吃了一惊。外祖父给他留下了可憎的记忆。那没有关系,他答道。我不过是要看一看这地方。把钥匙给我吧。这是钥匙,先生老妇人说,用抖动着没有把握的手把钥匙圈查看了一遍。这是钥匙。我马上把它从圈上解下来。可是你不会想要住在那儿吧,先生你这里多舒服。不,不,他生气地叫道。谢谢,利芙。这就行了。她又逗留了一会儿,唠唠叨叨地说了些家庭琐事。他叹了口气,告诉她,她认为该怎么整理就怎么去整理东西吧。她笑容满面地离开了房间。关上门以后,道连把钥匙放进口袋,扫视了一下房间。他的目光落在一块很大的紫色缎子盖布上;这块绣满金线的盖布,是一件十七世纪后期威尼斯的不朽之作,是他外祖父在博洛尼亚附近的一个修道院里发现的。不错,这块盖布可以用来包裹那件可怕的东西。它也许是一直用作遮盖死者的柩衣,现在要遮盖自身就蕴含着腐败的某件东西--这比死亡本身的腐败还要可怕--某种会引起恐怖却永远不会消亡的东西。蛆之于尸体就是罪孽之于画布上的形象。罪孽会毁掉画像的美,腐蚀掉它的韵致,玷污它,使它蒙羞。但是画像依然会存在下去,永远不灭。他打了个哆嗦,一时间懊悔没有把自己要藏匿画像的真实原因告诉巴兹尔。否则,巴兹尔会帮助他抵御亨利勋爵的影响,以及来自他自身个性的更严重的毒害。巴兹尔对他的爱--因为这是真正的爱--并不包含不高尚的和非理性的东西。这不仅是对肉体美的爱慕,随感官的亢奋而来,因感官的疲惫而去,而是一种米开朗基罗、蒙田、温克尔曼,还有莎士比亚自己所感受的爱。是呀,巴兹尔本可以救他,但现在已经为时太晚了。往事常常可以抹掉,手段是悔恨、克制或遗忘。但未来却是难以避免的,他的欲望总要找到可怕的宣泄口,他的梦想总会使罪恶的阴影成为现实。他取下了盖在床榻上的一大块紫金色织物,拿着它走到屏风背后。画布上的那张脸比以前更可恶了吗他似乎觉得它没有变,但自己的厌恶之情加剧了。金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红红的玫瑰色嘴唇,全在那儿。只不过表情变了,残忍得可怕。同他从画像中看到的呵斥和责难的表情相比较,巴兹尔因西比尔?文而对他的责备要轻得多--那么轻描淡写,那么微不足道!他自己的灵魂从画布上直视着他,召唤他接受审判。他脸上掠过一个痛苦的表情。他把那块华丽的柩衣扔到了画像上。这时敲门声响了,仆人走进门来,他走了出去。那些人到了,先生。他觉得必须立即摆脱掉这个仆人,绝不能让他知道画像要搬到哪里去。他身上有_二种狡猾,还有一双深沉阴险的眼睛。道连在写字台旁坐下,给亨利勋爵草草写了一个条子,请他送些书来,还提醒他晚上八点一刻碰头。等候回复,他说着把条子交给仆人,把那些人带进来。大约两三分钟后,敲门声又响了。南奥德莱街有名的画框匠哈伯德先生亲自上门来了,还带了一个有些粗里粗气的年轻人。哈伯德先生是个小个子男人,脸色红润、长着红色络腮胡子。他老是跟大多一向穷愁潦倒的艺术家打交道,这大大培养了他对艺术的爱好。他一般从不离店,只是等着别人上门来。但他总是偏爱道连,把他当作例外。道连身上有一种使谁都着迷的东西,甚至连看他一眼也是一种享受。我能帮什么忙吗,格雷先生他说,一面搓着长满黑斑的肥胖的双手。我想还是有幸亲自上门来好。我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画框,先生。是一次大减价时买到的。属于古佛罗伦萨画派。我想是从凡特黑尔街弄来的货。非常适合宗教题材的画,格雷先生。对不起,给你添了麻烦,让你亲自过来了,哈伯德先生。尽管我现在并不热衷于宗教艺术,我一定会来看看这画框--但今天只要你们替我把一幅画搬到顶楼上去就行了。画相当重,所以我想问你要两个人来帮忙。一点都不麻烦,格雷先生。我很高兴能为你效劳。是哪一件艺术品,先生这件,道连回答,一面把屏风移开。你们能把盖布和别的统统原封不动地搬走吗我不想在上楼的时候让它给划破了。不难的,先生,这位和蔼的画框匠说,开始在助手的帮助下,从悬垂着的长长的铜链条上把画取下。现在,我们该把它搬到哪儿去,格雷先生我给你们指路,哈伯德先生,你们跟我来吧。要不,你们还是走在前面吧。我想就在顶楼,我们从前面的楼梯上去吧,那儿要宽一些。道连为他们扶着打开的门。他们出了房间,到了走廊里,开始登 楼。画框精制的木质使这幅画非常笨重,因此尽管哈伯德先生这位道地的匠人,极不愿看到一个上等人来帮忙,还一个劲儿地回绝,道连仍然时不时地搭手扶他们一把。要搬的东西倒挺沉的,先生,他们搬上楼梯平台的时候,这位小个子喘息着说,同时还擦了擦亮晶晶的额头。恐怕是相当重的,道连低声说,一面打开房间的门。这里将要保存他的秘密,掩藏他的灵魂,以避外人眼目。他已经四年没有进这房间了--打从孩提时代把它当作游戏室,以及后来稍大时用它来作书房后,就没有进来过。这是一个非常匀称的大房间,是最后一位克尔索勋爵为他的小外孙特意建造的。因为道连与母亲之间奇特的酷似,以及别的什么原因,克尔索始终讨厌这个小外孙,并希望与他保持一段距离。道连觉得房间并没有什么变化。这里有一个意大利大柜子,面板上漆着奇形怪状的图案,金色的线条已经失去光泽。他小时候常躲在这个柜子里。那边的椴木书架上摆满了折了书角的教科书。书架后面的墙上,依然挂着那块破旧的佛兰芒壁毯,壁毯上褪了色的国王和王后在花园里下棋,而一群小贩骑马经过,在他们戴了长长的手套的胳膊上,挽着羽冠很大的鸟。这一切他记得多么清楚!他环顾左右,想起了孤独的童年的每一时刻,忆起了纯洁无瑕的孩提生活。他似乎觉得很可怕,这幅致命的画像就要藏在这个地方。在那些死寂的日子里,他哪里能想得到后来将要遇到的一切!但是这幢房子里没有其他地方比这更保险,可以躲过别人的眼目了。他掌管着钥匙,没有人能进得来。在紫色的柩衣下面,画布上的那张脸可能会变得残酷无情、呆头呆脑、污浊不堪。那有什么关系谁都看不到。他自己不会去看。干吗要去看着自己的灵魂可恶地腐败下去呢他保持着青春,那就够了。此外,他的本性毕竟也可能变好呀没有理由断定他的将来该充斥耻辱。某种爱可能会出现在他生活中,纯洁他的灵魂,使他免受罪孽的蛊惑。这些罪孽都已经在精神上和肉体上弄得他躁动不安--那种难以描述的罪孽,其神秘性本身就有着不可捉摸的魅力。也许有一天,那个残酷的表情会从红红的、敏感的嘴边消失,于是他可以向世人展示巴兹尔?霍尔华德的杰作了。不,那不可能。画布上的那个形象正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周又一周地衰老起来。它也许能逃避可恶的罪孽,但可恶的年龄却不会饶过他。脸颊会下陷或松弛,黄黄的鱼尾纹会爬上昏花的双眼,使眼睛变得非常可怕。头发会失去光泽,嘴巴会张开或下垂,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显得愚蠢或粗糙。喉咙会起皱纹,冰凉的双手会青筋暴起,身子会佝偻。他记得,在从小对他很严厉的外祖父身上,他目睹了这一切。画像该藏起来,那是很不得已的事。请把它搬进来,哈伯德先生,他转过身来,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在想着别的事情。能休息一下我总是很乐意的,格雷先生,画框匠回答,仍旧喘着粗气。把它放在哪儿呢,先生哦,都行。这儿,这儿可以。我不想把它挂起来,就让它靠在墙上吧。谢谢。可以看一看这件艺术品吗,先生道连吃了一惊。你不会对它感兴趣的,哈伯德先生,他说,眼睛盯着那个人。要是他敢揭开掩藏他生活秘密的华丽的盖布,道连会随时准备扑向他,并把他掀翻在地。现在我不想再打扰你了。感谢你到我这儿来。不客气,不客气,格雷先生。随时为你效劳,先生。哈伯德先生踩着沉重的脚步下楼去了,后面跟着他的助手。那助手回头看了道连一眼,粗糙丑陋的脸上,露出羞答答的惊奇的表情,他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人。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以后,道连锁了门,把钥匙放在口袋里。现在他觉得安全了。谁也不会再看可怕的东西了。除了他自己,谁的眼睛都见不到他的耻辱了。回到书房,他发现五点刚过,茶点已经送上来。在一张香木做的镶嵌了不少珠母贝的黑色茶几上,放着亨利勋爵写来的便条。那张茶几是他的监护人拉德利太太送的,这位漂亮的太太是个老病号,在开罗度过了前一个冬天。亨利勋爵的条子旁边是一本用黄纸装帧的书,封面有点破损,书角已经弄脏。一张第三版的《圣詹姆斯公报》摆在茶几上。显然维克多已经回来。道连不知道他是否已碰上了过道上的那些人,并且探听到了他们所干的事情。维克多一定会想起这幅画来--无疑在摆茶具的时候已经想到了。屏风没有放回原处,墙上留下了惹眼的空隙。也许有一天夜里他会发觉维克多潜上楼去,破门而人。家里出了密探是很可怕的。听说有些富人被仆人敲诈了一辈子,就因为仆人偷看了一封信,或是偷听了一次谈话,或是捡起了一张写有某个地址的名片,或是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朵枯萎的花或一截揉皱了的饰带。他叹了一口气,倒了茶,拆开了亨利勋爵的便条。便条上只是说他送上今天的晚报和一本他可能会感兴趣的书,他八点一刻会到俱乐部。他无精打采地翻开了《圣詹姆斯公报》,浏览了一遍。第五页上一个红铅笔做的记号,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记号提醒了下面一段话:女演员死亡案验尸经过--今晨,地区验尸官丹贝先生在霍克斯顿路贝尔旅馆查验了新近就职于霍尔本皇家剧院的年轻女演员西比尔?文的尸体。结论为意外死亡。死者的母亲在本人提供证词和法医比勒尔作尸体解剖报告时,悲恸不已,众人都表示十分同情。他皱了皱眉头,一把将报纸撕成两半,穿过房间,扔掉了碎片。这件事多么丑恶!因为丑恶才那么活龙活现,非常可怕。他有点生亨利勋爵的气,偏要寄来验尸报告,还用红铅笔做了记号,实在是够傻的。维克多可能已经看过,而且他认识的英文足以使他看懂这段话。也许他看了以后起了疑心。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西比尔之死与道连?格雷有什么关系没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他道连?格雷杀了她。道连的目光落在亨利勋爵送来的黄封面的书上,不知道是本什么书。他走向那张珠黄色的八角形小茶几,那张茶几看上去总像是埃及某些奇怪的蜜蜂用银酿造的。他从茶几上取了那本书,一屁股坐进安乐椅,开始翻看起来。没有几分钟,就被吸引住了。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奇怪的书。世间的罪孽似乎披上了精美的衣装,在幽幽的笛声中,登上了他面前的哑剧舞台。过去他想象中朦朦胧胧的东西,刹那之间变得真真实实了;过去从来没有想象过的东西,现在都一一展示在他眼前了。这是一部没有情节,只有单个人物的小说,实际上是对一个巴黎青年的心理刻画。这个青年花费毕生的精力,想在十九世纪实现属于每个世纪而不属于他自己时代的一切欲望和思想,事实上他要集一切时代精神于一身,喜欢那种装模作样,却被人不明智地称之为美德的克制,也热爱明智的人依然称其为罪孽而实出于本性的反叛。这本书的风格出奇地精美,既清晰而又含混,有很多行话、古语、术语以及详细的释义,具有某些法国最优秀的象征主义作品的特征。有些比喻的韵味兼有兰花的奇和妙。感性的生活用神秘的哲学语言加以描绘。有时你几乎不知道,读到的究竟是某个中世纪圣人精神上的极乐境界,还是一个现代罪人病态的忏悔。这是一本有毒的书,书页上似乎残留着浓重的薰香,仿佛要搅乱他的头脑。随着他一章章看下去,句子的节奏及其微妙而又单调的音乐(因为内中有很多复杂的叠句和刻意重复的乐章),在他的脑子里勾起了一种幻想,造成了一种梦呓症,因此他没有觉察到头西沉,夜色已悄然而至。铜绿色的天光透进窗户,没有一丝云彩,一颗孤星闪烁着。他借着暗淡的光,一直读到看不见了才歇手。随后,经他仆人几次提醒时间已经不早,他才站起来,走到隔壁房间,把书放在那张一直在他床边的佛罗伦萨式样的小茶几上,开始换装赴晚餐。他赶到俱乐部的时候已经九点了,只见亨利勋爵独个儿坐在休息室,显得很不耐烦。实在对不起,哈利,他大声说,不过完全是你的过错,你送来的那本书那么吸引人,我连什么时候都忘掉了。是呀,我想你会喜欢这本书的,这位东道主回答,从椅子旁站了起来。我并没有说喜欢这本书,哈利。我说是吸引。两者有很大区别。啊,你发现了吗亨利勋爵低声问。两人走进了餐室。第十一章道连.格雷好多年都无法摆脱这本书对他的影响。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并不想摆脱这种影响。他从巴黎买了这本书的第一版大开本,一共不下九册,每本都用不同颜色装帧,适宜于阅读时的不同心境,以及他有时几乎失控的变化无常的个性。作品的主人公,那个独特的巴黎青年,奇怪地兼有浪漫气质和科学气质,在道连看来成了自己的原型。说真的,他觉得整部书包含了他自己的故事,却在他身临其境之前就写成了。有一点他要比小说奇特的主人公要幸运。他从来没有,也决无理由要那么奇怪地怕见镜子,怕见光滑的金属表面,怕见平静的水,那个巴黎青年却很早就有这种感受了,那是由于一个显见得非凡的美人突然天折而造成的。道连几乎是带着幸灾乐祸的心情--也许差不多每种欢乐和享受无不包含幸灾乐祸--阅读小说的后半部分。这部小说用悲剧性的、夸张的笔调,描述了一个人的悲哀和失望,因为别人身上和人世间弥足珍贵的东西,他自己却失掉了。他得天独厚的美,曾那么打动过巴兹尔?霍尔华德和其他人,似乎永远不会从他身上消失。即便有人风闻了他的恶行,即便有关他生活方式的奇闻悄悄在伦敦传播,并成为俱乐部中的谈资,但人们同他见面时都不会相信那些有损他名誉的谣传。他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受世俗玷污的神态。言谈粗鲁的人一见他进了房间,便立即闭嘴。他纯朴的脸上总有一种申斥的表情。只要他在场,他们就会回忆起自己失去的天真,并无不感到惊奇,这人如此迷人,如此高雅,却能不受这个肮脏而又声色犬马的时代的污染。他常常会神秘地失踪很长一段时间,从而引起他的朋友或是自认为是他朋友的人的奇怪猜测。每次回得家来,他总要先溜到楼上锁着的房间,用那把从不离身的钥匙打开门,手拿镜子,站在巴兹尔。霍尔华德为他所作的画像前,时而看看画布上那张丑恶变老的脸,时而瞧瞧在雪亮的镜子中相视而笑的白皙年轻的面容。明显的对比使他兴奋不已。他越来越迷恋于自己英俊的容貌,越来越对自己灵魂的腐败感兴趣。他会细致地,有时是带着恶狠狠的愉悦,来观察讨厌的线条镌刻在起了皱纹的额头上,或是悄悄地爬上很有肉感的嘴巴。有时会觉得纳闷,在罪孽的迹象和衰老的迹象之间,究竟哪一个更可怕呢。他会把自己白皙的手放在画像粗糙发胖的手上,嘲笑那变形的躯体和衰朽的四肢。当他躺在幽香满室的卧房难以成眠的时候,当他改姓换名、乔装打扮走访码头附近名声不好的酒店,躺在污秽的房间里无法入睡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给自己的灵魂带来的毁灭,不免生出一种完全是自私的,因而也更为强烈的惋惜之情。但这样的时候不多。亨利勋爵和他一起坐在朋友的花园里时,第一次在他心中激起的对生活的好奇心,已与日俱增,很令他满意。他知道得越多就越想知道,产生了一种越喂越饿的极度饥饿感。但是他并没有真的无所顾忌,至少在跟上流社会的关系上是这样。冬天,每个月一两次,在社交季节则每个星期三晚上,他会让自己漂亮的住宅向外界敞开,邀请最有名的音乐家,以他们奇妙的艺术取悦宾客。他那些规模不大的宴请,在安排上总是得到亨利勋爵的帮助。这类宴请以对被邀请人的悉心挑选和安排而闻名。同样出名的是,餐桌的装饰格调十分高雅,异国花朵、绣花桌布、金银古盘,都摆得微妙而和谐。说真的,尤其是很多年轻人,看到了或是想象自己已经看到,道连真正实现了他们在伊顿公学或牛津大学时的梦想,成了把学者货真价实的文化素养同交际场中人的风度、盛名和完美的举止相统一的典范。在他们的心目中,道连似乎是与被但丁描绘成以崇拜美来完善自己的人志同道合的。像戈蒂叶一样,道连是一个客观世界为他而存在的人。当然,对他来说,生活是首要的、最伟大的艺术,其他艺术似乎是为它所作的准备。他当然也迷恋于时尚和派头,时尚使真正奇妙的东西风行一时,派头以其独有的方式强调美的绝对现代性。他衣装的式样和时不时摆出的派头,对梅费厄舞厅的花花公子和帕尔莫尔俱乐部的橱窗,都产生了明显的影响。这些人模仿他的一举一动,连他出于好玩,偶尔才露出的纨绔子弟的翩翩风度,也一个劲儿要学。他很乐意接受几乎一到成年便被授予的地位。想到自己之于当代的伦敦很可能就是《萨蒂里孔》的作者之于当年尼禄时代的罗马,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但内心深处却不甘于作时尚的主宰,让人请教一下戴什么宝石,怎样戴领带,如何用手杖而已。他要建立某种新的生活纲领,内含理性的哲学,有条有理的原则,并使感官脱俗来实现其最高目标。崇拜感官常常不无理由地要受到贬损。人生来就害怕比自身要强大的欲望和感受,也意识到自己与不那么高度组织化的生存体有着共同的欲望和感受。但道连?格雷似乎觉得,感官的本质始终没有被认识,感官之所以停留在原始的动物性阶段,是因为世人用饥饿疗法迫使其就范,或者用痛苦来扼杀它,而不是努力使其成为新精神的一部分,而求美的良好本能将是这种新精神的主要特点。回顾人类的整个历史,道连被一种损失感所困扰。我们放弃了那么多东西!而不过是为了达到如此微不足道的目的!疯也似的任性抵制,形形色色的自我折磨和自我克制,其根本原因在于害怕,其结果是彻底的堕落,比人们出于无知,努力要摆脱的想象中的堕落要可怕得多。造物主逐出了修道人,让他以荒漠中的野兽果腹,却又赐予隐士以兽类为伴,那实在是一种绝妙的讽刺。是的,正如亨利勋爵所预言的那样,一种新享乐主义将会出现,以重新创造生活,把生活从严酷而不合时宜的清教徒主义中解救出来。在我们这个时代,清教徒主义正不可思议地复活着。当然,这种享乐主义也求助于理智,但并不接受任何含有牺牲情感体验的理论或体系。事实上其目的在于使生活本身就成为体验,而不是体验的结果,且不管这种结果是苦还是甜。禁欲主义使感觉麻木,庸俗的挥霍放荡使感觉迟钝,新享乐主义与它们无关。不过,它教人珍惜生命的瞬间,因为生命本身就是转瞬即逝的。不少人有时候天没亮就醒来,多半是在那些我们倾心于死的无梦之夜,或是经历了恐惧和奇奇怪怪的欢乐的夜晚之后,那时闪过我们脑际的是比现实更可怕的幻象,它具有一切怪诞事物所隐藏的活力,这种幻象赋予哥特式艺术以持久的生命力。人们可以想见,哥特式艺术特别属于头脑患有幻想症的艺术家。白色的手指慢慢地伸进窗帘,似乎还在抖动。无声的影子,奇形怪状,黑乎乎一片,钻进了房间的角落,并在那儿栖息。室外,鸟儿拨弄着树叶,或是上班者人声鼎沸,或是风呜咽着从山上下来,在寂静的房子周围盘桓,仿佛担心惊扰了沉睡者,但又必须把睡眠从紫色的山洞中唤醒。一层层昏暗的薄纱被掀开,万物渐渐地恢复了原状和本色。我们观察着黎明以其自古以来就有的方式重建世界。暗淡的镜子又开始照见东西。没有火焰的小蜡烛依旧竖立在老地方,旁边放着一本我们看了一半的书,或是我们在舞会上戴过扎着铅丝的小花,或是一封我们不敢读或者读了无数次的信。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所熟知的现实生活从虚幻的夜影中跳出来了,我们得在原来停止的地方继续我们的生活。我们悄悄地涌起了一种可的感觉,不得不让精力按陈规陋习枯燥地循环往复;或者我们产生了一种不着边际的愿望,希望有一天早晨睁开眼睛,发现令我们高兴的是,在黑暗中世界已经重建。在新世界中,万物都有新的形状和颜色,而且都会发生变化,或者都有自己的秘密。在新世界中,往事会变得无足轻重,或者没有立足之地,或者至少不会让人出于义务和悔恨而耿耿于怀,相反,即使是欢乐的记忆也带有苦味,愉快的回想也是痛苦的。道连?格雷觉得,正是创造这样的世界构成了他真正的生活目的,或者真正的生活目的之一。他要寻找一种新奇而愉快的感觉,一种具有罗曼史所必不可少的陌生成分的感觉。在寻找中他会采用自知见异于自己天性的思想方法,沉湎于其微妙的影响。然后他会抓住这些影响的色彩,满足理智上的好奇心,随后又会冷漠地将这些影响弃之一旁。这种冷漠与道地的火热性格是相容的,而且根据现代心理学家的说法,其实是火热性格的先决条件。据一度谣传,道连想要加入罗马基督教教派。确实罗马教的仪式一向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每天的牺牲虽然比古老世界的一切牺牲真的要可怕得多,却打动了他。他被打动的,是对感官的巧妙抵制,是罗马教成分中原始的单纯,是罗马教所象征的人类悲剧永恒的悲哀。他喜欢跪在冰冷的大理石人行道上,观看身穿绣花法衣的牧师用白皙的手慢慢地揭开圣体盘的罩布,或者举起装有白色圣饼嵌满宝石的灯笼形圣体匣,我们有时设想这种圣饼是天使的面包。或者观看牧师们穿着耶稣受难时的衣装,把圣饼弄碎放进圣餐杯,并以捶胸来悔罪。身穿镶花边的大红衣服、神情严肃的孩子们,把蒸腾的香炉像镀金的硕大花朵那样抛到空中,这情景对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他走出教堂的时候,总要惊奇地看一眼那些着黑衣服的忏悔者,希望自己也坐在暗影里,倾听善男信女们隔着陈的栅栏诉说自己生活中的故事。但是他决不会一本正经地接受某个信条和体系,而犯下遏制智力发展的错误,或者误把只适宜于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逗留一夜或者几个小时的客栈,当成了栖身的住所。神秘主义有一种化普通为新奇的威力,并往往伴有微妙的彻底解脱主义,曾一度打动了道连。但在另一个时期,道连却又倾向于德国达尔文主义运动的唯物主义思想,津津乐道于把人的思想和激情追溯到大脑中珍珠似的细胞,或是人体中某根白色的神经。他还赞赏这样的观点,即精神绝对依赖于物质,不论该物质是病态的还是健康的,正常的还是反常的。然而,正如前面说到的那样,他觉得比之于生活,没有一种理论是重要的。他强烈地感到,一切理性的思考一旦脱离行动和实验是多么苍白。他明白,感觉同灵魂一样有自己的精神秘密需要袒露。于是他现在又研究起香水和其制造的秘密来了,蒸馏各类香气很浓的油,燃烧来自东方、气味难闻的树脂。他知道人的情绪都在感官中得到反映,所以便潜心于发现两者之间的真实关系,探究乳香中有什么东西使人变得神秘;龙涎香为什么能撩拨人的热情;紫罗兰能唤起对了结的罗曼史的记忆;麝香会扰乱头脑;金香木要玷污想象。他总想确立真正的香水心理学,估算着各类物质的不同效果,例如有甜香味的根子、带有花粉的香花、芳香的香膏、黑色的香树、闻之使人作呕的甘松香油、会弄得人发疯的乔木,还有据说能驱除心里郁闷的芦荟。另一个时期,他完全倾心于音乐。他有一个用格子装饰的房问,天花板为朱红和金黄两色,四周的墙壁漆成了橄榄绿。在这里他常常举办古里古怪的音乐会,疯狂的吉卜赛人从小小的齐特拉琴上撕出狂野的音乐;戴着黄色头巾表情严肃的突尼斯人,在一把巨大的诗琴上拉扯着紧绷的弦;咧着嘴笑的黑人单调地击打着铜鼓;戴着头巾身材瘦小的印度人,蹲在大红垫子上,吹着长长的芦笛和铜管,用魔法对巨大的眼镜蛇和吓人的长角小蝰蛇催眠,或是假装催眠。有时,当他的耳朵对舒伯特的典雅、肖邦优美的哀伤、贝多芬强有力的和谐,都感到麻木的时候,这野蛮音乐刺耳的间歇和不和谐的尖叫,却打动了他。他又收集世界各地能够找到的古怪的乐器,不是从一个消亡了的国度的坟墓里,就是从少数与西方文明共存的野蛮部落里搞来的,还喜欢抚弄一下试试效果。他的藏品有里奥内格罗印地安人神秘的朱鲁帕里斯,这种乐器妇女是不允许看的,连年轻人也只能在戒斋或受鞭笞后瞧上一眼。还有能发出鸟儿尖叫声似的秘鲁泥罐;有阿方索?德奥瓦里在智利听到过的人骨笛子;有在库斯科附近发现的有声碧玉,能奏出甜美无比的调子。他还藏有绘了图案的葫芦,里面装了石头,摇动起来咯咯有声;有墨西哥人的长号克拉令,演奏起来不是往里吹,而是朝外吸;有亚马孙部落刺耳的号子特克,是由整天坐在大树上的哨兵吹的,据说九英里之外也能听见;有一种叫特庞那斯德利的乐器,装有两个振动的木制簧片,演奏时用涂了黏胶的木棒敲击,那种黏胶取自植物乳白色的汁水;有一种阿兹台克人的铃龙特尔,像葡萄那样成串挂着;有一个用巨蟒皮包裹的圆筒形大鼓,贝尔纳尔?迪亚斯同科尔特斯一起进入墨西哥神庙时曾经见过,他还为我们极其生动地描绘了那悲凉的鼓声。这些乐器奇妙的特色使他着了迷,一想到艺术也像大自然一样,有着自己的怪物,形态丑恶,声音可怕,他便感到了无可名状的愉悦。但是,过了一阵子他对这些乐器厌倦了,又会独个儿或是与亨利勋爵一起坐在歌剧包厢里,欣喜若狂地倾听歌剧《唐豪塞》,并在那部伟大艺术作品的序言中,看到正在上演自己灵魂的悲剧。有一阵子他研究起宝石来了,还像法国海军将官安?德。若耶斯那样,穿着一件饰有五百六十颗珍珠的衣服,出现在化装舞会上,好多年他都迷上了这种爱好,而且可以说再也没有放弃。他往往会整天反复摆弄珠宝盒里收藏着的各类宝石,如在灯光下会转成红色的橄榄色金绿宝石、带有银色线条的猫眼石、淡黄中泛绿色的橄榄石、玫瑰色粉红和酒黄色的黄玉、颜色火红并带有光芒四射的星星的红宝石、红似火焰的棕黄色宝石、橘黄色和紫色的尖晶石、宝石红与宝石蓝两色变换的紫晶。他喜欢太阳石的金红色,月亮石的珠白色和蛋白石的彩虹色。他从阿姆斯特丹购得三枚巨大无比颜色鲜艳的绿宝石,并拥有一颗令鉴赏家妒忌的古老的绿松石。他还发现了关于宝石的奇妙传说。阿方索的教士的规诫中提到,一条毒蛇的眼睛是道地的橘红色宝石。在关于亚历山大的浪漫传奇中,这位伊马夏的征服者,据说在约旦溪谷发现了一种背上长出道地的绿宝石项圈的蛇。菲洛斯特拉脱斯则告诉我们,在龙的脑袋里藏有宝石,只要出示金色的字母和一袭大红袍子,那怪兽便会着了魔后睡去,随之可以将它杀掉。大炼金术家皮埃尔德波尼法斯说,钻石使人隐形,印度玛瑙使人善辩。光玉髓能止怒;红锆石能催眠;紫晶能消除酒气。石榴石能驱魔;一种称为赫屈罗皮克斯的宝石会使月亮失色;石膏石会随月亮的盈亏而增减;一种叫梅洛西亚斯的宝石能识别窃贼,只有小山羊的血会使其失效。列昂那达斯.卡米拉斯见过从刚杀的蟾蜍中取出的白色宝石,可用作解毒剂。从阿拉伯鹿的心脏中发现的毛粪石是治疗瘟疫的良药。阿拉伯鸟巢中有一种阿斯皮莱茨的石头,根据德莫克里脱斯的说法,戴了它就可以免除火灾。锡兰国王在加冕典礼上手捧一颗巨大的红宝石驱车穿过城市。牧师约翰的宫门是用红宝石做成的,镶嵌着角蛇的角,使携毒者不得入。山墙上放着两个金苹果,内有两块红玉,金子在白天闪光,红玉在夜间发亮。洛奇的一部怪异的传奇《美洲的一颗珍珠》提到,在皇后的寝宫里可以看到世间所有贞洁女子的银镂刻像,对着橄榄石、红玉、蓝宝石和绿宝石的镜子照个不停。马可波罗曾见到日本国百姓把玫瑰色的珍珠放在死者的嘴里。一个海怪迷上了被潜水员取来献给国王皮罗萨斯的一颗珍珠,杀死了窃珠人,并为自己的损失痛悼了七个月。后来匈奴人把国王诱入陷阱时,据普罗科皮埃斯所说,国王扔掉了珍珠。尽管阿那斯塔西亚斯皇帝出了相当于五百磅黄金的悬赏,却并未觅到那颗珍珠。马拉巴尔的国王曾给一个威尼斯人看过一串由三百零四颗珍珠组成的念珠,每颗珠代表一个他所崇拜的神。据勃兰托姆所言,亚历山大六世之子,瓦伦提努阿公爵拜见法王路易十二的时候,坐骑浑身披着金叶,帽子上镶着两排红宝石,光芒四射。英王查理的马镫挂着四百二十一颗钻石。理查二世有一件外套,满布玫瑰红尖晶石,价值相当于三万马克重的金子。霍尔描写亨利八世在加冕前去伦敦塔的路上,身穿凸花纹金丝线上衣,胸牌上饰有钻石和其他宝石,颈项有一大块饰品,缀有巨大的玫瑰红尖晶石。詹姆斯一世的宠幸们都戴着金丝线缀成的绿宝石耳环。爱德华二世赠与皮埃斯?盖维斯顿一副镶着红锆石的赤金盔甲,一个金玫瑰嵌绿松石的肩,以及一顶饰有珍珠的头盔。亨利二世的手套直抵肘部,上面满布珠宝。他的一只猎鹰手套缀有十二颗红宝石和五十二颗大珍珠。鲁莽的查理,他家族中最后一个勃艮第公爵,所戴的公爵帽悬挂着梨子形的珍珠,装点着蓝宝石。生活曾是多么美妙啊!那种气派,那种装饰多么灿烂辉煌!甚至连读到逝者的奢华也令人怦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