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忒弥斯(Thémis),希腊神话中的司法女神。 整个街垒里的人全跑来了,他们远远地站成一个圈子,心里都感到自己对那即将见到的事无法进一言。 勒·卡布克垂头丧气,不再试图挣扎,只浑身发抖。安灼拉放了他,抽出自己的怀表。 “集中你的思想,”他说。“祷告或思考,随你便。给你一分钟。” “开恩啊!”杀人犯吞吞吐吐地说,接着他低下头嘟囔了几句没说清楚的咒神骂鬼的话。 安灼拉的眼睛没离开他的表,他让那一分钟过去,便把那表放回他的背心口袋里。接着,他揪住抱着他两膝怪喊大叫的勒·卡布克的头发,把枪管抵在他的耳朵上面。在那些胆大无畏安安静静走来观看这场骇人事件的汉子中,好些人都把头转了过去。 大家听见了枪响,那凶手额头向前,倒在石块路面上。安灼拉抬起头来,张着他那双自信而严峻的眼睛向四周望了一转。 随后,他用脚踢着尸体说道: “把这丢到外面去。” 那无赖的尸体仍在机械地作生命停止前的最后抽搐,三个汉子抬起它,从小街垒上丢到蒙德都巷子里去。 安灼拉若有所思地立着不动。谁也不知道在他那骇人的宁静中展开一幅什么样的五光十色的阴森景象。突然,他提高了嗓子。大家全静下来。 “公民们,”安灼拉说,“那个人干的事是残酷的,而我干的事是丑恶的。他杀了人,因此我杀了他。我应当这样做,因为起义应当有它的纪律。杀人的罪在此地应比在旁的地方更为严重,我们是在革命的眼光照射之下,我们是宣传共和的牧师,我们是体现神圣职责的卫士,我们不该让我们的战斗受到人们的诽谤。因此我进行了审判,并对那人判处死刑。至于我,我被迫不得不那样做,但又感到厌恶,我也审判了我自己,你们回头便能知道我是怎样判处我自己的。” 听到这话的人都毛骨悚然。 “我们和你共命运。”公白飞喊了起来。 “好吧,”安灼拉回答说,“我还要说几句。我处决了那个人,是由于服从需要;但是需要是旧世界的一种怪物,需要的名字叫做因果报应。而进步的法律要求怪物消失在天使面前,因果报应让位于博爱。现在不是提出爱字的恰当时候。没有关系,我还是要把它提出来,并且要颂扬它。爱,你就是未来。死,我利用你,但是我恨你。公民们,将来不会再有黑暗,不会再有雷击,不会再有野蛮的蒙昧,也不会再有流血的肉刑。魔鬼既不存在,也就不用除魔天使了。将来谁也不再杀害谁,大地上阳光灿烂,人类只知道爱。这一天是一定会到来的,公民们,到那时,处处都是友爱、和谐、光明、欢乐和生机,这一天是一定会到来的。也正是为了促使它早日到来我们才去死。” 安灼拉不说话了,他那处女般的嘴唇合上了,他还在那流过血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象个塑像似的,久立不动。他凝思注视的神情使他周围的人都低声议论起来。 让·勃鲁维尔和公白飞立在那街垒的角上,手握手,肩靠肩,怀着含有惋惜心情的敬意,对那既是行刑人又是牧师,明洁如水晶而又坚如岩石的冷峻青年,屏息凝神地伫视着。 让我们现在就谈谈日后发现的情况。当战事已成过去,尸体都被送到陈尸所受搜查时,人们在勒·卡布克身上搜出一张警务人员证。关于这件案子,本书的作者在一八四八年手中还有过一份一八三二年写给警署署长的专案调查报告。 还应当补充一点。当时警方有种奇怪的说法,也许有根据,要是可信的话,这勒·卡布克就是铁牙。事实是自从勒·卡布克死了以后便不再有人提到铁牙了。铁牙的下落毫无线索可寻,他好象一下子便和无形的鬼物合为一体了。他的生活暧昧不明,他的结局一团漆黑。 全体起义者对这件处理得如此迅速、结束得也如此迅速的惨案都还惊魂未定时,古费拉克看见早上到他家去探听马吕斯消息的那个小伙子又回到街垒里。 这孩子,好象既不畏惧,也无顾虑,深夜跑来找那些起义的人。 --------一 从卜吕梅街到圣德尼区-------- 先头在昏黄的暮色中喊马吕斯到麻厂街街垒去的那声音,对他来说,好象是出自司命神的召唤。他正求死不得,死的机会却自动找他来了,他正敲着墓门,而黑暗中有一只手把钥匙递给了他。出现在陷入黑暗的失意人眼前的阴森出路是具有吸引力的。马吕斯扒开那条曾让他多次通过的铁条,走出园子并说道:“我们一同去吧!” 马吕斯已经痛苦到发疯,不再有任何坚定的主见,经过这两个月来的青春和爱情的陶醉,他已完全失去了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已被失望中的种种妄想所压倒,他这时只有一个愿望:早日一死了之。 他拔步往前奔。刚好他身上带有武器,沙威的那两支手枪。 他自以为见过一眼的那个小伙子,到街上却不见了。 马吕斯离开了卜吕梅街,走上林荫大道,穿过残废军人院前的大广场和残废军人院桥、爱丽舍广场、路易十五广场,到了里沃利街。那里的商店都还开着,拱门下面点着煤气灯,妇女在商店里买东西,还有些人在莱泰咖啡馆里吃冰淇凌,在英国点心店里吃小酥饼。只有少数几辆邮车从亲王旅社和默里斯旅社奔驰出发。 马吕斯经过德乐姆通道进入圣奥诺雷街。那里的店铺都关了门,商人们在半掩的门前谈话,路上还有行人来往,路灯还亮着,每层楼的窗子里,和平时一样,都还有灯光。王宫广场上有马队。 马吕斯沿着圣奥诺雷街往前走。走过王宫,有光的窗口便逐渐稀少了,店铺已关紧了门,不再有人在门口聊天,街越来越暗,同时人却越来越多。因为路上行人现在已是成群结伙的了。在人群中没有人谈话,却能听到一片低沉的嗡嗡耳语声。在枯树喷泉附近,有些“聚会”,一伙一伙神情郁闷的人停在行人来往的路上不动,有如流水中的砥石。 到了勃鲁维尔街街口,人群已不再前进。那是结结实实一堆低声谈论着的群众,紧凑密集,无隙可通,推挤不动,几乎无法渗透。里面几乎没有穿黑衣服戴圆边帽的人。是些穿罩衫、布褂、戴鸭舌帽、头发蓬乱竖立、面如土色的人。这一大群人在夜雾中暗暗浮动。他们的耳语有如风雨声。虽然没有人走动却能听到脚踏泥浆的声音。在这一堆人更远一点的地方,在鲁尔街、勃鲁维尔街和圣奥诺雷街的尽头,只有一扇玻璃窗里还有烛光。在这些街道上,还可以看见一行行零零落落、逐渐稀少的灯笼。那个时代的灯笼就象是吊在绳子上的大红星,它的影子投射在街上象个大蜘蛛。在这几条街上,不是没有人。那儿有一簇簇架在一起的步枪,晃动的枪刺和露宿的士兵。谁也不敢越过这些地方去满足好奇心。那儿是交通停止,行人留步,军队开始的地方。 马吕斯无所希求,也就无所畏忌。有人来喊过他,他便应当去。他想尽办法,穿过那人群,穿过露宿的士兵,避开巡逻队,避开岗哨。他绕了一个圈子,到了贝迪西街,朝着菜市场走去。到布尔东内街转角处,已经没有灯笼了。 他穿过人群密集的地区,越过了军队布防的前线,他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没有一个过路的人,没有一个兵,没有一点光,啥也没有,孤零零,冷清清,夜深沉,使人好不心悸。走进一条街,就象走进一个地窖。 他继续往前走。 他走了几步。有人从他身边跑过。是个男人?是个女人? 是几个人?他答不上。跑了过去便不见了。 绕来绕去,他绕进了一条小胡同,他想那是陶器街,在这小胡同的中段,他撞在一个障碍物上。他伸手去摸,那是一辆翻倒了的小车;他的脚感到处处是泥浆、水坑、分散各处而又成堆的石块。那里有一座已经动手建立,随即又放弃了的街垒。他越过那些石块,到了垒址的另一边。他靠近墙角石,摸着房屋的墙壁往前走。在离废址不远的地方,他仿佛看见他面前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他走近去,才看清那东西的形状。原来是两匹白马,早上博须埃从公共马车上解下来的马,它们在街上游荡了一整天,结果到了这地方。这两匹马带着那种随遇而安、耐心等待的畜生性格,无目的地荡来荡去,它们不懂人的行动,正如人不懂上苍的行动一样。 马吕斯绕过那两匹马往前走。他走近一条街,他想是民约街,到那儿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颗枪弹,穿过黑暗的空间紧擦他的耳边,嘘的一声,把他身旁一家理发铺子门上挂在他头上方的一只刮胡子用的铜盘打了个窟窿。一八四六年,在民约街靠菜市场的那些柱子拐角的地方,人们还能看见这只被打穿了的铜盘。 有这一枪,总还说明那地方有人在活动。此后,他便什么也没有遇到了。 他走的这整条路线好象是一条在夜间摸黑下山的梯级。 马吕斯照样往前走。 --------二 巴黎枭瞰图-------- 这时如果有人长着蝙蝠或枭鸟的翅膀在巴黎上空飞翔,他便会看到呈现在他眼底的是一片凄凉景象。 他会看到圣德尼街和马尔丹街经过的、穿插着无数起义的人们赖以建造街垒和防地的小街小巷,这整个城中之城似的菜市场老区,圣德尼街和圣马尔丹街贯穿全区,看起来就好象是挖在巴黎中心的一个其大无比的黑窟窿。在这一带地方是望不到底的。由于路灯已全被破坏,窗子也都闭上,这儿已没有任何光、任何生命、任何人声、任何活动。暴动的无形警察在四处巡逻,这时的秩序便是黑夜。把一小部分淹没在广大的黑暗中,用这黑暗所创造的条件来加强每个战士的战斗力,这是起义必要的战略。在那天天黑时,凡是有烛光的窗子都挨了一枪。光熄了,有时住户也死了。因此动静全无。那些人家只有惶恐、哀伤、困惑,街上也只是一片压倒一切的阴森气象。甚至连一排排一层层的窗户、犬牙交错的烟囱和屋顶、泥泞路面的微弱反光也都看不见。从上往下向这一大堆黑影望去的眼睛,也许能看见这儿那儿,在一些相距不远的地方,有由朦胧的火光映照着的一些特别的曲折线条,一些形状怪异的建筑物的侧影,一些象来往于废墟中微光似的东西,这便是那些街垒的所在地了。在这之外的其他地方全是迷雾沉沉,死气弥漫,象一潭黑水。突出在这些上面的有些屹立不动的阴森黑影,那便是圣雅克塔和圣美里教堂和两三座人要赋以高大形象而黑夜要使之成为鬼物的建筑。 在这荒凉并令人不安的迷宫周围,在巴黎的交通还没有完全消失的地区,在多少还有几盏路灯亮着的地方,这位飞行观察者也许能见到一些军刀和枪刺的金属闪光,炮车的无声滚动,蚁群似的联队在悄悄地、一分钟一分钟地逐步增大,慢慢推向暴动地区的周围,渐渐缩小它的包围圈,终于完成了一道骇人的铁箍。 那被封锁的地区已只是一种怪模怪样的野人窟,那里好象一切都在睡眠中,毫无动静,并且,正如我们刚才见过的,每条平日人人都能到达的街,现在只是一道道黑影。 险恶的黑影,布满了陷阱,处处都可以遇到突如其来的猛烈袭击,那些地方进去已足使人寒心,停留更使人心惊胆战,进去的人在等待着的人面前战栗,等待的人也在进去的人面前发抖。每条街的转角处都埋伏了一些无形的战士,深邃莫测的黑影中隐藏着墓中人布置的套索。完了。从这以后,在那些地方,除了枪口的火光以外没有其他的光可以希望,除了死亡的突然来临以外,不会有其他的遭遇。死亡来自何处?怎样来?什么时候来?没有人知道,但那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在这不容忽视的阵地上,政府和起义的人们,国民自卫军和群众组织,资产阶级和暴动群,都将面对面地摸索前进。双方都非这样做不可。要么死在这地方,要么成为这地方的胜利者,非死即胜,不可能有其他出路。局势是这样僵,黑暗是这样深,以致最胆怯的人也都觉得自己在这里下定决心,最胆壮的人也都觉得自己在这里害了怕。 此外,双方都同样狂暴,同样刚愎,同样坚强。对一方来说,前进,便是死,但谁也没有想到要后退;对另一方来说,留下,便是死,但谁也没有想到要逃走。 无论起义转为革命也好,一败涂地也好,胜利属于这边也好,属于那边也好,这一切都必须在明天结束。政府和各个党派都懂得这一点,最小的资产阶级也有此同感。因此,在这即将决定一切的地区的无法穿透的黑暗中,搀和着一种惶惶不安的思想;因此,在这即将出现一场灾难的沉寂中,存在着一种有增无已的焦急情绪。在那里,人们只听到一种仅有的声音——一种和临终时的喘息一样使人听了为之心碎,和凶恶的诟骂一样使人听了为之心悸的声音——圣美里的警钟声。那口钟在黑暗中狂敲猛击,传送着绝望的哀号,再没有比这更悲凉的了。 常有这样的情形:天好象要对人将做的事表示赞同。天人之间的这种不幸的和洽是牢不可破的。当时天上全不见星光,惨淡的愁云,层层叠叠,堆在地平线上。黑色的天宇笼罩着这些死气沉沉的街巷,有如一幅巨大的裹尸布覆盖在这巨大的坟墓上。 当一场仍限于政治范畴的斗争在这经受过多次革命风暴的同一场地上酝酿进行时,当高谈主义的年轻一代、各种秘密会社、各种学府院校和热中利润的资产阶级彼此对面走来,准备互相冲击、扼杀、镇压时,当每个人都在为这个被繁华幸福的巴黎的珠光宝气所淹没了的老巴黎,在它的深不可测的密楼暗室里,在这被厄运所困的地区以外和更远的地方奔走呼号,促使危机的最后决定时刻早日到来时,人们听到人民的郁愤声在暗中切齿怒骂。 那种骇人而神圣的声音,同时具有猛兽的吼声和上帝的语言,能使弱者听了发抖,也能发哲人的深思,它既象下界的狮吼,又象上界的雷鸣。 --------三 边缘的极限-------- 马吕斯走到了菜市场。 这里和附近的那些街道比起来是更清静,更黑暗,更没有人的活动。从坟墓中钻出来的那种冰冷的宁静气氛好象已散漫在地面上。 一团红光把那排从圣厄斯塔什方面挡住麻厂街高楼的屋脊托映在黑暗的天空,这是燃烧在科林斯街垒里的那个火炬的反光。马吕斯朝红光走去。红光把他引到了甜菜市场。他隐隐看见布道修士街的黑暗街口。他走了进去。起义的哨兵守在街的另一头,没有看见他。他觉得他已经很接近他要找的地方了。他踮着脚往前走。我们记得,安灼拉曾把蒙德都巷①的一小段留作通往外面的唯一通道。马吕斯现在到达的地方正在进入这一小段蒙德都巷的转角处。 ①蒙德都巷,即前面提到的蒙德都街,因街道迂回曲折狭窄,故作者有时则称之为巷。在第五部街垒战时,作者屡次称之为巷,实即指同一条街。天鹅街等有时称巷也是基于这一认识。 在这巷子和麻厂街交接的地方一片漆黑,他自己也是隐在黑影中的。他看见前面稍远一点的石块路面上有点微光,看见酒店的一角和酒店后面一个纸灯笼在一道不成形的墙里眨着眼,还有一伙人蹲在地上,膝上横着步枪。这一切和他相距只十脱阿斯。这是那街垒的内部。 巷子右侧的那些房屋挡着他,使他望不见酒店的其余部分、大街垒和旗帜。 马吕斯只须再多走一步了。 这时这个苦恼的青年坐在一块墙角石上,手臂交叉,想起了他的父亲。 他想到那英勇的彭眉胥上校是个多么杰出的军人,他在共和时期捍卫了法国的国境,在皇帝的率领下到过亚洲的边界,他见过热那亚、亚历山大、米兰、都灵、马德里、维也纳、德累斯顿、柏林、莫斯科,他在欧洲每一个战果辉煌的战场上都洒过他的鲜血,也就是在马吕斯血管里流着的血,他一生维护军纪,指挥作战,未到老年便已头发斑白,他腰扣武装带,肩章穗子飘落到胸前,硝烟熏黑了帽徽,额头给铁盔压出了皱纹,生活在板棚、营地、帐幕、战地医疗站里,东征西讨二十年,回到家乡脸上挂一条大伤疤,笑容满面,平易安详,人人敬佩,为人淳朴如儿童,他向法兰西献出了一切,丝毫没有辜负祖国的地方。 他又想,现在轮到他自己了,他自己的时刻已经到了,他应当步他父亲的后尘,做个勇敢、无畏、大胆冒枪弹、挺胸迎刺刀、洒鲜血、歼敌人、不顾生死、奔赴战场、敢于拼杀的人。他想到他要去的战场是街巷,他要参加的战斗是内战。 想到内战,他好象看见了一个地洞,在他面前张着大嘴,而他会掉到那里去。 这时他打了一个寒噤。 他想起他父亲的那把剑,竟被他外祖父卖给了旧货贩子,他平时想到这事,便感到痛心,现在他却对自己说,这把英勇坚贞的剑宁肯饮恨潜藏于黑暗中也不愿落到他的手里是对的,它这样遁迹避世,是因为它有智慧,有先见之明,它预知这次暴动,这种水沟边的战争,街巷中的战争,地窖通风口的射击,来自背后和由背承担的毒手,是因为它是从马伦哥和弗里德兰回来的,不愿到麻厂街去,它不愿跟着儿子去干它曾跟着老子干过的事!他对自己说这把剑,要是在这儿,要是当初在他父亲去世的榻前他接受了这把剑,今天他也敢于把它握在手中,它一定会烫他的手,象天使的神剑那样,在他面前发出熊熊烈焰!他对自己说幸而它不在,幸亏它已失踪,这是好事,这是公道的,他的外祖父真正保卫了他父亲的荣誉,宁可让人家把上校的这把剑拍卖掉,落在一个旧货商手里,丢在废铁堆里,总比用它来使祖国流血强些。 接着他痛哭起来。 这太可怕了。但是怎么办呢?失去了珂赛特,仍旧活下去,这是他办不到的。她既然走了,他便只有一死。他不是已向她宣过誓,说他会死的吗?她明明知道这点,却又走了,那就是说,她存心不问马吕斯的死活了。并且,她事先没有告诉马吕斯,也没有留下一句话,她不是不知道马吕斯的住址,却没有写一封信,便这样走了。足见她已不再爱马吕斯了。现在他又何必再活下去呢?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并且,怎么说!已经到了此地,又退缩!已经走向危险,又逃走!已经看到街垒里的情形,又闪开!一面发抖,一面闪开,说什么:“确实,我已经受够了,我已经看清楚,看够了,这是内战,我走开好!”把等待着他的那些朋友丢下不管!他们也许正需要他!他们是以一小撮对付一支军队!丢掉爱情,丢掉朋友,自己说话不算数,一切全放弃不顾!以爱国为借口来掩饰自己的畏惧!但是,这样是说不过去的,他父亲的幽灵,如果这时正在他身边的黑暗中,看见他往后退缩,也一定会用他那把剑的剑脊抽他的腰,并向他吼道:“上,胆小鬼!” 被他的思潮起伏所苦恼,他的头慢慢低下去了。 他又忽然抬起了头。精神上刚起一种极为壮观的矫正,有了墓边人所特有的那种思想膨胀,接近死亡能使人眼睛明亮。对将采取的行动他也许正看到一种幻象,不是更为悲惨而是极其辉煌的幻象。街垒战,不知由于灵魂的一种什么内在作用,在他思想的视力前忽然变了样。他梦幻中的一大堆喧嚣纷扰的问号一齐回到他的脑子里,但并没有使他烦乱。他一一作出解答。 想一想,他父亲为什么会发怒?难道某种情况不会让起义上升到天职的庄严高度吗?对上校彭眉胥的儿子来说,他如果参加目前的战斗,会有什么东西降低他的身分呢?这已不是蒙米赖或尚波贝尔①,而是另外一回事。这里并不涉及神圣的领土问题,而是一个崇高的理想问题。祖国受苦,固然是的,但是人类在欢呼。并且祖国是不是真正会受苦呢?法兰西流血,而自由在微笑,在自由的微笑面前法兰西将忘却她的创伤。况且,如果从更高的角度来看,人们对内战究竟会说些什么呢? ①蒙米赖(Montmirail)、尚波贝尔(Champaubert)两地都在法国东部,一八一四年,拿破仑在这两处曾挫败俄普联军的进犯。 内战?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还有一种外战吗?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不都是兄弟之间的战争吗?战争的性质只取决于它的目的。无所谓外战,也无所谓内战。战争只有非正义的与正义的之分。在人类还没有进入大同世界的日子里,战争,至少是急速前进的未来反对原地踏步的过去的那种战争,也许是必要的。对于这样的战争有什么可谴责的呢?仅仅是在用以扼杀人权、进步、理智、文明、真理时战争才是耻辱,剑也才是凶器。内战或外战,都可以是不义的,都可以称之为犯罪。除了用正义这条神圣的标准去衡量以外,人们便没有依据以战争的一种形式去贬斥它的另一种形式。华盛顿的剑有什么权利来否认卡米尔·德穆兰的长矛?莱翁尼达斯反抗外族,蒂莫莱翁①反抗暴君,谁更伟大呢?一个是捍卫者,另一个是解救者。人能不问目的便诬蔑城市内部的任何武装反抗吗?那么,布鲁图斯、马塞尔②、阿尔努·德·布兰肯海姆③、科里尼,你都可以称为歹徒了。丛林战吗?巷战吗?为什么不可以呢?这便是昂比奥里克斯④、阿尔特维尔德⑤、马尔尼克斯⑥、佩拉热⑦所进行的战争。但是,昂比奥里克斯是为反抗罗马而战,阿尔特维尔德是为反抗法国而战,马尔尼克斯是为反抗西班牙而战,佩拉热是为反抗摩尔人而战,他们全是为了反抗外族而战的。 ①蒂莫莱翁(Timoléon,前410—336),希腊政治家,推崇法治。 ②马塞尔(Marcel),十四世纪巴黎市长,曾为限制王权而斗争。 ③阿尔努·德·布兰肯海姆(A Blankenheim),不详。 ④昂比奥里克斯(Ambiorix),古高卢国王,前五四年曾反对恺撒,失败。 ⑤阿尔特维尔德(Artevelde),十五世纪比利时根特行政长官。 ⑥马尔尼克斯(Marnix),十六世纪反对西班牙统治的佛兰德人民起义领袖。 ⑦佩拉热(Pélage),八世纪西班牙境内阿斯图里亚斯国王,反对阿拉伯人入侵。 好吧,君主制也就是外族,压迫也就是外族,神权也就是外族。专制制度侵犯精神的疆界,正如武力侵犯地理的疆界。驱逐暴君或驱逐英国人,都一样是为了收复国土。有时抗议是不中用的,谈了哲学之后还得有行动;理论开路,暴力完工;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开场,阿利斯托吉通结尾。百科全书启发灵魂,八月十日为灵魂充电。埃斯库罗斯之后得有特拉西布尔①,狄德罗之后得有丹东。人民大众有顺从主子的倾向,民间笼罩着暮气,群众易于向权贵低头。应当鼓动这些人,推搡他们,用解救自身的利益鞭策他们,用真理的光去刺他们的眼睛,用大量骇人的光明,大把大把地投向他们。他们应当为自身的利益而多少受些雷击,电光能惊醒他们。因而就有必要敲响警钟,进行战斗。应当有伟大的战士纷纷冒出来,以他们的大无畏精神为各族人民的表率,把这可叹的人类,一味浑浑噩噩欣赏落日残晖留恋苍茫暮色的众生,从神权、武功、暴力、信仰狂、不负责任的政权和专制君王的黑暗中拯救出来。打倒暴君!什么?你指的是谁啊?你把路易-菲力浦称为暴君吗?不是,他不见得比路易十六更暴些。他们两个都是历史上一惯称为好国王的。原则不容阉割,真实的逻辑是直线条的,真理的本质不能随意取舍,因此,没有让步的余地,任何对人的侵犯都应当镇压下去,路易十六身上有神权,路易-菲力浦身上有波旁的血统,两人都在某种程度上负有践踏人权的责任,为了全部清除对权力的篡窃行为,必须把他们打倒,必须这样,因为法国历来开山劈路。法国的主子垮台之日,也就是其他主子纷纷落地之时。总之,树立社会的真理,恢复自由的统帅地位,把人民还给人民,把主权还给老百姓,把紫金冠重新戴在法兰西的头上,重新发挥理智和平等的全部力量,在各人自主的基础上消灭一切仇恨的根源,彻底摧毁君主制设置在通往大同世界大道上的障碍,用法律划一全人类的地位,还有什么事业比这更正义的呢?也就是说,还有什么战争比这更伟大的呢?这样的战争才导致和平。目前还有一座由成见、特权、迷信、虚伪、勒索、滥取、强暴、欺凌、黑暗所构成的巨大堡垒屹立在地球上,高耸着它的无数个仇楼恨塔。必须把它摧毁。必须把这个庞然怪物夷为平地。在奥斯特里茨克敌制胜固然伟大,攻占巴士底更是无与伦比。 ①特拉西布尔(Thrasybule),公元前五世纪希腊将军,结束希腊三十年专制制度,恢复民主。 谁都有过这样切身的体会:灵魂具有这样一种奇特的性能,这也正说明它既存在于个体而又充塞虚空的妙用,它能使处于绝境的人在最激动的时刻几乎仍能冷静地思考问题,激剧的懊丧和沉痛的绝望在自问自答而难于辩解的苦恼中,也常能进行分析和研讨论题。紊乱的思路中杂有逻辑,推理的线索飘荡于思想的凄风苦雨中而不断裂。这正是马吕斯当时的精神状态。 他心情颓丧,不过有了信心,然而仍在迟疑不决,总之,想到他将采取的行动仍不免胆战心惊,他一面思前想后,一面望着街垒里面。起义的人正在那里低声谈话,没人走动,这种半沉寂状态使人感到已经到了等待的最后时刻了。马吕斯发现在他们上方四层楼上的一个窗子边,有个人在望着下面,他想那也许是个什么人在窥探情况,这人聚精会神的样子好不奇怪。那是被勒·卡布克杀害的看门老头。从下面望去,单凭那围在石块中间的火炬的光是看不清那人头的。一张露着惊骇神情的灰白脸,纹丝不动,头发散乱,眼睛定定地睁着,嘴半开,对着街心伏在窗口,象看热闹似的,这形象出现在那暗淡摇曳的火光中,确是没有比这更奇特的了。不妨说这是死了的人在望着将死的人。那头里流出的血有如一长条红线,自窗口直淌到二楼才凝止住。 --------一 旗——第一幕-------- 还没有发生什么事。圣美里的钟已经敲过十点,安灼拉和公白飞都握着卡宾枪走去坐在大街垒的缺口附近。他们没有谈话,他们侧耳细听,听那些最远和最微弱的脚步声。 突然,在这阴森的寂静中,有个年轻人的清脆愉快的声音好象来自圣德尼街那面,用《在月光下》这首古老民歌的曲调,开始清晰地大声唱着这样的歌词,末尾还加上一句模仿雄鸡的啼叫: 我的鼻子淌眼泪, 我的朋友毕若哟, 把你的士兵借给我, 让我和他们说句话哟。 老母鸡头上戴军帽, 身上披着军大衣哟, 它们已经到郊区, 喔喔哩喔哟。 他们彼此握了一下手。 “这是伽弗洛什的声音。”安灼拉说。 “来向我们报信的。”公白飞说。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了荒凉的街道。一个比杂技演员还矫捷的人影从公共马车上爬过来,接着伽弗洛什跳进了街垒,他气喘吁吁,急忙说道: “我的枪!他们来了。” 一阵电流似的寒噤传遍了街垒,只听见手摸枪支的声音。 “你要不要我的卡宾枪?”安灼拉问那野孩。 “我要那支步枪。”伽弗洛什回答。 说着他取了沙威那支步枪。 两个哨兵也折回来了,几乎是和伽弗洛什同时到达的。他们一个原在那街口放哨,一个在小化子窝街。布道修士街的那个守卫,仍留在原岗位上没动。这说明在桥和菜市场方面没有发生情况。 麻厂街在照着红旗的那一点微光的映射下只有几块铺路石还隐约可见,它象一个烟雾迷蒙中的大黑门洞似的,展现在那些起义的人们眼前。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战斗岗位上。 四十三个起义战士,包括安灼拉、公白飞、古费拉克、博须埃、若李、巴阿雷和伽弗洛什,都蹲在大街垒里,头略高于垒壁。步枪和卡宾枪的枪管都靠在石块上,如同炮台边的炮眼,个个聚精会神,全无声息,只待开枪射击。弗以伊领着六个人,守在科林斯的上下两层楼的窗口,端着枪,瞄准待放。 又过了一些时候,一阵由许多人踏出的整齐沉重的脚步声清晰地从圣勒方面传来,起初声音微弱,后来逐渐明显,再后又重又响,一路走来,没有停顿,没有间歇,沉稳骇人,越走越近。除这以外,没有其他声音。就象一尊巨大塑像的那种死气和威风,但那种沉重的脚步声又使人去想象黑压压一大片真不知有多少生灵,既象万千个群鬼,又象是庞然一巨鬼。阴森骇人,有如听到妖兵厉卒的来临。这脚步声走近了,走得更近了,突然停了下来。人们仿佛听到街口有许多人呼吸的声音。但是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在那街的尽头,隐隐约约有无数纤细的金属线条在黑暗中晃动,象针一样,几乎看不清楚,正如人在合上眼皮刚入睡时出现在眼前的那种无可名状的荧光网。那是被火炬的光映照着的远处的枪刺和枪管。 又停顿了一阵子,好象双方都在等待。忽然从黑暗的深处发出一个人喊话的声音,由于看不见那人的身影,他的声音便显得格外凄厉骇人,好象是黑暗本身在喊话,那人喊道: “口令?” 同时传来一阵端枪的咔嚓声。 安灼拉以洪亮高亢的声音回答说: “法兰西革命。” “放!”那人的声音说。 火光一闪,把街旁的房屋照成紫色,好象有个火炉的门突然开了一下,又立即闭上似的。 街垒发出一阵骇人的摧折破裂的声音。那面红旗倒了。这阵射击来得如此猛烈,如此密集,把那旗杆,就是说,把那辆公共马车的辕木尖扫断了。有些枪弹从墙壁上的突出面反射到街垒里,打伤了好几个人。 这第一次排枪射击给人的印象是够寒心的。攻势来得凶猛,最大胆的人对此也不能不有所思考。他们所要对付的显然是一整个联队。 “同志们,”古费拉克喊着说,“不要浪费弹药,让他们进入这条街,我们才还击。” “首先,”安灼拉说,“我们得把这面旗子竖起来。” 他拾起了那面恰巧倒在他脚跟前的旗帜。 他们听到外面有通条和枪管撞击的声音,军队又在上枪弹了。 安灼拉继续说: “这儿谁有胆量再把这面红旗插到街垒上去?” 没有人回答。街垒分明成了再次射击的目标,到那上面去,干脆就是送命。最大胆的人也下不了自我牺牲的决心。安灼拉自己也感到胆寒。他又问: “没有人愿去?” --------二 旗——第二幕-------- 自从他们来到科林斯并开始建造街垒以后,他们便没有怎么注意马白夫公公。马白夫公公却一直没有离开队伍。他走进酒店以后,便去坐在楼下那间厅堂的柜台后面。可以说,他在那里已经完全寂灭了。他仿佛已不再望什么,也不再想什么。古费拉克和另外几个人曾两次或三次走到他跟前,把当时的危险说给他听,请他避开,他却好象什么也没听见。没有人和他谈话时,他的嘴唇会频频启闭,好象是在对谁答话,在有人找他谈话时他的嘴唇却又完全不动,眼睛也好象失去了生命似的。在街垒受到攻击的几个小时以前,他便坐在那里,两个拳头抵在膝上,头向前伛着,仿佛是在望一个什么危崖深谷,几个钟头过去了,他一直保持这一姿势,没有改变过。任何事都不能惊动他,看来他的精神完全不在街垒里。后来每个人都奔向各自的战斗岗位,厅堂里只剩下了三个人:被绑在柱子上的沙威、一个握着军刀监视沙威的起义战士和他马白夫。当攻打开始、爆裂发生时,他的身体也受到了震动,仿佛已经醒过来了,他陡然立了起来,穿过厅堂,这时,安灼拉正重复他的号召,说:“没人愿去?”人们看见这老人出现在酒店门口。他的出现,使整个队伍为之一惊,并引起了一阵惊喊:“这就是那个投票人!就是那个国民公会代表!就是那个人民代表!” 也许他并没有听见。 他直向安灼拉走去,起义的人都怀着敬畏的心为他让出一条路,他从安灼拉手里夺过红旗,安灼拉也被他愣住了,往后退了一步,其他的人,谁也不敢阻挡他,谁也不敢搀扶他,他,这八十岁的老人,头颈颤颤巍巍,脚步踏踏实实,向街垒里那道石级,一步一步慢慢跨上去。当时的情景是那么庄严,那么伟大,以致在他四周的人都齐声喊道:“脱帽!”他每踏 ,他那一头白发,干瘪的脸,高阔光秃满是皱纹的额头,凹陷的眼睛,愕然张着的嘴,举着旗帜的枯臂,都从黑暗步步伸向火炬的血光中,逐渐升高扩大,形象好不骇人。人们以为看见了九三年的阴灵,擎着恐怖时期的旗帜,从地下冉冉升起。 当他走上最高一级,当这战战兢兢而目空一切的鬼魂,面对一千二百个瞧不见的枪口,视死如归,舍身忘我,屹立在那堆木石灰土的顶上时,整个街垒都从黑暗中望见了一个无比崇高的超人形象。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在奇迹出现时才会有那种沉寂。 老人在这沉寂中,挥动着那面红旗,喊道: “革命万岁!共和万岁!博爱!平等和死亡!” 人们从街垒里听到一阵低微、急促、象个牧师匆匆念诵祈祷文似的声音。也许是那警官在街的另一头,做他的例行劝降工作。 接着,先头喊“口令?”的那尖利嗓子喊道: “下去!” 马白夫先生,脸气白了,眼里冒着悲愤躁急的火焰,把红旗高举在头顶上,再一次喊道: “共和万岁!” “放!”那人的声音说。 第二次射击,象霰弹似的,打在街垒上。 老人的两个膝头往下沉,随即又立起,旗子从他手中滑脱了,他的身体,象一块木板似的,向后倒在石块上,直挺挺伸卧着,两臂交叉在胸前。 一条条鲜血,象溪水似的,从他身下流出来。他那衰老的脸,惨白而悲哀,仿佛仍在望天空。 起义的人全被一种不受人力支配的愤激心情所控制,甚至忘了自卫,他们在惊愕恐骇中齐向那尸体靠近。 “这些判处国王的人真是好样儿的!”安灼拉说。 古费拉克凑近安灼拉的耳边说: “这句话是说给你一个人听的,因为我不愿泼冷水。但是这个人完全比得上那些判处国王的代表。我认识他。他叫马白夫公公。我不知道他今天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一向是个诚实的老糊涂。你瞧他的脑袋。” “老糊涂的脑袋,布鲁图斯的心。”安灼拉回答说。 接着,他提高嗓子说: “公民们!这是老一辈给年轻一代做出的榜样。我们迟疑,他挺身而出!我们后退,他勇往直前!让我们瞧瞧因年老而颤抖的人是怎样教育因害怕而颤抖的人的!这位老人在祖国面前可说是浩气凛然。他活得长久,死得光荣。现在让我们保护好他的遗体,我们每个人都应当象保护自己活着的父亲那样来保护这位死了的老人。让他留在我们中间,使这街垒成为铜墙铁壁。” 在这些话后面的是一阵低沉而坚决的共鸣声。 安灼拉蹲下去托起那老人的头,怯生生地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随即又掰开他的手臂,轻柔谨慎、怕弄痛了死者似的,扶起他的身体,解下他的衣服,把那上面的弹孔和血迹一一指给大家看,并说道: “现在,这就是我们的红旗了。” --------三 伽弗洛什当初也许应当接受安灼拉的卡宾枪-------- 人们把寡妇于什鲁的黑色长围巾盖在马白夫公公的身上。六个人用他们的步枪组成一个担架,把尸体放在上面,脱下帽子,缓步庄严地抬进酒店的厅堂,停放在一张大桌子上。 这些人都在一心一意地办着这件严肃神圣的事,以致忘了他们当时处境的危险。 当尸体从沙威身旁经过时,安灼拉对那一贯死样活气的密探说: “你!一会儿就是。” 伽弗洛什是唯一没有离开岗位留在原地守望的人,他在这时仿佛看见有些人朝着街垒偷偷地摸过来。他陡然喊道: “大家注意!” 古费拉克、安灼拉、让·勃鲁维尔、公白飞、若李、巴阿雷、博须埃,都连忙从酒店里冲出来。几乎已来不及了。他们看见密匝匝一大排闪着光的枪刺已在街垒的顶上晃动。一群个儿高大的保安警察,有的越过公共马车,有的穿过缺口,正往里蹿,向那野孩扑来,野孩只往后退,却不逃跑。 那真是万分紧急的时刻。正如激洪骤发,水已涨齐江岸,开始从各个缺口罅隙渗透过来的那种最初的骇人景象。再过一秒钟,那街垒便要被攻占了。 巴阿雷端起卡宾枪,向第一个钻进来的保安警察冲去,迎面一枪,便结果了他,第二个一刺刀杀死了巴阿雷。另一个已把古费拉克打倒在地,古费拉克正喊着:“救我!”一个最高大的彪形大汉挺着刺刀向伽弗洛什逼来。野孩的两条小胳膊端起沙威那支奇大的步枪,坚决地抵在肩上,瞄着那巨人射击。枪不响,沙威不曾在他的步枪里装子弹。那个保安警察放声大笑,提起枪杆向孩子刺去。 刺刀还没有碰到伽弗洛什身上,那步枪已从大兵的手里脱落:一粒子弹正打中他的眉心,仰面倒在地上。第二粒子弹又打中了进逼古费拉克的那个保安警察的心窝,把他撂倒在石块上。 这是因为马吕斯进入了街垒。 --------四 火药桶-------- 马吕斯原来一直躲在蒙德都街的转角处,目击了初次交锋的情况,他心惊体颤,失了主张。但是,不用多久,他便已摆脱那种不妨称之为鬼使神差的没来由的强烈眩感,面对那一发千钧的危险处境,马白夫先生的谜一样的惨死,巴阿雷的牺牲,古费拉克的呼救,那孩子受到的威胁,以及亟待援救或为之报仇的许多朋友,他原有的疑虑完全消失了,他握着他的两支手枪投入了肉搏战。他第一枪救了伽弗洛什,第二枪帮了古费拉克。 听到连续的枪声、保安警察的号叫,那些进攻的军队齐向街垒攀登,这时街垒顶上已出现一大群握着步枪,露出大半截身体的保安警察、正规军、郊区的国民自卫军。他们已盖满垒壁的三分之二,但没有跳进街垒,他们仿佛还在踌躇,怕有什么暗算。他们象窥探一个狮子洞似的望着那黑暗的街垒。火炬的微光只照见他们的枪刺,羽毛高耸的军帽和惊慌激怒的上半部面庞。 马吕斯已没有武器。他丢掉那两支空手枪,但是他看见厅堂门旁的那桶火药。 正当他侧着脸朝这面望去时,一个兵士也正对着他瞄准。这时,有一个人蓦地跳上来,用手抓住那枪管,并堵在枪口上。这人便是那个穿灯芯绒裤子的少年工人。枪响了,子弹穿过那工人的手,也许还打在他身上,因为他倒下去了,却没有打中马吕斯。这一切都发生在烟雾中,看不大清楚。马吕斯正冲进那厅堂,几乎不知道有这一经过。他只隐隐约约见到那对准他的枪管和堵住枪口的那只手,也听到了枪声。但是在那样的时刻,人们所见到的事都是在瞬息万变之中,注意力不会停留在某一件事物上。人们只恍惚觉得自己的遭遇越来越黑暗,一切印象都是迷离不清的。 起义的人们吃惊不小,但并不害怕;他们聚集在一起。安灼拉大声说:“等一等!不要乱开枪!”确实如此,在那混乱开始时他们会伤着自己人。大部分人已经上楼,守在二楼和顶楼的窗口,居高临下,对着那些进攻的人。最坚决的几个都和安灼拉、古费拉克、让·勃鲁维尔、公白飞一道,雄赳赳地排列在街底那排房屋的墙跟前,毫无屏障,面对着立在街垒顶上那层层的大兵和部队。 这一切都是在不慌不忙的情况下,混战前少见的那种严肃态度和咄咄逼人的气势中完成的。两边都已枪口指向对方,瞄准待放,彼此间的距离又近到可以相互对话。正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一个高领阔肩章的军官举起军刀喊道: “放下武器!” “放!”安灼拉说。 两边的枪声同时爆发,硝烟弥漫,任何东西都看不见了。 在辛辣刺鼻令人窒息的烟雾中,人们听到一些即将死去和受了伤的人发出的微弱沙嗄的呻吟。 烟散了以后两边的战士都少了许多,但仍留在原处,一声不响地在重上枪弹。 突然有个人的声音猛吼道: “你们滚开,要不我就炸掉这街垒!” 大家都向发出这声音的地方望去。 马吕斯先头冲进厅堂,抱起那桶火药,利用当时的硝烟和弥漫在那圈子里的那种昏暗的迷雾,顺着街垒,一直溜到那围着火炬的石块笼子旁边。他拔出那根火炬,把火药桶放在一叠石块上,往下一压,那桶底便立即通了,轻易到使人惊异,这一切都是在马吕斯一弯腰一起立的时间内完成的。这时,在街垒那头挤作一团的国民自卫军、保安警察、军官、士兵,全都骇然望着马吕斯,只见他一只脚踏在石块上,手握着火炬,豪壮的面庞在火光中显出一种表示必死之心的坚定意志,把火炬的烈焰伸向那通了底的火药桶旁边的一大堆可怕的东西,并发出这一骇人的叫嚷: “你们滚开,要不我就炸掉这街垒!” 马吕斯继那八十岁老人之后,屹立在街垒上,这是继老革命而起的新生革命的形象。 “炸掉这街垒!”一个军士说,“你也活不了!” 马吕斯回答说: “我当然活不了。” 同时他把火炬伸向那桶火药。 但那街垒上一个人也没有了。进犯的官兵丢下他们的伤员,乱七八糟一窝蜂似的,全向街的尽头逃走了,重行消失在黑夜中。一幅各自逃生的狼狈景象。 街垒解了围。 --------五 让·勃鲁维尔的诗句顿成绝响-------- 大家都围住马吕斯。古费拉克抱着他的颈子。 “你也来了!” “太好了!”公白飞说。 “你来得正是时候!”博须埃说。 “没有你,我早已死了!”古费拉克又说。 “没有您,我早完了蛋!”伽弗洛什补上一句。 马吕斯问道: “头头在哪儿?” “头头就是你。”安灼拉说。 马吕斯这一整天脑子里燃着一炉火,现在又起了一阵风暴。这风暴发生在他心中,但他觉得它在他的体外,并且把他刮得颠颠倒倒。他仿佛觉得他已远离人生十万八千里。他两个月来美满的欢乐和恋爱竟会陡然一下子发展到目前这种绝地。珂赛特全无踪影,这个街垒,为实现共和而流血牺牲的马白夫先生,自己也成了起义的头头,所有这一切,在他看来,都象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梦。他得使劲集中精力才能回忆起环绕着他的事物都是真实不虚的。马吕斯还缺少足够的人生经验去理解最迫切需要做的正是自以为无法做到的事,最应当提防的也正是难于预料的事。正如他在观看一场他看不懂的戏那样,看着他自己的戏。 沙威一直被绑在柱子上,当街垒受到攻打时,他头也没有转动一下,他以殉教者逆来顺受的态度和法官庄严倨傲的神情望着他周围的骚乱。神志不清的马吕斯甚至全不曾察觉到他。 这时,那些进犯的官兵停止了活动,人们听到他们在街口纷纷走动的声音,但是不再前来送死,他们或许是在等候指示,或许是要等到加强兵力以后再冲向这攻不下的堡垒。起义的人们又派出了岗哨,几个医科大学生着手包扎伤员。 除了两张做绷带和枪弹的桌子以及和马白夫公公躺着的桌子外,其他的桌子全被搬出酒店,加在街垒上,寡妇于什鲁和女仆床上的厚褥子也被搬下来,放在厅堂里,代替那些桌子。他们让伤员们躺在那些厚褥子上。至于科林斯的原住户,那三个可怜的妇人,现在怎样,却没有人知道。后来才发现她们都躲在地窖里。 大家正在为街垒解了围而高兴,随即又因一件事而惊慌焦急。 在集合点名时,他们发现少了一个起义人员。缺了谁呢?缺了最亲爱的一个,最勇猛的一个,让·勃鲁维尔。他们到伤员里去找,没有他。到尸体堆里去找,也没有他。他显然是被俘虏了。 公白飞对安灼拉说: “他们逮住了我们的朋友,但是我们也逮住了他们的人员。你一定要处死这特务吗?” “当然,”安灼拉说,“但是让·勃鲁维尔的生命更重要。” 这话是在厅堂里沙威的木柱旁说的。 “那么,”公白飞接着说,“我可以在我的手杖上结一块手帕,作为办交涉的代表,拿他们的人去向他们换回我们的人。” “你听。”安灼拉把手放在公白飞的胳膊上说。 只听见从街口传出了一下扳动枪机的声音。 他们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喊道: “法兰西万岁!未来万岁!” 他们听出那正是让·勃鲁维尔的声音。 火光一闪,枪也立即响了。 接着,声息全无。 “他们把他杀害了。”公白飞大声说。 安灼拉望着沙威,对他说: “你的朋友刚才把你枪毙了。” --------六 求生的挣扎继以垂死的挣扎-------- 这种战争有这么一个特点,对街垒几乎总是从正面进攻,攻方在一般情况下,常避免用迂回战术,不是怕遭到伏击,便是怕陷在曲折的街巷里。因而这些起义的人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大街垒方面,这儿显然是时时受到威胁、也必然是要再次争夺的地方。马吕斯却想到了小街垒,并走去望了一眼。那边一个人也没有,守在那里的只是那盏在石块堆中摇曳的彩色纸灯笼。此外,那条蒙德都巷子以及小化子窝斜巷和天鹅斜巷都是静悄悄的。 马吕斯视察了一番,正要回去时,他听见一个人在黑暗中有气无力地喊着他的名字。 “马吕斯先生!” 他惊了一下,因为这声音正是两个钟头以前在卜吕梅街隔着铁栏门喊他的那个人的声音。 不过现在这声音仿佛只是一种嘘气的声音了。 他向四周望去,却不见有人。 马吕斯以为自己搞错了,他以为这是周围那些不寻常的事物在他精神上引起的一种幻觉。他向前走了一步,想要退出那街垒所在的凹角。 “马吕斯先生!”那声音又说。 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不能再怀疑了,他四面打量,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您脚跟前。”那声音说。 他弯下腰去,看见有个东西在黑暗中向他爬来。它在铺路的石块上爬着。向他说话的便是这东西。 彩色纸灯笼的光照出一件布衫、一条撕破了的粗绒布长裤、一双赤脚、还有一摊模模糊糊象是血的东西。马吕斯隐隐约约望见一张煞白的脸在抬起来对他说: “您不认识我吗?” “不认识。” “爱潘妮。” 马吕斯连忙蹲下去,真的是那苦娃儿,她穿一身男人的衣服。 “您怎么会在这地方?您来这儿干什么?” “我就要死了。”她对他说。 某些话和某些事是能使颓丧的心情兴奋起来的。马吕斯好象从梦中惊醒似的喊着说: “您受了伤!等一下,让我把您抱到厅堂里去。他们会把您的伤口包扎起来。伤势重吗?我应当怎样抱才不会弄痛您呢?您什么地方痛?救人!我的天主!您到底为什么要到这儿来?” 他试着把他的手臂伸到她的身体底下,想抱起她来。 在抱的时候,他碰了一下她的手。 她轻轻叫了一声。 “我弄痛了您吗?” “稍微有点。” “可我只碰了一下您的手。” 她伸出她的手给马吕斯看,马吕斯看见她手掌心上有一个黑洞。 “您的手怎么啦?”他说。 “它被打通了。” “打通了!” “是啊。” “什么东西打通的?” “一粒子弹。” “怎么会?” “您先头没有看见有杆枪对着您瞄准吗?” “看见的,还看见有只手堵住那枪口。” “那就是我的手。” 马吕斯打了个寒噤。 “您真是疯了!可怜的孩子!幸而还好,如果只伤着手,还不要紧。让我把您放到一张床上去。他们会把您的伤口包扎起来,打穿一只手,不会送命的。” 她细声说道: “枪弹打通了手,又从我背上穿出去。用不着再把我搬到别的地方去了。让我来告诉您,您怎样才能包扎好我的伤口,您准会比外科医生包扎得更好。您来坐在我旁边的这块石头上。” 他依着她的话坐下去,她把她的头枕在马吕斯的膝上,眼睛不望马吕斯,独自说道: “呵!这可有多好!这样多舒服!就这样!我已经不痛了。”她静了一会儿,接着,她使劲把脸转过去,望着马吕斯说:“您知道吗,马吕斯先生?您进那园子,我心里就别扭,我太傻了,把那幢房子指给您看的原就是我,并且,到头来,我心里总应当明白,象您这样一个青年……” 她突然停了下来,她心里或许还有许多伤心话要说,但她跳过去了,没有吐出来,她只带着惨痛的笑容接着说: “您一向认为我生得丑,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