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接 替 人-------- 恰巧,那位忒阿杜勒中尉所属的团队调来巴黎驻防了。这事为吉诺曼姑奶奶提供了进行第二个计谋的机会。第一次,她曾想到让忒阿杜勒去监视马吕斯,现在,她暗中策划要让忒阿杜勒接替马吕斯。 不管怎么样,老人也很可能多少会感到家里需要一张年轻人的脸,正如曙光有时能给古迹以温暖的感觉。另找一个马吕斯确是个好主意。“就这样,”她想道,“简单得很,这好象是我在好些书里看见的那种勘误表;马吕斯应改为忒阿杜勒。” 侄孙和外孙,区别不大,丢了个律师,来个长矛兵。 一天早晨,吉诺曼先生正在念着《每日新闻》这一类的东西,他的女儿走了进来,用她最柔和的声音对他说,因为这里涉及到她心疼的人儿: “我的父亲,今天早晨忒阿杜勒要来向您请安。” “谁呀,忒阿杜勒?” “您的侄孙。” “啊!”老头说。 他随即又开始读报,不再去想那侄孙,一个什么不相干的忒阿杜勒,并且他心里已经上了火,这几乎是他每次读报必定会发生的事。他手里拿着的那张纸,不用说,是保王派的刊物,那上面报导在明天,风雨无阻,又将发生一件在当时的巴黎天天发生的那种小事,说是中午十二点,法学院和医学院的学生们将在先贤祠广场聚集,举行讨论会。内容涉及时事问题之一:国民自卫军的炮队问题以及军政部与民兵队因卢浮宫庭院里大炮的排列而发生的争执。学生们将在这上面进行“讨论”。不用更多的消息已够使吉诺曼先生气胀肚子了。 他想到了马吕斯,他正是个大学生,很可能,他会和大家一道,“中午十二点,在先贤祠广场,开会讨论”。 正当他想着这痛心的事时,忒阿杜勒中尉进来了,穿着绅士服装——这一着大有讲究——由吉诺曼姑娘引导着。这位长矛兵作过这样的考虑:这老祖宗也许不曾把全部财产变作终身年金。常常穿件老百姓的衣服是值得的。 吉诺曼姑娘对她父亲大声说: “忒阿杜勒,您的侄孙。” 又低声对中尉说: “顺着他说。” 接着便退出去了。 中尉对这么庄严的会见还不大习惯,怯头怯脑地嘟囔着:“您好,我的叔公。”同时无意中机械地行了个以军礼开头却以鞠躬结尾的综合礼。 “啊!是你,好,坐吧。”那老祖宗说。 说完这话,他把那长矛兵完全丢在脑后了。 忒阿杜勒坐下去,吉诺曼先生却站了起来。 吉诺曼先生来回走着,两手插在衣袋里,高声说着话,继又用他那十个激动的老指头把放在两个背心口袋里的两只表乱抓乱捏。 “这堆流鼻涕的小鬼!居然要在先贤祠广场集会!我的婊子的贞操!一群小猢狲,昨天还吃着娘奶!你去捏捏他们的鼻子吧,准有奶水流出来!而这些家伙明天中午要开会讨论!成什么世界!还成什么世界!不用说,昏天黑地的世界!这是那些短衫党人带给我们的好榜样!公民炮队!讨论公民炮队问题!跑到广场上去对着国民自卫军的连珠屁胡说八道!他们和一些什么人混在一起呢?请你想想雅各宾主义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随你要我打什么赌,我赌一百万,我赢了,不要你一文,明天到会的,肯定尽是些犯过法的坏种和服过刑的囚犯。共和党和苦役犯,就象鼻子和手绢是一伙。卡诺说:‘你要我往哪里走,叛徒?’富歇回答说:‘随你的便,蠢材!’这就是所谓共和党人。” “这是正确的。”忒阿杜勒说。 吉诺曼先生把头转过一半,看见了忒阿杜勒,又继续说: “当我想起这小把戏竟能狂妄到要去学烧炭党!你为什么要离开我的家?为了去当共和党。慢点,慢点!首先人民不赏识你那共和制,他们不赏识,他们懂道理,他们知道自古以来就有国王,将来也永远会有国王,他们知道,说来说去,人民还只不过是人民,他们瞧着不顺眼,你那共和制,你听见吗,傻蛋!够叫人恶心的了,你那种冲动!爱上杜善伯伯,和断头台眉来眼去,溜到九三号阳台下面去唱情歌,弹吉他,这些年轻人,真该朝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吐上一口唾沫,他们竟会蠢到这种地步!他们全是这样的,没有一个例外。只要嗅点街上的空气就已使你鬼迷心窍的了。十九世纪是种毒物。随便一个小鬼也要留上一撮山羊胡子,自以为的的确确象个人样了,却把年老的长辈丢下不管。这就是共和党人。这就是浪漫派。什么叫做浪漫派?请你赏个脸,告诉我什么叫做浪漫派吧。疯狂透顶。一年前,这些家伙使你跑去捧《艾那尼》①,我倒要问问你,《艾那尼》!对比的词句,丑恶不堪的东西,连法文也没有写通!而且,卢浮宫的院子里安上了大炮。这些全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土匪行为。” “您说得对,我的叔公。”忒阿杜勒说。 吉诺曼先生往下说: “博物馆的院子里安上大炮!干什么?大炮,你要对我怎么样?你想轰贝尔韦德尔的《阿波罗》②吗?火药包和梅迪契的《维纳斯》③又有什么关系?呵!现在的这些年轻人,全是些无赖!他们的班加曼·贡斯当简直算不了什么东西!这些家伙不是坏蛋也是脓包!他们挖空心思要出丑,他们的衣服好难看,他们害怕女人,他们围着一群小姑娘,就象叫化子在乞讨,惹得那些女招待放声大笑,说句良心话,这些可怜虫,仿佛想到爱情便害臊似的。他们的样子很难看,加上傻头傻脑,真算得上是才貌双全,他们嘴上离不了蒂埃斯兰和博基埃的俏皮话,他们的衣服象个布口袋,穿着马夫的坎肩、粗布衬衫、粗呢长裤、粗皮靴子,衣料上的条纹象鸟毛。他们粗俗的语言只配拿来补他们的破鞋底。而所有这些莫名其妙的娃娃在政治问题上有他们的意见。应当严厉禁止发表政治意见。他们创立制度,他们改造社会,他们推翻君主制,他们把整套法律扔在地上,他们把顶楼放在地窖所在处,又把我的门房放在王位上,他们把欧洲搞得天翻地覆,他们重建世界,而他们的开心事是贼头贼脑地去偷看那些跨上车去的洗衣女人的大腿!啊!马吕斯!啊!淘气包!到公共广场上去鬼喊怪叫吧!讨论,争辩,决定办法!他们把这叫做办法,公正的老天爷!捣乱鬼缩小了身体,变成个笨蛋。我见过兵荒马乱的世界,今天又见到乱七八糟的局面。小学生居然讨论国民自卫军的问题,这种事在蛮子国里也不见得有吧!那些赤身露体、脑袋上顶着一个毽子似的发髻,爪子里抓着一根大头棒的野蛮人也赶不上这些学士们的野蛮劲儿!几个苏一个的猴崽子,也自以为了不起,要发号施令!要讨论,要开动脑袋瓜子!这是世界的末日。肯定是这个可怜的地球的末日。还得打个最后的嗝,法兰西正准备着。讨论吧,你们这些流氓!这些事总是要发生的,只要他们到奥德翁戏院的走廊下去读报纸。他们付出的代价是一个苏,加上他们的理性,再加上他们的智慧,再加上他们的心,再加上他们的灵魂,再加上他们的精神。从那地方出来的人也就不愿再回家了。一切报纸全是瘟神,一概如此,连《白旗报》也算在内!马尔坦维尔在骨子里也还是个雅各宾党人。啊!公正的天!你把你的外公折磨得好苦,你这总算得意了吧,你!” “这当然。”忒阿杜勒说。 ①《艾那尼》(Hernani),雨果所作戏剧。一八三○年首次公演,曾引起古典派与浪漫派之间的激烈斗争。 ②③两尊有名的古代塑像。 趁着吉诺曼先生要松一口气时,那长矛兵又一本正经地补上一句: “除了《通报》以外,就不应再有旁的报纸,除了军事年刊以外,也不应再有旁的书。” 吉诺曼先生继续说: “就好象他们的那个西哀士①!从一个弑君贼做到元老院元老!因为他们最后总是要达到那地位的。起初,大家不怕丢人,用公民来你我相称,到后来,却要人家称他为伯爵先生,象手臂一样粗的伯爵先生,九月的屠夫②!哲学家西哀士!我敢夸句口:我从来没有把这批哲学家的哲学看得比蒂沃利的那个做丑脸的小丑的眼镜更重一些!有一次我看见几个元老院的元老打马拉盖河沿走过,披着紫红丝绒的斗篷,上面绣的是蜜蜂③,头上戴着亨利四世式的帽子。他们那模样真是丑态百出,就象老虎手底下的猴儿。公民们,我向你们宣告,你们的进步是一种疯癫病,你们的人道是一种空想,你们的革命是一种罪行,你们的共和是一种怪物,你们的年轻美丽的法兰西是臭婊子家里生出来的,并且我在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面前坚持我的看法,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政论家也好,是经济学家也好,是法学家也好,也不管你们在自由、平等、博爱方面是否比对断头台上的板斧有更深的体会!我告诉你们这些,我的傻小子们!” “佩服,佩服,”中尉嚷着说,“这是千真万确的。” ①西哀士(Sieyès,1748—1836),神甫,革命时期的制宪议会代表,国民公会代表,雅各宾派中大资产阶级的代表,元老院元老。 ②九月的屠夫,即“九月暴徒”。 ③拿破仑曾把蜜蜂定为勤劳的标志。 吉诺曼先生把一个已开始要作的手势停下来,转身瞪眼望着那长矛兵忒阿杜勒,对他说: “你是个蠢材。” --------一 绰号:名字的形成方式-------- 马吕斯在这时已是个美少年,中等身材,头发乌黑而厚,额高而聪明,鼻孔轩豁,富有热情,气度诚挚稳重,整个面貌有种说不出的高傲、若有所思和天真的神态。他侧面轮廓的线条全是圆的,但并不因此而失其刚强,他有经阿尔萨斯和洛林传到法兰西民族容貌上来的那种日耳曼族的秀气,也具有使西康伯尔①族在罗马人中极容易被识别出来并使狮族不同于鹰族的那种完全不见棱角的形相。他现在处于人生中深沉和天真几乎相等各占思想一半的时期。在困难重重的逆境中,他完全可以愕然不知所措,把钥匙拨转一下,他又能变得卓越不凡。他的态度是谦逊、冷淡、文雅、不很开朗的。由于他的嘴生得动人,是世上嘴唇里最红的,牙齿里最白的,他微微一笑便可纠正整个外貌的严肃气氛。有时,那真是一种奇特的对比,额头高洁而笑容富于肉感。他的眼眶小,目光却远大。 ①西康伯尔(Sicambre),古代日耳曼民族的一个支系。 在他最穷困时,他发现年轻姑娘们见他走过,常把头转过来望他,他连忙避开,或是躲起来,心情万分颓丧。他以为她们看他是因为他的衣服破旧,在讥笑他,其实她们看他是为了他的风韵,她们在梦想。 和这些漂亮过路女子之间的误会他都憋在心里,使他变成一个性情孤僻的人。在她们中他一个也没选中,绝妙的理由是他见到任何一个都逃走。他便这样漫无目标地活着,古费拉克却说他是傻里呱唧地活着。 古费拉克还对他这样说:“你不该有当道学先生的想法(他们之间已用“你”相称,这是年轻人友情发展的必然趋向)。老兄,我进个忠告,不要老这样钻在书本里,多看看那些破罐子。风骚女人是有些好处的,呵,马吕斯!你老这样开溜,老这样脸嫩,你会变成个憨子。” 在另一些时候,古费拉克遇见了他,便对他说: “你好,神甫先生。” 在古费拉克对他讲了这一类话以后,马吕斯整个星期都不敢见女人,无论是年轻的或年老的,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避得更厉害,尤其避免和古费拉克见面。 在整个广阔的宇宙间却有两个女人是马吕斯不逃避也不提防的。老实说,假使有人告诉他,说这是两个女人,他还会大吃一惊。一个是那替他打扫屋子的老妇人,因为她嘴上生了胡子,古费拉克曾经说:“马吕斯看见他的女用人已经留了胡子,所以他自己便不用留了。”另一个是个小姑娘,是他经常见到却从来不看的。 一年多以来,马吕斯发现在卢森堡公园里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就是沿着苗圃石栏杆的那条小路上,有一个男子和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几乎每次都是并排坐在靠近游人最少的西街那边的一条板凳上,从来不换地方。每次当机缘,那些只管眼睛朝里看的人散步时的机缘,把马吕斯引上这条小路时,也就是说,几乎每天引他上那儿时,他准能在老地方遇到那一老一小。那男子大致有六十来岁,他神情抑郁而严肃,他整个人表现出退伍军人的那种强健和疲乏的形相。假使他有一条勋带,马吕斯还会说:“这是个退伍军官。”他那神气是善良的,但又使人感到难于接近,他的目光从来不停留在别人的眼睛上。他穿一条蓝色长裤,一件蓝色骑马服,戴顶宽边帽,好象永远是新的,结一条黑领带,穿件教友派衬衫,就是说,那种白到耀眼的粗布衬衫。一天,有个俏女人打他身边走过,说道:“好一个干净的老光棍。”他的头发雪白。 那年轻姑娘,当她初次陪同他来坐在这条仿佛是他们的专用板凳上时,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娃,瘦到近乎难看,神情拙笨,毫无可取之处,只有一双眼睛也许还能变得秀丽。不过她抬起眼睛望人时,总有那么一种不懂得避嫌疑的神气,不怎么讨人喜欢。她的打扮是修道院里寄读生的那种派头,既象老妇人,又象小孩,穿一件不合身的黑色粗呢裙袍。看上去他们是父女俩。 马吕斯把这个还不能称为老头儿的老人和那个还没成人的小姑娘研究了两三天,便再也不去注意了。至于他们那方面,他俩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他们安安静静谈着话,全不注意旁人。那姑娘不停地又说又笑。老人不大开口,不时转过眼睛,满含着一种说不出的父爱望着她。 马吕斯已经养成机械的习惯,必定要到这小路上来散步。 他每次准能遇见他们。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马吕斯最喜欢一直走到那条小路的尽头,他们的板凳对面。他在那条小路上,从一头走到一头,经过他们面前,再转身回到原处,接着又走回来。他每次散步,总得这样来回五六趟,而这样的散步,每星期又有五六次,可是那两个人和他却从来不曾打过一次招呼。那男子和那年轻姑娘,虽然他们好象有意要避开别人的注视,也许正因为他们有意要避开别人的注视,便自然而然地多少引起了五六个经常沿着苗圃散步的大学生的注意,有些是来作课后散步的用功学生,另一些是弹子打够了来散步的。古费拉克属于后者,也曾对他们留意观察了一些时候,但是觉得那姑娘生得丑,便很快地小心谨慎地避开了。他象帕尔特人①射回马箭那样,在逃走时射了个绰号。由于那小姑娘的裙袍和那老人的头发给他的印象特别深,因此他称那姑娘为“黑姑娘”,老人为“白先生”,谁也不知道他们姓啥名谁,没有真名,绰号便也成立了。那些大学生常说:“啊!白先生已在他的板凳上了!”马吕斯和他们一样,觉得称那不知名的先生为白先生也还方便。 ①帕尔特(Parthes),伊朗北部里海一带的古代游牧民族,以善于骑在马上向后射杀敌人著名。 我们仿效他们,为了叙述方便,也将称他为白先生。 这样,在最初一年当中,马吕斯几乎每天在同一钟点,总见到他们。他对那男子的印象不坏,对那姑娘却感到不怎么入眼。 --------二 光明是实-------- 第二年,正是在本故事的读者刚读到的这个时刻,马吕斯常去卢森堡公园的习惯忽然中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几乎一连六个月没有到那条小路上去走过一步。可是,有一天,他又去了。那是在夏天的一个晴朗的上午。马吕斯心情欢畅,和风丽日给予人的感受正是如此。他仿佛觉得所有他听到的雀鸟唱和的声音,所有他从树叶中望见的片片蓝天全深入到了他的心里。 他直向“他的小路”走去。到了尽头,他又望见了那两个面熟的人,仍旧坐在从前的那条板凳上。不过当他走近时,那男子还是那男子,姑娘却不象是从前的那个了。现在在他眼前的是个秀长、美丽、有着女性已届成年却仍全部保有女孩那极尽天真情态的体形的最动人的人儿,这是倏忽和纯洁的时刻,要表达只能用这几个字:芳龄十五。那便是使人惊叹并夹着金丝纹的栗色头发,光洁如玉的额头,艳如一瓣蔷薇的双颊,晶莹的红,含羞的白,一张妙嘴,出来的笑声如同光明、语声如同音乐,一个让·古戎①要摹刻的维纳斯的颈子而拉斐尔要描绘的马利亚的头。并且,为了使动人的脸什么也不缺,那鼻子虽生得不美,却是生得漂亮的,不直不弯,非意大利型也非希腊型,而是巴黎型的鼻子,那就是说某种俏皮、秀气、不正规、纯净、使画家失望诗人迷惑的鼻子。 ①让·古戎(Jean Goujon,1510—1568),法国雕塑家和建筑学家。 马吕斯走过她身边,却没能看见她那双一直低垂着的眼睛。他只见到栗色的长睫毛,掩映着幽娴贞静的神态。 这并不妨碍她微笑着听那白发老人和她谈话,并且再没有什么比低着眼睛微笑更荡人心魂的了。 最初,马吕斯以为这是同一男子的另一个女儿,大致是从前那一个的姐姐。但是,当那一贯的散步习惯第二次引他到那板凳近旁,他留意打量以后才认出她还是原来的那一个。六个月,小姑娘已经变成了少女,如是而已。这种现象是极常见的。有那么一种时刻,姑娘们好象是忽然吐放的蓓蕾,一眨眼便成了一朵朵玫瑰。昨天人们还把她们当作孩子没理睬,今天重相见,已感到她们乱人心意了。 这一个不但长大了,而且理想化了。正如在四月里一样,三天的时间足使某些树木花开满枝,六个月已同样够使她周身秀美了。她的四月已经到来。 我们有时看见一些穷而吝啬的人,好象一觉醒来,忽然从赤贫转为巨富,一下子变得奢侈豪华。那是因为他们收到了一笔年金,昨天到了付款日期。这姑娘领到了一个季度的利息。 并且她已不是从前那个戴着棉绒帽子,穿件毛呢裙袍和双平底鞋,两手发红的寄读生,审美力已随容光的焕发来到了,她已是个打扮得简单、雅致、挺秀、脱俗的少女。她穿一件黑花缎裙袍,一件同样料子的短披风,戴一顶白绉纱帽子。白手套显出一双细长的手,手里玩着一把中国象牙柄的遮阳伞,一双缎鞋衬托出她脚的秀气。当人们走过她身边,她的全身衣着吐着青春的那种强烈香气。 至于那男子,还是从前那一个。 马吕斯再次走近她时,那姑娘抬起了眼睑。她的眼睛是深蓝色的,但是在这蒙蒙的天空中还只有孩子的神气。她自自然然地望着马吕斯,仿佛她望见的只是一个在槭树下跑着玩的孩子,或是照在那板凳上的一个云石花盆的影子,马吕斯也只管往前走,心里想着旁的事儿。 他在那年轻姑娘的板凳旁边又走了四五趟,连眼睛也没有向她转一下。 后来几天,他和平时一样,天天去卢森堡公园,和平时一样,他总在那地方见到那“父女俩”,但是他已不再注意了。 他在那姑娘变美了的时候并不比她丑的时候对她想得多些,他照旧紧挨着她坐的那条板凳旁边走过,因为这是他的习惯。 --------三 春天的效果-------- 一天,空气温和,卢森堡公园中一片阳光和绿影,天空明净,仿佛天使们一早便把它洗过了似的,小鸟在栗林深处轻轻地叫着,马吕斯把整个胸怀向这良辰美景敞开了。他什么也不想,他活着,呼吸着。他从那条板凳旁边走过,那年轻姑娘抬起了眼睛向着他,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碰在一起了。 这次在那年轻姑娘的目光里,有了什么呢?马吕斯搞不清楚。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可是什么也全在那里了,那是一种奇特的闪光。 她低下了眼睛,他也继续往前走。 他刚才见到的,不是一个孩子的那种天真单纯的眼光,而是一种奥秘莫测的深窟,稍稍张开了一线,接着又立即关闭了。 每一个少女都有这样望人的一天。谁碰上了,就该谁苦恼! 这种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心灵的最初一望,有如天边的曙光。不知是种什么灿烂的东西的醒觉。这种微光,乘人不备,突然从朦胧可爱的黑夜中隐隐地显现出来,半是现在的天真,半是未来的情爱,它那危险的魅力,绝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那是一种在期待中偶然流露的迷离惝恍的柔情。是天真于无意中设下的陷阱,勾摄了别人的心,既非出于有意,自己也并不知道。那是一个以妇人的神情望人的处子。 在这种目光瞥到的地方,很少能不惹起连绵的梦想。所有的纯洁感情和所有的强烈欲念都集中在这一线天外飞来、操人生死的闪光里,远非妖冶妇女做作出来的那种绝妙秋波所能及,它的魔力能使人在灵魂深处突然开出一种奇香异毒的黑花,这便是人们所说的爱。 那天晚上,马吕斯回到他的破屋子里,对身上的衣服望了一眼,第一次发现自己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穿着这样的“日常”衣服,就是说,戴一顶帽边丝带附近已破裂的帽子,穿双赶车夫的大靴,一条膝头泛白的黑长裤,一件肘弯发黄的黑上衣,却要到卢森堡公园里去散步,真是荒唐透了顶。 --------四 一场大病的开始-------- 第二天,到了寻常的钟点,马吕斯从衣柜里拖出了他的新衣、新裤、新帽、新靴,他把这全副盔甲穿上身,戴上手套—— 骇人听闻的奢侈品,到卢森堡公园去。 半路上,他遇到古费拉克,只装作没看见。古费拉克回到家里对他的朋友们说:“我刚才遇见了马吕斯的新帽子和新衣服,里面裹着一个马吕斯。他一定是去参加考试。脸上一副傻相。” 到了公园,马吕斯围着喷水池绕了一圈,看天鹅,接着又站在一座满头黑霉并缺一块腰胯的塑像跟前,呆呆地望了许久。喷水池旁边,一个四十来岁的大肚子绅士,手里牵着一个五岁的孩子,对他说:“凡事不能过分,我的儿,应当站在专制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中间,不偏这边也不偏那边。”马吕斯细听着那老财谈论。随后,他又围着喷水池兜了个圈子。最后他才朝着“他的小路”走去,慢吞吞地,仿佛懊悔不该来,仿佛有谁在逼着他去阻止他去似的。他自己却一点也没有感到这一切,还自以为和平时一样在散步。 在走上那小路时,他望见路的尽头白先生和那姑娘已经坐在“他们的板凳”上了。他把自己的上衣一直扣到顶,挺起腰板,不让它有一丝皱折,略带满足的心情望了望长裤上光泽的反射,向那板凳进军。他的步伐带着一股冲锋陷阵的味道,想必也有旗开得胜的想望。因此我说,他向那板凳进军,正如我说汉尼拔向罗马进军。 此外,他的动作没有一个不是机械的,他也绝没有中断他平时精神方面和工作方面的思想活动。这时,他心里正在想:“《学士手册》确是一本荒谬的书,一定是出自一伙稀有蠢材的手笔,才会在谈到人类思想代表作时去对拉辛的三个悲剧作分析,而莫里哀的喜剧反而只分析一个。”他耳朵里起了一阵尖锐的叫声。他一面朝板凳走去,一面拉平衣服上的皱折,两眼盯住那姑娘。他仿佛看见她把整个小路尽头都洒满了蓝色的光辉。 他越往前走,他的脚步也越慢。他走到离板凳还有相当距离,离小路尽头还很远的地方,忽然停了下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转身走回来了。他心里一点也没想过不要再往前走。很难说那姑娘是否从远处望见了他,是否看清了他穿上新衣的漂亮风度。可是他仍旧把腰板挺得笔直,以备万一有人从他后面望来,他仍是好样儿的。 他走到了这一端的尽头,再往回走,这一次,离板凳比较近了。他居然到达相隔还有三棵树的地方,这里,不知为什么,他感到确实无法再前进,心里迟疑起来了。他认为已看到那姑娘把脸转向了他。于是他作一番心雄气壮的努力,解除了顾虑,继续往前走。几秒钟后,他从那板凳前面走过,身躯笔直,意志坚强,连耳朵也涨红了,不敢向右看一眼,也不敢向左看一眼,一只手插在衣襟里,象个政府要人。当他走过……那炮台的时候,他感到心跳得真难受。她呢,和昨天一样,花缎裙袍,绉纱帽。他听到一种形容不出的谈话声音,那一定是“她的声音”了。她正在安详地谈着话。她长得美极了。这是他感到的,他并不曾打算要看她。他心里想道:“她一定不能不敬重我,假使她知道弗朗沙·德·纳夫夏多先生出版的《吉尔·布拉斯》前面那篇关于马可·奥白尔贡·德·拉龙达的论文是冒用的,而真正的作者却是我!” 他走过了板凳,直到相距不远的尽头,接着又回头,再次经过那美丽姑娘的面前。这次,他的脸白得象张纸。他的感受也完全不是味儿。他离开了那条板凳和那姑娘,背对着她,却感到她正在打量自己,这一想象几乎使他摔倒。 他不想再到那板凳近旁去试了,走到小路中段便停下来,并且,破天荒第一次,在那里坐下了,斜着眼睛朝一边频频偷看,在极端模糊的精神状态中深深地在想,他既然羡慕别人的白帽子和黑裙袍,别人也就很难对他那条发亮的长裤和那件新上衣完全无动于衷。 坐了一刻钟,他站起来,仿佛又要向那条被宝光笼罩着的板凳走去。可是他立看不动。十五个月以来第一次,他心里想到那位天天陪着女儿坐在那里的先生也许已经注意他,并会觉得他这样殷勤有些古怪。 也是第一次,他感到用“白先生”这个绰号,即使是在心里去称呼这个不相识的人,多少也有些不恭敬。 他这样低着头,呆想了几分钟,同时用手里的一根棍子在沙上画了许多画。 随后,他突然转身过来,背对着那条板凳以及白先生和他的女儿,一径回家去了。 那天他忘了吃晚饭。晚上八点钟,他才想起来,但是时间已经太迟,不用再去圣雅克街了,他说:“嘿!”吃了一块面包。 他刷净衣服裤子,仔仔细细叠好,然后上床睡了。 --------五 连续落在布贡妈头上的雷火-------- 第二天,布贡妈——古费拉克给戈尔博老屋的看门兼二房东兼管家老妇人的称呼,她的真名是毕尔贡妈妈,这我们已经见过,而古费拉克这个冒失鬼对什么也不尊敬——,布贡妈大吃一惊,注意到马吕斯又穿上全身新衣出门去了。 他回到卢森堡公园,但是他不越过小路中段的他那条板凳。和前一天一样,他在那里坐了下来,从远处了望,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顶白帽子,那件黑裙袍,尤其是那一片蓝光。他没有离开过那地方,直到公园门要关了他才回家。他没有看见白先生和他的女儿走出去。他得出结论,他们是从临西街的那道铁栏门出去的。过了好些日子,几个星期以后,当他回想起这一天的经过时,他怎么也想不起那天晚上他是在什么地方吃饭的。 翌日,就是说,第三天,布贡妈又象碰上了晴天霹雳,马吕斯又穿上新衣出去了。 “一连三天!”她喊着说。 她决计要跟踪他,但是马吕斯走得飞快,一步跨好远。那好象是河马追麂子,不到两分钟,她便找不着他的影子了,她回到家里还喘不过气来,几乎被自己的气喘病噎死,她恨到极点,骂道:“太没道理,每天都穿上漂亮衣服,还害别人跑个半死!” 马吕斯又进了卢森堡公园。 那姑娘和白先生已在那里。马吕斯捧着一本书,装作读书的样子,竭力要往前走近一些,但是,还隔得老远他便不前进了,反而转身回来,坐在他的板凳上。他在那里坐了四个钟头,望着那些自由活泼的小麻雀在小路上跳跃,心里以为它们是在讥诮他。 半个月便这样过去了。马吕斯去卢森堡公园,不再是为了散步,而是去呆坐,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到了那里,他便不再动了。他每天早晨穿上新衣,却不是让人看,第二天又重来。 她肯定是个无与伦比的美人。唯一可以指摘的一点——这好象是一种批评了——便是她眼神抑郁而笑容欢畅,这种矛盾使她的面部表情带上一种心神不定的样子,因而这柔美的面貌有时会显得异常,但仍然是动人的。 --------六 被 俘-------- 在第二个星期最后几天中的一天,马吕斯照常坐在他的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打开已经两个钟头了,却一页还没有翻过。他忽然吃了一惊。在那小路的那一头发生了一件大事。白先生和他的女儿刚刚离开了他们的板凳,姑娘挽着她父亲的手臂,两个人一同朝着小路的中段,马吕斯所在的地方,慢慢走来了。马吕斯连忙合上他的书,继又把它打开,继又强迫自己阅读。他浑身发抖。那团宝光直向他这面来了。“啊!我的天主!”他想,“我再也来不及摆出一个姿势了。”这时,那白发男子和姑娘向前走着。他仿佛觉得这事将延续一个世纪,同时又感到只要一秒钟便完了。“他们到这边来干什么?”他问他自己,“怎么!她要走过这儿!她的脚会在这沙子上踩过去,会在这小路上,离我两步远的地方走过去!”他心慌得厉害,他多么希望自己是个极美的男子,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十字勋章。他听到他们脚步的软柔、有节奏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想白先生一定瞪着一双生气的眼睛在望他。他想道:“难道这位先生要来找我的麻烦不成?”他把头埋了下去;当他重行抬起头来时,他们已到了他身边。那姑娘走过去了,一面望着他一面走过去。她带一种若有所思的和蔼神情,定定地望着他,使马吕斯从头颤抖到脚。他仿佛觉得她是在责备他这么多天不到她那边去,并且是在对他说:“我只好找来了。”马吕斯面对这双光辉四射、深不可测的眸子,心慌目眩,呆呆地发愣。 他感到在他脑子里燃起了一团炽炭。她居然来就他,多大的喜悦啊!并且她又是怎样望着他的呵!她的相貌,比起他从前见到的显得更加美丽了。她的美是由女性美和天仙美合成的,是要使彼特拉克①歌唱、但丁拜倒的完全的美。他好象已在遨游碧空了。同时他又感到事不凑巧,心里好不难过,因为他的靴子上有尘土。 ①彼特拉克(Pétrarque,1304—1374),文艺复兴时期杰出的意大利诗人。 毫无疑问他认为她一定也注视过他的靴子。 他用眼睛伴送着她,直到望不见她的时候。随后,他象个疯子似的在公园里走来走去。很可能他曾多次独自大笑,大声说话。他在那些领孩子的保姆跟前显得那么心事重重,使她们每个人都认为他爱上了自己。 他跑出公园,希望能在街上遇到她。 他在奥德翁戏院的走廊下碰见了古费拉克,他说:“我请你吃晚饭。”他们去到卢梭店里,花了六个法郎。马吕斯象饿鬼似的吃了一顿,给了堂倌六个苏。在进甜食时,他对古费拉克说:“你读过报纸了?奥德利·德·比拉弗①的那篇讲演多么漂亮!” 他已经爱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 晚饭后,他又对古费拉克说:“我请你看戏。”他们走到圣马尔丹门去看弗雷德里克演《阿德雷客店》。马吕斯看得兴高采烈。 同时,他也比平日显得格外腼腆。他们走出戏院时,有个做帽子的女工正跨过一条水沟,他避而下看她的吊袜带,当时古费拉克说:“我很乐意把这女人收在我的集子里。”他几乎感到恶心。 第二天,古费拉克邀他到伏尔泰咖啡馆吃午饭。马吕斯去了,比前一晚吃得更多。他好象有满腹心事,却又非常愉快。仿佛他要抓住一切机会来扯开嗓子狂笑。有人把一个不相干的外省人介绍给他,他竟一往情深地拥抱他。许多同学走来挤在他们的桌子周围,大家谈了些关于由国家出钱收买到巴黎大学讲坛上散播的傻话,继又谈到多种词典和基什拉②诗律学中的错误和漏洞。马吕斯忽然打断大家的谈话大声嚷道:“能搞到一个十字勋章,那才惬意呐!” ①奥德利·德·比拉弗,当时夏朗德省极左派议员。 ②基什拉(Quicherat,1799—1884),法国哲学家,文字学家。 “这真滑稽!”古费拉克低声对让·勃鲁维尔说。 “不,”让·勃鲁维尔回答,“这真严重。” 确实严重。马吕斯正处在狂烈感情前期那惊心动魄的阶段。 这全是望了一眼的后果。 当炸药已装好,引火物已备妥,这就再简单也没有了。一盼便是一粒火星。 全完了。马吕斯爱上了一个女人。他的命运进入了未知的境地。 女性的那一眼很象某些成套的齿轮,外表平静,力量却猛不可当。人每天安安稳稳、平安无事地打它旁边走过,并不怀疑会发生什么意外,有时甚至会忘记身边的这样东西。大家走来走去,胡思乱想,有说有笑。突然一下有人感到被夹住了,全完了。那齿轮把你拖住了,那一眼把你勾住了。它勾住了你,无论勾住什么地方,怎样勾住你的,勾住你拖沓的思想的一角也好,勾住你一时的大意也好——你算是完了。你整个人将滚进去。一连串神秘的力量控制着你。你挣扎,毫无用处。人力已无能为力。你将从一个齿轮转到另一个齿轮,一层烦恼转到另一层烦恼,一场痛苦转到另一场痛苦,你,你的精神,你的财富,你的前途,你的灵魂,而且,还得看你是落在一个性情凶恶的人手里还是落在一个心地高尚的人手里,你将来从这骇人的机器里出来时只能羞惭满面,不成人形,或是被这狂烈感情改变得面目一新。 --------七 U 字 谜-------- 孤单,和一切脱节,傲气,独立性格,对自然界的爱好,物质方面日常活动的缺少,与世隔绝的生活,为洁身自好而进行的秘密斗争,对天地万物的爱慕,这一切都为马吕斯准备了被狂烈感情控制的条件。对他父亲的崇拜已逐渐变成一种宗教信仰,并且,和任何宗教信仰一样,已退藏在灵魂深处了。表层总还得有点什么,于是爱情便乘虚而入。 整整一个月过去了,在这期间,马吕斯天天去卢森堡公园。时间一到,什么也不能阻挡他。古费拉克常说他“上班去了”。马吕斯生活在好梦中。毫无疑问,那姑娘常在注视他。 到后来,他能放大胆逐渐靠近那条板凳了。但是他仍同时服从情人们那种怯弱和谨慎的本能,不再往前移动。他意识到不引起“父亲的注意”是有好处的。他运用一种深得马基雅弗利主义的策略,把他的据点布置在树和塑像底座的后面,让那姑娘很可能见到他,也让那老先生很不可能见到他。有时,在整整半个钟点里,他一动不动,待在任何一个莱翁尼达斯或任何一个斯巴达克的阴影①里,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睛却从书本上微微抬起,去找那美丽的姑娘,她呢,也带着不明显的微笑,把她那动人的侧影转向他这边。她一面和那白发男子极自然极安详地谈着话,一面又以热情的处女神态把一切梦想传达给马吕斯。这是由来已久的老把戏,夏娃在混沌初开的第一天便已知道,每个女人在生命开始的第一天也都知道。她的嘴在回答这一个,她的眼睛却在回答那一个。 ①莱翁尼达斯和斯巴达克都是公园里的塑像。 但也应当相信,到后来白先生还是有所察觉的,因为,常常马吕斯一到,他便站起来走动。他放弃了他们常坐的地方转到小路的另一端,选择了那个角斗士塑像附近的一条板凳,仿佛是要看看马吕斯会不会跟随他们。马吕斯一点不懂,居然犯了这个错误。那“父亲”开始变得不准时了,也不再每天都领“他的女儿”来了。有时他独自一个人来。马吕斯见了便不再待下去。这又是一个错误。 马吕斯毫不注意这些征兆。他已从胆小期进入盲目期,这是自然的和必然的进步。他的爱情在发展中。他每晚都梦见这些事。此外他还遇到一件意外的喜事,火上加油,他的眼睛更加瞎了。一天,黄昏时候,他在“白先生和他女儿”刚刚离开的板凳上拾到一块手帕。一块极简单的手帕,没有绣花,但是白洁,细软,微微发出一种无以名之的芳香。他心花怒放地把它收了起来。手帕上有两个字母U.F.,马吕斯一点也不知道这个美丽的孩子的情况,她的家庭,她的名字,她的住处,全不知道,这两个字母是他得到的属于她的第一件东西,从这两个可爱的起首字母上,他立即开始营造他的空中楼阁。U当然是教名了。“Ursule!”(玉秀儿!)他想,“一个多么美妙的名字!”他吻着那手帕,闻它,白天,把它放在贴胸的心坎上,晚上,便压在嘴唇下面睡。 “我在这里闻到了她的整个灵魂!”他兴奋地说。 这手帕原是那老先生的,偶然从他衣袋里掉出来罢了。 在拾得这宝物后的几天中,他一到公园便吻那手帕,把它压在胸口。那美丽的孩子一点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连连用一些察觉不出的动作向他表示。 “害羞了!”马吕斯说。 --------八 残废军人也能自得其乐-------- 我们既已提到“害羞”这个词儿,既然什么也不打算隐藏,我们便应当说,有一次,正当他痴心向往的时候,“他的玉秀儿”可给了他一场极严重的苦痛。在这些日子里,她常要求白先生离开座位,到小路上去走走,事情便是在这些日子里发生的。那天,春末夏初的和风吹得正有劲,摇晃着悬铃木的梢头。父亲和女儿,挽着手臂,刚从马吕斯的坐凳跟前走了过去。马吕斯在他们背后站了起来,用眼睛跟着他们,这在神魂颠倒的情况下是会做出来的。 忽然来了一阵风,吹得特别轻狂,也许负有什么春神的使命,从苗圃飞来,落在小路上,裹住了那姑娘,惹起她一身寒噤,使人忆及维吉尔的林泉女仙和泰奥克利特①的牧羊女那妩媚的姿态,这风竟把她的裙袍,比伊希斯②的神衣更为神圣的裙袍掀起来,几乎到了吊袜带的高度。一条美不胜收的腿露了出来。马吕斯见了大为冒火,怒不可遏。 ①泰奥克利特(Théocrite),希腊诗人,生于公元前四世纪。 ②伊希斯(Isis),埃及女神,是温存之妻的象征。 那姑娘以一种天仙似的羞恼动作,连忙把裙袍拂下去,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息怒。他是独自一人在那小路上,这没错。但也可能还有旁人。万一真有旁人在呢?这种样子真是太不成话!她刚才那种行为怎能不叫人生气!唉!可怜的孩子并没有做错什么,这里唯一的罪人是风,但是马吕斯心里的爱火和妒意正在交相煎逼,他下决心非生气不可,连对自己的影子也妒嫉。这种苦涩离奇的妒嫉确是会这样从人的心里冒出来,并且无缘无故强迫人去消受。另外,即使去掉这种妒嫉心,那条腿的动人形相对他来说也丝毫没有什么可喜的,任何一个女人的白长袜也许更能引起他的兴趣来。 当“他的玉秀儿”从那小路尽头转回来时,马吕斯已坐在他的板凳上,她随着白先生走过他跟前,马吕斯瞪起一双蛮不讲理的眼睛对她狠狠望了一眼。那姑娘把身体向后微微挺了一下,同时也张了一下眼皮,意思仿佛说:“怎么了,有什么事?” 这是他们的“初次争吵”。 正好在马吕斯用眼睛和她闹性子时,小路上又过来一个人。那是个残废军人,背驼得厉害,满脸皱皮,全白的头发,穿一身路易十五时期的军服,胸前有一块椭圆形的小红呢牌子,上面是两把交叉的剑,这便是大兵们的圣路易十字勋章,他另外还挂一些别的勋章:一只没有手臂的衣袖、一个银下巴和一条木腿。马吕斯认为已经看出这人的神气是极其得意的。他甚至认为仿佛已看见这刻薄鬼在一步一拐地打他身边走过时对他非常亲昵、非常快乐地挤了一下眼睛,似乎有个什么偶然机会曾把他俩串连到一起,共同享受一种意外的异味。这战神的废料,他有什么事值得这么高兴呢?这条木腿和那条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马吕斯醋劲大发。“刚才他也许正在这儿,”他心里想,“他也许真看见了。”他恨不得把那残废军人消灭掉。 时间能磨秃利器的锋尖。马吕斯对“玉秀儿”的怒火,不管它是多么公正,多么合法,终于熄灭了。他到底谅解了,但是得先经过一番很大的努力,他一连赌了三天气。 可是,经过这一切,也正因为这一切,那狂烈的感情更加炽热了,成了疯狂的感情。 --------九 失 踪-------- 我们刚才已看到马吕斯是怎样发现,或自以为发现了她的名字叫玉秀儿。 胃口越爱越大。知道她叫玉秀儿,这已经不坏,但是还太少。马吕斯饱啖这一幸福已有三或四个星期。他要求另一幸福。他要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他犯过第一次错误:曾在那角斗士旁边的板凳附近中计。他犯了第二次错误:白先生单独去公园,他便不待下去。他还要犯第三次错误,绝大的错误,他跟踪“玉秀儿”。 她住在西街行人最少的地方,一栋外表朴素的四层新楼房里。 从这时起,马吕斯在他那公园中相见的幸福之外又添了种一直跟她到家的幸福。 他的食量增加了。他已经知道她的名字,她的教名,至少,那悦耳的名字,那个真正的女性的名字,他也知道了她住在什么地方,他还要知道她是谁。 一天傍晚,他跟着他们到了家,看见他们从大门进去以后,接着他也跟了进去,对那看门的大模大样地说: “刚才回家的是二楼上的那位先生吗?” “不是,”看门的回答说,“是四楼上的先生。” 又进了一步。这一成绩壮了马吕斯的胆。 “是住在临街这面的吗?” “什么临街不临街,”看门的说,“这房子只有临街的一面。” “这先生是干什么事的?”马吕斯又问。 “是靠年金生活的人,先生。一个非常好的人,虽然不很阔,却能对穷人作些好事。” “他叫什么名字?”马吕斯又问。 那门房抬起了头,说道: “先生是个密探吧?” 马吕斯很难为情,走了,但是心里相当高兴。因为他又有了收获。 “好,”他心里想,“我知道她叫‘玉秀儿’,是个有钱人的女儿,住在这里,西街,四楼。” 第二天,白先生和他的女儿只在卢森堡公园待了不大一会儿,他们离开时,天还很亮。马吕斯跟着他们到西街,这已成了习惯。走到大门口,白先生让女儿先进去,他自己在跨门坎以前,停下来回头对着马吕斯定定地看了一眼。 次日,他们没有来公园。马吕斯白等了一整天。 天黑以后,他到西街去,看见第四层的窗子上有灯光,便在窗子下面走来走去,直到熄灯。 再过一日,公园里没人。马吕斯又等了一整天,然后再到那些窗户下面去巡逻,直到十点。晚饭是谈不上了。高烧养病人,爱情养情人。 这样过了八天。白先生和他的女儿不再在卢森堡公园出现了。马吕斯无精打采地胡思乱想,他不敢白天去张望那扇大门,只好在晚上以仰望窗口玻璃片上带点红色的灯光来满足自己。有时见到人影在窗子里走动,他的心便跳个不停。第八天,他走到窗子下面,却不见灯光。“咦!”他说,“还没有点灯,可是天已经黑了,难道他们出去了?”他一直等到十点,等到午夜,等到凌晨一点。四楼窗口还是没有灯亮,也不见有人回来。他垂头丧气地走了。 第二天——因为他现在是老靠第二天过活的,可以说他已无所谓有今天了——第二天,他又去公园,谁也没遇见,他在那儿等下去,傍晚时又到那楼房下面。窗子上一点光也没有,板窗也关上了,整个第四层是漆黑的。 马吕斯敲敲大门,走进去问那看门的: “四楼上的那位先生呢?” “搬了。”看门的回答。 马吕斯晃了一下,有气无力地问道: “几时搬的?” “昨天。” “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他没把新地址留下?” “没有。” 看门的抬起鼻子,认出了马吕斯。 “嘿!是您!”他说,“您肯定是个探子。” --------一 地下层和地下活动者-------- 人类的各种社会全有剧院里所说的那种“第三地下层”。在社会的土壤下面,处处都有活动,有的为善,有的为恶。这些坑道是层层相叠的。有上层坑道和下层坑道。在这黑暗的地下层里,有一个高区和一个低区,地下层有时会崩塌在文明的底下,并因我们的不闻不问和麻木不仁而被践踏在我们的脚下。《百科全书》在前一世纪,是个坑道,几乎是露天的。原始基督教义的一种未受重视的孵化设备——黑暗,它只待时机成熟,便在暴君们的座下爆炸开来,并以光明照耀人类。因为神圣的黑暗有它潜在的光。火山是充满了黑暗的,但有能力使烈焰腾空。火山的熔液是在黑暗中开始形成的。最初举行弥撒的地下墓道,不仅只是罗马的地下建筑,也是世界的坑道。①在社会建筑的下面有着形形色色的挖掘工程,犹如一栋破烂房屋下的错综复杂的奇迹。有宗教坑道、哲学坑道、政治坑道、经济坑道、革命坑道。有的用思想挖掘,有的用数字挖掘,有的用愤怒挖掘。人们从一个地下墓道向另一个地下墓道互相呼应。种种乌托邦都经过这些通道在地下行进。它们向各个方向伸展蔓延。它们有时会彼此接触,并相互友爱。让-雅克②把他的尖镐借给第欧根尼,第欧根尼也把他的灯笼③借给他。有时它们也互相排斥。加尔文④揪住索齐尼⑤的头发。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或中断这一切力量向目标推进的张力和活动,那些活动同时在黑暗中往来起伏,再起,并从下面慢慢改变上面,从里面慢慢改变外面,这是人所未知的大规模的蠕动。社会几乎没有意识到这种给它留下表皮、换掉脏腑的挖掘工作。有多少地下层,便有多少种不同的工程,多少种不同的孔道。从这一切在深处进行的发掘中产生出来的是什么呢?未来。 ①基督教在四世纪以前受到罗马帝国的仇视,教徒常被杀害,因而在地下墓道里秘密举行宗教仪式,宣传教义。地下墓道原是废弃了的采矿坑道。罗马人火化尸体,而基督教徒一定要埋葬尸体,废矿道便成了基督教徒的墓地。 ②让-雅克是卢梭的名字。尖镐应指他的笔。 ③有一次第欧根尼白天提着灯笼在雅典街上走,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 “我找一个人。” ④加尔文(Calvin,1509—1564),法国宗教改革运动的著名活动家,新教宗派之一——加尔文教的创始人,这一宗派反映了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资产阶级利益。 ⑤索齐尼(Socin,1525—1562),又译苏西努,意大利宗教改革家,倡导“上帝一位论”学说。 人们越往下看,所发现的活动者便越是神秘。直到社会哲学还能认识的一级,活动总还是好的,再下去,那种活动便可怕了。到了某一深度,那些洞窟孔道便不再是文明的精神力量能钻得进的,人的呼吸能力的限度已经被超出,魔怪有了开始出现的可能。 这下行梯阶是奇怪的,它的每一级都通到一个哲学可以立足的地下层,在那里,人还可以遇到一个那样的工人,有的是高明的,有的不成人形。在扬·胡斯①的下面有路德②,在路德的下面有笛卡儿,在笛卡儿的下面有伏尔泰,在伏尔泰的下面有孔多塞,在孔多塞的下面有罗伯斯庇尔,在罗伯斯庇尔的下面有马拉,在马拉的下面有巴贝夫③。并且这还没有完。再往下去,朦朦胧胧,在不清晰和看不见之间的分界线上,人们可以望见其他一些现在也许还不存在的人的黑影。昨天的那些是一些鬼物,明天的那些是一些游魂。智慧眼能隐隐约约地见到它们。未来世界的萌芽工作是哲学家的一种景象。 ①扬·胡斯(Jan Hus,约1369—1415),捷克宗教改革的领袖,布拉格大学教授,捷克民族解放运动的鼓吹者,被控为异教徒后被处以死刑。 ②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宗教改革运动的著名活动家,德国新教(路德教)的创始人,德国市民等级的思想家。 ③巴贝夫(Babeuf,1760—1797),法国革命家,空想平均共产主义的著名代表,平等派密谋的组织者。 一个处于胚胎状态的鬼域里的世界,这是多么离奇的形相! 圣西门、欧文、傅立叶,也都在那里的一些侧坑里。 所有这些地下开路先锋几乎经常认为他们彼此之间是隔绝的,其实不然,有一条他们不知道的神链在他们之间连系着,虽然如此,他们的工作是大不相同的,这一些人的光和另一些人的烈焰形成对比。有的属于天堂,有的属于悲剧。可是,尽管他们各不相似,所有这些工作者,从最高尚的到最阴狠的,从最贤明的到最疯狂的,都有一个共同点:忘我。马拉能象耶稣一样忘我。他们把自己放在一旁,取消自我,绝不考虑自己。他们看见的是本人以外的东西。他们有种目光,这种目光搜寻的是绝对真理。最初的那个有整个天空在他的眼睛里,最末的那个,尽管他是多么莫测高深,在他的眉毛下却也还有那种苍白的太空的光。任何人,不问他是干什么的,只要他有这一特征,便应受到崇敬,这特征是:充满星光的眸子。 充满黑影的眸子是另一种特征。 恶从它开始。在眼睛阴森的人面前,想想吧,发抖吧。社会秩序有它的黑帮。 有那么一个地方,在那里,挖掘便是埋葬,光明已经绝灭。 在我们刚才所指出的那一切坑道下,在所有那些走廊下,在进步和乌托邦那整个庞大的地下管道系统下,在地下还更深许多的地方,比马拉还要低,比巴贝夫也还要低,再往下,再往下深入许多,和上面的那几层绝无关系的地方,还有最低的泥坑。那是个可怕的地方。也就是我们在上面所说的“第三地下层”。那是个一片漆黑的阴沟,瞎子的窟窖、地狱。 它通向深渊。 --------二 底 层-------- 在这里,忘我精神已经消失。魔鬼隐约初具形相,各自为己。没有眼睛的我在吼着,寻着,摸着,啃着。群居的乌戈林①便在这黑洞里。 ①乌戈林(Ugolin),十三世纪比萨的暴君,大主教把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孙子一同关在塔里,让他们饿死。乌戈林在试着吃他的儿孙以后才死去。 在这黑洞里游荡着的那些近似猛兽恶魔的狰狞鬼影是不管普遍的进步的,它们不理解思想和文字,它们所关心的只是个人满足。它们几乎没有善恶观念,内心空虚得骇人。它们有两个母亲,两个全是后娘:无知和穷困;一个向导:需要;唯一的满足形式:吃喝。它们粗鲁地大嚼大啖,这就是说,凶残到……不是象暴君那样,而是象猛虎。这些鬼怪从受苦走到犯罪,不可避免的传承,令人晕眩的接续,黑区的逻辑。匍匐在这社会第三地下层里的已不是对绝对真理发出那种受到窒息的要求,而是肉体的抗议。在这里,人成了毒龙。饥渴是起点,终点是成为撒旦。从这地窖里产生着拉色内尔。 我们刚才在第四卷里已经见过上层坑道的一角,那是政治、革命和哲学的大坑道。在那里,我们指出,一切都是高尚、纯洁、尊贵、诚实的。在那里,当然,人们可能走错路,而且是在错误的路上,但是那里的错误是可敬佩的,因为它含有牺牲精神。那里的工作,从全局看,有一个名称:进步。 现在是时候了,来看看另外一些深处,一些丑恶到极点的深处。 在社会的底下,让我们强调这一点,直到愚昧状态被清除的那一天,总还会有藏恶的大窟窖。 这个窟窖在一切窟窖之下,也是一切窟窖的敌人。那是普遍的恨。这窟窖不知道有哲学,它的尖刀从来没有削过一支笔。它的黑色和墨迹的卓越的黑色毫无关系。那些蜷曲在这毒气熏人的洞里的黑手指从不翻一页书,也从不打开一张报纸。对卡图什来说,巴贝夫是个剥削者,对施因德汉斯①来说,马拉还是个贵族。这窟窖的目的是推翻一切。 ①施因德汉斯(Schindehannes),原名约翰·毕克列尔(JohannBuHckler,约1780—1803),德国强盗,莱茵区匪帮的魁首,绰号“施因德汉斯”(意即“屠夫汉斯”)。在德国文学中,施因德汉斯作为侠盗、打抱不平的斗士和穷人的保护者的形象而久负盛名。 一切。包括它所唾弃的那些上层坑道。在它那极为丑恶的蠕动当中,它不仅只是要钻垮现在的社会秩序,它还要钻垮哲学,钻垮科学,钻垮法律,钻垮人类的思想,钻垮文明,钻垮革命,钻垮进步。它的名字,简简单单地说,叫做偷盗,邪淫,谋害,暗杀。它代表黑暗,它要的是漆黑一团。这窟窖的顶是无知构成的。 在它上面的那些地窖全都只有一个愿望,把它消灭掉。这便是哲学和进步同时运用它们的全部人力物力,通过现实的改善和对绝对真理的向往,全力奔赴的目标。摧毁这个无知窟窖,那罪恶渊薮也就毁灭掉了。 让我们把刚才所说的一部分用几个字概括起来,社会的唯一危害是黑暗。 人类,便是同类。所有的人都是同一块粘土。在前定的命运里毫无区别,至少在下界是这样的。从前,同样的一个影子;现在,同样的一个肉体;将来,同样的一撮灰。但是,在做人的面糊里搀上无知,它便变成黑的。这种无法挽救的黑色透入人心,便成为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