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白金汉公爵乔治·维利尔斯 波那瑟太太和公爵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就进了罗浮宫。波那瑟太太宫里人都知道她是王后的下人;公爵穿着特雷维尔火枪队的队服,而前面已经交代过,这天晚上特雷维尔在宫里守卫。此外,热尔曼也是为王后效力的,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就指责波那瑟太太把自己的情人带进了罗浮宫,事情就到此止步;波那瑟太太背上罪名,固然名誉扫地,不过在这个世界上,小小一个服饰用品店老板娘的名誉,算得了什么? 一踏进内院,公爵和少妇沿着墙根约莫走二十五步。走完这段距离,波那瑟太太推开一扇供仆役出入的门。这扇小门白天开着,夜里一般是关上的。门推开之后,两个人迈进门槛,四周一片漆黑,但是,罗浮宫这一部分回环曲折的路径,是专供仆役通行的,波那瑟太太了如指掌。她关上身后的门,拉住公爵的手,摸索着走几步,抓住一段栏杆,用脚碰到一级台阶,便登上一架楼梯。公爵数了,他们一共上了两层楼。然后波那瑟太太往右一拐,顺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又下一层楼,再走几步,把钥匙插进一个锁孔,打开一扇门,把公爵推进一个房间。里面只亮着一盏守夜小灯。少妇说道:“请待在这里吧,公爵大人,马上就会有人来的。”说罢,她从进来的门退出去,将门锁上,于是公爵就完全像一名囚犯了。 不过应该说,公爵虽然一个人待着,却压根儿没有感到害怕;他的性格的一个突出方面,就是寻求冒险和富有传奇色彩的爱情。他勇敢胆大,敢闯敢干,已经不是头一回冒着生命危险,进行这类尝试了。他收到那封冒充安娜·奥地利写给他的信,信以为真,来到巴黎,在知道这是一个陷阱之后,并不返回英国,反而将计就计,向王后宣称,不见到她,他决不离开巴黎。起初,王后坚决回绝了他,但又怕他一气之下,干出荒唐事来,终于决定见他一面,恳求他立刻离开法国。可是,就在作出决定的当天晚上,负责去接公爵并把他带进罗浮宫的波那瑟太太,突然遭到绑架,两天之内音讯全无,下落不明,于是一切暂时停止。而当她一获得自由,并与拉波特建立了联系,事情就重新进行了。她刚刚完成的冒险行动,如果不是遭到绑架,三天之前就完成了。 白金汉一个人待着,走到一面镜子前一照,那套火枪手服装,穿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年届三十五岁,被恰如其分地公认为英、法两国最英俊潇洒的绅士,最风流倜傥的骑士。 他是两朝国王的宠臣,百万家资的巨富,一个王国的极权人物。这个王国被他的异想天开搅得动荡不安,又在他的任性行事面前俯首贴耳。这个身受白金汉公爵封号的乔治·维利尔斯,他的生活充满传奇色彩,在他谢世几百年之后,仍令世人惊叹不已。 他对自己充满信心,对自己的权势深信不疑,相信支配其他人的法律对他毫无约束,对自己确定的目标勇往直前,不管这目标多么高不可攀,多么灿烂辉煌,一般人哪怕想一想,也是荒唐至极,正是这样,他几次接近美丽骄傲的安娜·奥地利,以其无比的魅力,使她爱上了自己。 如上所述,乔治·维利尔斯站在一面镜子前面,理一理漂亮的金发,使被帽子压平的波浪恢复原样,又卷一卷胡子,心里充满快乐,为他长期盼望的时刻即将来临而感到幸福和自豪,骄傲而满怀希望地冲自己莞尔一笑。 这时,一扇隐藏在壁毯里的门开了,进来一个女人。白金汉从镜子里看见她进来,禁不住叫了一声:原来是王后。 安娜·奥地利二十六七岁光景,即是说,正处于美貌光彩照人的时期。 她有着王后或女神的风仪,一双碧玉般的眼睛,目光流盼,美丽无比,既非常温柔,又异常庄重。 她那张樱桃小嘴,正像奥地利王室的子嗣一样,下唇略显突出,但嫣然一笑之时,妩媚无比,在表示鄙夷之时,却显得极其傲慢。 她的皮肤细若凝脂,手和双臂出奇地秀美,当时的诗人争相歌颂,赞之为无与伦比。 她的头发少女时是金黄色,现在变成了栗色,卷得挺蓬松,扑了许多粉①,从脸庞两边飘落而下,显出几多风韵!最挑剔的品评家,也只能希望胭脂稍淡一点;最苛求的雕刻家,也只能希望鼻子稍纤巧一点。 -------- ①头发扑粉是昔时欧洲人的一种化妆。 一时间,白金汉目瞪口呆:在他眼里,安娜·奥地利从来没有现在这么美丽,无论是在舞会上、节日庆典上,还是在跑马场的看台上。她穿着一件普通的白缎子长袍,身边跟着爱丝特法尼娅夫人。由于国王的嫉妒和黎塞留的迫害,王后身边的西班牙侍女全部被赶走,只剩下这一个了。 安娜·奥地利向前走了两步,白金汉连忙往她跟前一跪,不顾王后阻止,吻着她的长袍的下摆。 “公爵,您已经知道不是我叫人给您写信的。” “啊!是的,娘娘,是的。”公爵大声说,“陛下,我知道自己是个疯子,是个失去理智的人;居然相信冰雪会动感情,大理石会变得热烈。可是,您叫我怎么办呢,一个人坠入了爱河,对爱情就会轻信,何况我这趟旅行并非完全徒劳,因为我见到了您。” “说得对。”安娜答道,“可是,大人,您可知道我为什么又是怎样来和您见面的吗?我和您见面是出于对您的怜悯;我和您见面,是因为您对我的痛苦无动于衷,固执地要留在一座城市里,而留在这座城市里,您自己的性命堪虑,而我也可能身败名裂;我和您见面,是要告诉您,英吉利海峡的深度,英法两个王国的敌对,婚姻誓言的神圣,这一切都是把我们分隔开的。悖逆这许多东西就是亵渎神圣啊,大人。总之,我和您见面,就是要对您说,我们不应该再见面。” “说吧,娘娘;说吧,王后。”白金汉说道,“您的声音的温柔,掩盖了您的言辞的冷酷。您说什么亵渎神圣!把上帝造就相爱的两颗心分开,才是亵渎神圣呢! “大人,”王后大声说,“您忘了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爱您。” “可是,您也从来没有说过您根本不爱我呀。说实话,陛下对我说这种话,未免太寡情了。试问,您到哪里去找得到能与我的爱情媲美的爱情?这种爱情,无论是时间、离别还是失望,都无法使它熄灭;这种爱情,只需一根遗忘的丝带、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句顺口说出的话,就能使它满足。 “我头一次见到您已经三年了,娘娘,三年来我始终如一爱着您。 “您可是想要我告诉您,头一回我见到您时,您穿的什么衣服?您可是想要我详细道出,您衣服上的每一个点缀?啊!现在我还看见:您按照西班牙习俗,坐在四方形的坐垫上;您身着绿色缎袍,上面绣着金银丝图案;您两条白皙、漂亮的胳膊上,卷着宽大的袖子,上面缀有大颗的钻石;您脖子上扣着皱领,头上戴顶与长袍颜色相同的小圆帽,上面还插一根鹭鸶翎毛。 “啊!瞧,您瞧,我闭上眼睛,就看见您当时的模样,我睁开眼睛,看见的是您现在的模样,比那时还要美丽百倍的模样!” “真是发痴,”公爵这样出色地把自己的肖像保存在心里,安娜·奥地利没有勇气责怪他,只是喃喃说道,“真是发痴,用这样的回忆去维持一种不会有结果的热情!” “您叫我靠什么活着?我只有回忆。这是我的幸福,我的财富,我的希望。每次见到您,我心上的珠宝匣里,就增添一颗珍藏的钻石。今天这是您遗落让我捡起来的第四颗了。三年之中,娘娘,我只见了您四次:头一次吗,我刚才对您说了;第二次是在谢弗勒斯夫人家里;第三次是在亚眠花园里。” “公爵,”王后脸一红说道,“不要再提那次晚会。” “啊!相反要提,娘娘,要提。那是我平生一次幸福而辉煌的晚会。您还记得那个美好的夜晚吗?空气多么温煦,多么芬芳,夜空多么清朗,繁星多么璀璨!啊!娘娘,那次我有幸和您单独呆了一会儿;那次您准备向我倾吐一切的,包括您生活的孤单寂寞和心灵的痛苦忧伤。您当时靠在我的胳膊上,瞧,就是这一只。我脑袋往您那边一偏,就感到您的秀发拂着我的面颊;每次轻拂一下,我就止不住从头震颤到脚。啊!王后,王后!啊!您不知道,在那样的时刻,我感受到了天上的极乐,天堂的欣悦。啊,为了那样一个时刻,为了那样一个夜晚,我的家业,我的财产,我的荣誉,我所剩的有生之年,一切何足惜!因为那天晚上,娘娘,那天晚上您爱我,我可以肯定。” “大人,这是可能的,是的。环境的影响,那个美好的晚会的魅力,您的目光的诱惑力,总之,有时使一个女人不能自持的种种情况,在那个倒霉的晚会上包围了我。不过您亲眼看见的,大人,王后来搭救了那个意志薄弱的女人:对于您头一句大胆的话和头一个大胆的举动,我的回答就是立刻叫人来。” “啊!是的,不错,是这样。然而,若是另一个人,他的爱情遇到这种考验,无疑就会熄灭。可是,我的爱情经过考验,却变得更加炽烈,更加持久。您以为回到巴黎就逃脱了我,您以为我没有勇气离开我的主子派我守护的财宝。啊!在我眼里,世间的所有财宝,地上的所有国王,算得了什么!一星期之后,我就回来了,娘娘。那次您见到我相对无言。我冒着失去宠幸和生命的危险跑来,只见了您一秒钟,连您的手都没碰到。不过看到我那样顺从,那样悔悟,您倒是宽恕了我。” “是的。可是,各种流言大肆攻击这些痴情举动,而对这些痴情举动,您知道,大人,我没有任何责任。在红衣主教的煽动下,国王大为震怒,韦尔内夫人被赶出宫,皮唐热被流放,谢弗勒斯夫人失宠,当您想来法国当大使时,还记得吧,大人,国王本人表示反对。” “是的,国王的拒绝,使法国承受了一场战争的代价。我再也不能来看您,娘娘。那么好吧,我要让您听到人们每天谈论我。 “我计划进军雷岛并与拉罗舍尔的新教徒结成联盟。您认为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为了与您见面的快乐!“我知道,我不可能手执武器进入巴黎。但是,这场战争可能带来和平,而和平是需要谈判的,谈判者将是我。那时,就没有人再敢拒绝我,我将重返巴黎,再和您见面,再获得片刻的幸福。不错,成千上万的人将为我的幸福付出生命。不过,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只要能再见到您就成!这一切可能很疯狂,可能完全丧失了理智,可是,请您说说看,哪一个女人有一个更多情的情人,哪一位王后有一位更热情的臣仆?” “大人,大人,您为了自我辩护,而提出了一些会使您进一步遭受谴责的事情;大人,您想向我提出的所有这些爱情的证据,几乎没有一桩不是罪过。” “因为您不爱我,娘娘。您如果爱我,就会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这一切。您如果爱我,啊!您如果爱我,那我就太幸福了,肯定会变成疯子。唔!谢弗勒斯夫人,您刚才提到的谢弗勒斯夫人,她就不像您一样冷酷,奥兰爱上了她,她接受了他的爱情。” “谢弗勒斯夫人不是王后。”安娜·奥地利喃喃说道。她不由自主地被公爵表达的如此深厚的爱情征服了。 “您如果不是王后,就会爱我吗,娘娘?说呀,您就会爱我吗?因此我可以相信,使您对我这样冷酷无情的,仅仅是您尊贵的地位;因此我可以相信,假如您是谢弗勒斯夫人,可怜的白金汉还有希望?感谢这些充满柔情的话,我美丽的陛下,让我说一百次感谢!” “啊!大人,您听错了,您理解错了,我想说的并不是……” “别说了!别说了!”公爵说道,“我如果因为听错了而感到幸福,千万不要无情地剥夺我这种幸福。您自己说过,有人想引诱我落入陷阱,我也许会把性命留在这个陷阱里,因为,唉!真奇怪,一段时间以来,我总预感到我不久于人世了。”公爵脸上露出忧伤而又迷人的微笑。 “啊!天哪!”安娜·奥地利恐怖地叫起来,这证明她对公爵多么关心,只不过不肯说出来而已。 “我说这话不是为了吓唬您,娘娘,不是的。我对您说的话甚至是可笑的。请相信,我根本不把这类梦幻放在心上。但是,您刚才说的那句话,您几乎已经给了我的那个希望,肯定可以补偿一切,甚至补偿我的生命。” “咳!”安娜·奥地利说道,“我也一样,公爵,也有预感,也有梦幻。我在梦中看到您身上负伤,鲜血淋漓倒在地上。” “是左边肋骨上被捅了一刀,不是吗?”白金汉打断王后,这样问道。 “对,是这样,大人,是这样,左边肋骨上被捅了一刀。是谁告诉您我做了这个梦?我只向上帝禀报过,而且是在祈祷的时候。” “我没有更多的奢望啦,娘娘,您爱我,这就行了。” “我爱您吗,我?” “是呀,您。如果您不爱我,您与我所做的同样的梦,是上帝托给您的不成?如果我们两个人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怎么会有同样的预感呢?您爱我,王后,您将来会为我哭泣的。” “啊!天哪!天哪!”安娜·奥地利叫道,“这真叫我受不了啦。听着,公爵,看在上天份上,您走吧,退出去吧。我不知道我爱您还是不爱您,我所知道的,是我绝不会背离婚约的誓言,所以请您可怜我,请您走吧。唉!假如您在法国遇到意外,假如您死在法国,而我能够揣测到,您的死因就是您对我的爱情,那么我将永远得不到安慰,我肯定会变疯。请您走吧,走吧,我恳求您。” “啊!您现在多么美丽!啊!我多么爱您!”白金汉说道。 “走吧,走吧,我恳求您。以后再来,以大使的身份来,以公使的身份来,身边带上保护您的卫士来,带上伺候您的仆从来;那样我就不会天天为您担惊受怕了,我会因为与您重逢而感到幸福。” “啊!您对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是的……” “那么,请开恩给件信物吧,一件来自您的东西,一件告诉我此刻我不是在做梦的东西,一件您随身佩带、我也可以随身佩带的东西,例如一枚戒指,一条项链,一条手链。” “我给了您所要求的东西,您就走吗?” “是的。” “立刻就走?” “立刻就走。” “您离开法国,返回英国吗?” “是的,我向您保证!” “那么,请稍候,请稍候。” 安娜·奥地利返回她的卧室,片刻工夫又出来了,手里托个香木小匣子,上面用金丝镶嵌着她的姓名起首字母图案。 “接着,公爵大人,接着,”她说道,“请把这个作为我的纪念品保存吧。” 白金汉接过小匣子,第二次跪在王后面前。 “您对我许诺过就走的。”王后提醒道。 “我信守诺言。您的手,请伸出您的手,娘娘,我这就走。” 安娜·奥地利闭上眼睛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扶在爱丝特法尼娅身上,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就要耗尽了。 白金汉热烈地在那只美丽的手上印了一个吻,然后站起来。 “如果我没有死,”他说道,“半年之内我一定会再见到您,娘娘。为了这个,哪怕把世界搅个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他信守自己许下的诺言,匆忙退出了房间。 到了走廊里,他遇到了波那瑟太太。波那瑟太太在等待他,随即像来时一样小心谨慎,一样兴奋地领着他出了罗浮宫。第十三章 波那瑟先生 列位无疑注意到了,在整个事件中,有一个人虽然处境毫无保障,却谁也没怎么为他担忧。这个人物就是波那瑟先生。他是政界和情场的阴谋可敬的牺牲品。在那个侠义与风流并重的时代,政界和情场的阴谋往往是纠结在一起的。 不管读者还记得不记得这个人物,幸而我们许诺过,因此一定不放弃对他的追踪。 那几个卫士抓住他之后,把他径直送到巴士底狱。领着他经过一小队正在给火枪装弹药的士兵面前,吓得他浑身直哆嗦。 他被推进一间半地下坑道式的囚室。那些把他带来的人,立刻以最下流的语言谩骂他,以最野蛮的方式对待他。狱卒们看见交到他们手里的不是一位绅士,便把他当成了真正的乡巴佬。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来了一位书记官,对他的折磨才停止,但他的忧虑并没因此而消除,因为书记官吩咐把波那瑟带到审讯室去。平常,对犯人的审讯,都是在各自的囚室里进行的,对波那瑟看来就不讲究这种方式了。 两个狱卒抓住服饰用品商,押着他穿过一个院子,走进一条有三个士兵把守的过道,然后打开一扇门,一把将他推进一个低矮的房间。房间里的陈设,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还有一位狱吏。狱吏坐在椅子上,伏在桌子上写东西。 两名狱卒把犯人带到桌子前面,见狱吏挥了挥手,便连忙退到听不见审问的地方。 狱吏一直俯首在公文上,这时抬起头来,看看他要审问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狱吏相貌凶恶,鼻子尖尖的,面颊蜡黄,颧骨突出,一对小眼睛露出探究的神色,滴溜溜乱转,既像黄鼠狼又像狐狸。转动自如的长脖子托着一个脑袋,从宽大的黑袍子里伸出来,左顾右盼,活像从背甲里伸出来的乌龟脑袋。 他先问波那瑟姓名、年龄、职业和住址。 被告回答说:他名叫雅克-米歇尔·波那瑟,五十一岁,歇业的服饰用品商,家住掘墓人街十一号。 狱吏并不继续审问他,却长篇大论地对他发表一通训话,指出一个默默无闻的市民卷入国家事务的危险性。 他这通开场白又臭又长,其中讲到红衣主教的权势和训谕,说红衣主教是个无可匹敌的宰相,是过去所有宰相的战胜者,是未来所有宰相的楷模,谁想违逆他的训谕和权势而不受惩罚,那是痴心妄想。 训话的第二段结束之后,狱吏用老鹰般的目光盯住可怜巴巴的波那瑟,叫他好生想一想他的处境的严重性。 服饰用品商早就想好了:过去他听从了拉波特的主意,娶了他的教女,尤其是他这个教女又当了为王后管内衣的侍女,这一切都是魔鬼主使的。 波那瑟本质上非常自私,又极端吝啬,而且极为怯懦。在他身上,对自己年轻的太太的爱情,只不过是第二位的情感,根本不可能与这里列举的天性相抗衡。 狱吏刚才所说的话,波那瑟真的考虑了一番。 “狱吏先生,”他战战兢兢说道,“请相信,对于无可匹敌的红衣主教阁下的丰功伟绩,我比谁都清楚,比谁都钦佩,有他为我们掌舵,真是我们的福分。” “真的吗?”狱吏现出不相信的样子问道,“如果真是这样,你怎么进了巴士底狱呢?” “您问我怎么进了巴士底狱,还不如问我为什么进了巴士底狱,”波那瑟答道,“这我可是完完全全没法向您交代,因为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不过可以肯定,绝不是因为我不服从红衣主教大人,至少不是有意不服从。” “然而,你肯定犯了大罪,因为你关进这里的罪名是叛国罪。” “叛国罪!”波那瑟吓坏了,情不自禁叫起来,“叛国罪!一个厌恶胡格诺派教徒,痛恨西班牙人的可怜的服饰用品商,怎么居然有人指控他犯了叛国罪?请您想一想吧,先生,这种事是根本不可能的。” “波那瑟先生,”狱吏逼视着被告,两只小眼睛仿佛能看透人的内心深处,“波那瑟先生,你可有位太太?” “是的,先生,”服饰用品商答道,感到这一下事情可讲不清楚了,止不住浑身哆嗦起来,“就是说,我有过一位。” “这话怎讲?你有过一位!现在你没有了吗?那你把她怎样了?” “有人把她绑架了,先生。” “有人把她绑架了?哦!”狱吏说道。 波那瑟听到这声“哦!”感到事情越来越茫无头绪了。 “有人把她绑架了!”狱吏又说道,“你知道这绑架之事是什么人干的吗?” “我想我认识那个人。” “什么人?” “您听明白了,我什么也没肯定,我只是怀疑。” “你怀疑谁?喂,老实回答。” 波那瑟完全失去了主意。他该否认一切还是说出一切呢?否认一切吧,人家会以为他知道东西太多不敢承认;说出一切吧,倒可以证明他的诚意。于是,他决定说出一切。 “我怀疑一个褐头发的大个儿,”他说道,“这个人气宇轩昂,看上去像个大贵族。我经常去罗浮宫那个门口等我太太,接她回家,我觉得这个人似乎跟踪过我们好几次。” 狱吏似乎感到有点儿不自在。 “这人叫什么名字?”他问道。 “啊!他的名字吗,我压根儿不知道,不过只要碰到他,我马上就能认出来。我敢保证,即使在一千个人之中我也认得出来。” 狱吏的脸色变得阴沉了。 “你说在一千个人之中你也认得出来?”他又问道。 “就是说,”波那瑟说道,他发觉自己失算,“就是说……” “你说你保证认得出那个人,”狱吏说道,“好,今天就到这儿。在继续对你进行审问之前,我们要向某人报告你认识绑架你太太的人。” “可是,我并没有对您讲我认识他!”波那瑟绝望地嚷起来,“我对您说的正相反……” “把犯人带下去。”狱吏对两个狱卒说道。 “带到哪里去?”书记官问道。 “押在一间单人囚室里。” “哪一间?” “哎!真见鬼!随便哪一间,锁严了就行。”狱吏无所谓地答道,使可怜的波那瑟感到毛骨悚然。 “唉!唉!”他自言自语道,“我大祸临头啦,我老婆肯定犯了滔天大罪,而他们认为我是她的同谋,我会和她一起受到惩罚。她肯定会招供,会承认她什么都告诉过我。女人吗,就是软弱!一间单人囚室,随便哪一间!这还不明白,一个夜晚很快就过去了,明天就要被车轮碾死,就要被绞死!啊!上帝!上帝!可怜可怜我吧。” 两个狱卒根本不听波那瑟先生的哀诉,这种哀诉他们听惯了,他们抓住这位犯人的胳膊,拖着他走了。狱吏赶紧着手拟一份公函,预备让在一旁等候的书记官送走。 波那瑟通宵没合眼,倒不是因为那间单人囚室特别不舒服,而是因为他极为不安。他一直坐在凳子上,听见一点响声就吓得直哆嗦。好不容易挨到初露的曙光照进了囚室,他却觉得黎明格外惨愁。 突然,他听见有人拉门闩,他猛地惊跳一下,以为是来押他去断头台了,可是看见进来的却不是刽子手,而是昨天那位狱吏和书记官,他简直恨不得跑上前去亲他们一下。 “你的案子从昨天晚上起严重复杂化了,正直的人。”狱吏说道,“我劝你把事实真相全都讲出来,因为只有你的悔过能够消除红衣主教的怒火。” “我是准备把一切讲出来的呀,”波那瑟大声说,“至少,我所知道的全部情况。请审问吧。” “首先,你太太现在何处?” “可是,我对您讲过她被绑架了。” “你是讲过,可是由于你的帮助,她昨天下午五点钟逃走了。” “我太太逃走了!”波那瑟叫起来,“唉!倒霉的女人!先生,她逃走了可怪不得我呀,我向您发誓。” “那么,你到你的邻居达达尼昂家去干什么?那天你与他谈了很长时间。” “哦!是的,狱吏先生,是的,的确是这样,我承认我错了。 我是去过达达尼昂先生家。” “你去的目的是什么?” “去求他帮助我找回我太太。我当时认为我有权把她找回来。现在看来我错了,请您宽恕我。” “达达尼昂是怎样回答你的?” “达达尼昂先生答应帮助我,可是我很快发现他出卖了我。” “你欺骗法庭!达达尼昂和你达成了协议,根据这项协议,他赶走了已经抓住你太太的警察,又帮助她躲过一切搜捕。” “达达尼昂先生抢走了我太太!啊!这,您这是什么意思?” “幸好达达尼昂落到了我们手里,我们就要让你和他对质。” “啊!说真的,我正求之不得呢!”波那瑟大声说,“能看到一张熟人的面孔,我不会感到不高兴。” “带达达尼昂进来。”狱吏对两个狱卒说。 两个狱卒带进阿托斯。 “达达尼昂先生,”狱吏对阿托斯说,“请讲一讲你与这位先生之间发生的事情。” “可是!”波那瑟喊起来,“您让我看的这位不是达达尼昂先生!” “怎么!他不是达达尼昂?”狱吏大声问道。 “绝对不是。”波那瑟答道。 “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狱吏问道。 “我没法告诉您,我不认识他。” “怎么!你不认识他?” “不认识。” “你从没见过他?” “见倒是见过,但不知他叫什么名字。” “您叫什么名字?”狱吏问阿托斯。 “阿托斯。”火枪手答道。 “可是,这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座山的名字!”可怜的狱吏嚷道,他有点慌了神。 “这是我的名字。”阿托斯平静地说。 “可是,您说过您名叫达达尼昂。” “我?” “是的,您。” “就是说,你们问我:‘您是达达尼昂先生吗?’我回答说:‘您认为?’那两个狱卒一口咬定我是,我只是懒得反驳。再说,我也有可能听错了。” “先生,您藐视法律的尊严。” “丝毫没有。”阿托斯不动声色地说。 “您就是达达尼昂。” “瞧,您还在说我是达达尼昂。” “喂!”波那瑟先生也嚷了起来,“我告诉您吧,狱吏先生,这一点根本不容怀疑。达达尼昂是我的房客,所以我认得他,尽管他没有付我房租,但正因为这样,我不可能不认识他。达达尼昂是个小伙子,将近十九到二十岁,这位先生至少有三十岁了。达达尼昂是埃萨尔先生的禁军里的,而这位先生是特雷维尔先生的火枪队的。您看看他的制服吧,狱吏先生,您看看他的制服吧。” “果然是这样。”狱吏自言自语道,“这真见鬼了。” 这时,门猛地给推开了,一位信差由监狱一位传达领着进来,交给狱吏一封信。 “啊!该死的女人!”狱吏大骂道。 “怎么?您说什么?您说谁?但愿不是我太太!” “相反,正是说她。你的案子有你好瞧的啦,哼!” “啊,这,”服饰用品商气恼地嚷起来,“先生,请您赏个面子告诉我,我已经蹲在监狱里,我的案子怎么会因为我太太所干的事而变得更严重?” “因为她的行动是根据你们共同制订的险恶计划采取的!” “我向您发誓,您彻底搞错了,我压根儿不知道我太太打算干什么,我与她所干的事完全无关。如果她干了糊涂事,我就不再认她,就同她决裂,就诅咒她。” “喂,”阿托斯对狱吏说,“您这里如果不再需要我,请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吧,您这位波那瑟先生很讨厌。” “把这两个犯人押回他们的囚室,”狱吏说着,一伸手同时指着阿托斯和波那瑟说道,“要加倍严格看守。” “可是,”阿托斯用一贯的平静态度说道,“既然您要打交道的是达达尼昂先生,我看不出我怎么能代替他。” “照我说的办!”狱吏喝道,“绝对保密,听见没有!” 阿托斯耸耸肩膀,跟着两个狱卒走了;波那瑟先生唉声叹气,就是老虎听见了也会产生恻隐之心。 狱卒把服饰用品商押回他昨夜住的那间囚室,整个一天没再来过问他。整整一天,波那瑟一直哭泣不止,恰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一位十足的服饰用品商,没有半点军人的气质。 晚上将近九点钟,他正打算上床,却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这脚步声到了他的囚室门前,门推开之后,进来几个狱卒。 “跟我走。”随狱卒进来的一个小头目说道。 “跟您走!”波那瑟叫起来,“这么晚了还跟您走!去什么地方?天哪!” “去我们奉命押你去的地方。” “可是,这等于没回答。” “然而,我们只能这么回答你。” “啊!上帝啊,上帝!”可怜的服饰用品商喃喃道,“这回我算完啦!” 他木然、顺从地跟在来押他的两个狱卒后面。 他经过已经走过的那条走廊,穿过头一个院子和第二座主体建筑,最后来到大门口的院子里。那里有一辆马车,四名骑马的警察列于两边。狱卒让他上了车,一名警官坐在他身旁,车门关上并落了锁,于是他和那位警官都给关在一间可移动的囚室里了。 车子启动了,慢得像辆柩车。透过锁得严严的铁栅栏,囚犯只瞥见一座座房子和街面的石板,其他什么也看不见。波那瑟是地道的巴黎人,仅仅根据路碑、招牌和路灯,就能认出每条街。走到圣保罗广场,那是专门处决巴士底狱的犯人的地方,他差点晕了过去,赶忙在胸前画了两次十字。他以为车子就会停在那里,然而车子却驶了过去。 又往前走一段,车子沿着圣约翰公墓的界墙行驶。这里正是埋犯有叛国罪罪犯的地方,所以他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唯一使他略感放心的事情,就是罪犯在被掩埋之前,通常要割下脑袋,而他的脑袋还在肩膀上。可是,当他看到车子驶上了通往沙滩广场的道路,已经瞥见市政府尖尖的屋顶,车子拐进了拱廊,他以为这回可是彻底完蛋了,想向身旁的警官忏悔,遭到拒绝之后,就可怜地大叫大嚷起来。警官不得不警告他,再这样震耳欲聋地大喊大叫,就堵住他的嘴巴。 这个威胁倒是使他平静了点儿:如果要在沙滩广场处决他,那就没有必要堵住他的嘴,因为行刑的地点马上就要到了。果然,车子穿过了那个晦气的广场而没有停下。现在令他害怕的,就只剩下特拉华十字架了。车子恰好沿那条路驶去。 这回毫无疑问了。特拉华十字架是处决下层囚犯的地方。波那瑟还以为自己够资格在圣保罗广场或沙滩广场接受处决呢,他的行程和命运行将结束的地方,竟是特拉华十字架!他还没有望见那座倒霉的十字架,但已经感到它正迎面而来。距十字架还有二十来步远的时候,他听见一阵喧嚷,车也在这时停了下来。可怜的波那瑟本来就被接二连三的恐惧压垮了,这时再也承受不住了。他像垂死的人最后叹息似地,轻轻地哼了一声,接着就昏了过去。第十四章 默恩镇的那个人 那里聚集了那么多人,不是等着看一个行将处以绞刑的人,而是观看一个已经被绞死的人。 车子停了片刻又开动了,穿过人群,继续赶路,笔直驶过圣奥诺雷街,绕过好孩子街,停在一道低矮的门前。 门开了,两个警察张开胳膊接住警官扶出车门的波那瑟。他们推着他踏上一条小径,登上一道台阶,最后把他撂在一间前厅里。 这一系列运动他都是机械一样完成的。 他走路时像在梦游似的,眼前的一切物体都像笼罩在雾中,各种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都分辨不出是什么声音;这时如果处决他,他不会做任何自卫的动作,不会发出任何祈求怜悯的叫喊。 他就这样坐在长凳上,背靠墙壁,垂着双手,警察把他放在什么地方就一直坐在那地方。 然而,他向四周望去,就没有看到任何威胁性的东西,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正面临着实际的危险,那条长凳包垫得还挺像样,墙壁上蒙着漂亮的科尔多瓦皮革,窗前摆动着宽大的红锦缎窗帘,两边用金色的带子系住。于是,他渐渐明白自己的恐惧太过分了,他的头开始上下左右动起来。 没有任何人阻止他做这种动作,他的胆子大点儿了,便试着把一条腿挪拢来,随后又挪另一条,最后靠两只手的帮助,从长凳上站起来,身子便立在两只脚上了。 这时候,一位气色很好的军官掀起一幅门帘,一面继续与邻室里边的一个人说话,一面向犯人转过身来问道: “名叫波那瑟的人就是你吗?” “是的,长官先生,”半死不活的服饰用品商答道,“我恭听吩咐。” “进来。”军官说。 军官闪在一旁,让服饰用品商进去。服饰用品商二话没说,顺从地进到里间,里边像是有人正等着他。 这是一间宽大的办公室,四壁装饰着进攻和自卫的兵器,门窗紧闭,通风不良,才九月底就已经生了火。屋子中央一张方桌上堆满了书籍和文件,上面摊开一张拉罗舍尔城的大地图。 一个中等身材的人站在壁炉前面。此人神态高傲凶残,目光犀利,前额宽阔,嘴边两撇八字须,再加上唇下的短髭,使本来瘦削的脸显得挺长。他虽然才三十六七岁光景,头发和须髭却已呈斑白,身上没有佩剑,却颇有军人风度,牛皮长统马靴略沾尘土,说明他白天骑过马。 这个人就是黎塞留红衣主教阿尔芒-让·杜普莱西。他并不像人们向我们描写的那样,弯腰曲背像个老翁,疾病缠身像个受难者,老态龙钟,声音苍老,成天缩在一张大扶手椅里,像未死先进了坟墓一般,仅凭他那天才的力量还活着,全仗他那不停的焦思苦虑与欧洲周旋。实际上,当时的他完全是另一番风范,即是一位矫捷风流的骑士,虽然身体已经衰弱,但凭着他那强大的精神力量的支持,可以说是世间曾有过的最非凡的人物之一,曾经在曼杜领地辅佐过内韦尔公爵,先后攻克了尼姆、加斯特和于塞斯,现在又在准备把英国人赶出雷岛,并且围困拉罗舍尔城了。 第一眼看上去,没有任何特征表明他是红衣主教。因此,不认识他的相貌的人,根本不晓得自己面前这个人是谁。 服饰用品商可怜巴巴地站门口,而我们刚刚描写的那个人物,两眼死死盯住他,仿佛想彻底看透他的过去。 “这就是那个波那瑟吗?”他沉默了片刻之后问道。 “正是,大人。”军官回答。 “好,把那些文件给我,就让我和他待在这儿。” 军官拿了所指的桌子上的文件,交给索取的人,深深一躬鞠到地面,然后退了出去。 波那瑟认出那些文件是在巴士底狱审问他的记录。壁炉前面的人不时从文件上抬起眼睛,犀利的目光像两把匕首,一直插入可怜的服饰用品商心底。 红衣主教看了十分钟文件又分析了十秒钟,心里已拿定主意。 “这个脑瓜从来没有搞过阴谋,”他自言自语道,“不过没有什么关系,且问问看。” “你被指控犯了叛国罪。”红衣主教慢条斯理地说道。 “他们已经这样对我讲过,大人。”波那瑟大声说,他对审问者的称谓,是刚才从那位军官嘴里听来的,“不过我向您发誓,我什么也不知道。” 红衣主教敛起已浮到脸上的微笑。 “你与你的妻子、谢弗勒斯夫人,还有白金汉公爵大人一块儿谋反。” “大人,”服饰用品商回答,“这几个名字我的确听她说过。” “在什么场合?” “她说过黎塞留红衣主教引诱白金汉公爵来到巴黎,目的是要陷害他,连带也陷害王后。” “她说过这种话?”红衣主教气鼓鼓地大声问道。 “是的,大人,但是我对她说,她讲这种话是错误的,红衣主教阁下不可能……” “闭嘴,你是一个笨蛋。”红衣主教说道。 “我太太也恰恰是这样回答我的,大人。” “你知道是谁绑架了你妻子吗?” “不知道,大人。” “不过你有些怀疑吧?” “是有,大人,可是这些怀疑使狱吏先生感到不高兴,所以我现在没有了。” “你妻子逃走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大人。我是进了班房之后才知道的,还是那位狱吏先生告诉我的,他真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 红衣主教又一次敛起已浮到脸上的微笑。 “那么,你妻子逃走之后的情况你不知道?” “一点儿都不知道,大人,不过她可能回罗浮宫了。” “凌晨一点钟她还没有回到宫里。” “啊!天哪!那她到底怎样了呢?” “会搞清楚的,放心吧,什么事都瞒不过红衣主教;红衣主教什么都知道。” “既然这样,大人,您认为红衣主教会愿意把我太太的情况告诉我吗?” “也许会的。不过,你首先应该彻底坦白交代你妻子与谢弗勒斯夫人的关系。” “可是,大人,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从没见过谢弗勒斯夫人。” “你每次去罗浮宫接你妻子,她是直接回家的吗?” “几乎从来不直接回家,她和一些布商打交道,我总送她去他们家。” “有几个布商?” “两个,大人。” “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一个住在沃吉拉尔街,另一个住在竖琴街。” “你和你妻子一块儿进他们家去吗?” “从来没有,大人,我总在门口等她。” “她以什么借口总是一个人进去?” “她并没有找什么借口,只是叫我等着,我就等着。” “你真是一位百依百顺的丈夫,亲爱的波那瑟先生。” “他称我亲爱的先生!”服饰用品商暗自说道,“成!事情有转机。” “你认得出那两家的门吗?” “认得。” “知道门牌号码吗?” “知道。” “是多少号?” “沃吉拉尔街二十五号,竖琴街七十五号。” “好。”红衣主教说道。 说罢,他拿起一个银铃摇了摇,军官闻声进来。 “去把罗什福尔给我找来。”红衣主教低声说道,“叫他马上来,如果他回来了的话。” “伯爵就在门外,”军官说道,“他有话急于向阁下禀报。” “向阁下禀报!”波那瑟嘀咕道,他知道人们一般都称红衣主教阁下,“……向阁下禀报!” “那就叫他进来,叫他进来!”黎塞留连忙道。 军官跑出办公室,速度之快,正如红衣主教身边所有仆人听到他的命令时一样。 “向阁下禀报!”波那瑟茫然地转动着眼珠子,自言自语道。 军官出去不到五秒钟,门就开了,进来另外一个人。 “正是他。”波那瑟嚷起来。 “你是指谁?”红衣主教问道。 “绑架我太太的人。” 红衣主教第二次摇铃,军官又进来了。 “把这个人交给两个警察,让他等候我再传他。” “不,大人!不,不是他!”波那瑟大声说,“我认错人了。是另外一个人,一点儿也不像他!这位先生是个正派人。” “把这个傻瓜带下去!”红衣主教说道。 军官抓住波那瑟,带回前厅,交给待在那儿的两名警察。 新进来的那个人不耐烦地目送波那瑟出去,等他身后的门一关上,就赶紧走到红衣主教身边说道: “他们见过面了。” “谁?”红衣主教问道。 “她和他。” “王后和公爵吗?”黎塞留大声问道。 “正是。” “在什么地方?” “罗浮宫。” “您能肯定。” “绝对肯定。” “谁告诉您的?” “拉诺阿夫人。她完全忠于阁下,正如您所知道的。” “她为什么没早说?” “不知是出于偶然,还是出于提防,王后让法尔吉夫人在她房间里睡觉,整个一天守住她。” “好呀,我们又吃了败仗,得想办法报复一下。” “我一定尽心竭力为您效劳,大人请放心。” “事情经过情形如何?” “午夜十二点半钟,王后与她的侍女们在一起……” “在什么地方?” “在她的卧室里……” “嗯。” “这时,有人把管内衣的侍女捎进来的一条手绢交给王后……” “后来呢?” “王后马上显得非常激动,她脸上虽然搽了胭脂,但还是显得挺苍白。” “后来呢?后来呢?” “这时,王后站起来,用变了调的声音说道:‘各位夫人,请你们等候我十分钟,我就回来。’说罢,她推开卧榻旁边的门,就出去了。” “拉诺阿夫人为什么没有立即来向您报告?” “当时还什么也不能肯定,况且王后说:‘各位夫人,请等候我。’她不敢违逆王后啊。” “王后出卧室之后待了多长时间?” “三刻钟。” “那些侍女,没有一个人陪她出去?” “只有爱丝特法尼娅夫人。” “王后返回来过吗?” “返回来过,是取一个香木小匣子,上面有她的姓名起首字母图案,取了就立刻出去了。” “后来她回来时,把这个匣子带回来了吗?” “没有。” “拉诺阿夫人知道那个匣子里装有什么吗?” “知道:里面装着国王陛下送给王后的钻石坠子。” “王后回来时没带那个匣子?” “没有。” “拉诺阿夫人认为她交给白金汉了?” “她肯定是这样。” “怎么肯定是这样?” “拉诺阿夫人作为王后身边的侍女,白天找过那个匣子,但找不到,显得挺不安,最后问王后匣子怎么不见了。” “那么,王后……?” “王后变得满脸通红,回答说先天晚上摔碎了一颗钻石,叫人拿到金银首饰匠家里修理去了。” “应该去首饰匠家,弄清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去过了。” “那么,首饰匠怎么说?” “他根本没有听见这么回事。” “好!好!罗什福尔,还没有全盘输光,也许……也许现在最有利了。” “事实上,我相信阁下的神机妙算……” “可以补救他的密探干的蠢事,不是吗?” “这正是我要说的,如果阁下让我把话说完的话。” “您知道谢弗勒斯伯爵夫人和白金汉公爵现在藏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大人,我手下的人没有告诉我这方面的任何确切消息。” “我倒知道。” “大人您知道?” “是的,至少我猜得到:他们一个躲在沃吉拉尔街二十五号,一个躲在竖琴街七十五号。” “阁下要我把他们抓起来吗?” “太晚啦,他们走了。” “不管怎样,总可以查清倒底走没走。” “从我的卫士中挑选十个人去,搜查那两栋住宅。” 罗什福尔立刻跑了出去。 红衣主教单独一个人思考片刻,第三次摇响银铃。 还是那个军官闻声进来。 “把犯人带进来。”红衣主教说。 波那瑟先生又被带进来。红衣主教一挥手,军官退了出去。 “你欺骗了我。”红衣主教严厉地说。 “我,”波那瑟说道,“我欺骗阁下!” “你妻子去沃吉拉尔街和竖琴街,并不是上布商家。” “那么她是上什么人家呢,公正的天主!” “她是上谢弗勒斯伯爵夫人和白金汉公爵家。” “哦,”波那瑟想起以往的情景,“哦,是的。阁下说得对。我对我太太说过好几回,真奇怪,布商居然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连招牌都没有一块,每回我太太听了总是笑起来。啊!大人,”波那瑟说着,扑通一声往阁下面前一跪,“啊!您就是红衣主教,伟大的红衣主教,万民景仰的天才!” 虽然是在波那瑟这样一个市井小民身上取得一点小小的胜利,一时间红衣主教还是欣欣然面带喜色。不过,他脑子里仿佛几乎马上闪过了一个新的想法,他咧了咧嘴微微一笑,向服饰用品商伸出手说道: “请起来吧,朋友,你是一个正直的人。” “红衣主教碰到了我的手!我碰到了这个伟人的手!”波那瑟感慨道,“这个伟人称呼我朋友!” “是的,朋友,是的!”红衣主教用慈父般的口气说;在某些场合,他是善于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不过受其蒙骗的只有那些不了解他的人。“对你的怀疑是冤枉了你,嗯,该给你赔偿才行。喂!这钱袋子里有一百比斯托尔,拿去吧,还请你原谅我。” “请我原谅您,大人!”波那瑟说道,他有些犹豫,不敢接钱袋子,担心这种所谓赏赐是拿他开心。“其实,您可以随意逮捕我,随意拷打我,随意绞死我啊,因为您是主子,我没有任何话可说。原谅您,大人!哪儿的话,这不折杀了我!” “啊!亲爱的波那瑟先生!我看你真大度,不胜感激。让你拿了这口袋钱,就这样离开,你不会不高兴吧?” “我会高高兴兴离开,大人。” “那么分手了,或者不如说再会了,因为我希望我们后会有期。” “那还不随大人的意,小人悉听吩咐。” “我们会经常见面的,放心吧,因为与你谈话,我感到非常有趣。” “啊!大人!” “再会了,波那瑟先生,再会。” 红衣主教向波那瑟挥挥手,波那瑟一躬到地表示回答,然后退了出去。他一回到前厅,红衣主教就听见他兴奋地扯开嗓门高呼:“大人万岁!”“阁下万岁”“伟大的红衣主教万岁!”红衣主教听着波那瑟先生这种表达热烈感情的出色方式,脸上漾开了微笑,直到波那瑟的呼喊声消失在远处。 “好。”他自言自语道,“今后又多了一个愿意为我卖命的人。” 红衣主教开始全神贯注研究拉罗舍尔地图。我们在前面交待过,这幅地图摊开在他的办公桌上,他用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十八个月之后,将会根据这条线筑起一条长堤,封锁被围困的港口城市拉罗舍乐。 他正沉浸在战略的思考中,门又开了,罗什福尔又一次进来。 “怎么样?”红衣主教很快抬起头来,急忙问道。这说明他对伯爵奉命去执行的这项任务有多么重视。 “不错,”罗什福尔答道,“阁下指出的那两所房子里,的确住过一个二十六至二十八岁的女人,一个三十五至四十岁的男人,一个住了四天,另一个住了五天,女的昨天夜里离开的,男的是今天早上。” “正是他们!”红衣主教看一眼墙上的挂钟说道,“现在去追来不及啦:伯爵夫人已到图尔,公爵已到布洛内。要找到他们得去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