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所谓特意准备的图样,原来是为赫赫有名的德·玛尔塞部长设计的;可部长遗孀想把纪念工程交给斯迪德曼;这些承包商的图样因而被拒绝,因为人家实在害怕质量低劣的纪念物。那三尊雕像原来代表着七月革命时期那位伟大的部长出头露面的三天。后来,索纳和维特洛进行了修改,变成了军队、财政和家庭三大光荣的象征,准备用作夏尔·凯勒的纪念工程,可这项工程还是交给了斯迪德曼。十一年来,这张图样为适应各种家庭的具体情况,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修改;但这一次,维特洛又模仿了原样,将三尊雕像改作了音乐、雕塑和绘画女神像。“要是想想制作的细节和整个工程,这张图样算不了什么,不过,只要六个月时间,我们就可完工。”维特洛说,“先生,这是工程预算表和订单……总共七千法郎,石工费用不包括在内。”“如果先生想要大理石的,”索纳主要是做大理石生意的,他说道,“那总价为一万两千法郎,先生和您朋友也就可以永垂不朽了……”“我刚刚得知将有人对遗嘱提出异议,”多比纳凑到维特洛的耳边说道,“还听说继承人将重新享有遗产继承权;您快看看卡缪佐庭长先生,因为这个可怜的老实人弄不好会一个子儿都得不到……”“您总是给我们拉这种主顾来!”维特洛太太开始找维勒莫的碴,冲他说道。多比纳领着施穆克走回诺曼底街,因为送殡的马车早已回去。“别离开我!……”施穆克对多比纳说。多比纳把可怜的音乐家送到索瓦热太太手中后,想马上就走。“已经四点钟了,我亲爱的施穆克先生,我得去吃晚饭了……我妻子在戏院干引座的活儿,她会为我担心的。您知道,戏院五点三刻开门……”“对,我知道……可您想想,我现在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一个朋友。您为邦斯的去世也感到很伤心,请给我指点一下,我已经掉在了深深的黑夜里,邦斯说我身边围着一群坏人……”“我已经有所察觉,您差点要进克利希,是我刚刚救了您!”“克利希?”施穆克叫了起来,“我不明白……”“可怜的人!哎,您放心吧,我会再来看您的,再见。”“再见!再会了!……”施穆克说着,他累得差不多已经快死了。“再见,先生!”索瓦热太太对多比纳说,她的神态让戏院的当差吃了一惊。“噢!你有什么事,你这位当佣人的?……”戏院当差含讥带讽地说,“你这副样子可真像戏里的内奸。”“你才是内奸呢!这里的事你掺和什么!莫非是想做先生的生意,骗他的钱?……”“骗他的钱!……你这下人……”多比纳傲气十足地说,“我不过是个戏院的穷当差,可我热爱艺术家,告诉你,我对别人从来就无所求!我求过你什么吗?欠你什么吗,哼!老妈子?……”“你是戏院的当差,你叫什么名字?……”泼妇问。“多比纳……乐意为你效劳……”“代问家人好,”索瓦热女人说,“如果先生已经结婚,请代为问候夫人……我别的不想知道。”“您怎么了,我的美人?……”康迪纳太太突然进了门,问道。“我的小妹子,您在这儿呆着,准备一下晚饭,我要到先生家里跑一趟……”“他在楼下,在跟可怜的茜博太太说话呢,茜博太太把眼泪都哭干了。”康迪纳女人说。索瓦热女人飞快地跑下楼梯,连脚下楼梯板都震动了。“先生……”她把弗莱齐埃拉到一旁,跟茜博太太有几步的距离,对他说道。凡在后台混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着诙谐的天性,凭自己在后台领悟到的一点小计谋,戏院当差竟然使邦斯的朋友幸免于难,没有落入别人的圈套,从而了却了欠给恩人的旧情,心里感到很高兴。他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他乐队里的这位乐师,让他注意别人欺他忠厚而设置的陷阱。当他走过门房的时候,索瓦热女人指了指他,说道:“您看这个小可怜虫!……倒是个正直的人,想插手施穆克先生的事……”“他是谁?”弗莱齐埃问。“噢!什么都不是……”“生意场上没有什么都不是的人……”“哦!”她回答说,“是个戏院的当差,名叫多比纳……”“好,索瓦热太太!您再这样干下去,肯定能得到烟草零售的执照。”说罢,弗莱齐埃又继续跟茜博太太谈话:“我刚才是说,我亲爱的主顾,您对我们可不光明磊落,对一个欺骗我们的合伙人,我们是用不着负责的!”“我欺骗您什么了?……”茜博太太两只拳头往腰里一插,说道,“您以为凭您阴险的目光,冰冷的神气,就能吓得我发抖!……您是在无事生非,想推翻原来许的诺言,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规矩人!您知道您是什么东西?是个混蛋!是的,是的,您搔您自己胳膊去吧!……把您这一套收起来!”“别吵了,别发火,老朋友,”弗莱齐埃说,“听我说!您已经捞着了……今天早上,在准备出殡的时候,我发现了这份目录,有正副两份,由邦斯先生亲笔所写,我无意中看到了其中这一段。”说着,他打开手写的目录,念道:第七号:精美肖像画,大理石底,塞巴斯蒂亚诺·德·比翁博作,一五四六年,原存特尔尼大教堂,由某家族从大教堂取出卖给了我。此画像有姊妹作一幅,为一主教像,由一英国人买走。此画画的是一位在祈祷的马尔特骑士,原挂在洛西家族墓的上方。若无年月为证,此画可以说为拉斐尔所作。在我看来,此画胜过美术馆所藏的《巴乔·班迪内利肖像》,后者略嫌生硬,而马尔特骑士像以石板为底,保存完好,色泽鲜润。“我瞧了瞧,”弗莱齐埃继续说,“在第七号的位置,我看到的却是一幅夏尔当作的女人肖像,第七号不见了!……在司仪找人执绋的时候,我把画全都检查了一遍,发现邦斯先生注明的八幅重要画作再也找不着了,全都换成了没有标号的普通的画……最后,还少了一幅梅佐的小木板画,此画标为珍品。”“我,我是保管画的?”茜博太太说。“不,可您曾经是女管家,为邦斯先生料理家务,做事,而画被盗……”“被盗!告诉您吧,先生,画是施穆克按照邦斯先生的吩咐,为解决生活问题卖掉的。”“卖给了谁?”“埃里·马古斯和雷莫南克……”“几幅?”“可我记不清了!……”“听着,我亲爱的茜博太太,您已经捞了一笔,捞足了!……”弗莱齐埃继续说,“我以后一定要看着您,把您握在我的手中……您要是为我效劳,我就不声张!不管怎么说,您是明白的,您既然觉得剥夺卡缪佐庭长先生的遗产继承权是合适的,那您就不应该再指望从他那儿得到什么了。”“我早就知道,我亲爱的弗莱齐埃先生,我最后肯定一切都落空……”茜博太太回答说,不过,听了“我就不声张”这句话,她口气变软了。“您这是在找太太的茬儿,这可不好!”雷莫南克突然闯进来说道,“卖画的事,是邦斯先生和我以及马古斯先生自愿商定的,邦斯先生连做梦都是他的画,我们谈了三天,才与他达成了一致意见!我们有合乎手续的收据,要是我们给了太太几枚四十法郎的硬币,那也是情理中的事,我们跟别的东家做成一笔买卖,都要给点钱,她得的只不过是这点小钱而已。啊!我亲爱的先生,要是您以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就可以耍弄的话,那您就不是一个正经的买卖人!……听明白了吗,做生意的先生?这里的事全由马古斯先生管,要是您对太太不客气点,答应的东西不给她,那我一定在拍卖藏品的时候等着您,您瞧着吧,您跟马古斯和我过不去,我们可以把所有商人都煽动起来,看您到时会有多大损失……您别想有什么七八十万,连二十万都卖不到。”“行,行,我们到时瞧吧!我们到时不卖,”弗莱齐埃说,“或者到伦敦去卖。”“伦敦我们可熟了!”雷莫南克说,“马古斯先生在那儿的势力跟在巴黎一样大。”“再见,太太,您的事,我要好好去查一查。”弗莱齐埃说,“除非您永远听我调遣。”他又补了一句。“小骗贼!”“当心点!”弗莱齐埃说,“我就要当治安法官了!”他们就这样分了手,而彼此对这番恐吓的意义都是颇为欣赏的。“谢谢,雷莫南克!”茜博太太说,“一个可怜的寡妇能得到一个人保护,真是太好了。”晚上十时许,戈迪萨尔把乐队的当差召到他的办公室。戈迪萨尔站在壁炉前,俨然一副拿破仑的姿态,自从他手下有了这么一帮演戏的、跳舞的、跑龙套的,以及乐手和置景工人之后,又常跟剧作家打交道,慢慢便养成了这种架势,习惯将右手插在背心里,抓着左边的背带,侧歪着脑袋,眼睛望着空中。“喂!多比纳,您享有什么年金吗?”“没有,先生。”“那您是在找一个比您现在更好的位置,”经理问道。“不,先生……”当差脸色发白,回答道。“见鬼!每次首场演出,都是让你妻子引座……我这样对她,完全是出于对我前任的敬重……我给了你活干,白天擦后台灯,后来又让你分发乐谱。这还不算!当戏里有地狱的场面,还让你扮魔鬼,扮魔鬼头儿的角色,好挣个二十苏的小钱。这样的位置,戏院里所有临时工都很羡慕,我的朋友,戏院里的人都在嫉妒你,你有不少敌人。”“不少敌人!……”多比纳说。“你有三个孩子,大的还常在戏里当个儿童的角色,拿个五十生丁!……”“先生……”“你想掺和别人的事,插手遗产官司!……可是,可怜虫,你会像只鸡蛋似的,被压个稀烂!我的保护人就是博比诺伯爵老爷,他脑子聪明,富有天才,连国王都很识相,把他请进了内阁……这位国务活动家,高层的政治家,我是在说博比诺伯爵,替他长子娶了德·玛维尔庭长的千金,玛维尔庭长是司法界最有势力最受敬重的人之一,是高等法院的一把火炬。你知道高等法院吧?告诉你,他就是我们的乐队指挥邦斯的继承人,邦斯是他舅舅,你今天早上不是去为邦斯送葬了吗,我并不是责备你去悼念那个可怜的人……可是,如果你插手施穆克先生的事,那就管得太宽了;施穆克先生是个可敬的人,我也很希望他好,可他跟邦斯继承人的关系不久将变得很棘手……鉴于那个德国人对我来说无足轻重,而庭长和博比诺伯爵于我关系重大,我劝你还是让那个可敬的德国人自个儿去处理那些难题吧,有个专门的上帝保佑德国人,你要是想当上帝的副手,一定会倒霉的!明白了吧,还是当你的临时工吧!……你不可能有更好的出路!”“明白了,经理先生。”多比纳说道,心里十分痛苦。施穆克原来指望第二天能见到这个可怜的戏院当差,这个唯一对邦斯表示哀悼的人,可是无意中遇到的这位保护人就这样失去了。第二天,可怜的德国人一觉醒来,发现房子空空的,感到非常失落。前两天,事情不断,再加上邦斯的死带来诸多麻烦,他周围乱糟糟,闹哄哄的,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可是朋友,父亲,儿子或爱妻进了坟墓之后,随之而至的沉寂是可怕的,那是昏暗,凄凉的沉寂,就像冰一样冷嗖嗖的。可怜的人被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拉进了邦斯的房间,可眼前的情景实在让他受不了,他往后退去,回到了饭厅,坐了下来。索瓦热太太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早饭,可施穆克坐在那里,一点也吃不下去。突然,响起相当急促的门铃声,三个身着黑衣服的人闯进门来,康迪纳太太和索瓦热太太连忙给他们让开了路。原来是治安法官维代尔先生和他的书记官先生。第三位是弗莱齐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冷酷,更凶狠,因为他胆大包天偷来的那件强大的武器,被一份合乎手续的正式遗嘱给废了,对他打击不小。“先生,”治安法官口气温和地对施穆克说,“我们到这儿是来贴封条……”施穆克像是听到了希腊语,神色惊慌地看了看这三个人。“我们是应律师弗莱齐埃先生要求而来,他是已故的邦斯先生的外甥,继承人卡缪佐·德·玛维尔先生的代理……”书记官补充道。“藏品就在这个大客厅和死者的卧室里。”弗莱齐埃说。“好,咱们走。——对不起,先生,您吃吧,吃。”治安法官说。三个身穿黑衣服的不速之客把可怜的德国人吓得浑身冰凉。“先生,”弗莱齐埃说着朝施穆克投去了狠毒的目光,这目光能把受害者彻底慑服,就像蜘蛛能制服苍蝇一样,“先生既然有办法当着公证人面立一个对自己有利的遗嘱,当然应该有思想准备知道亲属方面会提出反对。任何亲属都不会不经过斗争就乖乖让人给剥夺掉遗产继承权,我们到时瞧吧,先生,究竟是哪一方得胜,是作弊行贿的一方,还是亲属一方!……作为继承人,我们有权利要求封存财产,封存是没有问题的,我要让这一保全措施得到严格的执行,决不含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对不起老天爷的事?”天真的施穆克说。“楼里对您的议论很多。”索瓦热女人说,“您睡着的时候,来过一个年轻人,穿着一身黑衣服,油头滑脑的,说是昂纳坎的首席书记,他无论如何要跟您谈谈;可您正睡着,而且昨天参加了葬礼,您都累死了,我便告诉他,您已经签过字,让塔巴洛的首席书记维勒莫先生做代理,要是有事,可以去找维勒莫先生。那个年轻人一听便说:‘啊!太好了。我会和他商量妥的。我们一起把遗嘱送给法院院长,请他过目,然后放在法院。’我请他让维勒莫先生尽快到我们这儿来一趟。您放心吧,我亲爱的先生,”索瓦热女人继续说,“会有人为您辩护的。他们决不能把您当绵羊在您背上乱剪毛。维勒莫先生可不好惹!他对他们肯定不会客气的!我已经对那卑鄙的无赖女人茜博太太发了一顿火,一个看门的女人,竟敢对房客评头论足,她说您抢了继承人的财产,说您把邦斯软禁起来,折磨他,把他逼疯了。我为您狠狠骂了那个坏女人一顿,我对她说:‘你是个小偷,是个小人,你偷了两个先生那么多东西,非上法庭不可……’她这才闭上了她的臭嘴!”“先生,”书记官来找施穆克,说道,“我们要在死者房间里贴封条了,请先生来看看。”“去贴吧!贴吧!”施穆克说,“我想我总可以安安静静地去死吧?”“死的权利总是有的。”书记官笑着说,“我们最重要的公事是跟遗产打交道。可我很少见过受遗赠人跟着立遗嘱者进坟墓的。”“我就要跟着进,我!”施穆克经受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之后,感到心里疼痛难忍。“啊!维勒莫先生来了!”索瓦热女人叫了起来。“维勒莫先生,”可怜的德国人说,“您就代表我吧……”“我是跑着来的。”首席书记说道,“我前来告诉您,遗嘱完全合乎手续,肯定能得到法院的认可,由您执管遗产……您将有一大笔财产。”“我,一大笔财产!”施穆克觉得别人会怀疑他贪心十足,感到非常绝望,嚷叫了起来。“可是,”索瓦热女人说,“治安法官拿着蜡烛和小布条子在干什么呀?”“啊!他是在贴封条……——来,施穆克先生,您有权利在场。”“不,您去吧……”“可是,既然先生是在自己家里,这一切又都是他的,为什么要贴封条呢?”索瓦热太太对法律的态度完全是女人的那种方式,纯粹以自己的好恶来执行法律。“先生并不是在自己家里,太太,他是在邦斯先生家;也许一切是属于他的,可是,作为一个受遗赠人,要等遗产执管令发出之后,他才能拥有构成遗产的一切东西。遗产执管令要由法院来发。但是,如果被立遗嘱人剥夺了继承权的继承人对遗产执管令提出反对意见,那就要打官司……这样一来,就不知道遗产到底将属于谁,因此,一切有价之物都要封存,并由继承人和受遗赠人双方的公证人在法律规定的期限内逐一清点遗产……情况就是这样。”施穆克生平第一次听到这番话,整个儿给搅糊涂了,他脑袋一仰,倒在了坐着的扶手椅靠背上,觉得实在太沉了,再也支撑不住。维勒莫跟书记官和治安法官交谈起来,以执行公务者的冷静态度,看着他们贴封条;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只要没有继承人在场,他们总免不了要对这些直到分配遗产时才能启封的东西议论一番,说些打趣的话。最后,四个吃法律饭的关上了客厅,退到了饭厅里,由书记官来封门。施穆克像个木头人似的看着他们履行手续,凡是双扇的门,他们左右各贴一张封条,然后盖上治安法庭的印戳;如果是单扇门或柜子,就把封条贴在门缝上,把门板的两边封死。“到卧室去。”弗莱齐埃指了指施穆克的卧室,那房门与饭厅是相通的。“可这是先生的卧室!”索瓦热太太冲上前去,站在房门口,挡住了这几个吃法律饭的。“这是公寓的租约。”可恶的弗莱齐埃说,“我们是在文书中找到的,上面写的不是邦斯和施穆克两位先生的名字,只写着邦斯先生。这一套公寓全都属于遗产……再说,”他打开施穆克卧室的门,“瞧,法官先生,里面放满了画。”“不错。”治安法官立即接受了弗莱齐埃的主张。 邦斯舅舅第三十章 弗莱齐埃的果实--------“等等,先生,”维勒莫说,“受遗赠人的资格至今还无争议,你们想现在就把他撵出门外?”“有,当然有争议!”弗莱齐埃说,“我们反对交付遗赠。”“有什么理由?”“您会知道的,我的小兄弟!”弗莱齐埃含讥带讽地说,“眼下,我们并不反对受遗赠人把房间属于他的东西取走;可房间必须封起来。先生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住去吧。”“不,”维勒莫说,“先生得留在他的房间里!……”“怎么?”“我要让法院对你们作出紧急判决,”维勒莫说,“当庭宣布我们是合租该公寓的房客,你们不能把我们赶走……至于画,你们取走好了,要分清哪些是死者的,哪些是我主顾的,可我主顾会留在这儿的……我的小兄弟!……”“我走!”老音乐家听着这场可怕的争吵,突然恢复了精神,说道。“这还算便宜了您。”弗莱齐埃说,“您这样走,还可给您省去一些费用,因为这桩附带的官司,您是赢不了的。租约上写得明明白白……”“租约!租约!”维勒莫说,“这是个信义问题!……”“这是证明不了的,就像刑事案,光凭人证还不行……您准备请人去鉴定,去核实……要求进行中间判决,按一系列的诉讼程序来办吗?”“不!不!”施穆克惊恐地嚷叫起来,“我搬走,我走……”施穆克过的是哲人的生活,是那么简单,无意中成了一个犬儒主义者。他只有两双鞋子,一双靴子,两套衣服,一打袜子,一打围巾,一打手绢,四件背心和一只漂亮的烟斗,那是邦斯连同一只绣花烟袋送给他的。他一气之下,走进房间,捡出他的所有衣物,放在一把椅子上。“这些是我的!……”他像辛辛纳图斯那样天真地说,“钢琴也是我的。”“太太……”弗莱齐埃对索瓦热女人说,“请人帮个忙,把这架钢琴搬走,搬到楼梯平台上去!”“您心也太狠了。”维勒莫对弗莱齐埃说,“这件事由治安法官先生作主,要发号施令,有他呢。”“里面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书记官指了指房间说。“再说,”治安法官指出,“先生是自愿出去的。”“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主顾!”维勒莫把火全撒到施穆克身上,气乎乎地说,“您简直是个软蛋!……”“在哪里死都一个样!”施穆克走出门外,说道,“这些人长得像老虎似的……我让人来取这些破东西。”他补了一句。“先生到哪里去?”“听凭上帝的安排!”受遗赠人做了一个无所谓的崇高姿态,回答道。“一定让人来告诉我一声。”维勒莫说。“跟着他。”弗莱齐埃凑到首席书记耳边说。他们指定康迪纳太太看守被封存的东西,并在现款里先取出五十法郎,作为她的酬金。“事情进展顺利。”等施穆克一走,弗莱齐埃对维代尔先生说,“要是您愿意辞职,把位置让给我,请去找德·玛维尔庭长太太,您一定能跟她谈妥的。”“您碰到了一个脓包!”治安法官指了指施穆克说。施穆克站在院子里,朝他那套公寓的窗户看了最后一眼。“是的,事情已经有把握了!”弗莱齐埃继续说,“您可以放心地把您孙女儿嫁给布朗了,他就要当上巴黎盲人院的主任医生了。”“到时再说吧!——再见,弗莱齐埃先生。”治安法官一副亲热的样子打了个招呼。“这人真有手腕,”书记官说,“一定能飞黄腾达,这家伙!”当时为十一点钟,德国老人心里想着邦斯,像个木头人似的走上了从前和邦斯常在一起走的路;他不断地看到邦斯,觉得邦斯就在身旁,最后走到了戏院,他朋友多比纳刚刚擦完了各处的灯,正好从戏院走出来,一边想着经理的霸道。“啊!这下成了!”施穆克挡住可怜的当差,叫了起来,“多比纳,你有住的地方吗,你?……”“有,先生。”“有家吗?”“有,先生。”“你愿意管我的膳宿吗?噢!我当然会付钱的,我有九百法郎的年金……再说,我也活不久了……我决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什么都吃!我唯一的嗜好就是抽烟斗……你是唯一跟我一起哀悼邦斯的人,我很喜欢你。”“先生,我很乐意;可是您要知道,戈迪萨尔狠狠地治了我一下……”“治?”“就是说他狠狠地整了我一顿?”“整?”“他骂我掺和您的事情……您要是到我家来,千万要留点儿神!可我怀疑您能呆得住,您不知道像我这种穷鬼的家是个什么样子……”“我宁愿住在心肠好,怀念邦斯的穷人家里,也不愿跟人面兽心的家伙住在杜伊勒利宫!我刚刚在邦斯家看到一群老虎,他们要把什么都吃了!……”“来,先生。”当差说,“您自己去看吧……我们有间小阁楼……跟我妻子商量一下。”施穆克像只绵羊似的跟着多比纳,由他领着走进了一个可称为“巴黎之癌”的脏地方。这地方叫波尔当村。一条狭窄的小巷,两旁的房子都像是房产投机商盖的;小巷直通篷迪街,巷口正好被巴黎的肿瘤之一,圣马丁门戏院的大厦遮住,黑洞洞的。巷子的路面比篷迪街的马路要低一截,顺着斜坡伸向下方的马图兰杜坦普尔街,最后被一条里弄挡住了去路,构成了一个D字形。这两条相交的小巷里,共有三十来幢七八层高的房子,那院子里,楼房里,是各种各样的货栈、加工厂和工场。简直就是一个缩小了的圣安杜瓦纳郊镇。里面有做家具的,雕铜器的,加工戏装的,制玻璃器皿的,绘瓷器的,总之,五花八门,式样新奇的巴黎货,这里都有人做。这条巷子就像它的商业一样肮脏,兴旺,来往的行人,大小的车辆,把巷子挤得满满的,看了叫人恶心。巷子里密集的人口与周围的事物和环境倒也协调。居民们都在工场、作坊做事,一个个都精通手工艺,把一点聪明才智全都用在了手艺上。多比纳就住在这个出产丰富的村子里,因为房屋的租金便宜。他家的那套房子处在七楼,可以看到几座还幸存的大花园,那是篷迪街三四家大邸宅的花园。多比纳的住房包括一间厨房和两间卧室。第一间是孩子们的天地。里面有两张白木小床和一只摇篮。第二间是多比纳夫妇的卧室。吃饭在厨房。上面有一间所谓的阁楼,高六尺,盖着锌皮,顶上开了一个小天窗。要上阁楼去,得爬一道又窄又陡的白木梯,拿建筑行话说,这种梯子叫作磨坊小梯。小阁楼称作佣人卧室,这样一来,多比纳的住房也可以说是一套完整的公寓了,租金因此而定为四百法郎。一进屋,有一个小门厅,起到了遮掩厨房的作用,门厅靠朝向厨房的一个小圆窗取光,实际上只有卧室门、厨房门和大门这三扇门中间的一点位置。三间屋子全都是方砖地,墙上贴的是六个苏一卷的劣等花纸,纯粹作装饰用的壁炉状若滴水石,漆成俗里俗气的仿木色。全家五口人,三个是孩子。因此,墙壁上凡是三个孩子的胳膊够得到的地方,都可以看到一道道很深的痕迹。有钱人绝对想象不到这家人的厨房用具有多简单,总共只有一口灶,一只小锅,一个烤肉架,一只带柄的平底锅,两三把圆顶盖大肚水壶和一只煎锅。餐具都是白色和棕色的陶器,全套也只值十二法郎。一张桌子既当餐桌又当厨房用桌,另有两把椅子和两张小圆凳。通风灶下,堆着煤和木柴。一个墙角处放着一只洗衣服用的木桶,全家的衣服往往要等到夜里才有时间洗。孩子的那间屋子里,拴着不少凉衣服的绳子,墙上贴着五颜六色的戏院海报和报上剪下来或彩图说明书中撕下来的画片。屋子的一角放着多比纳家长子的课本,晚上六点父母去戏院上班时,家里的事显然是由他来操持。在许多下等阶层的家庭里,孩子一到了六七岁,对弟弟妹妹就要担负起母亲的责任。通过这一简略的描述,各位自可想象到,拿一句已经很通行的俗语说,多比纳一家人虽穷,但清清白白。多比纳约摸四十岁,老婆三十来岁,名叫洛洛特,原是合唱队的领唱,据说做过戈迪萨尔的前任,那个倒台经理的情妇。这个女人以前长得确实很漂亮,但前任经理的不幸对她的影响极大,最后走投无路,不得不以戏院通行的方式,跟多比纳一起过日子。她毫不怀疑,等到他们俩每月能挣到一百五十法郎,多比纳一定会按法律补办结婚手续的,哪怕仅仅是为了他疼爱的孩子有个合法的地位。每天早上空闲的时间,多比纳太太为戏院的商店缝制戏装。这一对勇敢的戏院小工拼死拼活,每年也只能挣个九百法郎。“还有一层!”多比纳从四楼起就这样对施穆克说;施穆克陷入了痛苦的深渊,根本就不知道是下楼还是上楼。多比纳跟所有的当差一样,身着白布衣裳,他一打开房门,只听得多比纳太太大声嚷着:“快,孩子们,别吵了!爸爸来了!”孩子们对父亲恐怕都是爱怎样就怎样,所以老大照旧学着奥林匹克马戏团的样,用扫帚柄当马骑,在指挥冲锋;老二在继续吹他的白铁短笛,老三尽可能地紧跟着冲锋主力部队。母亲在缝一套戏装。“别吵了,”多比纳声音吓人地嚷叫道,“再吵我要动手揍了!——非得这样吓唬他们。”他压低声音对施穆克说,“喂,亲爱的,”当差对女引座员说,“这就是施穆克先生,那个可怜的邦斯先生的朋友;他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落脚,想到我们家住;我一再对他说,我们家可没有什么摆设,又在七楼,只能给他个小阁楼,可他还是坚持要来……”多比纳太太端上一把椅子,施穆克连忙坐下,孩子们见来了个陌生人,一时傻了眼,挤在一起,一声不吭地细细打量着施穆克,可没过一会儿,便不干了,孩子跟狗一样,有个特点,那就是习惯于用鼻子去闻,而不是用心去判断。施穆克睁眼望着这帮漂亮的孩子,其中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长着很美的金黄头发,就是刚才吹冲锋号的那一位。“她像个德国小女孩!”施穆克示意她到他跟前来。“先生住在这里肯定很不舒适。”女引座员说,“孩子们得在我身边住,不然,就把我们的卧室让出来了。”她打开房门,让施穆克进去。这间卧室是全套公寓的奢侈之所在。桃花心木的床,挂着镶有白流苏的蓝布床帷。窗上挂的也同样是蓝布帘。衣柜、书桌和椅子虽然全是桃花心木的,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壁炉上放着一口座钟和一对烛台,显然是从前那个倒台经理送的,他的一幅肖像就挂在衣柜上方,像是皮埃尔·格拉苏画的,非常蹩脚。这间屋子,孩子们是从来不准进的,所以他们都想方设法,好奇地往里边瞧。“先生要住在这里才好呢。”女引座员说。“不,不,”施穆克回答说,“噢!我也活不了多长了,只要有个死的角落就行了。”关上卧室的门,他们爬上了小阁楼。一走进去,施穆克便叫了起来:“这就行了!……在跟邦斯住到一起之前,我还从来没有住过比这儿更好的地方。”“那好,现在只需要买一张帆布床,两条褥子,一个长枕头,一个方枕头,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就行了。这要不了人的命……连脸盆,水壶,再加一条床前铺的小毯子,也只五十埃居的开销……”一切全部商妥了。可就是缺那五十埃居。施穆克住的地方离戏院只有两步路,又看到新朋友处境如此艰难,他自然就想到了向经理去要薪俸……他说走就走,到戏院找到了戈迪萨尔。经理拿出对付艺术家的那种既礼貌又有点生硬的态度接待了施穆克,听他提出要一个月的薪水,感到很惊奇。不过,经过一番核实之后,发现他的要求并没有错。“啊!喔唷,我的朋友!”经理对他说,“德国人总是很会算账,哪怕在伤心落泪的时候……我当初奖给了您一千法郎,以为您会很感激呢!那是我给您的最后一年的薪水,怎么也得有张收据吧!”“我们什么也没有收到。”善良的德国人说,“我今天来找您,是因为我已经流落街头,身无分文……那笔奖金您交给谁了?”“给您的女门房了!……”“茜博太太!”音乐家叫了起来,“她害了邦斯的命,偷了他的东西,把他给卖了……她还想烧了他的遗嘱……那是个坏女人!是个魔鬼!”“可是,我的朋友,凭您的受遗赠人的地位,怎么会弄得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呢?像我们所说的,这不符合逻辑呀。”“他们把我赶出了家门……我是外国人,对法律一无所知……”“可怜的人!”戈迪萨尔心里想,他已经看清了这场力量悬殊的斗争的可能结局。“告诉我,”他对施穆克说,“您知道该怎么办呢?”“我有一个代理人!”“那您马上跟继承人和解吧;这样您可以从他们那儿得到一笔钱,一笔终身年金,可以安安静静地过您的日子……”“我别无所求!”施穆克回答道。“那让我替您安排吧。”戈迪萨尔说。在前一天,弗莱齐埃已经跟戈迪萨尔谈过了自己的计划。戈迪萨尔心里想,要是能把这件肮脏的交易处理好,那一定能博得年轻的博比诺子爵夫人和她母亲的欢心,将来至少可以当个国务参事。“我全权委托您了……”“那好,行!您先拿着,这是一百埃居……”这位通俗喜剧界的拿破仑说道。他从钱袋里拿出十五枚金路易,递给了音乐家。“这是给您的,算是预支您六个月的薪水;要是您离开戏院,到时再还我。我们算一算!您每年要有多少开销?需要多少钱才能过得快活?说呀!说!就算您过着萨丹纳帕路斯①那种生活!……” ① 传说中的亚述国王,以其奢侈的生活方式闻名。“我只需要一套冬装和一套夏装……”“三百法郎。”戈迪萨尔说。“鞋,四双……”“六十法郎。”“袜子……”“来一打吧!三十六法郎。”“六件衬衣,”“六件平布衬衣,二十四法郎,六件麻布衬衣,四十八法郎,总共七十二法郎,全部加起来为四百六十八法郎,再加上手绢和领带,就算五百法郎吧,另加一百法郎洗衣费……六百!生活费需要多少?……每天三法郎?”“不要,太多了!……”“您还需要几顶帽子……这样就是一千五百法郎,再加上五百法郎的房租,总共两千。您想要我为您争取到两千法郎的终身年金?……保证付给您……”“还有烟草呢?”“两千四百法郎!……啊!施穆克老爹,您管这叫烟草?……那好,就给您烟草。总共是两千四百法郎的终身年金……”“还有呢!我要一笔现款……”“连针也要!……是这样!这些德国人!还标谤自己有多天真!简直就是老奸巨滑的罗贝尔·马凯尔!……”戈迪萨尔心里想。“您还要什么?”他问道,“可不要再提要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