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就没有什么朋友。不过,她确实很吓人,因为她身边总围着几个她那种模样的老太婆,相互帮腔。可怜的邦斯跟这个女魔王的关系,就像是小学生见了只让戒尺说话的老师。所以,邦斯舅舅突然这么大胆,庭长夫人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因为她不知道这份礼物的价值。“您从哪儿找到这个的?”塞茜尔仔细看着那件珍宝,问道。“在拉普街一家古董铺里,是古董商不久前刚从德勒附近奥尔纳拆掉的那座城堡里弄到的,从前梅纳尔城堡还没有盖起来的时候,蓬巴杜夫人曾在那儿住过几次;人们抢救了城堡里那些最华美的木器,真是美极了,连我们那个大名鼎鼎的木雕家利埃纳尔也留下了两个椭圆框架作模型,当作艺术之最。那里有的是宝贝。这把扇子是我的那位古董商在一张细木镶嵌的迭橱式写字台里找到的,那张写字台,我真想买下来,要是我收藏这类木器的话;可哪能买得起……一件里兹内尔的家具值三四千法郎!在巴黎,人们已经开始认识到,十六、十七和十八世纪的那些赫赫有名的德法细木镶嵌大家制作的木器,简直就是一幅幅真正的图画。收藏家的功绩在于首开风气。告诉你们吧,我二十年来收藏的那些弗兰肯塔尔瓷品,要不了五年,在巴黎就有人会出比塞夫尔的软瓷器贵两倍的价钱。”“弗兰肯塔尔是什么呀?”塞茜尔问。“是巴拉丁选侯瓷窑的名字;它比我们的塞夫尔窖历史还悠久,就像著名的海德堡公园两一样,不幸比我们的凡尔赛公园更古老,被蒂雷纳①给毁了。塞夫尔窖模仿了弗兰肯塔尔窖很多地方……真该还给德国人一个公道,他们早在我们之前就已经在萨克斯和巴拉丁两个领地造出了了不起的东西。” ① 法国元帅,一六七三年率兵摧毁了海德堡公园的一部分。母亲和女儿面面相觑,仿佛邦斯在跟她们讲中国话,谁也想象不出巴黎人有多么无知和狭隘;他们就知道一点别人教的东西,而且只有他们想学点什么的时候,才能记住。“您凭什么辨得出弗兰肯塔尔瓷器呢?”“凭标记!”邦斯兴奋地说,“所有那些迷人的杰作都有标记。弗兰肯塔尔瓷器都标有一个C字和一个T字(是Charles—Théodore的缩写),两个字母交叉在一起,上面有一顶选侯冠冕为记。老萨克斯瓷品以两柄剑为标记,编号是描金的。万塞纳陶瓷则标有号角图案。维也纳瓷器标着V字样,中间一横,呈封闭型。柏林瓷器是两道横红。美茵茨瓷器标着车轮。塞夫尔瓷器为两个LL,为王后定烧的标着A字,代表安托瓦内特①,上面还有个王冠。在十八世纪,欧洲的各国君主在瓷器制造方面相互竞争。谁都在挖对手的烧瓷行家。华托为德雷斯顿瓷窖绘过餐具,他绘的那些瓷品现在价格惊人(可得会识货,如今德雷斯顿瓷窖可在出仿制品,冒牌货)。那时造的东西可真妙极了,现在是再也做不出来了……” ① 法国国王路易十六之妻,死于断头台上。“是么?”“是的,外甥女!有的细木镶嵌家具,有的瓷器,现在是再也做不出来了,就像再也画不出拉斐尔、提香、伦勃朗、冯·艾克、克拉纳赫的画!……呃,中国人都很灵活,很细巧,他们今天也在仿制所谓御窑的精美瓷品……可两只古御窑烧出来的大尺寸花瓶要值六千、八千、一万法郎,而一件现代的复制品只值两百法郎!”“您在开玩笑吧!”“外甥女,这些价格让您听了吃惊,可根本算不了什么。一整套十二客用的塞夫尔软质餐具,还不是瓷的,要价十万法郎,而且还是发票价格。这样一套东西到一七五○年在塞夫尔卖到五万利佛尔。我见过原始发票。”“还是说说这把扇子吧。”塞茜尔说,她觉得这件宝贝太旧了。“您知道,自您亲爱的妈妈抬举我,同我要一把扇子以后,我便四处寻找。我跑遍了巴黎所有的古董铺,也没有发现一把漂亮的;因为我想为亲爱的庭长夫人弄一件珍品,我想把玛丽·安托瓦内特的扇子弄到给她,那可是所有名扇中最美的。可昨天,看到这件神品,我简直被迷住了,那准是路易十五定做的。拉普街那个奥弗涅人是卖铜器、铁器和描金家具的,可我怎么到了他那儿去找扇子的呢?我呀,我相信艺术品通人性,它们认识艺术鉴赏家,会召唤他们,朝他们打招呼:‘喂!喂!……’”庭长夫人瞧了女儿一眼,耸耸肩,邦斯未能发觉这个快速的动作。“我可了解他们,那些贪心的家伙!‘莫尼斯特洛尔老爹,有什么新东西吗?有没有门头饰板什么的?’我开口便问那古董商,每次收集到什么东西,他总是在卖给大商人之前让我先瞧瞧。经我这一问,莫尼斯特洛尔便跟我聊开了,说起利埃纳尔如何在德勒的小教堂替国家雕刻了一些很精美的东西,又如何在奥尔纳城堡拍卖时,从那些只盯着瓷器和镶嵌家具的巴黎商人手中抢救了一些木雕。‘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他对我说,‘可凭这件东西,我的旅费就可以挣回来了。’说着,他让我看那张迭橱式写字台,真是绝了!那分明是布歇的画,给嵌木细工表现得妙不可言!……让人拜倒在它们面前!‘噢,先生,’他对我说,‘我刚刚从一只小抽屉里找到了这把扇子,抽屉是锁着的,没有钥匙,是我硬撬开的!您一定会问我这把扇子我能卖给谁呢……’说着,他拿出了这只圣卢西亚木雕的小盒子。‘瞧!这扇子是蓬巴杜式的,与华丽的哥特体相仿。’‘啊!’我对他说,‘这盒子真漂亮,我看这挺合适!至于扇子,莫尼斯特洛尔老爹,我可没有邦斯太太,可以送她这件老古董;再说,现在都在做新的,也都很漂亮。如今画这种扇面的,手法高妙,价格也便宜。您知道现在巴黎有两千个画家呢!’说罢,我不经意地打开扇子,抑制住内心的赞叹,表情冷淡地看了看扇面上的两幅画,画得是那么洒脱,真妙不可言。我拿的是蓬巴杜夫人的扇子!华托为画这把扇子肯定费尽了心血!‘写字台您要多少钱?’‘噢!一千法郎,已经有人给我出过这个价!’我于是给扇子报了个价钱,相当于他旅行需要的费用。我们俩瞪着眼睛相互看着,我发现我已经拿住这个人了。我遂把扇子放进盒子,不让奥弗涅人再去细瞧;对盒子的做工,我一副看得入神的样子,那可真是一件珍宝。‘我买这把扇子,’我对莫尼斯特洛尔说,‘那是因为这盒子,您知道,是它让我动了心。至于这张迭橱式写字台,远不止一千法郎,您瞧瞧这铜镶嵌得多细!简直是样品……可以好好利用一下……这可不是复制的,独一无二,是专为蓬巴杜夫人做的……’我那个家伙只顾得为他那张写字台兴奋,忘了扇子,再加上我又给他点出了那件里兹内尔家具的妙处,作为报答,他几乎把扇子白送给了我。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不过,要做成这种买卖,得要有经验才行!那简直是在斗眼力,犹太人或奥弗涅人的眼力可厉害啦!”老艺术家谈起他如何以自己的计谋战胜了古董商的无知,那种精彩的神态,那股兴奋的劲头,完全可成为荷兰画家笔下的模特儿,可对庭长夫人和她的女儿来说,那全都白搭,她们俩交流着冷漠而又傲慢的眼神,像是在说:“真是个怪物!……”“您就觉得这事这么有趣?”庭长夫人问。这一问,邦斯的心全凉了,他真恨不得揍庭长夫人一顿。“我亲爱的外甥媳妇,”他继续说,“寻宝物,这可是像打猎!要跟对手面对面地斗,可他们护着猎物不放!那就得斗智了!一件宝物到了诺曼底人,犹太人或奥弗涅人手中,那就像是童话里的公主被妖魔给守住了!”“那您怎么知道那就是华……您说华什么来着?”“华托!我的外甥媳妇,他是十八世纪法国最伟大的画家之一!瞧,您没看见这手迹?”他指着扇面的一幅田园画面说,那画的是一群伪装的农女和贵人装扮的牧羊人跳圆舞的场面。“多么欢快!多么热烈!多棒的色彩!真是一气呵成!像是书法大师的签名,感觉不到丝毫雕凿的痕迹!再看另一面:是在沙龙里跳舞的场面!是冬春结合!多妙的装饰!保存得多好啊!您瞧,扇环是金的,两头还各饰一颗小红宝石,我把上面的积垢剔干净了。”“要是这样,舅舅,我就不能接受您如此贵重的礼品了。您还是拿去赚钱吧。”庭长夫人说道,可她巴不得留下这把华美的扇子。“邪恶手中物早该回到德善之手了!”老人恢复了镇静,说道,“要经历百年才能实现这个奇迹。请相信,即使在宫里,也没有哪个公主会有跟这件宝物相媲美的东西;因为很不幸,人类就惯于为蓬巴杜夫人之流卖力,而不愿为一位德高望重的皇后效劳!”“那我就收下了。”庭长夫人笑着说,“塞茜尔,我的小天使,快去看看,让玛德莱娜备好饭,别亏待了舅公……”庭长夫人想把这笔帐一笔勾销。她如此大声地吩咐,实在有别于正常的礼节礼貌,听去仿佛是结账之后再赐给几个小钱,邦斯脸霍地红了,像个做了错事当场被人逮住的小姑娘。这颗沙砾未免太大了些,在邦斯心里翻滚了一阵。棕红头发的塞茜尔,虽然年轻,但一举一动都好卖弄,既摆出庭长的那种法官式的威严,又透出母亲的那种冷酷,她一走了之,抛下可怜的邦斯去对付可怕的庭长夫人。 邦斯舅舅第五章 一个食客免不了遭受的千种侮辱之一--------“她真可爱,我的小莉莉。”庭长夫人说,她总是用以前的小名称呼塞茜尔。“真迷人!”老音乐家转动着大拇指说。“我简直一点也不明白我们这个世道。”庭长夫人继续说,“父亲在巴黎高等法院当庭长,又获得过三级荣誉勋位,祖父又是一个腰缠万贯的区议员,未来的贵族院议员,丝绸批发商中的首富,这又有什么用呢?”庭长对新王朝忠心耿耿,最近给他赢得了三级荣誉勋位,有人嫉妒,说这是靠他跟博比诺之间的私人关系捞到的。我们在上文已经看到,这位部长虽然谦逊,但还是让人给封了伯爵。“那是因为我儿子的缘故。”他对许多朋友都这么说。“如今的人只要钱。”邦斯舅舅回答道,“只看得起有钱人,而且……”“要是老天给我留下了我那个可怜的小夏尔,那该又怎么办呢!……”庭长夫人大声哀叹道。“噢!带两个孩子,您就苦了!”舅舅继续说道,“那就等于一份家财两人分;不过,您放心,我可爱的外甥媳妇,塞茜尔总会找到婆家的。我哪儿都没见过这么完美的姑娘。”在那些给他一点吃喝的主子府上,邦斯的才智便枯竭到这个地步:他只会附和他们的想法,无聊地评价一番,那一唱一合,就像是古时的合唱队。他没有胆量表现出艺术家独特的个性,年轻时,他可是妙语连珠,可谦让的习惯,把他的个性几乎全给磨光了,即使偶露峥嵘,也会像刚才那样被封死。“可我出嫁时只有两万法郎的陪嫁……”“是在一八一九年吧,我的外甥媳妇?”邦斯插话说,“您那时可不一样,您有头脑,又年轻,还受到路易十八的保护!”“可说到底,我女儿人聪明,心肠又好,真十全十美,像个天使,她有十万法郎的陪嫁,还不算将来可以得到的大笔遗产,可她还是呆在我们身边……”德·玛维尔太太谈到女儿,又谈起自己,就这样过了二十分钟,就像那些有好几个女儿待嫁的母亲,抱怨个不停。老音乐家在他独一无二的外甥卡缪佐家里当食客,已经有二十年的历史了,可这个可怜人从来没听到过有人问起他的情况,问起他的生活,他的身体。不管在哪里,邦斯都像是条阴沟,别人家里见不得人的东西都往里面倒。他最让人放心,大家都知道,他嘴巴严,他也不得不严,因为要是说漏了一句话,那就要吃人家的闭门羹;他除了担任听人诉说的角色,还要不断地附和人家;别人说什么他都挂着笑,不说谁的坏话,也不说谁的好话;对他来说,谁都有道理。因此,他不再算什么人,只不过是个酒囊饭袋!庭长夫人一个劲地唠叨,有所保留地跟舅舅透了个底,说要是有人来提亲,她准备就把女儿嫁出去,不再多考虑了。她甚至觉得只要男方有两万法郎的年金,哪怕年纪上了四十八,也算是门好亲事。“塞茜尔都二十三岁了,万一不幸耽搁到二十五六,那就很难把她嫁出去了。到了那时,人们就会纳闷,一个姑娘怎么总呆在家里不出嫁。对这种情形,我们这个圈子里议论得已经够多了。所有常人可接受的原因,我们都说尽了;诸如‘她还很年轻’;‘她太依恋父母了,离不开他们’;‘她在家里很幸福’,‘她很挑剔,她想嫁个好人家’等等。我们都让人笑话了,我感觉得到。再说,塞茜尔都等腻了,她感到痛苦,可怜的孩子……”“为什么痛苦?”邦斯傻乎乎地问道。“哎,眼看着她的那些女朋友都在她前面结婚了,她感到很丢面子。”做母亲的说道,那口气就像是受雇给小姐作陪的老太婆。“我的外甥媳妇,自我上次有幸在这儿吃饭之后,到底出了什么事,竟会让您想到那些年纪上了四十八岁的男人?”可怜的音乐家谦恭地问。“事情是这样的,”庭长夫人回答说,“我们本来要到法院的一位推事府上商量亲事,他的儿子三十岁,家产很可观,德·玛维尔先生可以花点钱为他在审计院谋个审计官职位。那个年轻人原来就是在那儿临时当差的。可不久前有人来告诉我们,说那个青年人忽然心血来潮,跟着玛比尔舞场认识的一个公妃跑到意大利去了……这明明是借口,是回绝。他们是不愿意让那个青年人跟我们家结亲,他母亲已经过世,他现在每年就有三万法郎的进项,以后还有他父亲的遗产。亲爱的舅舅,我们情绪不好,您应该原谅我们;刚才您来时,正碰到我们不高兴。”每当邦斯在他害怕的主人家里时,脑子里的恭维话总是久久出不来,正当他在费劲找句好听的话准备附和庭长夫人时,玛德莱娜走进屋来,给庭长夫人送上一个小纸条,等着回话。字条里是这样写的:我亲爱的妈妈,就把这封短信当作是爸爸从法院给我们送来的,叫您带我一起到他的朋友家去吃饭,再商谈我的婚事,这样舅公就会走了,我们也就可以按照我们原来的计划,上博比诺家去。“先生是派谁给我送这封信的?”庭长夫人急忙问道。“法院的听差。”冷冰冰的玛德莱娜脸也不变一下,回答道。就这句话,老侍女便已向女主人说明,是她和塞茜尔一起出的这个鬼点子,塞茜尔实在已经不耐烦了。“去回话,就说我和女儿五点半钟一定到。”玛德莱娜一走,庭长夫人便装出和蔼可亲的模样,那感觉就像一个对吃喝特别讲究的人的舌头突然碰到了拌了酸醋的牛奶。“我亲爱的舅舅,已经吩咐备饭了,您就自个儿吃吧,我们失陪了,因为我丈夫从法院送信来,告诉我又要跟推事商量亲事,我们要去那儿吃饭……您知道,我们在一起从来都不客气。您在这儿就当作自己家吧。您也明白,我跟您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对您没有任何秘密……您不愿意让小天使的婚事错过机会吧?”“我呀,外甥媳妇,我很想给她找个丈夫,可在我生活的这个圈子里……”“对,不太可能。”庭长夫人不客气地打断对方的话说,“那您留下?我去穿衣服,塞茜尔会来陪您的。”“噢!我的外甥媳妇,我可以上别处去吃饭。”老人说。尽管庭长夫人嫌他穷,对他这副态度,让他十分痛心,可一想到要独自跟仆人呆在一起,心里更是害怕。“可为什么呀?饭菜都准备了,要不佣人们会吃了的。”听到这句让人下不了台的话,邦斯仿佛受了直流电疗法似的猛地站起身子,冷冷地对外甥媳妇行了礼,去穿他的斯宾塞。塞茜尔的卧室朝着小客厅,房门微开着,邦斯瞧了瞧他前面的一面镜子,瞥见姑娘正疯似的在笑,对着母亲又是晃脑袋,又是扮鬼脸,让老艺术家突然醒悟过来,原来这是一场卑鄙的愚弄。邦斯强忍住泪水,慢慢地走下楼梯:他眼看着自己被遂出这座房子,可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现在是太老了,”他心里想,“世人就讨厌老和穷,这是两件丑东西。以后别人不邀请,我哪儿都不愿意再去了。”这话何等悲壮!……厨房在屋子的底层,正对着门房,门常开着,凡房主自家住的房子,一般都像这样,但大门总是关着的:因此,邦斯可以听见厨娘和男仆的笑声,玛德莱娜正在跟他们讲捉弄邦斯的事呢,她实在没想到这老头这么快就走了。男仆非常赞赏对这个常客的这番耍弄,他说这家伙过年时从来只给一枚小埃居!“是的,可要是他一气之下再也不登门,”厨娘说道,“那我们每年过年也就少了三个法郎……”“嗨!他怎么会知道?”男仆对厨娘说。“哼!”玛德莱娜接过话说,“迟早一个样,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到哪家吃饭,都让主人烦,到处被人撵。”就在这时,老音乐家朝女门房喊了一声:“请开门!”听到这声痛苦的喊叫,厨房里顿时没有一点声响。“他在听着呢。”男仆说。“那他活该,再好也不过了。”玛德莱娜回答道,“这个吝啬鬼算是完了。”厨房里刚才的每句话都没逃过这个可怜虫的耳朵,这最后一句话他又听到了。他顺着大街往家里走,那模样就像是个老太婆刚刚跟一群杀人犯拼了一阵。他边走边自言自语,两只脚痉挛似的直朝前迈,那在滴血的自尊心推着他向前,就像一根麦秸,被狂风席卷而去。最后,他终于在五点钟的时候来到了坦普尔大街,简直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可奇怪的是,他觉得一点儿胃口也没有。现在,为了理解邦斯此时回来将给家中造成何等的混乱,这里有必要信守诺言,对茜博太太作一介绍。 邦斯舅舅第六章 门房的典型男性和女性--------诺曼底街是一条一走进去就仿佛到了外省的街道:那儿杂草丛生,来个过路人就是件轰动的大事,街坊都互相认识。房屋全都建于亨利四世时代,那时建的居民区,每条街都按外省的名字命名,居民区中心总有一座漂亮的广场,题献给法兰西。修建欧洲居民区的打算便是这个计划的翻版。世界上的一切总是在不断翻版,包括人的思想在内。两位音乐家住的房子是一座旧宅,前有院子,后有花园;可临街的前屋是在上世纪玛莱区最时髦的时候修的。两个朋友占了它的整个三层。这座分前后屋的房子属于佩勒洛特先生,这是位八旬老人,他把房子让给了二十六年来一直替他看门的茜博夫妇看管。不过,在玛莱区,人们给门房的钱不多,门房很难靠看大门过日子,所以茜博先生除了拿百分之五的房租回扣以及从每车木柴上抽点柴火烧烧之外,还靠自己的手艺挣点钱:他跟许多门房一样,也是个裁缝。时间一长,茜博不再为衣铺老板干活,因为居民区的那些小市民慢慢地都很相信他,他便有了个谁也夺不走的差事,专门为附近三条街上的居民缝缝补补,翻衲旧衣裳。门房很宽畅,也整洁,他在里面隔了一个房间。因此,茜博夫妇被当作玛莱区干门房这一行中最幸福的一对。茜博个子矮小,由于整天盘膝坐在跟临街装了铁栅的窗台一般高的工作台上,皮肤成了橄榄色,他每天差不多挣四十个苏;不过,五十八岁可是干门房这一行的黄金时代;他们在门房里呆惯了,守在里面,就像是牡蛎缩在壳子里一样,所以在居民区,谁都认识他们。茜博太太原是牡蛎美人①,经历了一个牡蛎美人不用找便会送上门的各种风流艳事之后,在二十八岁那年,爱上了茜博,辞掉了在蓝钟饭馆的那份工作。平凡百姓家的女子的姿色是不长久的,那些在饭馆门前沿墙坐着干活的女人,更是如此。厨房间的热气射到她们脸上,脸上的线条全被烤硬了;陪跑堂们一块喝的剩酒渗进她们的皮肤,哪种花都没有牡蛎美人败得这么快。万幸的是,合法的婚姻和门房的生活来得很及时,给茜博太太保住了容貌。她保持着一种男性美,就像是鲁本斯的模特儿,诺曼底街的那些冤家对头说得很难听,管她叫“肥嫂”。她的肤色简直可以跟大块的伊西尼牛油相媲美,像透明似的,很是诱人。虽然她长得胖,可干起活来,谁也不如她麻利。现在,她已经到了那类女人不得不剃胡子的年纪。这不是说她年纪已到四十八吗?一个长胡子的女门房,那对房主来说是秩序和安全最强大的保证之一。如果德拉克洛瓦能够看见茜博太太手执扫帚的那个得意劲头,那他准会让她入画,画成一个贝娄娜②! ①指专在小饭馆剖牡蛎的漂亮女工。② 古罗马宗教所崇奉的女战神。茜博夫妇——按公诉状的用语——的地位竟有一天会影响到那两位朋友的位置,这真是怪事!因此,为了做到忠实,一个书写历史的人有必要就门房的详情再作一番探究。整座房子每年约进八千法郎的租金,前屋共有三个完整的套间,房子的深度是旧宅的一倍,而且临街,院子和花园之间的旧宅也是三间房。此外,一个叫雷莫南克的占了一间门面房,做废铁生意。这个雷莫南克近几个月来又改行做起了古董交易,他深知邦斯收藏的那些老古董的价值,看见音乐家进进出出,他总是在铺子里对他问候一声。按房租的百分之五的回扣算,茜博两口子每年差不多得四百法郎,而且住房和柴火都不用花钱。另外,茜博每年做活平均还差不多有七八百法郎的收入,再加上年赏,这对夫妇总共有一千六百法郎的进项,但一个子不剩地全被他们吃光了,他们两口子的生活确实比平民百姓家要好。“人生就这么一次!”茜博太太经常这么说。她是在大革命时期出生的,可见根本就不知道基督教义。这个枯黄眼睛,目光傲慢的看门女人,过去在蓝钟饭馆干过,所以做菜做饭还真有两下子,那些同行为此很眼红她的丈夫。如今,茜博两口子已过中年,就要步入老年的门槛,可手中百来法郎的积蓄都没有。他们俩穿得好,吃得也好,再加上二十六年来为人绝对正直,在居民区很受敬重。他们没有一点儿家产,拿他们的话说,从没有图过呀别人呀一个子儿呀,茜博太太说起话来满口都是“呀”字。她对丈夫也是这么说:“你呀,是个宝贝呀!”什么原因呢?这就跟她不把宗教放在眼里一样,说不出什么原因。他们两口子对这种光明正大的生活,附近六七条街上人的敬意,以及房主交给他们的房子管理大权,非常得意,可私下里也为手中没有钱而哀叹。茜博先生经常抱怨手脚酸痛,茜博太太也总嘀咕她可怜的茜博到这个岁数还得干活。总会有那么一天,一个门房一辈子看了三十年大门之后,会起来谴责政府不公,要求给他授荣誉团勋章!只要居民区有人信口开河,跟他们提起某某女佣人只干了八年十年的差事,东家的遗嘱便立有她的名字,给她三四百法郎的终身年金,那马上就会在一个个门房传开,议论纷纷,从这儿,巴黎那些干卑贱差使的人如何遭受妒忌心的折磨,人们就可以有个了解了。“这种事呀!上东家的遗嘱,这事永远也落不到咱们这种人头上!我们没有这运气!可我们比那些仆人要有用。我们都是些信得过的,替他们管着财,守着家,可我们被当作狗看待,不折不扣,就这下场!”“就看走运不走运了。”茜博每次从外面拿了件衣服回来,总这么说。“当初要是我让茜博守他的门房,我去当厨娘,那我们呀,也有三万法郎的积蓄了。”茜博太太跟女邻居聊天的时候,总是把双手往那粗大的腰上一插,高声嚷嚷道,“我这辈子算是走错了,只为有个安身之地,暖暖和和地守着一间舒适的门房,图个不缺穿,不缺吃。”当一八三六年,两个朋友搬到旧宅的三楼住下后,便在茜博两口子家里引起了某种混乱。事情是这样的。施穆克跟他的朋友邦斯一样,也有个习惯,无论住在哪儿,都让楼里的看门人,不管是男是女,给他做家务。两位音乐家搬到诺曼底街来住时,一致认为要跟茜博太太处好关系。茜博太太就这样成了他们俩的女佣,每月二十五法郎工钱,他们俩各出十二法郎五十生丁。干了一年之后,出类拔萃的女门房便给两个老单身汉当起家来了,就像她掌有博比诺伯爵夫人的舅公佩勒洛特的房子的大权一样。他们俩的事就是她的事,她张口就是“我的两位先生”。最后,她发现这对榛子钳软得像绵羊,容易相处,从不疑心别人,简直像是孩子,出于平民女子的善心,她开始保护他们,疼爱他们,侍候他们,绝对是一片真心实意,有时甚至责备他俩几句,让他们不要给别人骗了,在巴黎,有些家庭就是因为受人哄骗,增加了开销。就这样。两个单身汉每月花二十五法郎,无意中竟得到了一个母亲,这实在是原来没有想到的。两个音乐家看到了茜博太太的种种好处,便天真地称道她,感谢她,给她赏几个小钱,这更巩固了这个联合的家庭。茜博太太更喜欢的是受人欣赏,而不太看重给多少钱。众所周知,情义往往能使工钱的价值倍增,茜博给他妻子的两位先生服务时,不管是跑腿,还是缝补衣服,一律只收半价。第二年,在三楼和门房的相互交情中,又添了一个因素。施穆克跟茜博太太做成一笔交易,满足了他的情性和生活中凡事都不用他操心的愿望。茜博太太每天得三十苏,一个月也就是四十五法郎,包了施穆克的中饭和晚饭。邦斯觉得他朋友的中饭很中意,出价十八个法郎,包他的一顿午餐。这种供应伙食的方法,每月给门房的钱袋里投了近九十法郎,所以这两位房客便成了不可侵犯的人物,成了天使,大天使,成了神。真怀疑法国人的君王能受到这一对榛子钳一样的侍候,尽管国王对侍候这一套很懂行。给他们俩喝的是从牛奶盒里倒出来的纯牛奶,他们看的是二楼和四楼的报纸,不用花钱,这两层楼的房客都起得很迟,需要时可以向他们解释报纸没有到。再说,茜博太太把房间、衣物和楼台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佛来米人的家。施穆克从来没想过能这么享福:茜博太太把他的生活料理得很方便;他每个月给六个法郎,由她包洗衣服,缝缝补补的事情也都由她管。每个月抽烟,他花十五法郎。这三种开销每月总计六十六法郎,乘以十二,为七百九十二法郎。再加上二百二十法郎的房租和税款,总共为一千二百法郎。茜博负责施穆克的衣着,每年这一项的费用平均为一百五十法郎。这位深沉的哲学家每年的生活开销就这么一千二百法朗。在欧洲,多少人唯一的梦想就是来巴黎住,要是他们知道在玛莱区诺曼底街,有茜博太太的关照,一年靠一千二百法郎的收入就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那他们准会惊喜一场!茜博太太看见邦斯老人傍晚五点钟回家,简直惊呆了。这事不仅从未发生过,而且她的先生眼里根本没有她,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哎哟!茜博,”她对丈夫说,“邦斯先生准是成了百万富翁,要不就是疯了!”“我看也像。”茜博回答道,他松开手中正在做的衣袖子,拿裁缝的行话说,他正在给那只衣袖钩边。 邦斯舅舅第七章 《双鸽》寓言的活样本--------当邦斯先生木头人似的回到家时,茜博太太正做好了施穆克的晚饭。晚饭做的是一道荤杂烩,整个院子里都散发着香味。那是从一个多少有点克扣斤两的熟肉店买来的一些卖剩的清煮牛肉碎片,配上切成薄片的葱头,用黄油一起焖,一直到牛肉和葱头吸干了黄油,使门房的这道菜看去像油炸的一般。为茜博和施穆克精心制作的这道菜——茜博太太也跟他们一起吃——再加上一瓶啤酒和一块奶酪,就足以让德国老音乐家满意了。请你们相信,即使在鼎盛时代的所罗门吃得也不比施穆克更好。忽而是葱头焖牛肉,忽而是嫩煎子鸡块,忽而又是冷牛肉片和鱼,调味的沙司是茜博太太自个儿发明的,做母亲的也会不知不觉地将这沙司给孩子吃,要不就是野味,当然要视大街上的饭馆转卖给布舍拉街那家熟肉店的东西的质量和数量而定,这就是施穆克的日常菜单,他对好茜博太太给他吃的东西全都很满意,从来不说什么。可日子一长,好茜博太太把这份菜单压缩到只需二十个苏就可以对付的地步。“我呀,去看看他呀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个呀可怜又可爱的家伙。”茜博太太对她丈夫说,“施穆克先生的晚饭都准备好了。”茜博太太用一只普通的瓷碟盖在深底的陶质菜盘上;尽管上了年纪,她还是快步赶到了两位朋友的公寓,施穆克正给邦斯打开门。“你怎么了,我的好朋友?”德国人见邦斯一脸烦恼的神色,不安地问道。“等会再细谈,我现在跟你一起吃晚饭……”“吃晚饭!吃晚饭!”施穆克喜出望外,大声地叫了起来,“可这不成吧!”他想到朋友的饮食习惯,遂又说道。这时,德国老人发现茜博太太正在以合法的女佣身份听着他们说话。他顿时起意,掠过一个只有在真正的朋友脑中才会闪现的念头,径直向女门房走去,把她拉到楼梯平台,说:“茜博太太,邦斯这个老实人喜欢吃好的;您去蓝钟饭店叫份精美的晚餐来,来点鳀鱼,空心粉!反正来顿吕基吕斯吃的那样的晚饭!”“什么?”茜博太太问道。“噢,”施穆克回答道,“来份实惠的小牛肉,要个好的鱼,再来一瓶波尔多,还要最可口的点心,比如甜米团,熏肥肉!您先付账!不要说什么了,我明天早上把钱还给您。”施穆克搓着双手,乐滋滋地回到屋里。可听着朋友谈起刚才突然降临在他身上的一桩桩伤心事,他脸上渐渐地又恢复不安的神色。施穆克想方设法安慰邦斯,以自己的观点跟他细细分析上流社会。巴黎就像一场永不休止的暴风雨,男男女女像跳疯狂的华尔兹舞似地被卷了进去,不要对上流社会有什么要求,它只是看人外表,“从不看人内心的”。他又谈起了不知讲了多少遍的往事,说他这辈子只爱过三个女学生,为了她们他会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她们心里也有他;每人还平均出三百法郎,每年给他一份近九百法郎的养老金,可随着一年年过去,她们渐渐地全忘了再来看望他,全被巴黎生活的疯狂潮流给冲走了。三年来,当他上门去看她们时,甚至都没有人接待他。(确实,施穆克经常在上午十点钟到这几位贵夫人的府上去。)他的养老金由公证人分季度交给他。“可她们的心啊,都像金子似的。”他继续说,“说到底,她们一个个都是我可爱的圣塞西利亚①;德·博当图埃尔太太,德·冯特纳太太,德·迪莱太太,都是很迷人的女人。我总在香榭丽舍大街见到她们,可她们看不到我……她们很喜欢我,我可以到她们府上去吃饭,她们一定会很高兴。我也可以到她们的乡间别墅去;可我更乐意跟我朋友邦斯在一起,因为我想见他,就可以见他,每天都可以见面。” ① 圣塞西利亚,罗马人,活动时期为二世纪末,三世纪初,为基督教女殉教士,音乐的主保圣人。邦斯拿起施穆克的手,放在自己的两只手里,紧紧地一握,这动作中包含着整个心灵的交流,他们俩就这样呆了数分钟,就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就在家吃晚饭,每天都在家吃!……”施穆克继续说道,可心里为庭长夫人的冷酷而感到庆幸。“噢!我们俩一起玩古董,这样,魔鬼永远不会到我们家来惹麻烦。”“我们俩一起玩古董!”要理解这句悲壮之语的意思,必须首先承认施穆克对古董是一窍不通。他的友情必须拥有无比的力量,才能使他做到不砸坏让给邦斯作收藏室用的客厅和书房里的任何东西。施穆克全心地投入到音乐之中,是一个自我陶醉的作曲家,他看着朋友的所有那些不值钱的玩艺儿,就像是一条鱼收到请柬去卢森堡公园观看花展。他看重这些神妙的作品,是因为邦斯在为他的这些珍宝掸去灰尘时表现出了敬意。当朋友发出赞美之声时,他便附和:“啊!多漂亮啊!”犹如一位母亲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回答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比划的手势。自从两个朋友在一起生活以来,施穆克亲眼看见邦斯换了七次时钟,每次都能以次一点的换到更好的。他最后得到了最精美的布尔①钟,钟座为乌木,嵌着黄铜,饰有雕刻,为布尔的初期风格。 ① 布尔(一六四二—一七三二),法国著名家具工匠,木镶嵌技艺高超,被人们称为布尔工艺。布尔有两种风格,就像拉斐尔有三种风格一样。他的初期风格是将黄铜和乌木融为一体,后期则一改原来的主张,致力于螺钿镶嵌。他为了战胜发明了贝壳镶嵌工艺的竞争对手,在这一行创造了种种奇迹。尽管邦斯的介绍很有学问,施穆克还是丝毫也看不出布尔初期风格的那只精美的时钟与另六只钟的差别。但是,为了让邦斯高兴,施穆克比他朋友还更细致地爱护所有这些古董。因此,这句悲壮之言具有消除邦斯绝望之感的力量,就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了,因为德国人的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要是愿意在这儿吃晚饭,我就出钱玩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