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忽然被打断,殷羡忽然又从飞檐下出现,道:“白云城主已来了。” 月光下果然已出现条白衣人影,身形飘飘,宛如御风,轻功之高,竟不在司空摘星之下。 司空摘星又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叶孤城也有这么高的轻功。” 陆小凤眼睛里却带着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带着笑道:“轻功若不高,又怎能使得出那一着天外飞仙?” 月已中天。 屋脊前后几乎都站满了人,除了那十三个不愿露出真面目的神秘人物外,还有七八位穿着御前带刀侍卫的服饰,显然都是大内中的高手,也想来看看当代两大剑客风采。 从屋脊上居高临下,看得反而比较清楚一些。 在月光下看来,叶孤城脸色果然全无血色,西门吹雪的脸虽然也很苍白,却还有些生气。 两个人全都是白衣如雪,一尘不染,脸上全都完全没有表情。 在这一刻间,他们的人已变得像他们的剑一样,冷酷锋利,已完全没有人的情感。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都在发着光。 每个人都距离他们很远,他们的剑虽然还没出鞘,剑气都已令人心惊。 这种凌厉的剑气,本就是他们自己本身发出来的。可怕的也是他们本身这个人,并不是他们手里的剑。 叶孤城忽然道:“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西门吹雪道:“多蒙成全,侥幸安好。” 叶孤城道:“旧事何必重提,今日之战,你我必当各尽全力。 西门吹雪道:“是。” 叶孤城道:“很好。” 他说话的声音本已显得中气不足,说了两句话后,竟似已在喘息。 西门吹雪却还是面无表情,视若不见,扬起手中剑,冷冷道:“此剑乃天下利器,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 叶孤城道:“好剑!” 西门吹雪道:“的确是好剑。” 叶孤城也扬起手中剑,道:“此剑乃海外寒剑精英,吹毛断发,剑锋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 西门吹雪道:“好剑!” 叶孤城道:“本是好剑。” 两人的剑虽已扬起,却仍未出鞘拔剑的动作,也是剑法中不可缺少的一门,两人显然也要比个高下。 魏子云忽然道:“两位都是当代之剑术名家,负天下之重望,剑上当必不致淬毒,更不会秘藏机簧暗器。” 四下寂静无声,呼吸可闻,都在等着他说下去。 魏子云又道:“只不过这一战旷绝古今,必传后世,未审两位是否能将佩剑交换查视,以昭大信?” 叶孤城立刻道:“谨遵台命。” 西门吹雪沉默着,过了很久,终于慢慢的点了点头。 假如在一个月前,他是绝不会点头的,生死决战之前,制敌利器怎可离手?” 但现在他已变了,缓缓道:“我的剑只能交给一个人。 魏子云道:“是不是陆大侠?” 西门吹雪道:“是。” 魏子云道:“叶城主的剑呢?” 叶孤城道:“一事不烦两主,陆大侠也正是我所深信的人。” 司空摘星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小子连和尚的馒头都在偷,居然还有人相信他,奇怪奇怪。” 他说话的声音虽低,但是在此时此刻,每个字别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木道人已忍不住要笑了,卜巨忽然也大声道:“陆大侠仁义无双,莫说是一口剑,就算是我的脑袋:我卜巨也一样交给他。” 严人英立刻也跟着道:“在下严人英虽然是个无名小卒,可是对陆大侠的仰慕,也和这位卜帮主完全一样。” 其实严人英当然不是无名小卒,“开天掌”卜巨不但名头响亮,说起话来更声若洪钟,两个人抢着替陆小凤说话,好像生怕别人误会了他。 司空摘星只有苦笑,悄悄对陆小凤道:“莫忘记大家本是来看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 司空摘星道:“可是大家现在却全都看着你。” 陆小凤笑了笑,大步走出去,先走到西门吹雪面前,接过他的剑,回头 就走,又去接下叶孤城的剑,将两柄剑放在手里喃喃道:“果然都是好剑。” 魏子云道:“就请陆大侠将这两柄剑让他们两位交换过一过目。” 陆小凤道:“你要我把西门吹雪的剑交给叶孤城,把叶孤城的剑交给西门吹雪么?” 魏子云道:“不错。” 陆小凤道:“不行。” 魏子云怔了怔,道:“为什么不行?” 陆小凤忽然道:“这么好的两口剑,到了我手里,我怎么舍得再送出去?” 魏子云怔住。 所有的人都怔住。 陆小凤把剑鞘夹在腋下,手腕一反,两剑全都出鞘,剑气冲霄,光华耀眼,连天上的一轮圆月都似已失去了颜色。 大家心里都在暗问自己:“这两柄剑若是到了我手里,我是不是舍不得再送出去?” 陆小凤又道:“利器神物唯有德者居之,这句话各位听说过没有?”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陆小凤道:“这句话我听说过,我也看出了这两柄剑上没有花样。” 这句话说完,剑已入鞘,他忽然抬起头,将一柄剑抛给了西门吹雪,一柄剑抛给了叶孤城就扬长走回去。 大家又全怔住。 司空摘星忍不住道:“你这是干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让他们明白,下次有这种事,千万莫要找我,我的麻烦已够多了,已不想再管这种无聊的事。” 司空摘星道:“这是无聊的事?” 陆小凤道:“两个人无冤无仇,却偏偏恨不得一剑刺穿对方的咽喉,这种事若不是无聊,还有什么事无聊?” 他听罢已明白陆小凤的意思,是希望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彼此手下都留点情,比武较技,并不一定非要杀人不可。 这意思别人当然也已明白,魏子云干哼两声,道:“子时已过,明日还有早朝,两位这一战盼能以半个时辰为限,过时则以不分胜负论,高手较技,本就争在一招之间,半个时辰想必已足够。” 他再也不提换剑的事,决战总算已将开始,大家已屏声静气,拭目而待。 西门吹雪左乎握着剑鞘,右手下垂至膝,刚才的事,对他竟似完全没有丝毫影响,他的人看起来,还是像把已出了鞘的剑,冷酷、尖锐、锋利。 叶孤城的脸色却更难看,反手将长剑夹在身后,动作竟似有些迟钝,而且还在不停的轻轻咳嗽。 跟西门吹雪比起来,他实在显得苍老衰弱得多,有的人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同情之色,这一战的胜负,已不问可知了。 西门吹雪却仍然面无表情,视而不见。他本就是个无情的人。 他的剑更无情! 叶孤城终于挺起胸,凝视着他手里的剑,缓缓道:“利剑本为凶器,我少年练剑,至今三十年,本就随时随刻都在等着凶死剑下。” 西门吹雪在听着。 叶孤城又喘了口气,才接着道:“所以今日这一战,你我剑下都不必留情,学剑的人能死在高手剑下,岂非也已无憾?” 西门吹雪道:“是。” 有的人已不禁在心里拍手,他们来看的,本就是这两位绝代剑客生死一搏的全力之战,剑下若是留余力,这一战还有什么看头。 叶孤城深深呼吸,道:“请。” 西门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叶孤城道:“等一等,还要等多久?” 西门吹雪道:“等伤口不再流血。” 叶孤城道:“谁受了伤,谁在流血?” 西门吹雪道:“你!” 叶孤城吐出口气,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膛,身子忽然像是摇摇欲倒。 大家跟着他看过去,才发现他雪白的衣服上,已渗出了一片鲜红的血迹。 他果然受了伤,而且伤口流血不止,可是这个骄傲的人却还是咬着牙来应付,明知必死也不肯缩半步。 西门吹雪冷笑道:“我的剑虽是杀人的凶器,却从不杀一心要来求死的人。” 叶孤城厉声道:“我岂是来求死的?” 西门吹雪道:“你若无心求死,等一个月再来,我也等你一个月。” 他忽然转过身,凌空一掠,没入飞檐下。 叶孤城想追过去,大喝一声:“你……” 一个字刚说出,嘴里也喷出一口鲜血,人也支持不住了。 现在他非但已追不上西门吹雪,就算孩子,他只怕也已追不上。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一次被怔住。 这一战本已波澜起伏,随时都有变化,现在居然又急转直下,就像是一台戏密锣紧鼓响了半天,文武场面都已到齐,谁知主角刚出来,就忽然已草草收场,连敲锣打鼓的人都难免要失望。 司空摘星忽然笑了,大笑。 老实和尚瞪眼道:“你笑什么?” 司空摘星笑道:“我在笑那些花了几万两银子买条缎带的人。” 可是他笑得还嫌早了此,就在这时,陆小凤已飞跃而起,厉声道:“住手!” 司空摘星笑得太早,陆小凤出手却太迟了。 唐天纵已蹿出去,蹿到叶孤城身后,双手飞扬,撒出了一片乌云般的毒砂。 本已连站都站不稳的叶孤城,一惊之下,竟凌空掠起,鹞子翻身,动作轻灵矫健,一点也不像身负重伤的样子。 只可惜他也迟了一步。 唐门子弟的毒药暗器只要一出手,就很少有人能闪避,何况他早已蓄势待发,出手时选择部位,都令人防不胜防。 只听一声惨呼,叶孤城身子忽然重重的跌下来,雪白的衣服上,又多了一片乌云。 这正是唐家见血封喉的追魂砂,要距离较近时,威力远比毒藜更可怕。 江湖中人都知道,这种毒砂只要有一粒打在脸上,就得把半边脸削下去。 若是有一粒打在手上,就得把一只手剁下去。 叶孤城身上中的毒砂,已连数都数不清了,忽然滚到唐天纵的脚下,嘶声道:“解药,快拿解药来。” 唐天纵咬着牙,冷冷道:“我大哥二哥都伤在你的剑下,不死也成残废,你跟我们唐家仇深如海,你还想要我的解药?” 叶孤城道:“那……那是叶孤城的事,与我完全没有关系。” 唐天纵冷笑道:“难道你不是叶孤城?” 叶孤城挣扎着摇了摇头,忽然伸出手,用力在自己脸上一抹一扯,脸上竟有层皮被他扯了下来,却是个制作得极其精妙的人皮面具。” 他自己的脸枯瘦丑陋,一双眼睛深深的下陷,赫然竟是替杜桐轩做过保镖的那个神秘黑衣人。 陆小凤见过这个人两次,一次在浴空里,一次在酒楼上。 这人身法怪异,陆小凤就知道他绝不是特地到京城来为杜桐轩做保镖的,可是陆小凤也没有想到,他竟做了叶孤城的替身。 月光虽皎洁,总不如灯光明亮,陆小凤又知道叶孤城身负重伤,必定面有病容,他对叶孤城的声音笑貌并不熟悉。 叶孤城本就是初入中原,江湖中人见过他的本就没有几个。 若非如此,这黑衣人的易容纵然精妙,也万万逃不过这么多双锐利的眼睛。 唐天纵的眼睛已红了,吃惊的看着他,厉声道:“你是什么人?叶孤城呢?” 这人张开嘴,想说活,舌头却已痉挛收缩,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唐门追魂毒砂,果然在顷刻间就能追魂夺命! 唐天纵忽然从身上拿出个木瓶,俯下身,将一瓶解药全都倒在这人嘴里。为了要查出叶孤城的下落,就一定要保住这人的性命。 除了他外,没有人知道叶孤城的人在哪里,也没有人想得到,这名重天下,剑法无双的白云城主,竟以替身来应战。 司空摘星苦笑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简直连我也糊涂陆小凤冷冷道:“糊涂的是你,不是我啊!” 司空摘星道:“你知道叶孤城自己为什么不来?你知道他的人在哪里?” 陆小凤目中光芒闪动,忽然蹿过去,找着了魏子云,道: “你知不知道宫里有个姓王的老太监?” 魏子云道:“王总管?” 陆小凤道:“就是他,他能不能将缎带盗出来?” 魏子云道:“太子未即位时,他本是在南书房伴读的,大行皇帝去世,太子登基,他就成了当今皇上的面前的红人……” 陆小凤道:“我只问你,除了你们外,他是不是也能将缎带盗出不?” 魏子云道:“能呀!” 陆小凤眼睛更亮,忽然又问道:“现在皇上是不是已就寝呢?” 魏子云道:“皇上励精图治,早朝从不间断,所以每天都睡得很早。” 陆小凤道:“睡在哪里?” 魏子云道:“皇上登基虽已很久,却还是和做太子时一样读书不倦,所以还是常常歇在南书房。” 陆小凤道:“南书房在哪里呢?快带我去。” 殷羡叫了起来,抢着道:“你要我们带你去见皇上?你疯了?” 陆小凤道:“我没有疯,可是你们若不肯带我去,你们就快疯了?” 殷羡皱眉道:“这人真的疯了,不但自己胡说八道,还要我们脑袋搬家。”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不是想要你们脑袋搬家,是想保全你们的脑袋。” 魏子云眼睛里带着深思之色,忽然道:“我姑且再信你这一次。” 殷羡失声道:“你真要带他去?” 魏子云点点头,道:“你们也全都跟我来。” 忽然间,“喀叉”一声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殿脊上直滚下来。 接着,一个无头的尸身也直滚而下,穿的赫然竟是大内侍卫的服式。 魏子云大惊回头,六个侍卫已被十二个身上系着缎带的夜行人挟持,还有紫衣人手里拿着柄亮亮的弯刀,刀尖还在滴着血。 这十三个人刚才好像互不相识,想不到却是一条路上的。 殷羡怒道:“你居然敢在这里杀人?你知道这是砍头的罪名吗?” 紫衣人冷冷道:“反正头也不是我的,再多砍几个也无妨。” 殷羡跳起来,作势拔剑。 紫衣人道:“你敢动一动,这里的人头就又得少一个。” 殷羡果然不敢动了,却忽然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无论谁也想不到,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也能骂得出这种话。 紫衣人怒道:“住口!” 殷羡冷笑道:“我不能动,连骂人都不行?” 紫衣人道:“你是在骂谁?” 殷羡道:“你听不出我是在骂谁?我再骂给你听听。” 他越骂越起劲,越骂越难听,紫衣人气得连眼睛都红了,弯刀又扬起,忽然间,“嗤”的一响,半截剑锋从他胸口冒出来,鲜血箭一般的喷出来。 只听身后一个人冷冷道:“他管骂人,我管杀人……” 下面的话紫衣人已听不清楚,就在这一瞬间,他身后的丁敖已将剑锋拔出,他面前的殷羡、魏子云、陆小凤都已飞身而起。 他最后听见的,是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很多人骨头碎裂的声音。 天街的月色凉如水,太和殿的月色更幽冷了。 鲜血沿着灿烂如黄金般琉璃瓦流下来,流得很多,流得很快。 十三个始终不肯露出真面目的黑衣人,现在都已倒下,已不再有人关心他们的来历身分。 现在大家所关心的,是另一件更神秘,更严重的事—— 陆小凤为什么一定要逼着魏子云带他到南书房去见皇帝? 一向老成持重的魏子云,为什么肯带他去?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这一战,虽足以震烁古今,但却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事,为什么会牵涉惊动到九重天子?” 这其中还稳藏着什么秘密?” 司空摘星看了看仰面向天的西门吹雪,又看了看低头望他的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和尚,你知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实和尚摇摇头,道:“这件事你不该问和尚的。” 司空摘星道:“我应该去问谁?” 老实和尚道:“叶孤城。” 九月十五,深夜。 月圆如镜。 年轻的皇帝从梦中醒来时,月光正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床前的碧纱帐上。 碧纱帐在月光中看来,如云如雾,云雾中竟仿佛有个人影。 这里是禁宫,皇帝还年轻,晚上从来用不着人伺候,是谁敢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站在皇帝的床前窥探? 皇帝一挺腰就已跃起,不但还能保持镇定,身手显然也很矫健。 “什么人?” “奴婢王安、伺候皇上用茶。” 皇帝还在东宫时,就已将王安当作他的心腹亲信,今夜他虽然并没有传唤茶水,却也不忍太让这忠心的老人难堪,只挥了挥手,道:“现在这里用不着你伺候,退下去。” 王安道:“是。” 皇帝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是不容任何人违抗的命令,皇帝若要一个人退下去,这人就算已被打断了两条腿,爬也得爬出去。” 奇怪的是,这次王安居然还没有退下去,事实上,他连动都没有动,连一点退下去的意思都没有。” 皇帝皱起了眉,道:“你还没有走? 王安道:“奴婢还有事上禀。” 皇帝道:“说。” 王安道:“奴婢想请皇上见一个人。” 三更半夜,他居然敢惊起龙驾,强勉当今子去见一个人。 难道他已忘了自己的身分,忘了这已是大逆不道,可以诛灭九族的罪名。 他七岁净身,九岁入宫,一向巴结谨慎,如今活到五六十岁,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皇帝虽然沉下了脸,却还是很沉碍住气,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了句:“人在哪里?” “就在这里。”王安挥手作势,帐外忽然亮起了两盏灯。 灯光下又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很英挺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件黄袍,下幅是左右开分的八宝立水裙。 灯光虽然比月光明亮,人却还是仿佛站在云雾里。 皇帝看不清,拂开纱帐走出去,脸色骤然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可怕。 站在他面前的这年轻人,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同样的身材,同样的容貌,身上穿着的,也正是他的衣服。 “袍色明黄,领袖俱石青片金缘,绣文金九龙,列十二章,间以五色云,领前后正龙各一,左右及交襟处行龙各一,袖端正龙各一,下幅八宝立水裙左右开。” 这是皇帝的朝服。 皇帝是独一无二的。是天之子,在万物民之上。绝不容任何人滥竽充数。 这年轻人是谁?怎么会有我当今天子同样的身材容貌?怎么回事? 王安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脸上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诡笑。 年轻的皇帝摇摇头,虽然已气得指尖冰冷,却还是在勉强控制着自己。 他已隐约感觉到,王安的微笑里,一定藏着极可怕的秘密。 王安拍了拍年轻人的肩,道:“这位就是大行皇帝的嫡裔,南王爷的世子,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嫡亲堂弟。” 皇帝忍不住又打量了这年轻人两眼,沉着脸道:“你是奉诏入京的?” 南王世子垂下头,道:“不是。” 皇帝道:“既未奉诏,就擅离封地,该是什么罪名,你知不知道?” 南王世子头垂得更低。 皇帝道:“皇子犯法,与民同罪,朕纵然有心相护,只怕也……” 南王世子忽然抬起头,道:“只怕也免不了是杀头的罪名。” 皇帝道:“不错。” 南王世子道:“你既然知法,为何还要犯法?” 皇帝怒道:“你……” 南王世子又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朕纵然有心救你一命,怎奈祖宗的家法尚在……” 皇帝大怒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对朕如此无礼?” 南王世子道:“朕受命于天,奉诏于先帝,乃是当今天子。” 皇帝双掌紧握,全身都已冰冷。 现在他总算已明白这是多么可怕的阴谋,但他却还是不敢相信。 南王世子道:“王总管。” 王安立刻躬身道:“奴婢在。” 南王世子道:“念在同是先帝血脉,不妨赐他个全尸,再将他的尸骨兼程送回南王府。” 王安道:“是。” 他用眼色看着皇帝,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真不懂,放着好好的小王爷不做,却偏偏要上京来送死,这是干什么呢?” 皇帝冷笑。 这阴谋现在他当然已完全明白,他们是想要李代桃僵,利用这年轻人来冒充他,替他做皇帝,再把他杀了灭口,以南王世子的名义,把他的尸送回南王府,事后纵然有人能看出破绽,也是死无对证的了。 王安又道:“皇子犯法,与民同罪,这道理你既然也知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皇帝道:“只有一句话。” 王安道:“你说,我在听。” 皇帝道:“这种荒谬的事,你们是怎么想得出来的?” 王安眨了眨眼,终于忍不住大笑,道:“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我实在憋不住了。” 皇帝道:“你说。” 王安道:“老实告诉你,自从老王爷上次入京,发现你跟小王爷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件事就已经开始进行。” 皇帝道:“他收买了你?” 王安道:“我不但喜欢赌钱,而且还喜欢嫖。” 说到嫖字,他一张干瘪的老脸,忽然变得容炮焕发,得意洋洋,却故意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所以我的开销一向不小,总得找个财路才行。” 皇帝道:“你的胆子也不小。” 王安道:“我的胆子倒不大,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我是绝不会干的。” 皇帝道:“这件事已十拿九稳?” 王安道:“我们本来还担心魏子云那些兔崽子,可是现在我们已想法子把他们引开了。” 皇帝道:“哦?” 王安道:“喜欢下棋的人,假如听见外面有两位大国手在下棋,还能不能耽在屋子里?” 答案当然是不能。 王安道:“学剑的人也一样,若知道当代最负盛名的两位大剑客,就在前面的太和殿上比剑,他们也一样没法子在屋子里耽下去。” 皇帝忽然问道:“你说的莫非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 王安显得吃惊,道:“你也知道?你也知道这两个人?” 皇帝淡淡道:“以此两人的剑术和盛名,也就难怪魏子云他们会动心了。” 王安悠然道:“人心总是肉做的。” 皇帝道:“幸好朕身边还有几个从不动心的人。” 这句刚说完,四面水柱里,忽然同时发出“格”的一声响,暗门滑开,闪出四个人来。 这四个人身高不及三尺、身材、容貌、装饰打扮,都完全一模一样。 尤其是他们的脸,小眼睛、大鼻子、凸头瘪嘴,显得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可是他们手里的剑,却一点也不可笑。 一尺七寸长的剑,碧光闪动,寒气逼人,三个人用双剑,一个人用单剑,七柄剑凌空一闪,就像是满天星雨缤纷,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可是,就算你张不开眼睛,也应该认得出这四个人云门山、七星塘、飞鱼堡的鱼家兄弟。 这兄弟四个人,是一胎所生,人虽然长得不高,剑法却极高,尤其兄弟四人,心意相通,四人联手,施展出他们家传飞鱼七星剑,在普天之下的七大剑阵中,虽然不能名列第一,能破他们一阵的人,也已不多。 他们不但剑法怪异,性情更孤避,想不到竟被罗致大内,作了皇帝的贴身护卫。 剑光闪亮了皇帝的脸。 皇帝道:“斩。” 七柄剑光华流窜,星芒闪动,立刻就笼罩了南王世子和王安。 王安居然面色不变,南王世子已挥手低道:“破。” 一声出口,忽然间,一道剑光斜斜飞来,如惊芒掣电,如长虹惊天。 满天剑光交错,忽然发出了“叮,叮,叮,叮”四声响,火星闷溅,满天剑光忽然全都不见了。 唯一还有光的,只剩下一柄剑。 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 这柄剑当然不是鱼家兄弟的剑。 鱼家兄弟的剑,都已断了,鱼家兄弟的人,已全都倒下去了。 这柄剑在一个白衣人手里,雪白的衣服,苍白的脸,冰冷的眼睛,傲气逼人,甚至比剑气还逼人。 这里是皇宫,皇帝就在他面前。 可是这个人好像连皇帝都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皇帝居然也还是神色不变,淡淡道:“叶孤城?” 白衣人道:“山野草民,想不到竟能上动天听。” 皇帝道:“天外飞仙,一剑破七星,果然是好剑法。” 叶孤城道:“本来就是好剑法。” 皇帝道:“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叶孤城道:“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皇帝道:“贼就是贼。” 叶孤城冷笑,平剑当胸,冷冷道:“请。” 皇帝道:“请?” 叶孤城道:“以陛下之见识与镇定,武林中已少有人及,陛下若入江湖,必可名列十大高手之林。” 皇帝笑了笑,道:“好眼力。” 叶孤城道:“如今王已非王,贼已非贼,王贼之间,强者为胜。” 皇帝道:“好一个强者为胜。” 叶孤城道:“我的剑已在手。” 皇帝道:“只可惜你手中虽有剑,心中却无剑。” 叶孤城道:“心中无剑?” 皇帝道:“剑直、剑刚,心邪之人,胸中焉能藏剑?” 叶孤城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此时此刻,我手中的剑已经够了。” 皇帝道:“哦?” 叶孤城道:“手中的剑能伤人,心中的剑却只能伤得自己。” 皇帝笑了,大笑。 叶孤城道:“拔你的剑。” 皇帝道:“我手中无剑。” 叶孤城道:“你不敢应战?” 皇帝微笑道:“我练的是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 他凝视着叶孤城,慢慢的接着道:“朕的意思,你想必已明白。” 叶孤城苍白的脸已铁青,紧握着剑柄,道:“你宁愿束手待毙?” 皇帝道:“朕受命于天,你敢妄动!” 叶孤城握剑的手上,青筋暴露,鼻尖上已沁出了汗。 王安忍不住大声道:“事已至此,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南王世子道:“他一定会动手的,名扬天下的白云城主,不会有妇人之仁。” 叶孤城脸上阵青阵白,终于跺了跺脚,道:“我本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今日却要破例一次。” 皇帝道:“为什么?” 叶孤城道:“因为你手中虽无剑,心中却有剑。” 皇帝默然。 叶孤城道:“我也说过,手中的剑能伤人,心中的剑却必伤自己。” 他手里的剑已挥起。 月满中天。 月更圆。 秋风中浮动着桂子的清香,桂子的香气之中,却充满了肃杀之意。 风从窗外吹进来,月光从窗外照进来,风和月同样冷。 剑更冷。 冷剑刺出,热血就必将溅出。 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一个人忽然从窗外飞了进来。 他的身法比风更轻,比月光更轻,可是他这个人在江湖中的分量却重逾泰山。 只有这个人,才能阻止叶孤城已将刺出的一剑。 只有这个人,才能使叶孤城震惊。 “陆小凤!” 叶孤城失声而呼道:“你怎么会来的?” 陆小凤道:“因为你来了。” 叶孤城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何必来?你又何必来?”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来,我不必来,只可惜我们现在都已来了。” 叶孤城道:“可惜。” 陆小凤道:“实在可惜。” 叶孤城再次叹息,手中的剑忽又化作飞虹。 一剑东来,天外飞仙。 这飞虹般的剑,并不是刺向陆小凤的。 陆小凤闪身,剑光已穿窗而出,他的人和剑,已合而为速度,不但是种刺激,而且是种很愉快的刺激。 快马、快船、快车和轻功,都能给人这种享受。 可是,假如你是在逃亡的时候,你就不会领略到这种愉快和刺激。 叶孤城是一个很喜欢速度的人,在海上,在白雪城,在月白风清的晚上,他总是喜欢一个人迎风施展他的轻功,飞行在月下。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觉得心情分外宁静。 此时正月白风清,此地乃金楼玉关,他已施展他最快的速度,可是他的心却很乱。 他在逃亡,他有很多事想不通—— 这计划中,究竟有什么错误和漏洞? 陆小凤怎么会发现这秘密?怎么会来的? 没有人能给他答复,就正如没有人知道,此刻吹在他脸上的风,是从哪里来的。 月色凄迷,仿佛有雾,前面皇城的阴影下,有一个人静静的站着,一身白衣如雪。 叶孤城看不清这个人,他只不过看见一个比雾更白、比月更白的人影。 但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剑气,就像一重看不见的山峰,向他压了下来。 他的瞳孔忽然收缩,肌肉忽然绷紧。 除了西门吹雪外,天上地下,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给他这种压力。 等到他看清了西门吹雪的脸,他的身形就骤然停顿。 西门吹雪掌中有剑,剑仍在鞘,剑气并不是从这柄剑上发出来的。 他的人比剑更锋锐,更凌厉。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就像利锋相击一样。 他们都没有动,这种静的压力,却比劝的更强,更可怕。 一片落叶飘过来,飘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立刻落下,连风都吹不起。 这种压力虽然看不见,却绝不是无形的。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学剑?” 叶孤城道:“我就是剑。” 西门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叶孤城道:“你说!” 西门吹雪道:“在于诚。” 叶孤城道:“诚?” 西门吹雪道:“唯有诚心正义,才能到达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 叶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缩。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你不诚。”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西门吹雪道:“学无止境,剑更无止境。” 叶孤城道:“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在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 西门吹雪不再说话,话已说尽。 陆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 剑已在手,已将出鞘。 就在这时,剑光飞起,却不是他们的剑。 叶孤城回过头,才发现四面都已被包围,几乎叠成一圈人墙,数十柄寒光闪耀的剑,也几乎好像一面网。 不但有剑网,也有枪林,刀山。 金戈映明月,寒光照铁衣,紫禁城内的威风和煞气,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一向冷静镇定的魏子云,现在鼻尖上也已有汗珠,手挥长剑,调度全军,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时孤城,沉声道:“白云城主?” 叶孤城点头。 魏子云道:“城主在天外,剑如飞仙,人也如飞仙,何苦贬于红尘,作此不智事?” 叶孤城道:“你不懂?” 魏子云道:“不懂。” 叶孤城冷冷道:“这种事,你本就不会懂的。” 魏子云:“也许我不懂,可是……” 目光如鹰,紧随在魏子云之后的“大漠神鹰”屠万,抢着道:“可是我们却懂得,像你犯这种罪是千刀万剐,株连九族的死罪。” 他虽然以轻功的鹰爪成名,中年之后,用的也是剑。 他的剑锋长而狭,看来和海南剑派门下用的剑差不多,其实,他的剑法却是昆仑真传。 叶孤城用眼角看着他的剑,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屠万听不懂这句话。 叶孤城道:“练刀不成,学剑不精,竟敢对我无礼,你犯的也是死罪。” 屠万面色更阴沉,剑锋展动,立刻就要冲上去。 他一冲上去,别人当然不会坐视,叶孤城纵然有绝世无双的剑法,就在这顷刻之间,也得尸横当地,血溅五步。 可是他还没有冲出去,已有人阻止了他。 西门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屠万道:“等什么?” 西门吹雪道:“先听我说一句话。” 此时此刻,虽然已剑拔弩张,西门吹雪要说话,却还是没有人能不听。 魏子云点头示意,屠万身势停顿。 西门吹雪道:“我若与叶城主双剑联手,普天之下,有谁能抵挡?” 没有人!这答案也绝对没有人不知道。 魏子云吹了口气,鼻尖上又汗珠沁出。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我的意思,你是不是已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