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汝惬轻“呸”一声道:“谁不知是白衣姑娘,还用得着你说!”甘平群失笑道:“我总共只遇上二位穿白衣的江湖少女,一位是你,另一位是她,因只见过一面,不知她姓名,教我如何说得?”叶汝惬颇感惊异道:“只见一面就‘她呀’,‘她呀’的,平哥哥真是天生情种。”甘平群被嘲得俊脸微红,忙道:“我说的可是真话。”当下,他把如何入墓认亲,获翟妮宁指点“雷音八式”,旋即有白衣少女到来,说翟妮宁并非无化仙姑门人,并又续告“雷音掌”第九式名称,因翟妮宁购物回到,白衣少女即退去的往事告知,接着又道:“我始终认为她和翟姐姐是同门,故意开个大玩笑,所以没把这事对翟姐姐说,如今大娘说那秘笈落在白衣姑娘之手,以当时的情形来说,不是她抢先一步,夺走那秘笈,害得翟姐姐和我李代桃僵,被别人擒去,还会有谁?”凌念生频频点头,接口道:“你这话有几分可信,但奇怪的是,那姑娘竟在滨海这一带州府逗留,直到近来才不知她去向。”甘平群沉吟半晌,恍若有悟地“哦”一声道:“平儿明白了,怪不得找不着翟姐姐,原来她两人相遇,竟联袂走回泰山去了。”凌念生失笑道:“你这孩子确也聪明,但念念不忘你翟姐姐起来,却又变得笨了。依照你所说,翟姑娘已在半年前回泰山,白衣姑娘还在滨海呆着干什么?”“噢!”甘平群无限惊讶道:“大娘亲自见那姑娘?”凌念生摇头道:“昨天才听几位客人说起,其实将有一年多的时光,那白衣姑娘经常出现在滨海一带,起初还没人留意到她,后来她向人打听海外的岛名,才令人觉得奇怪,半年前,有一批武林人物行经漳州,里面有见她到过金陵的人,故意喝出那本秘笈,她果然立刻惊走,从那时起,她的行踪更加诡秘,不过总在泉、漳、潮、惠四州走动,惹起一大伙贪得无厌的武林高手闻风而来。”甘平群沉吟道:“最近不知她是否还在这一带?”凌念生转向叶汝惬道:“十天前,你不是说曾经见她踪形?”叶汝惬点头道:“那夜里确是见过一道白衣纤影奔跑,后面有几人急追,但被她闪身入林,过后就不再见。”凌念生笑道:“追她那几个恰就是方才逃走的一伙,他们昨夜还在慰兴阁那边大谈特谈哩。”甘平群脸上浮现惋惜之色,跌足道:“方才要是知道,先问问他们也好。”赵如玉忽插口笑道:“过一会不是同样可问?”甘平群知他说的是往江边会晤敌人,便可擒卞来问,一看亭外日影已斜,急向凌念生拱手道:“平儿该走了。”叶汝惬“咦”一声道:“你去那里?”甘平群笑笑道:“往城西等候敌人嘛!”“你和他约定时间么?”“就因没约定时间,才要先去等候。”“若果他们今天不来呢?”甘平群被问得微微一怔,暗怨自己一时疏忽,没说定时间,难道一辈子等待下人去?但他念头一转,又哑然笑道:“姓江的那人发出旗花已久,不会只是虚声恫吓吧。”赵如玉笑道:“好,我们弄一席酒菜去喝到天明,若果敌人不去,索性挂起牌子嘲笑他们一番。”甘平群诧道:“你也去?”赵如玉微微作色道:“你是说我艺业不行么?”甘平群摇摇头道:“小弟并非此意,象方才那伙敌人,赵兄对付一二个并不吃力,问题在于你是本地人,又是官宦世家,被敌人找上门去不胜麻烦,当须顾虑这个后果。”赵如玉仰天大笑道:“你以为我怕事么?我只因顾及祖上名声,又觉得在这里厮拼会糟塌那些花儿,草儿,才隐而未发,若果在偏僻的所在,也许头一个动手不会是你,你知道我和冯兄,一清早就出来找你为的是什么?”甘平群微愣道:“不是因我天亮还未到府上?”“这只是一个理由,另外还有这个。”赵如玉由袖里取出一张大红简贴摊在桌面,说一声:“请看吧!”各人伸买看出,见那对开的简贴上写着:“兹聘赵如玉公子为本岛记室,仰于三日内至海滨就职,毋违,此令。”等字样,底页钤有一个车轮状的印信,圆圈里有一个“王”字。凌念生微带惊奇道:“这张简贴当然是转轮王所发,但这厮好大的胆子,连官宦人家也敢用这种方法强请,不怕报请发兵围剿么?”“妈——”这一声甜脆而略带惊慌的呼唤,由月洞门传来,凌念生急答应一声立即起身笑道:“霞儿在唤我,不会有什么要事,我去去就来。”“大娘请便”。甘平群起立恭送,取过简贴,笑笑道:“赵兄恭喜,得了一官,几时履新就职?”赵如玉知他故意打趣,也报以一笑道:“你又不是不认得字,上面不是注明‘三日内’?”“哦——”甘平群佯作惊奇道:“今天是第几天?”“第二。”“明天上任?”“不错。”“好日子!”甘平群笑赞一声,转向冯行义笑道:“冯兄,好友上任做官,我们该不该备酒送行?”“该啊!”甘平群转向叶汝惬笑道:“烦请妹妹去催一席酒菜来吧。”叶汝惬横飞一眼,厥着樱唇道:“你不去城外了?”“谁说不去?”“那,你还要喝酒?”“带去喝啊。”“哦,我以为你光是喝酒不顾正事,那就不理你啦。”她亭亭起立,碎步出亭,飘然而去。甘平群回味她临行那句话,不觉轻叹道:“谁说青楼女就无信义,她这几句话已相责颇深。”赵如玉正色道:“甘小弟,你决不可负她,休做第二位李牧。”“千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烩炙人口的名句,甘平群自是读得烂熟,闻言微微作色道:“赵兄因何相责?”赵如玉微微一笑道:“方才我和大娘都说过‘定情’两字,你并不坚决否认,换——句话说,就是‘此情已定’,你已窜进叶姑娘的心中,突破她心上的纯洁,比破她的体贞还要罪过。要知青楼女的体贞,迟早会被人攫去,算不得什么严重,但破她心贞却是永远无法磨灭,你看柱下那‘失足卿怜我,深思我负卿。’和‘冷卿甘作妾,愧我未成名……’的诗句,曾经觉得可怜,但你明白了没有?”甘平群听他这席说词,直惊得汗流颊背,急得两耳通红道:“赵兄你坑死小弟了,这事怎生行得?”他正急不可开交,凌念生也急急忙忙由通前院那条小径走来。但见他左手摆动的时候,有一片红影前后晃动,该也收到了一份请贴。甘平群正急得周身是汗,见凌念生忽然回来,便加着慌地涨红了脸。凌念生走进亭里,目光向三友一扫,停留在甘平群脸上,愕然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惬妹妹呢?”“没……没有……”他话还没说毕,冯行义已忍不住笑起来道:“比杀你脑袋还要难过的事,怎说是没有?”凌念生听了这话,再看各人的神情也就心头明白,在甘平群身旁坐下,温和地笑道:“可是不喜欢我痴丫头?”甘平群摇一摇头。“她不喜欢你?”“不知道。”甘平群又是一摇头。“我知道她很喜欢你,才肯餐风饮露,夜夜在外面由初更等到四更,你若果不来,她还要继续等下去。你有什么困难,不妨实说。”甘平群窘得象一位乡下姑娘,一张俊脸几乎要低到桌面之下,迫无奈间,只好低声道:“平儿年纪小,将来还要学武艺,好报仇雪恨。再则,还有……还有那共过患难,同过生死的翟姐姐。”凌念生好笑道:“你说了一大套,结果还是不明白‘定情’的意思。我们这里的‘定情’,和夫妇‘定情’略有分别。古时夫妇定情,便要双宿双飞,我们这里定情,虽可双宿,不可双飞,要想双飞还得明娶过去,成为堂堂正正的夫妾。不过,经了‘定情’的姑娘,便是名花有主,别人只能召她陪着玩的。决不能召她陪宿,她身子也多一层保障。所以,这里的姑娘一到十二岁,便纷纷找奇侠、名士‘定情’。”甘平群抓住说柄,急道:“惬妹妹岂非已名花有主?”“她呀。”凌念生见他一开口,便知要人港,笑道:“她眼角高过天,且又是我的亲女儿,住在品心阁就象女王似的,她自己不喜欢,谁要去惹她的冷脸孔。”“好哇,妈在背地说人家冷哪!”话声中,叶汝惬人已现身,但见她捧着一修大拜盒,喜孜孜,笑吟吟,莲步姗姗由花径款摆而来,白衣飘飘,不啻仙姬降世。甘平群并不敢多看一眼,急转向赵如玉,以眼色求援,赵如玉中神秘地微微一笑,不肯作声。凌念生见她女儿端着大拜盒,不禁格格笑道:“痴丫头带那么重的东西,怎不教人跟?”叶汝惬走进草亭,将拜盒放在桌了,轻笑一声道:“好热,若不是平哥哥说要,谁耐烦捧什么盒?”冯、赵二友不禁大笑。叶汝惬秀脸微红,仍坐回她原来设在甘平群身侧的椅子,厥着小嘴道:“没什么好笑的,难道我不应该?”凌念生欣赏她爱女那付神态,低眉一笑道:“平日教你扫个地,也要厥半天嘴,这回心甘情愿起来,什么也肯干了。拜盒装的什么,怎不摆了上来?”叶汝惬瞥了正转头望着赵如玉的甘平群一眼,秀眼微变,哑笑道:“是酒和菜,平哥哥说要拿往城外吃的。”凌念生微吟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痴丫头,你休要自作自受。”叶汝惬顿时惊得脸色苍白,猛一回头,却见甘平群俊目含情,注视自己脸上,立又变作惊喜道:“你不喜欢我?”甘平群摇头苦笑道:“我没说这话。”他不愿刺伤这姑娘的心,只好模棱两可地回答一句,但这话说过之后,不觉又一声轻叹。然而,叶汝惬可不问那声轻叹的涵义,顿时粉脸绽开,象一朵娇花迎春吐艳,甜甜地道:“不说不喜欢,就是喜欢。平哥哥,你叹气干吗?反正这是我心甘情愿,将来不管什么事都讨你开心,好吗?”“怜卿甘作妾,愧我未成名”甘平群纵是满腹愁肠,此时也难吐出一个“不”字。默默地点头,转向凌念生道:“大娘,平儿真该走了。”赵如玉苦笑道:“什么凭证,大娘方才给我这几样,全足以遗害别人,决不能留,此外我又一无所有。”叶汝惬反而带几分娇羞,略低臻首,幽幽道:“平哥哥会做诗么?”赵如玉笑道:“他中过秀才,考过举人,谁说不会做诗?”叶汝惬含羞解下系在衣衽上的鲛鞘素帕,双手握住甘平群面前,轻噢一声:“平哥哥,你就题一首诗罢。”甘平群接过素帕,茫然道:“这诗怎样题法?”“状奁体。”赵如玉笑道:“可是,万勿再写出象桩上那种无可奈何的句子。”“唔——”甘平群讨好笔墨,略加思索,在素帕上运笔如飞,顷刻间写就一首“五言排律”,置笔笑道:“题的不象香奁体,奈何?”叶汝惬星眸荧荧,注视他每一笔挥洒,俱是铁画银钩,龙飞舞,芳心已是喜极,端过素帕,颤声念道:“明月是前身,皎皎绝俗尘,拂枝花带笑,扫黛柳凝颦,献帕缘偏结,题词意已亲,临岐留一语:‘携手共雕轮’。”也不知她是感激过甚,还是紧张过度,读到最后一字,忽然叫起一声:“哥呀!”双膝一弯,跪在他的身侧,伏在他膝上呜咽起来。甘平群没经过这种场面,急涨得满脸通红,连声叫道:“妹妹怎么了?……”赵如玉喟然道:“天生情种,确是与众不同,你这首定情诗,没有半个‘情’字,却是情深如海,没有半个‘爱’字,却又爱结如胶,献帕结缘,题词写意,‘携手共雕轮’的余韵无穷,怎不教叶姑娘终生受用?”叶汝惬不哭了,怔怔地伏在甘平群腿上听赵如玉释诗,接口幽幽道:“就因他说得太好,才令人家情不自禁啊。”甘平群一心一意只想把诗做好,怎料到一首诗会带来多少烦恼,惹来无限风波?他轻轻扶起叶汝惬,向赵如玉笑道:“上下款怎样写?”赵如玉仰脸望着亭顶,悠然道:“做得好诗,不会题款岂非笑话?我不管。”甘平群一咬牙齿,恨声道:“你硬拉鸭子上架,这时又不管了,好——我就写。”他铺起素帕,续在诗句后面写了上下题款。赵如玉低头一看,上款写的是:“与叶汝惬定情永志。”下款是:“君羊并走一儒生题。”忍不住呵呵大笑道:“不落俗套,最好,若照一般人题款,总是什么‘女士’、‘女史’、‘校书’,你偏来个‘妹妹’,足见情份不浅。”甘平群俊脸一红,恨道:“你何不早说?”赵如玉大笑道:“我一说,你就落俗套,不说为佳。但你这‘君羊并走一儒生’是什么意思?”甘平群笑道:“小弟这个名字若写在帕上,恐怕替她惹出麻烦,只好将俗写的‘群’字分作‘君’在左,‘羊’在右,成为君羊并走。”赵如玉摇摇头道:“君,就是王,羊,就是畜,君王和畜牲怎可并走?”甘平群道:“若果象转轮王那样的‘王’,有什么并走不得?”叶汝惬幽幽道:“平哥哥说得对,我把这首诗绣了起来,终生佩在身上,一直等待你‘雕轮’回来。不过,今夜是你我定情,让我跟你去那韩江之畔。”甘平群正要劝她几句,回头看见凌念生点头微笑,手上拿着大红简贴,忙道:“大娘,你手中的简贴,可是转轮王发来的?”“不错。”凌念生脸色微寒,将简贴摊开,冷笑道:“他居然找到我这老娘头上来了。”各人目光齐集简贴上面,见书有:“兹聘凌念生冷主为本岛女牢总管,仰于三日内至潮州天后宫就职,凛遵毋违,此令。”底下也钤有和赵如玉那张同样的轮状印信。冯行义哈哈大笑道:“这番够热闹了,勾栏院主也请去起女牢总管,我这准叫化也该大有作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