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不得不以一声干咳打断花六爷话头,缓缓接着道:“这些现在不急,以后可以慢慢来,那女人当我临离开时,曾交代了一件事,我还没有告诉大哥。”花六爷道:“什么事?”花人才道:“她说,为了提拔大哥来日在天狼会中的声望地位,目下这段时期,她希望大哥最好能想个法子表现表现。”花六爷不假思索道:“这个当然”然后,他突然一怔,就像给自己这句话吓坏了一样,脸孔也跟着变了颜色。他眨着眼皮,提心吊胆地道:“难道她希望我带几颗首级过去,作为进身之阶?”花人才摇摇头道:“这个她倒没有说。”花六爷神色稍稍松弛了些,忙接着道:“那么,她要我如何表现?”花人才道:“她并没有指定方式,只是要大哥酌量情形,尽力而为。”花六爷点点头,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个条件并不苛刻。严格地说,这根本就不能算是一种条件。他向该会靠拢,便等于是该会的人,他既已成为该会的一员,当然应该处处为该会的利益着想!换句话说,即使血观音不提到这一点,他为了表示诚意起见,也应许有点作为才对。可是,他能起什么作为呢?下毒?放火?杀人?下毒,放火,他都没有机会。杀人他不敢。就算他有这份勇气,也找不到下手的对象。凭他的几分玩意儿,他杀得了谁?老大高敬如,老三胡三胡子,武功全比他强;老四文结巴,算是较弱的一环,但也不见得就不如他花老六。至于公冶长和袁飞等人,他更是连边儿也摸不着!花人才忽然轻轻一拍膝盖道:“我想到一个法子了!”花六爷精神一振,忙问道:“你想到了什么法子?”花人才道:“眼前就是一个建大功的好机会。”花六爷道:“什么机会?”花人才凑近了些,低低地道:“公冶长那小子今晚不是要去太平客栈行刺么?我们只要送个消息过去,这小子便休想活着回来。小子是天狼会的头号眼中钉,如能因而除去,咱们哥儿俩,岂非奇功一桩?”花六爷脸上的麻坑又问起了光亮。但他马上又露出顾虑之色道:“消息怎么送?你如果无缘无故的,再跑去太平客栈,难道不怕别人怀疑?”花人才笑道:“我当然有我的办法。”花人才并非胡乱夸口,他的确有他的一套方法。这个办法是血观音教给他的。血观音最后吩咐他,若是有事需要联络,他只须在如意坊大门口走动走动就行了。如今花人才就站在如意坊的大门口。他站在大门口干什么?借口太动人了。他说:由于胡三爷全家遇害,花六爷坐立不安,要他站在大门口等,说不定什么时候六爷府上的府了也会突然赶来报讯。他一脸忧惶的神色,倒是逼真之至。只不过他要等的人,并不是六爷府上的府了。他等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他也许完全不相识的人。这个人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他要站在这里等多久?如果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当对方跟他打招呼时,他又怎能断定对方是胡八姑那女人派来的人?还有,他跟一个陌生人打招呼,被这边守门的家丁看到了,会不会起疑心?结果,事实已证明,他是白担了这一场心事。那个人来了。来的这个人,并不是一张生面孔,也没有跟他打招呼使他左右为难。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太平客栈外面的那个红鼻子车夫。马车夫当然离不开一辆马车。现在这个红鼻子就驾着一辆空马车。马车徐徐驶过如意坊,两边的窗帘,卷得高高的,这说明它的主人因为生意清淡,正在沿街兜揽顾客。两人四目交接,彼此心领神会。花人才举手摸摸耳根子,手藏肩后,曲指一弹,一个小小的纸团,悄没声息地飞进了空车厢。马车慢慢地驶远了。花人才也跟着转身。天色已经黑下来了。这将是多事的一夜,也将是蜈蚣镇有史以来,最诡异,最离奇,最恐怖,以及最残酷的一夜。很多人也许会因此一夜成名,从此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同时,也一定会有很多人,将因此看不到明天升起的太阳!刻下尚在大厅中跟袁飞和薛长空密商大计的公冶长,他知不知道,在他尚未前往太平客栈之前,就已经有人为他掘好了坟墓呢?摸黑时分,花十八偷偷地溜出了如意坊后院门。她现在已是一身仆妇打扮。她这一身衣服,是从厨房里烧火的张妈那里借来的。因为她有一副苗条的身材,而张妈则是一个发福的女人,所以这一身衣服,并不如何合身。只要遇上一个稍为细心的人,便不难一眼看出她这一身衣服是借来的。事实这也正是她要向张妈借衣服的原因,因为这样方能引起别人的疑心。如果她装扮得惟妙惟肖,那最多将只像一个偷了东西的下人,就引不起别人欣赏的兴趣了。公冶长的推断果然没有落空。花十八刚绕过墙脚,拐进左首的小巷子,身后便是遥遥缀上了一条幽灵般的人影。这人跟踪的技巧,非常高明。他并不是亦步亦趋地盯着花十八,而是远远地藏身于黑暗中,直到花十八拐弯转向,才一连几个腾纵,从后面悄悄赶上。他显然自仗轻功高出花十八甚多,完全不担心花十八转一个弯儿后,会从他眼前突然消失不见。这一点他的确不必担心。他的一身轻功,别说只是跟踪一个身手平凡的花十八,就是换薛长空等人,无疑也是绰绰有余。只可惜他不知道,这全是别人安排好了的:就像耍猴戏一般,很多人都正在欣赏他的表演。石库上面的刁斗里,有灯火一闪而灭。这是一个安全信号。它表示监视的敌人,已成功地为花十八引开。驮着朱裕的关汉山,瞥及这一信号之后,立即疾步出门,从相反的方向,往黑暗中的镇尾奔去。花十八不负公冶长重托,她今晚的这个角色,的确扮演得很成功。只是,有一件事她和公冶长也许都没有想到。她身后的这一头狼,诱上鱼钩之后,最后将如何甩脱?现在,花十八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当初,她曾问过公冶长,走出如意坊之后,她要溜去哪里?公冶长的回答是:随便溜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能将暗中窥伺的敌人引开就行。当时贸然听起来,公冶长这话好像并没有说错。不是吗?你目的是诱开敌人,将敌人引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如今,她才忽然发觉,事情显然并不如公冶长说得那么轻松。蜈蚣镇只有一条主街。如意坊接近镇尾。她一走出小巷子,没有任何选择,只有向镇头上走去。这条主街虽然相当长,但总有走尽的时候;一旦走完了这条街,又怎么办?长街两边,商店虽有数百家之多,虽然这些商店,她多半熟识,但是,以她一个女流之辈,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她又能闯进哪一家去呢?她进入哪一家,便等于害了哪一家。即使她狠得起这副心肠,问题照样无法解决。她进入一家商店或住宅之后,身后的这头粮就会放她过去?花十八愈向前走,心里愈是发慌。因为她愈走离如意坊愈远,呼救的机会愈来愈少,危险也愈来愈大!她没有回头向后张望过。因为她知道,即使她回头张望,她也不会发现什么。但她肯定必然有人跟在身后。怎么办呢?她什么办法也没有。目前惟一的办法,便是继续向前走。慢慢地走。希望在走完这条长街之前,能想出一个万全的解厄之策。羊肠巷过去了。朝阳楼过去了。大德布庄又过去了。高远镖局和太平客栈也过去了。啊,糟糕!她的思路慢了一步,平白失去了一个自救的机会。她经过太平客栈时,为什么不进去找虎刀段春呢?只要找到虎刀段春,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她见了虎刀段春之后,并不需向虎刀段春求救,只要说上几句不相干的话,一切就都太平了。不!甚至连话也用不着说,只须走进虎刀段春房内,稍稍停立一会就行。因为跟踪的金狼不会逼得太贴近,他不会听到她对虎刀段春说了些什么。他只能遥远监视,只能凭猜想去猜测她来会晤虎刀段春的目的。虎刀段春也许会被她怪异的行动弄得一头雾水,但那不关她的事。虎刀段春不是普通人,这位杀手应有足够的能力来保护他自己。她只要让跟踪的金狼,误以为她是个传信使者就行了。然后,她相信,她再走出太平客栈,身后就不会有人跟踪。对方将会把注意力移去虎刀段春身上。经过这一番转折,虎刀段春的一举一动,才值得他们密切关注!太平客栈已经走过了,重新回头,是不是还来得及?花十八稍稍踌躇了一下,决定回头。因为这是谁一的一个机会,长街已走完将近三分之二,这条长街上再没有第二个虎刀段春。只可惜别人已不答应她这样做。她身子还没有完全转过来,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突然搭上她的香肩耳边,同时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久仰花姑娘的大名,咱们找个地方聊聊怎么样?”血观音胡八姑是个很懂得享受的女人。这也许正是她虽已年近四十,看起来仍像一名花季少妇的原因之一。她很少喝酒,也很少吃辛辣的东西。她说过:只有少吃刺激性的食物,才能保持肌肤细致。她穿的衣服很少。她说:穿衣服愈少,就愈能保持血脉的流畅。所以,她平时很少与外界接触,原因便是为了穿衣麻烦。她也很少让男人接近她。她说:将近四十岁的女人,正值虎狼之年,这段时期如果不知道节制,便会因放纵过度而变衰老。但这并不是说她对男人已失去兴趣。她说的只是节制。节制的意思,就是不浮滥;不浮滥的意思,便是要有所选择。兵在精而不在多。因此,平常侍候她的男人,都是天狼会中,一些粗粗壮壮的小伙子。这些小伙子每隔半个月,才有一次机会。由于日常管理严格,这些小伙子谁也不敢另尝异味,好不容易熬过了半个月,一旦挺戈上马,差不多人人都似渴骥奔泉,勇不可当。胡八姑欢喜的就是这种男人。除了这些之外,这位血观音还有一个保持年轻的要诀。那便是每天按时推拿。这是丑婢美美,和肥婢秀秀两个丫头的日课。两婢推拿时,这位血观音经常都是不着一丝一缕。这段时间之内,这位血观音照例一律停止接见宾客以及会中弟子。但今晚属例外。烛光柔和,檀香氲氤。胡八姑舒适地靠在一张凉竹逍遥椅上,她眼皮微微合闭,双肩随着丑婢美美的双手十指轻轻颤动着,似已进入浑然忘我之境。她穿的是一件黑纱罩,雪白的肌肤,隐约可见,纱罩之内空无一物,比不着一丝一缕反为诱人。这是她每天推拿的时间。按照习惯,这段时间是不准闲人在场的,而今晚屋子里则坐满了一些神情骠悍,佩带着各式长短兵刃的劲装汉子。天狼长老铁头雷公杨伟也在座。一张皱皱的小纸片,经过一轮传阅,这时又回到了杨雷公手上。这张纸片不大,上面字也不多。“今夜公冶小子将前往太平客栈谋刺八姑,暗中接应者为薛姓小子,敬请提防,知名不具。”杨雷公接过纸片,又看了一遍,然后便仍然以一尊玉美人压在茶几上。胡八姑缓缓睁开眼皮,微笑着道:“这张纸条你们都看过了,各位可有什么意见?”坐在近门口的一名黑脸汉子粗声粗气地冷笑道:“只怕两个小子不来,来了就叫他认识老子们的厉害!”这汉子是第十一号金狼,擅使一对流星锤,别瞧他说话粗鲁不文,论地位却在已死去的金四郎之上。死去的金四郎,实际是第十二号金狼,“四郎”只是一个临时的代号,就像同时死去的潘大头,曾被喊为“金狼一号”,实际只是“八号金狼”一样。“金四郎”那样精明干练,只排了个第十二号,这汉子能被编为第十一号金狼,自然有他不可忽视的一套长处。胡八姑微微一笑道:“认识你的厉害?你有多厉害,你且说说看。”金十一郎的面孔突然涨得通红。他一度也是胡八姑的面首。那是四五年前的事,后来不知为了什么缘故,这位金十一郎身体虽然精壮如故,但某一方面的骁勇战力,却于一夕之间突告衰退。于是,这位金十一郎,也就从此退出了胡八姑的侍卫行列。如今胡八姑虽然只是信口打趣他,但在这位金十一郎听来,却因前事不远,一时触及旧创,不禁为之大感惭窘。男人天不怕,地不怕,怕就只怕某方面在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这位金十一郎本来心雄万丈,只被胡八姑语出无心,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抢白得完全失去了男人的气概。可见这世界上,十个男人,有九个惧内,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这只怪男人多数不够“坚强”。如果男人不先自己显示“软弱无能”,试问女人又凭什么敢骑到你头上来?就在金十一郎脸红发窘之际,另一名个子瘦小,有着一双八字眉,手指不停地抚弄着腰际一根革带的汉子,接着发话道:勺\姑,你看花人才这家伙,靠不靠得住?”胡八姑登时收敛起一副嬉戏之态,似乎对这名其貌不扬的瘦小汉子相当敬重。她向那汉子正容反问道:“苗长老是不是在这张纸条上看出了什么破绽?”原来这汉子身材虽然瘦小,在天狼会中的名气可大得吓人。天狼八老中的多指先生苗箭,便是这位仁兄。黑道上的人物,被喊作先生的人,实在不多。这姓苗的绰号上级有先生两字,据说是因为早年曾开过几天村塾的关系。这位多指先生,手指头不仅不比常人多,实际上还要少两根。他的双手,只有八根手指。两手缺少的,都是小指。一个两手缺了两根手指头的人,竟被喊为多指先生,这是不是一个讽刺呢?绝不是!因为他双手八指能做的事情,别人就是有十根指头,也不一定做得来。就算一个人有八双手,八十根手指头,也不一定能于同一瞬间,分向七个不同的方向,发出七种不同的暗器。多指先生能。他不仅暗器手法玄妙,而且奇准无比。据说屋子里飞舞的苍蝇,不论数目多少,他都能以一把绣花针,于片刻间,尽数射落,天狼会中很多人都曾见过他这种绝技。同时,在天狼八老中,除了血观音胡八姑,这位多指先生也是最年轻的一位天狼长老。他今年只不过四十刚出一点头,比一号金狼柳如风还少好几岁。像这样一名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受到胡八姑的另眼看待,自是意料中事;多指先生摇摇头,表示他并不是在这张纸条上看出了什么破绽。然后,他接着道:‘作座的意思是说,一个人,能卖友求荣,就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八姑最好还是提防着些为妥。”胡八姑点点头,又转对杨雷公道:“杨长老意下如何?”杨雷公沉吟道:“老夫认为这个消息应有八成以上的可靠性。”他停顿了一下,又道:“其实,我们今夜就是空等一场,也并没有多大损失,万一那两个小子真落了网,如意坊那边剩下来的人,就好收拾了。”胡八姑笑道:“只要这两个小子能够除去,如意坊那边还有什么好收抬的?剩下来的那批家伙,除了一个血刀袁飞;其余不趴下磕头喊饶命才怪!”多指先生道:“另外不是还有一个叫穿心镖谷慈的杀手吗?”杨雷公得意地笑了笑,说道:“那小子在高远镖局里换了老夫两腿,还有他一段好日子过的。”左腿微瘸的金十三郎接着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天已经黑下来了,应该趁早安排安排才对。”胡八姑点头道:“是的,本座也是这样想。不过,关于如何设伏,本座的主张,诸位或许会反对的。”她还没有说出她的主张,就知道有人要反对;一种一定会引起反对的主张又是一种什么主张呢?没有人开口发问。因为这位血观音虽然口头上是在征询大家的意见,但真正有资格在她面前表示意见的人并不多。有资格随意发言的人,只有两个:杨雷公,多指先生。但这两位天狼长老都没有说话,他们显然都想先听听胡八姑的主张是什么?胡八姑忽然笑了笑,徐徐接着道:“本座的主张是想请诸位立即退出这家太平客栈,离开得愈远愈好。”众人听了,果然都为之齐齐一呆。这算什么埋伏?埋伏的第一件事,便是人手。如果大家都撤走了,等会儿龙剑公冶长前来行刺,由谁出面对付?多指先生扬起了两道八字眉,带着满脸迷惑之色道:“八姑这样做的意思是?”胡八姑笑笑道:“本座这样做的用意非常简单,公冶长那小子是灵台老人惟一传人,天赋之高,不难想象,我们如果像对付一般江湖人物那样设下重重埋伏,本座敢说这小子决不会轻易上钩。”多指先生道:“可是,这样一来,八姑岂非要冒很大的危险?”胡八姑嫣然一笑道:“你看我胡八姑像不像一个喜欢冒险的女人?”这一点多指先生必须承认,胡八姑的确不是一个欢喜冒险的女人。她如果不是珍惜自己的生命,当年就不会为了逃避老人,而不辞辛苦远走关外。多指先生一双眉头,皱得更紧,问道:“否则?”胡八姑笑道:“本座当然有本座的道理,这一点你们尽可放心。”她见多指先生两道八字眉仍然皱得紧紧的,于是又笑了笑道:“如果苗长老实在放心不下,则不妨改穿金狼弟兄的服装,一个人留下来瞧个究竟,但也只能留你一个人。”多指先生欣然道:“行,有你八姑的巧妙安排,再加上一个本座,算算也该差不多了。”他这话听起来似乎充满了自负意味。事实上他这一番话,全是就事论事,一点也没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意思。有了他这位多指先生,的确足够了。不仅足够,而且有余!在这位天狼长老一明一暗,互为搭配之下,别说是一个龙剑公冶长,即使换了灵台老人复生,无疑都难免不蹈垓下之失。其他的金狼弟子见多指先生已被胡八姑留下,也都觉得以这等阵容应付一个龙剑公冶长,应该绰有余裕。于是,大家纷纷起身,准备离去。胡八姑叫住杨雷公,吩咐道:“苗长老刚从蓝田来,如意坊那边也许还不知道,我们已先后占了胡三胡子等人的地盘,杨长老带他们出去时,不妨从后门走,以免惹人注目。”杨雷公点点头,表示会意。胡八姑又接着道:“杨长老带着他们,如果认为闲着无事可做,大可绕道抄截两个小子的后路,本座这边一旦得手,则不妨就在今夜攻下如意坊,横竖公冶长和薛长空这两个小子一去,我们就不必再依原计划刻板行事。”杨雷公笑道:“此举正合老夫之意。”杨雷公嘴一尖,指向贵字跨院那边,低声道:“那一边怎么样?你认为金一号可以看得住段春那个猛小子?”胡八姑笑笑道:“姓段的小子目前并无跟本会作对之意,这不过是种预防措施,以如风老弟之身手,大概没有什么问题。”原来百变人魔被安排在贵字号上房那边监视虎刀段春、怪不得今晚始终未见这位金狼头目露面。这位血观音处理事务的手法,可说跟公冶长同样细腻。虎刀段春拒绝高大爷的聘请。已证明这位虎刀无意跟天狼会公开为敌,她居然还要派出柳如风这样一员大将去加以监视,这份心机,该多慎密!杨雷公领着一批金狼走了。胡八姑又跟多指先生苗箭咬了几句耳朵,然后这位身材瘦小的暗器圣手,也接着走出了富字第四号上房。来人走光,屋子里现时清静下来。胡八姑转向丑婢美美,笑着道:“娘今晚心情颇佳,你先去吩咐秀秀张罗酒菜,然后再去叫银八号进来陪娘喝两杯。”如意坊中院大厅也点燃着两只大蜡烛。但此刻大厅内静荡荡的,只剩下公冶长一个人。血刀袁飞和双戟温侯早离开了,只有这位年轻的总管,仍独坐大厅一角陷入沉思。天色已黑了好一会儿了,仍然不见他有收拾出门之意,他想了这么久,究竟在想什么?他是不是改了主意,不打算前往太平客栈?还是觉得时间尚早,不宜操之过急?他知不知道,由于他思虑欠周,此刻的花十八已落入敌手?如果敌人故技重施,将花十八也喂上一粒定时毒丹,然后再以花十八的生命作威胁,要他们这边乖乖归顺天狼会,他又将如何应付?没有人能对这些疑问获得答案。因为如今所发生的事。每一件都不寻常;不寻常的事件,就不能单看表面。也不能从表面去追求答案。就说现在的公冶长吧!他如今看上去像在沉思,事实上他也许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念头也没有在转,而只是在瞑目养神。或者,这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而他也早就筹好了对策。谁知道?不过,有一件事,绝对错不了。那便是公冶长无疑还不知道花家两兄弟已经通敌,已偷偷地向天狼会泄出他今夜要独闯太平客栈的消息!就算他预感如意坊内有人靠不住,他也不会怀疑这人就是淳朴如君子的小留侯花人才!远处传来起更的鼓声,公冶长似自梦幻中突然惊醒。他站起身来,揉揉眼皮,像是责备自己似的喃喃道:“我也够迷糊,已经这么晚了还不知道。”公冶长走出大厅时,天空一片黑暗,两边厢房中已有数处灯光亮起。一部分人显然已在候命集合了。就在这时候,突听后院有人咦着道:“咦!艾四爷呢?艾四爷哪里去了?你们可有人见到艾四爷吗?”公冶长摇头苦笑,同时轻轻叹了口气。他虽然一直没有离开这座大厅,虽然从黄昏时分,大伙儿分手以后,就没有再见到艾四爷,但他显然非常清楚那位艾四爷何以会突然不见了人影子。关洛七雄中,以这位艾四爷最讲现实,最重视个人利害关系;一个重视个人利益的人,他最大特点,就是绝不感情用事。这位艾四爷无疑早就看出天狼会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势力,他前此随众行止,不过是怕惹恼了高敬如而会走上丁二爷等人的老路子。如今已面临最后关头,高敬如本人已是自身难保,不趁此时一溜了之,更待何时?。公冶长对这位艾四爷的去留,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当然更不会为了这种小枝节,改变他的行动。所以,他不待两边厢房中的胡三爷和花六爷等人闻声出面查问,便即双肩微微一晃,如一缕轻烟般,投进了黑暗的夜色中。喧嚣了一天的蜈蚣镇,终于慢慢地宁静下来。这是一个没有星月的夜晚。长街上惟一可以看到的光亮,便是太平客栈门前,那两盏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红灯笼。这种红灯笼,后院富字第四号上房门口,如今也悬挂着一盏。这表示四号上房的住客尚未就寝,伙计们仍须不断的进出照应。不过,这只是一种惯例。富字四号上房的住客虽然尚未就寝,但进出照应的人,却不是栈里的伙计。栈里的伙计,除非经过特许,谁也不敢轻易走进这座跨院一步。这里供使唤的人,是四名金狼。天狼会成立六年多,徒众逾万,而金狼名额,仅有七十七名,可见一名金狼在天狼会中所处之地位是如何的重要。平常时候,每一名金狼手边。都经常有四五名银狼,以备随时差遣。金狼听命于天狼,银狼奉侍金狼,可说是理所当然。然而,今晚的情形,则稍稍有点特别。派在这儿的四名金狼,他们要伺候的人,本来是天狼长老血观音胡八姑;但实际上,他们今晚伺候的人,却是一头银狼!银狼八号。银狼八号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一个粗粗壮壮的小伙子。一个年轻,健康,结实、浑身是劲的小伙子!胡八姑一向欣赏这一类型的小伙子。他知道这种小伙子,永远是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决不是任何其他年龄的男人所能望其项背。不过,她今晚找来这个银狼八号,与往常的目的并不一样。他今晚的目的,是为了引诱公冶长更易上钩。银狼八号当然不知道这一秘密。所以,这位银狼八号毫不客气,酒菜上桌之后,立即大啖而特啖:一方面是为了吃饱了肚皮,等会儿好有气力办事;一方面则为了平日身份卑微,处处要看别人的颜色,好不容易才轮上这一次的机会,乐得尽情享受享受!现在是四名金狼为他送酒端菜,只要明天天一亮,‘他便又要去侍候这些金狼了。不趁这种机会好好的神气一番,岂非傻瓜之至?胡八姑含情脉脉地望望这位银狼八号,不断地以微笑加以鼓励。天狼会中,差不多人人都知道龙剑和虎刀这两名武林后起之秀的厉害。她知道如果让这浑小子弄清楚今夜将会有一件什么事情发生,这小子很可能连一滴酒也会喝不下去;等会就算勉强上了床,也一定无法袜马成军。试问,那样一来,又怎能瞒得了公冶长的一双眼睛?所以,她必须瞒住这小子,绝不能向这小子透露一点口风。只有在这小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才能演好今夜这出假戏!烛泪盈台,夜渐阑珊。该是办正事的时候了。胡八姑忽然打了个呵欠,春情无限地以眼角斜着银狼八号,慵慵然道:“小潘,扶我进房,我恐怕有点醉了。”她真的醉了吗?如果真有人醉了,醉的也绝不是她这位血观音。醉的是这位银狼八号。小潘!小潘醉的不是酒,而是她那一双勾魂摄魄的盈盈眼波。她慢慢地站起来,小潘也跟着站了起来。然后,两个身躯靠拢。小潘没有搀扶她。他用的另一种方式,以搂代扶;如果不是碍着两婢在场,他也许连走向卧室的这几步路,都会省下。这是一明两暗的上房。两间卧氢胡八姑占用一间,另一间则由秀秀和美美两婢合住。银狼小潘将胡八姑拥进左首卧室,堂屋中的灯光,立即熄灭。侍立门外台阶下的四名金狼,见屋中灯光熄灭,互相扮了个鬼脸,也吹灭灯笼,分别返回厢房。这四名金狼离去之际,每个人心头都有着一种怪怪的滋味。他们虽然明知道今夜上演的只是一场假戏,但他们仍对银狼小潘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忌妒。因为他们都知道,这虽是一场假戏,但为了逼真起见,届时势必要假戏真做。他们忌妒银狼小潘的便是这场“假戏”中必须“真做”的那一部分!他们虽然不及小潘年轻,但是精力都还很旺足。他们真希望有那么一天,血观音胡八姑会忽然想到要换换口味。夜更深了,富字跨院里一片岑寂。但富字四号上房,左首卧室内,此刻可一点也不平静。血观音胡八姑很少会选错男人。银狼小潘确是一员猛将。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这位血观音今夜却反而显得有点不济事。她今夜似乎有点承受不了小潘的进攻。战事才展开不久,她便发出痛苦的呻吟之声,同时以双手轻轻撑着,掌心里是黏黏的汗水。她是真受不了?还是为了要诱使暗处的公冶长提前现身?不论血观音的痛苦是真是假,对银狼小潘来说,都是一种未曾有的奇趣。因为血观音这种反常的反应,使得这位血观音今夜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这种新鲜感,比什么都更能令男人觉得刺激。小潘更卖力了。这时即使有一口利刀突然搁在他的脖子上,相信这位银狼也绝不肯罢手的。如果你是小潘,你肯吗?这当然只是一个比喻。这时当然不会有一口利刀,突然搁上小潘的脖子。如果这时卧室里点了灯,你便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如今于黑暗中,突然悄没声息地点向小潘腰际的兵刃,绝不是一口刀!如果从形状上判断,它也不像一口剑。无论以哪一种角度观察,它都不像一口剑。然而,事实上,它却正是一口剑!不仅武林中人人公认它是一口剑,而且还是武林中有史以来,最脍炙人口的一口宝剑。灵台诛心剑!血观音胡八姑的等待没有落空。公冶长终于出现了!严格的说来,诛心剑的确不像一口剑。因为,它已没有宝剑的光华,也没有宝剑的锋刃,甚至连剑尖也是秃秃方方的。如果不是它的把柄上飘着一小撮枯草似的黄剑穗,它看上去只像是一根长长扁扁的锈铁条。关于这口诗心剑,武林中有着很多的传说;每一种传说,都玄奇得像神话。有人说它具有一种无形的吸力,不但可破各种暗器。而且可以在交手时使敌人的兵刃滞重失灵。有人说它是七种稀有金属打造,坚逾百炼精钢,能一下点散金钟罩铁布衫等各种横练功夫。这些传说是否可信,谁也无法确定。因为灵台老人一生与世无争,生前除惩罚了当时武林中几名不赦之凶之外,平日少与人交手,诛心剑的威力究竟如何,可说谁也没有亲眼见到。不过,这口诛心剑,是另有一种浅俗,而为一般长剑所没有的功能,却是不难想象得到的。这口诛心剑可点穴!点穴的用意,是要敌人暂时失去抵抗力,而又不致伤害敌人的性命,诛心剑剑尖方秃,正好可以做到这一点。院子里没有警卫,大门未关,房门虚掩,公冶长能轻易地摸进来,自然不足为奇。就像渔人张网一样,这原是血观音有意留下的破绽。只可惜银狼小潘也给蒙在鼓中。这位八号银狼若是早知道他今夜担任的角色,只不过是块钓饵,恐怕他老弟台刚才就没有那么好兴致了。剑尖点实,小潘哎唷一声,身子微微弹起,然后重重摔落。像剥光了毛的死狗一样,摔在床里角。小潘移身让开,下面露出的另一个肉身,这时那一副姿态,当然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好在这时卧室中一片黑暗,虽然妙景可观,但谁也无法一目了然,同时公冶长也没有这份雅兴。他如今要做的只有一件:那便是让在床上的这位血观音,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血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