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眼风婢不可能遇上武维之,自在意料之中。那么,路线走对了的长发云婢呢?结果也没有!原来长发云婢走的路线虽对,但由于两婢只见过武维之一面,她们所认识的武维之,是武维之真正的本来面目一名黑衣英俊少年,全部如此而已。在这种情形下,别说易容,就是换件不同颜色的衣服,如果不加注意,也得容易当面错过,失之交臂呢!所以,当天黄昏时分,长发云婢在柳林镇,对街角一名白发樵者和一名黄眉水泡眼、满脸焦疤的粗汉漠视而过,实在不能怪她。她又哪能想到这两名卑俗的樵野村夫,便是她要找的人!武维之化装成一名粗汉,是脏叟古笑尘的意见。脏叟自己也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改变容貌,将自己扮成一名白发樵者。脏叟是这样将武维之说服的:“你师父并没有叫你走这条路,我们今天来,全是我们自己的主意。所以我们今天首先必须要求的,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师父在,应由他作主;万一果如你所猜测,你师父可能会中奸计遇险,那么,我们的责任势将更重。我们除非跟自己过不去,那么明知道人家设着陷阱在守候,又何必逞一时血性之勇,一批批的送将进去呢?”武维之觉得脏叟之言甚为有理,便未坚持。脏叟不愧为一帮之主,其武功上的成就虽非当今一流,但遇事之镇定以及阅历之练达,却实在令人叹服。他同时表示:“风云帮如果真的迁往仇池,其用心也是养精蓄锐,重新布置,而绝非消极之隐;基于此,其有进也必有出,局处仇池,不预外事,必不可能。这儿是他们去仇池的路线,他们如向外有所举动,这儿也将是他们必经途径之一。我们一经易容,立刻由明转暗,相机行事,岂不远胜只挨不还?”因此之故,他俩起程虽与雪娘等人只是先后之差,但到达距仇池不足百里的柳林镇,却比前者晚了一天。那日傍晚,当云婢与他们当面错过的,他们站在街角,并非无所事事,原来他们是在窃听茶肆中两个皮货商人的怪异对话。一个说:“武功有人失踪,想不到扶风失踪的更多。”另一个说:“是呀!就是绑票,也该找有钱人才对;现在两处失踪者都是些苦力和贱民,宁非怪事?”武维之和脏叟听至此处,长发云婢恰好纵马而过。武维之目接之下,忙一碰脏叟肘弯,低声道:“快看,此女即风云两婢之一的云婢。”脏叟看去时,云婢已然驰去老远。脏叟皱眉道:“风云两婢,顾名思义,当为风云帮主贴身使女;忽于此处出现,难道说,风云帮主也在附近不成?”武维之摇摇头,心有所触,却没有说出来,最后沉吟着道:“武功和扶风既有人相继失踪,此地也难保不发生此事。加以此地距仇池不远,云婢又复无端出现,人口失踪或与风云帮迁来仇池有关,我们今夜就在这镇上顺便侦察一番如何?”脏叟未及开口,武维之忽觉身后有一股猛劲撞至,本能地一卸肩,但待反掌回拍,蓦地忆及目下身份,这样做甚为不妥。加以本身大罗神功已有五七火候,寻常拳脚,谅也伤自己不了。于是一面略得真气,容得对方力道近身,故意一个踉跄向前扑去,巧妙地闪开几处要穴。诅知他这一着,全属多余。原来对方攻来这一招,竟平凡异常,他就是任其全力打实,大概也不甚要紧。不禁为自己的做作,暗暗好笑。但表面上却仍故意有气地返身瞪眼喝道:“哪个瞎眼的”他嗓音已经过交易,面目粗鄙,骂的话亦复不雅,恰如其分的一副村汉口吻;口中骂着,已将暗袭者打量清楚。当前这家伙,三十上下,一身横肉,略带酒气。刚才这一撞,好似全数出于无意。这时不但不怒,反而抱拳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武维之估量着,这人纵练过拳脚,也不过是末流中的末流,实在不值搭讪,乐得就此收帆。于是轻轻一哼,便向脏叟道:“大爹,喝酒去怎么样?”脏叟点点头,一个好还没出口,那汉子朝武维之上下迅速打量了一眼,忽然跨上一步,侧目笑道:“伙计很有几斤气力吧?”武维之好气又好笑,正想训他几句。脏叟眼珠一阵滚动,忽然左手捋髯,右手拇指一竖,哈哈笑道:“好眼力!”武维之有点莫名其妙,那汉子却忙问道:“怎么说?”脏叟向武维之一指,又竖了一下拇指道:“咱们这位兄弟,素有蛮牛之称。把式虽没练过,气力却有的是。朋友不信,尽可当面试验。”又向汉子一点头,笑道:“来,你跟他扳扳肘子看!”武维之暗骂一声缺德,同时十分奇怪,脏舆怎会忽然有此雅兴?心想这种人的玩笑,有什么开头?那汉子连忙摇头笑道:“在下相信,不必试了。”一听对方口吻带着江湖气,武维之心头不禁微微一动。这时的脏叟,似乎兴犹未尽,眼光四下一扫,忽向身前不远的一座破石墩一指,朝武维之笑道:“蛮牛,去举给人家看看,大爹请你喝老酒。”武维之已渐渐领会脏叟用意,当下故意装作愣头愣脑的样子,拍胸一声:“好,看咱家的!”衣袖高高一挽,兴冲冲地走到石墩前面,两腿摆开八字马步,吸气俯腰,双臂环抱。脏叟助威喝道:“嘿,起!”武维之故意挣了挣,方将石墩抱离开地面。石墩虽有百斤上下,但在武维之,实不比拈起一块瓦片更重多少。可是他为了做得更像,向前走了二步,便装做不支放下,并将脸孔硬生生挣红。饶是如此,那汉子已止不住脱口赞道:“有你的,行!”接着一拉武维之衣袖,低声道:“惜一步说话如何?”武维之故装不懂得,皱眉道:“惜一步?借谁一步?”汉子想笑,终于忍住。大概他发觉武维之这种人还是开门见山的好,于是手向怀中一伸,摸出一锭五两上下的银锞子,往武维之手上一塞,际耳道:“有个地方有个工程,管吃管住,这算是三个月工资的一半,完工后再拿一半,老兄有意思吗?”武维之这才明白过来,这家伙刚才一撞,原来是在试他的体力;同时他想,武功和扶风那些贱民,可能便是这样失踪的。但是,这事与风云帮有没有关系呢?他为了取得解答,故意先以贪婪的眼光朝银裸子扫了一下,然后目光直楞楞地冲口问道:“在什么地方?”汉子果然松懈了警戒,向西北指了指道:“不远,不远!方向是那一边,详细地点我也不知道,老哥一答应,便可去见这儿的主事人,他自然会告诉你的。”武维之心头一动,暗忖道:“十九便是仇池了!”他知道这汉子的话也是实情,像这种末流人物,能知道大概的方向,已算相当难得的了。偶尔瞥及脏叟正朝他不住以目示意,知道脏叟是叫他不可放过此一进身之阶。于是故意沉吟了一下,然后指指脏叟道:“要就连他一起请,没伴儿咱可不干。”汉子目注脏叟那把白皑皑的胡子,显得十分为难。迟疑了好半晌,这才皱着眉头说道:“这位大爹年纪不小了吧?”武维之胸口一拍,大声说道:“今年七十八,说小的确不小。不过,咱们大爹的一把斧头,这方圆百里,大概还没谁强过他的。”汉子面有喜色,忙问道:“做过木工?”武维之沉脸纠正道:“老师父!”汉子忙不迭拱手道:“是的,是的。”接着手一摆,连声道:“请,请。”武维之手一伸道:“拿来!”汉子呆了一下,这才会过意来。一声噢,忙从怀中又取出一锭银子,交在武维之手上道:“手艺好,工资照加。”武维之接过把玩了一下,方交到脏叟手上,脏叟立即展开眼笑起来。这时天色已黑,汉子将二人领至一座破旧的药王庙内。大殿上点着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已经先他们坐着四五个人。奇怪得很!照领路汉子刚才延揽武维之的标准来说,似乎精强力壮始为上选,但现在灯下坐着的五个人,竟有着两个老人。两老中,还包括了一个鸠面老妇;而另一个老头,两眼肿得像两只烂杏,能有三分光,就算是好的了。武维之朝脏叟望了一眼,脏叟摇摇头,显然也一样莫名其妙。两人正在纳罕之际,殿后一声干咳,缓步踱出一人。此人身材瘦长,穿一袭灰布长衫,额前正中有着一颗铜钱大小的疤瘢,竟是风云龙坛第十一号金鹰“丰都双鬼王”老大,铁面阎罗!武维之心头一震,寻思道:“少林众慧僧曾说丰都双鬼王业已双双毙命,难道是假的?”铁面阎罗朝武维之和脏叟分别打量了一眼,冷冷问道:“这二人有何专长?”领路汉子连忙趋前深打一躬,先指着武维之说道:“这汉膂力过人,有两百斤以上气力。”铁面阎罗又朝武维之端详了一下,点点头,未置可否。领路汉子又指着脏叟,郑重介绍道:“这位是本地最有名的木工师父!”武维之暗暗好笑。铁面阎罗听了,则显得甚为高兴,轻轻一哦,不住点头。接着转过脸来向武维之间道:“你叫什么名字?”武维之愣头愣脑地瞪眼说道:“叫蛮牛,怎么样?”铁面阎罗寒如生铁的面孔上,也止不住给逗出一丝笑意。点头一声干咳,勉强恢复了尊严,又向脏叟问道:“这位师父呢?”脏叟持须微微躬身,含笑答道:“老汉吴申友。”铁面阎罗直着脖子唔了两声,向领路汉子挥手道:“先弄饭,然后准备车子,半夜上路。”领路汉子恭诺而退。不消片刻,两名老年香火工人端上饭菜。众人草草用过一顿,饭后由领路汉子将众人带上一辆四轮马车,连夜离开了柳林镇。马车即由那汉子驾驶,铁面阎罗则骑了一匹马,远远跑在马车前头。这时车厢中共为七人,武维之、脏叟、鸠面婆子,烂眼老人以及三名粗壮结实的破衣中年汉子。武维之是有心人,上车时抢先占了一个靠近前辕的位置。四面车篷虽然全部放落,但武维之仅稍微施了一点手脚,即将前篷划开了一道狭缝。车子上路后,二名老者由于体力不支,已分别倒睡二堆干草中;三名粗汉身躯随着车厢颠簸摇晃,鼻息呼呼,也都昏昏入睡,脏叟不便例外,这时装作打盹,事实上却在为武维之监视车内外的动静。武维之从缝孔中向前望去,铁面阎罗走在马车前面约十数丈远近。月色下但见他跑不多久便停下来左右张望一阵,方始继续前行,好似在沿路观察什么标志一般。武维之恍然大悟,原来不但驾车汉子不知此行最终目的地,甚至连铁面阎罗也是一样,不禁对阴氏老少魔女行事缤密,大为惊叹。注意了很久,见别无他异,便向脏叟摇摇头,开始阖目养神。车行一夜,到达一处广阔的荒原,正是昨日金判和雪娘等人中计被擒的地方。铁面阎罗吩咐停车,给牲口上料。七名苦工分别进了一点干粮,稍事舒散,这才继续向远处峰下进发。到达峰下,已是晌午时分。铁面阎罗命众人弃车步行登峰。武维之由于来过一次,对登峰可说比谁都来得熟悉;可是目前身份不同,却不得不杂在人群中亦步亦趋。仇池,由峰脚至峰顶,计有三十六个大盘旋,全长不下五十余里,这在一名武林人物而言,实在不算什么,但在普通人物,就是体力再好,也难一气登临,何况一行中还杂有两三名风烛残年的老人?所以,尚未行及峰腰,那名烂眼老人首先喘息着瘫痪下来;接着,鸠面老妇也不支坐地。铁面阎罗仅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加以责备。武维之不禁奇怪地想道:“铁面阎罗过去乃黑道中有名之冷血人物,如今对这两名看上去一无是处的老人这般容忍,道理何在?”思忖间,铁面阎罗忽然摆了一下手道:“好,大家坐下来歇歇吧!”众人坐下后,铁面阎罗将那名一脸横向的汉子喊去身边,轻声交代了几句,同时自身上取出一块金光闪烁的方牌子,交在汉子手上。汉子躬身接住,转身如飞往峰顶上奔去。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午前那汉子气咻咻地再度出现,身后随着三副担架,由六名鲜衣壮汉分别抬着。于是,烂眼老人、鸡西老妇以及白发皑皑的“吴申友”被扶上担架,铁面阎罗向余下四人注目道:“你们几个走得动吗?”武维之轻轻一哼,故作不快道:“路都跑不动还拿什么工钱?”铁面阎罗高兴地朝他点点头,笑道:“你没问题,我知道。”随又向另外三人问道:“你们三个呢?”另外三个见武维之气那么壮,不甘示弱,也都点了一下头。到达峰顶,已是晚膳时分。除了武维之,包括所有的人在内,均为峰顶那碧蓝如镜的大湖以及湖周明媚的景色,大感震讶。湖的两边,搭着无数圆顶帐篷。东南角上有一座特别高大,如鹤立鸡群,篷顶且有一面风云彩旗在随风招展。那大概便是阴氏母女的临时行宫了。当一行到达后,迎面一座布篷内,立即走出一名秃顶老人。武维之认得,此人正是龙坛总巡,过去东北黑道上有名的“秃龙”尚一绝。秃龙尚一绝出篷后,并未开口,仅以手向西边一指,铁面阎罗立即将七八人领去湖西一排新搭的小棚。小棚一间连一间,像鸽笼似的。铁面阎罗将七人领至最后一间,交给二名锦衣壮汉,然后转身离去。武维之留神察看之下,发觉十数间小棚均已住满了人;每间七八人至十数人不等,总数不下二百余名之众。人语喧哗,一片嘈杂。每间小棚分由二名锦衣壮汉管理,这些壮汉正是华山龙坛十三金鹰的副手。七人进棚不久,立即奔来一名原属虎坛的银衣少年,不知他和锦衣汉低声说了些什么话,便将七人中的鸠面老妇带了出去。鸠面老妇一去,始终没有再回来。天黑下来了,两百余名形形式式的苦工,一齐来到棚外开饭。饭是大锅饭,菜是简单的大锅茶。丰富自然谈不上,但不知道是人多起哄抑或是肚子真饿的关系,每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武维之心想:“这样简单的一盆汤菜,竟有这等好滋味!华阴桂华楼的大厨师,手艺当也不过是如此吧?”忽听对面一个同来的汉子向另一汉子低声说道:“咱们起先听说那婆子年轻时在长安专包婚丧喜庆的酒席,一人能照顾百席以上,谁也不信,现在看样子可还真有点门道呢!”武维之这才明白,人不可貌相。一名鸡皮鹤发的老婆子,原来竟有这么一手绝活,怪不得要被远远延揽至此了。抬头见那名烂眼老汉已经吃饱,这时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呼噜噜地抽着旱烟,不禁又想道:“那么这位老人呢?”此一疑问,第二天,便有了答案。天甫微亮,锦衣壮汉们便将所有的苦力们全部喊醒。两百余人,分四排在湖畔空地上静静坐着。不一会,东南角那座布篷中,领导风云帮、令武林中风云变色的阴氏老少魔女,在总坛“执法”及“总巡”两位女性堂主小灵狐曹瑶姬、凤剑司马湘云以及虎坛十三紫燕的簇拥之下倏然现身,缓步向众人这边走了过来。武维之细细一数,跟在阴氏母女身后的紫衣女郎仍为十三名,知道紫燕十三花解语的遗缺大概已有人补上。想及伊人已伴黄土长眠,不禁一阵黯然。他默默地打量着四外情势,见紧靠阴氏母女布篷之旁,另有一座布篷,其形式也颇为突出,不但布质粗厚,而且四周还围绕着数道铁丝线网。十三金鹰中的双鬼王和要命郎中,这时正沿篷闲闲走着,表面上似在散步,而走来走去,却始终没有走出过五步之外。武维之不禁暗忖道:“难道我父亲就在那里面不成?”一念及此,热血为之沸腾,几欲破空飞扑过去。这时候,老少魔女已分别在两张软椅上坐下。凤剑司马湘云站在老魔女身后,小灵狐曹瑶姬站在小魔女身后;十三紫燕则落后一步,静静地一字排立着。当下但见小魔女阴少华自袖中取出一只纸筒,展开约略看了一下,然后目扫众苦力,含笑缓缓说道:“哪位是有‘赛鲁班’之称的洛阳巧匠章大器?请走出行列,站到这边来好吗?”众目交投下,武维之身旁那名烂眼老人,用衣袖按干眼水,轻咳着站了起来,稍稍踌躇,旋即期着微驼的腰背,向前走去。众人瞠目张舌,均甚意外;老少魔女也是轻轻一咦,为之注目。那被喊做巧匠章大器的烂眼老人走近老少魔女后,不待母女动问,已自怀中摸出一幅又旧又脏的纸图,以衣袖拭了拭眼角,指着图样,开始向母女解说起来。由于距离不近,烂眼老人声浪又低,他到底在说些什么,除了见他点头晃脑外,谁也听不清楚。老少魔女起初只是唯唯诺诺地倾听着,偶尔才点那么一下头。渐渐地,母女神色凝重起来,两对眸子中,也蓦地放射出异样光彩。当那名巧匠说至半途时,老魔女忽然插口道:“要多久?只要半年?”巧匠点了一下头,小魔女不禁接着问道:“这样大的工程六个月怎么能行?”巧匠似乎突然兴奋起来,眼睛一揉,拍胸大声道:“所以说这是指挥职权的大小问题。假如帮主言听计从,处处给予方便,而临工人员又肯卖力的话,老汉敢打包票,完不了工砍我的头。”小魔女忙接道:“你需要多大的指挥权?”巧匠手向众苦力这边一指,又向魔女母女身后那些住满风云帮徒的布篷指了指,最后又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小魔女立即点头道:“这并不难。”跟着转脸向背后“小灵狐”曹瑶姬吩咐道:“先带章师父去我们帐篷。”小灵狐领走巧匠后,风云帮主又朝手中纸片望了一眼,抬脸道:“哪位是泥水师父彭逢年?”前排中央一名瘦长中年汉子应声起立。风云帮主点了一下头,向纸上望了一眼,又问道:“木工师父吴申友是哪位?”白发皑皑,精神矍铄,背插一把板斧的“吴申友”,也站了起来。风云帮主向二人招手,喊去面前,分别端详了一番,随即吩咐“凤剑”司马湘云将二人也送到东南角那帐篷中去。凤剑领二人去后,风云帮主向远远垂手站着的秃龙喊道:“尚香主过来。”秃龙尚一绝快步奔至。风云帮主指着众苦力吩咐道:“将这般朋友编为四队。并于每队中选出头目一名,等在这里,待会儿由巧匠章大器出来指挥。”搬石运瓦,伐木叮叮。仇池在大兴土木了。峰顶有树有石,但砖瓦、钉铁之器,却必须向远处城镇购置。巧匠章大器于四队中挑出一队。由那瘦长的泥水师父彭逢年领着,由峰下运上峰顶。木工师父“吴申友”则领着另一队在远远一角的树林中先伐木材。武维之每见脏叟煞有其事地指东顾西,交代苦力们工作,便忍不住好笑,心想:“现在这份差事谁都会做,一旦木头砍齐,需要量校锯刨的时候,倒要看你如何应付?”他自己因为是以富膂力先人选,被分在运石组。旋进旋退地工作着,一颗心却全集中在那围有铁网的布篷;虽然没有接近机会,但眼见守卫森严,知道父亲定尚安好无恙,却也稍稍安心。就这样,半月过去了,一切材料均已准备齐全。有一天,脏叟觑便凑近武维之,传音苦笑道:“这样拖到几时才有结局?而且就要锯木作材,老弟,你说怎么办?”武维之正待答话,头抬处,睹及风云帮主在“凤剑”司马湘云、“小灵狐”曹瑶姬陪同下,正偕着那位腰背微驼、眼如烂桃,因受老少魔女特别赏识,已拔升为工程总临的“洛阳巧匠”章大器向这边走来,只得住口。一行走近,风云帮主在苦力群中发现脏叟,不禁止步问道:“吴师父,木料准备得怎么样?”脏叟手扶腰间板斧,从容躬身答道:“差不多了,明天开始制材。”风云帮主满意地点点头,欲移步离去,秋波偶剪,突然咦了一声,迅速转过身躯,向远处蹩额遥喝道:“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黄香主?”众人循声望去,由人峰处踉跄奔至的,正是黄衫客黄吟秋。只见他形色仓惶地奔至近前,眼扫众人,嗫嚅着,欲言又止。风云帮主注目间,脸色蓦地一变,沉声冷冷喝问道:“来了多少人?”“五十名左右。”“离这儿还有多远?”“柳林镇。”“什么?柳林镇?宝鸡、凤翔那几站的家伙吃的什么饭?”“是……是的……事情发展得非常突然……就好像……出于一次预定行动。”“哪些人带头?”“三老、天山白眉叟以及少林众悟、武当一心;其余的不及准认,想系各派所选出来的高手。”风云帮主目中一亮,哦道:“没有天盲叟?”“好像没有。”“脏叟呢?”“好像也没有。”风云帮主轻轻嘘出一口气,沉吟着,半晌没有开口。一旁站着的那位红衣小灵狐,这时忽然偏脸向洛阳巧匠悄声问道:“关内外,还有没有像仇池这样的所在?”巧匠章大器眨眨烂桃眼,唔了一声,仰起头,正在思索着。风云帮主忽然摇摇头,冷笑道:“一再回避,终究不是办法。”巧匠章大器突然以手一指远处那几座用铁丝层层环绕的帐篷,向风云帮主睁着一双红丝满布、眼屎涌堆的烂桃眼,迫切地问道:“请问帮主,现在抵达柳林镇的那批人,他们来,是不是为了关在那里面的那几个人?”风云帮主怔了怔,注目反问道:“也可以这么说怎么样?”巧匠点点头,缓缓竖起一根指头道:“假如这样,老汉倒有个计较。”风云帮主似对这位猥琐匠人的心机极为信任,闻言之下,双目中不禁又是一亮,忙问道:“什么计较呀?说来听听看。”巧匠重重地咳了两声,启口之前,眼光偶扫,忽然轻轻碰了红衣小灵狐一下,低声道:“这位大姑,我们借一步说几句话如何?”小灵狐眼望风云帮主,风云帮主点点头,小灵狐立即向巧匠比了一下手势,领先走去。远处树下,那位巧匠在小灵狐耳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说完后,二人同时转过身来。巧匠烂桃眼眨动着,一脸得意;小灵狐则似乎强抑一股意外和不安,匆匆跑回风云帮主身旁,以传音方式复述一遍。风云帮主微仰着脸,声色不动地静听着,听完后,仅淡淡嗯了一声,随即轻轻挥手道:“那么去请‘太上帮主’和‘太上护法’他们来吧!”小灵狐折腰一福,转身如飞而去。这时的脏叟,已退出数步,就地坐在一块大石上,取下腰间的旱烟筒,正在悠闲地吸着。这一带,本是石工的操作之所,武维之仅转了个身,便又混入一群石工之中。此刻,武维之虽已随同那些石工们一起操作,但他的注意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一边。这时,他见了小灵狐那种反常神色,虽然纳罕异常,却又莫名所以。巧匠献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一条妙计呢?据他揣测,十之八九可能与刻下遭禁的父亲和师父等人有关连,可是,小灵狐初闻之下,何以那样惊惶?小灵狐惊惶,而风云帮主却那么一点不在乎,又为何故?最不可解者,像这等重大事件,不去内帐计议,反着人去请两个老魔来此,岂不令人迷惑?正思忖间,笑语遥传,两个老魔:“太上帮主”玉门之狐与“太上护法”鬼愁谷主在丰都双鬼王及十三紫燕的簇拥下,已然来到。两个老魔的神情均甚从容。玉门之狐首先向小魔女四下一指,问道:“所有的木材,都准备齐全了吗?”小魔女点点头,微笑着,没有开口。武维之益发奇怪起来,暗忖道:“两位魔头请来,原为计议退敌大事,老魔女此刻却好整以暇的查问工程进度,这是弄什么玄虚?”疑念未已,忽听得一个阴冷声音喝道:“这人是木工带班,怎躲在这儿偷懒?”武维之心头一震,辨出此话系喝自太上护法鬼愁谷主之口;而被责备的再无他人,自是脏叟无疑了。急急偏脸望去,只见鬼愁谷主脸现怒意,正向脏叟走去。脏叟满脸堆笑,一根旱烟筒刚插回腰带,人尚未站得起来。说时迟,那时快!鬼愁谷主一个箭步,出手如电,脏叟应手被点倒!一片惊呼声中,那位烂眼巧匠第一个哈哈大笑起来。丰都双鬼王勾魂使者和铁面阎罗于脏叟倒地后,双双奔了过去,俯身对脏叟面部清了清,愕然低叫道:“是脏叟古笑尘!”风云帮主冷冷一笑,忽然转脸向章大器悦容道:“章总监,你怎么看出来的呢?”那位乐得泪水直流的洛阳巧匠,一面拭眼,一面大笑着道:“老汉对武林中事虽然一窍不通,但这厮以木匠自居,对木材砍伐外行,却瞒不了老汉去!”说完,又是一阵大笑。武维之这才恍然大悟,脏叟担心制材要出毛病,想不到伐木时即已露出破绽。这时,他对那个烂眼巧匠简直恨得咬牙切齿,两眼冒火!可是,当他瞥及远处那几座绕有铁网的帐篷,他终于忍下来了。红衣小灵狐适时赶至,手上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布袋。风云帮主含笑一指,向巧匠说道:“五十两,赏你喝酒!”巧匠伸出的双手,因兴奋过度而微微颤抖,银袋一沉,几乎没接住。武维之暗暗咬牙道:“喝酒?也许来世有望!”风云帮主目送双鬼王将穴道被点的脏叟押远,又转过脸来向巧匠笑问道:“你说退敌之计很简单,究竟简单到什么程度!”那位烂眼巧匠左不是,右也不是,好不容易将那袋银子放好。这才腾出一只手来,在空中先比了个四方形,又比了砍劈之势,然后谈笑道:“这个,帮主懂吗?”风云帮主指指远处帐篷,未及开口,巧匠已然大笑着接下去道:“对!完全对!就是这样,刀剑是现成的,牢笼则包在老汉身上,一夜交货。明天,请他们一个个坐在牢笼中,外架刀剑,帮主们可以相机行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拿人质要挟!”武维之心头一凉,恨恨暗骂道:“这厮好毒啊!”风云帮主向老魔女点点头,笑道:“这一计虽不新鲜,但也还亏他想得出来。这在我们,可说是一种老套;不过,除此而外,我看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资采行了。”老魔女点头未置可否。巧匠烂眼一眨,忽向小灵狐低声道:“老汉刚才的要求,大姑转达了没有?”小灵狐又向风云帮主望去。风云帮主点头道:“这些苦力来自四面八方,为数又多,要清查也没有那么多时间……顾虑的也是,去传司马兄弟来吧!”小灵狐衔命离去。不一会,领来那两位曾一度以“金判”和“一品箫”身份出现的司马兄弟“龙剑”司马正、“虎剑”司马奇。现下的这两位司马兄弟,虽仍分别穿着蓝、白两色长衣,唯脸上面纱已经除去。两张脸形相同的英俊面庞上,满布着落寞的苍白和忧郁。二人应召来到,向风云帮主双双一躬,垂首不语。风云帮主缓缓伸手自怀中取出一只锦盒,从里面倒出两颗粉红色的药丸,交给小灵狐。小灵狐接过,转递给二人手中。二人一声不响,送入口内吞下。服药后的司马兄弟,不消片刻,脸色即转红润,双目中也同时有了光彩。风云帮主手朝巧匠一指,向二人吩咐道:“你们两个从现在起,须跟着这位章总监不可片刻稍离,全力维护这位章总监的安全。明天这时候,本座自会差人将解药送上。”两兄弟朝巧匠望了一眼,没有开口。巧匠向风云帮主迟疑地眨着烂眼道:“这两位的本领很好,是吗?”风云帮主忍不住笑了起来道:“章总监,说句您不生气的话,若非您对本帮有着如许功劳,就是要您为他们二位倒倒茶水,他们两位恐怕还不愿意呢?”巧匠一哦,朝两兄弟打量了好几眼,忽又摇头道:“英俊的确英俊,别的长处,唔——”司马兄弟脸孔微红,两对精目中,同时射出一股怒意。风云帮主轻轻一咳,两兄弟立即合目垂首。风云帮主转向巧匠嗔责道:“章总监,少说两句好不好?您又不是武林中人,再解释详细些,您也不清楚。现在不妨告诉您,本帮除了太上护法;太上帮主及本帮主而外,就数他们两位武功高这样可放心了吧?”巧匠一呆,忙向司马兄弟打躬道:“啊啊!冒犯!冒犯!”这时的凤剑司马湘云,早借着巡察工程情况,而漫步走来石工群中。此刻,凤剑正好打武维之身旁经过,她虽然低着头,但武维之比她所处地势较低,因而他看到有两颗晶莹泪珠,正在凤剑明眸中闪闪滚动。第二天,一封由三老具名的战书,递达仇池风云帮临时总坛中。第三天,仇池峰下,陇西大草原上,排开了两道惊心动魄的阵势。东边:天、地、人三老,一字盘膝排坐;稍后一排,中坐须眉皆白的天山白眉叟,上首坐着少林众悟大师,下首坐着武当一心道人。众悟大师身后,站着的是少林“黄衣人老”;一心道人身后,站着的是武当“玄鹤九子”。中间,天山白眉叟余桑身后,站着的则是一位面如满月的青衣文士和一位柳眉凤目的俊秀少年;二人均是青衫方巾,腰悬长剑,风采照人。再往后,成半月式围列着的,则是当今各派知名高手,总数约三十名上下。西边:阵容更壮,阵势也异常奇特。最前面,一字排开的竟是四座约五尺见方,以儿臂粗细之桧木桩钉成的栅笼;中间的两笼,各囚二人。上首笼中,囚的是“武林双英”:金判、一品箫!下首笼中,囚的则是“大名双怪”:黑无常、白无常!金判、一品箫隔壁,南边一笼,囚的是雪娘欧阳皓珠。黑白无常隔壁、北边一定,囚的则是丐帮帮主“脏叟”古笑尘。四座栅笼中所囚着的六个人,均是一式盘膝垂首而坐,各人重要穴道,显已分别受制。四座栅笼,比肩并置。四座栅笼后面,十二名锦衣壮汉执剑而立,十二支宝剑均长三尺有余;两支一组,分由栅笼中交叉探入笼内,剑尖紧抵六人背心。四座栅笼之后,是一张仅有三个座位的塔形木椅。居中坐着的,是秋波盈盈、仪态万千、一身天青短打、外罩龙风披风的风云帮主彩风阴少华。上下首,分别坐着徐娘半老、风骚不减的“太上帮主”玉门之狐,以及那位瘦小丑恶的“太上护法”鬼愁谷主。鬼愁谷主身后,站着一式紫衣的“十三紫燕”。玉门之狐身后,站的则是“小灵狐”曹瑶姬、“凤剑”司马湘云。风云帮主身后仅站着一人。这人你道是谁?说来可能谁也不信,竟是那位有“赛鲁班”之称,对武功一道却完全外行的洛阳巧匠章大器!巧匠章大器身后,二人按剑而立。那二位一衣蓝、一衣白,脸部不带一丝表情,三天来一直以巧匠安全为己责的英俊剑手,正是“龙剑”司马正、“虎剑”司马奇兄弟。塔形木椅两侧,另成八字形向左右排开着两行人物。向左,顺序是:“秃龙”尚一绝、“黄衫客”黄吟秋、“要命郎中”崔魂。双鬼王“勾魂使者”和“铁面阎罗”,以及六七名面目较为陌生的各坛香主。向右,顺序是:以前虎坛的四十八名银衣弟子以及十三名金鹰副手。银衣弟子各银笛一支,金鹰副手则一律手横金背鬼头砍山刀。刀光笛影,一个个凝神注目,生气虎虎。两阵相距,约三丈左右,而在人数上,风云帮这边足足超过两倍而有余。风云帮这边除了为数逾百的正规人马之外,稍远两角,尚聚立两堆为数不下三十的破衣苦力。四座栅笼,便是他们运下山来的。以“蛮牛”姿态投效的武维之,此刻使杂在这群苦力之间。他过去半个月来在工作方面的表现,以及他那两臂膂力,使他成为这次挑选下山苦力的当然人选。从峰顶出发,谁应该抬哪座栅笼,没有明白规定。武维之两眼直勾勾地,一直望在师父和父亲的那座栅笼上;但是,他最后走去的却是脏叟的一座。因为,他不能也不敢在这最最紧要关头,让自己的情感崩溃。他知道,他本人虽不在乎那样做的必然后果,但是父亲,尤其是师父金判,将不会原谅他的。六人中,在目前能够知道他是谁的,唯有脏叟。他希望能在下山途中,得到脏叟一点指示,可是他失望了。脏叟仅深深一声长叹,便垂下头,没再表示什么。他没有示意武维之保重,也没有鼓励武维之在必要时舍身殉亲,甚至对那个破坏大事的洛阳巧匠,也没显示仇恨之意失去希望的人,有时会感觉叹息均属多余。常人如此,英雄也不能例外。脏叟的悲哀,是可以原谅的,因为摆在眼前的事实太明显了。双方实纵有参差,如能放手相搏,至少,洒出一滴血,会有一滴血的代价;而现在己方六人受困,十二支无情剑控制了一切!武维之知道,他可以做到一点,便是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杀死任何一座栅笼背后的全部锦衣剑手;但是,他却无法保证自己得手之前,那些锋利的剑尖不往前送送上一两寸也就够了,那是任何人都办得到的。就算那些剑手能在行凶后除去,于事又有何补?他必须打破栅笼,这一点也许不费力,可是他只能抢救一人,他应该在六人之中先择谁?别人不说,即使黑白无常,他都不忍背弃。这对兄弟,人虽生得丑,心地却极赤纯。他俩比别人不同,只要他们置身事外,风云帮永远不会去惹他俩,可是,他们不计一切跟来了,只为对师父金判的景仰。厌其所厌,爱其所爱,不受利诱,不为势劫,这便是可贵的灵魂;有着可贵的灵魂的人,生命价值使该相等。同时,他纵能抢救一人,也绝不能摆脱追击;而另外五人,却势必遭累丧生。全孝则不能全义,全义则不能全孝。最后,他才发觉,脏叟向他没有任何表示,实在是因为这位风尘义丐想得太透彻了。初冬的朝阳,在肃杀肃穆的陇西草原上,缓缓升高。黎明前后,两队人马由远处合拢,聚列,僵持。没有一方说过话,也没任何一方有采取攻势的象征。双方以坚忍和缄默等待对方可能暴露的心理弱点。三老方面,绝不会轻易牺牲囚笼中六人;风云帮方面,更不愿拿六名俎上肉的死亡去激动敌方士气。任何一方面,均在沉默中寻求两全的克敌之策……最后,沉默终于被打破了。首先打破这片沉默的,是黑白无常。黑无常吃力地抬起头,神情烦躁地望了白无常一眼;白无常也随着抬起头来,神情却显得异常安闲。黑无常因想掠开额前散发,双臂无法举起,结果啐了一口,忿忿骂道:“他妈的,两个婊子!”身后四名锦衣剑手闻言,剑尖一送,二人背心立即冒出一股血泉。二人身躯倾动了一下,谁也没有哼出一声。白无常缓缓接口道:“婊子养的,比婊子更可恶!”四名锦衣剑手凶睛门处,剑尖又是一送,血流更涌!黑无常偶尔侧脸,忽然嘿了一声问道:“那是不是一品箫,老白?”白无常悠然掉过头来,侧目一打量,然后仰起脸答道:“好像是,不过咱倒很希望看错了人。”金判这时不知低低说了两句什么话,一品箫缓缓抬头。这位一代儒侠苍白而不失坚毅和雍容的英挺面庞上,此刻浮现出一抹荡然微笑,向黑白无常轻轻点了一下头,诚恳地一字一字地说道:“金判韦兄在小弟面前,一再称许两位为当今慨爽之士,小弟虽对两位了解不够,但是两位当知道,金判与一品箫无论对人对事,看法永远一致。十年前的小弟,三旬不足,请两位相信,那种年龄正是人生犯错最多的时候。假如两位不以今天与金判、一品箫并因为耽,武品修将深表感激。”黑无常面部抽搐着,兴奋而激动,忽然颤声尖叫道:“婊子养的!刺……刺……哈……哈……对……对了!”剑尖猛送,血如喷泉!黑无常在血泊中大笑着倒了下去。白无常朝尸身赞许地晃了一下脑袋,然后全力扭头向后,缓缓说道:“你们两个能说不是婊子养的吗?”另外两名剑手一声冷哼,手挺处,白无常也随着倒下。一品箫热泪盈眶,黯然低头。金判喟叹道:“可怜而可敬的一对兄弟,为自尊受损而活,复为自尊得到满足而死。武林,典型的武人啊……”风云帮主仅朝四名锦衣剑手瞟了一眼,并无责备之意。草原上,再度回复沉默……冬阳慢慢、慢慢地升高,三老中的白衣“天老”终于抬起了脸。紫铜色的长方面孔上,不带一丝表情,双目电注风云帮主,沉声缓缓地说道:“我们双方,没有条件可提,没有妥协可讲。今天,僵持的结果,假如免不了走上某一条路,司徒奇希望最好现在就开始。”风云帮主偏脸向老魔女望着,老魔女悠然抬头,淡淡一笑道:“这番话如换由另一个人说出来,我们愿意考虑。”另一个人?另一个是谁?武维之刚刚自问得一句,心头一动,蓦地暗噢了一声道:“对了,天盲叟!是呀!天盲叟救出三老,自己怎么却不见了呢?难道因为这老儿性烈如火,三老为了顾全‘昆仑三剑’司马兄妹,而拦住没有让他参与?”这一点,颇有可能。不过,要真的如此,三老用心可就大左而特左了!今天的风云帮,势雄力厚,该帮回避的就是天盲叟了一人。天盲叟出面。双方尚可保持均衡。而今,去了天盲叟,三老虽可分敌老少魔女和鬼愁谷主,但胜负之数却很难说。余下的少林众悟大师,虽可独当一面,但是,最多也只比“秃龙”、“要命郎中”稍强一筹,如以一对二,却是不够。再下来,武当一心道人虽已继太极道长接掌武当,但在成就上,前者比后者却差得甚远。黄衣八老、玄鹤九子可与风云帮三坛香主一较短长,但是那些各派高手,却不一定能够制服为数超过三倍有余的金鹰副手、银衣弟子以及十三紫燕。而最重要的,便是风云帮这边尚有四名人质,在投鼠忌器的牵制下,可谓致命伤。天盲叟纵然出面,都不一定占上风;如今凭空减去这最得力的一员,三老这样做,岂非大大的失策?由于天盲叟的缺席,武维之忍不住重新向对面阵中检查起来。天山白眉叟身后那位青衣文士和俊美少年,他早认出是“巫出神女”的“天山蓝凤”姑侄。但是另有两个人,他却始终没有看到。一位是自己的母亲梅娘,一位便是自己的表妹玉女司徒雪!自己母亲舍身空门,由于长伴青灯木鱼,不再过问红尘一切,尚有可说。表妹却跑到哪里去了呢?忽听天老沉声说道:“遗憾的是,天盲老儿谁也管不了。”微微一顿,沉声接下去说道:“假如贵帮有意再耗下去,司徒奇也不反对。贤母女明白,四名人质令我们这边不得不忍心等待。贤母女什么时候不耐烦,请通知一声也就是了。”说完话的天老,眼皮微垂,重新合目人定。风云帮主秋波闪动,忽然微微偏脸,向身旁那位不住以衣袖拭眼的巧匠低声问道:“章总监,依您该如何?”巧匠想了想,凑近一步低声说道:“主意有,一个原则却必须确定:就是贵帮主在克敌制胜,以达到一统武林的大前提下,是否不惜牺牲?”“可以说明点吗?”“这很简单。目前摆着的,是个大场面,贵帮动员全帮人力;而对方也似乎集中了各派精华。是这样的吗?”风云帮主举目略扫,点点头道:“是的,他们没留下什么了。”巧匠头一点,低声接下去道:“好,底下便是代价问题,像下象棋一样,要赢,便得从‘兵’、‘卒’互兑着手,帮主明白不?”风云帮主道:“只要能赢,现在站着的,谁都可以牺牲。”忽觉失言,轻轻一咳,又接道:“本座所谓‘能赢’,是指全面而彻底的,一劳永逸的‘赢’。话虽如此,本帮骨干人物当然也不能折损太多。”巧匠手指低低地两边一比,道:“老汉只是说‘兵卒’。”风云帮主轻轻一哦,高兴地道:“那自然再好没有,不过兵卒以外的重要人物,好像司马兄妹、尚、崔、曹诸香主,又如何保全?”巧匠再近一步,低低地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话;风云帮主直听得秋波流转,连连应好点头。巧匠献计毕,退回原位。风云帮主转向黑衣鬼愁谷主,低声问道:“太上护法以为此策可行否?”鬼愁谷主眼皮似睁似闻地点点头,冷冷说道:“很好,本座不反对。”再望向老魔女,老魔女也是点头赞成。于是风云帮主转正脸,声浪一提,向三老笑盈盈地朗声说道:“敢向司徒大侠报告:本座有点不耐烦了!”三老身躯同时一动,同时霍地抬起头来,三只精电般的目光迅速交换一瞥,仍由天老司徒奇答话道:“很好,请示知开始之方式。”草原上,数百对眼睛中,一致闪出亮光。空前严肃!空前紧张!清风吹拂着塔形椅背上那面高悬的风云帮旗,猎猎作响。风云帮主目扫全场,前后左右环顾了一眼之后,笑意骤敛,转正脸,冷冷说道:“司徒大侠刚才说得很好,今日之会,没有条件可提,没有妥协可以讲。换句话说,此会结束,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微微一顿,注目沉声下去说道:“现在,双方同时调整阵式,各以功力较弱者一字相对。先是一对一,连胜可以连战。任何一方剩至十名以内,开始混战,至一方死光为止!”死亡的恐怖,换来一声惊啊。不过,每个人都明白,这是无可逃避的现实。武人唯一的保障,便是武功。这便是身人武林,何以人人舍命向上,永远追求更高成就的原因。弱的先开始,的确很公平,武林中,原就是强存弱亡啊!每一对眼球,开始充血;每一颗心脏,开始腾跳。挣扎抗拒,是人们面临死亡的本能,有用无用,是另一回事。三老相顾愕然,风云帮主反手拔出那面风云帮旗霍地一挥,面向“小灵狐”曹瑶姬肃容喝道:“曹香主,整理队形!”小灵狐接过帮旗,不一会,旗影翻飞,人影纵横,一字阵排定。四十八银衣弟子排在最前面,接着是:十三金鹰副手、十三紫燕、各坛护法……龙坛十三金鹰人数已不足十三;剩下的“要命郎中”、“双鬼王”等四五人,其功力均在一般总分坛香主之上,所以排在较后面。再接着,便是“小灵狐”曹瑶姬、“凤剑”司马湘云、“虎剑”司马奇、“龙剑”司马正。鬼愁谷主抢在老魔女之前,因此老魔女玉门之狐成了最后一个。风云帮主为首领人物,不需人队。她从小灵狐手中接回帮旗,领着巧匠,走去队前,等待敌方列阵。三老方面,经过一阵紧急会商,原来阵形,依然故我。风云帮主看了,虽然有点奇怪,一时却也没说什么。这时,天老司徒奇缓缓移正目光。向风云帮主淡淡说道:“‘田单赛马’,古有诈术先例,这方式老夫反对。”风云帮主勃然变色,大怒道:“诈在何处?既反对何不早说?”天老从容接口道:“帮主不必生气。原则上,老夫并不反对这种作法,只不过想稍加修改,化繁为简罢了。”“化繁为简?”风云帮主一时不明其意。天老手指四座囚笼道:“譬如说,那后面的十二剑手就没有参加。如要他们参加,在贵帮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的;不答应,就是不公平。”风云帮主为之语塞,天老悠然又说道:“当然了,这种要求,我们也不会提出。老夫的意思,那十二人可以不必参加,同时也不必限定一对一。”他指指那些银衣弟子,又指了指自己身后,微笑道:“那些年轻人,有谁能是老夫身后这些高人的对手呢?车轮战虽可将老夫身后这些高手一一累死,但是,打到最后,贵帮部下还能剩下几人?”银衣弟子们闻言,一个个眼眶红润,凄然低头。风云帮主一见士气动摇,脸色下沉,正待开口喝阻时,天老已迅速接下去道:“修正后的方式,将于贵帮有利。”风云帮主双目一亮,似信未信地冷笑道:“这种话说给谁听?”天老微微一笑,接口道:“说给贵帮主听。就是由我方的少林八老及武当九子首先出面布成一道阵式;贵方一次出动多少人,一律不拘,但只以一次派出为限。人老、九子死而后已;而贵方胜困可喜,败时,随时也可以撤退,我方绝不趁胜追击。这一阵过了,再说其他。”巧匠轻轻一咳,自语道:“不拘多少人,真狂!”风云帮主立即会意,于是冷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就这样吧!”双方同时约退二丈,空出六七丈一片草地。少林八老、武当九子分别向他们掌门人行过佛、道两门诀别礼,神情肃穆地鱼贯走出。少林黄衣八老全部空手,武当玄鹤九子则人手一把钢柄长尾拂尘。一队向南,一队向北,不一会,两阵形成。黄衣八老布的是“八方金刚阵”。八名高僧面向八方,合掌垂眉以待。玄鹤九子布的是“九子连环阵”。九位灰衣道人面向里,围成一圈,九支拂尘一致斜指圆心空地。也是垂眉俯首,不相顾视。风云帮主衡量了一下,扬旗朗声道:“四十八名银衣弟子攻打‘九子连环’,十三副鹰及十三紫燕攻打‘八方金刚’。有胜无败,败退者死!”玄鹤九子声色不动;而黄衣人老一听“十三紫燕”几个字,却不由得人人身形一震,同时念了声“阿弥陀佛”!巧匠低声不知又说了句什么话,风云帮主立即补喝道:“银衣弟子归崔鹰主率领,鹰燕一队由尚一绝尚香主带队!”三老面部虽无表情,身后各派高手闻言却不禁一怔,同时露出忿忿之色。武维之暗暗咬牙,发狠道:“今天第一个,非宰这厮不可!”要命郎中崔魂、秃龙尚一绝齐声朗诺,双双矫捷地自队中跃出。要命郎中背上药箱已除,腰袋中却装得鼓鼓的,这时双手往两只鹿皮袋中一插,昂首大喝道:“孩子们,上!”四十八名银衣弟子,银龙般旋风一卷,便将玄鹤九子圈圈围住。要命郎中又是一声断喝,四十八名银衣弟子长笛一抡,猛扑而上;要命郎中本人,眯起一只独眼,冷笑着,傲立一旁,一时却没动手。玄鹤九子一声无量寿佛,同时扬拂转身。笛光拂影,随即混成一团。这一边,差不多是同一刹那,秃龙尚一绝自腰间抽出一条七节龙骨鞭,手腕一抖,打出一声鞭花,迅雷一般喝道:“都随本座来!”龙骨鞭一指,首向正东一名黄衣高僧当胸点去。十三副鹰亮出鬼头砍山刀,刀光霍霍,纵横窜上。十三紫燕长剑出鞘,有如十三只惊风紫蝶,连翩游走,以相同招式,一点即离,轻灵无比地接应着十三副鹰。刚柔互济,八老立陷重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