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兵家云:“关中,据天下之上游,犹人之有首,扼制天下之命,乃天下安危之所系也!”又云:“关中有事,终南,其必争之地也!”关于终南,《左传》云:“终南,九州之险也!”终南者,依晋人潘安《关中记》解释:“天下之中,居都之南也!”终南就是终南山,简称南山,亦称中南山,另有太乙山、地肺山、秦山、楚山、橘山诸别名。秋风习习的八月下旬,终南山顶,于那位坚辞来真宗封左司谏不受,而自号云溪醉叟的隐士仲放当年所陷居的云溪谷中,忽然出现了一名五官虽极英秀,但神色却颇为憔悴的青衣少年。青衣少年系自谷外一路飞纵而来,这时身形一定,于谷中一条清溪旁边站住,仰望着迎面隐有楼宇檐角露出的峰顶,深深嘘出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到了!八月还剩两天,我总算没有误过君山许下的半月之期。”语毕,一声长叹,缓缓转身向溪边伏下,正待掬水解渴,蓦然眼光触及水中一张憔泞的面庞,不禁呆了呆,怔怔地忖道:虽说当今五大门派的掌门人都认得我,但我如这副模样走进人家一品宫,岂不有损师门威仪?他回过脸来,再看看身上衣履,也都污秽不堪,不由得一阵苦笑。于是,他临时改变原拟直趋峰顶的初衷,饮完清泉,吃饱干粮,找着一处隐僻所在,将长衣及鞋袜脱下,以清水洗净,晾在枝头,然后就地盘坐调息,丢开诸般烦恼,默运本门心诀,准备度过漫长的一宵。晨雀噪林,他从忘我之境悠悠醒来。衣履虽未于透,但已焕然一新,取过穿着妥贴,又走到溪边映照了一下,这才略感安心地拾道登峰。终南派重地,气象威严的一品宫前。八月末日,日上三竿晨牌时分,一名神采奕奕的青衣少年向两名一身银灰色劲装、外面各披一袭银灰色风衣、姿色清秀、长剑斜悬的少女,躬身朗声道:“武功山天龙堡,天龙老人门下弟子葛品扬奉师尊之命,求见贵派白掌门人,敢烦两位师姐赐予通报!”两名银衣少女还礼后,其中稍长的一名道:“原来是葛少侠,葛少侠请移玉客房,稍候片刻。”说着,与另一名银衣少女将葛品扬引进偏厢一间明窗净几的书室内,由一名青衣小婢奉上一盏香茗,这才双双微福退去。没有多久,即有另一名紫衣佩剑少女进来说道:“敝掌门人恭请天龙门下葛少侠至一品轩相见。”他在紫衣少女引领下,穿过三重庭院,到达终南一派最高的礼宾之处,一品轩。终南掌门人,凌波仙子白素华,衣装仍与在君山时所见无异,不过脸上未戴面纱,一张银盆般的清丽面庞,眉如春山,目赛秋水,明秀雅淑中,另含一种蔼然慈和之气。葛品扬心情沉重,对眼前情景全不注意,只在心底不安地忖道:将见到的那名女弟子,如果真为师门绝学天龙爪力所伤,该怎么办?凌波仙子见了葛品扬,微笑起立,颔首道:“少侠辛苦了,请坐。”在短短的半个月之内,葛品扬可说已是第二次会见这位终南掌门人了。不过,两次相见,由于葛品扬出现的面目不同,彼此于前后两次所处的地位,也就完全颠倒过来了。上次在君山,凌波仙子是以晚辈身份,朝见当今武林领袖人物天龙大侠;这次来终南,则变成凌波仙子以名派掌门的尊崇地位,接见一名异人高足,虽然说彼此间班辈不相上下,但无论就年事或威望而言,葛品扬毕竟属于后进。所以,这时的葛品扬,不得不以前在君山,凌波仙子见他时的那种恭敬态度,上前深深一躬,朗声道:“晚辈葛品扬,参见白掌门人!”凌波仙子又还了一福,含笑说道:“少侠言重了。”前在君山,葛品扬仗恃师门天下无双的易容术,不愁被人看出破绽,言词举止反倒从容;而现在,他因亟于知道那名女弟子是否真为天龙爪力所伤,心绪异常不宁,无心再事客套,不待凌波仙子让座,接着便又躬身说道:“如果方便,晚辈希望立即见一见那位遭遇不幸的师姐!”凌波仙子笑意遽敛,沉重地点了点头道:“那么少侠请随我来吧!”一品轩后,有两条夹院并行的长廊,长廊尽端会合处,竖立着一方紫檀雕屏,屏后是一间珠帘低垂的卧室。前行四婢,分两边将珠帘高高挑起,葛品扬随凌波仙子进入卧室之后,不禁为室内精雅绝俗的陈设所惑,疑忖道:这会是一名弟子的卧室?凌波仙子似已瞧出他的心意,淡淡一笑,说道:“这是我住的地方,要她搬进来,乃为了便于照顾。”接着又轻叹道:“天下做师父的,谁不疼……”葛品扬念及自身,不由一阵黯然。凌波仙子勉强笑了一笑,改口道:“就请少侠这边来看看吧。”一袭雪白的纱帐,自室顶下垂及地,容得凌波仙子和葛品扬走近,帐前两婢,头一低,迅速向两侧退开。两婢让出的纱帐上,露出一个三寸见方的方孔,由方孔中,只见纱帐内的那一边,一片润如凝脂的肌肤上,五点殷红,状若梅瓣,红点四周隐呈一抹青紫,这情状,正是中了天龙爪力的独特征象。葛品扬目光一直,心头大凉,几乎脱口喊出:“这教我怎么办?”他在君山,满口许下诺言,那原是出于不得已;天龙爪为天龙堡独门绝学,那时他的身份是天龙堡主除此而外,他能如何表示?而事实上,为师门神功毁去的武功,如何才能恢复,他根本一无所知。同时,他相信两位师兄、一位师妹,也一定不会比他知道得更多;当师父天龙老人传授这项武功之时,师兄和师妹虽没有表示什么,而他却曾一度有过疑问,那便是:“这种天龙爪力既能将人武功毁去,毁去之后,还有没有方法令其复原呢?”他只是这样想,却始终没有提出来问过;因为他怕师父反问:“问这是什么意思?对方若非十恶不赦之人,你为什么下手?下手之后,又为什么要再施解救?假如说那是个能够悔改的人,你又何不以别种方式施予点化?”时到如今,他后悔了,他还是应该问的;人有无意之错,武人出手,误伤在所难免目前便是一例。葛品扬出神间,但听凌波仙子轻障了一下道:“部位是在第三侠骨上的‘中谬’,咳咳,很严重是吗?”葛品扬惊然一惊,双颊同时大热;侠骨在人身腰股之间,对方又是个女儿身,人家若将他这番出神之状误解起来,岂不有口难辨,无地可容?一急之下,连忙说道:“不,我,我是在想……”凌波仙子似乎并未误解,这时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只要有救就好。白石先生和八指驼叟曾建议去找龙门棋士古大侠设法,而我总以为先向令师求教比较合适,百了禅师和谢尘道长也赞成我的主张,所以才有日前的君山之会;多蒙令师满口慨允,白素华感激不尽,唉唉,以后的事,也只有留待以后再说了……”一听到龙门棋士这四个字,葛品扬心头一亮,凌波仙子底下的话,他根本没有留意。这时他心跳着,好不容易等凌波仙子将话说完,忙定了定神,肃容说道:“这位师姐所伤部位,已在家师意料之中。”凌波仙子惊喜地“呵”了一声,道:“白素华果然做对了!”葛品扬见人家这样尊敬和信赖自己的师父,心情又不禁沉重起来;当下顿了一顿,肃容接着道:“不过,有一点却必须请白掌门人谅解,目前尚无法立刻着手施救,须要稍等一段时日才行。”凌波仙子微觉意外地道:“要等多久呢?”葛品扬约略思索了一下道:“快则三月,迟则半年,家师手头上缺少几品要药,晚辈必须在这段期中去各处搜集。”凌波仙子轻轻嘘出一口气道:“那也不算太久。”葛品扬躬身一揖道:“就这么说,晚学要告辞了!”凌波仙子默默点了点头,未加挽留;葛品扬一揖转身,大步走出卧室;望着葛品扬修长洒脱的背影离去,凌波仙子微微一叹,暗忖道:要是“云绢”将来能许配他,倒是因祸得福呢!而大步向外走去的葛品扬,却一路忧心忡忡地想着:半年之期来不来得及呢?万一找不着怎生是好?就算找着了,他真的有办法吗?就算他有办法,谁又敢担保他一定答应帮忙呢?葛品扬要找的自然是“龙门棋士”古今同了。那么这位龙门棋士古今同,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居然使葛品扬一经凌波仙子提及这个名号,便有如在昏夜中突然遇见一线曙光般急急离开终南,去登门求教呢?嘿,说起来,话可长了。这位龙门棋士,非但一身武功玄奥莫测,即于文事方面,诸如诗词书画,星相卜算等等,也都无一不精,无一不晓;尤其对江湖上各门各派的历史变迁,以及各门各派的武功源流,更是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为举世公认的一代万能怪杰,其在当今武林中之名望,几与天龙堡主不相上下。而在当今武林中,人们只要看到棋盘棋子,甚至于只要谈到或听到一个“棋”字,谁都不免要会心一笑,而连带地想起这位“棋士”来。原来此公之号为“棋士”,乃出于自封,说到“棋艺”,却偏偏是此公诸般艺能中最弱的一环。据武林中精于此道者透露,此公之棋,非仅“豆腐”,简直就“臭不可闻”。好笑,就好笑在这里了;此公除了棋,可说样样都比人强,可是,此人无论到哪里,偏就是非棋不乐。他认为:一个人别的可以不论,棋,却是非懂不可;不懂棋,俗人也;俗人者,不可耐之人也。一声龙门棋士,心花怒放,远胜任何恭维。要打商量么?不难,且对上一局再说;只要使他棋瘾过足,天大的问题皆可代为解决。不过,话虽如此,如想与此公下棋下得“恰到好处”,却也大非易事。先决条件是,你可万万赢他不得;赢棋,就是赢麻烦,一盘又一盘,死缠不休尚属小事,另外还得接受:“胡杀乱砍,简直不成章法”“棋品不高,味道不够,实在懒得赢”等等,诸如此类,他自称为“老实说”或者“平心而论”的“花钱难买的批评”——直到他赢过你,哈哈大笑为止。他数说时,你如不开口,他会这么不断问你:“怎么样?承受了吧?你说老夫批评得对不对?”如果你受不了,还他几句呢?那么,也就比较简单了,大袖一拂,去也,而今而后,一切免谈。这样说,故意输他几盘不就得了么?也不行!要知道,此公所差的只是棋力,而对于察言观色,揣摩心理,可说谁也比不上他那份精明,不被他瞧出来便罢,要是被他识破你在故意放水,哼哼,你等着挨吧!葛品扬虽没见过此人,但由于师兄弟间时常引此为笑谈,所以对这位什么龙门棋士,实比一般人了解得多些。因此,一路上他想着,又是好笑又是发愁。论棋,师父天龙老人,可说是真正的一流国手,他们师兄弟自幼受熏陶,在这方面,一个个都已登堂入室,尤其是他和师妹,更比二位师兄强得多多,而他发愁的除了怕遇不到人外,便是:如何输输得像真的一样!三天后,到达潼关,潼关搭船,湖河而上,经永济、韩城,到达错开河。错开河为黄河支流,相传为大禹治水时所误开,故名。河床由于长年淤积,早已不具河形;虽然此去龙门山尚有一天水程,不过,葛品扬知道,那位龙门棋士虽以“龙门”传名,但自迷棋以后,便在这条错开河附近的“棋山”建有别馆,平常虽住龙门,但一有棋局,却多半要来棋山下。登岸后,葛品扬很快的便问到了那座徒有棋山之名,却一点也看不出它究竟像“棋盘”还是像“棋子”的“棋山”。这是一个深秋九月,天高气爽的午后。葛品扬踏着山径,经过半天寻访,最后,终于在一株如盖古松下,看到了一幕预料中可能看到的情景。古松下,大战方酣,二人正在对局。看清对局二人面貌后,葛品扬不禁舒出了一口气,忖道:第一个麻烦,总算没有了。原来龙门棋士由于“棋名”太盛,人们一提起此公来,笑犹不暇,根本就没有形容此公生相和装束的时间,所以,在葛品扬心目中,存在的只是“龙门棋士”几个字,至于龙门棋士究竟是如何样人,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而现在,他用不着为认错人而担心了,因为,此刻对局的两个人,一个须发如银,另一个唇红齿白的,却才十四五左右,这种情形下,谁是谁,自然错不了。葛品扬轻轻咳了一声,这才故作从容地,背手缓步拢过去;其实,他这种小心全属多余,那位显然就是名闻天下的龙门棋士,这时双掌紧接,两眼如铃,勾着上身全神凝注,根本就理会不了这许多;倒是在对面那个紫衣少年行有余力,闻声掉过脸来,朝葛品扬挤了挤眼,笑嘻嘻地,偷偷地扮了一个鬼脸。紫衣少年这种无邪而亲切的表示,立即取得葛品扬无比好感。这也许就是赤子之心吧?两位年轻人,第一次见面,在短短的刹那间,未交谈一言半语,却建立了比经过歃血结盟还要可贵的友情。葛品扬点头一笑,同时蹑足走去少年身旁。葛品扬毕竟是行家,目光在棋盘上约略一扫,即已明白少年朝他扮鬼脸的心意,原来棋面上两条龙正在互绞,而那位龙门棋士的“白龙”,很显然的比紫衣少年的“黑龙”,要少了一口“气”。葛品扬再一检视,发现龙门棋士这条“龙”不但差了一口“气”,另外尚有二三块“孤棋”均未活净,同时,满盘看上去,白棋的阵势全无“棋形”,东一团,西一条,简直恶劣透顶。葛品扬直想笑,但当他一想到笑的后果,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同时反替紫衣少年担起忧来;这时适值紫衣少年又朝他望来,于是,他连忙于眼神中发出一道询问,意思是:“你不知道此老的脾气吗?”紫衣少年眼皮微合,轻轻摆了一下头,好似说:“没关系,我不怕他。”葛品扬不禁大感奇怪,他想:“这少年是谁?他表示不怕,倚仗的什么?”他知道,少年的表示也许是事实,但是,当他抬眼看见对面那位龙门大棋士那副恼火模样后,内心仍然有点不安。他担心的是,龙门棋士要是被这盘棋输坏了情绪,他的事岂不要受到影响?在这种想帮忙也忙不上的情形之下,此刻的葛品扬实比那位龙门棋士还要痛苦十分。由于六神不宁,格达一声,葛品扬无意中,碰落棋盘外一颗闲子。龙门棋士终于被惊动了,他缓缓抬起脸来,轻轻一“哦”,忽然手朝棋盘一指,向葛品扬恶狠狠地注目问道:“你也懂这个?”这时,葛品扬的腿弯上,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点了一下;他不用看也知道,点他的,一定是紫衣少年。同时,他知道,紫衣少年这一点之意,一定代表着:“就说懂,快!”葛品扬头一点,微笑道:“在大棋士的面前,说懂可不敢,不过是略通一二,知道一点皮毛罢了。”葛品扬说着,眼色迅速一溜紫衣少年,好似问:“这样说对了吗?”从紫衣少年那种忍笑颔首的神态上,葛品扬知道,紫衣少年正在赞许他,他完全答对了。龙门棋士的脸色立即缓和下来,点点头,哼着说道:“就凭你这么点年纪,当然不会懂得太多的了。”说着,忽然一楞,语音蓦地顿住。因为,他一时只顾卖老,却忘了眼前的事实;葛品扬年纪固然不大,但比起现在和他对局的紫衣少年,多说没有,大上个二三岁总该有吧?那么,这位紫衣少年凭什么赢他的呢?葛品扬见龙门棋土窘在那里,生怕这位什么都不在乎,唯独要在棋上逞强的“棋士”一时转圜不过来,也许会老羞成怒,不由得心头大急。总算他情急智生,灵机动得还快,于是,装做没有理会得对方之言,故作赧然地头一低,上面将龙门棋士的视线遮住,低下,隔着石墩,迅速地足尖一挑,也在紫衣少年腿弯处轻轻点了一下。两小灵犀暗通,葛品扬这种无言的呼援方式,紫衣少年果然领会。紫衣少年清了清喉咙,先向葛品扬递了答示,然后脸一抬,佯嗔道:“师父也真是,天下有几个龙门棋士?天下做师父的,有几个懂棋?纵然懂,又有几个能跟师父您比的?冠儿有幸跟了您老人家,这是冠儿个人的殊遇,师父若将冠儿这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福缘去衡诸他人,岂不太苛刻了一点么?”龙门棋士一拍石案,怪叫道:“反了,反了”声浪虽高,却充满愉悦,显然的,他已从爱徒这番话中得到解窘的提示了;但见他故意脸一沉,先向紫衣少年喝了句:“没大没小的,不许你开口。”接着,转向葛品扬道:“这是小徒,咳,咳,虽然不懂规矩,论棋,还可以,老夫教得早,而且,咳,咳,他进步也还算快,这种机会当然不会人人有。”葛品扬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师徒”于是,连忙赔笑躬身道:“当然,当然,这种机会哪会人人有!”龙门棋士目光偶及棋盘,脸孔微微一红,随又沉下脸来,手向棋盘一指,正言厉色地训道:“以后杀龙紧气时,就照这个紧法,知道吗?”紫衣少年恭恭敬敬地应道:“是,冠儿知道了!”葛品扬眼看龙门棋士输了棋,却以“出于故意”的“喂招”来作遮羞借口,不禁为之忍俊不已,当下赞叹着凌趣道:“俗云:名师出高徒,真是一点也不错;怪不得这位小师弟,杀力这等凌厉。”龙门棋士大为高兴,衣袖一带,将盘面扫乱,一本正经地转向葛品扬道:“可不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如不将各式各样杀棋的奥妙手法,不厌其烦地逐一教给他,将来和别人对局吃了亏,叫老夫这个脸往哪里放?”葛品扬口里应着“是的,是的”,暗地里,却不由对自称“冠儿”的紫衣少年居然能忍得住不笑,深为佩服。紫衣少年忽然向师父建议道:“这位师兄既然对此道如此热衷,师父何不干脆慷慨一下,教他几手呢?”说着,借转身让座之便,又朝葛品扬挤了挤眼,意思说:“阁下无事不登三宝殿,既来此,当有所图,只要你真懂得一点,那就放心下吧,遇有困难,我答应助你一臂之力也就是了。”葛品扬知道,这一关,早晚要闯,尽犹豫也不是办法;同时他见龙门棋士口虽不言,神色间却已显得迫不及待。于是朝紫衣少年感激地点了点头,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去。龙门棋士矜持地翻了翻眼珠,问道:“你学了多久?”葛品扬故意思索了一下,答道:“总共约一年不到光景。”龙门棋士身子忽然一直,道:“一年不到?这,这怎么个下法?”手一松,放落刚抓起的一把白子显得非常不屑而失望。葛品扬忖道:“原来连谦虚也不行”想着,颇为后悔。紫衣少年抓起一把黑子道:“既是初学,那么就先摆九颗试试吧。”他一面在棋盘排下黑子,一面偏脸向师父埋怨道:“人家就因为懂得不多,才要向您请教的呀!”龙门棋士轻轻一哼,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开口;葛品扬望着棋盘上摆好的九颗黑子,不禁发起怔来。他想:从他刚才那盘棋看来,就是我让他九子,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现在他反过头来让我九子,而且许输不许赢,输又要输得不着一丝痕迹,古人说得好,棋力酒量,不可勉强,万般皆可假,唯有对奕,犹如武人过招,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这岂不要命?龙门棋士看他发怔,忽然抚髯点头,温颜安慰他道:“来吧,没有关系,如果这样还搪不住,下一局再加也不迟。”葛品扬舌尖猛咬,直痛得全身发麻,方将已涌至喉头的一声“噗嗤”抑住,同时回过头来望了紫衣少年一眼。紫衣少年右手一抬,食中两指迅速划动了一下,比了个“鳖爬式”,然后一声咳,又迅速将手摸去耳后,大声道:“怕什么?下呀,不经名师指点,你的棋到哪一天才能进步?”葛品扬暗忖道:“对,一步一步地运,任他占空就是了!”于是,棋局开始,龙门棋士落子如飞,愈下愈快,他以落子的速度表示他的轻松,而事实上,这也是他生平下得最轻松的一局棋。相反地,葛品扬却愈下愈慢,因为一步一步往起运,只是一个原则性的决定,他并非全然不懂,所以,多多少少,也得稍稍加以变化。难就难在这种地方,他要佯取攻势,却又不得真杀,非但不得真杀更要随时巧妙地规避着对方那些“投火飞蛾”。同时由于不“跳”不“飞”之故,自己的棋形竟在无形中坚实起来;所以,他不得不慢,因为他要计算,不是计算如何走法,而是计算如何才能保持落后路数。一局终了,葛品扬满头大汗,输了九路。他成功了,他成功的不是棋,而是那一头大汗。龙门棋士哈哈大笑道:“冠儿,去端盆水来!”紫衣少年乌眸滚了滚,摇摇头说道:“没有盆。这位兄弟,我陪你去净净脸,再回来下吧。”龙门棋士挥手道:“也好,快去快回来。”紫衣少年朝葛品扬手一招,同时又使了个眼色,转身便往左侧峰腰下如飞奔去;葛品扬向龙门棋士欠了欠身,循踪追去,他不敢施展本门身法,只以比常人较为矫健的步伐向前走,待他走到山下,紫衣少年已在涧边一块石头上坐着等他了。紫衣少年见他赶到,劈头便自我介绍道:“我叫赵冠,师父替我取号为龙门黑白小圣手。你叫什么呢?”葛品扬道:“我叫葛品扬。”顿了顿,不安地接着说道:“名姓是真的,其他的现在不便奉告,希望赵兄弟见谅。”小圣手赵冠坦然笑道:“没有关系,以后再慢慢告诉我好了。”葛品扬一面掬水洗脸,一面由衷地说道:“说真的,冠弟,我很感激你,不过,我们这样合作起来愚弄令师,实在太不应该。”赵冠大笑道:“错了,这是小弟尽孝道的唯一方法呀!”葛品扬怔了怔,接着,不禁默然地点了点头。赵冠笑声一住,忽然认真地低声说道:“刚才,是你的风姿仪表令我心折,而现在我觉得,你这个人,原来还非常可敬呢!”葛品扬呆了一下道:“什么地方可敬?”赵冠叹了口气,眼望地面道:“我在师父身边已经五年,这五年中,名门正派的年轻弟子我也见得不少。背地里,他们谈到我师父,没一个不觉得可笑,唯有你是例外……”葛品扬不安地接口道:“冠弟,我,我未尝不也有这种感觉。”赵冠摇了摇头,说道:“我是他徒弟,又何尝例外?不过,感觉是感觉,如像他们那样明白表示出来,就不够厚道了。”葛品扬默然片刻,忽然诚恳地问道:“不瞒你说,冠弟,我是有所图而来;但是,我现在主意已改了,希望冠弟能够指点我一下,假如不再陪他老人家下棋,别的还有无求他老人家帮忙的方法?”赵冠摇摇头道:“没有。”说着,忽又笑起来道:“我说过,你是例外,刚才那些话是我的感慨,可不是说你。今天要不是你来,我又哪能想起以前那些家伙的可恶?走吧,令他老人家等得太久就不好了。”第二盘,葛品扬输得更多,龙门棋士刚想笑,赵冠忽然叫道:“不对,师父赢得不光荣。”龙门棋士怒道:“哪点不光荣?”赵冠道:“我看这位兄弟下得有点不正常。”龙门棋士怒道:“那是他的事呵。”接着向葛品扬注目道:“这小畜生说你下得不正常,有这种事吗?”葛品扬嗫嚅着道:“希望老前辈见谅,老前辈知道的,一个初学的人,一旦遇上像您这样的名手,多少要怯场的。”龙门棋士受用地点点头道:“这倒是实情。”赵冠眼色一使,葛品扬轻轻接着说道:“这是原因之一,同时,晚辈心绪也有点不宁。”龙门棋士叫道:“心绪不宁棋怎下得好?这些日子老夫天天在这里,快去办事,办完了事再来下棋吧!”葛品扬欲言又止,赵冠代他说道:“师父,您就不觉得人家出现得大突然了一点么?”龙门棋士怔怔地道:“这么说,他是来找老夫的了?”赵冠忙向葛品扬喝道:“说出来呀,不知道咱师父最讨厌的就是吞吞吐吐的人吗?”龙门棋士向葛品扬点点头,注目以待;葛品扬于是将终南一名弟子为天龙爪毁去武功的事说出来。他解释他来此系奉终南掌门凌波仙子的差遣,其他一概没有说,说完后担心龙门棋士也许要盘问,正在筹思如何应对之际,谁知龙门棋士什么也没有追问,径将头一摇,说道:“如果出手的是天龙堡的人,那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葛品扬失声道:“为什么?”龙门棋士道:“天龙爪毁人武功,伤者十九百脉走位,全身瘫痪,在目前武林中,可谓绝症。”葛品扬颤声道:“那……那么……一点办法也……也没有了?”龙门棋士点点头道:“可以这么说。”葛品扬脸色一白,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这时,紧傍着葛品扬的那位小圣手赵冠,星目滚处,忽然仰天深深一叹,喃喃自语道:“第一次见师父对一件事束手无策,真令人难过。”龙门棋士一怔,勃然怒喝道:“浑蛋!”赵冠故作惶恐地转过脸来道:“师父骂冠儿么?”龙门棋士瞪眼吼道:“你小子凭什么敢说师父束手无策?”赵冠故作不欢地沉下脸来道:“冠儿一直以身为龙门门下为荣,师父现在这样说就好像有主意不肯代人出似的。这位师兄跟冠儿一见如故,刚才去涧边净脸时,冠儿还一再向他保证说:别愁,回去你下你的棋,天下困难,只要遇上咱师父……唉,师父……也许您这只是一句无心之言,可是这位师兄人还在这里,您想想看,您叫冠儿以后如何做人?”龙门棋士一拍棋盘道:“能说不能行的废话,又何济于事?”赵冠连忙接口道:“师父说是废话,当然就是废话不过,说出来让这位师兄了解了解,知道师父已经尽了心,岂不比不说好么?”龙门棋士气得眼皮一闭,连声嚷道:“说,说,说,简单之至,只要能找到一个练有一元指神功的人,三个时辰,功力立可恢复。”说完一呼,睁开眼皮向爱徒冷笑道:“满意了没有,小子?”赵冠望着葛品扬,葛品扬也正好向他望来,两小在相顾一呆之下,几乎同时脱口低呼道:“一元指?这到哪儿去找?”原来一元指乃三百年前武圣时代,武圣所持有的《一元经》中九大玄功之一。《一元经》早于百年之前即已散失,目前武林中虽传说九大玄功已有部分流传下来。但也仅限于传说而已,到底它流传下来的是哪几种?为哪门哪派所获?根本无人知道。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想去找一个练有一元指的人物,岂不难若大海捞针?两小错愕绝望间,那位龙门棋士白须抖动,似乎已动了火,这时忽然赌气般地向两小又哼了一声,冷笑着道:“索性气气你们两个小子,怪只怪终南派女娃儿运气不佳,她受伤不是时候。”葛品扬默然垂头,小圣手赵冠耐心地翻了翻眼睛道:“师父不说明白点,叫我怎么个气法?”龙门棋士吼道:“知道吗?迟了十五年!”赵冠故意笑道:“早上十五年便怎样呢?”龙门棋士冷笑道:“怎样?不怎样!十五年前,会一元指的有两个半,如此而已!”赵冠怔了怔道:“两个‘半’?”龙门棋士哼道:“所谓‘半’,就是功力只有五成。”赵冠噢了一声,忙问道:“如今呢?”葛品扬心灰意懒地暗叹道:“这位冠弟也真是,单听他老人家这口气也就不难想象了,还问些什么呢。”哪知龙门棋士的回答竟是:“如今还有一个半!”葛品扬猛然抬头,目中闪出惊喜之光,急急望向小圣手赵冠,赵冠也颇感意外地呆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向师父叫道:“谁和谁?”龙门棋士缓缓竖起一根指头道:“天龙堡主是一个!”葛品扬一声“啊”颤呼道:“是……他……老人家……那……那有什么用?”龙门棋士悠然颔首道:“现在明白了老夫刚才说如出手的是天龙堡门下,那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的原因了吗?”赵冠急急地又问道:“还有‘半个’呢?”龙门棋士不悦地喝道:“小子敢放肆!”赵冠愕然张目道:“‘半个’虽比不上‘一个’,但总比没有强,这话为何问不得?”葛品扬心头一动,忙用手肘推了赵冠一下。赵冠呆了呆,忽然高兴得跳了起来,叫道:“啊,师父,是您?好,好,太好了。”龙门棋士冷冷瞪眼道:“好什么?”赵冠跳过去,一把拉起师父衣袖,不住摇着恳求道:“师父,您,您就辛苦这一趟吧。”龙门棋士衣袖一摔,冷笑道:“行,先去买副馆材来!”两小膛目不知所以,龙门棋士冷冷接下去道:“功候不足,适速其死,不先买棺材,拿什么给那娃儿收尸?”葛品扬暗叹一声“罢了”,支撑着站起,便待向师徒两辞行。赵冠一把将他按下,转向师父跳脚道:“冠儿偏不信师父一点办法没有。”龙门棋士忽然长叹一口气,仰脸幽幽地道:“师父也是好强的人,早知有今天,当年师父那对‘千年水火珠’说什么也不会送人了。”赵冠精神一振,忙问道:“有了那对水火珠就行了么?”龙门棋士点头轻叹道:“是的,研珠为粉,先令伤者和无根水服下,师父在一元指上虽然只有五成火候,也就足可为力了。”赵冠忙又说道:“这还不简单?师父既然以宝珠相赠,与那人想必交非泛泛,现在师父修书一封,冠儿去情商讨回不就得了?”龙门棋士侧目淡淡问道:“你知道师父送给了谁?”赵冠一怔,楞楞地道:“师父送给谁,冠儿如何知道?”龙门棋士一字字地道:“天龙双娇,白夫人柳文姬,黑夫人章曼华,一人一颗这是天龙堡主蓝老儿在元配冷面仙子过世三年后,将双娇收为继室时师父所送的贺礼,而现在,天龙堡的人毁了一个人的武功,你却要师父要回那对珠子去为那人救治,这事行得通吗?”赵冠呆了半晌,忽然跺足恨恨道:“终南一名女弟子,究竟怎么惹了他们天龙堡,他们竟然下这等绝手!”龙门棋士也“咦”了一下道:“对呀,终南门规素严,这事怎么发生的呢?”说着,拿眼望着葛品扬。葛品扬垂头低声道:“终南门规严,天龙堡门规更严,也许只是偶然的误会,晚辈系受人之托,实情也并不清楚。”龙门棋士注目间,忽然问道:“你究竟是何人门下?”葛品扬头甫抬起,赵冠已然接口答道:“冠儿问过啦,他说不便说明,师父就不要让人家为难啦。”葛品扬低低说道:“还请老前辈不要见怪才好。”龙门棋士点点头道:“老夫不过随便问问罢了,江湖上不愿人知师承的怪人多得很,老夫年轻时,何尝不是?”葛品扬躬身道:“打扰了,晚辈现在告辞。”龙门棋士眼瞥棋盘,一脸遗憾之色,想说什么,终又忍住。葛品扬又向赵冠施了一礼道:“别了,冠弟,希望来日能再相见。”说完,转身便拟离去。赵冠忽然叫道:“葛兄且慢。”葛品扬止步回头,赵冠已转向师父说:“师父,您说,只要今天刚才这盘棋”见师父眼睛往上翻,忙改口接下去道:“这盘棋一下完,您就让冠儿出去跑一趟历练历练,现在冠儿就跟这位师兄一同离去可以么?”龙门棋士见爱徒中途改了口,才缓下脸色,这时哼了一声道:“不许惹是非,知道吗?”赵冠见师父应允,大喜过望,倒身便拜,磕完头跳了起来,转向葛品扬兴奋地叫道:“葛兄,你我同行如何?”葛品扬微笑道:“你想我会反对吗?”两小手挽手,刚刚踏出一步,身后,忽听龙门棋士敲着棋盘,大声吩咐道:“经过洞庭附近,不妨去云梦二老那儿知照一声,就说师父不日即到,叫他们多打棋谱,多准备一点彩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