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白山南麓,人迹罕至之处,有座古堡。这座古堡依山取势,以大片丛林为屏障,便是今天江湖上,被黑白两道人物引为主要话题的“无名堡”!“无名堡”能在短短的数年之中,后来居上,使得江南的“胜家堡”和漠北的“血魂堡”黯然失色,究其原因,不外下列两点:第一,虽然人人都对无名堡这一名称耳熟能详,但却很少有人知道这座无名堡究竟坐落何处。其次便是,大家都知道那位无名堡主有着一身惊人武功,可是迄今无人清楚这位无名堡主之出身来历,以及他那一身武功,究竟高到什么程度?近数年来,武林中不论发生任何大小事件,差不多十有九次均有无名堡的人插足其间。该堡外间管事之信符,是一面长约七寸的黑色三角旗。这种黑色三角旗的两边,分别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龙身闪闪发光,其势夭矫,栩栩如生。只要迎风抖开,无论白天或黑夜,均能一目了然,真伪立辨!久而久之,凡遇上持有这种金龙旗的人物到场,哪怕只是一个三岁孩童,亦能一言以定大局。对该堡这种无形中以武林霸主自居之姿态,当初自然有人不服。不过,那些表示不服的人,都为后者留下了好榜样就是要想争这一口气,不是不可以,但是得先将后事准备妥当!除了该堡那位神秘主人之武功,以及该堡之所在地不为人知而外,另一个引起议论最多的话题,便是该堡在问事时,所表现之怪异作风。凡是无名堡出来的人,几乎人人均不以结怨过多为意。在该堡心目中,正派人士也好,黑道人物也好,分量完全相同。换句话说:该堡插手某一件事,一切均以该堡之利益为前提,任何后果,在所不计!这种介乎正邪之间,近似一意孤行的作风,为黑白两道同时带来了极大的疑虑和不安。因为,大家都担忧这位神秘的无名堡主,很可能在一夜之间,不是变成一位救星,便是变成一位煞星!※※※※※三年,平平静静地过去了!※※※※※这一天,无名堡前,忽然有如魅影般出现一人一骑。来的这名汉子,一身天蓝劲装,年约四旬上下,背插单刀,头戴草笠,看上去神色极其憔悴,更好像过去这几天中,他为了日夜兼程赶路,一路未能获喘息的机会一般。这汉子来到堡前,吃力地下了马背,那两扇坚厚沉重的黑铁堡门,亦于这时缓缓无声自动开启。汉子牵着牲口,蹒跚着向堡门中走去。走出堡门下面那条阴暗的石板甬道,立即过来一名堡丁,从这名蓝衣汉子手中将马缰恭恭敬敬地接了过去。蓝衣汉子交出马缰,用手一指,乏力地道:“那个包裹,替我解下来。”那堡了依言从马鞍旁边解下一个沾满尘土的青布小包裹,蓝衣汉子伸手接过来,拿在手里轻轻掂了一下,不知道这只包裹引起他什么感触,忽然苦笑着一摇,同时深深叹了一口气。那堡丁目光偶扫,突然讶声低呼道:“高师父,您的右臂……”蓝衣汉子摆头淡淡一笑道:“一点轻伤,不算什么。你快将牲口牵去后面,好好喂它一顿,喂饱之后,再替它洗刷洗刷。这一路上,这畜生比我吃的苦头大多了!”那堡了不敢多问,哈腰应了一声“是”,抄起缰绳转身而去。蓝衣汉子目送那堡丁将坐骑牵远,以衣袖拭净额角,挺胸振作了一下,这才提着那个青布小包裹,穿过一片广场,继续向堡后走来。这座古堡,前后共七进,纵深约里半许,每进之间,隔以木栅,均设有形式各别之堡门,宛如七座串联在一起的城池。蓝衣汉子每经一道堡门,都会受到那些堡了相同的招呼和尊敬。人人均称以高师父而不名,同时没有一个人问及他从什么地方来,以及要到什么地方去。而这名被喊作高师父的蓝衣汉子,则在经过每一道堡门时,均循例向守卫者投出带有问询意味的一瞥。连经四道堡门,守门堡丁全以摇头作答。直到走进第五座堡门,蓝衣汉子这种无声的问询,才算有了相反的答复。蓝衣汉子如释重负,停下来深深舒了一口气,然后提着那个青布小包裹向一座偏院中走去!在偏院西厢,一间典籍满架的书房中,两名黄衣少女,正在窗前弈棋。看见蓝衣汉子提着一个肮脏的小包裹走进来,那两名黄衣少女先是微微一怔,接着轻轻一啊,双双推枰而起,一齐离座垂手浅福道:“高师父好!”几乎是同一时候,屏风后面,有人欣然一哦道:“是高兄回来了吗?”一阵急促移开座椅的声响过去之后,随即自屏风后面,含笑快步迎出一名仪容英挺焕发的灰衣中年文士。蓝衣汉子上跨一步,躬身道:“这次小人未能尽量缩短归期,害堡主日夜悬心,真是罪该万死!”原来这名灰衣中年文士,便是当今黑白两道人物心目中,充满了神秘之感的无名堡主!这位无名堡主欣见部属无恙归来,显得甚是高兴,连连摆手道:“坐,坐!”跟着又转过身去,向那两名黄衣少女吩咐道:“高师父一年之中难得到你们这座院子来几次,去叫你们娘娘别的事暂且放下,先下厨房,做几样可口的菜肴,为高师父洗尘接风!”高姓武师慌忙起身拦阻道:“快不要折杀小人……”可是,等他话说出口,其中一名黄衣少女业已如飞出房而去!无名堡主笑着推了他一把道:“你坐,你坐,她们女人,闲着也是闲着,派份差事她们当当,她们反而高兴。我这几天,要不是为了嘴馋,老实说也不会跑到她们这座院子来,横竖时间已经不早,弄点吃的喝的,也不算什么!”高姓武师跟着笑了一下,心中有数,却未再说什么。原来这位无名堡主,共有七位夫人。除了人人均有一身武功之外,尚分别具有一项专长。大夫人长于家计,二夫人精园艺,三夫人喜烹妊,四夫人工女红,五夫人娴词章,六夫人擅琴棋,七夫人诸韬略。七位夫人,各处一堡,其顺序是由后向前。现在,他们是在后面数过来的第三堡,也就正是喜烹饪的第三夫人之处!高姓武师追随主人有年,深知主人一向考究饮食,既然有幸在三夫人这里碰上头,自然是乐得沾光饱一饱口福!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酒菜,陆续送到。无名堡主从下人手中接下酒壶,亲自为这位得力部属斟出第一杯酒,双手捧过去道:“高见此行辛苦,请先饮了这一杯!”高姓武师亦不多让,只道一声:“谢堡主恩赐,小人无状,恭敬不如从命!”伸手接过来,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得点滴不剩。在高姓武师而言,这一杯酒,不啻琼浆玉液,一杯热酒入腹,憔悴的脸孔上,登时回复了不少血色!那两名黄衣少女,连忙过来为他将空杯添满。无名堡主注目之余,止不住轻轻一咦道:“高兄的右臂,是怎么回事?”高姓武师笑了一下道:“小人正想向……”无名堡主不待他说完,忙掉脸向先前的那名黄衣少女说道:“快去看看钱总管在不在?如钱总管不在,就传前面七娘娘来一下,要她顺便将我上次交给她的那瓶药丸也带来!”高姓武师急忙招手道:“小香,你等一等!”那叫小香的少女,只好停下脚步。无名堡主甚是诧异道:“还等什么?你高兄一向好强,如非伤势严重,当不致改用左手,干吗不让老钱他们先过来为你看看?”高姓武师摇手笑道:“堡主别急,请容小人把话说完。小人身上的伤口,非仅右臂一处;这些伤口一定要等堡主先看过了,才能麻烦钱总管他们设法治疗。小人始终未在伤口上敷用任何刀创药,便是这个道理!”无名堡主迟疑了一下,方才说道:“高兄言下之意,是说……”高姓武师含笑点头,没有接腔,端起杯子,又将第二杯酒喝民然后才探手背后,取下那口单刀,连同那个青布小包裹,从桌面上递了过去。无名堡主先拿起那口已斩去一截刀尖,刀身上也露出好几道缺口的雁翎刀,迎向亮处,仔细检机。片刻之后,点头自语道:“果然是口好剑,连这种用缅铁打造的宝刀,都被它削去了一大截,其锋利当可想见。”接着,又将那个青布包裹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件染满血迹的对襟短靠。这件短靠一经抖开,无名堡主的脸色。登时为之大变。只见此刻悬提在他手上的这件短靠,东挂一片,西披一片,除了领口部分尚算完整之外,早已失去一件短靠原有之形状!无名堡主只匆匆扫了一眼,便朝那两名黄衣少女挥手道:“小香,小玉,你们出去一下,我要跟高师父说几句话,等会儿喊你们的时候,你们再进来,不要跑得太远。”两女知趣异常,立即依言退出房外,并将两扇门顺手轻轻掩上。无名堡主待两女离去之后,点点头道:“好!衣服脱下来我看看。”高姓武师从座中站起,紧咬着牙齿,以一只左手,缓缓卸下那件上衣。因为伤口多半尚未愈合,经过这番拉扯,有好几处地方,连皮带肉揭起,鲜血顿时往外涌冒。无名堡主不住皱着眉头道:“怎么也不敷一点药?”高姓武师微微一笑,神色自若,毫不为意。他将上衣放在一边,转过身子,仍于原处坐下,背向主人,以便后者详细察看各处伤口。现在高姓武师身上的伤痕,似乎只有一个较为贴切的比喻:那就像一片原极完整的沙地,被三五顽童以树枝胡划一通,以致露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深沟……所不同的是:划过的沙地,只须用手一抹,便会平整如初;而高姓武师身上这一片令人怵目惊心的伤痕,则显已再无平复之可能!无名堡主忽然抬起面孔,肃容沉声责问道:“高兄,我问你,你这样做,究竟有何好处?当初我跟钱总管的意思,不过是要你前去,见机而行,试试那厮的身手。因为堡中只有你高兄能判金龙武学之真伪,你只须接上三两招,熟记对方出手之姿势,也就足够了。回来之后,如仍有不明的地方,再想别的办法,亦不为迟。像你现在这样,弄得一身是伤,你叫我公孙某人于心何忍?”高姓武师只当没有听见,若无其事地催促道:“请堡主再察一下小人的右肩,看是什么古怪。小人当时并未感觉有何不对,但是一条右臂,却硬是抬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中了什么暗器,如果真的是中了暗器,小人实在不能不佩服这厮的手法高明。”无名堡主依言移目向其右肩部位望去,目光所及,不自觉脱口低呼道:“啊啊,在这里了。”高姓武师忙问:“堡主有何发现?是哪一类的暗器?”无名堡主摇头道:“不是暗器!”高姓武师诧异道:“小人记得右肩始终未遭那厮剑尖触及,既然不是暗器,小人这条右臂怎会无端麻木不灵?”无名堡主凝视着一块只有拇指大小,略呈三角形的紫据,神色沉重地直目喃喃道:“如果容我公孙某人自私地说一句,你高见这一次,的确是做对了!你高见没有记错,那厮的剑尖,诚然没有接触过你的右肩,因为金龙三绝招之一的画龙点睛,要伤人根本不须如此费事!”高姓武师像是吓了一跳,霍地转过身来,张目纳油道。“什么?那厮使的真是一套金龙剑法?”无名堡主点头道:“不错,那厮使的,正是不折不扣的金龙剑法,当今各派剑法之中,除了本门的金龙剑法没有一派能像这样凭剑气伤人于无形!”他轻轻一叹,接道:“同时这也是你高兄这一次皮肉受灾的原因。那厮在使用这套剑法时,显然不愿被人看出他出手的路数,才故意杂以一般剑招,将你伤成这样,公孙某人真后悔这一次没有亲自前去,平白害你高兄吃尽苦头,想想实属不该!”高姓武师抢着道:“堡主别再提这些了,小人追随您老这些年来,手中一口雁翎刀,不知占过多少便宜,偶尔吃点小亏,能算得什么呢?”无名堡主又叹了一口气,没有开口。高姓武师像是想起什么,抬头又道:“如照堡主这样说来,那厮对外宣称他是金龙门的嫡系传人,并不纯然是空穴来风了?”无名堡主苦笑了一声道:“金龙一脉,累世单传,迄今已逾百年,从无破例情事,他若是金龙门嫡系传人,我公孙某人便只好退居冒牌之地位了!”高姓武师惶恐地低下头去道:“小人口不择言,堡主恕罪。”无名堡主眼望天花板,微微摇头道:“你高见如此置疑,并无可怪之处,话是由我公孙某人说出来的,而事实就在眼前,谁也不能否认;金龙武学既然不传旁支,而他又能施展金龙剑法,自是够格以金龙门嫡系传人自居!”高姓武师拿起那件上衣,准备穿回身上,无名堡主急忙拦着道:“穿不得,先披着就可以了。”跟着,又转向院中喊道:“小香,小玉,你们可以进来了!”两女应声推门走进房中。无名堡主道:“小玉过来为高师父斟酒,小香去请钱总管,跟刚才交待你的一样,要是钱总管不在,就请七娘娘过来一下。”小香领命离去后,这边,无名堡主与高姓武师一面等候,一面继续喝酒谈天。趁着这段空暇,高姓武师补充道出这次前去蓝关,向那位以金龙传人自居,自称金龙大侠的人物,以身试剑的详细经过。听完这段述说,无名堡主益发肯定对方所使之剑法,确为金龙剑法无疑!最后,无名堡主显得甚是关切地注目问道:“依高兄看来,这厮目前约莫多大年纪?”高姓武师摇头道:“总计小人这一趟蓝关之行,恐怕只有这件事无法回答堡主。”无名堡主轻轻一咦道:“你不是说,那天双方交手的时间,是在日落之前么?”高姓武师道:“是。无名堡主道:“那么,当时天色既然尚未昏黑,以你高兄之眼力,怎会连对方看上去约莫多大年纪都无法估量出来呢?”高姓武师道:“小人只可以这样描述:此人看上去,约莫四十出头,身材适中,一张白净面孔,神情据傲,目光锐利……”无名堡主又是一咦道:“这样不是够详尽了吗?你怎么说无法回答?”高姓武师苦笑道:“小人这番描述,听起来的确是够详尽的,只可惜以上之描述,除去眼神部分,全都作不得准。就像堡主有时出门,总被人误认为冬烘先生,或是渔樵贩车一样!”无名堡主微怔道:“你是说那厮,现出的不是本来面目么?”高姓武师叹了口气道:“当时若是换了堡主或钱总管,也许能迫使那厮无所遁形,但小人当时为一身功力所限,既要诱使那厮出尽真招,又得设法顾全性命,如今回想起来,甚至连对方究竟是男是女,也不敢十分确定,说起来真是汗颜之至!”无名堡主神色微微一动,似是从高姓武师后面这一段话中,连带想起一件什么重要的事,忘记了尚未处理一般。当下迅速转过身去,向那叫小玉的黄衣少女匆匆吩咐道:“小玉,你快去通知”神情凝重,语气迫促,似乎要传达下去的这道命令,事关重大,火急万分,片刻不能稽延。那叫小玉的黄衣少女不敢怠慢,闻言赶紧放下手中的酒壶,肃立一旁,屏息以待。讵料无名堡主语音一顿,忽又摇头随口道:“算引疮烂了总得出脓,还是由它去罢。”那叫小玉的少女听了,不禁当场一愣!就连坐在对面的高姓武师,亦为之深感意外。他们显然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这位精明的堡主,在作出某项决定之后,会如此容易改变主意!就在高姓武师迟疑着正待启口动问个中情由之际,先前那名叫小香的黄衣少女,忽然出现在房门口,报称钱总管到!无名堡主抬头微微一笑道:“等下高兄就明白了。”说着,领先离座而起;高姓武师拉正披在身上的那件外衣,亦自座中起立,跟在后面,向房门口迎去。从院门那边走过来的这位钱总管,年约五旬出头,面容清瘦,腰背微弓,双目炯炯有神,一眼便可看出是个江湖阅历相当丰富的干练人物。他大概已从少女小香口中获知高姓武师受伤之梗略,是故一走进书房中,不待无名堡主催促,便示意高姓武师坐回原处,小心地移开后者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短靠,将所有的伤口,详细看了一遍。无名堡主问道:“老钱,你看高兄身上一片剑伤,要多久才能收回?”钱总管抬头反问道:“高老三身上这些伤口,堡主看过没有?”无名堡主颔首道:“已经看过了。”钱总管沉吟道:“除了右臂因经脉受损,需要耗费一些时日外,其余的皮肉之伤,愈合均非难事。倒是另外有件事,颇使卑属奇怪,不知堡主有否注意及之?”无名堡主道:“什么事?”钱总管道:“卑属想不出我们高老三这次何以能逃过不死,从这片伤口看来,那位金龙大侠如果稍稍狠一下心肠,他在这十多剑中,差不多任何一剑,均不难使我们高老三命丧剑下。”无名堡主淡淡一笑道:“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要真的那样做了,谁还能将他领来这座太白山中?”钱总管微微一呆道:“堡主是说”高姓武师如自梦中惊醒,不期然冷汗涔涔而下,一张面孔,霎时全变了颜色;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吃了这么多苦头,到头来竟然功不抵罪;受了敌人的利用,仍然毫无所知!无名堡主手一摆道:“高兄不必介意,要追根究源,只能说是我公孙某人的错,当初我公孙某人实在不该估敌太轻,好在这座无名堡,并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谁要想来,谁都可以来。坐,坐,咱们继续喝酒!”钱总管道:“卑属先出去交代一下怎么样?”无名堡主摇摇头道:“事后纷扰,徒遗笑柄。如公孙某人所料无差,我们那位贵宾,也许早就来过了!”钱总管迟疑地道:“那么”无名堡主突然竖起一根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同时,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来势甚快,转瞬已至房门外!无名堡主神色一缓,抬头微笑道:“我说如何?”接着转向门外问道:“是前堡当值的蔡师父么?”门外一个微喘息的声音答道:“正是小人!小人适才于前面堡楼上,看到林中似乎有人影闪过,等小人循踪追赶过去……”无名堡主道:“进来说吧!”一名高大的汉子应声走到房中,惶恐地双手向无名堡主送上一张柬帖。无名堡主接过去,草草看了一遍,看完之后,只是微微一笑,便将它顺手递给了身旁的钱总管。然后又望向那蔡姓汉子,平和地问道:“蔡师父有没有看清来人身材大约有多高?穿的什么衣服?佩刃?或是听到什么其他的声音?”蔡姓汉子不安地搓了握手道:“小人因事先未曾留意,只看到那厮身形约和我们堡中郑师傅的身材差不多;比起郑师傅来,也许稍为瘦一点。穿的衣服,近天蓝色,像是一袭罩膝长衫;有无佩带兵刃,则未能看清楚。另外,依小人揣测,此人之年纪,可能尚未超过三十岁;一身轻功,相当不俗,远非小人等所能企及;只有堡中的冯师父和祖师父,或能与之相提并论、从这厮出现到消失,仅是一眨眼功夫,小人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无名堡主点头道:“好,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还是回到前面去吧!”等那蔡姓汉子离开后,钱总管铁青着面孔,将那份警柬往桌上一掷,忿忿然站起身来,举步便向门口走去。无名堡主连忙喊住他道:“钱兄要去哪里?”钱总管转过身来道:“我不信这厮能跑出多远去,且待钱某人前去会会他,也好叫他朋友知道,我们这么一座无名堡,并不如他朋友想像中那样轻松愉快!”无名堡主连忙招手道:“来,来,你过来坐下,我们谈谈。”钱总管返回到原座坐下后,无名堡主向两人扫了一眼,缓缓说道:“在这座无名堡中,就算你们二位跟随我公孙某人最久,现在我想先请教二位一个问题:以我公孙某人今天这一身微薄的修为,你们以为我够不够资格收授传人?”钱总管正想开口,无名堡主连忙拦着道:“且慢!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如果你们答复认为可以,那么你们有没有想到,我公孙某人何以迄今无此项打算?”这一问反使钱、高两人沉默下来。无名堡主又接着说道:“然后,是第三个问题,也是最后的一个问题:就是最近这三年多来,我公孙某人明知你们不愿意,也知道这种做法值得斟酌,为何却一再指令你们在外面沾惹是非?”对这一问题,钱、高两人自然更无法回答。无名堡主突然脸色一整,一字字地端容说道:“告诉你们,以上这三个问题,可以做一句回答:全是为了等待今天!”钱、高两人全为之微微一怔。无名堡主淡淡笑了一下道:“两位想不到吧?”钱总管似乎有点迷惑道:“这样说来,堡主早就知道,江湖上终必有这一天,会出现一个以金龙门传人自居的人物了?”无名堡主道:“只能说这样猜想,如今能够一如预期,可说是我公孙某人比本门前三代祖师幸运的地方。否则,我公孙某人便只有像前三代祖师一样,怀着一个死结,到老无法打开,然后再无可如何地将这个无法打开的死结传给下一代!”钱总管道:“请堡主恕卑属出言无状,卑属听了堡主这番话,几乎愈听愈糊涂。听堡主语气,难道目前这名以金龙门传人自居的狂徒,竟真跟金龙门有甚渊源不成?”无名堡主点头道:“可以这样说!”钱总管道:“从堡主处,卑属知道,金龙门规定一系单传,那又怎会同时出现两位金龙传人呢?”无名堡主道:“这没有错,金龙传人,永远只有一名,第九代便是我公孙彦!”钱总管道:“那么”无名堡主道:“现在留柬的这位仁兄,不管他自称什么侠,金龙门的系谱上,都永远不会有他仁兄的名字!”钱总管道:“然则此人一身武功,又是从何而来?”无名堡主道:“金龙宝典!”钱、高两人又是一呆!钱总管注目道:“金龙宝典,堡主说过,不是只有一部吗?”无名堡主道:“应该只有一部。”钱总管:“如今呢?”无名堡主道:“如今至少有两部!”钱总管道:“都一样?”无名堡主道:“不一样。”钱总管一愣道:“既然堡主都称它们为金龙宝典,又怎会不一样呢?”无名堡主道:“公孙某人的这一部,不及今天留柬者的那部完整。换句话说:这位留柬者,如与公孙某人资质相等,他今天的一身成就,就会高过我公孙某人!”钱总管道:“卑职又听胡涂了,难道”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下去才好。无名堡主轻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没有接口。从这一声叹息里,钱、高两人知道,他们堡主并不是不愿意告诉他们这段秘辛,而是说起来话太长了。无名堡主起身道:“走,去七娘那里,先替高兄治伤要紧,这些以后慢慢再说。总之,只要你们还是无名堡的人,今后有得你们忙的就是了!”主属三人出房而去,留下小香小玉两名少女收拾桌子。那份警柬,仍然留在桌上。只见上面一共只有两行字:“书示无名堡主:希见字克日解散堡众,隐名埋姓,退出中土,否则必将后悔无及!金龙本代传人启。”※※※※※倦鸟投林,暮霭四合洛阳东城。提学府前。一辆车帘低垂的油蓬马车,在一名驼背苍头的轻叱声中,缓缓驶到阶前停住。台阶上面,早有四名青衣小婢,提着四盏素绢宫灯,候在门槛两旁。眼前这座提学府,建筑甚为古老,先后十年间,曾数易其主。如今住在里面的这位提学大人,据说系年前方自江南迁来。这位提学大人过去究竟当过哪一省哪一任提学?姓什么?叫什么?而今多大年纪?人生得何等模样?附近很少有人弄得清楚。因为这位提学大人自迁来以后。常年深居简出,根本不与外界交往;那两扇包着铁皮的大门,也总是关得紧紧的,很难得看见打开一天。住在附近的人,只知道一件事。就是这位提学大人,好像不止一房妻妾,而且个个年轻貌美,隐约间都仿佛具有相当之姿色!西城门外的白马寺,在每年这个时候,均循例举行水陆道场,诵经忏七七四十九日,祭三界诸佛,渡一切众生,并供十方善男信女,求子求财,放生许愿。现从白马寺烧香回来的,正不知道是府中的哪一房内眷。马车于阶前停定后,那驾车的驼背苍头,赶紧跳下车座,过去打开车门。没有想到,车门打开,由两名蓝衣少女自车内搀扶出来的,竟是个面目奇丑的白发老妪!那老妪看来似乎相当劳累,口中喃喃不已,像在抱怨什么。两名蓝衣少女分别在她腰背各处,为她轻轻捶揉了一阵,然后她才在两女扶持之下,颤巍巍地登上台阶。天色整个地黑下来。关上大门之后的提学府前,又回复一片冷清。这时,在府前不远的那道废墙后面,两名灰衣汉子之间,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忽然引起一阵低低的争辩。只听其中一人带着埋怨的口气道:“又是白辛苦一趟!还亏你他妈的夸下海口,说什么那一百两红赏,这一回八成儿可以到手。现在,你看得清楚,我瞧得明白,咱们谁也没有瞎眼。我得请教一声:那一百红赏在哪里?”另外那人有点发急道:“小弟可以对天发誓”先前那人哼了一声道:“算了罢!你老哥一向发誓比放屁还要来得方便,屁一天不一定能放几个,发誓十遍八遍,却是常有的事。”另外那个人像恳求似地道:“不,不,梁老大,这回你听我说。”梁老大泛泛一笑,走鼻音道:“说呀!谁拦着你了?”另外那人赶紧抢着接下去道:“小弟敢对天这回是真的,的的确确是真的。小弟守在寺外,亲眼看到他们主仆登车,驾车的就是这驼子,要不是在城门口遇上你梁老大,小弟一个人也会暗中跟过来的。你老大请想想,我白日鼠又不是吃饱了饭没有事做,如果没有几分准头,那样急急忙忙的,所为何来?”梁老大讥刺地道:“是啊!结果到了这里,一个秀才模样的中年人和两名书童,就一下变成了两个丫头跟一个令人恶心的老妪,是么?”白日鼠着急道:“说来说去,你老大还是不信?”梁老大悠然道:“要是易地以处,这番话由我梁某人口中说出来,你白日鼠方老六信是不信?”白日鼠方老六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有答腔。他尽管自觉一肚子的委屈,但却已无话可说。对方问得不错,这番话若是由别人口中说出来,他白日鼠会不会相信呢?他当然不会相信!他方老六最大的长处,便是胆小多疑,处处只为自己打算,时时防范着别人,要像这样容易轻信人言,他也不会被喊作白日鼠了。梁老大轻轻一咳,带着明显的教训意味,缓缓接下去说道:“我说,方老六,你我都是在外面跑的人,混肚皮全靠一张嘴巴两条腿,大家都差不到哪里去。平常时候,使心计,打哈哈,那是你我吃饭的老本行,原算不了什么。但自家人之间,如果也来这一套,就不够意思了!今天,你方老六若是一时手头不便,想通融个三吊五吊,尽可开门见山地来跟我梁某人打个商量,我梁某人拿不拿得出,那是另外一回事。像这样故意捏造一个甜头,耍得我梁某人团团转,想藉此套交情,为开口铺路,我看实在犯不着。”白日鼠气往上涌,两眼乱翻,就差没有喷出一口血来!梁老大手向杯中摸去,一面斜抬着眼角问道:“要用多少?”白日鼠眼珠转了一转,忽然轻轻一啊,像是想起什么,兴奋地跨上一步,压着嗓门道:“不,不,梁老大,这回你听我说。”梁老大皱皱眉头,说道:“你方老六这个毛病,什么时候得改改才好,同样的一句话,总要重复好几次。借钱就是借钱,有什么好说的?梁某人一向放几分利,你又不是不知道。”白日鼠双手发抖,声音也发抖,他因为恨不得将心中要说的话,一口气全给说了出来,反而不知道先说哪一句好。“事情是这样的……”挣了半天,说出来的还是一句废话。梁老大慷慨地一摆手道:“钱借去派什么用场,那是你的事。你只要说一声,这笔钱你打算哪一天还就行了!”白日鼠瞪着眼睛,两颗眼珠子像在眼睛里钉死了一样,他等梁老大把话说完了,忽然像审案似地问道:“你梁老大有没有想到,那老妪也许就是那名中年文士?两名少女也许就是那两名书重?”梁老大微微一呆,道:“是啊!”白日鼠又说道:“上车是三个人,下车还是三个人,人数方面,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再说……”梁老大抢着道:“可不是,书童变少女,文士变老妪,根本不是什么难事,所需之物件,不过是几套衣服,一把假头发,书童变少女更简单,甚至连面具都用不着,不会错了,走,走,快走,咱们马上找葛老镖头去!”白日鼠当然不会单独一个人留下来。※※※※※白日鼠这几年算是没有白混,他猜得一点不错,刚才进入提学府的那名老妪和那两名蓝衣少女,是他在白马寺外看到的那主仆三人的乔装!只可惜他没有再往更深一层去想一想:这主仆三人,为什么要来这一手?他要是能够想到这一点,葛总镖头那里的一百两赏格,敢担保他会全部让给梁老大一个人去领!※※※※※现在,从中州镖局后院走出来的白日鼠,手摸着袋中那沉甸甸的银封,心里充满说不出的懊恼。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本来都是他一个人的,姓梁的凭什么分去一半?不!应该说他为什么要让姓梁的分去?蔡二寡妇那里舒舒服服地住一夜,不过钱把银子;五十两银子,该是多少个一钱?何况次数去多了,还可以打打折扣……梁老大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把笑道:“去胡瘤子那里推一庄?还是到蔡二寡妇那里去喝两盅?”白日鼠抬头望了望天色,沉吟道:“随便先到胡瘤子那里转转也好。”胡瘤子的家,在崔府君庙后,两人决定之后,便朝崔府君庙走去!“嘟!”当两人拐过庙角,正待从庙旁那两排梧桐树之间穿过去时,迎面一株梧桐树干上,忽然发出一声轻响。梁老大轻轻一咦道:“怪了,这一带全是梧桐树,哪来的啄木鸟?”白日鼠跟着望过去道:“在哪里?”梁老大伸手一指道:“你看,那边”白日鼠看到,不过白日鼠看到的并不是一只啄木鸟!因为啄木鸟种类虽多,还没有哪一个是铁铸的!梁老大的脸色有没有变,白日鼠无暇细究。梁老大的声调走了样,白日鼠则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得梁老大扭过头去喝道:“是,是,何方朋友”身后暗处,有人接口笑道:“梁老大,天气渐渐凉了,你该加件衣服了。”梁老大一听对方操的本城口音,加以语气中也似乎并无任何恶意,胆子不禁为之一壮。当下定一定神,又问道:“朋友”暗处那人以一声干咳打断他的话头道:“这两个字眼,能少用最好少用。”梁老大一时改不过口来,不期而然脱口又冒出一声:“朋友”不过,他很快地便收住了口。这一回打断他话头的不是一声干咳,而是身后那株梧桐树上,在先前那只“啄木鸟”旁又多了一只“啄木鸟”!梁老大心头一紧,赶忙改口道:“尊驾是哪一位,恕梁某人耳目欠灵,一时分辨不出,若是有事相商,请下树现身一谈如何?”暗处那人道:“梁老大平日放款与人,放的几分利?”梁老大忙道:“这个……”暗处那人道:“这个怎样?”梁老大支吾道:“这个……”“嘟”!又是一只“啄木鸟”,飞上身后那株梧桐树。现在,身后那株梧桐树上,已经“歇下”三只“啄木鸟”了!一直瑟缩在梁老大身旁的白日鼠,这时心念一动,暗忖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只是他虽然这样想,却无舍命突围的勇气。于是故意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了一声道:“原来你们要谈的是这些?那么,二位慢慢谈吧!”说着,身子一转,便拟借机拔步开溜。梁老大伸手一拉道:“老六,你别走!”白日鼠摔着膀子道:“我不会走,谈完了你来,我在胡瘤子那里等你来就是了。”梁老大紧抓着不放道:“等等一起去!”暗处那人突然插口说道:“不,梁老大,这里没有他的事,他要走你就放他走吧!”梁老大虽然痛恨白日鼠这厮太不够义气,但却不敢违背来人吩咐,经那人这样一说,只得将手放开。白日鼠心头一宽,牙齿也不再打战了。他似乎觉得如果不交代几句场面话,就这样一走了之,未免太不够意思,而且将来再见到梁老大,也一定会为梁老大所瞧不起,一个在外面混的人,这种小地方不能不注意。所以,他没有马上离开,梁老太松开手之后,他力持从容地转过身去,双拳一抱,朗声说道:“两位慢慢商量,方某人先行失陪一步。这位老大如对三十二张有兴趣,等会儿胡瘤子那里再碰头!”暗处那人道:“不送了。”白日鼠道:“好说!”语毕,转身举步,朝胡瘤子住处走去。白日鼠这时心中好不得意,姓梁的,你瞧瞧吧!我白日鼠方老六,在这些地方,总比你姓梁的强多了吧?梁老大目送白日鼠离去,一颗心七上八下,益发难安。留下白日鼠,严格说来,对他并没有多大帮助。不过在这种情形之下,多一个人壮壮胆,总是好事将来有机会,这厮一定得好好整他一顿!梁老大咬着牙,暗暗发狠。遗憾的是,白日鼠并没有为他留下这样一个机会。走至两株梧桐之间的白日鼠,像是一时疏神,给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上身一颤,两臂张开,突然向前俯扑下去。头脸着地,便没有再动一下,活像一个跪拜在灵前的孝子!梁老大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暗处那人又发话了:“好了,梁老大,你转过身来,还是继续谈我们的吧!咳你老大平常放的是几分利?”梁老大吃力地转正身子答道:“这,不加一分。”暗处那人表示赞许道:“这样就对了,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在下的飞刀,向不虚发,今天特别为你老大破例,那边梧桐树上,还有两个空位置,换句话说,你老大还有两次打愣的机会。等到在下第六口飞刀出手,它就不会还跟它的伙伴排在一起了!”语声微顿,又问道:“什么叫做加一分?”梁老大抖着声音道:“加一分……就……就是……不论借多少,利息……加……加……加一成……计算。”暗处那人道:“这是年息?还是月息?”梁老大道:“月……月……月息。”暗处那人道:“不坏呀!你梁老大现在手头很有几文了吧?”梁老大道:“有……有……有限。”暗处那人道:“怎么会有限?这比狮子滚雪球,还要来得利害。眼下各行各业,哪一个能够比得上你老大?”梁老大听对方这样一说,不禁为白日鼠暗暗叫屈。对方杀了白日鼠,显然是为了防止白日鼠将消息传去胡瘤子处,惊动了那边的人,坏了他的好事。他年轻时,也有过打门根,黑夜拦劫的经验。所以,他深知这一行的规矩,只要能有银钱到手,能不伤害对方性命,总是力求避免。梁老大这样一想,登时安心不少。钱要紧,命更要紧,对方如果要钱,给他几个就是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以后碰到好欺侮的户头,趁机抬上个一厘二厘,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是照样可以捞回来?他想着,立即接口说道:“尊驾所言,确系实情,不过,梁某人的为人,线上的朋友,差不多都知道,平常时候,只要朋友们开口,梁某人从不打折扣,要多少,是多少,所以,梁某人刚才说的,也是实情,因为来得容易去得快,这几年下来,的确没有能挣下多少。”暗处那人道:“一个放加一分利的人,能有这样慷慨,倒是难得。”梁老大道:“可惜方老六已死了,不然您可以问他。梁某人还有一个脾气,就是表里如一,很少说假话!”暗处那人道:“表里如一的人,这年头不多见,今天能在这里遇见你梁老大,可说是在下的荣幸。现在,话已说开了,在下也不必假惺惺再事客套,你梁老大打算借给在下多少?”梁老大心想:一个人走在路上,又不是在家里,身上带得再多,也是有限;这点道理,谁都应该明白。我何不送个顺水人情?于是不假思索地抬头道:“尊驾要用多少?”暗处那人反问道:“五百两如何?”梁老大吓了一跳。暗处那人催促道:“怎么样?”梁老大结结巴巴的道:“这……这……梁某人就是卖了老婆儿子,也……凑不起……这……这……这个数字。”“嘟”!又是一只“啄木鸟”飞上梧桐,这是第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