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寡妇屋里灯还没熄。她已约好老高,因为她知道仇天成去了华阴,今晚不会回来。老高怎么还不来呢?※※※※※老高其实早就该来了,只怪他不该听娟娟那个小妖精的怂恿,一时把持不定,在临出门之前,又多掷了那一把短命的骰子。三颗骰子滚定,房间里登时爆起一片欢呼。“么二三!”“么二三!”“好!”“好!”“通赔,哈哈哈哈”老高的一张面孔,马上变了颜色。海碗四周下了十来注,每一注押的都是双份,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老高今晚的最后一庄。但欢笑即变成一片可怕的沉默,十几双眼睛都像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老高脸上。老高脸色苍白,额头上已冒出一大片发光的汗珠。因为他已无钱可赔。他已有很久没去白寡妇那里走动一,手头本来就很桔据,没想到今晚这几颗骰子又偏偏跟他作对,任他使尽各种符法。点子总是大不起来。他原以为这最后一把,运气也许会好转,不料他奶奶的竟又是短命的么二三!一个黑脸汉子翻着眼皮叫道:“赔呀!尽瞧,瞧个什么劲儿?你他妈的,晓不晓得老子今天已经输了多少?”老高擦了一把汗,结结巴巴地说道:“谁说不赔?当……当然……要……要赔……要……”黑脸汉子瞪眼道:“你是赔银子?还是赔嘴巴?点子早亮出来了,你还在等什么?等‘么二三’变‘四五六’?”大伙儿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老高擦着汗道:“我”黑脸汉子道:“你怎么样?”老高脸色由白泛红道:“我身上带的钱恐怕不够,一共几注,请大家点个数儿,我央娟娟担保,放心好了,我老高绝不会少掉你们一个子儿……”那黑脸汉子突然奔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破口大骂道:“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他妈的,算老几,居然跟我黑头老李也想要这一套,没有银子赔,就要你的命!”左手抓住衣领,右手一反一正,就是又脆又响的两个大耳光。打完了,五指一紧,厉声又道:“你赔不赔?说!”老高喘着气哀求道:“赔,赔,当然赔,都是老朋友了,这又何必?你放开手,我来想法子。”黑头老李气咻咻的放开了手,冷笑着道:“不赔老子的注子,看你小子走不走得出这个房门!”老高摸着发烧的脸颊,四下望了一眼道:“娟娟呢?”娟娟已经躲到隔壁去了。老高她不愿得罪。老李她得罪不起。这种场面她见得多了,她知道不会闹出什么事来,这样闹一闹,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她只须记住一点,闹起来的时候,她最好不在场,这样闹到最后,由她出面排解时,才会显出她这个女主人的重要性。没有这些臭男人,她吃什么?“娟娟!”“娟娟!”大家帮着喊娟娟。娟娟出现了。老高连忙走过去,跟娟娟低低地咬着耳朵。娟娟露出将信将疑之色道:“她真的叫你今晚去?”老高道:“我几时骗过你?”娟娟道:“那我们怎么说?”老高道:“老规矩。”娟娟道:“大一分?”老高道:“当然。”娟娟道:“明天一早就送来?”老高道:“绝不误事。”娟娟叹口气,像是受了无限委屈似的道:“你瞧,你哪一次的烂摊子,不是我娟娟替你收拾?”※※※※※白寡妇已经不愿再等下去了。她并不一定非等老高不可。老高如果再不来,她决定打发丫头去喊小陈。老高二十三,小陈三十二,若是按年龄说,其实应该颠倒一下,喊作小高、老陈才对。但是,她知道这样颠倒一下,只有使两个男人更欢喜。她从不做男人不欢喜的事。小陈虽然不及老高年轻,但小陈也有小陈的好处。老高嘴甜。小陈手勤。虽然小陈看上去有点油滑,但比起那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仇老头来,总叫人舒服得多。她并不知道仇天成是干什么的。但是,她知道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姓仇的银子多。姓仇的银子好像永远用不完。她无论什么时候向他伸手,他都没有拒绝过。他付给她的,经常比她开口讨的还要多得多。他曾经很老实的说过,像他这样的年纪和长相,如果有女人真心欢喜他,他只有一个报答的方式。所以,他替她买下房子,并且告诉她,只要她对他好一点,他样样都可以依从她。言下之意就是说:她可以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什么都可以,就是最好别背着他偷汉子。白寡妇心底下忍不住暗暗冷笑:我白寡妇如果能熬得住不偷汉子,我会找上你这么一号人物?窗户上有人轻轻叩了三下。啊,来了。白寡妇一口吹熄油灯。“谁?”“我。”“死人,你怎么到这时才来?”“没有空啊。”“你忙什么?”“唉,还不是为了我爷爷的病,人参一天就要吃好几钱,弄得我是茶饭无心,东奔西走,到处张罗……”“你为何不来找我?”“哎呀,我的好姐姐,你叫我好意思嘛,上次拿你的,一个子儿没还,唉唉……”“死东西,我就是讨厌你这张嘴巴,看你一双手都冻僵了,还不快点脱了衣服上床,让姐姐替你暖和暖和。”老高很快地上了床。床上很暖和。两人都没有浪费时间。可是正当云浓雨密,好事渐渐进入紧要关头之际,白寡妇突然一下子滑开了身子。老高喘着气道:“怎么啦,你?”白寡妇道:“你听!”老高一凝神,马上就听到了。冷风中遥遥传来一阵歌声。歌声很刺耳。就像琴弦拉在没有敷松香的琴筒上,又粗又涩,叫人听了直冒鸡皮疙瘩。老高打了个寒噤,热情登时消失。他抖着声音道:“老家伙回来了?”白寡妇也慌了手脚,促声道:“是的,快穿衣服,躲在床底下去!”老高牙齿打战道:“躲到隔壁丫头房里去怎么样?”白寡妇道:“来不及了。”的确来不及了,因为脚步声由远而近,这时已在门外停了下来。※※※※※仇天成今晚好像在什么地方喝了不少酒。“凤娇,开门。”他喊得很轻,字音也很模糊,舌头似乎已经有点不听指使。凤娇是白寡妇的小名。知道她这个名的人很少,够资格喊她这个小名的人更少。他够资格。所以每当他以亲切声调喊着这个名字时,心头便会油然泛起一种甜甜的感觉。这虽然不是一个正式的家,但它一样能令人获得家庭的温暖。这样就已经够了。他对男人很残忍,对女人却一向都很厚道。尤其是对这个女人。虽然他花在这个女人身上的金钱,足够养十个女人而绰绰有余,但他对这个女人的要求却并不太多。如果一个人总免不了会有弱点,这也许便是他的弱点。房间里没有回应。当他将耳朵贴上窗口,听到房中那一声声均匀而轻微的呼吸时,他几乎鼓不起勇气来再敲第二次门。他回来得实在太晚了。而且他又说过今天要去华阴,晚上不会回来,并一再交代她,要她早点关门,早点睡觉。她乖乖地依了他的话,他却赶在这个时候回家,要把她从热被窝中吵起来,这说得过去吗?可是,已经这么晚了,去哪里好呢?他只好再敲门。“谁呀?”“是我。”白寡妇像是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天成?”“是的。”“哎呀,我的好老爷,我也不晓得说过多少次了,要你好好保重身体,这么冷的天,还要老远的从华阴赶回来。”接着是火刀打火的声音。她必须先点上灯。因为她得先以灯光各处查察一下,以免被老家伙进来时着出破绽。底床下一点声息没有。老高躲得很好。她用脚轻轻踢了一下床,然后方擎着油灯,往外间走。门一打开,白寡妇的心便安了一半,因为她已闻到一阵薰薰的酒气。他们姘居已有一年多,她清楚老鬼的毛病。这老鬼只要喝了酒,不论喝多喝少,那件事便无可避免。酒后,他会显得特别兴奋,而事后也会特别显得疲倦。每次事后,老鬼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像死人一样。要放老高出去,只有等老鬼睡着了,才会安全。她将灯交给了他。因为这样老鬼会先拿着灯进房,她可以留下来闩门。她当然没有真的把门闩上。仇天成躺在床上,直打呵欠,她帮他脱鞋宽衣,然后两人便熄了灯,紧搂着一起滚进了热烘烘的被窝。一进被窝,仇天成的精神就来了。她没有料错。他的一双手已告诉她,他想要的是什么。这一次她也没有浪费时间。可惜她不知道,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她忘了她刚做过什么事。仇天成虽然喝了不少酒,虽然说起话来舌头已有点不听指挥,但他并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小伙子,也并不是第一次接近女人。白寡妇没有生过儿女,这也是他欢喜她的原因之一,但今天有些事情似乎太顺利了。男人在这一方面喜欢顺利。这是男人事前调情的目的。但从没有一个女人的反应会有这么快,甚至连肚兜上都给沾湿了一小块,他马上意味出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拔了他的头筹。他没有声张。一阵风雨过去,他叫她下床点灯。为什么要点灯呢?他说明天一早还要出门,有点东西,他想先交给她。白寡妇马上想到银子。女人只要一想到银子,什么事都会忘记。她很快地点亮了灯。灯一点亮,她马上便看到一样东西提在仇天成的手上。一颗人头。老高的头。没有人知道这颗人头是怎样取下来的,以及老高为什么叫也没有叫一声。她只看到血正在往下滴,像雨后檐前的水珠。闪着光,像玛瑙。白寡妇一下瘫痪了。仇天成什么也没有说,五指一松,人头跌落,他开始不慌不忙的穿衣服,就像每天早上起床时一样。就在这时候,一阵风吹开了堂屋的大门。一条人影,随风而入。来人以无法形容的速度,一下窜进房中。只见银光一闪,一口柳叶刀的刀尖,已经顶上仇天成的胸口。仇天成动也不动一下。他是个老江湖。只有一个老江湖才能临危不乱。也只有一个像他这样的老江湖,才能在这短短的这一刹那,作出别人也许一整天都不能作出的判断。他已看出来人并无伤他之意。但如果他想抗拒,事情也许就很难说了,很多人不是死在敌人手上,而是死在自己手上,那是因为他们逼得对方无法另作更好的选择。他没有再去看那口刀,他慢慢地抬起头,目光从刀柄移向对方的肩臂,再移向对方的面孔。他终于藉着灯光,看清来人的面目了,原来竟是同组新进的死士人屠张弓呢!他猜对了。因为他一抬起头,人屠张弓就收回了刀,此刻正安闲地望着他微微而笑。仇天成道:“你不是想杀我?”申无害微笑道:“不是。”仇天成道:“那你想干什么?”申无害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刚才如果我想杀死你,我可以办得到。”仇天成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申无害道:“我知道的事,并不只这一件。”仇天成一怔,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申无害道:“我还知道再有三个月,巫老大就要升为长老。”仇天成道:“还有呢?”申无害道:“巫老大升为长老后,你就将成为本小组的领导人。”仇天成道:“是巫老大叫你来的?要你来试试我的警觉心?看我够不够资格充当一个小组的领导人?”申无害道:“不是。”仇天成一哦道:“那么是谁?”申无害道:“是一个真正希望我把刀子插入你胸膛的人。”仇天成脸色微微一变,道:“血掌马骐?”申无害道:“杀人总有个目的,你如果死了谁的好处最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仇天成点点头,隔了一会,才又问道:“你已来了很久?”申无害道:“是的,有一会儿了。”仇天成道:“为何早不现身?”申无害道:“我在等一个最有利的机会,我对别的事,经验也许不足,对于杀人方面,经验却丰富得很。”仇天成想了想,又道:“你既受命而来,为什么又改变主意?”申无害道:“我的主意一直没有改变,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一个容易改变主意的人。”仇天成道:“哦!”申无害道:“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杀害你的打算。”仇天成道:“哦?”申无害道:“我不得不与那厮虚与委蛇,只是因为我是一个新人,这一组的老人,我谁也得罪不起。”仇天成道:“那么,你可知道,你这次没有达成任务,事实上已经得罪人?”申无害道:“知道。”仇天成道:“你不在乎?”申无害道:“在乎得很,不过如今则又另当别论,因为如今在乎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仇天成不禁点了点头,同时轻轻叹了口气道:“有道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这句话真是一点不错。我对这厮,可说是一再容忍,想不到他却不肯放我过去,嘿嘿!”他皱皱眉头,注目又道:“他这次叫你来杀我,有没有对你许下什么优厚的条件?”申无害道:“有。”仇天成道:“什么条件?”申无害道:“他答应我,如果我杀了你,他就可以不杀我的徒弟。”仇天成道:“你收了徒弟?”申无害道:“是的,一个丢人现眼的徒弟。”仇天成道:“你老弟现在就收徒弟,不嫌太早了一点吗?”申无害叹了口气道:“是的,只是后悔已经太迟了,正如你老大姘上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样,一个人不管如何精明,总不免会有糊涂的时候。”仇天成朝已抖成一团的白寡妇溜了一眼,不以为件地点点头说道:“是的,人就是这个样子,再精明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他抬起头,接着又道:“你老弟这笔人情,仇某人只好挂个账了。”申无害道:“我不觉得这是一份人情,我认为这只是一个明白人所作的一种明白的选择罢了。”仇天成摇头道:“我不认为你老弟是个明白人。”他像说给自己听的一般,微喟着又道:“你是一条汉子,一条真正的汉子!”申无害笑笑道:“我们该走了吧?”仇天成下了床,指着白寡妇道:“依你老弟看来,这女人应该如何处置?”申无害笑道:“如果依了我,处置方法非常简单。”仇天成道:“什么方法?”申无害笑道:“罚她一夜不睡觉,把这里打扫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