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约摸六十来岁,面色枯槁如灰,双目深陷,眼神却极精湛,十指瘦如鸡爪,走起路来,摇摇摆摆,仿佛有气无力似的。此人走至场心,分向东西两面略一拱手,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向全场交代道:“在下摩天岭宋象,自知无德无能,不敢对一元宝经有所觊觎,只缘前在巴州天象坡和洞庭湖姓方的有个约会,姓方的以为他那套少阳七式天下无敌,我姓宋的虽没有那般坚强的自信,但生平就看不惯任何人自高自大的那种嘴脸,今天愿在天下同道面前,和姓方的分个真章,长话短说,姓宋的和姓方的,进场是两个,出场的只能有一个,活着的走,死了的留下。”摩天一恶说完,负手望着虚空,神态懒散之至。坐在金刚掌侯四边的洞庭异叟,听得不住地嘿嘿冷笑,容得摩天一恶交代完毕,霍地一长身,便欲踏步而出。这时,挨着玄龙一起坐着的那个独眼山人突然自言自语地喃喃念道:“摩天一恶的‘穿碑手’虽然霸道,但似乎仍然不是洞庭高人的‘少阳七式’之敌,此魔这番有恃无恐般地堂而皇之地叫阵,莫非他已在最近期间将该派传闻业已失传的绝招‘弹指破风’练成了?”洞庭异叟脸色一紫,脚下略一打顿,回头瞥了那个黄脸独眼的相士一眼,有意无意地点点头,哼了一声,旋即大踏步地走出场去。洞庭异叟出场,神驼、摄魂叟、侯四、玄龙、白男、长腿等人的眼光,照理该随着洞庭异叟的身躯移向场心吧?嘿,刚刚相反,六对目光这时一起射上了那个独眼相士脸上,并不是众人对洞庭异叟的安危漠不关心,实在是独眼山人这几句话太惊人了。摩天岭一派,在百年以前。本也是武林大派之一,该派以穿碑重手享誉武林,尤其穿碑手中一记绝招“弹指破风”的功夫更为惊人,据说如果将“弹指破风”练至十成火候,其威力只在“巫山太极指”之上,而不在“巫山太极指”之下。后来,传至某一代,“弹指破风”突然失传了,该派也自此没落下来,传人的素质更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摩天一恶手上,更是集罪恶之大成,同时也就是摩天一恶“恶”的来源。“穿碑手”,顾名思义,当然是掌力能够贯石穿碑之意,但“弹指破风”却能虚空点划,透过任何浑雄的掌风指向敌人穴道,十有九中,防不胜防。这本是武林中的一段秘闻,差不多的江湖人物,并不定就能知道这个典故,现在却在最最紧要的关头由一个无拳无勇的江湖相士口中说出来,怎不令人骇异?摩天一恶的功力虽然已经跻身武林一流高手之列,但若是和洞庭异叟真正论较起来,似乎仍有一段小小的距离,可是,摩天一恶向以奸险机诈出名,现当着天下武林同道之前,他假如没有几分把握,他会放着现在风凉不享,自己讨霉倒?所以说,这个独眼相士的预测,实在都在情理之中。现在的问题是,这位相士怎会在这个时候说出了这样的话?摄魂叟本就对这个相士起疑,当下更认定自己所见不虚,便就地一抱拳道:“朋友相处贵以诚,这位朋友既然瞧得起我们这一伙,可否以真字号见示?”独眼山人淡淡一笑道:“病从口人,祸从口出,算命的平常靠嘴巴生活,这下子可算得是被嘴巴惹出是非来了。”摄魂叟见此人顾左右而言他,避免正面答复,时间上又不容许再说闲话,眉头一皱,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场中二人业已对圆。玄龙想起独眼山人上峰的诺言,不禁天真地向独眼山人低声笑问道:“山人,你说过你精于观气望色,依你看来,现在的场中二人吉凶如何?”独眼相士微一沉吟,旋即笑答道:“摩天一恶负手看天,不敢正视他人,实乃色厉内荏之象,由此可见他的‘弹指破风’尚未练至十成火候,缺乏信心,少阳七式可望有惊无险。但洞庭异叟为人过于骄狂,小有挫折怕也是意料中事呢!”独眼山人说毕,众人齐往场中看去,场中两条巨细沙异的身形正在作陀螺式的旋转,洞庭异叟是核心,摩天一恶绕着他四方游走,洞庭异叟冷板着一张紫脸,身躯缓缓挪动,双掌轮推,一阵阵强劲的掌风震得摩天一恶的身形飘晃不安,摩天一恶现左掌,有拳藏于左肘下,面露诡谲之色……这样僵持了约有片刻之久,洞庭异叟似已不耐,紫脸一寒,霍地吐气开声,大喝一声着,双掌猛抡,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劲,罩向摩天一恶。摩天一恶一声尖笑,右拳倏现,十指齐放,只听丝丝锐响,二人一合即分。洞庭异叟一手护腰,脸色紫得异常难看,再看摩天一恶,晃悠悠地被震出丈许远近,翻跌在地,原本即已异常枯槁的脸色,这时更像灰箔一张,盘坐场边,一动不动。很显然的双方是两败俱伤,只是摩天一恶伤得较重而已。这对洞庭异叟来说,已算是莫大的耻辱了。但是他向盘坐调息的摩天一恶冷冷说道:“老夫不打落水狗,明年今天老夫自会找上摩天岭。”摩天一恶的内伤显然相当严重,他仍闭目默坐当地,并未答腔。洞庭异叟见摩天一恶不能开口,似乎找回了几分颜面,闷哼数声,出场而去。这时辰光已近晌午,一些内功火候不够的二流观光角色开始掏出干粮食用,但大多数人还是静坐原地,不言不动,默候变化。这时,那个独眼相士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众人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一个面目漆黑,身材特别颀长,骨瘦如柴,十指如钩,年纪至少在八十以上,看来极其陌生而惹眼的麻衣老人,一摇三摆地向老衲禅师打坐的青石走去。玄龙忙向金刚掌侯四问道:“侯叔叔,这是谁?”侯四尴尬地一笑,转向摄魂叟望去,摄魂叟也是苦笑着摇摇头。独眼相士用肘弯轻轻捣了玄龙一下,同时向关外神驼呶呶嘴,玄龙会意,于是掉头向坐得稍远的关外神驼问道:“驼叔,您老认得此人么?”关外神驼见问,脸色倏然一变,两只环眼暴睁如铃,冷笑一声道:“老弟没听人说过‘毒手尊者’?”众人大吃一惊。原来此人就是毒手尊者?假如此人真是毒手尊者,这次一元经大会的收场就不太乐观了。放眼场中,要想找出此人的敌手,一时之间,还真个不太容易。沉默了很久的白男,这时出声笑道:“我有办法。”毒手尊者为了故示从容,走向青石之际并未施展轻功,他走得很慢,仿佛攫取一元经直如探囊取物,毫不担心有人从中作梗似的。话虽如此,这时他和青石之间的距离也已经隔得相当近了。独眼山人点点头道:“山人相信这位少侠的主意一定能行。”玄龙急道:“白师哥计将安出?可否从速?”白男脸色一整,挺起上胸,深深吸进一口清气。玄龙失惊地自语道:“咦,你运起坎离罡气作甚?”侯四等人见白男陡然运气行功,也显出了紧张神色。只有那位独眼山人,始终镇定如恒,他朝白男望了一眼。仿佛业已看穿了白男的内心,点头微微而笑,意颇赞许。白男并不理会众人的反常神态,依然我行我素,两臂环圈上推,周而复始,刹那之间,坎离神功叫足,这才面向玄龙,以传音入密之功,聚气如线,用一种略带讥讽的口吻笑说道:“日前在宁远酒楼上,那个自称是贺兰派掌门的三目狻猊,曾经大言不惭地说他不把‘毒手尊者’放在眼里,现在人家出场了,眼看一元经即将到手,他老人家却躲在一边,噤若寒蝉,龙弟,你看可笑不可笑?”白男虽是个女孩子家,但因天赋奇佳,且幼秉三白家学,三白老人爱逾掌珠,坎离神功虽未进至炉火纯青之境,但由于十余年的朝夕勤修,目前至少也有七成火候,她这一聚气传音,虽然声调和缓,全场之人,均如有人耳语般听得明明白白。武功修养深厚的,不用观望也会知道声浪来自何方,有些修养稍差的,开始露出一脸惊疑之色四面张望起来。最后,所有的眼光一起射向了三目狻猊。自毒手尊者现身之后,三目狻猊的脸色一瞬数变,阴晴不定,仿佛一直拿不定主意似地。此刻经白男传音激将,脸色遽然大变。他狠狠地朝白男存身之处瞪了几眼。白男又向玄龙故意笑说道:“一个人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煞是可怜,龙弟,我真后悔,万一三目狻猊恼羞成怒,避过今天,日后找到我头上泄忿怎办?”场中有人轻声笑了。三目狻猊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本已走近青石的毒手尊者,这时忽然止步转身,先朝白男看了一眼,然后遥向三目狻猊传音问道:“丁兄,你说过这样的话么?”三目狻猊冷冷地传青反问道:“我说过什么?”毒手尊者道:“说我‘毒手尊者’不在你‘三目狻猊’的眼中?”白男这时抢着传音插道:“龙弟,为了一世英名着想,我看三目狻猊还是赖个干净的好,不过,那时候我怎办,毒手尊者会不会以为是我从中造谣生事?”玄龙也传音凑趣道:“救人一命,胜造六级浮屠,假如能够不伤这两位老前辈的和气,师哥受点委屈又算得什么?”玄龙说得虽然好听,但语意更较白男所说的令人不受用,三目狻猊是何等老练角色,他见白门两小的故意问答,已然明白两小使坏,有心坐山观虎斗,但他恨的却不是两小的阴损,他恨毒手尊者不够一代高人风度,不管他三目狻猊背后有没有说过这种话,但在这种场合经人指证出来,其用心不问可知。双方均是武林中仅存的几颗硕果之一,今天到场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有武功高过他们两个的人,也就是说,今天这部一元经,只有他们两个有资格取得,如今,你毒手尊者出场,他三目狻猊静立一旁毫无表示,已算是天大的人情了,依道理,你毒手尊者应该将这些闲言闲语置诸脑后,充耳不闻才像话,现在你居然倒过来先起问罪之师,岂非欺人太甚?三目狻猊先朝两小冷冷一笑道:“娃儿,你们两个别挑逗了,只要有我三目狻猊在,除非征得老夫同意,谁也别想能将一元经擅携出场,你们两个娃儿瞧着吧!”说完,掉转脸,厉声向毒手尊者回道:“黑鬼,就算我姓丁的说过又怎样?”白男拍手赞道:“好,够英雄。”毒手尊者缓缓走回场心,一面走,一面自语道:“一山不容二虎,我们之间没个决断总不会太平,这样也好,一劳永逸,为了这本旷古奇珍,说不上也只好先得罪老朋友了。”全场立即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脸色都显得异常凝重起来。严格说来,三目狻猊和毒手尊者都是武林之害,谁也没有义行可足称道,在场之人,除非与两魔有旧,谁也不会对他们俩有着好感,众人之所以紧张,实在因为两魔名气太大,尤其是天山毒手尊者,早已谣传不在人世,今天居然露了面,此人之武功,已达高不可测的程度,如今碰上了三目狻猊,正合上了俗语所说的棋逢敌手,二人相残,无论谁胜谁败,都是武林福音,假如能够两败俱伤,更是再好没有。天山毒手尊者向这边走来,贺兰三目狻猊也向那边迎去,双方在场心相距十步之处彼此站定。毒手尊者首先拱手道:“老朽也知道这是那边两个年轻小子有意挑拨,既蒙了见直认不讳,这样也好,一经不容二主,今天不巧,我们两个都来了,假如不干干脆脆来个了断,彼此心里都是不舒服……关于印证的技术问题,丁兄有何见教?”三目狻猊昂然冷笑道:“我们两个一向均以掌力自豪,但六七十年彼此均避免正面冲突,现在既然如在弦之箭,说不得只有在天下武林同道面前于内力方面现现丑了。”毒手尊者应了一声好。二人同时蹲身坐下四平马,互道一声请,双方一起亮出双掌往前一推,四掌立即遥遥端抵,二人均是双目互注,毫无表情,远远地望过去,活像两个刚刚习武的人在从事下盘功夫的扎基,一点战斗气氛也没有。约有盏茶之久,二人脚下的岩土开始下陷,二人的神色也开始有了变化,毒手尊者的双掌开始微微颤抖……。独眼相士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玄龙紧张地悄声问道:“怎么啦?山人?”独眼山人叹息道:“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是完定啦!”白男忙道:“谁?毒手尊者?”独眼山人淡然一笑道:“恐怕这就是所谓因果报应了,作恶一生,结果如此下场,也真令人寒心……”白男轻声怨道:“你到底是在说谁呀?”山人笑道:“依你看来,是谁败定了?”玄龙皱眉道:“两人均力敌,谁也未落败象,只是……只是毒手尊者的那双手为什么颤抖?”白男悄声道:“山人,你是说毒手尊者输定了?”独眼山人摇摇头道:“恰恰相反。”两小,包括侯四、长腿等人在内,闻言全都大吃一惊。现在,谁都知道这个独眼相士是个非常人物了,只是没有时间去追究真相罢了,他既然如此论断,自然有他的道理在。众人之中,金刚掌侯四的心头则另有一种特别滋味,在上峰之际,他为了玄龙的安全,曾经出其不意地向这个相士试探过,他侯四的掌法是传自一元经上的真正金刚掌法,虽说不上武林无双,如果单凭血肉之躯毫不抵抗地挨上他的一掌,即令当代第一高人,也不一定就能毫无所谓!可是,这位独眼相士,当他食中两指已经点近他的“幽门”重穴之时,他居然不避不闪……是他算准侯四下不了手呢?抑或是他自信侯四伤不了他?如属于前者,则此人的镇定功夫可算得是天下无双了;如属于后者,则此人之武功,更是不可思议。这样说,此人简直可怕异常,尚好此人并无恶意,否则真是不堪设想。此人到底是谁?他参加一元经大会是不是也为了一元经?他为什么要装模作样?他为什么还不出手夺经?侯四一肚皮疑惑和惭愧。这时独眼山人又开口了,他说:“若论真正内力,毒手尊者和三目狻猊实在不相上下,但三目狻猊最大的缺点是好色,行年百岁,尚未与女色绝缘,仗着功力深厚,采战有方,平日决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一旦和旗鼓相当的对手较起力来,在持久方面就要吃点小亏了。不过,这一点还不是三目狻猊的致命之伤,三目狻猊虽然好色,但并不纵欲,本元囗损有限,顶要命的是他忘记了毒手尊者的成名绝招‘微波撼魂手’。这种‘微波撼魂手’专在紧要关头以轻微颤动去摇撼对方发出的内力,令对方心动神摇,意志无法集中,在欲罢不能,制止无术的情况下,只有等待力竭精疲,脱力而亡了。这是‘毒手尊者’‘毒手’的由来,三目狻猊并不是不清楚这一点。假如他早有准备,不和对方黏斗,硬以一招一式游战,毒手尊者无法发挥所长,这一场龙虎斗便不知道鹿死谁手了。真是神使鬼差,他自信他的功力不在毒手尊者之下,而竟疏忽了对方的成名绝招,这岂不是自取灭亡?”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再向场中望去,独眼相士说得一点不错,三目狻猊露出了一脸惊惶懊恼之色,汗珠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滴,可是,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假如在这时因怯战抽身后退,那只有死得更快。再看毒手尊者,脸色虽然凝重,眼中却发出一种喜悦的光芒……他那得不喜?如果能将三目狻猊一举击败,不但一元经稳得,同时“毒手尊者”这个名号也就更响亮了。同情弱者是人类的天性,三目狻猊虽然无恶不作,令人切齿,但众人见他一旦身处毁灭边缘,也不禁生出了一丝怜恤之感。尤其是白男,她因为衅由她肇,内心颇感不安。于是,她向独眼山人征询道:“山人,三目狻猊可是十恶不赦之徒?”独眼山人望了白男一眼,微笑道:“假如不是又怎样?”白男毅然道:“我想不顾一切为他们排解。”独眼山人又笑道:“少侠自信有此大能力么?”白男赧然反问道:“山人以为我能么?”独眼山人摇摇头,微笑不答。白男着急道:“场中可有此能力之人?”独眼山人点点头道:“有,就目前现身会场请人来说,只有一个!”白男道:“谁?”山人道:“少侠猜猜看。”白男着急道:“山人别卖关子啦,人家危在顷刻,若不从速设法,待找到那人又有何用?”山人笑道:“三目狻猊并不如少快想像中的不济,如欲分出胜负,至少也得再有顿饭光景呢。”白男脸色微宽,又催道:“那么请你说吧,那人是谁?”山人似乎有意逗着白男,笑道:“你先猜猜,猜不中我再说不迟。”白男秀目连滚,突然遽指山人之面,逼视着独眼山人道:“您?”独眼山人淡然一笑道:“错了,我不能。”白男在身前左右以及会场四方环视了数遍,一点主意没有。她想,她白男既然不行,玄龙的功力纵然在她之上,但其间相差极为有限,她不行,他当然也不会行了。他和玄龙既然都不行那还会有谁呢?摄魂叟和侯四、神驼等人虽然都是当今武林中一流高手,但绝不会高过他们姐弟两个去,他们师姐弟既然不行,他们几位当然也不行了。这时,她忽然想起了雪山掌门人,黑衣神女慕容美,便道:“大雪山掌门人如何?”独眼山人道:“她么?或许行,但我是指现在在场的一人。”白男皱眉道:“那么我再也想不出来了。”玄龙突然笑道:“假如师哥不见怪,玄龙可以说出来。”以前的白男,此刻一定会说:“哼,就是你知道的多!”可是,白男变了,自官家凤悄然离去的那一晚开始,她一反常态,处处以玄龙为主,玄龙的荣耀,就是她的骄傲。所以,当玄龙礼貌地谦虚时,她立即抢着催道:“说呀,谁怪着你来?”玄龙微笑着朝独眼山人说道:“山人以为玄龙猜得着么了?”独眼山人点点头道:“我想少快大概是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