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燕子深知洞庭异叟天生一副目空四海,性燥如火的怪脾气,论武功,他那套“少阳七式”也是武林中声誉卓著的绝学之一,成就决不在邙山半纯阳之下。真是一个打起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主儿。当下不敢怠慢,忙将衣襟一整,迎将上去,远远一躬到底,抱拳喊道:“洞庭老前辈,您好!”洞庭异叟朝他瞪了一眼,寒着脸道:“恕方某眼生,阁下是谁?”若是换了别种场合,洞庭异叟这副没来由的臭架子不得罪人才怪。不过,洞庭异叟也有他自己的一套哲学,摆架子,拿势派,原本就是他的天性,又见来人其貌不扬,眼神黑暗淡,开口便喊他老前辈,不但看出来人路数不正,同时知道对方没有多大来头,所以一上来就将势派拿定,架子端足,一点余地也没给留下。紫燕子连忙说道:“晚辈胡东荣,向老前辈请安。”洞庭异叟仍然寒着脸,大刺刺地道:“胡东荣,你?”紫燕子知道自己名声太坏,一旦报出字号,以这个老怪物的脾气来推测,可能什么话也不肯再听下去就会拂袖而退。知道不出奇兵是无法奏效的了,便忙着接下去,殷勤地笑道:“您老真好记住,在下正是胡东荣。您老已经找着了半纯阳没有?”紫燕子这一招可真绝透了。想想看,一个行为下流,为人不齿的江湖小辈,胆敢当面拦路,没头没脑地在这位素以道学面孔凌人的洞庭异叟面前提起另一个武林中声誉扫地的恶魔头,究竟耍一些什么玄虚?任何人处身在那种情形之下,也有把它弄个清楚的必要。洞庭异叟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寒着脸追问道:“谁?半纯阳?我找他?你倒在胡说些什么?”紫燕子担心洞庭异叟被人将他和半纯阳那种人相提并论而恼羞成怒,连忙单刀直入地赔笑说道:“武林异宝‘一元经’重现于江湖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武林已经为之轰动。老前辈当然早知道了。因为到目前为止,该‘一元经’之下落只有豫东邙山半纯阳一人知道得最为清楚,半纯阳近日在潼关附近出没,小的还以为老前辈来找半纯阳查问‘一元经’下落的呢!老前辈既然这样说,那么是小的误会了。”洞庭异叟闻言,大吃一惊。什么?他想:一元经?那简直是个太令人兴奋的消息了。不过,紫燕子既然说这件事已经轰动整个武林,以他洞庭异叟的身份地位,假如稍为露出一点茫然神态,岂不是贻人以孤陋寡闻之讥?说什么都可以,人可丢不得。当下,洞庭异叟干咬一声,掩去窘态,故意装成漫不经心地冷笑道:“老夫远来汉中,正为此事。”为了表示他用心的清高,又道:“老夫对‘一元经’并无觊觎之意,只不过怕半纯阳那种人得到了更加为非作歹罢了。”洞庭异叟这番做作,紫燕子虽然笑在心底,表面上却仍一本正经,满脸恭谨地诺诺称是。因为他嫁祸东吴的目的已经达成,便找着一个借口开了溜。无巧不巧的,紫燕子刚走,洞庭异叟一转身便碰上了半纯阳鲁平迎面而来。若在平时,这二人在路上相遇,一定是偏脸相向过,谁也不会理谁的。洞庭异叟固然不屑去跟半纯阳通声气,半纯阳也懒得去和这种目空一切的怪物兜搭。但这一次可不同了。洞庭异叟在听了紫燕子的一番游说后,内心非常激动,认为“一元经”那种奇珍异宝,只有自己这样的人物才配占有,就是在潼关找不着半纯阳,他也会找上邙山去的。现在既然马上遇上了,岂能轻易放过?洞庭异叟倚老卖老已成习惯,不管碰到的是谁,出言吐语,神态腔调,就是想表现得谦逊些也是困难之至;更何况面对着的是一个他所不齿的淫道半纯阳?当下横跨半步,阻在半纯阳面前,仰着脸,傲然地逼问道:“喂,姓鲁的,我问你,‘一元经’现落何人之手?”半纯阳之所以避居邙山,其居心实在是享乐第一,避免跟江湖上那班正派人士多所纠葛罢了。凭他一身功力和超绝的轻功,以及他那狠准歹毒的暗器,他也并未将现下一班武林人物放在眼里呢!你想,他如何会买洞庭异叟这本穷账?他听到洞庭异叟一开口便提到“一元经”,心下吃惊不已。他想,师侄葫芦道人明明说过此事别无人知,洞庭异叟又是打哪儿听来的?他为什么找他半纯阳要东西?他有点想不透,他没有时间再往下推敲。洞庭异叟这副狗不咬的腔调实在太气人。他心底第一个反应是,摆点颜色给这个老东西瞧瞧。随后,他转念又想道,这个老怪物的“少阳七式”实在不好惹,虽说自己不一定会败给他,但想讨得便宜可也没有十分把握。心想,我何不以自己擅长的轻功来把这个老怪物折腾一番,出出恶气?想罢,抬头干笑一声道:“一元经么?随我来!”说完。双肩一晃,已经滑过洞庭异叟身边,展开昆仑派独有的轻功“蜉蝣步”,向少华方向飘然而去。洞庭异叟想不到对方会来这一手,一个疏神,给对方擦身返去,好不怒恼难受,也无暇去审度对方话中的真实性,他只确定一点,他不能放他半纯阳跑出手去,一切等追上去再说。半纯阳有意在洞庭异叟面前卖弄轻功,一路走来,意态潇洒,步履从容之极。洞庭异叟擅专的是浑雄阳刚的少阳掌法,在轻功方面当然要比半纯阳略逊一筹。所以,洞庭异叟拼出全力,赶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也只勉强与半纯阳维持了个首尾遥遥相接,一路上居然没有将人赶丢掉,已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了。以上是关外神驼和大头乞儿在西水镇外看到洞庭异叟紧紧追在半纯阳身后以前的一段经过。之后,摄魂叟现身道观,大头乞儿奉命回林中招呼玄龙和长腿去观中聚齐,就在大头乞儿述说关外神驼钉梢半纯阳和洞庭异叟经过的这一段期间,观中自摄魂叟现身后,局面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洞庭异叟看到摄魂叟,因记着瑜亮并存之恨,眼都看红了。但为了一元经的诱惑,又不肯就此放过半纯阳,去跟摄魂叟比划。葫芦道人在摄魂叟手上已经吃过好几次亏,摄魂叟因看在拜尘道人,尚未与他公开宣布脱离师徒关系,不便放手处置,只一再告诫他应从此改邪归正,否则难逃公道。葫芦道人已被摄魂叟神出鬼没的武功吓破了胆,此刻要不是仗着有师叔半纯阳在场,怕不早就拔步开溜了。摄魂叟进观之后,朝洞庭异叟笑笑,又朝葫芦道人狠狠地瞪了一眼,也管不了三清殿上的局情变化,迳自挨身在神驼身旁坐下,和神驼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笑起来。半纯阳自见了摄魂叟之后,烧饼脸上的金鱼眼一翻,已经改变初衷,他原意是想将洞庭异叟引来葫芦道人这间道观,递舌头给葫芦道人说话,报个假地方,将洞庭异叟诓到云贵苗疆一带兜个大圈子,他叔侄两个好趁这个机会去到江西九宫山将一元经弄到手,躲进郊山深处,武功大成后再出邙山。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你洞庭异叟要寻仇你就来罢。可是,关外神驼突然出现了。洞庭异叟的语气那般傲慢,当着这位关外高人之前,半纯阳可不愿输气服口,怕传闻开去不好听,所以才来了个硬碰硬,和洞庭异叟一言一语地顶撞起来,准备在说僵之后分个真章。后来看到丐门领袖摄魂叟蓦然出现,看样子是和关外神驼一路而来。神驼以神偷成名,不晓得他们两个是否也为打探一元经而来?设若这两位此来目的和洞庭异叟的目的相同,他报出假地名,纵能骗过了洞庭异叟,可不一定也能将这两位精灵鬼混过,一旦马脚泄穿,三老同仇敌忾的话,到那时候他半纯阳的活罪可就够受的了。所以,他想,不如索性将真所在说出,让你们几个去打打头阵也好。持有一元经的人物,也不是什么好慧的主儿,你们前往若是弄得两败俱伤,我半纯阳伺机来个渔人得利又是何乐不为?主意打定,又是一阵干笑,摸着腰间革囊,朝洞庭异叟大声说道:“泥菩萨也有三分香火气,老实说,一元经的下落像您老这么个问法,恐怕难有结果。”洞庭异叟闻言大怒,喝道:“半纯阳,你在教训老夫么?”半纯阳干笑道:“岂敢,岂敢!假如我姓鲁的话不中听,我们就来个各走各的路岂不大妙?”洞庭异叟从鼻子里哼道:“路只有一条。”半纯阳金鱼眼一翻道:“要我半纯阳说出一元经的下落并不难”洞庭异叟寒着脸道:“说吧!”半纯阳干笑道:“但我有个条件。”洞庭异叟怒声道:“老夫不受任何要挟!”半纯阳干笑道:“我半纯阳也是一样。”洞庭异叟闻言又是大怒,才待发着时,台阶下坐着的摄魂叟忽然哈哈大笑道:“洞庭老儿也真是,条件人家提,接受不接受在你,这又何要挟之有?”洞庭异叟心想,这倒也是。为了千古奇书一元经,他只好委曲一点了。在他,这样便算是被委曲着了。他先瞪眼朗摄魂叟喝了声:“要你这个化子多嘴?”然后再朝半纯阳寒着脸道:“就依着那个臭化子的,先将你的要求说出来听听!”他终将“条件”改成了“要求”。半纯阳也不再在字眼上计较,眼中凶光微露即隐,仍然干笑着说道:“是谁告诉你这个消息的?”台阶下的神驼这时也大笑道:“一个消息换一个消息,公平,公平。”洞庭异叟因为紫燕子并不算个人物,便随口答道:“紫燕子!”半纯阳也爽爽气气地说道:“江西九宫山一个和尚手里。”这就叫做商鞅作法自毙,贪淫好色的紫燕子,一条命以后就送在洞庭异叟回答半纯阳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上。洞庭异叟察言观色,知道半纯阳所晓得可能就只这么多,九宫山不过那么大一块地方,只要有了底子,还愁找不着那个和尚?当下也就未再追问。半纯阳交代完毕,和葫芦道人相偕往后殿走去。洞庭异叟和半纯阳了断之后,又转身朝台阶下坐着的摄魂叟叫道:“古一之,轮到你啦!”摄魂叟仰头笑道:“我姓古的认输还不算数么?”洞庭异叟寒着脸道:“嘴巴认输有什么意思呢?”摄魂叟仍然笑道:“真个动起手来岂不是更没有意思么?”洞庭异叟大声问道:“你以为谁不行?”摄魂叟笑道:“天知道!”洞庭异叟怒喝道:“这就叫做认输么?”摄魂叟道:“那怎办呢,方老前辈?”洞庭异叟斩钢削铁似地说道:“换一个不许带‘曳’的字号!”摄魂叟笑道:“您老换掉不也一样么?”神驼乐得拍掌大笑。洞庭异叟如何忍受得了?一张紫铜脸皮气成了猪肝色。恨不得一口将阶下两个老鬼吞下去方才称心。可是,他洞庭异叟又有他一套臭规矩,人不动手,他不动手。嘴巴子比他利的算他倒霉,受不了他那种恶气的就是你倒霉。除非你有把握搪得那套掌劲如山的“少阳七式”。洞庭异叟的脾气虽然躁了一点,心地却颇正直,这是武林中公认的事实,神驼不愿让这位心胸获仄的老人太过难堪,便从中打着哈哈圆转道:“武林双叟真是大笨虫两条,一个想比划,一个怕伤了和气,却放着一条现成路子不走!”洞庭异叟连忙寒着脸问道:“此话怎讲?”关外神驼哈哈大笑道:“这还不简单,佐九宫山跑呀,谁先得到一元经的人就算赢家,岂不较伸拳出腿来得风雅?”这时,半纯阳已和葫芦道人从后殿走出,也不跟众人招呼,一迳往观外走去。洞庭异叟纵身落向院心,回头朝神驼和摄魂叟二人点点头,寒着一张紫膛脸皮,说道:“古一之!咱们就这么说罢!”说完也往观外走去。以后,神驼探头观外向洞庭异叟打最后招呼是三小看到的,毋庸赘述。两老三小,谈谈笑笑,一刹那,已经将酒菜吃得一精二光。五人吃毕,天已大黑,葫芦道人已经追随半纯阳前往九宫山寺经去了,观中经摄魂复查一遍,除了殿厨房内还留了一个又聋又哑的香火老道外,余无他人。葫芦道人一定是平常行为不检,败行恐落外人之眼,故离群索居,观中没用多人。这倒也好,两老三小,乐得在观中吃喝休息一宵,观中多的鸡鸭鱼肉,美酒佳肴,那个香火老道似乎业已习以为常,摄魂叟只朝他比比手势,他便一样一样地调制出来,色香味俱佳。时近深秋,天气相当寒冷。人夜以后,摄魂叟又去房内挟出几条棉被,铺在大殿上,另外替玄龙加了一条,让他披上。殿中弄来一只火盆,火生得旺旺的,上面搁上一副铁格架,酒菜一起放上,边暖边用,妙趣横生。摄魂叟另外装满两大葫芦酒,分别交予大头和长腿,命令他俩分开轮值上半夜和下半夜,以防万一。安排妥当以后,摄魂叟先矫正了玄龙的坐功姿态,并传了几句易于入定的心诀,叫他万事别管,静心用功。吩咐完毕,这才移身和关外神驼坐近,皱眉说道:“一元经出世之事看来似乎是一点不假的了。”神驼默默地点点头。摄魂叟又道:“此经为千古奇书,武林中人人必争之宝。消息一旦广传开去,务必引起武林中一场空前纠纷,驼子,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如何?”关外神驼叹口气道:“既已知悉此宝出世之处,如不随波逐流地追寻一番,实在心有不甘。可是,话得说回来,此定既为武林中众矢之的,一定会引来不少高手异士,邪魔巨寇,持宝之人一定也不是泛泛之辈,单就以目前的两个,洞庭异叟和半纯阳来说,已是麻烦人物。那些未出面的人物还不知道有多少,一个弄不好,说不定就要身败名裂,断送辛辛苦苦挣来的一点虚名,所以我驼子的看法是,咱们决不能像洞庭异叟方老儿那般冒失,莽莽撞撞,目中无人地蛮干一通,像这样做绝对弄不出什么好结果来。”摄魂叟点点道:“饶兄所见不差,我化子也是这般想法哩。”二人闭目思考了一会,神驼忽然睁眼向摄魂叟问道:“我驼子常年浪迹关外,很少履及中土,见闻上不免显得孤陋些。你化子身为丐门领袖,徒子徒孙,支派旁系满天下,江西九宫山内到底藏有哪些成名之物,是些什么路数,你臭化子总不能推说不知罢?”摄魂叟闻言,脸上居然一红,赧赧地答道:“你驼鬼别挖苦人啦,丐门龙头是由推选方式产生出来的,虽说丐门帮规严谨,令出如山,但也不见得就是上下一体,万众一心。细论辈分,丐门龙头有时并不一定是帮中位份最尊之人,只不过一旦身膺龙头之选,掌有丐门今符,依帮规,帮中无论尊卑老幼都服从而已。就拿我臭化于来说,现在虽然身为丐门掌门,帮中与我平辈的不但有三五位之多,师叔还有二位尚且健在哩。众弟兄因景仰家师风尘奇丐之风范,爱屋及乌,自家师去世后,便将我推举出来,焉知其他几位师兄弟是否心悦诚服?家丑本不可外扬,你驼子和我相交数十年,也不是外人,只好又当别论了。最近听一些弟兄传言,本门中颇有一二位师兄弟对掌门一职窃生觊觎之心,只苦在拿不着我姓古的把柄,无法提出罢免的借口罢了。九宫山有无其他异人我化子不太清楚,我化子只知道九宫山南山海光寺中有个住持叫做四空和尚的,有着一身不凡武功,持有一元经者是不是这个和尚可就不得而知了。此次一元经出世,无论如何,我化子纵使有心,也不便明着参与,万一公开表明了决心和态度,结果一事无成,遭遇挫折,帮中师兄弟指我丧失丐门尊严,辱及全帮,我化子丢了掌门职位倒不希罕,这个三江之水洗刷不尽的污名却可担待不起。”神驼点头道:“人丢不起的何只你化子一人,假如我驼子不是也有这许多顾忌的话,早就跟在半纯阳身后走啦。”摄魂叟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从明天起,我们分做两路,我化子仍然带着三小直奔巫山独秀峰,你驼子可由此地取道林岔河,牛耳川,经上津,沿武当山、大洪山,渡白水,经鄂南人赣,直至九宫山探个虚实。以你驼鬼那份轻灵手脚,做来一定轻易之至。然后,辛苦你驼子再经由岳阳,取道孟汉、当阳,循荆山南麓,自官渡去独秀峰会齐。独孤子为巫山派第一掌门,见闻广博,可能对九宫山的情形比较熟习也不一定。就是那个牛鼻子一无所知,多一个人参加计划也是好事。将来遇到动手的场合,他那自成一家的‘太极指’还很能派点用场呢。大家计议有了眉目之后,你驼子也可以顺便把‘天下第一偷’的那件公案解决,好一心一意来处理一元经的这档子事。说不定五台山的清净上人也会凑巧赶去,那时候,实力坚强,事情再棘手些也不愁了。“驼鬼,你以为如何?”关外神驼笑骂道:“多跑点路罢了,又有什么好不好的?”二人便这样议定。一宵无话。第二天,关外神驼由少华折向往东南,照摄魂叟所拟定的路程奔往九宫山去探武林奇书“一元经”的虚实去了。这一厢摄魂叟仍率同三小,分配大头乞儿和玄龙作为一组头站先行,自己领着长腿随后接应,取道终南向大巴山进发,预定越大巴山入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