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无星。大地冥蒙,一片阴沉。无奇不有楼。长春阁。一名面如黑枣,修眉凤目,威仪慑人,发黑如漆,精神矍铄,身穿一袭银色薄长衫的老人居中端坐。他身前呈放着一方红木小花几,几上香茗一壶,核桃、脆梨、蜜桔、凉藕、南瓜子各一盘。这位武帝看上去大概六旬左右。但奇怪的是,如果细心观察,你几乎无法在他身上找出一项一名花甲老人应有的表征。玄机道人已是一个不像老人的老人,而这位武帝显然比玄机道人还要健康得多!是他养生得法?还是因为修习了大天心无相玄功的关系?还有一点,也令人纳罕。散骑常侍这个官位虽然不低,但也不算太高,至少它还不能跟执掌实权的“左右丞相”和“护国公”相提并论。武帝来到无名镇,为何不跟“护国公”和“左右丞相”密商大计,反而先跟这位“散骑常侍”促膝交谈起来了呢?这一谜底马上就揭开了。“你认为燕京三凤姿色平庸?”“至少谈不上是真正的美人。”“风流娘子如何?”“韵味亦非上乘。”“如果风流娘子和燕京三凤都不能人道长的法眼,这世上哪里去找道长心目中的那种美人儿?”“目前的无名镇上就有一个!”武帝一哦,精神陡增。唐汉没有冤枉好人。武帝座前的这位“散骑常侍”,果然干的就是这一类“勾当”!“这女人是谁?快说。”“刁四娘子。”“娘子?”武帝似乎有点泄气:“你指的是普通人家的一名小媳妇儿?”“是的,一名普通人家的小媳妇儿。”玄机道人微笑:“一名瓠犀菱唇、柳眉蛇腰、双峰欲飞,脸蛋像妲娥,肌肤如羊脂,秋波盈盈一转,能叫人魄散魂飞的小媳妇儿!”武帝凤目中,异彩闪动,如穿透彤云的电;银衫霍霍,无风自动。但他显然还没有忘记,他刚才对这女人出身的贬砭;一时不便改口,缓缓吸了口气道:“只可惜孤家无法一睹伊人丽姿。”玄机道人脸上笑意加浓:“只要主上有意垂青,伊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武帝一嗯,凤眼突然眯成一线。三分意外。七分惊喜。“爱卿之意,莫非佳人已来本楼?”“已浴罢香汤,备妥御宴,现正执壶候龙驾于承恩殿!”武帝凤目微垂,似正抑别着某种强烈情感的流露。他隔了片刻,方缓缓摇头道:“一尘!你是否还记得,你上次上的那个条陈?”“微臣当然记得那个条陈,只是护国公们多数表示反对,微臣位卑言贱,恐上触天态,不敢坚持。”“护国公反对的只有一位,并非多数。”玄机道人没有追问反对的护国公是哪一位。因为他非常清楚武帝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问题。他如今惟一要做的事,便是坐得端端正正,毕恭毕敬的等待。他已侍候这位武帝多年,知道如何才能迎合这位主子的欢心。“反对的人,是石心寒石老儿。”武帝果然接下去说道:“如今石老儿已遇意外,孤家回想起来,深觉得爱卿建议于全国分设三十六路诸侯,以便有效控制各处重要水陆码头,同时监视各大门派活动情形的办法很有见地。”“谢主上嘉许。”“这个办法你可以重新提出来,孤家一定照准!同时,孤家将封你为诸侯总监,直接秉孤家旨意行事,不受左右丞相及护国公们之牵制!”“谢主上恩典!”大庙后院。警戒森严。三十多名三品以上的杀手、左右大将军、金星特使,均已完成备战行动。云房中,五绝叟吴一同叨着一根旱烟筒,负手徘徊,双眉深锁,脸色阴沉。烟筒中火头已经熄灭。火在他的心头燃烧。他实在无法想象,像今夜这样重要的一个日子,无奇不有楼方面,竟然懵懵懂懂的,反应如此迟缓!火种子唐汉一伙人的行踪,他已派人暗中打听清楚。这项消息他在黄昏时分就送去了无奇不有楼。而他这边,调兵遣将,一切也已就绪。只须武帝一声令下,他随时可以压倒性的优势,将山脚下的唐汉等人,团团包抄,一举歼灭!可是,无奇不有楼那边,始终不见动静。起更之后,他又派去一名精干的杀手,如今连这名杀手也如同石沉大海。“奶奶的!”他骂在肚子里:“真是叫人冒火!”两仪搜魂手沙高楼正跟一名眇目老人在灯下对奕。两人全神贯注,浑然忘我,自得其乐。他们跟五绝叟虽然同属职称相等的护国公,但资历和声望方面,均较五绝叟稍逊一筹,因此他们的烦恼也较五绝叟少得多。当一场大厮杀展开时,他们的表现,绝不逊于五绝叟。他们也拥有一位护国公应有的权势和地位。而平时的运筹决策,则一向均归五绝叟筹划。这也正是今夜五绝叟烦躁得像热锅上的一只蚂蚁,而他们这两位护国公却能悠然手谈的原因。五绝叟停下脚步望望门外,然后转头又望望架头上的漏斗。“一品麻黄办事情,真是越来越差劲!”一品麻黄何许人,自是不问可知。一品者,官等也!黄是姓氏。“黄”加上“麻”,表“特征”也!一品杀手中,姓黄的大概不止一个,除了“老黄”、“小黄”之外,就只有另行设法找出被称呼者“与众不同”的地方了!这位一品杀手黄麻子既是五绝叟的宠信人物,他应该比别人更清楚这位护国公的脾气,他为什么也跟着一去杳如黄鹤?噢,别慌,这位一品杀手回来了!黄麻子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人,脸上虽然稀稀疏疏的有着几颗大麻点子,但一点也不妨碍他那英气勃勃的长相。外面下着毛毛雨,黄麻子走进云房时,呼吸喘促,浑身湿透。谁都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怠忽职守。五绝叟看了这种情形,一腔怒火,顿化乌有,问话的声音居然相当亲切和悦:“见到武帝没有?”“没有。”“白丞相呢?”“也没有。”五绝叟有点不高兴了:“那你是干什么去的?无奇不有楼成了一座空楼?”黄麻子挂搓手,苦笑:“卑属原拟径入内府,谒见白丞相,但在从院长春阁附近,突遭玄机常侍拦下了。”“他为什么要拦阻你?你没告诉他是奉了老夫之命,有要事须面禀武帝或白丞相?”“卑属当然说了。”“他怎么表示?”“他说武帝因旅途劳顿,已提前安歇,一切大小事务,均留待明天再谈。”“再找白丞相去啊!你不看我们这边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吗?”“是呀!可是他说,白丞相的大丹功,今夜正是最吃紧的一刻,不宜打扰。”五绝叟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最后长长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跟这种人谈什么雄图霸业,倒不如搂着女人睡大觉来得舒服!既然他们一个个满不在乎,我又何必一定要呕这种闲气?哼,嘿!”黄麻子忽压低了声音,笑笑道:“吴护老有这种想法,就对了,主上跟白丞相,今晚据说,据说,据说……”五绝叟不觉一愣。“据说什么?”黄麻子又将嗓门降低了一个音阶。“我是出来时,听二品蔡偷偷告诉我的,今晚白丞相根本就不是在练什么大丹功。”“哦?”“今晚他是轮宿四姨太花夫人处。”“哦?”“白丞相的这位四姨太,谅吴护老也早有所耳闻。这位花夫人是空不得的,就算是天塌了下来,她也不会让白丞相荒了这一宿,同时白丞相也没有这个胆量。”“主上呢?”“情形差不多。”“什么差不多?”黄麻子以指头指指背后的大庙对面。大庙对面,是一壶香。但五绝叟显然并未能一下领悟出黄麻子这个手势的意思。“主上去了一壶香?”黄麻子摇头。五绝叟皱眉。“否则?”“是一壶香有人去了无奇不有楼!”“刁四?”“刁四的另一半!”“刁四娘子?”黄麻子点点头,微笑。五绝叟懂了。“又是那个玄机老杂毛的杰作?”“是的。”“可恶!”黄麻子笑道:“他如果在这一方面毫无表现,又怎会被主上封为常侍?”“刁四方面是如何摆平的?”“老法子,刁四失踪了。”黄麻子微笑道:“那女人也一样。从现在起,一壶香茶楼易主,无名镇上的人,将再也看不到这对夫妇了!”五绝叟蹙额陷入沉思。他并不是为刁四夫妇的遭遇感到难过。像这一类事情,他看得太多,也做过不少,一个小人物的生命,在他们这些武统邦大员的心目中,根本不值一文钱。他如今想的是另一件事。不错,这位护国公此刻心中的确不是滋味,但他心中难受,决不是为了别人。他是为了他自己感到难受。当他们几位护国公带领大批杀手和工人来到无名镇的第二天,就有两名亲信杀手向他报告了一个“好消息”。两名杀手的报告是:大庙对面,一壶香茶楼,有位姿色出众的老板娘!他们描述这女人,不仅年轻标致,身段儿美好,而且口齿伶俐,善解人意;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欣赏,都找不出一丝丝暇疵!最后他自己看了,也忍不住暗暗喝彩:果然是个艳光四射,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儿!只可惜他从来被燕京三凤和风流娘子分了心神,未能当机立断,马上下手。他当时的想法是:慌什么?只要能在无名镇定居下来,以后的日子长得很。凭他在武统邦的权势,区区一个小骚娘们,还愁她逃出了他的手掌心?他没相到,武统邦上自武帝,下至一名七品杀手,在这一方面来说,几乎人人都是不肯放过任何“战斗”机会的“悍将”。而那位他一向瞧不顺眼的玄机老杂毛,更是“色中老祖宗”!如今,老杂毛抢先一步,竟将这婆娘当做过功桥梁,献给了武帝!想想怎不叫人痛心追悔?要早知如此,这种手段他耍不出?这下可好,燕京三凤落花飘零,风流娘子没了影子,就连最后一个满以为万无一失的刁四娘子也成了别人的禁脔!唉!他的运气,怎会一下子背到这种程度?黄麻子眼光灵活,他似已瞧透了这位护国公的心意。“护老。”他低低地道:“今夜横竖办不了正事,我看还是由卑属陪您出去走走吧?”“走到哪里去?”“去看一个人。”“看谁?”黄麻子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去看看后巷胡大娘的女儿!”五绝叟听说过胡大娘这个女人,也知道这女人干的什么营生。但不晓得胡大娘居然还有一个能叫杀手们中意的女儿。无论怎么说,他毕竟是位护国公。就像他们的主子一样,只要不让外人知道,什么下流下作事,他都可以照干不误,但在公众面前,面子大体还是要顾顾的。连“百花院”和“美人窝”那种处所他都不愿轻易涉足,自然更不会无缘无故的跑到胡大娘那种下等妓院去。所以,黄麻子这个突如其来的建议,使他觉得非常意外。“小妞儿多大年纪?”“双十左右。”“还没嫁人?”“是的,一朵清水莲!”“长得怎么样?”“卑属无法形容。”“为什么?”“等护老亲自看到了,您自然明白。”“以前为何未经听人提起?”“胡大娘看管得严。”“很少抛头露面?”“是的。”五绝叟显得有点犹豫。他不是害怕。他只是有点担心,一个黄花大闺女,一定不解风情,如果模样长得又不怎么样,到时候很可能会叫人倒胃扫兴。“想想主上和白丞相他们吧!”黄麻子又低低进言:“他们都懂得享乐第一,您老职掌兵符,劳苦功高,又何必如此刻薄自己?他们放开正事不办,只顾搂着女人快活,您老难道就不能找个活鲜活跳的大妞儿滋补滋补?”活鲜活跳的大妞儿!好个会说话的黄麻子,真亏他能找到这种富挑逗性而又传神的形容词!五绝叟眼光朦胧,脸皮子发烧,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出去走走。”黄麻子没有说谎,胡大娘的确有个活鲜活跳的大妞儿。他也许只掩瞒了一件事。那便是这妞的容貌。妞儿的小名就叫“甜妞”。但是,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上去,都无法叫人从这妞儿身上“嗅”到一丝“甜”味!这位甜妞的长相,果然“无法形容”。胡大娘本人腰如水桶,脸似南瓜,长相非常适合她所从事的行业,是无名镇上“吨位”和“泼辣”都排得上榜首的女人。而她这位千金不仅尽得真传,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是从窗缝中望进去的。房中母女俩正在吃宵点。五绝叟起初以为黄麻子带错了房间。他后退一步,传音道:“小黄,不是这一间,你找错地方了。”没想到黄麻子竟然嘻笑着回答道:“没有找错地方,卑属说的,就是房间里那个食量如牛的肥妞儿!”五绝叟差点没有气昏过去。“你这臭麻子”他想骂的话,突然没有了下文,一双眼珠子,却突然膨胀了四五倍。黄麻子已突然变成了唐汉!五绝叟又惊又怒,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隔了好半晌,他才定下心神,迸出一句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一品麻黄已遭了你小子的毒手?”唐汉微微一笑:“你问错了问题,护国公。你应该问:你小子冒充一品麻黄,为什么能冒充得如此惟妙惟肖?”五绝叟居然像只九宫鸟似的,依言重复道:“你小子冒充一品麻黄,为什么能冒充得如此惟妙惟肖?”唐汉笑道:“关于这一点,我在上个月出售给无奇不有楼的武功师承秘密中,已作了详尽的交代:我火种子艺出棋痴黑白老人门下,拿手的绝活儿,就是轻功、暗器、易容!”他又笑了一下,补充道:“我当时也许忘了加个注脚:易容术虽是一门大学问,但各式脸谱中,也有难易之别。”“如像大麻脸,就很容易冒充?”“是的。”“为什么?”“因为麻脸的表征惹眼,它极易分散了对方的注意力,而常常忽略了这张麻脸上的其他部位。”“模仿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和腔调,容易不容易?”“不容易。”“你在这方面下过苦功?”“有时也是临时抱佛脚。”“像今晚?”“是的。”唐汉微笑:“这正是我今夜不惜花费时间,将事情的每一个细节,都盘问得清清楚楚的另一个原因。”“你要模仿他的口音?”“还有他说话时的神气。”五绝叟停顿了一下,忽然道:“老夫能不能再问你小子最后一个问题?”唐汉笑道:“本小子如今这样站着不动,便是为了等着回答你的问题!”五绝叟道:“今夜你凭高明的乔装,轻易瞒过老夫,从大庙一路到这里,半途上你有的是机会,为什么你小子始终不肯下手?”唐汉笑道:“说出来只怕会伤感情。”五绝叟哼了一声道:“只伤感情总比送命强得多!”唐汉缓缓含笑道:“本小子不肯立即下手,是因为今天武统邦中,除了武帝之外,尊驾乃第一号掌权人物;换句话说,也就是今天武统邦中,坏事干得最多的罪魁祸首!”五绝叟脸色发绿。但没发作。因为他要听的不是这些,他等着要知道“原因”。唐汉含笑从容接下去:“所以我虽然想取你这条老狗命,却不愿你这老贼死得太舒服,必须在你死前先窝囊你一番,也好让那些被武统邦害死的冤魂,在九泉之下吐一口气!”五绝叟大吼一声:“你这个小王八蛋”他招式尚未使出,唐汉已飘然上前,一掌印上他的胸膛!五绝叟这个绰号得来并不容易。过去这二三十年来,经历大小数百战,几乎从来没有人能在这位五绝叟手底下曾经接满三招。这是这位大魔头一向目空四海的原因。武帝之所以委以重任,拜为首席护国公,无疑也是看中了这一点。而今,这一切则无疑都已成为历史。如今这位护国公身躯应掌飞起,像是一只断线纸鸢。说得更确切一点,应该像个贴炉烧饼。叭!人撞墙壁。停了片刻,才又慢慢地滑了下来。如果换了普通人,早就变为一团肉酱了。而这位护国公,不仅没有变成一团肉酱,人滑落地上,居然还没有断气。他气若游丝似的道:“这……这……这是什么武功?”“大天心无相玄功。”“好,好!”五绝叟连说了两个好字,才缓缓闭上眼皮。他绝气后的神态很平静。不管他生前策划了多少罪行,毕竟不失枭雄本色。他没有乞怜,也没有埋怨。他也不是死于暗算。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吃败仗,也是最后一次。他是死于技不如人。他死得口服心服。“娘,你听,外面叽叽呱呱,砰砰蓬蓬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出去瞧瞧怎么样?”“少给自己找麻烦。”“女儿不怕,那些酒鬼有时候也蛮有意思的。”“死丫头!你什么时候才不说这些傻话?”“女儿早就说过,要帮娘赚银子,只要每天让女儿多吃几块肉,娘就是不肯。其实,像凤珠她们,一个个皮包骨,谁比得上女儿……”唐汉本来还想搜搜五绝老魔的尸体,看能否找到一些秘密文件,听到这里,只好提前逃之夭夭。两仪搜魂手沙高楼跟眇目老人的一局棋终于下完。直到两人收拾棋子时,才发觉屋里少了一个人。沙高楼问:“刚才进来的是一品麻黄?他把同老儿带到什么地方去了?”眇目老人摇摇头:“没有留意。”沙高楼道:“会不会被主上给召去了无奇不有楼?”眇目老人道:“管它的!我看咱们还是找人弄点酒菜来,一边下棋,一边吃酒,索性乐个通宵……”沙高楼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他正拟扭头呼叫房外的守备杀手,眇目老人神色一动,忽然道:“楼老,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沙高楼竖起耳朵。他听到了。那是一阵兹兹扑扑,像是蒙在被窝里放爆竹的声音。沙高楼双眉微蹙,尚未及有所表示,眇目老人突然霍地推开椅子跳了起来。这位只剩下一只左眼的护国公,不仅听觉过人,嗅觉亦极敏锐。他突然跳起来,是因为他闻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味。烟火味!紧接着,叱喝咒骂之声,此起彼落,如潮涌起;两位护国公即使不出云房,也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有人纵火烧庙!夜色冥茫。细雨未停。但在大庙这一街,熊熊烈火却将昏沉的夜空冲破了一个大缺口。火头是从前殿蔓延过来的。但是,很明显的,后院两厢云房上,似已早被散置了易燃之物,火舌一伸过来,便是啪的一声陡然旺升。天空中虽仍飘着丝丝细雨,但毫无灭火作用。从不断增强的火势看来,绵绵雨丝,竟好像都成了绵绵油丝,反更助长了这场大火的威力。火势尚未波及的短墙上,这时站满了兵刃出鞘的各级杀手。每个人都在一边粗声咒骂,一边四下张望搜索,恨不得立即找出那名纵火者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忿!众杀手中,杂着一名黑袍老人和一名红袍老人。这两个老家伙,正是昔日的双龙堡主,今天武统邦的左右大将军:刺龙独狐威、火龙独狐烈!火龙独狐烈,是目前江湖上第一把交椅的火器高手;但如今他也像别人一样,站在那里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他是个施放火器的高手,但对于灭火之道,则跟常人无别,八字没有一撇!众人正鼓噪间,两仪搜魂手和眇目老人也跟着上了另一边的短墙。两仪搜魂手身形一定,立即挥臂厉声道:“别尽呆在这里穷嚷嚷,搜!”数十名杀手听到了这位护国公的命令,立即如飞蝗移阵般,于一片沙沙声中,向庙外四下散了开去。就在众杀手奋勇争先,人影错综起落之际,被人忽略的墙内一角,突然冒起一条身形,如怒矢般疾扑短墙上的刺龙独狐威!刺龙独狐威身躯纹风不动,嘿嘿一笑道:“你他妈的找死!”衣袖一拂,三支毒钢梭,迎着来人,电射而出。那冷袭的汉子不及闪避,毒梭穿腹贯胸,连哼也没哼一下,便告身形一歪,叭达一声摔落下来!紧接着,第二条身形飞起。独狐威依样画葫芦。偷袭者重蹈覆辙!眇目老人忽然大叫道:“左将军住手,体中贼人奸计。你打落下去的,全是本邦被点了穴的杀手!”这位护国公语音未竟,第三条身形又告原地飞出!刺龙独狐威凝眸谛视之下,不禁双颊发热,深感愧惭不已。如今这名飞身向他扑来的劲装汉子,虽然急切问面貌无法辨认,但从来人一身特殊的衣着上,则不难一眼便可认出,来者正是该邦的一名三品杀手!如果再进一步细察这名杀手僵直的身形姿势,就算是外行人,也该看得出来。这名杀手显已失去自主能力。他并不是自己“纵身掠出”,而是被人“抛投”出来的!而在这以前,他以独门毒器连杀两名自家人,居然都未能瞧出破绽,结果反叫一位独眼护国公指出他的错误,试问这叫他这位左将军怎不感到汗颜?!这位左将军受警示在先,复经自己验证无讹,自然不会再上这种大洋当。可是,他又错了。他不想上当,其实正是大上其当。这位左将军这一次不仅没有发出毒器的,甚至蓄势以待,打算等这名杀手近身之后,施以援手,助其安全下落。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名神情呆滞,如同僵尸般的杀手,于临近短墙的那一瞬间,突然眉展眼转,脸现杀机,双掌齐出!那是一股无法形容的强劲内力。刺龙独狐威因事出仓淬,应变无方,胸口一窒,如中巨杵,张口一哼,喷血如泉,一条庞大的身躯,同时应掌倒飞出去!火龙独狐烈待欲抢救,已告不及。他由来人那石破天惊的一掌,顿然警觉,脱口大呼道:“啊,飞天豹子!”火龙独狐烈没有猜错。一举击杀刺龙独狐威的人,正是飞天豹子欧阳俊!今夜的突击行动,是唐汉哀兵计划的一部分。到目前为止,他自己表现得很好,飞天豹子配合得也不差。尤其难得的是,这位飞天豹子一改往日那种火爆脾气,完全按照唐汉的叮嘱,不贪功,不躁进,预期目的既达,立即以上乘轻功,飘然远离火场。火龙独狐烈手足情深,自然不甘就此摆休。没料到,这位火龙刚刚提气拔起身形,他立足处的墙脚板下,突然有人嘻嘻一笑道:“今夜是你们双龙的好日子,哪里跑?”咻!一道银光,由下而上,笔直冲天冒起。火龙独狐烈如四九大寒之天,光屁股跌在一根冰锥子上,一股凉气由股门直通透胸隔!然后,很快的,这股凉气就变成灼烫的火柱子。火龙独狐烈一声哀嚎,砉然摔落,满地翻滚。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位大将军。多事公子高凌峰是个有名的机灵鬼,他比飞天豹子更滑溜。谈到开溜的本领,他至少要比飞天豹子高强一百倍!等两仪搜魂手沙高楼,及破目老人这两位护国公闻声追赶过来,这边已恢复平静。两位左右大将军,也完全安静下来。他们已不再是两条张牙舞爪的“龙”,而像是两条被一头大象不小心踩了一脚的烂“长虫”!一场无名火,使无名镇上一座有名的大庙变成了一堆瓦砾。镇上的人都说这是天意。因为如果菩萨有灵,将绝不会选择这种庙宇为歇足之处;它制造的罪恶太多太多了,只有烧了干净。黎明时分,两仪搜魂手沙高楼清点人数,才发觉除了左右大将军之外,还少了九名三品以上的杀手,这些杀手人尸两不见,都到哪里去了?至于横躺在胡大娘院子里的五绝叟,那是天亮之后,因胡家母女一阵尖叫才发现的。这一发现虽使两仪搜魂手大感震惊和意外,但也使这位护国公暗暗心喜。死人有时也不完全是坏事情。五绝叟之死,对这位两仪搜魂手来说,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武统邦的护国公共有五位,一直都由“五绝叟”吴一同和“无情汉”石心寒两人分掌大权,如今这一对“南北双怪”都翘了辫子,底下就数他这位两仪搜魂手资格最老了。今后的武统邦,除了武帝,还有谁敢骑在他的头上?大庙烧光了,无名镇上的人并不如何关心。大家关心的,是突然停业的一壶香。说得更露骨一点,那位刁四娘子突然失踪不见,才是大家无法不想,无法不谈的一件大事情!那位刁四娘子哪里去了?刁四娘子尚未起床。武帝也是一样。没人知道这一对男女昨夜是怎么渡过的。已经日上三竿了,两人仍然紧紧搂成一团,睡得香甜如死。这显然是由于两人昨夜睡得太迟,也太疲倦的缘故。武帝起不了床,并不稀奇。因为刁四娘子本来就是个会使男人感到疲倦的女人。但是,从这女人自己也睡得如此昏沉看来,她昨夜似乎并没有占到多少上风。一般说来,在某些事情上面,除非女人故意“示弱”,男人实在很难“称雄”!不过,话又说回来,“很难”并不等于“完全办不到”。碰上稀有的例子,也照样会出现那种使女人容易感到疲倦的男人。武帝正好就是这种男人!所以他们都很累。直到目前为止,武帝并不知道无名镇上昨夜发生的事情。这是白丞相作的决定。当大庙方面起火不久,无奇不有楼这边便给惊动了。当时的花夫人,正处于一半昏迷”状态,她当然很不愿意在这种“关键时刻”让她的男人“抽身”一走了之。但是,她总算还知道一点利害关系。她清楚她男人在武统邦中的地位。有些事情,固然是“刀搁在脖子上,也无法停止”;但有些事情,却是“纵然亲娘老子拉住你的一双手,也不得不走”!她知道武帝已到了无奇不有楼,若是出了差错,没人担当得起。所以,她只好“加劲”又继续“缠”了一会儿,便让她的男人走了。白丞相匆匆整农出房,第一道命令就是不许任何人惊动武帝!然后,他下令全楼各处加强戒备,保持冷静。同时,他决定:大庙那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绝不派人支援!大庙方面拥有三位护国公,一位金星特使,两位大将军,及杀手数十人,是他认为不必支援的原因之一。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也读过兵法。他知道火种子唐汉这小子鬼名堂太多,什么“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这小子一定比别人清楚,也一定比别人更懂得如何运用!如果他白天灯以武统邦左丞相的身份,居然着了这小子的道儿,一旦传言出去,岂不成为千古笑柄?大庙方面的残余人马,终于在已牌时分,全部撤来无奇不有楼。晌午时分,武帝升帐。由两仪搜魂手详细禀报这次损兵折将的经过。他从不提无奇不有楼这边按兵不动,应负大部分的责任。而只说五绝叟离开大庙时,未作任何交代,以致大家在静候进一步指示,疏于防范之际,为敌人蹈隙所乘。武帝静静听完,总评是:“吴一同无故擅离职守,枉负狐家重托,死有余辜!”如果五绝叟泉下有知,他听了武帝这几句话,不知有何感想?接着,白丞相请示下一步的行动。武帝的指示是:由左右丞相会同两位护国公,成立行动小组,不计代价,全面搜杀!取得敌方首级一颗者,除晋爵一等之外,另赏纹银千两!最后附带的指示是:非通重大事故,可径行处理,毋须向上呈报!这一番指示,听起来堂皇之至,其实重点全在末尾几句话上。意思也就是说:最近几天,你们应该识趣一点,像这种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最好少来麻烦孤家!武帝的弦外之音,这几位高级大魔头焉有领会不出之理?这几位大魔头经武帝授权之后,他们会草拟出什么样的毒辣而有效的计划?稍具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一项近乎定律的事实:看上去最危险的地方,却往往就是最安全的藏身地方!原因是:敌人很难相信你会有这份胆量,居然敢在这种地方停留!唐汉利用了这项常识。他们十一人如今隐藏的处所,就是目前无名镇上猜疑纷纭的焦点。一壶香!唐汉声称他可以和任何人打赌。他赌无奇不有楼如果发动搜查,第一个光顾的目标,无疑就是山脚下猎户蔡二虎一家居住过的那座山谷!其次才是飞天豹子以前经常出没的那些山洞。若是附近山区搜索无功,范围缩小到镇区之内,他相信其先后次序,必将是:吕子久夫妇的旧居、赵老头的寿材店、丁麻子的豆腐店、长安药店、黄金赌坊、三家客栈,以及一些居处宽敞的民房!所以,他最后的结论是:除非他们这一伙马上离开无名镇,目前最安全的藏身之处,便是大门紧闭的一壶香!刁四夫妇的日子一向过得很舒服,各种生活必需品,储存得极为丰富。三五天之内,他们十一个人即使足不出户,也不须为饮食问题担忧。而最难得的是,除了果腹之外,他们还可以尽情享受各种名茶!如今,他们大伙儿围坐在一起,每人面前就放着一碗热腾腾清香四溢的雨前雀舌!“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唐汉面带笑容:“我们在一夜之间,消灭了该邦一名灵魂人物首座护国公、两位大将军、九名高等杀手,而我方却未损一兵一卒……”多事公子高凌峰笑着插口道:“你应该先告诉大家,本少爷收拾火龙独狐烈的那一梭,该有多精彩,该有多绝!”飞天豹子瞪了他一眼道:“这件‘杰作’,你小子到底要提多少次?”多事公子也还瞪了一眼道:“我宰了那条臭火龙,你不高兴?”唐汉笑喝道:“小高,对长辈不可如此无礼!”多事公子应声道:“一个人对恩公也该客气点!”飞天豹子叹了口气道:“这笔人情债,看样子我这辈子是还不清的了。”多事公子道:“谁要你还什么人情债?只求你以后少在人前数落我几句,就已经够本公子感激不尽的了!”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笑的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无论“武功”或“舌功”,老一辈的似乎都要“看开”一点了。唐汉笑了一会儿,正容道:“小高,别皮了,事情并不如你想像得那么轻松。我们虽然开头占了点便宜,但你可知目前无奇不有楼,还有多强的实力?”多事公子道:“多强?”唐汉道:“除武帝之外,还有两位护国公,两位丞相,一位散骑常侍,三位金星特使,以及四十多名三品以上的杀手!”他望着多事公子,又接了一句道:“以上这批人物,你小高自信能胜得了他们之中的哪一位?”多事公子回答得很坦率:“我谁也胜不了。”唐汉道:“你知道这一点就好!”不意多事公子又接着道:“不过,无论多根的角色,只要我高凌峰碰上了,照样要斗他一斗,就像我虽不是那条火龙的对手,而结果他依然被本公子一梭送上了东天一样!”飞天豹子摇头大叹气。又是那条火龙。又是那一梭!黑笛公子孙如玉微微一怔道:“你说什么?送他上了东天?”多事公子翻着蛙眼道:“我说错了?你以为独狐烈这种人够资格上西天?”孙如玉哑口无言以对。他是个老实人。多事公子一张利嘴,连他师叔飞天豹子都不得不退避三舍,像他这种木讷的老实人又怎抵挡得住?众人又笑了一阵。唐汉道:“好,大家的精神都不错,我们可以分路出发了。”多事公子道:“去哪里?”唐汉道:“去我们昨晚来的地方。”多事公子道:“山脚下那片谷地?”唐汉道:“不错!”多事公子一呆道:“你刚刚不是说,无奇不有楼不发动搜索则已,否则第一个要找去的地方,就是那片谷地么?”“对,我说过。”唐汉微笑:“守在一个地方被人找上门来是一回事,知道敌人要去什么地方,而我们能抢先一步以追待劳,则又是一回事!”多事公子蛙眼一转,恍然大悟道:“啊,我明白了,我懂你的意思了!”唐汉笑笑道:“只要你小子多动点脑筋,少耍一些嘴皮子,有一天我会把你收归门下也不一定。”众人再度大笑。大家以为这位多事公子这下大概要大发脾气了,谁也没想到,这位多事公子不仅没发脾气,反而蛙眼一凸,指着唐汉道:“说话不算数的人,就是混账王八蛋!”唐汉笑着叹了口气道:“好厚的一份拜师礼!”仲夏。午后。梅雨季终于过去了。漫长的阴雨季,只为人类带来烦恼,带给树木花草的,则是一股沛然生机。蝉声和鸣。空谷沉寂。斜坡上,一排茅竹屋前,一男两女正在四下张望。男的是个老头子,身材瘦小,脸色枯黄,一目已砍,但剩下的那只左眼,却灼灼如电,精光摄人。两个女的年约三十左右,一身苗装,体态健美,面目姣好,尤其那两双黑黑亮亮,像冬夜晓星般的眼睛更隐蕴着一种令人心动的魅力。山坡下的草坪上,三三两两的走动着二十多名鸷悍的年轻汉子。这些汉子到处游荡,就像一群饿狼正等候兔鹿一类的猎物出现。也许他们等的时间太久了,有几个已经坐了下去,随意以刀锋砍着附近的青草。砍草当然不及砍人来得刺激。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护国公沙高楼好像很有把握,坚称这一带是唐汉等一伙人藏身的巢穴,他们只有遵命。有几名汉子大概多喝了茶水,也不顾人前人后,拉下裤子就朝草丛中放溺。另有几名汉子背剪双手,佯装观察天色,其实却是以眼梢偷瞄那两名苗装少妇身上惹火的部分。远处,另一座峰头的树林中,有人低声交谈。“那老家伙也是一位护国公?”“唔。”“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是什么来路?”“不知道。”“武功如何?”“也不知道。”“咦,我这是在跟谁讲话?是一块木头?还是一头驴子?”“是你未来的师父!”问话的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是一阵沉默。“那两个女的呢?”“金星特使。”“我不是问这个。”“你问什么?”“我是问她们的出身来历和武功!”“勾魂双艳!”问话的好像一下呆住了。又是一段沉默。“你你说什么?你说这两个骚婆娘,就是住在滇缅交界,伊洛瓦底江上游长鬼炉,万妙仙姑月月红的两名女弟子,丁玫瑰和丁蔷薇?”“你晓得的好像比我还要多嘛!”“我当然要比你懂得多,家师白衣书生年轻时,有一年差点就在长鬼炉送掉性命。”“他碰到了万妙仙姑月月红?”“这种倒胃口的陈年往事,不提也罢。”“你弄清了这两名女人的出身来历,是不是还想过去试试你高大公子钢梭的威力?”高大公子当然就是多事公子高凌峰。知道了问话的人是多事公子高凌峰,另一个老是拿他寻开心的人是谁,自是不问可知。多事公子高凌峰如今挨了一记问棍,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讷讷地道:“好男不与女斗,咳咳,现在……我们……难道……就一直这样,像白痴似的,陪他们无穷无尽的耗下去?”“快了。”“什么快了?”“好戏马上登场。”“什么好戏?”“来了!”来的是一匹雄健的青骢快马。马上是名劲装佩刀汉子。这汉子一身黑衣,头戴范阳笠,骑术精绝。他从谷口如飞驰人,有如一名身怀加急文书的使者;弓腰执缰,人悬马背,铁蹄过处,沙飞石走,气势好不骇人。但当他发觉谷中气氛有异后,上身后仰,双缰一勒,坐骑希律律一声痛嘶,前蹄并提,人立而起。然后,原地一个旋风疾转,立即又括原路如飞出谷而去!眇目老人振臂雷吼道:“别放走这个家伙,追!”刹那间,身形如乱矢,包括两名苗妇勾魂双艳在内,全跑得一个不剩。谷地上又回复一片沉寂。“马上那名黑衣汉子是谁?”“孙如玉。”“好小子!”“这话什么意思?”“想不到这小子平时斯斯文文的,居然还有这份胆量,这么一套马上功夫!”“人家只是忠厚老实一点,别的玩艺可不比你差劲。”“小子如今来此亮相,目的何在?”“带路。”“带去哪里?”“省城。“分散对方实力?”“对!”“我们现在去哪里?”“进攻无奇不有楼!”无奇不有楼前面,是一片占地七八亩的大广场。这片大广场有很多用途。譬如晒谷、乘凉、集会、玩灯、猜谜、舞龙、宴客等等。总之,不管它有多少种用途,当初设计图出这片广场的人,敢保证他绝没有要将这片广场变作战场的意思。但很不幸的,这片广场终于变成了战场。阳光强烈而灿烂。杀气严霜。血战即将开始。这是一场众寡悬殊,实力不成比例的战争;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血战一旦爆发,这片战场势将立即变成一座“屠场”!无奇不有楼红漆大门前的台阶下,四十名劲装杀手,刀枪如林,横列两排,人人杀气腾腾,如狼似虎,待命扑噬。这批杀手,只是刻下无奇不有楼中,杀手总数的三分之一。大门是敞开的,只须一声令下,楼门里随时都可以像怒潮般涌出更多的杀手来!两排杀手前面,站着五个人。他们是护国公两仪搜魂手沙高楼,左丞相白天灯,右丞相鱼太平,散骑常侍玄机道人一尘子,七号金星特使侯门公子颜名扬!而相距五丈的对面,全部人马,只有老少六人。他们是:飞天豹子欧阳俊,玉树公子谢雨燕,以及飞刀帮的四大堂主。“子母刀”曹如冰。“穿杨刀”柳灿阳。“追魂刀”温良玉。“流星刀”陈育云。且不说武统邦中的护国公和左右丞相是何等样人物,此刻只须那四十名杀手一拥而上,这边老少六人,就恐怕很难讨得了好去。既然实力悬殊如此,飞天豹子为什么还要这般不自量力?这岂非自取灭亡?拿自己的性命跟别人的性命加在一起开玩笑?不!他们的想法,并非如此。玉树公子谢雨燕在这以前,不仅一身功力丧失,而且几乎性命不保,伤害他的人,便是武统邦一名已于别处为他人所杀的金星特使。伤害他的手段极为卑鄙。伤害他的原因是为了一个女人;因为玉树公子长得比他英俊漂亮,他以为那女人不爱他的原因,就是为了这位玉树公子,事实上玉树公子连那女人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飞刀帮本是个名气响亮的大帮,结果帮主受伤,迄今未愈,全帮财务窘困,濒临瓦解,这都是拜谁之赐?至于飞天豹子欧阳俊,那不用说了。他埋名隐姓落脚无名镇,这么多年来,他忍辱负重,为的是什么?他们今天来到无奇不有楼前,难道事先一点也不知道将会有什么后果?他们知道。他们不在乎!在武统邦中,“护国公”和“丞相”这两个名位的权职,实在很难分别高下。他们谁也不是谁的上司,谁也不受谁的指挥。他们平起平坐,彼此间,或称官衔,或称兄弟,甚至连规定的月俸,也不差分毫!有人说:这种安排,正是武帝精明过人的地方。因为这样可以收到制衡之效。双方谁若想掌握更多更大的权力,只有一个办法:誓死效忠,舍命立功!左丞相白天灯不是个喜欢多说话的人。右丞相鱼太平为人奸滑,他知道身处这种局面,谁的话多,谁就有第一个落场的危险;所以他也学左丞相白天灯,尽量避免开口。而那位护国公两仪搜魂手沙高楼的权力,亟想取而代之,因而他处处都想表现得特出一点。他待双方阵脚扎定,第一个指着飞天豹子道:“喂!姓唐的小子,怎么没有来?”飞天豹子道:“他要等着会见你们那位什么武帝。”两仪搜魂手怒声道:“他小子算是什么东西?”飞天豹子道:“小子自己也承认他不是个东西。”两仪搜魂手听得一怔,颇感意外,但旋即点头道:“这个不能不说是他小子惟一可取的地方。”飞天豹子缓缓接着道:“正因为小子他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所以他才决定留着等会儿单挑武帝,他说这叫做品质分等,物以类聚!”两仪搜魂手脸都气蓝了,厉叱道:“老混球!”飞天豹子道:“客气,客气!彼此,彼此!”两仪搜魂手向前大跨三步,高喝道:“滚出来!”飞天豹子自是恭敬不如从命。砰!两人见面,如有血海深仇,一言不发,同时发掌抢攻。人海钓客铁钩银丝鱼太平这头老狐狸,料得一点不差;江湖人物都喜欢逞口舌之利,却又都受不起语言刺激。所以,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几乎十有九次,都是由于“一言不合”。“是非只为多开口”!白丞相扭头低声道:“沙护老跟欧阳老儿精擅的都是拳掌功夫,你看两人谁的功力较为深厚?”人海钓客鱼太平沉吟了一下道:“欧阳老儿招式刚猛霸道,起手也许会稍占上风,如果旷持一久,仍以沙护老赢面较大。”白丞相点头不语。他们都是大行家,一点即透,自然不须多作解释。玄机道人一尘子本来也是一头老狐狸,但由于武帝已面允将封他为全国三十六路诸侯的总监,深觉得如不趁这个机会表现表现,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于是,他拂尘一抖,也走出行列,遥向玉树公子点点头道:“小施主,来,贫道陪你走几招。”玉树公子是武林中的五大名公子之一,已经年届二十四五,听了这声小施主,心头相当不是滋味。不过,他的修养好,不像多事公子高凌峰,口头上一点亏也吃不得。他什么也不说,从襟底抽出软鞭,大步迎出。霍霍劲气激荡,软鞭与拂尘,顿时绞成一团。就在这时候,远处大路上,忽然滚雷似的传来一阵马蹄声。敌我双方,同时讶然露出惊疑之色。来的是些什么人?来的是三十七匹快骑。为首一人,人高马大,鞍横长枪,威风凛凛,正是数日前从黄金赌坊不别而去的太原马场主人:花枪金满堂!他身后的三十六骑,正是这位大马场主人,生死祸福与共的一支子弟兵:太原三十六神枪!金满堂冲进广场,坐骑一勒,雷吼一声:“住手!”被他这份天神般的气势震慑,交手双方,果然同时收兵后退。大家心中都在猜疑:这姓金的,究竟是哪一边的人?抑或两边都不是,只是来调停的?金满堂双目灼灼发光,跟以往沉湎于黄金赌坊时,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先瞪着飞天豹子道:“唐汉那小子呢?”飞天豹子道:“等会就来,大概也快到了。”金满堂设问第二句,又转向白天灯道:“你们那位五绝叟吴老头哪里去了?”白丞相道:“出了意外。”“翘了?”“是的。”金满堂突然仰天哈哈大笑。白丞相脸色徽变。金满堂笑华又问:“吴老头一身武功已臻神化之境,是谁下的手?”白丞相道:“还没查出来,也许是火种子唐汉那小老弟干的好事。”金满堂又转向飞天豹子。飞天豹子点头。金满堂又大笑。“好!好!”他突然一夹马腹,坐骑立即如矢奔出。金光闪动。有人惨呼!众人尚未看清是怎么回事,金满堂已一枪戳入玄机道人的咽喉!玄机道人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姓唐的小子够朋友”头儿已经出手,三十六神枪自然不会闲着。沙尘飞扬。喊声震天。一场血腥大混战,终于展开。在总人数上,武统邦方面仍占极大优势。但现在的关键是来自太原,由金满堂率领的这支“骑兵”!从太原马场挑出来的马匹,品种当然没有话说。人和马长久相处,灵性交通,再加上三十六人的枪法,都是金满堂亲自传授督练,人。枪、马,三位一体,威力之强,自是想象可知!四十名杀手,转眼去掉一大半。这些送掉性命的二十名杀手,几乎有三分之一以上,都是被那些训练精良的马儿踢死或踏死的。无奇不有楼中,杀手一批接着一批继续冲出,战况也愈来愈惨烈。飞天豹子跟两仪搜魂手重又战在一起。玄机道人已死。玉树公子谢雨燕如今的对手是侯门公子颜名扬。名公子对名公子,人品相当、才艺相当、武功名气相当;虽是一场生死之战,招式出手,身形起落,处处仍流露着一股洒脱风度;在充满血腥味的武林史上,这倒是一场难得一见的“儒战”!左右丞相,白天灯和鱼太平,则被飞刀帮四大堂之以二对一的方式紧紧缠住。只是四大堂主在人数上虽然占了优势,战绩却不怎么乐观。人海钓客铁钩银丝鱼太平的一根“魔杆”,忽棍、忽鞭、忽钩,已够人头疼的;白丞相白天灯的一套“穿花蝴蝶掌”,更是威力惊人,令人有无从捉摸之感。很少人知道这位白丞相的来历,过去江湖上也没听说过白天灯这三个字。但有一件事绝错不了,今天武统邦中,除了武帝,可能就只这位左丞相练过某种玄功。他身形飘忽,叫人找不着发招的目标,而他发出的每一掌,则均挟其一种能摧折人五脏六腑的柔劲。结果,十合不到,第三堂堂主追魂刀温良玉,首先被这位左丞相一掌击中左边肩胛骨。“啪”的一声脆响,温良玉脸色发青,一条左臂顿时颓然荡垂。跟他同组的第一堂堂主曹如冰厉吼道:“老三退下,这老贼有我曹如冰一个就够了!”追魂刀温良玉痛得眼冒金星,浑身颤抖,他自知真气难聚,如仍杂在战圈里,自己送掉性命不打紧,同时还会碍了别人的手脚。于是,只好咬牙抽身后退。子母刀曹如冰说他一个人就足以对付白天灯,自然只是一种场面话。追魂刀温良玉一退,他立刻被罩入白天灯诡异的掌风之内,眼看不出三招,便要为白天灯掌所伤,下场可能比追魂刀温良玉还要惨烈得多。这一边,追魂刀温良玉刚刚退出战圈,便遭一名眼尖的二品杀手发现到了。这种便宜不捡,岂非白痴一个?他飞步赶来,扬刀便劈!没想到,他的刀只扬起一半,便从手中跌落下来了,而他自己的身躯,则像烤鸟似的,被一支金枪高高挑上半天空。只听金满堂的粗嗓门大骂道:“老子最瞧不起的,就是你他奶奶的这种卑鄙家伙!”他一回头,突然大喝道:“姓曹的别慌,金大爷来也!”子母刀曹如冰被白丞相掌缘扫中胸口,心头正隐隐地作痛,金满堂一支金枪突然插了进来,他才算暂时松了一口气。太原三十六神枪已先后倒下十二人。无奇不有楼的杀手当然死伤更多。这一场血战,是否一定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双方才肯罢休?武帝怎么还不出现?唐汉怎么还没赶来?一片乌云,冉冉掩至。艳阳失色。雷鸣隆隆。通!通!叭!叭!砰!砰!梅雨季节,难道尚有一段尾巴没有过去?众人心惊疑间,广场突然形势大变。原来那不是雷呜,而是一种强劲掌力击中血肉之躯的声音!太原三十六神枪经过半天苦战,毙敌无数,才折损了十二人,如今只不过弹指之间,便告一下去掉了六人六骑!发出这种排山倒海般掌力的,是一名脸戴金色面具的银衫老人。武帝!这是一个可怕的突变。不仅飞天豹子和花枪金满堂这边人人魂飞魄散,就是武统邦的那些杀手们,似乎也全吓呆了!他们显然已知道自己的主子神功盖世,而绝未想到他们这位主子的一身玄功竟然厉害到这种程度!武帝银衫飘飘,宽袖拂扫,如入无人之境。就在武帝这股无坚不摧的掌力,正向另一名已惊惶得不知闪避的神枪弟子攻去时,一声长啸,陡地划空而至!长啸声中,一条身形倏而降落。人未落实,掌已亮出。然后是一阵隆隆不绝,历久不歇的问响。方圆五丈之内,尘土飞扬,如烟如雾,令人双目难张。几名走避不及的杀手,为这股激荡的罡气波及,全如滚地葫芦般滚了开去。广场上突然静止下来。大家已无心再战。因为双方的命运,已不再是人手多寡的问题,目前场中这一老一少的胜负,才是双方生死存亡的关键!武帝与唐汉四掌并未接实。在两人之间,这时仿佛横隔着一道无形的厚墙;两人似乎都正在拼尽力量,想把这道厚墙推倒,压向对方!时间慢慢流逝。情势断起变化。唐汉脸色酡红如醉,挺抵的双掌也在微微发抖。武帝身躯屹立如山。双掌亦极稳定。如非有所顾忌,武统邦这边的杀手们,这时一定会轰然欢呼。飞天豹子这边,则人人脸孔变色。如果唐汉输了这一阵,武帝那种如飚般的掌力,谁人承受得了?众人正在忧虑之间,情势又生变化。武帝忽然缓缓向后移退。这不是一种好现象。这无疑说明,老少两人也许修为相当,但唐汉显然在年龄和体力上占了便宜。当然这跟那位刁四娘子也不无关系。武帝迟不露面,很可能是因为另一场“战争”一时无法“结束”。一个从“第一战场”驰赴“第二战场”的人,体力方面,自然要打一个很大的折扣!武帝已后退七步。他如今不仅双手比唐汉抖得厉害,甚至身躯也在微微颤抖。秃!武帝脸上的金色面具,终于因抖动而掉落下来。大家也终于见到了这位武帝的庐山真面目。一张恐怖骇人的面目。谁都没有想到,这位武帝因真力耗损过度,一张面孔已青紫浮肿,五官变形,嘴唇也因咬嚼使劲的关系,皮肉翻裂,流血不止!再看唐汉,除了脸孔通红,双掌微抖之外,则别无其他异状。这一战,胜负已极明显。如今,唐汉只须再坚持片刻,这位武帝恐怕就要跟方才死在他手底下的那十二名神枪弟子一样,变成一团肉饼了!就在这时候,一阵泣血厉呼,突自远处传来。“啊,天啦!小唐,求求你,他是我爹!”一路哭奔而来的,是一名姿色秀丽的年轻妇人。武统邦方面,也许很少有人认识这名少妇是谁,而飞天豹子这边,不仅人人认识她,而且个个大感意外。原来这少妇不是别人,正是吕子久的妻子潘秀云!潘秀云称武帝为“爹”,难道这位武帝竟是天雷派掌门,“天威老人”朱洪烈不成?唐汉心头一震,便拟收掌暂退。不料,他真气一卸,武帝,不仅毫不领情,反而趁机发难,蓦然真气一吸一吐,对准唐汉胸口一掌拍去!若换了平常时候,就算唐汉同样练过大天心无相玄功,这一掌也能把他打成一团肉酱。幸亏这位武帝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这一掌的力量,仅及平时两成还不到。但饶得如此,唐汉仍被震退两三丈远,张口喷大股鲜血,悠然昏迷过去。武帝身躯摇摇欲坠,无力地挥挥手道:“杀,杀……”有人果然遵命开杀。武帝第二个杀字刚刚出口,一柄利剑即应声插进了他的胸膛。武帝仅在绝气之前听到了一句:“你这个无耻的老淫贼!”他没有看清这个杀他的人是谁。因为他已无力睁开眼皮。武帝没有看清杀他的人是谁,别人却全瞧得清清楚楚。侯门公子颜名扬!白丞相又惊又怒道:“小颜,你疯了不成?”侯门公子冷笑道:“巴东颜家,累代书香,纵有子孙不屑,也不至于与匪寇为伍,你们看不透本公子的真正用心,那只能怪你们有眼无珠!”多事公子高凌峰鼓掌喝彩道:“武林五公子这块招牌,又变得干干净净的了!”站得较远的几名杀手,已悄悄转身开溜。白丞相眼光转了几转,忽然道:“你年纪太轻,老夫不会同你一般见识!”语音未完,身形倏起,疾掠而去。右丞相人海钓客铁钩银丝鱼太平也想效尤,不意他身子刚刚离地,便听金满堂宏声大笑道:“有点小礼物,请一起带走留作纪念!”金满堂的“礼物”是他手上的那根“金枪”。金光一闪。透背而入。鱼太平没有能带走这份礼物,它太“重”了。当他身躯落地时,他才看到从自己胸口冒出的那一截枪尖。黄澄澄的枪尖。然后,他就断气倒下。没人知道他是被枪戳死的,还是被那截枪尖吓死的?广场上经此剧变,顿时乱成一片。飞天豹子高呼道:“不要追杀,放他们一条生路!”多事公子笑喝道:“只有这个放不得!”他指的是两仪搜魂手沙高楼。这位护国公以为飞天豹子“不要追杀”的对象也包括他这位“护国公”,正想趁乱逃命之际,三支钢梭,已然破空射至!他跟人海钓客的情形差不多,只因为斗志丧失,耳目欠灵,以致平时轻而易举便能加以化解的攻击,也成了致命之伤。两仪搜魂手倒下后,这边众人即未再行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