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后院,来到一间上房,司徒烈约略一看,这个房间要比先前那家客栈里的陈设还要好,锦幔绫被,直似富豪之家的私人卧室。走至窗前,撩开窗帘一看,院中是座假山,左右正中三面,这时候均有灯光闪动,仿佛都已住了客人。司徒烈正望得出神之际,身后鬼见愁道:“孩子,刚才你说你看到一个什么样的人?”提到那位怪人,司徒烈的精神可来了。他回过身来笑说道:“啊,老伯,那人的长相,真是怪极了,眼角下弯,唇角上弯,鼻子两边有两条深深的肉沟,沿着腮帮向两边成八字分列,因此看上去他时时刻刻都像在笑,其实他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老伯,这人是谁?”鬼见愁微笑道:“他是谁,我怎知道呢?”“因为他是武林中的人物呀!”“哦,武林中的人物?你怎知道的?”“不是武林人物怎么会被双凤喊做老前辈?”“双凤,蓝关双凤?你认得?”司徒烈微微一震,忙定神笑道:“双凤怎会不认得?史威就是跟她们到长白去的呢,她俩不是双掌震两川的师妹么?”鬼见愁又哦了一声,点头道:“我几乎忘了啦!”司徒烈笑道:“现在老伯总不能推说不认识了吧?”鬼见愁笑道:“看样子是非认识不可了。”“说呀,老伯,他是谁?”“说了,你也不会知道的。”“以后不就慢慢知道了?”鬼见愁双眼中突然露出一股喜悦的光辉,他注视着司徒烈,点头喃喃地道:“孩子,你说得不错……是的,以后……以后……只要是跟着我,武林中的任何事,你当然都会知道。”司徒烈只好点点头。鬼见愁高兴极了,但当他开口欲提那个怪人的来历时,他的神态突然严肃了起来,他肃容道:“此人全衔该是:笑无常,一招勾魂,阎士。”鬼见愁说着,又自叹道:“此人传说死了已三十年之久,想不到还活着。”“笑无常一招勾魂阎士?”司徒烈反复念了好几遍,果然一点印象没有。“如何?我没有料错吧?”鬼见愁看了司徒烈一眼,笑道:“别说你不知道,就是比你再大一二十岁的人,知道此人的,也不太多呢。”鬼见愁说到这里,朝窗外黑黝黝的天空看了一眼,起身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孩子,你先睡吧,我还要出去有点事呢。”这时候,天方起更。鬼见愁说毕,抬头朝窗外望了一眼,旋即转身匆匆出门而去。这种情形,在做事一向透着迟缓而阴沉的鬼见愁,还真少见。司徒烈朝卧室内精致的陈设重新打量了一番,心想:他从那家客栈搬来这家客栈,就是为了这点么?他又想:他刚才说什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是受了何人之托,而在忠着何人之事呢?谁有着恁大力量?司徒烈缓步踱至窗前,一股砭骨的西北风,扑面吹来,饶是身具上佳内功基础的司徒烈,也不禁感到一阵凛然寒意。他暗忖道:“唔,冬深了,好冷。”司徒烈拉上窗幔,仅留下了一道两指宽阔的狭缝。他从狭缝中望出去,只见其他几间上房内,灯火依稀,人语隐约,但因为各有厚幔遮隔,无法知悉那里面都住的是些什么人。他想:玉面阎罗住在哪一间呢?双凤来了没有?日间,在酒楼上,自他从双凤私语中知道正有一位好色而武功高强的老鬼在翼护着双凤之后,无巧不巧地,玉面阎罗适时而至,因此,他就一直期待那位什么老鬼蓦然出现,撞破他们的暧昧行为,坐山观虎斗。可是,最后他失望了。老鬼出现,玉面阎罗正欲离去,两下里,刚差一步。他俩在楼梯口险些撞个满怀,玉面阎罗那种失魂神态,以那位笑无常的成就,照理就该逃不过他的眼光才对。但是,那个老鬼不但放过了玉面阎罗,连向双凤问都没问一句,且在坐没多久之后即行离去,而留给双凤一个绝好机会,细细地想起来,真是令人气结。当他闷闷地步出酒楼之际,他也曾转过另一个念头。他想在回到客栈之后,找个借口撩拨一下鬼见愁,借鬼见愁之手,先将不知羞耻为何物的双凤除去。如果成功了,可说是一举三得。双凤除去了,除了那个鼻子两侧有着两道肉沟的笑无常将会跟鬼见愁结下不解之怨外,玉面阎罗也必将鬼见愁恨之入骨无疑。以鬼见愁的一身武功,玉面阎罗虽然不敢公然有何表示,但可想见的,他为了要平下这口怨气,很可能将来会在他师父七星堡主面前搬弄不少是非。那样一来,未来的黑道上,可就有热闹好看了。而欲挑起鬼见愁对双凤的恶意,可说是简单之至,只要他有意无意地说起似乎曾听双凤说过什么“剑圣司徒望”“纵火案”“长白道上的武林人物”,这一类话,包管鬼见愁一定会追洁下去,那时候,他只须说今天在酒楼上见到双凤,不由得令他想起了这些,最后再告诉他双凤好像落脚泰华大客栈,功德就有圆满之望了。他知道,任何圈外人知道这件公案,都将不受鬼见愁的欢迎。”刚才,在他知道了鬼见愁也已搬来这家泰华大客栈之后,心中不禁一喜,暗忖道,这一来,可更省事了!诓知巧事经常碰在一起,鬼见愁又受了什么人的委托,竟在这个时候出门而去,走得那样匆促,害得他连插嘴的机会都没得着。不过,话说回来,鬼见愁这一走,如由他司徒烈自己动手,岂不大为方便。鬼见愁去哪里了?他何时会回来呢?万一在动手之际给他回来碰上了,他还有活着跟去七星堡的机会么?……想到这里,司徒烈又不由得有点踌躇起来。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司徒烈这一阵踌躇,竟救了自己一命。原来,就在这个时候,一条瘦小的身形,轻巧无比地,自前厅屋脊上,宛似一缕淡烟,飘落至对面西厢屋脊之上。来人身手之佳,令人叹为观止。好险!司徒烈在看清来人之后,不禁冒出一身冷汗。原来来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位鬼见愁去而复返。现在,他完全明白了。他知道了鬼见愁系受何人之托,在忠何人之事。笑无常一招勾魂阎士去北京城可能不确,但他说在路上遇到一个朋友,、因而误了双凤的约会时间,却是真的。现在看起来,那个老鬼并不糊涂。司徒烈不禁暗忖道:“难道玉面阎罗跟双凤就住在对面么?抬头再看,这时,鬼见愁已以倒垂帘的姿势,将双脚搭在屋檐上,探头自窗缝上向室内张望。一声轻呸。一声冷嘿。鬼见愁翻身又上了屋脊。屋内,起了一阵慌乱抢衣之声,灯光同时熄灭。片刻之后,玉面阎罗自屋内沉声怒喝道:“喂,外面来的,是哪一路的朋友?”鬼见愁冷冷一笑道:“来的是你祖宗!”玉面阎罗大喝一声,显系怒极。人一发怒,胆子自壮。随着怒喝,通地一声大响,窗木横飞,一条身形从窗内如箭射出。玉面阎罗出来了。只见他,一掌前伸,一掌护胸,跳落院心,一个回扫大盘旋,未见敌踪,方将身形站定。机警利落,不愧七星三煞之名。玉面阎罗四下约略打量,立即发现了屋脊上的鬼见愁,他朝鬼见愁打量着,鬼见愁也朝他周身上下打量个不停。这一点,颇令司徒烈惊讶,他想不到他们竟会互不相识。两下里僵持了一会儿,玉面阎罗首先仰脸冷冷地道:“朋友面生得很,系来自关外么?”鬼见愁嘿嘿一笑道:“像你这点鬼年纪,不知老夫为谁,算啥稀奇?”玉面阎罗忍气沉声道:“阁下既然自命前辈,亮出字号来听听如何?”鬼见愁哈哈一笑道:“唬跑了你小子,咱们就没戏文可唱了,我看咱们还是两免了好!”玉面阎罗怒声道:“不论阁下在武林中的身分地位有多高,我们之间既是两不相识,往日无仇,近日无怨,阁下今夜来此,其意何在?”“受人之托。”“受谁之托?”鬼见愁又是哈哈一笑道:“更说不得,说出那人名姓,你小子势将溜得更快。”玉面阎罗打了个阴哈哈,大笑着道:“老匹夫,你好狂,小爷也不过看在你这把犬齿面上,没忍心不明不白地得罪人,其实,话说开了,凭你这么个离棺材板不远的老东西,你能将你家小爷怎样?”鬼见愁淡然一笑道:“能将你怎么样?要你的命!”玉面阎罗狂笑道:“要我的命?哈……哈哈……当今武林中,敢对小爷说这个的,屈指可数,三奇三老,小爷见过,鬼脸婆,小爷也见过,除了这几位,谁也不在小爷眼下,至于你,哈,哈,老鬼,你是什么东西?”鬼见愁嘿嘿一笑,飘身而下。“老夫是什么东西,小子,让你见识见识吧!”鬼见愁一面阴笑着,一面伸出右手五指,屈张如钩,其疾无比地径向玉面阎罗的左肩抓去。玉面阎罗大喝一声:“来得好!”左掌一立,便向鬼见愁右手腕横砍而下。武术名家的起手式,多半可虚可实,用以试探对方的门派和功力,只要对方应对了,便得改式换招,以防招式用老,为敌所乘。鬼见愁的第一招,是掌法中常见的“五鬼追魂”,而玉面阎罗还击的一招则是掌法中常见的“以薄作剑”。在这一般情形之下,这两招含有相克作用,也就是说,要破“五鬼追魂”,惟有“以蒲作剑”。鬼见愁一出手,玉面阎罗便约略瞧出这个老头子确实不是一个好相与,但他艺出七星堡主门下,是当今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七星三煞之一,也非泛泛之辈可比,在他,满以为,不论你这个老头子的武功有多高,只要你的手臂不是铁打的,你便得改招换式。三招一过,对方的出身来历,绝难逃过他的判断,那时候,只要对方不是他师父七星堡主的几位至友之一,他大可亮出“七星堡”的金字招牌,对方断无不卖交情之理!如果对方是师父的至友,能跑就跑,不能跑,说几句好话,求对方别在师父面前提起,谅也不会办不到。玉面阎罗的算盘,打得精透。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玉面阎罗的算盘虽然打得好,但这一次,他却少拨了一颗算盘子儿。他算错了他跟对方的功力之差。他立掌向对方腕肘切去,对方竟然不避不闪,仍以原式朝他肩头抓来。待他发觉情形有点不对时,已经迟了。人家比他,就只快了那么一点点儿。他的掌缘刚刚切上对方的手腕,对方的五指,业已在他肩头抓实,一阵剧痛,沁心入骨,整个一条左臂,知觉立失。鬼见愁一招得手,更不饶人,五指一弹,玉面阎罗当场跌出五六步,鬼见愁嘿嘿一笑,变抓为劈,提身一纵,追上去,扬掌便朝玉面阎罗当头劈下,一面笑说道:“你死在老夫第二招上,已算不错的了!”玉面阎罗,魂飞魄散。这时,他已深知绝非人家对手,看样子,连达命都难,人一急,什么顾忌也没有了,他为了抢救自己一命,一面就地急滚,一面大喊道:“老匹夫,你有种你就把我的尸首送到七星堡去!”这一喊,果生奇效。鬼见愁猛一收式,后退两步,双目精光四射地注视着业已趁机挺身立起的玉面阎罗讶声道:“你是冷敬秋的什么人?”玉面阎罗起初还以为对方慑于七星堡的威名,才不敢遽下毒手,及至听得对方称呼自己师父七星堡主的语气,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这下子可够自己受用的了。他想起了七杀铁律,他想起了今夜自己的行为。他想起了对方可能是师父的一位老友,他也想起了他刚才对人家的骄狂傲态。现在的他,可真为难极了,他如表现得太过低声下气,那不但会丢尽七星堡的脸面,还可能会被对方轻视于自己,这种情形如给师父知道,无论如何,难逃一死!但如果他仍坚硬到底,又怕担了以下犯上的罪名,纵令对方看在师父的情分上,暂时不向自己下绝情,将来也将无法善后。“七星堡主便是家师!”犹疑了好一阵,玉面阎罗这才强忍着左肩的痛楚,垂头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话完躬身一揖,倒退三步,纵身上了厢房,消失于夜色之中。鬼见愁望着玉面阎罗的背影,摇摇头,叹息了一声。鬼见愁叹罢,霍地转过身来,面对司徒烈存身的这一边,仰脸向上招呼道:“老阎,你还呆在上面做什么?”司徒烈听得头顶上有人哈哈一笑,跟着一条身形跳落院中。跳落的正是那位鼻子两侧有两道八字肉沟的笑无常一招勾魂阎士。笑无常走向鬼见愁,边走边笑道:“阴老,辛苦你啦!”鬼见愁苦笑笑道:“这小子哪儿来的,你大概也听到了吧?”笑无常哼了一声道:“冷敬秋称强好胜了一辈子,想不到教出来的徒弟竟是这等货色!”鬼见愁慨然叹道:“我辈武人,其能不为门下烦恼者,鲜矣!”笑无常哈哈一笑道:“我笑无常的烦恼已了,你鬼见愁的烦恼尚未发生,叹什么,进去坐坐。”鬼见愁大讶道:“三残怎样了?”什么?司徒烈惊忖道:死在我手上的巫山三残,就是这个什么一招勾魂的徒弟?笑无常经鬼见愁这一问,笑容突敛。他摇头黯然叹道:“别提那三个没出息的东西了!以他们出师以来的所行所为,早该死在老夫掌下才对。但老夫总念他们自遭青城糊涂叟残去肢体以后,看来实在可怜,俗语说得好,虎毒不食子,亲手调教了十几年,又受了外人的欺侮,看看想想,说什么也下不了狠心,况且他们自遭挫折以来,不但甚少涉足江湖,更未背老夫的臭招牌行事,所以也没几人知道他们是老夫的徒弟,这一点,不无情有可有。”鬼见愁道:“这样说来,是你已跟他们明白地切断了师徒名分了?”笑无常仰脸哈哈狂笑道:“切断了?哈……哈……是的,切断了,永远断了……但那是别人代劳的,并非出于老夫之手。”鬼见愁道:“这怎么说?”“他们死了!”“死了?死于何人之手?”笑无常凄然笑道:“死于何人之手么?老夫也正要问这个呢!”鬼见愁道:“你这次出山,就为了这个?”笑无常阴哼一声,点点头道:“一点不错,老夫此次重现江湖,就是为了这一点!”鬼见愁道:“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呢?”笑无常恨声道:“老夫归隐关外灵山,先后三十余年,酒色自娱之余,同时悟出了一项绝艺,一时苦无传人可授。便又不禁想起了那三个不成材的东西,便于月前悄悄赶去了巫山。老夫去巫山的目的,并无一定要将这项绝艺授给他们三个之意。只不过顺便去看看他们,怎么说,他们终究是灵山无常门下,如果收有弟子,碰上好资质的,老夫越级转录,以孙为徒,总比授予他人为好。但是,老夫找遍巫山十二峰,最后只找到了三具业已腐烂的尸体。徒弟和儿子一样,不论多坏,自己清理了,没话说,若由别人代劳了,心头多少有点不是滋味。老夫这次在此间出现,就是为了访明这是哪位武林朋友的杰作。”鬼见愁皱眉道:“这样说来,岂非到目前为止尚无半点眉目么?”笑无常摇摇头道:“不,现在有了!”“谁?”“鬼脸婆!”“谁说的?”“双凤。”司徒烈暗骂道:“好一对贱人!”鬼见愁失声道:“双凤?就是……她们两个?”笑无常点了点头。鬼见愁犹疑地道:“她们两个……不就是鬼脸婆的徒弟么?”笑无常道:“是的,这也就是老夫相信她们的理由。”“你已相信了?”“是的。“她们怎么说?”笑无常道:“她俩说:她俩于数月之前到川西去探望她们在青城开设威武镖局的师兄,双掌震两川孙一麟,那时正值她们师兄接下一批去长白的重镖,由于人手缺乏,她们姊妹便被邀请随行,镖至巫峡,恰巧碰上我那三个劣徒。”“之后呢?”“当时由双掌震两川按武林行规亮出鬼脸黑符,我那三个劣徒自从被青城糊涂叟残了肢体以后,大概对青城的一切,都没有好感,他们一见来的是青城的镖局,一时勾起他们对青城糊涂史的仇恨,又误会双掌震两川拿出鬼脸符是镇罩他们,是以便没有买账。”鬼见愁道:“那跟鬼脸婆何关?”“听我说下去呀!”笑无常道:“我那三个劣徒在武功上的成就,不必双凤渲染夸张,老夫本人就很清楚,他们虽说不上一流高手,但比一麟双凤可要强多了!”“双凤动上手后,威武镖局方面,立有两个镖师折在他们手上,接着,一麟双凤一齐出手,但仍不是他们三个的对手,就在这个紧要关头,有人从暗处出来了!”“鬼脸婆?”笑无常点点头道:“是的,鬼脸婆一见地上躺着两具镖师的尸体,勃然震怒,大喝一声,扬起鸠头杖,就朝我那三个劣徒扫去,老阴,你想想看,以鬼脸婆那根鸠头杖的威力,我那三个劣徒怎会是她的对手呢?”“结果呢?”“结果还用得着问么?”鬼见愁摇头道:“有一点我不明白。”笑无常道:“哪一点?”鬼见愁沉吟着:“这一段事实的经过,十九都还合乎情理,虽然鬼脸婆的突然出现,稍嫌兀突了一点,但那可解释为她放心不下爱徒的安全,一路急追下来,凑巧碰上了,所以,这一点也还说得过去。可是,身为做徒弟的人,忽然冒着武林大不韪而叛起师来,似乎应该有个令人同情的解说,才易为人接受!”司徒烈听了,点头暗忖道:照这种语气听起来,鬼见愁似乎并不是一个没有理性的人,将来倒要看看他在逍遥村放的那把火,究竟为了什么?这时,笑无常哈哈大笑道:“问得好,阴老,假如我是你,也将免不了有此一问呢!听我说,老阴,事情是这样的:威武镖局保的那位镖主身上,带着一颗夜明珠,他们一行到了长白,镖货交卸了的第二天,那位镖主就被人杀了,那颗夜明珠也随之不翼而飞,这事给你们长白道上的一叟三仙知道了,一叟为财,三仙为色,便联起手来将一麟双凤掳至朝阳观,因为他们坚信那颗夜明珠已被双掌震两川取得。”“事实如何呢?”“一叟三仙没有猜错。”“夜明珠真在双掌震两川的身上?”笑无常点头道:“是的,双掌震两川也因此送掉一条老命。”“这样说,夜明珠最后落在羊叔子身上了?”“当然喽!”“可惜!”“可惜?”笑无常讶道:“什么可惜?”“可惜老夫这消息得的太迟了。”司徒烈不禁暗叹道:像鬼见愁这等人物,依然未断贪念、真是令人浩叹,这样看起来,他在逍遥村放火,一定也有所图,看样子只不过他图的东西价值更高一点罢了!他又想:我家中还有比夜明珠和盘龙剑更珍贵的东西么?这一点,到了七星堡之后就会明白也不一定。这时,笑无常神情紧张地道:“老阴,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司徒烈暗暗摇摇头:这位什么笑无常,也是一样。鬼见愁惋惜地道:“羊叔子给老夫收拾了,但老夫却未想到他身上还有这么颗珠子!”笑无常奇道:“你收拾了羊叔子?”鬼见愁淡然道:“他跟胖瘦两老在背地里算计老夫,岂非咎由自取?”笑无常更为惊讶道:“那么……两老……也跟羊叔子一路去了?”鬼见愁淡然一笑道:“这有什么值得惊奇的?我阴厉君的脾气,难道你老阎还不清楚么?嘿嘿,如果换了你老阎,难道你会比我这老阴慈悲些?”鬼见愁说着,笑了起来。笑无常也笑了,像只扑水的雄鸭。两人颇有惺惺相借之意。看到这种情形,司徒烈心头不禁一动。他想:鬼见愁和笑无常二人的武功,虽不知道谁比谁高,但二人的武功均不在武林三奇之下却是毫无疑问的。看样子,他们两人之间的私谊颇笃,如果两人于今后携手出现于中原武林,那怎得了?现在,武林中能与三奇武功不相上下的,尚有二人,疯和尚,白夫人。白夫人身有隐衷,一时还不能公开露脸,而疯和尚虽不至助纣为虐,但他出身不明,嘻笑无常,阴晴难定,实在不能算作白道中成份固定的一员。那时候,他师父游龙老人单对付一个七星堡主,胜负就在未定之间,怎可再加上鬼见愁跟笑无常这两个心腹大患?于是他想:这两人武功虽然高不可测,但都有着贪得的短处,他们既然都对夜明珠有着浓厚的兴趣,而那颗夜明珠又在我手里,我何不找个机会让他们先为这颗珠子自残一番?这时院中的鬼见愁又道:“说了老半天,这跟双凤叛师又有什么牵连呢?”笑无常点头一笑道:“别忙,这就说到了。一叟三仙掳去一麟双凤,目标各有不同,结果是一叟占珠,三仙就色,双凤被禁朝阳密室,一麟横死当场。”听到这里,鬼见愁不禁皱眉道:“就老夫所知,羊叔子除了对名艺名刃外,似乎并不好财呢!”“这就不得而知了。”“说下去吧,老阎。”“鬼脸婆到达朝阳观的那一天,密室前大厅上尚有其他武林人物,鬼脸婆乘三仙无暇兼顾,以鸠头杖破门救出双凤……”司徒烈暗笑道:鬼话连篇。鬼见愁却点头道:“这一段颇近事实,之后老夫也到了,一叟两老就是那天给老夫收拾了的。”笑无常继续说道:“双凤被救出之后,鬼脸婆第一件提出来查问的,便是她那珍若第二生命的鬼脸黑符,双凤推说交给了师兄双掌震两川,鬼脸婆再问双掌震两川的下落,双凤明知师兄已毙于三仙手中;但慑于师尊严威,惟恐受责,便摇摇头,推说不知道,因此那面鬼脸黑符也就不明白所之了。”司徒烈暗笑道:鬼脸黑符么?在我这里呢!鬼见愁道:“鬼脸黑符为骊山一派信物,威誉攸关,如今失落了,鬼脸婆如何肯依?”笑无常点头道:“好了,这就是了。双凤叛师的原因,毋须我阎士再作交代了吧?”鬼见愁唔了一声。笑无常又道:“知师莫若徒。鬼脸婆当时虽然没有表示什么,但双凤一见师父面色不善,便知将有何事发生,双凤为逃一死,便连夜避着鬼脸婆,向关内逃了出来。前几天,老夫在北京城里遇见她们两个,老夫并不认识她俩为谁,但老夫的老毛病你老阴是最清楚不过的,当天夜里,老夫略施手段,她俩便都屈服了。”鬼见愁问道:“之后双凤便告诉你鬼脸婆杀了巫山三残?”笑无常点头道:“一点不错。”鬼见愁又道:“在她们知道了你是巫山三残的师父之后?”笑无常点头道:“正是这样。”鬼见愁突然正容向笑无常道:“老阎,忝在知交,姓阴的有一点必须提醒你。以你笑无常这副绝世身手,今天别说一个鬼脸婆,就三个五个加在一起,只要你诚心去找她的霉气,她也难达一死。不过话说回来,鬼脸婆在武功上的成就虽然不及我辈多多,但她跟我们这几个,一向并无任何恩怨,如果你阎兄仅凭一面之词就将鬼脸婆毁了,你老阎难道就不怕误中了双凤的借刀杀人之什么?”司徒烈暗暗喝彩道:说得好!笑无常听了,先是一怔,但旋即哈哈大笑道:“阴兄的精细,着实令人钦佩,不过阴兄也未免将阎士看得一文不值了,阎士是如此般地容易给人欺蒙的么?哈……哈……哈。”鬼见愁也是一怔道:“难道双凤同时提出了什么铁证不成?”笑无常笑道:“铁证么?谈不上。那不过是兄弟对人察颜观色的一点自信罢了。”鬼见愁喃喃地道:“阎兄既有自信,当然错不了。”笑无常望了鬼见愁一眼,摇摇头,无可奈何地道:“看阴兄的神情,一定仍不以为然,看样子我还得将经过说一说才能令阁下心悦诚服呢!”鬼见愁道:“愿闻其详。”笑无常于是说道:“我姓阎的从不往自己脸上贴金,老实说,我笑无常的这副长相,别说是女人,就是男人。也可说是人见人嫌,所以,我姓阎的一出门,不是以金钱令别人低头,便是以武力令对方屈服,对任何人,无情感可言,因此换来了无常雅号。相信阁下的鬼见愁三个字也是这情形之下得来的吧?”鬼见愁道:“老夫不好色。”笑无常道:“好杀也一样。”鬼见愁道:“别噜咦了,说正文吧!”笑无常哈哈一笑道:“人贵自知,老夫当夜虽然占有了双凤的身体,但并未得到双凤的欢心,这是老夫绝不会去自我陶醉的事实。第二天,老夫将她们带回灵山,她俩惊于老夫在武学上的造诣,更惊于老夫灵山行宫的富丽豪华,便也逐渐消除了不乐之色。”“就在当天晚上的席上,在她俩知道了老夫就是巫山三残的师父之后,白凤朝黑凤望了一眼,脱口说道:‘妹妹,我们有救啦!’但黑凤却摇摇头,以眼色制止白凤再说下去。老夫见了,心中起疑。便向白凤追究此语何义,白凤直不开口,还是黑凤后来代答道:‘老前辈,请别追问了,姊姊的话,我知道,但那种话并不适宜由我们两姊妹的嘴中说出来,同时,就是说出来了,也不一定有人肯相信。’”“嗣后,经老夫一再退问,双凤方将事情的始末原委道出,老阴,你想这会是双凤有计划的行动么?如果她们心怀鬼胎,会逃过老夫的眼光么?”鬼见愁点头不语。司徒烈暗叹道:双凤的心计和机智,并不在其淫荡狠毒之下,笑无常呀,笑无常,不论你武功多高,将来你能不死于双凤之手,就算你是幸运的了!半晌,鬼见愁又道:“老阎,你说你几天前才遇见双凤,之后又带她们回灵山,怎么现在又在此间出现的呢?”笑无常道:“老夫得着此一消息之后,当下便向双凤追问鬼脸婆目前的行踪,双凤说,她俩是偷着离开师父的,她们师父并不知道她们已逃向关内,一定还会在朝阳附近搜查几天,经过这阵耽搁,现在可能正向关内进发了,老夫因此地为鬼脸婆回骊山的必经之途,所以在第三天便又带双凤来了此地。”鬼见愁抬头望望天色,伸了个懒腰,淡淡地道:“三更啦,我们各散吧!”笑无常展臂引路道:“先来这边双凤房间里坐坐如何?”鬼见愁翻起豆眼道:“去看你表演如何杀人是不是?”笑无常语道:“杀人?杀谁?”鬼见愁讽刺地道:“阁下的心肠,难道突然慈悲起来了?”笑无常想了一下,恍然笑道:“你是指双凤么?”鬼见愁冷冷一笑道:“不是指双凤,难道是指你进去自己杀自己?”笑无常哈哈笑道:“阴厉君,你也真是,像那样娇美的一对女娃儿,为了这么一点小小的过失,你以为老夫舍得下手?”鬼见愁冷冷一笑道:“哦,这样的么?阎老儿,刚才你说你最近练成了一项绝艺,这样看起来,是一点也错不了了!”笑无常仍然大笑着,鬼见愁说了什么,他好似一字也没听进一样,鬼见愁说完,他才待要说什么时,但在望了双凤的房间一眼之后,突然开合着嘴唇,没将声音发出来。司徒烈知道,这大概便是内家的传音功夫了。只见鬼见愁一面听着,一面不断地大摇其头,表示着极端的反对。片刻之后,笑无常出声笑道:“好了,阴兄,你请自便吧!”鬼见愁低声道:“阎兄尚请三思而后行方好!”笑无常大笑道:“阴厉君,你可知道你说这话的语气一点也不像长白王的身分了呢!”鬼见愁摇摇头长叹一声,没再说什么。笑无常大笑着,径向双凤跟玉面阎罗幽会的那间厢房走去,鬼见愁自个儿又呆了一阵,这才向司徒烈这边走来。司徒烈本想迅速上床装睡,但继之一想,不行,以鬼见愁这样的人物,他今夜的行径,可能早在对方眼中,如想加以掩饰,反易弄巧成拙,横竖这也没有什么,倒不如坦率一点好!尚幸司徒烈有了这种想法。鬼见愁尚未进门,便已低声温和地道:“孩子,这样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司徒烈暗暗吐舌忖道:好家伙!但他嘴里却立即含笑应道:“碰上这样的热闹,谁会睡得着呢,老伯?”鬼见愁进了屋,打火点上罩灯,拉紧窗幔,走向另一张床,脱去罩袍,上床盘膝坐定,然后抬头道:“睡吧,孩子,别管灯了,油一干,它自然会熄的。”司徒烈脱衣上床,忍了又忍,还是不禁起身拥被低声问道:“老伯,你睡着没有?”鬼见愁张开那双发光的豆眼,讶道:“还不睡,你做什么?”“那位老前辈最后说什么,我能知道吗?”鬼见愁好奇地笑着反问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孩子?”“我想知道他老人家不杀双凤的原因。”鬼见愁深深一叹道:“这老儿居然会想出这种主意来,实在大出老夫意料之外……唉,真是不幸之至……,睡吧,孩子,明天好上路了……这些事,到了七星堡之后你就知道啦。”※※※第二天,两匹健马自密云县城驰出。马上坐着一老一少,马鞭遥指西南。像鬼见愁这种人物,如果他无意去找别人麻烦的话,麻烦是永远也不会落到他身上来的。所以,一路无话。到达七星堡,是腊月将尽的一个黄昏。司徒烈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跳快起来。在马上,他第三次望见了那座巍峨的庄堡,以及堡里那座高耸的塔尖。十三鹰,三煞,七娇,堡主,施大哥……铁牢,塔顶对奕,密道脱身……种种回忆,在他脑海里急遽地翻腾着……七星堡到了。“七星堡到了!”鬼见愁说着,挥动马鞭,豆眼中闪耀着一种异样的光辉。司徒烈故作高兴地朝前面大声喊道:“老伯,真的到了么?”鬼见愁催马急驰,头也不回地传音答道:“真的到了,孩子,小心点,别忘了路上吩咐你的话呀!”鬼见愁在路上吩咐过些什么呢?原来前些日子当他们在渡过冀豫交界的沙河时,倚在船舷上闲眺的鬼见愁,突然俯首凝视着滚滚的河水,呆呆地发起怔来。这种恍然若失,似有所思,亦揪然,亦怅然的迷惘神情,在鬼见愁这位目空一切,自负至极的武林世魔身上,司徒烈还真是第一次发现到。正当司徒烈感到纳罕之际,鬼见愁忽向他点点头道:“史威,你过这边来!”司徒烈依言走过去,鬼见愁伸出那只曾令无数英雄豪杰身败名裂,瘦如鸡爪的右手,轻轻搭上司徒烈的左肩,先令司徒烈仰起了脸,在司徒烈脸上默视了好一会,这才悠然一声长叹道:“真像极了他……越看越像。”当时的司徒烈,听了这话,心头不期而然地猛然一震。但他终究是个不平凡的孩子,自从在七星铁塔顶室施天青施大哥说他胆勇,热情,学识,天赋,什么都够,就只缺少一项修养之后,他无时无刻不在这一方面磨练自己。施天青施大哥的每一句话,他都深铭心间,永不忘记。他之所以能够在长白周旋于一叟两老三仙之间,有那样沉稳的表现,实在均为施大哥之赐。现在,鬼见愁说他像极了一个人,不假思索,也可以知道鬼见愁说他像的是谁。鬼见愁虽然言来无心,可能只是一种偶尔触发的感慨,但听着的司徒烈,终究是心虚的,这种情形之下,以鬼见愁那副无坚不透,锐能穿甲的眼光,只要稍为显露于形色,要想活着再登沙河彼岸,其亦难矣!当下,他以无比的定力,提定心神,故作茫然地仰头笑道:“老伯,你说我像谁呀?您的一位朋友么?我怎不知道的呢?”鬼见愁噗妹一声笑了。这种笑容在鬼见愁脸上出现,实在极为难能可贵。他轻轻敲打了司徒烈的肩头一下,笑骂道:“傻小子,老伯的朋友,你又怎会知道?”难关渡过,司徒烈的心神立即大定下来。他仰脸笑着又道:“老伯把我喊到这边来,就为了告诉史威这个么?”鬼见愁经此一问,脸色突然一变。司徒烈心头又是一紧,他暗付道:莫非这一问问坏了事?当时只见鬼见愁绷紧脸色,两眼望着虚空,摇摇头,缓声沉重地说道:“不是的,孩子……这个,只是老伯偶尔想到的一点……老伯正式要告诉你的是,七星堡不是一个普通的地方,一般武林人物,谁也不敢无事轻进堡门一步,所以说,一旦到了,你得注意点……在必要时,你得听从七星堡主……因为此次七星堡之行,在老伯来说,实在太重要了……老伯可能从七星堡中带出惊人的收获……但也可能丧生七星堡中……孩子,别感惊惶,这只不过是老伯的多心之虑罢了,老伯可以告诉你,老伯跟七星堡主不但没有怨仇,而且是很好的朋友,若论武功,老伯也不一定就在七星堡主之下……只不过……唉,孩子,总而言之,不论事情发生多大的意外变化,凭你这副资质,无论如何,七星堡主也绝不会伤害到你……”鬼见愁这一席话,带给司徒烈无穷的迷惑。一路上,他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实在太矛盾了!不是么?想想看罢!鬼见愁说:七星堡主跟他不但没有怨仇,而且还是很要好的朋友,但他却说他可能丧生七星堡中!这是什么话?鬼见愁同时强调他的武功并不在七星堡主之下,但这一点却又不能保障他的安全,很显然地,鬼见愁所忧虑的那种危险是无形的,防不胜防的。那是一种什么原因而令鬼见愁产生出这种多心之虑的呢?鬼见愁既对七星堡主的友谊不具十分信心,他又为什么不辞万里而来?如说此行重要,重要的地方又在哪里?一切的关键,均在鬼见愁最后所说的“只不过”三字身上!只不过什么呢?鬼见愁既不肯明说,司徒烈也只好门在心头,静待事实的逐步演变了。以上是来路上发生过的事。如今,鬼见愁竟又重新提醒司徒烈,司徒烈的心情不禁紧张起来。眨眼间,已至堡前。两扇阔大的黑漆堡门,紧闭着,马蹄踏着护河上的石桥,响起回荡的得得之声。得得蹄声惊动了堡门两侧阴影里的两个彪悍壮汉,两匹马在留有少林百余寺僧足印的堡前广场上控缰勒住。鬼见愁尚未开言,两个壮汉业已窜步而上,拦在马前,大声喝道:“下马,报名!”司徒烈抬头一看,来的两人,正是粗黑高大的七星第五鹰,以及脸上有着一道刀疤的七星第九鹰。出声相喝的,属于后者。鬼见愁眉头微微一皱,竟将腾身下马之势止住,重新在马背上稳坐下来。司徒烈自是端坐不动,不过,他不禁疑忖起来,心想:鬼见愁既和七星堡主是要好的朋友,鬼见愁又对七星堡路径熟悉异常,怎么七星诸鹰诸煞皆不认识于他呢?这时鬼见愁回头冷笑道:“这般畜生,真是有眼无珠。”司徒烈忙接着问道:“老伯没来过这儿么?”鬼见愁道:“何只一次!”司徒烈道:“那么他们怎不认识您老呢?”鬼见愁傲然一笑道:“以前每次出入此堡,都与冷敬秋坐在篷车里,直驶内厅,他们这批奴才够资格见到老夫真面目么?”司徒烈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的……可是,老伯,现在怎么办呢?难道我们还真要下马报名后才能入堡么?”司徒烈之所以这样说,完全出于故意。他想试试鬼见愁在七星堡主跟前的地位,以及七星堡主在鬼见愁心目中的分量。七星堡,可说是武林中的禁地,任谁也放肆不得。而鬼见愁,这位长白之王,武功看齐武林三奇,视人命如草芥,一生杀人无数,任谁也不放在他眼里,如今,藉着不知天高地厚的五鹰九鹰为媒介,他想看看究竟是七星堡的威势压倒了鬼见愁呢?抑或是鬼见愁的狂傲掩盖了七星堡的传统威严?鬼见愁哈哈一笑道:“老夫并无意破坏七星堡对武林同道的惯例,但如果一定强迫老夫也来那一套,那就未免太过无味了。”两鹰早就想发作,但因见来人气度从容,满口大言,深知这一老一少当非泛泛之辈,为留余地,又不愿轻损七星堡声威,是以互望一眼,略退半步,抱拳当胸,端凝着脸色,不言不动,静候发展。鬼见愁以鞭梢指定两鹰笑问道:“朋友,下马报名因是贵堡规律如此,难道任何人都不能通融么?”九鹰抱拳冷笑道:“那得看谁了!”鬼见愁依然笑着道:“当今武林中,诸如哪几位呢?”九鹰冷笑道:“剑圣司徒望,天山游龙赵笑峰,丐帮三老勉勉强强。”鬼见愁道:“这是你们堡主交代下来的么?”九鹰道:“差不多。”鬼见愁平静地又道:“像长白的鬼见愁如何?”九鹰冷冷地道:“没听堡主提过。”司徒烈听了,心头一紧。虽然他对七星第九鹰并无好感,这时也不禁暗替九鹰捏着一把冷汗。再看鬼见愁,依然笑容满脸,好似全未在意。只见他将马鞭由右手交到左手,右手探入怀中,缓缓摸索着,片刻之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用两指夹着,迎风轻轻一抖。一面小旗。一面乌黑闪光的黑缎三角小旗,直狭不过四五寸光景,套在一根长约七八寸的象牙圆杆上,黑旗两面均绣有七颗作北半之状排列的闪烁金星。这种旗子,司徒烈算是第二次见到。第一次是蓝关附近,由施天青施大哥在鬼脸婆面前展开,倔强无比的鬼脸婆曾扶杖对旗福过一福。它便是七杀无赦第六条“七星令符所到之处视为七星堡主亲临,怠慢者杀无赦”中的七星今符。司徒烈真想不到鬼鬼愁身上也有着这么一面武林人物视同宝的旗子!再看五九两鹰,脸色全白了,偌大两条伟躯,竟然索索抖个不停。鬼见愁执着旗子,含笑蔼然地道:“你们两个畜生,都给老夫跪下来!”两鹰乖乖地俯首跪了下来。鬼见愁以那样慈和的语气,”而竟吐露出如此严厉的语句,实非司徒烈始料所及。待他想到鬼见愁的一贯作风,便知道这下子的活罪可够两鹰受用的了。果然。鬼见愁又以同样语气吩咐起来:“掌嘴!”劈劈啪啪,两鹰挺直上身,伸出双掌,左右开弓,自己打起自己的嘴巴来,他们打得那样重,那样响,那样自然,就好似打在别人脸上一样。鬼见愁继续吩咐道:“不许停,到出血为止!”两鹰听了,好似奉赦,脸色一喜,手下也就打得更重更快起来。司徒烈看着,先是觉得滑稽可笑,但渐渐地又有点感到不忍,尤其是戆直的五鹰,对他司徒烈曾有过不大不小的传送八个月牢饭之恩,最后出牢,不但未予补报,且更赏了人家一招游龙展,以致令他梗梗于心,现在,他可不应袖手旁观了。于是,他一带马头,靠近鬼见愁,说道:“老伯,这边黑脸汉子,一句口没开过,怎么也要他陪着那个有刀疤的家伙一起掌嘴?”鬼见愁回头笑道:“你要为他说情么?”司徒烈道:“哪里,我只觉得善恶之间该有所分别罢了!”鬼见愁朝司徒烈异常赞许地点点头,立即对五魔挥着旗子道:“留他在这儿,你起来带路!”“谢贵宾恩典!”五鹰磕了一个响头,爬起身来,走在马前,恭恭敬敬地半侧着身躯,带着鬼见愁和司徒烈走向堡门,走至近前,五鹰撮唇微啸,堡门立即大开,五鹰向内高喊道:“携有七星令符的贵宾两位到!”五鹰吆喝甫歇,立有三条高大的身形,自左侧门楼上如飞跃落,成品字形迎立于二人马前。司徒烈抬头一看,当中一人,身高如塔,面如黑炭,双睛凶光四射,令人望而生畏。此人身后,是两个身穿老蓝布对襟短打,左臂上缀着北斗七星的壮汉。来的是七星第三煞,横眉天王李飞,以及七星第四第六两鹰。司徒烈暗忖道:今天大概是轮着这个粗家伙总巡了。这时,鬼见愁业已飘身下马,司徒烈也立即照做了。三煞李飞大概是因有五鹰招呼在先之故,虽然他看样子也并不认识鬼见愁,但神态上却表现得极其严肃而恭敬。他从二人手上接去马缰马鞭,再转交在四六两鹰手上,然后侧身引路,将二人一直带至七星大厅。“贵宾少歇,李飞立即入内通报!”三煞朗声说罢,朝二人一躬而退,三煞退下,即有堡丁献上茶点。鬼见愁自进得堡门,一直仰脸望天,三煞的说话,他浑似未闻。不但不搭一句腔,甚至连哼也没哼一声。司徒烈不禁暗忖道:这魔头除了我,对谁都是这付半死不活的冰冷神情,而七星堡主又是个只知有己的人物,像他们这种各走极端的人物,如何能够安然共处呢?片刻之后,三煞李飞再度出现了!“家师即请阴老前辈至行功室相见,晚辈这厢带路!”听三煞这次的语气,显然七星堡主已知是谁来了。虽然三煞李飞的态度比适才益发显得恭敬,而司徒烈却有点感到不安起来。司徒烈的不安,并非他担心七星堡主识破他的本来面目。他知道,只要他自己镇定如恒,鬼见愁的易容术是应予绝对信任的。七星堡主并不比游龙老人对他司徒烈更亲近,游龙老人都不能看出什么破绽来,七星堡主又何足虑?那么,司徒烈为何不安呢?他呀,他在为别人担忧!说明白点,他怕鬼见愁跟七星堡主二人之间的磨擦发生得太快!依他的想像,以鬼见愁的武功成就和在武林中的辈分,七星堡主既然知道他来了,就该亲自倒履相迎才对,如今,他居然大刺刺地稳坐于什么行功室,命人传话,要鬼见愁这样的贵宾移樽就教,鬼见愁怎生承受得了?而鬼见愁在这一方面的涵养,他司徒烈见识多了,因此,他担心,像这样演变下去,能将友善维持到天黑,几乎都很困难!因为司徒烈有着这种想法,是以三煞李飞话一说完,他便急速将眼光射向了鬼见愁。诅知,事出意料之外。鬼见愁不但毫无怒意,竟然一改先前他对三煞李飞的那种冰冷神情,朝李飞注视着,口中犹疑地反问道:“什么?行功室?”三煞李飞又是一躬道:“是的,阴老前辈,行功室,家师说,您老不是外人,务请老前辈不必避嫌,这就前去,他老人家等着您呢!”司徒烈暗道一声惭愧,原来是他常识短浅了,照这种情形看起来,于行功室见客,还似乎是一种特别优遇呢!鬼见愁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朝司徒烈点点头,便随在三煞身后,走出大厅。司徒烈虽然曾经二次进出七星堡,但因堡内门户重叠,机关处处,无法随兴畅游,除知这七星铁塔矗立于全堡中心,铁牢建于塔底,堡中重要人物的卧室都有窗户开向塔尖,随时可见塔尖信号外,其余知道的异常有限。就说现在的这条路吧,他以前就没走过。他偷偷地抬起了头,想凭七星塔辨别一下方向,但此刻太阳刚下山,月亮尚未升起,四周一片苍茫,除见七星塔远远耸立于身后外,竟无法辨出正向哪一方走去。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一会儿,来至一座独立的石屋之前。暮色中只见四个身穿疾装的堡丁迅向两边一闪,让开去路,三煞李飞紧上一步,朗声向屋内喊了一声:“阴老前辈到!”屋内一个嘶哑沉雄的声音应道:“飞儿,陪老前辈进来,老夫分身不得呢!”三煞身躯一偏,鬼见愁丝毫不迟疑地大步跨进室内。室内灯光辉煌,又是一番气象。屋内宽广各约五丈左右,柱壁梁架,均为整块整块的青石砌成。其中并无任何陈设,只在东壁下放有一只圆而且厚的蒲团,西壁上挂着刀枪剑戟等各色各种的兵刃数十件,但那些兵刃看上去都似乎是木制的,好像儿童们的玩具一样。屋内另一个特色是满壁刻绘了无数奇形怪状的人像,或坐,或卧,或蹲,或立,或伸拳,或踢腿,或露齿张目,或闭目垂帘,不胜枚举。与铁门相对的一面墙下,堆着十余块尺许见方的青石,大小完全一样。石屋中心安置一座形式古雅的丹炉,此刻,炉火正旺,蓝色的火舌在不住地伸缩吞吐。炉旁,一个身材高大,浓眉,突睛,黑皮,麻脸,其丑如怪,状若煞神,年约八旬上下的老人,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炉火。司徒烈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七星堡主,颠倒乾坤阴阳手,冷敬秋。七星堡主全神贯视于丹炉,对于鬼见愁的进入屋内,好似全然未觉,而鬼见愁亦不以为意,他纵目游览着屋内的一切一显出了未曾有过的耐心。现在,在看到了那堆青石和石壁上那些人像之后,司徒烈方始全盘领悟到一位武林人物肯在自己行功之处接见宾客的不平凡。这儿,布置虽然简单,但却几乎包括着它主人武学的一半秘密,而七星堡主肯在这种地方会见鬼见愁,他对鬼见愁的信任,就可想见一斑了。又过了盏茶光景。突听七星堡主一声嘿,拍搭一声,推上了丹炉火门。七星堡主推上丹炉火门之后,又对着熄了火的丹炉深深地嘘出一口满意的长气,这才霍地转过身来,快活地大笑着,一面大声致歉道:“啊哈,老阴,累你久等啦!咦,这紫脸小子是谁?”司徒烈心头一紧。鬼见愁淡淡地道:“他的名字叫史威。”“是你老儿新收的徒弟?”“说徒弟还嫌太早了点。”七星堡主讶道:“那他怎会跟在你身边的呢?”鬼见愁反问道:“跟在身边的难道一定都是自己的徒弟么?”“那他不是你的徒弟了?”“但也不是别人的徒弟。”七星堡主哈哈大笑道:“你老儿几年不见,想不到还是这副老样子,有趣,有趣,老儿。别卖关于了,说清楚点吧!”鬼见愁淡应道:“他未行大礼,我未授武功,有师徒之缘,但尚未有师徒之实。”七星堡主唔了两声,又朝司徒烈端详了两眼,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好骨格!”“冷敬秋,不是你说错了,便是你错了!”七星堡主闻言一怔,讶道:“我错了?什么地方错了?”鬼见愁嘿了一声道:“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根骨之佳,绝代罕见!”七星堡主听了,狂笑道:“好,好……想不到你老儿在心狠手辣之外,还有一桩脸厚……哈,哈。”鬼见愁偏脸道:“当之有愧么?”七星堡主大笑道:“话不是这样说……这小子根骨之佳,确是百不一见的奇村,但只你老儿的见闻大浅了……半年之前假如你到过七星堡,今天你就不会这样得意了!”“你见过更好的?”“好多了!”“现在人在哪儿?”七星堡主笑容突敛,摇摇头,长叹一声,没有开口。司徒烈偷望了鬼见愁一眼,他见鬼见愁的脸色很平静,这才暗暗定下心来。司徒烈为什么要去注意鬼见愁的脸色呢?嘿,这里面大有文章呢!他在长白告诉鬼见愁他遇见七星堡主的地方是在“洛阳”,而且是在“三年前”。现在七星堡主所说的人当然也是指他,但七星堡主却说遇他是在“半年之前”的“七星堡”。假如双方再对质下去,他司徒烈的真正身分势将无法不给暴露,以鬼见愁这等人物,一旦知悉他是天山游龙之徒,故意跟随于他,其用意,不问可知,那时候即使七星堡不加嘲弄,鬼见愁也难饶他活命。退一步来说,即令鬼见愁大发慈悲,七星堡主这一方面又怎说?托天之幸,鬼见愁是个话说得越少越好的人,七星堡主不开口,他也就跟着缄默起来。僵了一会儿,七星堡主似乎忽然发觉了这样继续下去不是做主人的道理,便无话找话地说道:“老阴,真想不到你今天会来鬼见愁听了,脸色微变。他偏着脸,冷冷地问道:“冷敬秋,你这话的意思是嫌我来早了呢?还是嫌我来迟了?抑或是我姓阴的根本不该来?”“老阴,你……你这……这怎么说?”“现在是什么日子了,冷敬秋?”“我早抄好了呀!”“等我来?”“不等你会等谁?”“兑现吧!”“阴厉君,在七星堡呆个三天五天的,难道会辱没了你这长白王不成?”“三天五天?嘿,三年五年也成!”“那还急什么?”“姓阴的想先看看东西。”七星堡主哈哈笑道:“怕它飞了么?哈……来人啦……传令全堡……七星厅排宴!”※※※晃眼之间,三天过去了。这三天,过得异常平静。依司徒烈的观察,这以前,七星堡绝未以这种排场去款待过任何人,每天从早到晚,均在七星厅大闹盛宴,自七星堡主以下,七娇、三煞、群鹰:除去当值者之外,人人与会。这是一种出于真诚的热忱,谁也不能否认。鬼见愁的脸色逐渐开朗起来。从鬼见愁这种气质上的改变,可知这位心狠手辣,阴冷如冰的长白巨魔也已深受感动。背地里,他不止一次地向司徒烈说道:“孩子,你有福了!”司徒烈当然知道鬼见愁话里的含义。三天中,司徒烈清楚了两年事实:第一,施天青施大哥现下不在堡中。第二,鬼见愁此来七星堡是为了取得武林至宝一元经的缮本。如今,剑圣司徒烈的纵火公案渐次开朗了。假如一元经缮本是鬼见愁在逍遥村放了一把野火的代价,那么,毫无疑问的,七星堡主便是本案的主谋。在一把无名火中,七丑八怪得了夜明珠,独目叟羊叔子得了盘龙剑,鬼见愁得的是一元经副册,主谋者的安排,异常允当。这次,司徒烈已非前二次因身七星堡可比,他的行动极其自由,他爱到哪里便可以到哪里。七星堡只派一名堡丁指点他的走法,如他高兴,他可以随时命那堡丁走开。他也可以骑着骏马在堡外任意驰驱,无人监视。所以,只要他立意离开此地,他有的是从容的时间,从容的良机。可是,他并无离开之意。他知道的已经不少,但需要知道的,比这更多。记得是第二天,七星堡主曾指着七星铁塔笑对鬼见愁道:“放在那里面,只我一人知道,放在那里面什么地方,也只我一人知道,除非连塔搬走,谁也别想拿得它跑,老阴,这你说该放心了吧?”七星堡主这语气当然是指一元经的正副本而言。如果七星堡主此语既非欺骗鬼见愁,又非欺骗自己的话,施大哥既没得着一元经,他到哪儿去了?七娇散花仙子的神色很正常,从那上面他找不出任何启示。鬼见愁何以迟至数年之后才来呢?笑无常一招勾魂阎士会来七星堡么?他如来,会带给武林什么不幸呢?第一晚,二煞玉面阎罗萧明初见鬼见愁之际,脸色毕青,几乎不能自持,嗣后因为鬼见愁一直没去看他,脸上方始逐渐有了人色。想到这个,司徒烈便想到那个肉沟怪人对双凤事件不会干休,笑无常能得到连七星堡主也不放在眼里的鬼见愁这种人物的敬重,其非泛泛之辈,盖可想见。笑无常狠毒的报复方式曾令鬼见愁戚戚于心,认为是武林中的大不幸,并告诉司徒烈,一切等到了七星堡之后,自然知道。以上诸端,便是司徒烈暂时尚不愿离开七星堡的原因。有一件事,颇令司徒烈感觉不解。他想:纵火案的主谋如果真是七星堡主的话,其动机,似乎异常单纯。七星堡主希望成为真正的武林第一人,而他以为能与他竞争此一席位的,只有一个人,剑圣司徒望。所以他不惜任何代价,不虑一举事败就会结下生死冤家等种种后果严重的忌讳,千万百计想达成目的。可是,话一说回来,矛盾的现象就产生了。七星堡主之所以不愿与剑圣司徒望共存于世,不过是为了剑圣在武功上成就不在他七星堡主之下,但他现在许鬼见愁事成以后酬以一元经的缮本,鬼见愁武功本就不弱武林三奇,一旦得到了一元经副册,岂非如虎添翼?去了一个剑圣司徒望,多了一个鬼见愁,于他七星堡主何益?鬼见愁在来路上忧心忡忡,并非过虑,依常情推断,鬼见愁的这一趟七星堡之行,实在冒着颇大风险。纵火案距今已四载有零,寒暑四易,是一段不短的日子,在这悠长的岁月中,七星堡主有足够的时间后悔,更有足够的时间为弥补遗憾而加以布置!像张网捕鱼似地,等待鬼见愁自己投进来。可是,鬼见愁的顾虑虽然甚近常情,但事实的表现,却在情理之外。这就是说,七星堡主此番款待鬼见愁的段勤,实在过分了点。司徒烈暗自反问道:“难道其中另有一个阴谋在孕育着么?”这时,日已过午。司徒烈徘徊在一座莱园中,遥望七星塔尖,整个身心浸沉在一四零乱的思维里,几乎忘却身处何地。就在这个时候,身后有人欢呼道:“啊啊,少侠,你在这里……真把小的找苦了。”司徒烈给从沉思中惊醒,回头一看,正是那位已伴了他数日堡丁。今天早上,司徒烈告诉他要一个人随意走走,他信步踱着,最后为这座菜园的宁静所吸引,想不到转眼便已混过了半天。他朝堡丁微微一笑道:“找我有事吗,老大?”那堡丁被司徒烈喊了一声老大,打心底乐开了。他裂嘴笑道:“少侠,你成了仙么?”司徒烈也笑道:“我忘了呢!老大,席开了?”堡丁笑道:“早开啦。”跟在堡丁身后,走了几步,司徒烈忽然发觉路径不对,便在堡丁身后喊问道:“老大,七星大厅在那一边呀!”量了回头笑答道:“这一顿不在七星厅。”“在哪儿?”“堡主书房。”“书房?”“堡主,令师,您,只您们三位。”吃饭吃到书房里去了?七星堡中的书房,司徒烈有着强烈的印象。施天青施大哥的书房,他去过,七星堡主的书房,他也去过。他们的卧室,便是由书房再进去,每间卧室,都有一面开向七星塔尖的窗户。那里面,机关重重,固若金汤,他就是白夫人将他自七星堡主床下密道中带出七星堡的,这一点,说什么他也无法忘记。司徒烈怀着满腹惊疑,向前走去。到了书房门外,堡丁微躬退去,以他的身分,他已没有资格再进一步了。司徒烈趑趄而入。书房内,并无任何异样之处,七星堡主那张打坐调息的石床之前,此刻添放了一张四仙桌儿,七星堡主据床而坐,鬼见愁便坐在他对面,桌上放满了各式酒肴。司徒烈进房之际,屋内两个魔头均各托着一只酒盅,凑在唇边,相对默然无语,从他俩神情上看去,他们之间的沉默,似已维持了不少时刻。司徒烈暗忖道:他们碰到了什么疑难之事么?七星堡主见到司徒烈,露出一个丑怪的笑容,哑声笑道:“小子,你溜到哪儿去了?菜都冷啦,快点来吧,这老儿半天没见你,连酒都没心肠喝了呢!”司徒烈微微一笑,径自打横坐下。他仍然摆出他的老作风,拿起自己面前的一份碗筷,挑着自己爱吃的,放量大吃,他这种不拘细节的直爽表现,可说是他易容术的一部分,它帮他将他的真正身分隔得更远。他吃菜,很少辨别它们是否可口,因为他的心神并未用在这上面。自他进来,鬼见愁一句话也没说,七星堡主自以为风趣地说了那么几句话之后,旋也静默下来。二人心头,都似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司徒烈低头划饭,心内却忖道:他们都见了什么鬼?又是好一会儿之后,这才听得鬼见愁哼了一声道:“那家伙我在长白也见过一次,但说什么姓阴的也不肯相信他就是剑圣司徒望!”司徒烈心头猛然一震。那家伙……在长白……见过一次……剑圣司徒望……谁是鬼见愁口中的那个家伙?“这一点……老夫也很难信……不过……老夫……总难释疑。”“你疑他哪一点?”“疑他的功力……当今之世……除了司徒望……老夫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人的脚程更在老夫之上。”“但他那副面貌该作何解释呢?”“是呀!”“姓阴的在武功上的成就虽然有限,但对于化装易容之术,却不愿妄自菲薄,姓阴的就不相信一个人能将容貌改得那样自然。”“自少林回来……老夫就想……但总想不透……如他不是司徒望,那么他是谁呢?”啊啊,司徒烈听出来了,他们疑的是那个疯和尚!疯和尚,疯和尚,人虽怪癖但却使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可是,他会是我那英挺豪拔而慈祥的父亲么?鬼见愁淡然地道:“那么你将作何打算呢?冷敬秋?”七星堡主冷笑道:“老夫自有方法查清楚。”两人重新沉默下来。片刻之后,七星堡主又道:“阴老儿,陪老夫去铁塔一趟吧!”“干什么?”“取经呀!”“且慢,现在不是时候。”“这怎说?”“留待一切弄清楚之后再取不迟。”“阴老儿,你可误会老夫了!”“冷敬秋,你知道的,阴厉君一生从不接受任何人的施舍或赠予!”就在这个时候,二煞玉面阎罗在房外禀报道:“本日当值,有急事报告恩师,求恩师赐见!”七星堡主喝道:“有事进来!”玉面阎罗匆匆走进,深深一躬,双手递上一封密柬!七星堡主接来拆开一看,脸色遽变,旋即放声狂笑声道:“居然找上七星堡来了,好哇,好哇!”什么,居然有人胆敢找上七星堡来了?司徒烈于震惊之余,心念一动,蓦地想起了一个人来:“是了,没错,准是那位魔头而无疑!”笑无常,一招勾魂,阎士。他,司徒烈,记得那夜在冀北密云的泰华客栈后院中,当七星第二煞,玉面阎罗,艳梦惊魂,剪羽而退之后,鬼见愁满以为蓝关双凤难逃一死,讵料笑无常竟大笑着声称双凤娇美如花,一点小小的过失算不了什么。当时鬼见愁曾以“绝艺”讽刺笑无常的“皮厚”,笑无常在望了双凤的卧房一眼之后,以一种诡谲莫测的神情用传音入密的功夫朝鬼见愁说了几句,司徒烈虽然至今不悉那几句话的内容,但他从鬼见愁一面听,一面吃惊摇头,并劝笑无常要三思而行的种种迹象揣测,便已想象到笑无常那几句不欲人知的传音中,一定包藏着一项惊人之举。当夜,他曾就此向鬼见愁探询,鬼见愁先是薄责他多管闲事,继而又以一种不胜其忧虑的语气,自语般地叹道:“这些事到了七星堡你就自然知道啦!”因此,司徒列知道:笑无常对双凤玉面阎罗之间的丑行,其所以未予深究,只不过是暂时容忍着罢了。他,笑无常,如非已有了更佳的惩处方法,便是想从容地想出一种更佳的惩处方法来。现在,如说是笑无常在向七星堡兴起了问罪之师,实在意料之中。司徒烈想至此处,不由得颇为兴奋地忖道:“三个天字号的巨魔缠在一起,这下可有得瞧了!”七星堡主狂笑不已,显系怒极。一道阴影在鬼见愁那副终年如罩严霜的枯橘面孔上一闪而逝,他迎着司徒烈佯作讶异的眼光,露出一个无声的苦笑,那意思好像在说:“孩子,我说如何?”司徒烈忖道:看样子我是猜对了!七星堡主狂笑了好一阵之后,这才不断地冷哼着,将那份打开着的密柬往鬼见愁面前一推,嘿嘿笑道:“老阴,你看看!”鬼见愁既不接,亦不看,却微微偏起了脸,静静地望着七星一堡主,眉峰略撮,冷冷地问道:“是他?”七星堡主先是一怔,旋即恨声冷笑道:“当今武林中敢找我冷敬秋麻烦的,能有几个?除了他,还会是谁?”鬼见愁冷冷地又道:“你预备怎办呢,冷敬秋?”七星堡主哈哈大笑道:“怎办?哈哈哈,老阴,你这一问真是妙透了!过去,武林朋友想掂掂我冷敬秋分量的,不知凡几,冷敬秋哪一次令朋友们失望过?哈哈……哈哈!”“你是说?”七星堡主大笑道:“我如不死,他就活不成……哈哈……循例行事。”鬼见愁嘿然无语,他仰脸望着屋顶,好半响之后,这才喃喃地道:“在这种情形之下,我姓阴的也已无能为力……不过……你冷敬秋能够破例思考一番……那对彼此都好。一七星堡主突睛一翻,大声道:“咦,这就怪了,阴兄,你这语气倒满像个没事人儿呢!”鬼见愁淡然应道:“他如一定要找我,我又有什么办法?”七星堡主冷哼道:“你以为他只找的我冷敬秋一人么?”鬼见愁霍然坐正身子,大声道:“什么?他,他把我也抱在里面?”“阴兄,这下吓坏了吧?”七星堡主讽刺地道:“他既然找上了我冷敬秋,阴兄,你凭什么能够置身事外呢?”鬼见愁一拍桌面,怒言道:“混账!”七星堡主讽刺地哈哈大笑道:“的确不够朋友!”鬼见愁豆眼微翻,双目中精光暴射,有如带芒冷电,他注定七星堡主之面,作势欲起地怒声问道:“老贼在哪里?”“做什么?”“姓阴的先去问问他!”“问他为什么也找上了你,是吗?”“老贼简直是太岂有此理了!”“唔,姓冷的也这样想呢,实在岂有此理!”七星堡主嘿嘿-笑道:“他找我冷敬秋,理所当然,他又为什么要带上你一笔呢?你你不过带头放了一把火罢了,不是吗,老阴?”“冷敬秋,你,你说什么?”“你以为我冷敬秋在说些什么呢,老阴?”鬼见愁惊啊一声,慌忙低头理正那份泥金密柬,注目看去,只见柬上写的竟是这样的几行草书:阴双魔:冷除夕夜,三更正,北邙落魂崖,伫候尔等首级下酒。疯和尚持杯咽唾启鬼见愁看完,脸色微变。七星堡主大笑着又道:“快了,后天就是除夕,他和尚为什。么要列上你阴兄的大名?我冷敬秋到时候陪你去问上一趟也就是啦!哈哈……哈哈……哈哈!”鬼见愁脸色一整道:“冷敬秋,别取笑了。”“取笑?”七星堡主讶道:“刚才你不还在骂着和尚混账么?”“是姓阴的误会了!”“误会?”七星堡主越发讶异起来:“你误会和尚是谁?”鬼见愁苦笑一声,才待开口解释之际,房外忽又传来了二煞玉面阎罗的声音,这次,玉面阎罗的声浪似乎有点颤抖,他挣扎般地向里面禀报道:“有事禀告……恩师……火急万分!”七星堡主突睛一瞪,喝道:“报来!”“有人闯堡!”“杀!”“是!”玉面阎罗最后应的这声是,声腔一反先前的畏缩,竟似带着几分欢悦意味。司徒烈听在耳中,颇觉蹊跷。有人闯堡?谁?来人不可能是疯和尚,也不可能是他师父游龙老人。疯和尚既已下柬邀战,决不至出尔反尔连两天工夫也等不及。他师父游龙老人是七星堡的常客,以他老人家的身分,他老人家大可堂皇求见此间主人,同时三煞中也无人敢予挡驾。当今正派武林中,除了上述两位,还会有谁呢?至于黑道人物,七星堡主无疑是他们的泰山北斗,又有谁活得不耐烦,而拿自己的性命来开玩笑?而最奇怪的,莫过于玉面阎罗临去时应的那声是,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等着他师父最后这道充满血腥味儿的命令,杀人,难道是件令人兴奋的美差么?不,这里面一定有蹊跷。司徒烈虽想将事情弄个清楚,以证明自己到底有没有想错,但因一时不便走动,故只好暂时闷在心里。这一厢,七星堡主喊出一声“杀”,就好像人们普普通通地说了一声“拿点水来”或者“端开去”一样,说完也说完了,玉面阎罗一退,他立即又转过脸来,有如没事人儿般地向鬼见愁问道:“老阴,你说你以为是谁?”鬼见愁苦笑一声,摇摇头道:“我也真是,咳,说出来丢人,算了,不说也好。”七星堡主不愧是个场面上人,但见他浓眉堆缀,突睛聚光,便知他此刻正如何地需要明白鬼见愁究竟误会下柬的是谁,但鬼见愁坚持不说,他居然哈哈一笑,即未再问什么。“当,当,当!”七星塔顶忽然传来三下清越的钟声。七星堡主脸色微变,哦了一声道:“三煞都挫在来人手里?嘿,嘿,看样子是朋友们眼红七星堡平静得太久啦。”鬼见愁欠身淡淡地道:“冷敬秋,由老夫过过手瘾如何?”“且慢!”七星堡主竖起一指,示意鬼见愁坐下,然后沉声向外喝道:“屋外候命者是谁?”“九鹰!”。“令传大娘!”“大娘?啊,啊,是,是!”九魔仿佛自感失言般地。忙不迭地恭应了两声是,仓皇而退。从九鹰这份语气中,不难想见“令传大娘”四个字相当的出乎于九鹰意料之外,而后九鹰的深感意外,更可想见七星第一娇在七星堡中的地位,由第一娇的地位可以想象到第一娇的武功,由第一娇的武功再回到“令传大娘”,便可知道七星堡主虽仍身在书房,却已不敢再将来人身分估低。这时,鬼见愁皱眉道:“何物来寇,竟要劳动大嫂天毒仙子?”七星堡主哼了一声道:“看样子,大娘也未必济事呢!”“姓阴的第一个不信!”“等着瞧吧,老阴。”“当当当!”钟声一长两短,七星堡主点点头道:“大娘出去了,老阴,老夫跟你打个赌如何?老夫赌我们大娘无功而退!”鬼见愁听了,不悦地道:“冷敬秋,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既知大嫂无能为力,又为什么不令老夫代劳?”七星堡主似甚感激地望了鬼见愁一眼,赔笑道:“老阴,你忘了这儿是七星堡么?”“七星堡又怎样?”“主人在,而要客人帮忙,传出去成何话说?”“那你自己怎呆着不动呢?”“越是惹恼了我的人,”七星堡主嘿嘿一笑道:“除非万不得已,老夫偏不肯抬高他的身分!”“当!”钟声一响,清越悠长。七星堡主霍然低声惊呼道:“唉,大娘又挫了,老阴,咳,咳,我说如何?”“冷敬秋,还不出去,更待何时?”“愁他飞上天去?”七星堡主冷冷一笑,上身仰向椅背,坐得更为舒服起来:“他们既乘兴而来,就索性让他们得意个痛快吧,唔,大娘来了。”这时,一阵带喘的娇语传入:“妾身辱命,谨候堡主议罪!”“来人多少了”“现身者一名。”“识得否?”“未曾见过!”“知道了,大娘,传三五七娇,你歇歇去吧,老夫来了!”七星塔顶的钟声,有规律地连续敲响起来。“唉,假如天青在堡,今天就没有这许多麻烦啦!”七星堡主微喟着,自椅中懒懒地立起身来,挥挥手道:“好,老阴,还有这位小哥儿,走,都去看看!”鬼见愁一面起身,一面道:“魔魔儒侠施天青么?他去了哪里?”问得好!司徒烈在心底喊道:我等这句话等得太久啦!七星堡主大步向前,一面信口答道:“他去了大雪山,去为老夫配几样名贵的药草,老夫现在炼的一种‘大罗丹’就是他替老夫找来的秘方呢……唉……那孩子真好……无论哪一方面。老夫一天没有他在身边,就感到七星堡空了一半,唉,老夫真后悔让他去那么远!”司徒烈疑忖道:“施大哥去了大雪山!”他摇摇头,坚决地告诉自己,他不相信。他这样想的,施大哥走了,一去永不再回地走了,也许是真的,如是这样的,去大雪山也许只是一种借口,假如施大哥不再回来,那他必已取得了一元经,否则,施大哥决不肯离开七星堡的,要离开,也绝不会离开得那么远。现在,七星堡主说施大哥去了大雪山,而且是施大哥自动的,那么,很可能施大哥已经取得了一元经,他供七星堡主什么炼丹秘方,以及效劳采药,一去那么远,实象有意诳七星堡主定心,好令自己从容他通,妥筹万全之计。可是,疑问出在七星堡主对七星塔密室的信心,他告诉鬼见愁时曾经这样说过:一元经放在铁塔中,以及塔中什么地方,只他一人知道,除非有人连塔搬走,谁也别想拿得它跑。七星堡主当然不是自欺之人。如果七星堡主向鬼见愁所保证的不是自欺欺人之谈,七星堡主的这份自信,似乎不容加以怀疑。七星堡主的自信不容怀疑,施大哥的方面则就……这实在不是空想所能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