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烈回到了西大街的兴隆老栈。他,司徒烈,躺在床上默默地想道:“姓孙的这家伙,好色又贪财,加以生性卑劣,口德毫无,如今他受到一点普通的皮肉之苦,实在太便宜他了。想不到竟有这等巧事,他居然要去长白行镖!嘿,小爷不整他个落花流水,他还以为苍天无眼!”天,渐渐黑下来了。司徒烈点头止住进房点灯的店伙,塞给他一块两钱来重的碎银,吩咐道:“伙计,明天替我准备一点好酒,不够尽管来向我拿。客栈伙计,最大的出息便是替客人代办酒菜或者代购应用什物,从中捞一把,那时候,钱值钱,一担谷,不过钱把银子,二钱银子,是个不小的数目,足够办两席上等酒席而有余,而现在,客人只吩咐准备一个人的酒,就是再配上四色佳肴,也还可以大赚特赚,像司徒烈这等豪阔的出手,店伙哪有不喜逐颜开之理?司徒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当然有他的某种道理。就在店伙躬身又作揖,用一种明显得令人一望即知他将在银子上动非分之想的态度,向司徒烈献了十七八个殷勤而预备转身开步的时候,司徒烈又含笑点点头道:“伙计,你忙不?”“不忙,不忙。”“坐下吧,伙计。”“好好好。”“我问你,伙计,听说刚卸任的督抚吴大人的妻妾很多是不是?”“唔,多极了,大概连妻带妾,总有十七八个之多呢!”“哦?”“色鬼!”“钱也不少吧?”“吸血虫。”“他老人家是我的一个远亲。”店伙脸色大变,忙朝自己手中那块尚未来得及揣入怀中的银子瞥了一眼,吃吃地道:“色鬼,吸血虫……都是川中那些没有天良的人加在他老人家身上的称呼,简直是胡说八道!依小的看来,小的可以发誓,小的是在凭天良说话,他老人家,嘿,真是可敬极了,长川十来年,为两川生民,造福无算。……当然喽,像他老人家那等高官大位,不多讨几房娘娘,怎能显示他老人家的身份?……相公,您说可是?”“伙计,你说得对。”店伙高兴了。他安心地将那块银子悄悄塞入怀中。司徒烈在心底叹道:“人心如此,又奈世道何?”“相公,您还有什么吩咐么?”“明天我想去拜望他老人家,只是不晓得他老人家卸任后住在什么地方,伙计,你知道不知道?”“相公从哪儿来?”“汉中。”“噢,这就难怪了。”店伙道:“他老人家据说尚在府衙中呢!”“哦?”“新任督抚刚刚接篆视事,家小尚未搬来,而吴大人据说三两天内就将回里纳福,所以,吴大人仍住在府衙中,新任则在府行中随便分住了一间,府衙那么宽广,个把人的事还不是易办之至。”“是的,府衙仍在?”“是的,府衙仍在成都府子城太元楼旁,老地方。”“谢谢你了,伙计。我明天有事,今晚要早点睡,没有喊你,别到我这儿来,好,你走吧。”初更起,西阳镇西大街兴隆老栈的后院中,一抹淡淡的人影,悄然腾起,悄然而没。成都府,距西阳镇仅有廿五里之遥。二更方尽,成都府城中,唐于符三年,西川统帅高骄所筑的南门太元楼旁,两川督抚街中,司徒烈轻巧地潜伏在一个最高的屋脊阴暗处,纵目四望。随后,他奔向就近的一处有灯光的书房。书房中,陈设简单,一位五旬左右,面目慈和的老人,手捻羊毫,就灯而坐。司徒烈很奇怪,他想,更深了,这位老人怎会还在处理公务,督抚衙中有这等勤于公事的人,督抚姓吴的还会坏到哪儿去?噢,对了,司徒烈马上省悟过来,他想,这位老人一定是新任督抚,那个姓吴的,此刻正不知在哪位侍妾处寻求荒唐美梦呢!司徒烈对屋中老人暗致敬意之后,立即飘身后退。他左右为难地想,府衙如此宽广,他到哪儿去找那个贪官呢?就在这个时候,凭着耳目超人之灵,司徒烈突然觉察到身后不远之处,掠过一阵夜行衣袂带风之声,他不禁大讶地暗忖道:“咦,身手不弱呀!怎么,姓吴的竟蓄有如此高明的护院人物?不管他,多少这总是线索之一,我且跟上去再说。”念动身起,恍若轻烟一缕,倏而升空。果然在不远的前方,一条矫捷的黑影,正向后院疾奔而去。司徒烈不敢怠慢,起步便追。越过好几重院落,前人突在一处灯光隐约的阁楼窗前伏身停下。片刻之后,那人上身向后一翻,竟以双脚脚尖勾搭在楼檐上,而将整个身躯倒垂而挂,沿着窗缝,向室内窥探。司徒烈恍然大悟:原来是个梁上君子!他轻轻绕至那人左侧三丈之处,那人竟然毫无所觉。司徒烈一颗心,大大放宽,他已看出,斯人身手,比他差得太远太远了。他注意那人,看他究竟意欲何为。现在,他想十八不离九,姓吴的旧任督抚,大概就在这座阁楼之中。天已这么晚了,阁楼中仍有灯光露出,难道姓吴的尚未就寝?怪了,为什么到这时候那个姓吴的还不睡觉?就在这个时候,檐前人,曲身而起,向楼后阴暗处微一召手,立即又有三四条黑影,悄没声息地相继纵身而来,与先前那人会合一处。“看样子他们要下手了。”司徒烈想“这怎么行?如果财货被他们一下扫光,我和双掌震两川之间还有什么戏文好唱?”他苦笑笑又想:“说不得,我暂时只好先客串一下贪官的护卫了。”司徒烈探手入怀,想摸点应手的东西。他没有练过暗器,身上也没有带过任何暗器,怀中,只有平时把玩的四五枚石磨棋子,仅凭着神机怪乞临分手告诉他的一点练暗器的快要,他运足劲力,贯注右臂,先以一枚棋子试着朝为首的那人打去。一声轻啸,棋子从对方肩上飞过去了。尚幸没有打中。因为,司徒烈突然想及怪乞的吩咐,怪乞说,暗器出手之前,一定先要出声招呼,否则,便是不光明的行为。现在,他虽然想起,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还好,这一下落了空,对方一定以为他是存心警告,尚不算太违背施用暗器伤人的原则。果然,全体贼人一起警觉了。司徒烈故意轻轻嘿嘿一笑,长身向众贼一招手,然后以天山独门轻身术,游龙三式中的“行云布雨”,双臂微抖,霍地跃起四丈来高,领先向远处院墙退去,司徒烈的意思是不愿惊动屋内主人,将众贼引得远一点,用点手段将对方逼退也就算了。可是,当他落上院墙之后,身后一点声息也无,回头一看,哪还有半个人影?司徒烈暗暗好笑,心想,这些家伙如此不经一唬,居然也要出来作案?他哪里知道,像他刚才露的那一式‘行云布雨’,当今武林之中,能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司徒烈重新回头,也学刚才那人榜样,倒垂帘,从窗缝中向内望去。这一望,司徒烈不由气坏。假如此刻屋中人和先前那位新任督抚相比,简直是一天一地,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屋内,首先映入司徒烈眼帘的,是一堆叠得像小山似的木箱,木箱上,钉满纵横交错的铁皮,铁皮之上,又加着无数红纸封条。此刻,一个有着老鼠眼而留着山羊式胡须的,五旬左右的老头,身穿薄绸对襟衣裤,正在聚精会神地躬腰数着木箱的数目,一面数一面点头,仿佛对他十年来的搜括,似还相当满意。司徒烈想:那里面,定是黄白之物。他又想:为了这些金银的聚集,正不知有多少善良的人们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呢!这些金银,现在只供一个人享用,假如将他们分散给那些饥寒交迫的人们,该可救活多少生命?这时,那个山羊胡须的老头子,似已查点完毕,得意地轻咳一声,直起腰来,踱着方步,走至窗前的书桌边坐下,一手翻开一本蓝面红签的账簿,一手拨着一只黑漆算盘,拨算盘的一只手,指缝里夹着一枝墨笔,一面拨,一面在账簿上加以勾注,又是片刻之后。他放下手中笔,卷起摊开的账簿,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精致的朱漆小箱,将账簿放进去,然后伸臂打了个呵欠。他要睡觉了么?嘿,还早着呢。只见他,伸手去关朱漆木箱之际,眼光突然在箱内的一角停凝住了。凝视了好一会儿,忽又无缘无故地朝木箱点起头来……司徒烈正感纳闷时,老头子已自箱内取出一只三寸见方的锦盒,在手中摩挲了好一会儿,然后,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可憎怪笑,轻轻将木箱一推,将锦盒放正,小心启开盒盖。这一刹那,司徒烈差点惊噫出声。原来,当锦盒开启,屋内的灯光突然一黯,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种带芒的耀目光华。锦盒中,一颗圆如鸽蛋的大珠,微微滚动,因之,满室的耀目光华也随之闪烁不定。“十条人命,……稀世之宝。”老头子在自言自语。司徒烈,不解其意。“那些杀人放火的绿林巨寇,”老头子自语又起,仿佛在为自己解释:“放走十个八个,本来就算不得什么,何况本老爷已以十个普通老百姓代他们砍了头,如今,尸骨已腐,就是包文正在世,又何能证明本老爷当年杀的不是长白那几个悍匪?嘿嘿,老实说,若要本老爷真个去杀那些匪人,本老爷还真为难呢。不是么,他们成群结党,将来报起仇来怎办?……嘿嘿,像本老爷这样做,难道不算聪明人的行径?……得了稀世宝,又做了顺水人情……嘿嘿。”夜明珠,司徒烈想。一定是的,夜明珠。听老头子的口气,好像是东北绿林道上,曾有十名巨寇在两州落网,结果,因为送了督抚一颗夜明珠,巨寇们逍遥法外,而另外十个无辜的善良百姓却抵了命,嘿,真该杀!“奇怪!”老头子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这时,自语着又道:“像他们那种人,个个都有飞檐走壁之能,为什么不采取劫牢的手段,却向本老爷行起贿来呢?……噢噢,对了,对了,……他们都是死囚,上的大枷,关的铁牢,就是打死所有的警行,也不一定能顺利得手,哪像由本老爷做主来得轻松简便?”老头子似乎陷入深思,偏头想了一会儿,又道:“唔,不妥,不妥,本老爷现在卸任了,手上无兵无权,他们那伙人,知道我手上有这么件宝贝,再派人半路抢去怎办?那个什么威武镖局的姓孙的人,他真有外面哄传的那种本领能保得住本老爷的安全么?……唉唉,这却怎生是好?……噢,对了,对了,听人家说,在江湖混的,顶讲究的,便是义气,对了,义气,一点不错,义气,非讲不可……假如讲义气,本老爷便可大大的放心了。”老头子笑了。他似乎已从自己的自语中找到了可靠的安慰。接着,老头子打了一个阿欠,探手摸向锦盒,似秋收盒安息。司徒烈也准备抽身离去。突然,老头子低低一声惊呼。司徒烈,忙向屋内重新望去。当下,只见老头子双目怪睁,将锦盒盒盖翻着,凑在灯光下,喃喃地低声念道:“什么?……剑圣司徒望?”司徒烈混身一震,几乎堕落院中。老头子仍在喃喃自道:“剑圣……司徒望?……司徒望……唔……念起来像个人的名字。那么,剑圣呢?……唔,只听人家说过剑仙,剑客,剑侠……至于剑圣,难道是剑术家最尊贵的称呼不成?……可是,既然它原来的主人是位剑圣,它又怎会落入长白那些绿林大盗手中的呢?……瞎,怪极了,这颗珠子的来历,看来复杂,本老爷可不能不小心一二。”老头子突然表现得颇为惊慌起来,他匆匆锁好朱漆小箱,双手紧搂着,连灯也忘了吹熄,三步并做两步,往楼后一遭暗门走去。这一回,他对那些成堆的金银,望也没有望上一眼。司徒烈咬咬牙,终于忍住向内扑跃的势子。时间虽然短仅一瞬,但念头已在他脑海中转过了很多很多遍了。最后,他决定不去惊动屋内之人,像他师父游龙老人不许他去惊动长白独目叟一样。这是追查纵火案的另一条线索,只要已经知道,也就够了。其余的,应该留到将来有计划的一次行动。现在,有一点是可以决定了的便是:无论如何,他必须跟上双掌震两川这一趟走长白的远镖!这时,天时已近四更。司徒烈正欲起步离去,前院突然飞来三条人影。司徒烈,忙自怀中取出刚刚除下的面纱,重新戴上,闪身退至一角,察看来人们的企图何在?假如来的这三条人影,其目的跟先前那批人物的目的相同,现在,他更得为了那颗夜明珠的缘故,暂时予那个老东西以安全的保护。果然不出司徒烈所料,三条疾装人影落在院中,由前面一个一比手势,后面二人,迅自背后拔出两把亮闪闪的厚背鬼头刀。前面一人,闪身让路,好像准备留下来把风,而后面的两个执刀之人,彼此一点头,分成燕尾式,双双作势,便欲往楼阁扑身而上。司徒烈不敢怠慢,一个箭步,自院角窜出,左掌轻轻一挥,一招“游龙展”,向三人横扫过去。当下,掌风过处,只听得一声闷哼,两声当琅,执刀之人刀出手,巡风之人首当掌风要冲,扑通倒地。两个执刀人,惊噫一声,意欲逃跑。司徒烈,沉声喝道:“站住。”两人果然乖乖停步回身。司徒烈朝地下晕倒的那人一指道:“把他抬走。”两个执刀人,如获大赦,连落在地上的鬼头刀也顾不得去捡,抢上两步,由其中一人俯身抱起地下的伙伴,背上肩头,朝司徒烈匆匆瞥了一眼,然后飞身上了院墙,没入黑暗之中。司徒烈,仰脸看看天色,这时,已是五更左右,他知道今夜大概不会再有什么岔子好出,便将两把鬼头刀捡起,跃身上了阁楼,推开窗户,将两把鬼头刀插在书桌上。他想:这样一来,姓吴的可能会马上上路了。司徒烈回到客栈,天已微亮。司徒烈推开房门,抬头朝里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司徒烈看到的是什么?嘿,留柬!那张纸柬被钉在进房对面的粉壁上,纸角飘动,墨汁似尚未于。因为此刻天才微明,曙色迷蒙,纸束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一时不易看得真切。司徒烈足尖微点,腾身拔起,伸手连钉纸之物,一并取下。柬上写着:衣冠楚楚,竟为贪官护院,堪称武林败类,如再续犯,杀!留束未署下款,但钉柬之物,却是一柄小巧玲珑,铸造精致绝伦,长不满三寸,而银光闪闪的小小宝剑。司徒烈看清它是一柄袖珍小剑之后,心中忽然一动,连忙走至窗口较亮之处,将袖珍小剑反复查察起来。果然,被他找着端倪了。他在剑柄上找着一行工笔小字,小字一共只有四个,是四个什么字呢?青城迷娘!司徒烈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猛烈地狂跳起来。是她?迷娘来过了?迷娘跟踪他,他怎的竟会一无所知?这样看来,迷娘之所以能够排名于三奇三老之后,还真不太偶然呢。不过,迷娘既然不齿于他夜来的行为,她为什么不以行动阻止?是那些前往督抚署中的黑道人物来路不正呢?抑或是因为他的“衣冠楚楚”?唔,司徒烈想:对了!迷娘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她可能怀疑到我之所以这样做,其中必有蹊跷,不愿失之贸然,是以先期示警,暗中观察我的反应,其后再决定采取对我的态度,对了,一定是这种情形。可是,司徒烈又想:迷娘怎会走在我前头的呢?她又怎知道我是落脚此间客栈,而能抢先跑回来留下了这张纸柬?唔,对了。……司徒烈,忽有所悟。这时,天已大亮。司徒烈喊来昨晚那个叫他备酒的伙计,问道:“栈里这两天有没有住着单身女客?”“有,有,好几个犯!”“好几个?”“是的,相公。一个西乡的老婆婆,六十多,在城里跌坏腿,住在栈里看大夫。一个贩布的,四十多,老主顾。还有一个……也四十来岁……相公,你问的是哪一个?”“有没有更年轻的?”“多大?”“二十四五。”“生得怎样?”“美极了。”店伙轻声一哦,摇摇头,嘴角漾出一丝暧昧的微笑。司徒烈,双颊飞红,内心骂道:这家伙真是可恶。司徒烈挥挥手道:“好了,你去吧!”“酒菜什么时候用,相公?”“晚上。”店伙见司徒烈面现不偷之色,深知起因于自己的不检点,他怕开罪了这位年轻的来客,意图有所挽救,是以在临去之际,先问了一句闲话,然后搭讪着道:“二十四五,人生得很俊……可惜……他也是一位相公。”司徒烈心中一动,忙道:“你说什么?”“就住在相公您的隔壁,三号房。”店伙道:“也是昨天到的,就在您来了不久之后。”“现在人在不在?”“刚走。”“啥?”“他起得那样早,”店伙道:“就好像昨夜一夜都未曾睡过。”“他带着些什么东西?”“像您一样,只有一只狭长的轻便书箱,里面装的,好像是琴,又好像是剑。”司徒烈点点头,店伙望望司徒烈的脸色,安心地哈腰转身离去。辰牌时分,西阳镇,东大街,威武镖局的大门口,昨天那位年华双十,面如冠玉,文采风流,自称汉中施力的少年书生,再度出现。不等少年走近,坐在门口张望着那个浓眉壮汉,已自匆匆起立,往局内走去,片刻之后,那个四十上下,猴脸削腮,眼神闪滚不定的威武镖局局主,双掌震两川孙一麟,自里屋含笑迎出。主宾相对一拱,相偕入内。献茶毕。少年书生首先笑问道:“经过一夜思考,孙局主意下如何?”“既然来去都顺路,敝局又毋须多添人手,”双掌震两川还是昨天那两句话,所不同的,就是接着说下去的两声:“可以,可以。”“什么时候上路?”“本来预定是后天,但今天清早,吴大人差人来局通知提前起程,所以说,相公假如已经准备停当,今晚就可以住到局里来。”“走旱路还是水路?”“第一站走水路,由青城雇江船至鄂西巴东起早。”“明天什么时候起程?”“辰牌左右。”“好的,”少年书生起身道:“施力卯时准到。”“不过,”双掌震两川跟着立起身来,凑前一步,低声为难地道:“吴大人昨夜大概受了点虚惊,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他老人家知道了这一行有陌生人在内……唔,相公千万不要多心才好,……这只是我的意思,相公是否可以暂时委屈一下,充做本局……本局的……”少年书生毫不介意地坦然微笑道:“像我这样的人,能充什么呢?”双掌震两川咬唇沉吟了一下道:“不知相公胆量如何?”“大极了。”“能吃点小苦么?”“不在乎。”双掌震两川喜色微露,但旋即皱眉摇摇头,似乎自语般地喃喃说道:“您又不会武……那怎行?”少年书生剑眉微轩,笑道:“局主想要施力充当贵局镖师么了”“那倒不必,”双掌震两川犹疑不决地摇摇头道:“能充一名趟子手或者镖伙也就行了。”“假如遇到意外,镖伙也得动手么?”“这种情形少极了。”“既然如此,会不会武功还不是一样?”“镖伙们的职掌是看守镖货,如果身手不够灵活,怎能胜任?”少年书生微笑道:“局主怎知在下不会武功?”“啊?”双掌震两川,大吃一惊。“家叔曾经习艺嵩山少林,是少林计二代俗家弟子。”少年书生道:“施力曾从家叔练过三年罗汉拳,当年练拳的目的,只不过是为强筋健骨,根本谈不上什么成就,就凭这点根基,在局主看来,当一名镖伙可行?”双掌震两川展眉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三年火候,唔,成就可想而知。不过,暂充一名镖伙却也够了。”“行了吧,局主?”“明天请早点来换衣服。”“局主,”少年书生忽然笑道:“要不要请贵局派个师父试试施力到底能不能胜任?”“不用了!”双掌震两川信口应着,但他双睛滚动,若有所思,旋即改口笑道:“既是相公有兴,试着玩玩也好。”于是,双掌震两川将少年书生领人后院。到达后院,双掌震两川吩咐一声,立即走过来十来个精壮彪悍的大汉,那个两次为少年书生通报的浓眉汉子也在其中。双掌震两川响众人将用意约略说明,然后转身向少年书生笑说道:“这几位都是本局的得力的镖伙,镖师们因为远行在即,都回家安顿家小去了。相公,您随便挑个对手吧,我会吩咐他们手底下小心些。”少年书生故作忸怩地道:“局主吩咐也就是了。”双掌震两川向众镖伙中一个个子较为瘦小的招手道:“钱大,这位相公艺出少林,对罗汉拳颇有独到之处,只是火候上还不太那个……钱大,你拿住点陪施相公走上一趟吧。”钱大应声而出。钱大是众镖伙中手底下最差的一个,但由于自卑感作祟,自尊自大,气胆狭小之至。又因他的前额有一块什么药也治不好的,铜钱大小的癫癣,人家就给了他一个混号:“金钱豹”!无巧不巧的,金钱豹钱大练的也是罗汉拳。这时,他大步走至院心,朝北一站,向少年书生抱拳一拱道:“相公请!”钱大说毕,随即以一式“卧虎藏龙”亮开罗汉拳的门户。少年书生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钱大催促道:“请啊!”少年书生道:“你请!”“你怎不开式?”“什么叫开式?”“开式就是起手式。”“什么又叫起手式?”“这个你也不懂?”“师父没有教过。”钱大垂下手,摇摇头,朝少年书生不屑地瞥了一眼,然后向他的主人双掌震两川苦笑道:“局主,这怎么个比法?”少年书生不解地大声道:“不会什么‘开式’‘起手式’就赢不了人么?”双掌震两川大概是不愿令主顾难堪,一面朝钱大使着眼色,一面高声道:“是呀,钱大,你好糊涂,一套罗汉拳有几十招,人家相公只练了三年,又不是指着这个吃饭,偶尔忘了一招半式也是意料中事,……比呀!”钱大无可奈何地又道了一声请,然后踏中宫,走洪门,藏左拳,现右拳,笔直地捣向少年书生的胸口。在他的意思,像这样一个豆腐对手,根本无须那些闪展腾挪的功夫,随便你怎么应,只要碰着我钱老大的拳,就不愁你不倒!少年书生见对方来拳,忙向旁侧让,一面出声问道:“喂,这一招可是叫做‘猛虎出洞’?”众人失声笑了。双掌震两川也不禁为之莞尔。钱大意气高扬,遇到武功比他低的人,实在是他一生中的大事。“是的。”他说着,仍然朝少年书生直捣过去。“踏中宫,走洪门,是相当不礼貌的呀!”少年书生喃喃说着,忽然背着罗汉拳的口诀道:“猛虎山洞凶且狠,暂避其锋退跳千。”念着,真个涌身退跳一步,避过拳锋。金钱豹,得理不让人,怎肯错过此等显威风的机会?当下,为了表现他的游刃有余,原式不变,嘴唇挂着轻蔑的微笑,急步追逼。“招式用老,难讨好。喂,钱师父,你注意,我可要用‘二虎相争’跟你硬拚了!”“好!”“看拳!”少年书生一声喝,也以一招“猛虎出洞”,藏左掌,现右拳,拳锋对着对方拳锋,撞将过去。通的一声,钱大倒地。少年书生虽然未倒,也给撞退好几步,以另一只手,抱着自己的拳头,一面凑在嘴边吹,一面皱眉喊痛不止。钱大骨碌爬起,满脸通红,看样子,并未受伤。众人很觉奇怪。双掌震两川献殷勤大声喊了一声好。少年书生朝钱大点头笑道:“钱师父,我说怎么样,不懂起手式一样可以胜吧?”“相公,我们再比过如何?”“不来了,不来了。”少年书生忙不迭地摇手笑道:“我只要证明我有资格当一名镖伙结局主看看也就够了,得意不可再往,得意不可再往。”众人为少年书生的天真之态惹得哈哈大笑。只有钱大,气得两眼生烟,但碍着对方是个大主顾,局主又在一旁以严厉的眼色呵止他,有气无处出,哼了两声,埋头往院外走去。双掌震两川又上来向少年书生讨好了几句,少年书生含笑辞出。回到兴隆栈,司徒烈在卧室书桌上又发现一张留柬,这次上面写的是:“想不到阁下竟是威武镖局的嘉宾,无怪乎阁下有昨夜督衙之行。今夜三更,恭候阁下于城郊白杨广坪,拜领教益,并了前柬最后所许之一字心愿。青城迷娘”※※※三更正。西阳城外半里许的一片空地上,白杨散植,皓月当空。空地四周,萤火流窜,夏虫卿卿,分外显托了夏夜的岑静。这时,空地中心,正有一对青年男女,面对面,相距两丈左右,肃然对立。男的,年约双十,面如冠玉,丰神奕奕。身穿一件米纺长衫,手摇折扇,嘴角含笑,举止极其儒雅安闲。女的,身穿黑绸短打,肩罩黑绸坎肩,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黑纱,身后斜背一支长剑,毕直的剑鞘,越发衬出身形的袅娜,飘然欲折。从外表看上去,此女的年龄,最多不过二十四五。这时黑衣女子首先冷冷发话道:“青城迷娘上官倩,虽为一个女子,但言出必行,如少侠不肯见示师门及说明为何要受双掌震两川支使,去保护那个吴姓贪官的理由,可莫怪上官倩宝剑无情。”白衣少年,微微一笑道:“人各有志,何须定为他人道?”黑衣女子厉声道:“如此说来,少侠是自甘下流喽?”白衣少年依然微笑着道:“若然,女侠又待怎样?”黑衣女子嘿嘿一笑,手抚身后剑柄,冷冷地道:“少侠擅于兵刃否?”白衣少年微笑点头道:“略请一二。”“什么兵刃?”“剑。”“剑?”“是的!”白衣少年说着,缓步走向空地一角,自一株绿树上折下一根拇指粗细,长约三尺七八的枝干,走回原地,在手中掂了一掂又道:“上官女侠年纪轻轻就能与武林中三奇三老齐名于一时,可证青城派的‘风云九式’确有惊人之处,在下心仪青城绝学已久,今夜能够亲睹庐山真面目,实属三生有幸。”黑衣女子当白衣少年说出一个剑字时,脸上的黑纱,不禁微微一动。跟着,黑纱端垂如摆,静若止水,这说明了,黑衣女子已开始对白衣少年的一举一动投以最大的注意。这时,白衣少年话音一落,黑衣女子的宝剑也自锵然出鞘。银光四射,如波折月影。黑衣女子和白衣少年,一个持剑,一个持着杨枝,二人互道一声请,便自各自亮开门户。黑衣女子亮开的起手式,正是青城派风云九式中的“波谲云诡”,剑身紧贴左肘,剑柄向上,剑尖向下,右手捏诀,作望月式。白衣少年,只见他:杨枝紧贴左肘,一端向上,一端向下,右手捏诀,作望月式……嘿,这一起手式,竟和黑衣女子的起手式一模一样,也是风云九式中的“波谲云诡”!黑衣女子一声惊噫,收式喝道:“你究系何人门下?”白衣少年旋也收式笑道:“交手之前先报门派师承,是什么人立下来的规矩?”“你于何处习得风云剑法?”“何处习得不都是一样么?”黑衣女子,又是一声怒喝,剑如万点寒星,遍洒白衣少年的当头。白衣少年仍然不慌不忙地立在当地,黑衣女子起武之后,他只约略加以谛视,旋也将杨枝一抖,抖出无数小圈圈,朝当头寒星迎去。就这样,迅若闪电惊鸿,二人纠结于一起。不过,明眼人可以看得出,白衣少年在这一场斗剑中,一直处于劣势,他永远要比黑衣女子慢着一先,就是,黑衣女子使出哪一招,他也跟着使出哪一招,二人招式,完全一样。照道理,无论拳掌刀剑,任何一种武功,除了本身的功力之外,便讲究个制敌机先,那么,白衣少年既然处处模仿于对方,他怎能持久而不败的呢?那,得归功于白衣少年的离奇的步法!只见他左进右退,前窜后纵,身躯虽在二丈方圆之内,身形却是飘忽得出奇。没有多久,此一现象即为黑衣女子识破。她,黑衣女子一收剑式,霍地旁退,喝道:“喂,何人传给你的‘先天一元九宫连环步’?”白衣少年,脸色微微一变,但立即恢复原状,依然含笑道:“女侠,您说什么?”“先天一元九宫连环步!”“噢!”“什么?”黑衣女子讶道:“你竟不知道你自己使用的武功的名称?”“现在知道了。”“魔魔儒侠施天青是你什么人?”“女侠为什么要问这个?”“你这种应敌方式,我在他身上见过一次。”“这种巧合真令本侠感到荣幸!”“怎么?”白衣少年正色地道:“因为魔魔儒侠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人!”黑衣女子不屑地冷冷一笑道:“只可惜他仍在七星堡中。”“就因为他不肯离开七星堡,也才显示了他的伟大可敬。”“唔?什么?”黑衣女子几乎叫了起来。白衣少年轻叹一声道:“其中隐衷,只有我师父一人知道……而我……我相信我的师父。”“你师父是谁?”“我师父是谁,请女侠看这个!”白衣少年说着,双掌一合,然后往外猛登,一股疾风,径向黑衣女子狂卷而去。黑衣女子,疾闪避过,然后怒声相斥道:“少侠难道意犹未尽?”“咦,女侠不是问我师父是谁么?”“和这一掌有什么相干?”“女侠不妨想想看,”白衣少年微笑道:“看在下刚才这一种掌式以前可曾在哪里见到过?”黑衣女子沉吟了片刻,黑纱背后,传出一阵低低的自语“在蓝关,那个独目叟,唔,对了,他老人家对付鬼脸好像就是用的这一招。”于是,黑衣女子抬脸隔纱诧异地扬声道:“少侠是汉中独目叟他老人家门下么?”白衣少年点头微笑道:“正是!”黑衣女子厉声道:“你师父独目叟是一位令人起敬的长者怎会教出你这样不肖的徒弟?”白衣少年,并不生气,依然微笑着静静地反问道:“在下何处不肖?”“你师父假如知道了他的门下,竟和双掌震两川那等无耻的人物混在一起,而为视人命如草芥的贪官护院,他老人家该将作何感想?”“施力此番入川,正是奉师命行事。”黑衣女子完全怔住了。“奉命行事?”她喃喃地道:“真是不可思议之至。”白衣少年走上一步,昂然反问道:“像孙一麟那样的人,不该令他受点报应么?”“报应?”“是的,报应。”“报应?”黑衣女子再重复一次,然后讽刺地格格笑道:“难道是上官倩听觉失灵了?”白衣少年正容道:“女侠所听到的,正是施力所说的。”“好的,施少侠,就算它是报应吧,……少侠可否将令师和双掌震两川之间的恩怨始末说来给上官倩听听?”“很简单,”白衣少年恨恨地道:“孙一麟污蔑了一个人的清名,而这事给家师知道了。”“那人是谁?”“施力不知道。”“武林中人?”“是的。”“男人还是女人。”“女人!”黑衣女子,身不由己地退了半步。“那女人是令师何人?”“他们之间,毫无任何渊源存在。”“那又与今师何关?”“家师觉得:如容孙一麟这种人继续活下去,人世间,将无正义可言。”“于是,少侠奉命入川?”“是的。”“而你并不知道被污蔑的是谁?”“除了那位女侠的名讳,别的,施力全知道。”“令师在少侠面前提到过青城上官倩么?”“当然,否则施力怎么知道女侠在蓝关见过家师的掌招?”黑衣女子,低头沉思了好半晌,然后抬起脸来问道:“少侠既系奉师令入川加惩于双掌震两川,但少侠采取的这种方式,岂不令人易生误解?”“皮肉之苦,并不足清弭孙一麟的罪孽!”“哦?”“施力将令他欲生不得,欲死不能!”“上官倩愿附骥尾。”“谢谢女侠!”白衣少年抱拳一拱,婉辞道:“师命如山,施力愿意独力完成此举。假如上官女侠不以施力年青愚昧,愿以一言进闻。”黑衣女子正声答道:“上官倩敬聆少侠吩咐。”白衣少年正容道:“施力愿上官女侠纠正对魔魔儒侠施天青的看法。”“这太难了。”“为什么?”“上官倩不愿以个人情感去左右事实。”“女侠只看到了事实的某一面。”“如何去发掘事实的另一面呢?”“去七星堡!”“去七星堡?”“是的!”白衣少年肯定而有力地道:“女侠如有闲暇,请往七星堡去一趟,以巧妙的方式和施大侠取得联络,只要说您曾经见过汉中独目叟的弟子汉中施力,说我为他辩护过,要他亲口为您解释他至今仍然留居七星堡的原因,我想,他一定会详细解释给您听的。……另外,恕施力冒昧,上官女侠,施力尚有一件不情之请。”“少侠说吧!”“帮助他!”“谁?”“魔魔儒侠。”“他……需要助力?”“他是一位可敬的人,但也是一位可怜的人,他,随时都可能死在自己的手中。”“我……怎帮得了这个忙?”“我,你,任何人,”白衣少年诚恳地道:“都不应将自己估计太高,但也不应该估计过低……就像施力这次单身深入长白一样,好多事,我们只须自问已经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也就够了……女侠,只要您见过魔魔儒侠之后,您会明白我施力的。……好了,女侠,不早了……后会有期。”“后会有期,”黑衣女子低声道:“如果再见着令师,就说青城迷娘上官倩颇为惦记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