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一边是麦田,一边是乱坟的一块空地上。大路通过一座枫林,此刻背林而立的,是两马三人。两马一黑一白,三人全是女的,一老两少。两个年青的女人长得一模一样,生得很标致,也很妖荡,一人有着一张挑逗性的嘴唇,诱惑性的鼻子,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年纪均和迷娘差不多少,廿四五。两女的惟一不同之点,便是一个皮肤很白,一个皮肤却很黑,白的显得很娇,黑的显得很媚。令人注目的是:那个白肤女子却站在一匹黑马之前,黑肤女子反倒站在一匹白马之前,看样子,这两个女子大概就是所谓一麟双凤中的白凤蓝娥和黑凤蓝英了。双凤中间,站着一个手扶鸠头铁杖,年约七旬上下,丑得出奇的老婆子。那婆子脸上,黄一块,黑一块,真够得上是张不折不扣的鬼脸。三个女人身后,远远地站着六七个劲装大汉,司徒烈认得他们便是那批失去带头镖师的,威武镖局的镖伙,司徒烈暗忖道:原来是他们赶到蓝关来告的状。司徒烈并没有依迷娘吩咐而跟车夫坐在一起,他搭着一只驼背,偏着脸,睁着仅能睁开的一只右眼,一步一步地向前越趄着走过去。他怕一旦变生意外,措手不及。因为他的神态那样颟顸龙钟,所以谁也没有注意。这时,迷娘正以悠闲的步伐,向鬼脸婆师徒三人走去。只见一个镖伙快步走至白凤跟前,恭恭敬敬地躬身一揖,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话,白凤便指着迷娘向鬼脸婆道:“师父,看到么,来的这人便是那个杀死大师兄门下的青城迷娘!”鬼脸婆脸上毫无半丝表情,容得迷娘在她面前二丈左右的距离站定,两指拈起那根少说点也有三五十斤重的鸠头铁杖,平指着迷娘之面,以一种毫无顿挫变化的音调,向迷娘冷冷地向道:“来的是青城迷娘么?”迷娘也冷冷回敬道:“看样子前辈也就是骊山鬼脸婆了?”鬼脸婆听了,仍然无动于衷,继续指杖冷冷问道:“你是青城派第几代传人?”迷娘冷冷地道:“青城自九派除名后,早就不论代别了。”鬼脸婆又道:“已经去世的青城糊涂叟是你什么人?”迷娘冷冷道:“当今武林中,包括三奇三老在内,有资格查问青城迷娘家谱的,尚不多见,你鬼脸婆要想清楚青城迷娘的底细,最好先将骊山一支自你鬼脸婆向上三代交代出来。”鬼脸婆嘿了一声道:“好狂的青城迷娘!”迷娘冷冷道:“您老也不见得有多谦虚!”鬼脸婆突然沉声道:“迷娘,你可知道你在宁陕地面杀的是谁?”迷娘静静地答道:“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鬼脸婆沉声又道:“你知道他俩是谁的门下?”“威武镖局局主,双掌震两川孙一麟!”鬼脸婆厉声道:“双掌震两川又是何人门下?”迷娘仍然异常宁静地答道:“一麟双凤是骊山鬼脸婆门下,武林中谁不知道?”鬼脸婆厉声又道:“那么,你现在明白你杀了老身的什么人了吧?”迷娘淡然一笑道:“没杀之前何尝不知道?”鬼脸婆似乎气急了,浑身抖了一阵,鸠头杖倏然放落,两肩高耸,一张鬼脸几乎缩进脖子,突然眉目乱动地,阴恻恻地尖笑起来,声如猛啼猊嚎,艰涩凄酸,刺耳蚀魂。迷娘脸上的那块面纱端垂不动,仿佛她已料到鬼脸婆在这一阵怪笑之后的举动,正在全神戒备。鬼脸婆笑了一阵,尖起下巴,突然以一种极其温和的声音,向前跨了一步道:“如此说来,你青城迷娘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骊山鬼脸婆了?”迷娘先谨慎地向后退出一步,仍然保持着她和鬼脸婆之间的距离,然后静静地扬声答道:“凡有败德丧行之人,谁也不在我迷娘眼里!”鬼脸婆咦了一声,讽刺地道:“你青城迷娘似乎相当清白呢!”迷娘听了这种话,情绪并不激动,当下淡然一笑道:“迷娘正以这一点自慰自傲!”鬼脸婆嘿嘿笑道:“那么,武林中的一些传闻都是空穴来风了?”迷娘也是嘿嘿一笑道:“在武林中,迷娘之所以有今天这种‘盛名’,有一半得感谢贤高足双掌震两川之赐,这事是迷娘月前才打听清楚的,假如迷娘在青城山中负气一辈子,可还真辜负了贤高足一番‘好意’呢!嘿嘿,只要迷娘能够留得一命回川,迷娘少不了总要亲自登门‘致谢’!”鬼脸婆又是嘿嘿一笑道:“无树不成影,莫非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这时,只见迷娘仰脸一阵狂笑,笑毕,霍然反臂抽出肩后那柄银虹耀眼的宝剑,指着自己的左臂,一点一挑,一块手掌大小的布幅,有如穿花蝴蝶似地翩翩飘去,露出左臂一段雪白如藕的肌肤,露出部分,仿佛一点鲜血滴在雪地上,一颗蚕豆大小的,殷红的守官砂,赫然映入众神目!司徒烈情不自禁地微一点头,趁势将头低了下去。迷娘拉着披风将臂部遮好,还剑入鞘,纤手一指呆若木鸡的鬼脸婆身后的黑白双凤,嘿嘿笑道:“蓝家两位姊妹好像也还是云英未嫁之身吧?请教两位姊妹,你俩身列骊山正派门下,绝非我这淫毒恶名扬天下的青城迷娘所敢攀拟,能否请两位姊妹,当着德高望重的令师之前,也学一下迷娘的榜样,让迷娘开开眼界,明白一下一颗守宫砂并算不得什么?”骊山鬼脸婆,武功高,辈分尊,自尊心自然特别强。青城迷娘最后这几句话,虽然是指蓝关双凤说的,但听在鬼脸婆耳朵里,直如一柄穿心利刃!可是,护短是鬼脸婆的天性,虽明知门下一麟双凤之行为甚为江湖所不齿,总因师徒情深,舍不得严予斥责,而且她为人怪癖,很少在江湖上走动,更没有哪个天大的笨蛋到她面前去谈一麟双凤的是非,所以也就一直将就过去。但现在由青城迷娘如此一点拨,蓝关双凤既不能举例证明自己仍是黄花闺女之身,身为“令师”的鬼脸婆,其难堪与难受,也就可想而知了。当下,蓝关双凤两副粉颊双双飞红,自不在话下。鬼脸婆更是气得鬼脸铁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暴睁一双鬼眼,凶光四射,模样吓人。她紧握着那根鸠头铁杖,做着一种无声的狞笑,目光注定迷娘之面,一步一步地往迷娘立身之处,紧逼着迫近。这时,蓝关双凤大概是恼羞成怒,气无可忍,突然互望一眼,各自从背后拔出一把精光闪闪的宝剑,纵身来到鬼脸婆两侧,齐声道:“师父,让我们姊妹俩收拾这个贱人吧!”鬼脸婆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但却停止前进。双凤知道她们师父业已默允,于是,剑光打闪,如两只戏花飞蝶,向迷娘左右包抄凌空扑下,嘴中同时怒叱道:“贱人,看剑!”迷娘当鬼脸婆步步逼近时,业已准备停当。这时,虽然仍旧垂手端上当地,但容得双凤扑落,蓦地一声清啸,一式“比翼青天”,双臂一分,人向后上方斜斜纵起三丈来高,仅以毫厘之差,从双凤剑缝中穿出!双凤扑空落地,人如点水蜻蜓,微顿即起,二度向迷浪扑上。这时,迷娘也已掣剑在手,见双凤二度攻来,轻声一笑,左手剑诀巧画半圆,右手一挥,剑光宛似一道经天长虹,闪电般地向双凤剑身扫去。双凤哈哈一笑,不避不偏,各将手中剑一紧,拚力迎上。迷娘惊噫一声,剑光暴缩,人退八尺。原来双凤所使,竟是一对名剑,是宝剑中有名的“龙麟”“凤羽”!迷娘使的,虽然也是一把名剑,但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持之以力,双方必有一方的宝剑有所损折,迷娘既没有把握能将对方宝剑削断,自然不肯力拚。双凤见迷娘不战而退,机先立占,双双娇喝一声,两把名剑舞得如两团巨大的雪球,向迷娘成燕尾式滚滚疾进。迷娘一声冷笑,就地一个盘旋,黑披风四角腾飞,如苍鹰低回,手中剑光忽吞忽吐,或伸或缩,只见她,左手剑诀,指东划西,身形轻快曼妙,仿佛霓裳仙舞,在双凤的两把名剑中,进退从容!仅约十合光景,一条黑影从斗场中飘然飞出。那是迷娘。蓝关双凤也是一个收式。黑凤蓝英戟指喝道:“青城贱人,你何故不战而退?”迷娘业已还剑归鞘,这时静立着,微微一笑道:“既然胜负已分,拼死的事儿,还是留给你们师父的好!”黑凤仍似未服,才待再说什么时,白凤忽然一扯黑凤衣袖,轻声道:“妹妹,我们退!”黑凤一偏头,这才发觉,妹妹俩的左臂上,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给迷娘一人挑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破洞,就如迷娘刚才引剑在自己左臂上挑破的一样。由此可见,迷娘的剑术不但比双凤高,而且高得很多。迷娘用这种方式取胜,在场的人,谁都明白她的意思是一举双关,归根结底,她在想尽方法要骊山鬼脸婆师徒难堪!这时,骊山鬼脸婆实在忍不下去了。只见她,铁杖微点,人已腾起四丈多高,半空中发出一声尖酸刺耳的阴森鬼笑,铁杖挟起一片呼呼风声,以无比凌利之威势,罩向迷娘当头!这一次,迷娘的态度慎重多了。鬼脸婆的出手,已在她的意料之中,鬼脸婆刚刚起身,几乎是在同时,她将左臂一屈,剑诀一领自己眼神,身躯往左侧旁飘一丈有零,右手同时探向肩后,准备拔剑。就在这个时候,司徒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自脑后:“老伯,您站的地方太近了。”语音未歇,一条人影,带起一阵轻微的风声,自司徒烈头顶上空飞越而前。来人正好落在和鬼脸婆相距丈许的正对面。鬼脸婆先是一怔,旋即咦了一声道:“魔魔儒侠,是你。”是的,来的正是七星堡总管,也可能是剑圣司徒望的传人的魔魔儒侠施天青!司徒烈称呼惯了的施师爷。施师爷这次现身,完全是一副本来面目,没有戴面纱,也没有易容改音,一袭浅蓝竹布长衫,潇潇洒洒,从从容容,嘴角含笑,气定神闲。施师爷落地,尽管鬼脸婆业已先行出声招呼,他却偏身先朝迷娘抱拳一恭道:“上官女侠请了,可否先容在下向骊山前辈为你们调停一番?”迷娘的表情如何,因为她脸上罩着一块黑纱,谁也无法看到。只见她听了施师爷的一番话后,拔剑的右手,僵持在半空中,不言不动,好半晌之后,才见她将半空中的右手缓缓放落,向施师爷微微一福,冷冷地说道:“魔魔儒侠请便!”施师爷得到迷娘回言之后,这才转身向骊山鬼脸婆躬身深深一揖道:“七年前七星堡一别,尹前辈别来可好?”鬼脸婆眉头一皱,似乎很不愿意地道:“施天青,你如今可仍在七星堡任总管之职?”施师爷又是微微一倾上身道:“承前辈垂注,施某人故我依然。”鬼脸婆道:“冷堡主近来如何?”施师爷道:“托福!”鬼脸婆沉吟了一下,又朝一旁的迷娘掠了恶毒的一眼,然后抬脸向施师爷道:“你们是老相识?”施师爷也朝迷娘迅速瞥了一眼,以一种不安的语调道:“似乎有过一面之缘……但青城女侠侠名则久已羡闻。”鬼脸婆诧异地道:“你们既无深交,而你刚才说什么,调停?”施师爷含笑一抱拳道:“是的,尹前辈,在下说的是调停。”鬼脸婆道:“如何调停法?”施师爷道:“希望双方看在施某人薄面上,即使不能握手言欢,也请双方就此东西,暂时消去这场误会。”鬼脸婆不悦地道:“施天青,你是想要老身就此罢手?”施师爷又是一躬道:“施某人区区微意正是如此。”鬼脸婆轻嘿一声,怒声道:“施天青,你可知道青城迷娘这几天做了什么事?”施师爷道:“不知道。”鬼脸婆恨声道:“你可知道她在昨天于宁陕地面杀了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施师爷故意大声道:“那两个家伙无恶不作,杀得好呀!”鬼脸婆尖声道:“杀得好?”施师爷仍然推马虎地点头道:“老实说,那两个若是碰上我,包管不是一掌也是一刀。”鬼脸婆突然厉声道:“施天青,你这种说法是否出于故意?”施师爷故意躬了一躬,作失惊状道:“像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那等人……施某人说错了么?”“你知道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是什么人徒弟?”“难道是您老门下?”“差不多。”“咦,这就怪了,贤高足不是好像只有武林中知名的‘一麟双凤’么?”“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正是老身首徒川中威武镖局局主,双掌震两川孙一麟的两个弟子!”“噢,是尹前辈徒孙!”“何尝不是!”“罪过,罪过!这么一说嘛……唔……又该另当别论了。”“施天青,你是明白人,你想想看,她杀了我两个徒孙,老身不知道便罢,现在既有他俩同伙也向老身哭诉,站在老身的立场,老身何能袖手?看在七星堡主的情面上,你施天青也不是什么外人,刚才你也许是一片好心,不愿武林同道多伤和气,所以不能怪你。但现在你施天青既已明白事件的始末,尚望能够就此退开一边,让老身向这位青城高人讨还这笔血债!”施师爷故意沉吟了一下道:“若论川中龙虎之为人,实在该杀。可是,若如尹前辈适才所说,他俩和尹前辈有着此等渊源,他们两个,纵令罪该万死,青城女侠在下手之际,就该酌予留情。不过,话说回来,古律有云:不知者不罪……”鬼脸婆突然厉声道:“施大侠,您问问她看,看她在下手之前可知道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是老身什么人?”施师爷似乎微微一怔,但旋即含笑道:“哦,是这样的么?”“何尝不是!”“尹前辈不以为青城女侠这是一种气愤语?”“施天青!”鬼脸婆不悦地道:“您有没有感觉到您这种调停方式有点偏向于某一方?”施师爷听了,突然仰脸长笑起来。长笑声中,他打着哈哈道:“施某人自知分量不够,罢了,罢了!”说至此处,笑声陡敛,朝鬼脸婆肃容扬声又道:“尹前辈曾数度为七星堡座上嘉宾,七星堡堡规第六条是如何规定的,尹前辈大概不至于记不起来吧?”鬼脸婆稍为犹疑了一下,然后念道:“七星令符所到之处视为七星堡主亲临,怠忽者……杀无赦……施侠,是这样的么?您忽然提到这方面来是什么意思?”司徒烈脸如铁板,又道:“堡规第四条呢?”鬼脸婆皱眉道:“抗拒七星堡主之命者,杀无赦。咦,施天青,你,你?”施师爷沉声道:“根据七星堡规第六条和第四条之规定,七星令符所到之处,便应视为七星堡主亲临,无论持有令符之人是何等身份,持符之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就代表七星堡主的铁令!……至于抗命者,堡规第四条规定得详详细细,施某人以为,尹前辈和在下都很明白,毋庸施某人重复赘述。”施师爷说至此处,探手入怀,取出一面小旗,迎风一扬,旗面全展!那是一面乌黑闪光的黑缎三角小旗,直狭不过四五寸光景,一面套在一根长约七八寸的象牙圆杆上,黑旗两面均绣有七颗作北斗之状排列闪灿金星!它就是武林人物闻名而甚少见面,见了面便就落胆丧魂的“七星令符”!此刻,施师爷就执着象牙杆的一端,平胸挺举,神态庄严。斗场鸦雀无声。鬼脸婆一张黑黄相间的鬼脸涨红得像一副灌饱了水的猪肺。鬼脸婆眨着一双内陷的三角鬼眼,朝七星令符望着又望着,一瞬不瞬,谁也不能猜测她此刻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好半晌之后……鬼脸婆的身躯挣得一挣,她似乎抵不住施师爷那种执旗挺立的庄严神态,像神话中记载一样,鬼脸有如刚刚被人解开定身法,极其吃力地扶着铁杖,对着七星令符,微微地,倾身一福。施师爷轻嗯一声,执旗的右手腕一旋,旗面立即向象牙杆上飞快贴卷。施师爷放好七星今符,重新庄容向鬼脸婆沉声道:“施某人说过:不知者不罪。前此,施某人纯以私人身份说话,听与不听,尹前辈有权采择。但现在,请尹前辈听清,施某人凭七星令符代七星堡主发令:川中一龙和川中一虎贪淫纵欲,毁残良家妇女无数,死于非命,罪有应得!蓝关双凤听信人言,私下挺身寻仇斗殴,本犯七星堡规第五条之规定,兹今法外施仁,念在尹前辈之面,暂且不论,自此刻起,希望尹前辈这就率众离开!”蓝关双凤粉脸失色。鬼脸婆则默然无语。青城迷娘静立不动。司徒烈则痛快莫名。像一柄宝剑能杀人也能救人一样,七星令符虽然是一个暴戾凶残的象征,但现在由施师爷掌管而用来禁制像骊山鬼脸婆这种一代巨魔,又不禁令人感到它也有可爱的一面。司徒烈心想假如七星堡主的专横嗜杀,完全用在以正义为前提,而不以私人的喜乐恩怨作生死取舍,七星堡主就真正不愧武林三奇之一的令誉盛名了。司徒烈满以为,鬼脸婆既然已向七星令符低头,她当然会遵从持符者之命而率众撤离了?嘿,大谬不然。只见鬼脸婆在施师爷肃容说毕之后,嘿嘿一阵阴笑,然后冷冷地道:“七星堡主,德高望重,七杀铁令,律出如山,老身和冷堡主相交数十年,实无为了两个不肖劣孙而破坏他老人家行使武林历史悠久的七星堡约的必要,不过,撇开这笔恩怨不谈,老身尚有数言向施大侠请教。”施师爷静静地道:“施某人洗耳恭听!”鬼脸婆冷冷地道:“这次的宁陕事件,完全出于突发,七星堡主武功威望虽高,总还不至于精于神话中的熟知过去未来。所以,老身敢说一句,这是极其显然的,七星堡主对台端倚重殷切,才会将七星令符轻予寄托,台端也就抬出七星堡规来,强行调处这一次可说是台端完全受一己私人喜憎操纵的纠纷,这种调处,对谁有利,大家心里有数,但事情业已成为过去,表过一笔不提!”音调更冷:“不过,台端显系方自川陕交界的黄金子午谷那一带而来,现在台端已经处身蓝关地面的范围之内,蓝关是老身两徒定居之地,此地更无其他武林人物,台端此行目的何在,老身忝念和七星堡的多年交往,问一声使得否?”施师爷脸色微变,以一种异样声调反问道:“尹前辈对在下行动为何如此关注?”只有司徒烈一人明白,鬼脸婆也许只是怀疑施师爷和青城迷娘是老朋友,这一次,可能二人计议定了来跟她过不去的,想步步进逼,能激出一点蛛丝马迹,好向七星堡主讨回这次不平,但她一提到“黄金”“子午”,虽然鬼脸婆本意是从话根子上说起,完全出于无心,但听人施师爷耳中,这个误会可就大了。鬼脸婆这时的语音,因为怒恨之故,冰冷异常,司徒烈细子品味,简直和他服了变音丸后去探逍遥村和黑衫蒙面人遭遇时所发出来的声音一模一样。这怎使施师爷不震然大惊。这时,更巧的是,鬼脸婆竟又冷冷地说了这么一句:“老身为什么要问这个,难道你施天青心下还不明白?”施师爷的脸色完全变了。他突然仰脸发出一声凄厉长笑。司徒烈心头不禁一震,施师爷这一声凄厉长笑,简直和他几天前那一夜在逍遥村说完“只要朋友一人除下面纱也就得了,我,还不是朋友想象得到的人?”那两句话后发出的凄厉长笑没有丝毫分别!司徒烈不知施师爷和鬼脸婆二人的武功谁高,但他可以想象得到,鬼脸婆纵不比施师爷强过多少,但施师爷的武功也绝不可能在鬼脸婆之上!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二人动起手来,施师爷就迫得非用本门武学不可。用了本门武学,施师爷的真正身份就可能完全暴露!因为,在嵩高山脉中那一夜和迷娘的比剑,二人均无拚死之意,迷娘可能误会他在追缉司徒烈,一心只想将他逼走,施师爷也是特别在意,尚保留了几分,处处只仿迷娘招术,宁可永失机先,也不愿为了抢先施展他原有的一套剑术,而露出师承渊源。现在情形不同了。施师爷误解已深,他可能已认定鬼脸婆就是那夜在逍遥村干剑圣司徒望故居废墟和他对过一掌的司徒烈。他疑惑中的,“老贼”“雇用”的“高人”!在这种情形之下,施师爷一定要与鬼脸婆拼至最后只留一人,不是他自己死于鬼脸婆的铁杖之下,就是他不令鬼脸婆活着去见“雇用”她的那个“老贼”!还有一点令司徒烈担心的是,万一两人功力悉敌,最后是两败俱伤之局,施师爷这一方面,打了一场无谓的仗,得到的结果是,除了将自己极不愿人知道的秘密在不知不觉中因一场误会泄露了外,一无所获。那种结果,对施师爷来说,实在大为不利。这种一发千钧的局面,只有一个人能予解围,那便是司徒烈他自己。他可以上前悄悄对施师爷将前因后果说明,施师爷对鬼脸婆消去那夜逍遥村的误会,以施师爷八面玲珑之过人机智,将鬼脸婆心平气和地打发走,实在容易之至。可是,此刻此时,这种事司徒烈做得出来么?他一出头,不但迷娘和施师爷要吓一跳,就是鬼脸婆,也将更要疑神疑鬼,不知道他们在弄什么玄虚,如此一来,鬼脸婆对施师爷的误会,势必和施师爷对鬼脸婆的误会一样,越来越深!就在司徒烈不得主意,焦躁莫名的当儿,鬼脸婆竟又火上添油,冷冷地说了一句戳中施师爷心坎深处的话:“施天青,久闻阁下武学甚杂,始终无人识得阁下真正门户,老身今天不揣冒昧,想以老身和贵堡的多年情谊,请您以您行道以来从不显露于活人之前的武学指教老身两招如何?”鬼脸婆冷冷说毕,施师爷的脸色,完全惨白了。蓝关双凤,却同时于后角漾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蓝关双凤,自英俊潇洒的施师爷现身之后,对于施师爷的一举一动,一直就很注意。两双秋水盈注的妙目,不时朝施师爷有意无意地,争先飘递着撩人遐思的殷殷关切,其后,双凤见施师爷言词偏向迷娘,双凤的神情,立即显得颇不自在起来。姊妹俩的眼光,也同时由媚转煞,自施师爷的身上,开始狠狠地转向脸蒙黑纱的迷娘。双凤这时的微笑,显系因嫉生恨,而最后,更转变为欲图发泄的神情。迷娘脸上纱,端垂不动。她漠视于双凤的神情演变,她,迷娘,此刻似乎正在全神注意着施师爷的失常神态。司徒烈,心急如焚。鬼脸婆见到施师爷的脸色有异,大概也误认施师爷胆怯,双目注定施师爷之面,冷笑着,不稍一瞬同时,也许是由于心生骄念的关系,一张鬼脸上,忽青忽黄,越发阴晴不定起来。终于,施师爷仰脸朝天,发出了第二次慑人心魂的凄厉长笑!笑声,继续了很久。笑毕,他正目注定鬼脸婆之面,双睛中闪耀着一种令人寒颤的火焰,挺立原地,双拳一抱一拱,沉声道:“如此说来,尹前辈请了!”鬼脸婆冷冷地道:“请施侠亮兵刃!”“兵刃?”施师爷双目微微一亮,缓声道:“有限制么?”“听便!”一抹可怖的微笑闪电似地掠过施师爷的嘴角,他从容地转过身来,朝迷娘走了两步,深深一躬,低声道:“请恕施某人冒昧,上官女侠的宝剑,可否暂借一用?”。迷娘脸上的黑纱微微一颤,一个异样的声浪传自黑纱之后。“你,你用剑?”施师爷又是一躬,强笑道:“施某人迫不得已,只好在剑术名家面前现丑了。”迷娘默然无语,伸手自披风内解下那柄剑身较普通宝剑为狭的长剑,连鞘递出。施师爷恭敬地双手接过,熟练地一按鞘口弹簧,一道银虹。应手脱鞘而出。又是一抹可怖的微笑,掠过了施师爷的嘴角。他小心地将那支有着斑剥古纹的剑鞘平放地上,然后执剑转身,朝鬼脸婆走近两步,左手拇指与小指相扣,并食、中、无名三指,一靠剑身,以剑术中极为常见的一招“顶天立地”亮开门户。鬼脸婆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施师爷,这时,眉头不禁微微一皱。起初,她见施师爷的意态从容,执剑转身的那一刹那,剑身平稳,口含微笑,眼神清澈悠闲,完全符合了剑术上最高的要求……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眼与剑合,剑与步合,步与身合!可是,这一招起手式却又令她迷惑了。“顶天立地”,是剑术中一招俗得不能再俗的起手式,完全不似名家宗派。华山金龙剑法,起手式是左手执剑,剑身藏于左肘之下,剑尖平胸向左外吐,右手阳掌前现,双目向上方微微仰视,名为“苍龙曝以”。青城风云九式,起手式也是左手执剑,剑柄向下方斜斜倒指,拇指及无名小指等三指扣定护手食中两指托指柄端,剑身沿左肘向上,剑尖斜指右上,完全隐于后身,名为“波谲云诡”。至于剑圣司徒望当年的起手式,虽然武林中甚少人知,但她鬼脸婆,因为行道早,行辈高,也还见过一二次,那就是,剑圣司徒望的剑术,根本没有起手式,宝剑出鞘,如何拿着,哪种拿剑姿态,便是起手式。十次应敌,十次起手式,决不会有一次相同。所以,鬼脸婆迷惑了。她朝神态从容,嘴角含着深沉微笑的施师爷,连望数眼,阴恻恻地闪着那双鬼眼问道:“你,你用剑?”施师爷的脸色,更为惨白了。你,你用剑?上面这短短四个字,第一次由迷娘以疑讶的语气发问,它像一道寒流突击,仅令施师爷感到一阵寒颤。但如今由鬼脸婆以阴冷的语气问出,却有如一柄利刃,刺中了疑云密布的施师爷的心窝!施师爷轻哼一声,冷笑道:“用剑又怎样?”鬼脸婆冷冷地又道:“难道剑术就是你施大侠的绝学了?”施师爷的苍白的脸上,第三度闪过那种可怖的微笑。“够不够称之为绝学,”他以同样冰冷的音调道:“现在还不知道!”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施师爷在此地泄露他的真正身分……他隐瞒着他的身分,必定含有一种极其重要的原因……在这种情形之下,虽然能力或有未及,但能为他解围的,只有一个我……司徒烈迅速地打定主意,毫不迟疑地飘身窜向斗场。这真是一种出人意料之外的变化。这种变化,以迷娘和施师爷尤感骇异。一个一直在他俩想尽方法保护之下的,庸俗而又龙钟的,无拳无勇的眇目驼背老人,突然以轻灵的身法,平地腾空而起,这该使两位当今武林中的一流高手,感到多大的惊奇!司徒烈,不偏不倚的落在施师爷右前方二尺之处。他微微偏身,朝施师爷抱拳一笑道:“施大侠,您拆散了上官女侠和这位尹前辈的一场好戏,我史老头子也只好效尤一番了。”司徒烈说罢,不让满脸惶惑的施师爷有答言之余地,霍然掉过身躯,朝鬼脸婆哈哈一笑道:“鬼脸婆,你要出的只是一口怨气,来来来,我史老头陪你耍两招!”若非面前这个眇目驼背老人在出场时,迷娘和施师爷所一致流露出来的那种惊疑神态,鬼脸婆一定会怀疑他们三个串定了来耍她鬼脸婆的。话虽如此,因为对方的一再换人,鬼脸婆肚子里的一股怨气,确也已问到破腹欲出的程度了。不过,鬼脸婆终非一般庸手可比。虽然她已恨得欲将司徒烈一枝扫烂,但见司徒烈相貌奇特,年纪又在六七十之间,照道理,对方假如是个有名气的人物,凭着对方的年纪,她鬼脸婆就该认得!就因为她是第一次见到司徒烈这副易容后的相貌,鬼脸婆不禁有点纳罕起来。纳罕就是茫然不解,茫然不解的结果便易滋生疑惑,而疑惑,则是阻挠一鼓作气的最大阻碍。鬼脸婆的那张鬼脸上,重新阴晴不定起来。她打量了司徒烈好几眼,这才冷冷地道:“老儿,你想死还不容易么?不过,老身闯荡江湖十年,三奇三老,六大名派,什么名手高人都曾见过一二面,只有阁下尚属初会,阁下名头,在武林中之响亮程度,当可想见,鬼脸婆虽然久不杀人,但一旦开戒,连杀的是谁都弄不清楚,也未免对不起我这支鸠头杖。老儿,你可愿意在断气之前留下你的响万儿?”鬼脸婆这番连讽带刺的数说,完全是将司徒烈当做一位武林高手而发。假如司徒烈真是一位成名人物,而现在这副尊容就是他的本来面目,听了这番话,自然会忍受不了。可是,司徒烈不是。这一番,鬼脸婆满以为会收到相当强烈的效果,然而,她失望了。司徒烈,无动于衷。他若无其事地哈哈一笑道:“那有什么稀奇,我老头子还不是同样第一次见到你?”鬼脸婆冷笑道:“你连名姓都没有一个?”司徒烈哈哈笑道:“有,有,和你一样。”“和我一样?”“是的,你的万儿在脸上,我的万儿也在脸上,你叫鬼脸婆,我叫独目叟。”“独目叟?”“独具慧眼,慧眼独具,专能断人生死。鬼脸婆,像你这样是非不分,一味袒己护短,依我老头子看来,你鬼脸婆名实相符之期也就不太远了!”“独眼贼!”鬼脸婆一声怒喝,鸠头杖猛抡,朝司徒烈横腰扫去。司徒烈自前些日子在少林罗汉堂中经天山游龙老人当面亲自指点了一番之后,不但功力大增,就是临阵应敌的沉稳,也有不少增进。他知道,不论游龙三式如何威猛绝伦。如果拿来硬拚鬼脸婆浸淫数十年,凭以成名的鸠头铁杖,也是万万讨不了好。而且,鸠头杖算得上是一种兵器,对付长兵器,短兵器尚且吃亏,更何况一对肉掌?他也知道,长兵器擅于劈扫,而忌近身纠缠。他若想取胜鬼脸婆,只有铤而走险,拿准火候,以灵巧的轻功配合,在最危险的情况下将杖招让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手法,突击对方要害。所以,尽管鬼脸婆的杖风如雷,他仍然挺立不动,目光如电,注定扫来铁杖。可是,说也奇怪,鬼脸婆的铁杖只扫至司徒烈腰前尺许之处,突又骤然掣回。司徒烈虽然不明对方的玄虚何在,却仍哈哈笑问道:“鬼脸婆,你怎的不扫过来?”鬼脸婆拄杖冷冷地道:“你的兵刃呢?”司徒烈双掌一扬道:“就在这里!”鬼脸婆冷冷地又道:“你不会用剑?”司徒烈敛容沉声道:“剑?哼,早晚要用的,只是现在还不会!”司徒烈说完,心中忽然有所感触,不禁回头朝迷娘和施师爷分别望了一眼。迷娘脸上有纱,他无法看到她的神情。但他却在抱着那柄从迷娘那儿借来而仍未归还的长剑,好像准备接应他的施师爷的脸上发觉到了一股迷惑之色。鬼脸婆冷笑一声,双手后掷,一枝鸠头杖,像长了眼睛似地,飞向蓝关双凤身前不足半尺之处,沙的一响,插入地下五寸来深。鬼脸婆摔了鸠头杖,双掌一拍,向司徒烈冷笑道:“来,看看我鬼脸婆是否非杖不行!”司徒烈大笑道:“鬼脸婆,你傻了。你的看家本领是杖,我老头子的本领是掌,你用杖,我用掌,以长对长,斗起来或有平分秋色之可能。而现在,你要逞强,老夫话说在前头,输了可怨不得人。”鬼脸婆更不答话,眼露凶光,一声冷喝,右掌曲指成钩,探手便向司徒烈左肩抓来。司徒烈将‘游龙展’一招掌式略加变化,左掌微招,由上而下,一个矮步滑身,猛向鬼脸婆右肘切去。司徒烈自经游龙老人当面指点过一番之后,身手之灵巧,果然大异往昔。鬼脸婆惊噫一声,化抓为砍。右掌五指倏然弹直,竖并如刀,不换招,不变式,仍顺原势,径向司徒烈左肩砍下。鬼脸婆之意,乃想实接一招,试试司徒烈的内力。司徒烈见鬼脸婆意欲硬拚,心下大喜。为了机不可失,当下也顾不得泄露本帮的游龙绝学,左掌火速往回一带,双掌微合猛登,一招“游龙吼”,虽然未依原式施展,发出的力道,却是足足十成。势成骑虎。鬼脸婆除了抽身退避而外,便不得不将下砍的右掌,横向司徒烈双掌迎去。通地一声大响,双方各退三步。司徒烈的双臂经此一震,酸痛欲折。他知道,大敌当前,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不能让敌人看出真正的反应。于是,他也不去察看鬼脸婆的反应如何,故作从容地哈哈一笑,一个虎扑,双掌再度齐推。这一次,司徒烈表面上虽然显得轻松,但发出的力量,却比第一招“游龙吼”的力量又增了一成。他一面发掌,一面哈哈笑道:“鬼脸婆果然名不虚传,老夫一时轻敌,几乎闹出笑话……来,再试试老夫这一掌!”第一掌,司徒烈以双掌对单掌,而且鬼脸婆是处在拙劣的被动地位,结果也只打了个秋色平分,严格说来,应该算是司徒烈输了。可是,司徒烈补救得法。他能忍,而且忍得天衣无缝,一点破绽也没有。他没有犹疑,他的笑声也很自然。更要紧的,他第二招攻击的很快,完全出乎鬼脸婆的意料之外。因为,刚才交换了那一掌,鬼脸婆也并非毫无所损,她右臂酸痛的程度,几乎跟司徒烈的感受一样。当今武林中,像三奇三老,以及施师爷迷娘等一流高手,平常时候,很不容易有着交手机会,其他一般武林人物,在鬼脸婆来说,除了一些知名人士,能受得了她鬼脸婆一掌的,的确尚不多见!所以,司徒烈在受了一掌以后所表现的毫不在乎,就令鬼脸婆有点顾忌不安了。江湖上,名头愈响的人物,对自己的声名也就愈为爱惜。在某种情形之下,一个武林高手,他担心的,可能不是死亡的威胁,而是一经着色,就永难洗刷的失招之辱。因此之故,对司徒烈的第二招,鬼脸婆的拆应之际,便显得异常慎重起来。俗云:一人拚命,万夫莫当!司徒烈攻出第二招,完全不计成败,有几分气力便用出几分,而鬼脸婆,则大谬不然,她爱惜“骊山鬼脸婆”这五个字字面上的光辉,虽然这一次她也是以双掌迎上,但总脱不了一种相机行事的“试”之意味。四掌接实,司徒烈咬牙又增了一成功力。有一点,司徒烈做得很成功。那便是:他用的劲力愈足,他的神态也就表现得愈为轻松,自然,从容!这和一般俗手在使力时的那种吐气开声,露牙裂囗的穷凶极恶之相恰恰相反。所以,第二招接实,他在退出三步之后,虽然感到胸腔中气翻血涌,头昏眼花,耳鸣心跳,几乎要平空栽倒。但是,尽管他因脱力关系,发觉视线业已模模糊糊,他,仍然朝前平视,同时在嘴唇间维持着一个优雅的微笑。再看鬼脸婆,虽然也只退出三步,但那张鬼脸上,却已惊得一点血色也看不到了。她朝司徒烈恶毒地打量着,当她看清司徒烈嘴角的那种微笑似乎出自内心,而毫无勉强做作之态后,她皱起眉头,忍着一种很大的痛苦,提声冷冷地道:“独目叟,迷娘,还有这位施大侠,一年之内,我鬼脸婆如在蓝关等不到你们三位,决将踏遍中原武林,向三位分别请教!”鬼脸婆说毕,返身而退!直到鬼脸婆等人走去很久,施师爷和迷娘,这才发觉那个令人惊奇的眇目驼背老人仍然微笑着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起初,二人尚未发觉有何可疑之处。施师爷走回两步,从地下抬起剑鞘,将宝剑小心地纳入鞘中,然后一躬递还迷娘。迷娘接过,佩于启后。这时,她冷冷地道:“施大侠,您的剑术传自何人?”施师爷微微一怔,随即躬了一躬答道:“在下武学虽杂,但样样均仅粗知皮毛,上官女侠为何不问在下武功传自何人,而仅仅提及剑术一门?”“迷娘以为剑术才是施大侠的主要武学。”“也许家师在未人苗疆之前,也是中原的一位剑术名家,但施某所得到的传授,剑术的确只是其中一部分,上官女侠身负武林剑宗的青城派风云九式,竟对在下剑术方面表示关切,真令施某人感到荣幸。”迷娘冷笑着又道:“施大侠,你不必推马虎了,上次在嵩山野狼坪我就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清楚的。”“那是再好没有的了。”“还有,施大侠,请问你,你为什么那样效忠于七星堡,而对天山老人一个年不满二十的弟子苦苦追踪?”“他,您,上官女侠,您是指施力小侠?”“哼,你不知道?”“上官女侠可能误会了!”“那么,七星十三鹰和您走在一条道儿上该作何种解释?”“就像我们走在一条道儿上一样。”“真的?”“以魔魔儒侠四字担保!”施师爷正容说着,突然一皱眉头又道:“敢问上官女侠,女侠可知那位施小兄弟现在在什么地方?”“嘿,您不是很关心他么?”“是的,女侠,我的确很关心他。这样说,也许愈说愈令女侠疑心。不过,假如女侠有机会再遇到那位小兄弟,您不妨问问他本人,看我施天青关心他,到底是一番恶意还是善意?”迷娘哦了一声,没有说什么。施师爷继续问道:“施力小兄弟上次是跟什么人走在一起的?”“丐帮三老中的神机怪丐。”“他本人也是丐儿打扮?”“嗯。”施师爷想了一下,喃喃地道:“这样说来,他可能到少林去了。”“您怎知道的?”“因为天山游龙老人在那里。”“哦?”“少林和七星堡之间,最近闹了一点纠纷,多亏游龙老人从中化解,……虽然事情尚未了结,但是,游龙老前辈在少林,施小侠是晓得的,他既能从七星堡脱身,他当然第一个去找他老人家。”“什么纠纷?”“一言难尽。”“什么,施大侠刚才说施小兄弟是七星堡脱身出来的?”“是的。”“人救出来的?抑或是凭他自己?”“这只有堡主知道,但他没有公布。”“噢,我们只顾说话,可将为我们解窘的那位朋友忘了呢!”“独目叟?”“真是个谜样的人!”于是,施师爷和迷娘停止谈话,一同向司徒烈走来。走近司徒烈,二人同时低声惊呼道:“啊啊,他老人家伤得这样重?”原来他俩发现一幕骇人的景象。司徒烈和迷娘交谈虽有盏茶之久,但当他俩谈罢走向司徒烈一之时,他俩愕然发现,那个谜样的眇目驼背老人,隔了这么一段长的时间,竟然仍旧一动不动地挺立在原来的地方!他望着前方。他在微笑着。他俩急步走近,这才看出,老人的眼神涣散无光,他望的地方并没有半个人影,老人的微笑,也只是一种肌肉的痉挛,他,眇目驼背老人,说得明确一点,已经失去知觉了。以施师爷和迷娘这两位武林高手在武功上的造就,当然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迷娘低声道:“啊,他脱力了。”施师爷不禁皱眉道:?此人哪来的这股坚毅忍力?”“他的功力实在不及鬼脸婆。”“但鬼脸婆的忍力却不及此人之半。”“别说鬼脸婆,若是换上我们两个,恐怕也是差得很远呢。”“你看,他已全身麻木了,竟仍能昂然挺立,这是多么地不可思议?”迷娘喃喃地道:“此人的意志,一定受过可怕的磨炼。”施师爷点点头,同时发出了一声同情的叹息。施师爷在司徒烈脸上仔细地查察了半晌,然后一手托住司徒烈颈后,一手抱住司徒烈双腿,朝迷娘点点头,领先将司徒烈抱上那辆篷车。上了车,迷娘道:“施大侠,你为他治理吧,我有点事想先走一步。”施师爷默然点点头。迷娘又朝不省人事的司徒烈望了一眼,探步跨出车厢。迷娘下了车,又向车厢边沿伸出那张蒙着一幅黑纱的脸,朝施师爷以一种含着责备意味的语气,冷冷地道:“魔魔儒侠,假如我们有幸还能相见,上官倩不希望她见到的,仍是七星堡的一位师爷!”迷娘说罢,头也不回地飘然策马而去。施师爷的头,深深垂下,直到迷娘的蹄声消失,他才像说给自己听似地低声道:“是的女侠……希望……如此。”这时,那个戆直的车夫,探头进来问道:“老爷子,是不是这就上路?”施师爷微微一惊,恍若刚自梦中惊醒。他摇摇头。表示了对车夫的回答。然后他坐直身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调和了本身真元,将真气引向双掌,开始在司徒烈周身的各处要穴,缓缓推拿起来。这种功夫,足足行了顿饭之久。司徒烈的脸色逐渐红润,而施师爷的脸色,却反而逐渐苍白起来。又是顿饭之久,司徒烈轻啊一声,苏醒过来。施师爷忙将一颗红色药丸纳入司徒烈微张的口中,同时,顺手点了司徒烈的睡穴,司徒烈复又沉沉睡去。施师爷松出了一口大气,高声朝前座招呼道:“伙计,上路啦!”车轮辘辘,一路上,施师爷支颐纳罕道:“这位独目老人哪来的这副洁白美好的牙齿?”车到蓝关,天色已黑,施师爷下车买了两包吃食,两瓶酒,一份交给车夫,并向车夫道:“伙计,我们要赶夜路,你拿了这个到里面歇歇,这趟夜车我来赶。”车夫瞪大双眼,诧异地道:“赶夜路您行,老爷子恐怕……”施师爷笑笑道:“这个你别管,你到前面替两匹马上上料吧。”第二天朝南,第三天抵达华阴,司徒烈整整睡了两天两夜。抵达华阴之后,施师爷找好客栈,然后加赏打发了车夫,他将司徒烈抱进卧房,然后为司徒烈活开穴道。司徒烈穴道虽活,神智一时尚未全复,迷糊地大喊道:“好饿呀,我的天!”施师爷轻轻拍他一把,含笑道:“醒醒,我都准备好了。”司徒烈闻声猛然睁开眼皮,他朝施师爷望了很久,然后揉了揉眼皮,再看,这样,他总算相信了他的眼睛。“你?”他诧异地问道:“鬼脸婆走了么?”施师爷微笑道:“走了,走了两天了!”“啊!”“这里是华阴富安客栈。”“华阴?我们到了?”“我们到了。”“这两天我一直在睡?”“起初不是。”“是呀!起初我觉得周身血气翻涌,唔,那鬼婆子真厉害,老实说,再有一掌,我就完定了!后来,我的痛苦突然渐渐消失,我感到浑身轻飘飘的直想飞,我跟自己说道:管他去,飞就飞吧!于是,我飞了,越飞越高,最后,浑身一松,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司徒烈娓娓而谈。施师爷奇怪地暗忖道:“这个独目叟看样子也非等闲之辈,怎的还是这样天真?”司徒烈见施师爷忽陷沉思,不禁问道:“施大侠,你在想什么?”施师爷笑了笑,道:“你饿了,我们边吃边谈吧。”二人来到前厅,一席丰盛的酒席业已摆好……司徒烈看了看酒菜,高兴地道:“好,好极了,施大侠,这伯要破费您不少银子吧?”施师爷笑道:“有限得很。”司徒烈探手入怀,一面说道:“对了,我这儿还有您的银子。”施师爷摇手笑道:“我并不富有,我已拿来兑了散银,车夫的赏钱就是那上面开发的。”二人相将入座,司徒烈因为饿得太厉害,向施师爷述明了一番,便即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起来。刹那功夫,一桌菜肴,便给他吃去十之七八。他仰颈吸进一大杯酒,然后嘘出一口大气,摇摇头笑道:“这一下可将两天的损失全给补上啦!”施师爷突然问道:“您老一向于何处行道?”这一问,有如早秋凉风,司徒烈给骤然吹醒。在此之前,司徒烈几乎忘记了他自己目前的身份,他和施师爷对答,差不多抱的是在七星塔顶品茗对奕的那种心情,他不禁奇怪起来,暗忖道:怎么?他们竟没有认出我使的那两次‘游龙吼’?司徒烈定了一下神,然后以一种可进可退的含蓄口吻向施师爷笑着反问道:“难道施大侠没在老朽那两招上猜出一点端倪?”施师爷摇头笑道:“恕施某口直,您老那两招似乎意在拼力,并不成为一种真正家数,说得明白点,您老好像和施某处境相同,对自己武学,始终不太愿意被人知道似的!”“那么,这样说来,施大侠现在还不知道老朽的真正身份喽?”施师爷陪吃一惊。心想:真怪,这种语气几乎和我在逍遥村对那灰衣蒙面人所说的相仿,难道这老头子身上也负有跟我施天青情形相同的苦衷?“是的。”施师爷双目注视司徒烈之面,微微点头回答。司徒烈抵受不住施师爷那付灼灼逼人的锐利目光,低头喝了一口酒,然后改变话题道:“噢,施大侠,那位上官女侠呢?”“她走了。”施师爷见司徒烈提到迷娘,双目中精光立黯,神情也显得骤然松懈。“听他语气,瞧他神情”,司徒烈暗忖道:‘难道…他已经爱上了她?’他不禁点点头,又想:‘唔……像他们俩,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谁知,苍天弄人,今后情海波泛,结局全在吾人意料之外!……后话毋须先提。司徒烈觉得,话题又得换一换了,于是他道:“施大侠,您刚才是说,我,老朽,不支倒地了?”施师爷的神采重新焕发起来。“您没有!”他有力道:“您老真是施某人生平仅见的,宁折不挠的好强之人!噢,您老如何称呼,可否见示?”“我姓史,施大侠就喊老朽一声独目叟吧!”“噢,史前辈,你那一场打得真漂亮!坦率一点说,我们都知道,鬼脸婆的功力实在不在您老之下。但是,结果却是她先罢手,在武言武,一场比试有了此等结局,你老便算占了赢面!施某人得郑重于此向您老补致谢意,因为,若非您老及时出面,施某碰上这种强硬对手,势必……。”施师爷说至此处,突然打住。司徒烈不肯错过机会,紧迫着问道:“施大侠势必如何?”“史前辈侠义照人,施某也毋庸隐讳了!”施师爷叹了一口气道:“像鬼脸婆那等高手,再加上她那根威震武林的鸠头杖,施某如不以不愿示人的本门武学应付,一定无法过关,假如那样做了,实非施某人本意所愿!”“这样说来”,司徒烈紧接着道:“施侠的本门武学是剑术了?”施师爷的脸色,微微一变。他默默地端起一只满杯,一吸而尽。二人开始沉默起来。司徒烈暗暗盘算,他知道,不论施师爷对他目前这副容貌所代表的独目叟如何感激,但表面上他俩始终是种初交,而且,他给施师爷的观感相当神秘,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欲施师爷倾心相诉心底隐秘,实在是万不可能。假如,他再问下去,就显得有点不智了。最后,司徒烈以为,只有走另一条路子,施师爷或许有说出真情的可能。那便是:他得立即恢复他在七星堡中的身分,还原为施力!司徒烈想定,毅然立起身来,向施师爷道:“施大侠,半炷香之后,请进后院,老朽有话说。”施师爷点点头。司徒烈返身进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