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后,姓桑的少年果然单身只剑,找到了东天目山……”阿媛听得入神,哦了一声,插口道:“他是去报复杀父之仇吗?”神丐符登点头道:“不错,他去的目的,原是要报复杀父之仇,但是,七年之前,芙蓉女不忍杀一个弱冠少年,七年之后,他又怎忍心杀一个倾心痴候而且有恩于自己的女郎?”阿媛惊喜道:“那么,他们”神丐符登耸耸肩头,道:“正如你心里所盼望的,他们一旦相见,杀意全消,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从此,天目山麓,玉柱峰下,俪影双双,彼此都沉迷在绮梦之中。”阿媛满意地吐了一口气,高翔却疑虑未消,紧接着问道:“他们之间,年纪相差了五岁,这样下去,会幸福吗?”阿媛抢着道:“为什么不!只要两情相悦,五岁,又算得什么!”神丐符登却面色一正,沉重地摇摇头道:“不!这一次你猜错了。”阿媛愕然道:“怎么了?”神丐符登道:“男女之情,恰如炼金,火热之后除了溶化毁灭,总有冷却的时候。玉柱峰下神仙一般生活过了三年,芙蓉女年已三旬,那桑姓少年才满二十五岁,狂热消逝之后,崂山血淋淋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而且,自从桑姓少年做了玉柱峰入幕之宾,许许多多当年追求不到芙蓉女的正道侠士,因妒成恨,武林中愤懑讥讽的冷言冷语,不时传到天目山,姓桑的少年渐渐受了影响,欢爱之情,遽形冷落。“任是山盟海誓,禁不得情海生波,有一天,为了一件琐事,那姓桑姓少年和芙蓉女争吵了几句,一时气愤,冲口说道:‘你不要以为我欠你什么?三年来,我气也受够了,姓桑的顶天立地,凭我一个年老色衰的臭女人,别想拿少爷当作禁脔俎肉。不愿意,咱们分手好了,念在你当年未杀我母亲,我也不念旧仇,放你一条生路,今后生张熟魏,尽由尊便。”“芙蓉女听了这种绝情之言,惊然一惊,未及答话,那桑姓少年已拂袖而去。“她当时又羞,又气,血气上冲,险些昏了过去,等到回过神来,目睹鸳枕依旧,人去屋空,抓起钢镜,才发觉眼角果然添了几丝鱼尾纹,不禁芳心寸断,纤掌连劈,房中镜面橱窗,尽被砸得稀烂。“那桑姓少年,一时气愤,负气而走,其实行未多远,想起三年来芙蓉女待他的一片深情,自己也觉得太过份了,但他素性高做,又不肯再低头认罪,正在峰外徘徊,忽见玉柱峰后,火光冲天,浓烟弥漫。“他慌忙回头,但是,等他再回到偕居之处,房舍院落,已成一片火海,芙蓉女浑身都沾了火焰,兀自在火光中挥臂狂笑,凄厉的笑声,入耳惊心。“桑姓少年奋不顾身,运掌飞劈,荡开烈火,冲时火窟中,一把拉住芙蓉女,返身便奔,谁知芙蓉女淬然挣脱,翻臂一掌,竟将他打翻在地……”阿媛忽然插口道:“打得好……”神丐符登恍如未闻,仍旧继续说下去道:“……那桑姓少年一连几次扑到芙蓉女身边,百般哀求,芙蓉女一概不理不睬,他想用强要挟她逃生,怎奈武功又不是她的敌手,因循迟疑之下,大火已烧到近身,结果,两人都同被活活烧死在玉柱峰下。“事后,有人在清理火场时,找到两具尸体,一男一女,紧紧相拥,已烧得面目难辨。“冷观音许慧珠闻讯赶到,默然收殓了妹妹,她虽然恨透了姓桑的少年,终于将两具尸体合葬一处,亲自在墓边独坐了三天三夜,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喝过一口水,她那夫婿只当她姊妹情深,也未便多劝。“谁知许慧珠从此心情大变,变得冷僻孤独,不但离开了丈夫,同时也抛却了红尘,武林三姝,有如昙花一现,只在人们记忆中,留下一抹模糊的影子,随着时日消逝,大家也就把这些往事渐渐淡忘了。”故事说完,室内一片沉寂,人人都被故事中可怜的结局所感染,每一张脸上尽是悲戚之色。神丐符登缓缓阖上眼皮,神情木然,不知是说得太倦了?还是在沉思什么?好半晌,高翔如梦初觉,首先开口,问道:“伯伯告诉我们这个故事,不知与紫竹庵苦竹师太有什么关系?”神丐符登闭目答道:“那位苦竹师太,就是故事中的冷观音许慧珠。”高翔哦了一声,又道:“这么说,她的夫婿,也就是千面笑侠朱老前辈了?”神丐符登点头不语。高翔不禁喃喃自语道:“难怪她庵中两个女徒,一个名叫秀儿,一个名叫珠儿,合起来,岂不正是那位芙蓉女的名讳……”语声略顿接着又问道:“这跟我们送母亲和毒果又有什么关系呢!”神丐符登霍地张目,道:“你想想,她自从连遭惨变,遁人空门,数十年不问世事,连夫妻之情都断了,哪还愿意不相干的人去中打扰?”高翔沉默片刻,却道:“依翔儿看,也不尽然……”神丐符登问道:“你从何而知?”高翔道:“苦竹师太伤于手足之痛,一时看不开,弃却红尘,性情变得略为孤僻古怪些,或许有之,但未必便真的连当年侠义天性都改变了,翔儿不久前护送朱老前辈前往紫竹庵,她不是一样承担了下来吗?据朱老前辈说,她表面越冷峻,事情越好商量,足见仍是个面冷心热的人。”阿媛摇头道:“朱老前辈是她的丈夫,情当然不同,咱们跟她非亲非故,突然要去借她庵堂居住,等于替她招惹麻烦上门,她哪里会答应。”高翔笑道:“依我看,她一定会答应。”苦行丐吕无垢接口道:“如能借住紫竹庵,自是最理想的安全之处,但咱们这么赶了去,如果吃了闭门羹,那时岂不……”高翔道:“不会的,她虽然孤僻,别忘了朱老前辈却是个热心人,何况,他老人家身中无形之毒,我曾说过一二月内去接他,现在解药已经到手,也该给朱老前辈送去,就便托他老人家代为疏介,苦竹师太怎能拒绝。”吕无垢想了一会,有些意动转面道:“符老大,似这般说来,的确倒可以试一试。”神丐符登沉吟片刻,也道:“好吧!咱们就去试试运气,反正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假如真能说动冷观音,将来对付天火教,倒是一大好帮手。”商议定妥,立即收拾准备,苦行丐吕无垢亲自去叫了一桌丰盛酒莱,送到三义祠来。同时,也带回来一个消息,荒园血战业已结束,天火教遗尸四十余具,仅余白骨叟等三数高手,保护喇嘛僧王阿难陀突围溃走,二邪已经正式翻了脸。众人得此讯息,尽皆振奋,饱餐了一顿,雇了一辆大车,四匹健马,动身上路。为了途中方便,徐兰君和阿媛都换了布衣布裙,高翔也扮成了丐帮弟子模样,四匹马簇拥车辆,循官道南下。四天后,抵达巴州。高翔领着车辆,径奔城郊紫竹庵。车马才到那片紫竹林边,高翔便约住车柄,低声对神丐符登道:“这事还须翔儿先去探探口风,以免使母亲受窘,请伯伯们委屈暂候片刻。”神丐符登颔首道:“理当如此,听说那冷观音古怪得很,你要仔细些。”高翔应了,翻身下马,整了整衣,大步来到庵门口。他在穷家三圣面前虽然力陈自信,此时真正到了紫竹庵,心里实在没有多大把握,扬头看,紫竹庵三字金匾,业已陈旧剥落,庵中静悄悄不闻一丝声响,甚至磬鼓之声,他寂然未闻。迟疑了一阵,忽然有了主意,举掌拍门,擂鼓似的将庵门拍得震天价响。“砰、砰、砰……”正拍得有劲,呀地一声,庵门突开,一张清秀面庞从门缝里探同,娇叱道:“什么人?喊魂吗?”高翔认得正是那位秀儿,当下故意一抬下巴,粗声问道:“你去禀报,就说高翔又来了。”那秀儿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秀眉连皱,气呼呼道:“哪里来的野叫化子,佛门清静地,容不得你这般鬼嚷穷叫。”高翔看看自己身上叫化打扮,心里暗笑,表面却仍旧粗声粗气道:“小尼姑,你不认得我啦?十天前,是我送朱老前辈来庵里休养,当初说明多则二月,少则一月,就来迎接,现在我是践诺而来,快去禀告老师太。”秀儿脸上掠过一丝惊喜之色,叫道:“啊!你就是上次来的高少……”下面那个侠字还没有说出口,忽然咽住话头,脸色随即一怔,又道:“阿弥佛陀,施主要见师太何事?”高翔道:“我来看看朱老前辈是不是被你们熬油点了天灯了。”秀儿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连忙紧绷着脸孔,冷冷说了一声:“稍候!”转身娉婷而去。可是,不知是有意?是无意?她却没有掩上庵门。高翔目注秀儿背影,见她瘦削的身材,裹在宽大的缁衣内,越发显得赢弱纤小,婀娜有致,疾步行走时,柳腰款摆,风韵嫣然。猜她年纪大约只有十四五岁,但高翔从她健步如飞的情形揣测,暗忖:“强将手下无弱兵,既是当年武林三妹门人,武功定然已登堂入室。”一边思忖,一边不由自主,举步跨进了庵门。进入庵门,是一片小巧精致的花圃,两条白石子铺成的小径,一条通往经堂佛殿,另一条绕过殿侧,穿过一座半月形的拱门,伸入后院,大约是通往后殿云房。这座园子,宁静而雅致,如绵百花,东一簇,西一列,靠墙角,是一丛茂密的紫竹,清风过处,摇曳生姿,予人一份超脱出尘之感。高翔负手立在院中,脑海里不期然又想到神丐符登所述的哀艳故事,暗想:“武林三妹叱咤风云,不让须眉,如今只剩下这硕果仅存的二姊,却亦勘破尘关,埋首隐居在市井之侧,木鱼青竹,消度残生,若当夜半不寐,晚课初罢,回忆往事,不知又是怎样一种心情。”正嗟叹间,猛然一声震耳霹雳,起自身侧:“野小子,谁叫你闯进庵门来的?”高翔骇然一震,急扭头,却见苦竹师太领着秀儿、珠儿,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后了。于是,连忙抱拳答道:“我是来看望朱老前辈的。”苦竹师太怒目一瞪,厉声叱道:“不管你来看谁,我这儿是佛门净土,你擅自闯进庵门,便是百死难赎之罪。”高翔挺挺胸脯,道:“谁说我是自己闯进来的?明明是你徒弟请我进来,难道错倒在我吗?”苦竹师太目光一转,尚未开口,那秀儿已吓得面无人色,双手乱摇道:“师父,我……我没有,是他胡说八道的……我只叫他在门外稍候,谁知道他就自己闯进来了……”高翔存心要气气她们,大声道:“你叫我稍候,并没说要我候在庵门外,要是你没有请我进来的意思,临去时怎不先闭上庵门。”秀儿哑然失语,大眼珠连转,急得险些要哭出声来。苦竹师太面色一沉,叱问道:“是这样吗?”秀儿玉颈低垂,扑地跪倒,嗫嚅道:“是……是……是徒儿一时大意,忘了掩闭庵门,徒儿该死……”高翔尚不知事情严重,接口道:“这有什么要紧,门里门外不是一样?”他话刚说完,苦竹师太已怒目大喝道:“住口!你哪知道禅门深远,无缘难人的道理?我这庵门,数十年从无外人敢踏进一步,野小子,你抬头看看清楚!”高翔应声扬头,一望那庵门后,竟有一列横字,写着:“禅门生死关,不渡无缘人”十个大字。他脑念微动,突然记起十天前自己护送千面笑侠朱昆来时,朱昆曾对他说过一句“……只要她把我带进这座庵门,我这条老命就包在她身上了……”的话,这么看来,自己误打误撞走进她的庵门,也许正是天赐良机呢?恻隐之心一起,再也装不出粗像,拱手笑道:“师太请勿责怪令徒了,刚才的确是在下无意中走进来的,不过,禅门虽然难入,在下总算有缘,师大多赐慈悲,让在下见见朱老前辈,自当立刻谢罪退出庵去。”苦竹师太霜眉一耸,冷哼道:“你倒说得轻松,擅进庵门,本当治罪,但我当年曾立重誓,凡是领受接引进入这座庵门的,任是罪大恶极,也愿赐予赦寡,今天秀儿大意疏忽,算你命大,还不快滚!”高翔道:“在下只求一见朱老前辈。”苦竹师太充耳不闻,只低头对秀儿叱道:“孽障自结,须当自解,滚起来吧!”说完,领着珠儿,拄拐自人佛殿去了。高翔见她果然冷峻异于常人,反被僵在当场,无法下台,暗想自己此来目的,竟未容出口,便遭逐退,不禁格外难过,长叹一声对秀儿抱拳一揖,道:“在下不明内情,擅入师太禁地,连累小师父,实感抱愧,但在下此来,乃系特为朱老前辈送无形之毒的解药的,师太不允许相见,只好偏劳小师父代劳了。”从怀中取出解药,双手递给秀儿,黯然转身,向庵外走去。秀儿本来气得咬牙切齿,见他语出由衷,不觉气已消了大半,低声叫道:“喂!你不是要见朱大侠吗?”高翔苦笑道:“原欲相见,无奈师太不肯见允。”秀儿低头弄着衣角,轻声道:“你真是个大傻瓜,咱们师父的脾气,不答应就是答应,口里骂得越凶,心里就越是喜欢。她老人家曾经发过誓,凡是能踏进这座庵门的,便是有缘人,刚才你要是在门外求她,一辈子也别想她会答应,现在既然已经进了庵门,她老人家不回答你,等于已经答应你了。”秀儿低头窃笑,招招手道:“跟我来吧!”轻移碎步,领着高翔径向后院半月拱门而行,高翔一面走,一面犹带歉意地道:“在下笨拙,刚才还自作聪明,故作粗鲁,想激师太应允入庵,言语冲撞了小师父,小师父千万别见怪了。”秀儿白了他一眼,道:“谁怪了你啦!”高翔又道:“刚才都怪我不好,信口胡诌,害得师太动怒责怪小师父。”秀儿忽笑道:“你不知道咱师太外表凶狠,其实心肠最软,平时待我们甚于骨肉,但我和珠儿,却天天挨她老人家的骂,你猜我们背地叫他老人家什么?”高翔摇头道:“这个在下哪里猜得到。”秀儿四顾无人,悄声道:“我们叫她反人……”话出口,忽然一伸舌头,叮咛道:“这话你可不许对师父说,听见了没有?”高翔连忙点头道:“听见了!”目睹秀儿娇憨之态,不禁笑了。高翔道:“没什么,我是在想,庵中只有你们师徒三介,你们平时一定很冷落。”秀儿点头道:“晤!对了,的确不好玩,师父脾脾气又大,只有我和珠儿两姐妹,真是……”话不说完,忽又住口,偷偷瞟了高翔一眼,意变了语气,幽幽道:“不过,我们都是孤儿,从小被师父收养,剃渡之后,一心向佛,闭门念经,只求菩萨保佑来生不要再孤苦无依,哪儿还有心情嬉戏。”高翔无限同情地问:“你们年纪都这么轻,难道师太从来不许你们走出庵门外去?”那秀儿忽然正色道:“你不要胡说,佛门难入,我们好不容易净性归佛,又去惹那十丈红尘的污浊之气则甚?”高翔笑道:“红尘中,也一样有干净人,向佛在求心安,所以小师父这么就,我从没有出家的,身上都沾着臭报了?”秀儿掩口欲笑,却又忍住了,低声道:“不跟瞎扯了,到啦!”两人谈着,果然已走到一座雅致耳房前,这列耳房,一排三间,红木制的窗槛,糊着淡绿色的窗纸,檐下散置着三数只锦凳,花香扑鼻,清幽怡人。秀儿指着正中间房门,努努踊,轻轻道:“你自己进去吧!我在檐下等你,再送你出去。”又把解药还人了他。高翔道:“小师父,何不一同进去……”秀儿一撇嘴,道:“那老头子坏死了,一张嘴,就像茅坑一样。”高翔哦了一声,心里倒放下一块大石,他一直提心千面笑侠失昆的毒伤,现在听秀儿这么说,大约伤势无碍,否则,何来闲情逸趣,逗弄庵中小尼姑玩笑。心情一松,举手在房门上轻扣了三下。房里传来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道:“进来。”高翔轻轻推开房门,挨身而人,只见房中设着两椅一几,另外一张桌子,靠壁一张木床,家具虽然简单,野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木床之上,一被隆然,千面笑侠朱昆面壁而卧,不时发出低吟的呻吟声。他蹑足走到床前,关切地问:“老前辈,觉得好些了吗?”千面笑侠呻吟道:“不好!”高翔道:“晚辈是特为老前辈送药来的。”千面笑侠在被中把头连摇,道:“什么药全不中用,你要是看我老头子可怜,替我弄一碗红烧牛肉面来,哪怕吃了就死,也心甘情愿……”高翔尺道:“这是尼庵,哪儿去弄劳腥?”朱昆唉叹道:“你不会进城里去买吗?”高翔略一沉吟,恍然明白过来,轻声问:“你老人家看看晚辈是谁?”朱昆有气无力地道:你是阿秀?不是阿珠?”高翔忍住笑道:“都不是,晚辈是高翔……”“什么?高翔?”千面笑侠听说是高翔,一把掀开棉被,从床上跳了起来,用力揉揉眼睛,惊喜交集,叫道:“什么要事?”朱昆笑道:“求你快进城去,无论如何,设法弄些酒,弄些肉,来救救我的命……”高翔掩口道:“老前辈要这些东西何用?”朱昆咽了一口馋水,叹道:“唉!小子,你不知道,这十天来,那老尼姑可把我老人家整惨了,每天不是青菜,就是豆腐,吃得我老人家嘴里淡出鸟来,又不许我出庵门一步,唉!这种吃素的日子,真比死还难过。”高翔忍不住笑道:“老前辈的毒伤痊愈了?”朱昆挥手道:“毒伤关什么屁紧,我老人家不是说过?进了紫竹庵,再重的伤,也死不了。”高翔故作失望之态,叹道:“这么说,倒是晚辈白提了十天心事了……”朱昆怪眼一翻,道:“你但了什么心事?”高翔便把单骑追赶应援,以及如何制倒陆群仙,夺得解药的经过说了一遍。话还没有说完,朱昆反抢着埋怨道:“既然解药到后,你为什么不早此来?害我老人家多受几天活罪。”高翔道:“晚辈本想早些来,但须先护送家母返回青城,我想老前辈住在庵中,有师太琼液珍药,伤势无碍,多住几天也没关系……”朱昆瞪眼贫口,道:“谁说没关系?多住一天,我老人家便少活一年”高翔继续说下去道:“……谁知待抵达灌县城中,却发生一场巨变,我爹爹竟被天火教掳往大白山,同时,天火、天魔二教,也展开了火拼……”朱昆忙问:“你爹怎样被掳的呢?”高翔才将灌县所遇,以及自己和穷家三圣商议的计划,准备借住紫竹庵,安顿母亲和两盆毒花……一切详详细说了一遍。朱昆听罢,霜眉紧皱,不住摇头,连道:“难!难!难!”连三个难字,使高翔满腹希望,顿感落空,不期惶恐问道:“老前辈是说,借庵暂住的事,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吗?”朱昆摇头道:“虽然不能说全无希望,但你知道那老尼姑性情古怪得很,要是好好跟她商量,她一定不肯答应,你等一等,让老人家想个主意。”说完之后,双目紧闭,仰面靠在床头横栏上,默默沉思起来。从他脸上一派肃穆之色,不难猜想其内心正陷于苦思,高翔不敢惊扰,怀着忐忑的心情,期待地注视着。过了半盏热茶之久,朱昆不言不语,毫无动静。高翔心里惦念着庵外等候回音的母亲和穷家三圣等人,正感焦急,朱昆突然张目,大声问道:“你有什么主意没有?”高翔愕然道:“晚辈正等您老人家的吩咐……”朱昆粗声说道:“你要是听我吩咐,那很简单,我老人家也想开了,她既无情,我也无义,咱们不必求她,干脆放一把火,烧了她这座姑庵,看她再躲到哪儿去享福……”高翔惊道:“这个”朱昆不待他把话说完,立即又大声抢着道:“不用这个那个了,你不敢,我老人家一个人也要干,小子,快走吧!我要放火了,就从这间房烧起。”一面就着,一面翻身下来,推椅踢桌,弄得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看那样子,真像在觅火种,寻些纸,马上就要放火烧屋,但房中分明并无火种,也没有引火之物。高翔直如坠在五里云雾中,大惊失色道:“老前辈,快不要如此……咱们再从长计议……”朱昆突然向他挤了一下眼,附耳低声道:“你去看看,那小尼姑还在不在?”高翔闪身拉房门,探头一望,秀儿果然已经不在廊下了。朱昆得意地笑道:“我早料到那小丫头躲在窗外偷听,她现在一定去经堂报信去了,请将不如激将,咱们就来一个霸王硬上弓,叫老尼姑作一次难。”伸手取过无形之毒解药,仰头吞了二粒,又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吩咐道:“如此如此。”高翔犹感诧疑,讶然道:“这样办,妥当吗?”朱昆笑道:“依老尼姑的脾气,十拿九稳,你只管照我的话做其他的事有我老人家就行了。”高翔已经无暇多问,匆匆应了声,闪身出屋,奔过院子,径自出了庵门。他临去之时,却将门检震断,庵门虚掩这些,自然都是照朱昆吩咐而行的。穿过紫竹林,车马仍在道口,神丐符登等正引颈张望。穷家三圣迎着高翔问道:“事情怎么样了?”高翔道:“此时无法细说,伯伯们快护着车辆,随我进庵去。”神丐符登举手一挥,车马一齐动,穿林直达庵门,高翔推开门,众人各落坐骑,打发车马离去,一行人径自进入紫竹庵。刚进庵门,只听后院呼叱叫笑之声,不绝于耳。徐兰君诧异地问:“翔儿,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没有跟师太说明白吗?”高翔苦笑道:“这都是朱老前辈的吩咐,苦竹师太秉性怪异,好好相求,她老人家一定不会答应的……?徐兰君正色怒道:“入庵避仇,原本不能勉强,师太不愿,咱们就该识趣离开,怎能这样强行入庵,扰人清修。”说着,转身便要退出庵去。高翔连忙拦住,道:“苦竹师太乃是面冷心慈的人,正面相求必不肯答应,但如果咱们已经进入庵门,她老人家谅不再拒绝了,母亲请息怒,孩儿自当再求师太……正说着,后院蓦地一声洪笑,四条人影,一前三后,宛如流星赶月般飞掠而至。高翔不用细扯,已知前面必是千面笑侠朱昆,后面追的,定是苦竹师在和秀儿、珠儿,连忙约退徐兰君和三圣等人,自己挡在前面,叉手而待。千面舌侠朱昆乱发蓬松,衣襟上裂开了好几道破口,一手握着一只断椅,形状猖狂,一见众人都进了庵门,暗向高翔一伸舌头,随即厉声叫道:“你们来得正好,大家快亮兵器,一齐动手,咱们跟这老婆子拼啦!”高翔错掌当胸,应道:“老前辈怎么意跟师太反目了?”朱昆怒声道:“别啦!这老婆子自私自利,只知独善其身,置天下千百万同道安危不顾,这种无情无义,冷酷孤僻之人,不反目还等什么?”苦竹师太倒提拐杖,身后秀儿和珠儿,各执长剑,飞步追到,一抬眼,才看见满院子竟站了许多人,微微一怔之后,越发怒不可遏,大喝道:“老奴才,这些人都是谁弄来的?”朱昆厉声答道:“都是我老人家请来的朋友,你待怎地?”苦竹师太气得脸色铁青,叱道:“老奴才,我两次救你性命,你还敢如此诬谤我?”朱昆道:“你救我是私情,武林祸福是公义,一个只念私念,不顾公义的人,纵然修练一百年,也成不了佛,证不了道。”苦竹师太猛然一顿拐杖,厉喝道:“好一个忘恩负义的奴才,我先毙了你,再和这几个小辈算账!”手中拐迎风一拦,碗口粗细的钢拐,意被拦得软如面盘,苦竹师太轻振手臂,那条钢拐呼地一声弹起一蓬乌光,疾向千面笑侠当头罩落。老尼姑显然已动了真怒,一招出生,四周劲风回旋,威势赫赫,看得穷家三圣和高翔等人心头一阵寒,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出口,千面笑侠朱昆已经应拐翻倒,一连三个翻身,震出一丈外登时气绝。苦竹师太似乎微微一怔,拐招才递出一半,竟呆呆地落不下来,好一会,才冷冷哼道:“你别以为装死就骗得了人,就是死了,也要劈你三拐。”高翔疾撤勿筝,晃身欺上,护住千面笑侠朱昆,朗声道:“我佛立志普渡众生,师太是佛门弟子,怎的竟无一点侧隐之心?朱老前辈身中奇毒,内力未复,师大竟忍心对下此毒手?”苦竹题太脸色瞬息数变,好一会,才迸出一句:“这是他自寻死路,怨不得人。”高翔道:“师太曾以立誓,凡入此门,便是有缘,任是罪大恶极,也愿赦免,难道自甘食言背誓吗?”苦竹师太道:“我所谓入门便是有缘,是要我庵中之人接引,才能算数,你们逞强径自闯进来,自然不在此限。”高翔道:“晚辈等也是庵中之人接引,才能进入,并不是翻墙越屋爬进来的。”甘师太一性,迅速地扫了秀儿一眼,冷冷道:“谁让你们进来的?”高翔道:“朱老前辈。”苦竹师太仰面笑道:“这就是了,他并非我庵中弟子,何来接引之权?”高翔朗声道;“朱老前辈虽然不是庵中弟子,却是师太亲人,晚辈等与师太年纪距离数十年之久,无亲无故,千里相隔,来到庵中,如果不是有缘,焉能聚天一地。俗语说:“同舟共济,前世修积。”师太侠名播于宇内,恩威被于四方,庥武林同源,我们是师太的晚辈后代,论亲疏,朱老前辈和师太曾为结发,佛门最重情义,师太又是武林尊长,怎能就说徙此无缘,厉拒晚辈等于门外?”这番话,说得理直气壮,语意铿锵,满院之人,肃然无声,连执剑立在苦竹师太身后的秀儿和珠儿,都不禁为之动容。苦竹师太半晌无语,脸色却渐渐平和,过了足有半盏热茶之久,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高翔面庞。许久,许久,才嘿地冷笑道;“好一张利口!”高翔剑眉一剔,道:“晚辈非凭利口,实在是不满师太如此绝情寡义,现在话说完了,师太既然决心独善其身,置武林安危祸福不顾,也不念夫妻结发之情,晚辈立即谢罪退出紫竹庵,宁愿代师太收殓朱老前辈遗体,从此永不再踏入庵门一步。”说完,愤然收了铁筝,俯身抱起千面笑侠朱昆,向庵外大步而行。他一只脚刚要踏出门槛,苦竹师大突然沉声喝道:“站住!”高翔昂然回顾道:“师大是不甘让晚辈活着离开,定要取晚辈性命是吗?但请放心,晚辈的母亲和穷家帮三位前辈以及这位杨姑娘都还留在庵中,这此些人的生死,任凭师太裁夺,晚辈去葬了朱老前辈,自会再来领死的……”苦竹师太目中精光陡射,低喝道:“高翔,你小小年纪,最好不要学那个老奴才奸诈使坏,我活了八十岁,难道还看不出你们的把戏?识趣些,趁早把那老奴才放下来,叫他当面跟我老人家说话,否则,你踏出庵门,再要进来,那就难了!”高翔被她一语道中心事,当时怔住,不知该怎么才好,那已经气,绝的朱昆却开了口,道:“别理她小子,你只管把我老人家活埋了,等到了阴间,我去阎王殿告她一个谋害亲夫的罪名,她八辈子也别想成仙成佛了。”这话一出,穷家三圣犹在惊愕,阿媛和秀儿、珠儿却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苦竹师大眼一瞪,叱道:“笑什么?”秀儿和珠儿连忙忍住笑声,低垂了粉颈,肩头仍在耸动不已。苦竹师大无可奈何长叹了一声,道:“唉!冤孽!这真是前辈子的冤孽。”高翔见她已有软化之心,忙不迭放下朱昆,紧行两步,屈膝跪倒,仰面道:“晚辈无知,难瞒师大慧眼,求师太宏量赐罪。”神丐符登向众人递个眼色,也都一齐跑下,道:“敬候许前辈福安。”苦竹师太缓缓看了众人一遍,问神丐符登道:“你们真是鬼见愁傅老化子的门下吗?”神丐符登颔首道:“先师生前,常对弟子们提及许前辈,推为天下第一奇女子,弟子们久仪前辈,只恨无由拜识音容……”苦竹师太笑道:“快别这么说,傅老化子义薄云天,一手执天下武林命脉,神威凛赫,达三十年之久,他才算得是天下奇才。”微微一顿之后,又道:“说起来,这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时光易逝,大家都老了。”转面又向徐兰君道:“这位是”神丐符登忙代她回答道;“她姓徐名兰君,是登封玄真观门下俗家弟子。”苦竹师太眼中一亮,道:“啊!这么说,全是故人门下,快起来,快起来。”众人拜起身,苦竹师太挥手道:“秀儿、珠儿,准备斋食,替师太肃客。”两个小尼姑笑嘻嘻收剑肃客,转身欲行,却听千面笑侠朱昆叫道:“喂!你认了故友,别忘了我这个亲戚,两个小丫头,斋食事小,弄点酒才真的。”苦竹师太回头叱道:“偏不准你这老奴才沾一点酒!”拄着拐杖,当先人了佛殿……紫竹庵中并无客堂,师太特嘱秀儿、珠儿将素菜开在经堂侧室,老少八人,依序而坐,顷刻间斋食备妥,不过是些青菜豆腐,瞧得千面笑侠直皱眉头。苦竹师太看在眼里,又破例命取出一坛窖藏四十余年的百花露,封泥一去,满室异香扑年轻,朱昆连咽馋沫,赞道:“好酒!好酒!”珠儿偏促狭,竟在每人面前,放了一只小酒杯,浅浅的杯子,大约连杯带酒,也不过五钱重。朱昆恨得牙痒,低声咒骂道:“小尼姑,存心坑人嘛!这一点酒舌头一舔就光了,还喝什么……”苦竹师大假作未闻,端起酒杯,感叹道;“自从隐居此地,五十年来,未闻外事,当年功夫,早就疏散了,仗剑临敌,出家人或许无能为力,但我这座紫竹庵,却不许外人擅闯,你们不嫌偏僻冷清,只管住下,谅来还不会有人敢到这儿来惹事。”徐兰君连忙起身道了谢,接着,便将天火、天魔二教肆虐江湖的经过,细说了一遍。苦竹师太攒眉静听,颇为动容,却又有些不信,道:“似你们这么说来,那天火教徐纶,不过偷学了一部补天大法上的邪功,练复散破的真气,能为未必高明,怎会在短短二三年中,竟囊括了大部武林势力呢?”神丐符登躬身道:“师太不知,若论真实功力,那徐纶纵可列身一流高手,也不能君临天下,皆因他依附密宗高人僧王阿难陀相助,又以续命毒丸,荼毒正道能人,尽被他胁持利用,所以才有今天这般势力。”苦竹师太哦了一声,闭目沉思片刻,然后肃容说道:“依借助援,必受欺凌,裹助之众,焉能持久,你们记住一句话,攻心为上,最好不要力逼,否则,游离之徒,尽成死士,那时反而不妙了。”高翔忙道:“师太卓见,确是一针见血之论,现下天火、天魔二教之中,不肯甘伏的,大有人在,他们只是未遇时机,机缘一至,必会临阵倒弋,站在我们这一边的。现在最重要的事,咱们所有能解罂毒丸的毒果,只剩下两盆,怛心届时不足为那些被迫事仇的同道们解毒,他们中毒已深,假如没有解毒的药物,就不敢公然反抗天火教了。”苦竹师太颔首道:“这点顾虑,也是正理,我这儿有一种用百花之精提制的琼液,虽然不一定能解罂粟之毒,或许可以暂时压制毒性,你们去时,多带一些,如能合用,等歼二教之后,再设法广植毒果,就不悉时间来不及了。”阿媛听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脱口道:“翔哥哥,你身边不是还有一些罂粟毒丸吗?为什么不取出来给老师太看看?”高翔忙将仅余十作粒毒丸取出,双手递给苦竹师太,老尼姑拔开瓶塞,细细嗅了嗅,沉吟道:“据我看,这种毒九毒性隐而不现,必须连续吞服一段时间,才会上瘾,正因如此,一旦上瘾,毒入肌肓,便难以化解了。”高翔道:“正是这样。”苦竹师太将药瓶放入怀中,淡淡道:“这东西先留在我这儿,或许我能找出它的毒性根源,配出解药也不可知。”众人见她兴致极浓,与先前的冷酷孤僻大不相同,都是心里暗暗欣喜,大伙儿尽去拘束,畅论古今,谈些江湖轶事,一顿素斋,竟吃得津津有味。千面笑侠朱昆一句话也不答腔,只顾轮流跟众人干杯,一口一杯,不到饭罢,整坛酒已被他喝得涓滴不剩,舔舔嘴唇,觉得仍未过瘾,便悄悄借词溜了出来。转过回廊,正碰见秀儿。朱昆横身拦住,涎着脸道:“秀儿,你积点功德,把窖里的百花露,替我老人家弄一坛出来,将来菩萨保佑你早登仙班,永世成佛。”秀儿明眸连转,嫣然笑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两坛也没问题。”朱昆拍着胸脯说道:“你快说,只要我老人家办得到,绝不推辞。”秀儿抬抬手道:“来,我们到园子里再细说。”朱昆蹑手蹑足,跟她到了院中。秀儿四顾无人,才轻声说道:“老爷子,听说高少侠他们安顿了高夫人,就要动身到天火教大白山分坛去,您老人家是不是也要去!”朱昆挺挺胸,道:“当然要去,这些日子,我老人家在庵里快憋疯了。咱们最迟今天夜里就要动身,你问这个干什么?”秀儿赧然道:“老爷子,您老人家能不能想个法儿,在师父面前替我跟珠儿美言两句,让咱们也一同去见识见识呢?”朱昆一听,乐道:“好呀!敢情是你这小尼姑动了凡心啦……”秀儿把脸一沉,扭身便走。朱昆急忙道:“别气!别气!好秀儿,你就当我老人家在放屁,咱们再商量一下。”秀儿实只作势脚下并不移动,冷冷道:“还商量什么?行就行,不行就拉倒。”朱昆陪笑道:“我的好秀儿,你师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要她放你们出去闯江湖,动杀念,岂是容易的事,依我老人家看,这个……这个……”秀儿噗地掩口笑道:“这个那个干什么?一句话,两坛百花露,你肯不肯呢?”朱昆伸脖子咽了一口馋沫,笑道:“三坛怎么样?”秀儿顿足道:“人心不知足,两坛已经担了多大罪名,你倒会敲竹杠。”朱昆嘻嘻笑道:“反正是一次,两坛三坛,还不是一样吗?咱们一分价钱一会货,你要是弄来一坛百花露,我只负责向你师父提上一句,肯不肯随她;如果有两坛,我就变个话儿,婉转提起,并且代你们求求情,成与不成,各占一半;假如是三坛的话,嘿嘿!这件事就包在我老人家身上了,你看如何?”秀儿忍住笑问:“你真能包?”朱昆拍胸道:“笑话,我老人家是什么人物,岂有说过不算的?你没看见今天高翔那小子,要不是我老人家一条妙计,他母亲怎会进了紫竹庵?”秀儿想了想,道:“要动手就快些,趁你师父还在吃饭,你去把酒搬出来,藏在我房里……”正说天这里,秀儿目光过处,突然一声轻呼,娇叱道:“是什么人?”肩头一晃,人已如飞向墙外,旷野寂寂,林木沙沙,何曾有什么人影。秀儿神情一片凝重,急急道:“刚才我明明看见有一男人墙头上张望,怎会一转眼就不见了?咱们快告诉师太去……”朱昆摇手道:“等等,是个什么样的人?”秀儿道:“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身青衣,肩后带露着剑柄……”朱昆目光一聚,道:“先别声张,你在这儿替我守着,不可擅离,我老人家去庵外竹林中搜一搜,什么小辈敢偷击到紫竹庵来,真是吃了熊豹胆了。”他双臂疾提,一式飞云纵跃出墙外,身形一闪,穿入茂密的紫竹林内。秀儿立在墙头,目不转眼注视着棒子,过了约莫关盏茶光景,千面笑侠朱昆独自出林返庵,脸上颇有愤愤之色,问道:“看见有人逃出林子没有?”秀儿道:“没有啊!您老人家在林中有没有发现?”朱昆耸耸肩道:“那小子很贼滑,身法极快,看来不是庸手,你且莫声张,就装做不知道,我自去告诉师太。”他独自返回席上,见众人都已用毕酒食,正商议着动身,当下冷冷一笑,道:“大伙儿都别走了,人家已经找上门来啦!”苦竹师大脸色一沉,喝声道:“怎么说?”朱昆道:“刚才我从后院经过,忽见墙上有人影掠过,似有窥伺庵中的企图,来人身手不俗,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毫不隐蔽行踪,足见必有所持。”苦竹师太冷哼道:“你既然发现,就该追截来人,施予薄惩,只放马后炮,有什么用处!”朱昆道:“谁说我没有追截来人?我紧追出庵,费了全力,才在庵外竹林中将他截住的。”苦竹师太注目间道:“那家伙是什么人?”朱昆耸肩道:“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知约莫三十岁左右,穿一身青衣,肩上插着长剑,样子冷傲得很……”静坐倾听的冷丐梅真突然插口问道:“那人是不是面目俊秀,不过,脸色却很苍白?”朱昆根本就没有看见来人相貌,全凭秀儿形容的词句,照抄一遍,见冷丐梅真差别得慎重,也信口胡诌道:“不错,正是面目俊秀,脸色苍白……”冷丐梅真又问:“不知来的是一个人?还是二人结伴同来?”朱昆道:“唔看见的只有一个,林中里鬼鬼祟祟可能还躲着一个……”冷丐梅真神色一变,回顾神丐符登道:“大师兄,你看如何?”神丐符登沉吟道:“照模样说来,只怕一定是那两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了。”苦竹师太诧间道:“你们已知道来人是谁了吗?”神丐符登叉手答道:“根据朱老前辈所述相貌,咱们疑心来人是两个心狠手毒的后起凶人,并称忤逆双煞。其中一个姓吴名均,一个名叫高翊,便是适才禀告师大的九天云龙高天成长子,也就是高翔的胞兄,只是,他如今已改名换姓,自绝于家门,忘恩负义,专以杀戮为乐事,早已忘却本来面目了。”苦竹师太轻轻一哦,道:“他们一身武功,出自何门何派?”神丐符登道:“据说他们曾获天残魔君遗宝,练得一身歹毒的血气魔功和追魂煞手。”苦竹师太猛然一震,目中精光频射,好半晌,才冷冷道:“难怪他们敢于光天化日之下,潜进紫竹庵来,原来是仗着天残老魔几套鬼划符,这倒真难为了他们小小年纪。”脸色忽然一沉,回头喝道:“老奴才,你既已将人截住,怎么又轻易放他们走了?”朱昆正在心中编着词儿,闻声一惊,连忙答道:“那小辈好狂妄,我老人家截住他时初以为不知你的名声,或许是误闯,所以先把你的威名向他抖露。谁知他听了毫无一丝畏怯之态,反冷冷笑道:‘区区一个老废物,何用搬出来吓唬,我们双煞生平不知什么叫辈份尊长,你去对那老尼姑说,三日之内,咱们要将尼庵夷为平地……’接着,又说了几句不堪入耳的疯话,我看还是不必说出来的好。”苦竹师太一面听着,一面冷笑不已,霜眉一剔,叱道:“为什么不说?”朱昆笑道:“实在那小辈说得太难听,直比放屁还臭,你是佛门弟子,自是不闻不知的好。”苦竹师大目射怒光,厉声道:“无论是什么脏话,心净自无尘,你尽管直说。”朱昆又故意迟疑半晌,才道:“那小辈说:‘老尼姑如果要苟延残生,就该闭庵不闻外事,咱们怜她一把年纪,尚可让她磋跎自死,无声无息再活一年半载,现在尼庵中男女混杂,还干得出什么好事?太爷限她三日之内,亲自把庵中年轻尼姑呈送出来,跪地恳求,或可网开一面,饶她一个全尸,否则……”他只顾顺嘴说得痛快,却没留意苦竹师太已经越听越怒,满脸抽动,面色变得铁青,一只扶搭在桌沿的手,五个指头都深深嵌进桌面中了。高翔轻轻推了他一下,低声叫道:“老前辈,别说下去了。”朱昆扭头一看,心里也是一惊,忙不迭住了口。苦竹师太硬生生将一角桌面捏成了粉碎,气犹未消,喉中咯咯响个不停,许久,许久,才迸出一句话:“老奴才,你……是死人?就让那小辈如此凌辱……”朱昆忙道:“我当时就想出手跟那小杂种把老命拼了,但转念一想,又忍住了。”苦竹师太吼道:“为什么?”朱昆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的脾气,这种凌辱漫骂,必不甘忍受,少不得要亲手痛惩那小杂种,才能消得气闷,如果我冒然出手,岂不是灭了你紫竹庵的威名。”这话一出,苦竹师太突然纵声大笑起来,霍地推席而起,道:“好一个老滑头,咱们相识近六十年,只有这句话才算得深体吾心,做得对!珠儿,快去把窖藏百花露再取两坛来,咱们今天应该痛饮一番。”朱昆惊喜莫名,馋液险些流出口来,趁机又道:“我听了这许多凌辱漫骂的脏话,当时何尝不一样气得发昏,虽说他们三日内自会来送死,也不能不给他留点记号,于是,我迅速出手,用‘大力鹰爪功’,扯下了他一只左耳……”哪知正吹得有劲,苦竹师太却怒目断喝道:“混账!谁叫你出手伤他?难道我倒不能亲手撕了他?”朱昆连忙改口道:“谁说不是呢?我才扯下他半只耳朵,也想到这句话,一反手,又用武当派的裂肤补肌手法,把半个耳朵又替他接回原处了。”这些鬼话,听得高翔等人目瞪口呆,心里大感诧异,但苦竹师太却气令智昏,一点也没发觉其中满是破绽。不多久,两坛百花露取到,苦竹师太又命换上大杯,举杯豪笑道:“出家人不生嗅念,但老婆子退隐数十年,却绝非畏事苟安,三天之后,倒要看看那批狂妄鼠辈有几条狗命。”一仰脖子,喝得涓滴无存。大家都怀着忐忑的心情,陪着干了一杯,朱昆连忙又替她斟满了第二杯,笑道:“来!老尼姑!祝贺你尘刀新拭,旧威不减当年,我敬你三大杯。”高翔等见他只顾喝酒,却不知他刚才所说,是不是确有其事?默默喝着闷酒,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们固然乐于见到苦竹师太挺身江湖,为正道武林添一有力助援,但又担心那窥探的人,不知究竟是天火教?还是天魔教?假如强敌掩至,毫无准备,虽说未必会失手落败,要是损坏了紫竹庵中一草一木,他们都将愧疚难安了。但是,这些心事,当着苦竹师太在座,又无法吐露出来,高翔和穷家三圣本来准备午后就动身赶赴大自山的,这一来,也不便再提了。好不容易一席酒罢,苦竹师太业已薄有醉意,豪兴更炽,亲自领着徐兰君和阿媛,回房谈论武功,指点剑掌招法,高翔得隙拉了朱昆退出屋外,焦急地问:“老前辈,你说的这些故事,到底是真是假?”朱昆却借酒装疯,笑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亦真亦假,存乎一心。”这一天,高翔和穷家三圣只好留住在紫竹庵后院耳房中。三圣跟高翔私下商议,四人分作两班,轮流巡视全庵,以防发生事故,高翔本欲与朱昆计议,谁知他独自躲在房中,又喝了两坛百花露,早已酪叮大醉,拥被高卧,叫也叫不醒了呢!前半夜,神丐符登和苦行丐吕无垢巡守,并无事故,高翔和冷丐梅真轮守后半夜,两人分别巡视前后庵,约莫在丑未寅初时候,高翔正穿过后园,突然听得两丈外草丛中沙地一声轻响。高翔耳目最敏,霍地旋身,凝神而待,过了片刻,却不见另有响动,分明只是一撮砂石罢了。他心里暗自冷笑了一声,闪身避人一丛花树荫里,屏息而待。又过了片刻,一阵极轻微的衣袂飘风声响起自墙外,一条人影,宛如舞蝶舟掠过墙头,飘落院中。这时,月色如银,惨白色的月光,映着那人惨白色的面孔,夜风阵阵,园中顿时满布阴森寒气。那人一袭青衣,肩插长剑,立在园中缓缓运目搜视,等到转过脸部来,高翔骇然一惊,敢情竟是同父异母的哥哥高翊。夜静更深,他独自一人,到庵里来干什么?高翔正在惊愕,追魂手一双精芒四射的眸子,也发现了藏身的树荫,神色似乎一动,忽然轻声叫道:“是高翔吗?”高翔见形藏已露,索性迈步而出,一面凝神戒备,一面冷冷问道:“是我,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追魂手如释重负般长长吐了一口气,嘴角竟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叹道:“我一路南来,追赶你们已有好几天了,总算到现在才被我见到。”高翔诧道:“你追赶我们干什么?”追魂手道:“唉!一言难尽,你能不能跟我来一趟?咱们到庵外竹林中再详细谈谈如何?”高翔想到岳阳楼上的一幕,迟疑道:“这个有什么话说,尽可在这儿直说,何须另觅地方?”追魂手感叹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这几日来,我想过不止千百遍,今天白昼,我才到墙头张望一下,便险些被人截住,我要说的,也是咱们高家私事,能够不便外人知道还是隐蔽些的好,你难道还信不过我?”高翔道:“不是我不敢相信你,那次在岳阳,以及几天前在灌县……”追魂手抢着拦住话头,道:“从前的事,不要再提了,咱们总是一父所生,你如念手足情份,就请给我片刻时间,要是不愿,我也无法勉强,就当我没有来过这儿吧!”说罢,黯然转身,便欲离去。高翔目睹他神伤之情,大感不忍,忙叫道:“你等一等,我先去告诉符伯伯一声……”追魂手高翊惊道:“不!不!千万不要告诉他老人家……我实在大辜负他一番苦心了,现在被他知道我在这儿,一定饶不过我……”高翔见此神情,不似虚伪,心里暗想道:“庵中尽是武林高人,还有梅伯伯在巡视防守,暂离片刻,想必无碍,再说,他纵有阴谋诡计,只要当心一些,他又能奈我何?”主意一定,点点头道:“好吧!我跟你走一趟就是了。”反手问一问肩后铁筝,跟在追魂手身后,一同腾身越过庵墙。追魂手高翊在前面引路,穿过紫竹林,直到林边一条小溪旁,才站住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