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是一条窄巷,长约十余丈,那翻天鹞子仇云才到巷口,竟已遭人毒手,身上中了两剑,倒毙在血泊中,这时,正有两名灰衣蒙面人,俯身在尸体上搜查。高翔惊怒交集,一声大喝,拔出七星金匕,飞步追了上去。那两名灰衣蒙面人回头发现高翔,并不恋战,双双闪亮“断魂灯”,借灯光掩蔽,如飞逃去。高翔还想追赶,阿媛已闻声赶到,沉声叫道:“翔哥哥,穷寇莫追,先看看这人还有救没有?”高翔恨恨摆手,跟阿媛合力将翻天鹞子仇云抬返客栈后院,检视之下,一剑伤在左胸,贯穿肋骨,一剑伤在右腰,肾囊已破,俱是致命重伤。高翔扬手制住他伤口附近穴道,急间:“阿媛,有敷伤的药物,快取些来。”阿媛道:“老爷子还留下半瓶金露刃,但是,他的剑伤这么重,只怕……”高翔道:“别惜药物,无论如何,先救人要紧。”阿媛温顺地取出半瓶“金露丸”,高翔接过,倒了两粒,一粒塞进仇云口中,一粒用唾液溶化,敷了伤口。翻天鹞子仇云伤在要害,业已奄奄垂毙,好半晌,才幽幽睁开眼睛,喘息问:“高少侠,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高翔答道:“是谷老爷子的金露丸。”翻天鹞子猛然神情一振,目射异光感激而振奋他说道:“哦!是金露丸?难怪药味这么清香,谷老爷子的金露丸配制极难,平生所存本已不多,想不到仇某人晚生受了他老人家两粒……”阿媛听他提起爷爷,心里一酸,泪水几乎又要夺眶而出,连忙垂下头去。高翔安慰他道:“药物虽然珍贵难得,总是用来救伤活命的,这也没有什么。”仇云摇摇头黯然道:“不!可惜如此珍品,竟为我浪费了,我伤在要害,纵有仙丹,也难救治,但他们没有在途中截住我,总算被仇某把那封信,交到少侠手中……”他目光一注阿媛,微惊地问道:“这位姑娘是”高翔道:“她就是谷老爷子的外孙女杨姑娘。”仇云长嘘一声,道:“既然不是外人,仇某趁未咽气,尚有一言相告,二位最好赶快离开岳阳,万万不能再延误,迟则变起,追悔莫及。”高翔惊道:“为什么?”翻天鹞子仇云喃喃地说道:“……黑……黑白两道……都……在……在找你……们……”下面未尽之言,只张了张嘴,已经发不出声音。高翔迅及探手一按他鼻息,竟已气绝。阿媛愕然道:“黑白两道,都在找我们?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高翔长叹一声,答非所问地道:“自从我离开家,这些日子,黑白两道高人已经见过不少,奇怪的是,白道中人大多心貌不一,虚伪奸诈,倒是黑道人物,反而个个都是铁铮铮的硬汉。”两人将翻天鹞子仇云的尸体略作收殓,回房重新燃亮灯火,就在灯下并肩细看那封密函,原来竟是鬼叟崔伦所托,函中写道:“世事诡异,难以预测,昔为峥嵘之骨,今作腼腆之事,屈节从赋,非图苟生,实为少侠故也。“天魔教主姬天珠,入世知孽,挟烟视媚行无耻之术,跳梁小丑愿,何足畏惧?虽有三怪四钗,妇人终难成事,盖姬天珠与天火教主,夙有宿怨,势不两立,其创组天魔教,志不在图霸武林;纯为泄私怨,渲积愤,妇人心胸狭窄行径。“老夫获此秘密,始欣然受总教练之职,其益有二:一则借地安身,可保不受天火教骚扰,二则虚与委蛇,驱毒攻毒,料可伸助武林之振奋复苏,少侠聪慧,不待赘言。前传剑诀,务须勤练,他日仗剑江湖,扫魔魅,震武魂,或可略有益助,老夫安危,不必悬念,接信之后,火速前往开封金家庄,据云:玉笔神君金阳钟,与天火教大有渊源。此讯是否确实,尚待查证,慎之!慎之!崔伦谨具。”高翔看罢,欣然喜道:“原来崔老前辈竟有这层缘故,信中所说,恰与我设想不谋而合,看来金阳钟大有嫌疑,只是……”他欣喜之色忽然一敛,皱眉想了想,又道:“只是,那姬天珠跟金阳钟之间,有什么私仇深怨?竟不惜特地创立天魔教,要与金阳钟对抗?”阿媛接口道:“据我看,这封信本身便有几点可疑。”高翔讶道:“哪些可疑?”阿媛道:“你说那鬼叟崔伦是个瞎子,既然眼睛瞎了,这封信必然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手笔,对么?”高翔点点头道:“唔!有理。”阿媛又道:“信是由这位翻天鹞子仇云冒死送来的,假如鬼叟崔伦自己不能提笔,最可能的办法,必然是由鬼叟口述,仇云摘记,或着干脆由鬼叟告诉仇云,根本不须要再写书信。你说对不对?”高翔惊愕道:“有理!有理!”阿媛淡淡一笑,指着信纸,道:“你再看看这封信上笔迹,字体娟秀,分明是出自女子之手,这又是什么道理?”高翔仔细看看一遍,果然正如阿媛所说,信上字体,秀而娟好,绝不是崔伦和仇云的手笔,更加惊异道:“照这样说来,难道这封信会是天魔教主故意安排的奸计?”阿媛却摇摇头道:“那也不至于,最少仇云冒死送信,缴回墨玉令牌,足见这信是他从鬼叟那儿亲自取来,再说,信如是假的,也不会引起天火教掩袭截杀搜查了。据我猜想,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鬼叟崔伦一定在天魔教里是到另外一个女人暗中相助,由那女人代他写信,交给仇云……”高翔未待他说完,陡然跳了起来,脱口道:“我想起来了,那女的八成是魔女朱凤娟”阿媛注目问道:“你凭什么判断?”高翔顿了顿道:“我也说不出什么原因,但天魔四钗中,我总觉得朱凤娟天性并非淫凶毒恶之人,如果说有人协助鬼叟崔伦,不会是别人,一定是她。”阿媛隐含醋意地笑了笑,道:“可是你也别忘记了,即使真是她,这也可能是出于天魔教主的授意……”高翔爽然道:“是否有诈,不难辨明,反正咱们也欲前往金家庄,大可趁机求得证实,事不疑迟,天亮以后,咱们就动身。”阿媛皱眉道:“这具尸体”高翔接口道:“咱们可以托丐帮为他收殓,派人送回洛阳去,为了掩蔽行踪,连我们也不能从陆路走,最好雇舟溯汉水上行,到襄阳以后再走小路。”阿媛振衣而起,道:“那就索性现在先去丐帮,如果等到天亮,带着一具尸体,只怕才出客栈大门,就会落在人家眼中了。”高翔点头,道:“说的是,咱们立刻就走。”抱起翻天鹞子仇云尸体,两人先后跃墙而出。丐帮洞庭分舵,设在岳阳城西一间破败的二郎庙中。高翔和阿媛带着仇云尸体,来到二郎庙,刘铁辉以及穷家二圣正在调息伤势,他们三人在君山分别被追魂手所伤,幸得阿媛各赠一粒金露丸,伤势才没有恶化。独臂穷神刘铁辉听高翔述了经过,对运送仇云尸体之事,一口答应,但丐帮众人却不赞同高翔前往金家庄踩探。刘铁辉沉吟半晌,正色说道:“高少侠惦念父仇,急于查寻天火教主是谁,这一点咱们不难体谅得出少侠心情,但如说玉笔神君金阳钟便是天火教主,却使人不敢相信。前日在云溪李家荒园,擎天神剑黄承师亦曾当面责问史少庄主几个疑问,当时咱们也动了疑心,但事后细想,又觉不甚相符,高少侠千万别中了人家嫁祸东吴的诡计对好。”高翔忙问:“黄承师说过什么疑问?”于是,刘铁辉便将李家荒园经过,详细说了一遍。高翔惊道:“这几点疑问,正是黄承师曾经告诉过我的,不知那史雄飞怎样回答?”刘铁辉道:“史少庄主当时承认确有其事,但那日金阳钟夜间回庄,却是为了一件私事,并非有意回避众人,史少庄主曾面允第二天君山之会过后,要请金庄主亲自为大家解释,却不料一场突变,群雄死伤而散,此事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高少侠欲往开封,我等自不反对,但最好仍以晚辈之礼正面相见,当面请他解释,能信则信,不能信亦不致亏了礼数。如果暗中往探,一旦被人发现,终嫌不够磊落光明,刘某直言,还盼少侠三思而行才好。”苦行丐吕无垢也道:“金阳钟早已名满江湖,受各方景仰,以他今日地位,与武林盟主有何分别,他何必又另设天火教,做那画蛇添足之事?老化子也对黄承师的活有些不信。”高翔听完这番话,不禁大感为难起来。论理说,独臂穷神刘铁辉的话绝对没有错,无论金阳钟涉嫌有多重,在事情未能确定证实以前,暗往踩探,自是有失光明磊落之事。何况,金阳钟和青城三老素所交往,且为父执,金凤仪又对他情谊绵绵,一片真挚,他高翔自命英雄,焉能暗存猜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如果他依然照刘铁辉的意见,正面请求金阳钟解释,不仅无法问出密室的密密,一旦打草惊蛇,再要查寻真象,那就更没有机会了。况且,金阳钟既为父执长辈,当面询问心中疑点,不仅难以措辞,有些事根本问不出口,譬如“七星金匕’曾在秘室出现的事,金阳钟只要反问一句:“谁在庄中看见过?”春兰已死,叫他再怎样回答?再如“冷面阎罗”谷元亮伤眼的经过,金阳钟并未承认是自己目睹,仅称是听九天云龙告诉的,这事如不能请出父亲九天云龙,如今谷元亮也已作古,死无对证,又怎能问得明白呢?刘铁辉说的是理,高翔顾忌的是,情与理虽不悖行,有时却难以兼顾。高翔沉吟半晌,终于愧然颔首道:“刘帮主之言,启人痴迷,在没有拿到确切的证据之前,金阳钟仍是父执长辈,我的确不该生出窥探的心来。阿媛,咱们就等到了金家庄再相机行事吧!”两人告辞退出二郎庙,天色初明,刘铁辉和二圣亲送出庙,几人刚刚跨出庙门,忽见一条人影急急窜掠而至。独臂穷神刘铁辉瞥见是名丐帮弟子,忙沉声喝住,道:“什么事如此慌张?”那化子猛住身形,仓惶跪倒,答道:“弟子是本舵巡行小组何斌,有急事呈报。”刘铁辉叱道:“有事按级呈报,你没看见客人在吗?慌慌张张,成何体统!”那化子被帮主叱责,怎敢吭声,垂手跪在一边,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直到刘铁辉和高翔、阿媛作别,才急急对跟在后面的洞庭分舵舵主低语了几句。舵主一听,脸色顿变,喝问道:“这事当真吗?”化子道:“弟子哪敢虚报,适才亲眼见三派已经围了客栈……”那舵主摆摆手,连忙将情报转告了刘铁辉。刘铁辉也是骇然一震,立即扬声叫道:“高少侠请留步。”高翔和阿媛已走出一箭之遥,闻声却步回身,诧问道:“刘老前辈还有什么吩咐吗?”独臂穷神刘铁辉面色铁青,勉强笑了笑,拱手道:“适得急讯,须与少侠商榷,请二位人庙再谈吧!”高翔听了这话,真是满腹疑云,却又不便再问,只得带了阿媛,重又进入二郎庙。刘铁辉一面吩咐闭门,一面分派舵中高手远远布桩,多放眼线,一切措施,如临大敌,其情景甚至比开封邀斗“忤逆双煞”尤显紧张。高翔只当丐帮又遭遇到什么强敌,却又是未便询问,好容易等到刘铁辉一切安排妥当,分舵弟子几乎已经全部离开了二郎庙,殿中仅剩下二圣等三五人。独臂穷神刘铁辉面色凝重,回到大殿坐下,这才正容说道:“少侠和杨姑娘不必再回客栈去了,店中费用,老夫已令人代付,寄放衣物,不久也可以取到,只等雇船的弟子回来,老夫就亲送二位至江边登船。”高翔惊诧道:“前辈为何如此安排?难道……”刘铁辉轻叹一声,道:“不瞒少侠说,你们刚离客栈不久,那地方已被黑白两道人物重重包围,这虽然是出于一时误会,但要解释明白,却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奏效的……”高翔勃然变色,道:“他们包围客栈,是为了我和阿媛两人吗?”刘铁辉点点头,道:“正是。”高翔接口又问:“那些人是谁?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刘铁辉摇摇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缓缓说道:“提起这件事,丐帮很早已听到风声,却未想到他们发动得这样快。推论起来,起因自然是杨姑娘令尊的两粒霹雳震天球,追溯主因,乃是少侠雪山古堡之行,引起的谣传误会。”高翔极力镇静自己,正色道:“前辈能再说得明白些吗?”刘铁辉道:“自从少侠抵达洞庭,武林人物中便开始传言,都说少侠此次前往雪山古堡,曾亲手杀戮武林各门各派多年前失陷在天火教的高手近百人之多,不知这话可是实情?”高翔听了猛然一震,竟怔怔他说不出话来。刘铁辉察言观紧,不禁又是一声轻叹,继续说道:“据说那些人,都是各派盲宿尊长,多年前被天火教胁持失踪,生死成谜,各派弟子曾经多方设法寻觅,均未见到丝毫线索。半月之前,一夜之中,忽然都在各派中枢之地,见到当年掌门尊长的尸体,大多残肢断腿,血肉模糊,而尸体上,分别留着一张同样的字条,说明乃系死于高少侠之手。”高翔脸上刹时涌上一抹愧容,俯首道:“不错,那是我做的,但当时为了自己活命,也中了天火教主的借刀杀人之计,我……我事先并不知他们的身分,更不知道他们已迷失了心志……”刘铁辉长叹道:“唉!这是一场百口莫辩的误会,老夫初闻讯息,尚不肯相信,及待山左廖家神刀,滇边降龙寺,以及仙霞岭青云观主联袂赶来湘北,才感觉事情严重。所以,一面委请二圣连夜兼程先来岳阳,一面分遣帮中伶俐弟子,打听少侠下落,欲当面询得实情,方能作排解的打算。哪知李家荒园我等晚到了一步,君山之下,杨大侠又挟怒打出两粒震天球,杀机一起,血债纠缠,才有今夜的变故,唉!”高翔愕然望望阿媛,苦笑道:“现在才明白,原来那三艘方舟,竟是为了寻找我而来的。”阿媛却愤然作色道:“我爹爹使用震天球固然不该,这件事却跟翔哥哥无关,他们凭什么倚多寻衅,咱们还有一粒霹雳震天球,逼不得已,大家不妨再拚拚看。”独臂穷神刘铁辉忙道:“杨姑娘,话不是这么说,杀孽无边,可一而不可再,何况山左廖家等三派,在武林中向来名声正直,并非邪恶之流,此次为师门尊长而来,于情于理,也不能过份责怪他们。”阿媛哼道:“他们尊长被天火教囚禁了许多年,无力援助,偷生贼窟,生不如死,翔哥哥代他们解脱痛苦,他们应该感谢才对,怎么有脸反来寻仇?”刘铁辉道:“正是天火教趁机挑拨所致,我等将心比心,也难免会生此误会……”高翔毅然起身,道:“既然如此,让我亲自去见见他们,当面将实情向他们解释。”苦行丐吕无垢沉声拦阻道:“三派正当愤怒之中,少侠如果前往,必然引起激愤,那时候,越描越黑,就更不好了。”高翔大声道:“我不跟他们动手,只把那日古堡中经过面告天下群雄,请他们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他们换了我,又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行?”他说这话时,内心痛苦,眼中蓄着两眶热泪,无限委屈,只恨无处倾吐。刘铁辉黯然劝慰道:“少侠不必难过了,误会总有解开的时候,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将来他们自然能慢慢了解少侠不得已的苦衷,好在三派掌门人并不认识少侠,昨日在君山也没有跟少侠照面,老夫已经觅妥船只,委屈二位一些,先脱是非之地,让老夫慢慢设法向他们解说。老夫相信,他们也不是不识好恶的莽汉……”高翔不期默然垂首,阿媛却扬声道:“翔哥哥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这样脱身一走,将来传扬天下,岂不被世人耻笑咱们情虚胆怯了吗?”刘铁辉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二位就当权且看在老夫薄面,待得天火教真形暴露,诸事大白,那时不用多费唇舌,自然水落石出,误会冰消。”高翔沉思良久,感慨地道:“媛妹,不可辜负各位前辈一番盛意,咱们反正要离开岳阳,就忍辱一时吧!”说着,仰面苦笑,长长叹了一口气,喃喃又道:“唉!这真是‘灌尽三江水,难洗满身冤’。”冷丐梅真双目一亮,接口道:“古来英雄豪杰,谁不是历尽艰辛,受尽屈辱?少侠心胸磊落,气度宽宏,常人难及,老朽正为武林庆幸得此奇才呢!”高翔抱拳一拱,惨然微笑,一言未发,转身走出了二郎庙。刘铁辉和穷家二圣亲自护送,抵达江边时,一轮红日,已经高悬空际。丐帮弟子早雇好一艘江船,解缆待发。刘铁辉直送二人进入船舱,紧紧握着高翔的手,激动地道:“少侠勿忘老夫之言,多多珍重,凡事忍耐谨慎,万不可意气行事,丐帮弟子,随时愿供驱策。”高翔苦笑颔首作别,刘铁辉等退回岸上,吩咐船家放下舱帘,方才启旋离岸。船离岳阳,婉蜒东下,高翔闷坐船舱,剑眉深锁,终日未发一语。阿媛见他心情沉重,也觉愤愤难平,草草用了饭,倒头便睡。膝陇一觉,轻舟顺水,黄昏时,刚过白螺矾江面,忽然迎面驶来三艘大船。此处已是大江,水面辽阔,三数艘船迎面对驶,本来不会觉得异样,高翔正闷坐窗边,掀帘闲眺,目光过处,却蓦地眼中一亮,原来三艘大船船桅上,各插一面绣龙三角旗,旗上斗大一个“太”字。他心头微动,暗忖道:“这些一定是太湖三十六寨的船只了,施风掌盛世充大哥待我不错,久欲往太湖一拜都未得便,今日难得遇上,理当过去见见……”但继而又忖道:“唉!罢了,罢了,我满身羞辱,蒙冤脱走,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人?”矛盾,羞愧,屈辱,自卑……复杂的情绪,使他木然未动,渐渐的双方距离已近,夕阳掩射下,只见大船上水手尽多穿着黑色水衣水裤,携带鬼头刀,分立舷边。驶到近处,大船上水手突然扬起红旗,大声呼叫道:“停船!停船!”船家认得那面红旗,正是代表水路绿林响箭,慌忙落下风帆,转舵移舟,同时在船头插上一面白色小旗。船老大抛过绳缆,亲自跨上船头,依照江湖规矩,抱拳拱手,拇指一翘,问道:“龙头有何事见教?”正中一艘大船舱帘掀起,负手走出一个身着淡墨长衫臂缠黑纱的中年文士,含笑颔首,一双精目,向江船上疾扫一遍,道:“老大是才从洞庭来的不是?”船老大遂急忙躬身答道:“正是。”中年文士又点点头,道:“那么借问一声,贵舟是搭客?还是载货?”船老大推笑道:“小的是行走两湘水道的客船,今日受雇洞庭穷家帮,送两位客人前往襄阳。中年文士眼中一亮,笑道:“既然是穷家的客人,彼此都是线上朋友,何不请来一见?你就说在下大湖钱算子马无祥诚邀一晤,有事商询。”船老大诺诺连声,退人舱中,低声将经过向高翔重复了一遍,道:“这位马舵把子,是太湖水道上顶顶有名的高人,客官就见他一见,料来不会有什么事故,小的靠江吃饭,不得不依水道规矩。”高翔略一沉吟,道:“你去告诉他,就说船上是普通客商,已经睡了,不见也罢。”那船老大正感为难,阿媛也从隔舱闻声而至,接口道:“翔哥哥就见见他有什么要紧?顺便也问他盛大哥归葬的事,是不是真如金阳钟所说。”高翔道:“我何尝真的不愿见他,只是咱们负冤离开洞庭,刘前辈一再叮咛隐密行踪,一旦相见,势必耽误行程……”阿媛不待他说完,抢着道:“怕什么?咱们又不是害怕谁?这般躲躲藏藏算什么意思!你不见他,我也要见见他。”说着,转身推舱跨了出去。高翔无奈,只得也紧紧跟着登上舱面。那铁算子马无祥似乎想不到船上竟是两位英姿飒飒的少年男女,微微一怔,随即含笑道:“阻扰二位行程,马无样谨先谢罪,敢问二位如何称呼?可是才参与群山天魔大会返来的么?”高翔拱手道:“在下兄妹经商路过洞庭,买舟东行,并不知道什么天魔大会”铁算子马无祥目光如炬,在两人身上扫视一遍,哈哈笑道:“真人面前何用假言?二位英雄英华内敛,分明都有一身高明武功,岂似贩卖之辈,马无祥旁的不敢自诩,一双钝目却尚未走过眼。”语声微顿,神情变得肃穆凝重,接着又道:“不瞒二位说,马某原本欲借洞庭魔教会期,前往寻访一位少年朋友,途中因故耽延,会期适过,所以才沿江探询讯息,纯系挚诚,并无恶意,二位……”阿媛在旁忍不住,脱口问道:“你要找的少年,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马无祥道:“那人姓高,单名一个翔字,乃是青城山庄九天云龙的二公子”一句未完,阿媛已抢着一指高翔,道:“算你找对了,这就是翔哥哥。”高翔欲待阻止,业已无及,那铁算子马无祥一听之下,登时面露惊喜之色,肩头微晃,人已掠上小船,激动地道:“果然是高少侠?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盛大哥阴灵护佑,总算叫马某找到高少侠了。”高翔诧异不已,追问道:“在下与盛世充大哥结识,系在开封金家庄中,其后盛大哥遇害,伴灵护送回到太湖的,也是金家庄的人,马大哥怎会知道高翔贱名,不辞千里,前来寻觅的呢?”铁算子马无祥仰天发出一声长叹,道:“一言难尽,二位请移敝舟,让马无祥慢慢奉告详情吧!”同时向舷边水手沉声道:“还不快替高少侠搬运行李,取十两银子,重重赏这位船老大。”高翔情不可却,只得怀着满腹疑云,跨上了大船……铁算子马无祥迎接高翔和阿媛同登大船,立刻吩咐设席,三艘大船缓缓掉头,向武汉驶去。席间,高翔又问起原因,马无祥感慨万千地道:“盛大哥一腔热血,金府作客,原是要联络同道,共谋对付天火教,不料壮志未酬,便遭惨死,那日金家庄少庄主史雄飞护灵返回太湖,寨中弟兄恍如晴天霹雳,一再追问死因,那史雄飞语焉不详,众疑难释。“马某于悲愤之中,受命继掌水寨,含泪设誓,无论如何要替盛大哥洗雪血仇,追查凶手;当时,大家虽然都觉盛大哥死得不明不白,但因玉笔神君金阳钟一向望重武林,谁也没有想到金家庄身上有何可疑?“但是,第二天,史雄飞才走,黄山擎天神剑黄承师即匆匆赶到太湖。”高翔猛然一震,恍悟道:“哦!他怎么说?”马无祥道:“黄承师特意赶来太湖,述说当夜盛大哥遇害经过,同时也告诉马某一件惊人消息。据他说:盛大哥遇害之时,曾与高少侠和杨姑娘在房中密谈,凶手诱使少侠等出房,趁隙下手,事后,盛大哥临终时,又给了高少侠几样物件?”高翔点点头道:“确有此事。”马无祥接着道:“黄承师又说:凶手是谁,高少侠比谁都知道得多,他曾在第二天与少侠相逢于庄外林中,少侠亲口告诉他,指出那凶手竟是金家庄少庄主史雄飞!”高翔骇然惊道:“什么?他是这样告诉你的么?”马无祥坚决地道:“马某志切盛大哥血仇,句句实情,绝无虚假,难道黄承师说的不对吗?”高翔苦笑一声,道:“他这般张冠李戴,不知是什么意思?”及见马无祥茫然不解,才又继续说道:“黄承师前段叙述,都是实情,但最后一句话却是捏造。那天金家庄惨变发生,依我揣测,只疑心阴阳双剑,后来在庄外林中,是黄承师告诉我,据他说:他曾在暗中窥见,下手之人乃是史雄飞,当时我犹不敢相信,他怎么倒说是我告诉他的呢?”马无祥切齿道:“是谁说的,无关重要,只要能查出真凶,不管他是阴阳双剑也好,金家庄也好,咱们大湖三十六寨弟兄,舍命捐躯,也要替盛大哥报仇。”高翔吟沉吟一下,于是取出药瓶、银牌,以及那一片盛世充从凶手身上扯下来的黑色衣角,一一交与马无祥过目,并且将经过详情,复述一遍。那只药瓶和银牌,马无祥都已见过,唯独那片破碎衣襟,使他深深沦入追恨悲伤之中。他将那片衣襟反复检视,一再细看,最后问道:“依少侠判断,这片衣襟最可能是淮身上的呢?”高翔凝容道:“当时我很疑心阴阳双剑,后来见他们身上并非黑衣,是以存疑未敢忘断,但是,第二天在庄外林子里,却见擎天神剑黄承师身上,竟是着的一袭黑衣!”高翔摇头道:“那时林中黑暗,我也无法细看,交谈未久,他便匆匆遁走,这一点倒没有看得太清楚。”马无祥立刻又陷入沉思之中,喃喃说道:“奇怪!奇怪!若论黄承师的身份名声,以及与太湖交情,这事怎会是他干的?”高翔叹道:“马大哥!这正是咱们至今不敢定下谁是凶手的主要原因,世上稀奇古怪之事,的确大多了。俗语说:人心难测。就拿玉笔神君金阳钟来说,如果黄承师无此可能,金阳钟就更不可能涉上嫌疑了。”马无祥用力一击手掌,道:“对!江湖险诈,人心难测。要追查真相,就顾不得他们平素言行名望,也许金阳钟和黄承师根本就是一丘之貉也难说。高少侠,你愿意将这幅衣角,送给马某么?”高翔爽然道:“马大哥只管拿去,咱们跟盛大哥虽只一面之识,彼此坦诚论交,许为知己,他的事跟小弟家门深恨以及武林隐祸,都有极大关联,小弟愿与马大哥携手合作,共同追查那手段毒辣的天火教凶手。”马无祥欣然大喜,连干数杯,又问起高翔欲往何处,高翔并不隐瞒,便将欲入金府查探几点疑团的为难之处,一一向他说了。铁算子马无样笑道:“这有何难?马某这就奉陪二位前往开封,高少侠只管明人金家庄,至于探查密室的事,尽可交给马某人,马某虽才疏力薄,自信还能替少侠完却此心。”三人一见如故,倾心畅谈,直饮至深夜,席间又商量如何着手,如何联络等等细节,方才散席归寝。第二天船抵鄂州,马无祥打发手下三艘大船驶回大湖,自己却伴高翔和阿媛,游览鄂中名胜,登临黄鹤楼,泛舟鹦鹉洲,盘桓两日,另雇较小江船,溯汉水上行,遥指襄樊。在仙人渡舍舟登岸,三骑骏马,兼程北进,疾行三日,已距开封不远。铁算子马无祥拱手作别,道:“金家庄耳目颇灵,咱们再要同去,必使金阳钟起疑,马某先行一步,你们缓缓而行,抵达开封时,彼此能相差半日时光,就不会引人注意了。”他正要纵马先行,阿媛忽然扬鞭叫道:“马大哥,等一等。”马无祥勒马回顾道:“杨姑娘还有什么事?”阿媛偷偷望了高翔一眼,俯首道:“我跟你一起去。”马无祥和高翔同感一惊,不约而同讶问道:“你……这是为什么?”阿媛仰起面来,目注远处,轻轻嘘了一口气,强笑道:“我想了很久,那金阳钟对我早已存了猜忌的心,上次不欢而别,君山会上又成仇家,假如我再跟翔哥哥同往金家庄,必然会惹他生出警觉来,倒不如我跟马大哥一路,暗中人庄刺探,翔哥哥却依礼跟他相见,假如查出那间密室固然好,就算查不出来,反被他们发觉,这样也不至于使翔哥哥无法下台,迫得非拉破脸面不可。”道理固然正大,但高翔略一沉吟,便猜出她的意思,定是为了金风仪,当下笑道:“这么说,我上次也是从金家庄中不辞而别,再去相见,亦无意思,倒不如大家都从暗中踩探,反而方便。”阿媛正色道:“不!丐帮刘帮主说得对,事无佐证之前,金阳钟总是你的父执,你这样做,要是探查不实,显得于礼有亏,我和马大哥却不同,出入金家庄,并无顾忌,成与不成,都不会影响到你。”马无祥想了一会,笑道:“杨姑娘说的也是正理,依我看来,如果高少侠信得过马无祥,杨姑娘就跟马某同行,也无不可,好在咱们已定下联络之法,随时互通讯息,这倒是使得的。”高翔见阿媛坚持分途,竟难勉强,终于默然应允,叮嘱一番,在朱仙镇附近,三人分作两拨,马无祥和阿媛并辔先行。高翔独自策马进入朱仙镇,索性寻了一家客栈歇息一宵,第二天孤骑上路,黄昏时才抵达金家庄外。金家庄墙垣高耸,俨然如故,垂柳扶着斜阳,和上次并无两样,但高翔旧地重临,心情却大异先前。庄丁通报不久,一条人影从内庄疾迎而出,正是玉笔神君金阳钟。金阳钟一见高翔,脸色一阵激动,四目相对,眼中竟然蓄着满满两眶泪光,用手指着高翔,嘴唇牵动,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高翔初不料他对自己竟会这般亲切,心中登时泛起无限愧作,抢行几步,屈膝跪倒,叫道:“侄儿叩请金伯父安好。”金阳钟大袖一拂,一把将他扶住,两行热泪,顿时夺眶而出,好半晌,才凄然笑道:“好孩子,伯父找得你好苦……”他脸上虽挂着笑容,其情凄楚,下面的话竟哽咽无以为继。高翔天性纯孝,不期然星目泪落,俯首叫了一声“怕父”,也希嘘无法成声。过了好一会,玉笔神君金阳钟才略带埋怨他说道:“孩子,你心急父仇,壮志虽然可嘉,但你年纪既轻,阅历又不足,盲目闯荡,岂非事倍而功半?自从你不辞而别,老夫焦急,立命雄飞分派快骑追赶,后来还是风丫头回来,才知道你独自去了雪山。唉!傻孩子,这件事你怎么不肯跟伯父商议而行,孤身涉险,万一有了差错,你怎能对得起九泉下的父亲?”一口气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又道:“这些日子,你究竟去过雪山没有?前不久风丫头一直说你会往洞庭,咱们兼程赶去,又没有见到你。”高翔垂首道:“总算不负苦心,已有些眉目了。”金阳钟微微一怔,道:“你已经找到天火教总坛?见到了天火教主?”高翔道:“虽未见到天火教主,却已经获知天火教即将正式开山立派的消息,武林祸胎已成,转眼就将爆发一场血腥之战……”金阳钟“哦”了一声,面现异容,正要开口,忽听身后叫道:“爹!高世兄来了,怎不请进厅中歇息,尽站在这儿则甚?”高翔一扬头,才发现金凤仪不知何时已至近处,正含情脉脉,直视着自己,慌忙见礼道:“世妹别来可好?”金凤仪敛在还礼,不知为什么,粉脸竟浮现一抹红晕,只低低应了声:“托世兄的福……”金阳钟喝令庄丁接去马缰,一手牵了女儿,一手携了高翔,大步进入敞厅,侍女们奉过香茗,高翔目光一瞬,讶问道:“怎么不见史世兄?”金阳长叹一声,道:“唉!别提了,此次为了寻你,雄飞在君山之下,被金刀杨淦使用歹毒暗器霹雳震天球炸伤,险些送了性命,现在伤势尚未痊愈,正在后庄调养。”高翔道:“为了侄儿,害得伯父和世妹千里奔波,史世兄更因此负伤,种种不幸,从此而生,侄儿真是愧作难安。”金阳钟正色道:“以老夫与你父亲多年知交之情,纵冒万险,也是义不容辞的事,在伯父面前,不必拘礼客套,倒是你快把雪山之行经过,告诉伯父,咱们好好商量一个计策出来。”高翔毫不隐瞒,便将前往雪山古堡,如何闯堡动手,如何被迫杀死各派高手,以及天火教恐吓之辞,一一详述了一遍。金阳钟凝神倾听着,脸色时而惊讶,时而沉重,神情变幻莫定,等到高翔说完,突然脱口问道:“这么说,你并没有见到那位天火教主,他却暗中将你认识清楚了?”高翔点点头。金阳钟顿足长叹道:“这一来,你祸已不远……”高翔掀眉道:“伯父的意思是……”金阳钟道:“你不知道,那天火教主心机阴沉,手段歹毒,一向行事毒辣,使人防不胜防,你父亲费尽苦心,将你藏在石穴中抚养长大,不敢以你示人,正是惧他施展斩草除根的手段。如今你独往古堡,正面跟他朝向,从此,他必欲得你甘心,而天火教徒尽皆深藏不露,也许早已匿身在你四周,对你下手,可说易如反掌……”高翔做然道:“侄儿孤身只剑,出入他总坛所在,他也并没有把侄儿奈何得了。”金阳钟正色道:“明枪易躲,暗剑难防,他从前不知有你,今后势必不会再轻易放过,你在洞庭所遇,便是他借刀杀人之计。唉!傻孩子,你不知那老匹夫有多卑鄙……”高翔猛然心中一动,截口道:“难道伯父知道他是谁?”金阳钟哑然一怔,面色顿时变得一片苍白,愣了片刻,才摇头苦笑道:“伯父怎会知道他是谁,这不过是从许多被害之人遭遇经验,推断而得罢了。”接着,语气一转,又道:“孩子,你形藏身份已露,千万不能再独自行走江湖,好好在庄里安住一段日子,天火教既有开山立派之意,事情不久即可明朗。至于各派对你的误会,伯父尽量设法代你解释,凭我这张老脸,他们谅来总要卖卖交情的。”高翔口虽不言,心里疑云更盛,暗忖道:你话里已漏出语病,就是不留我,我也要多住几天了。玉笔神君金阳钟立命排席,亲切款待高翔,特地将自己书房收拾出来,备作卧室。高翔却道:“侄儿幼居山洞,已经养成独居的习惯,如住在伯父书房,只怕时常出入惊扰了伯父。”金凤仪明眸一转,笑道:“既然高世兄喜静,不如把后园那栋小屋收拾出来,高世兄一定喜欢。”金阳钟沉吟道:“这个……年轻人独处深园,侍应不便,只怕不很合适……”高翔忙道:“不要紧,世儿最喜欢花草作伴,就依世妹的安排好了。”金阳钟笑了笑,未再坚持,便命丫环打扫小屋,铺设床帐。夜深席散,金阳钟亲伴高翔步人园中,两名侍女持灯前导,扶花分柳,来到一栋精致的小屋,内中陈设显然都是新置的。金阳钟叮嘱道:“这间房子,本是拙荆在世时诵经之所,久已荒弃,园中时有怪异之事发生,贤侄最好不要独自入园行走,倘欲散心,叫风丫头陪你一块儿为佳。”高翔暗笑,表面却连声应允,待金阳钟去后,遣开侍女,独自闭门行了一会功,便轻轻推门步人园中。他仅闻春兰说起园中密室,并不知道秘室的确实所在,暗忖:“我今日初至,也许金阳钟会叫人暗中监视我的行动,最好不要打草惊蛇,引他起了戒心。”略为闲散了一圈,游目打量,自己所居小屋原来仅是园侧一角,相距十余丈处,有一个园门,隔门而望,小楼隐约透出灯光,想必那就是金凤仪的绣楼香闺了。高翔徘徊小园门外,几次要想越墙入内一探,终因小楼上灯光未熄,未敢造次,姗姗又回到小屋,和衣仰卧床上,心里暗暗盘算着刺探的方法。大约三更方过,突然听得一声轻微的衣袂飘风声响,从二十丈外轻轻掠过。高翔心念一动,金府深夜行人?难道是铁算子马无祥和阿媛?他人随意动,翻身跃起,悄悄拉开一丝窗隙,抬目望去,果然,后园墙头上,并肩立着两条人影,正是阿媛和铁算子两人。高翔见他们居然毫不掩蔽身形,挺立在墙头上,暗叫一声:“荒唐!”手拨窗帘,正要闪身出屋,猛瞥见另有两条人影,正借着花草掩蔽,缓缓向园中而来。他来不及出声招呼,顺手从桌上抓起半截残烛,手臂一扬,穿窗向墙头上射去。风声入耳,阿媛螓首一侧,纤手疾探,将半截残烛接住,一看之下,骇然轻呼道:“马大哥,留神有人!”话声乍落,一带铁算子马无祥,两人齐齐飘下墙头,隐入一丛花树之后。这时,那两条人影,恰好也到了园门,身形双展跃登墙头……那两人各着锦衣,腰悬长剑,正是玉笔神君金家庄的锦衣武士。两人立在墙上,运目向园中仔细搜视了一逸,其中一个低声道:“老张,奇怪吧!刚才分明看见墙上似有人影,怎么一转眼又不见了?”另一个摇摇头道:“什么大胆狂徒,敢到金家庄来惹事,我说庄主未免也太谨慎了,小姐住在园中,高少侠就在园门外,就算有人潜进庄来,有他们二位,还愁什么?”那人笑道:“这就是你老张差劲的地方了,试想高少侠和小姐,都是知礼谨慎的人,一墙之隔,谁也不会轻越一步,有什么响动,反而彼此都不便出来查看,所以庄主才命增加巡夜人手,这是为了替高少侠安全作想,正是庄主一番苦心。”老张也吃吃笑道:“如此说,那更是大哥不必多此一举啦!高少侠和小姐,迟早还不是一双两好,索性由庄主替他们办了喜事,金家姑爷,谁还敢动他?这园子里也省下许多人手。”那人忽然轻哼了一声,道:“事情只怕没有这么简单,你不知道咱们那位少庄主的心事吗?真要是小姐嫁了高家,嘿!以后的乐子可大啦……”老张连忙沉声打断他的话头,道:“老赵,快别信口胡说,主儿就在近处,引起是非,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高翔几次想推窗出来,无奈他们正谈着自己,又忍耐住没有动,直到此时,那两名锦衣武士话声敛止,正欲双双入园搜查,连忙轻咳一声,依呀推开窗榻,闪身而出,沉声问道:“墙上是谁在谈话?”两名武士回头见是高翔,急急退落下来,抱拳致礼,道:“是小的们奉命巡视后园,不想惊动了少侠,怎么少侠还没有睡?”高翔故作一哦,笑着还礼道:“在下有择席的习惯,初换住处,不易熟睡,这园子里还有小姐和侍女们,何劳二位簧夜巡查呢?”那姓张的笑道:“庄主为了高少侠安全,才特命增加巡夜人手的。”高翔笑道:“金伯伯真是太周到了,在下住在园侧,自信还能自保,二位尽管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故,我会替你们留意的。”那两名武士互望一眼,感激地道:“少侠如此谦虚随和,小的们却不敢怠忽庄主的严命。”高翔道:“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也睡不着,你们日间服勤已经够辛苦了,深夜不必再劳累,这事不让庄主知道就行了,二位只管去休息,一切有我承担。”两名武士连声道谢,躬身退去。离了后园,高翔还听见老赵轻轻对老张道:“人说高少侠谦虚知礼,果然不错,看来比那一位少庄主强多了……”语声渐渺,两人已远离了后园。高翔直等到他们去远,方才闪身掠过园墙,低叫道:“马大哥,阿媛,你们可以出来了。”铁算子马无祥和阿媛闻声转出花树丛,马无祥赞道:“金阳钟不愧武林翘楚,手下家将,耳目身手已如此了得,方才若非少侠飞烛告警借口将他们遣走,咱们险些露了形迹。”阿媛抿着小嘴笑道:“当然啦!人家是听了姑爷吩咐,怎敢不遵?”高翔俊脸一红,沉声道:“媛妹,不许笑闹,此地并非安全之地,请到我的房中再谈吧!”他招招手,领马无祥和阿媛越墙退出后园,回到小屋中,不敢燃亮灯火,三人就在黑暗里坐下。高翔把自己人庄后跟玉笔神君见面经过,大略说了一遍,又问起二位探园情形,铁算子马无祥摇头道:“我们也是昨日才到开封,现住在城中西大街水竹轩,那儿并非客栈,主人曾与太湖有过交情,借地暂住,以便躲避金家庄耳目,昨天夜里,我和杨姑娘曾来往里踩探地形,但是并没有进入后园……”高翔诧道:“为什么?”马无祥道:“咱们才到前厅,就看见玉笔神君正接待一个怪客,两人在厅中对面而座,低声交谈,左右连一名侍女丫环也没有,好象正谈论着什么极机密的事,我们临时起疑,便在厅外潜伏窃听,但他们语声极低,竟听不真确。看那神情,仿佛是那怪客有事要求金阳钟协助,而金阳钟却极力推辞,两人争论了几句,结果竟不欢而散,三更过后,那怪客就独自走了。”高翔心中一动,忙问道:“那怪客是男是女?你们见过没有?”马无祥摇头道:“那人用彩中覆面,穿的绫罗衫裙仿佛是个女人,但说起话来,语声粗哑,举止动作,又像是个男子,当时把我们都弄糊涂了。”“身着罗衫,面罩彩巾,语声粗哑……”高翔细细咀嚼这几句话,突然机拎泠打个冷战,脱口道:“难道会是天魔教教主姬天珠?”马无祥迷惑地道:“我没有见过姬天珠是何模样,但昨夜那人,非男非女,妖形怪状,实在叫人看了呕心。”高翔立即追问道:“他三更后离去,你们有没有跟下去看看他落脚之处呢?”阿媛抢着道:“谁悦没有?咱们差一点回不来哩!”高翔愕然注视,忙问经过。铁算子马无祥脸上掠过一抹惭愧之色,缓缓道:“杨姑娘说的不错,咱们若非躲得快,险些无法全身而返,那人离开金家庄,临去的时候,曾经狠狠对金阳钟说过一句:‘好!你既然仍旧执迷不悟,将来不要后悔。”说完,独自离去,并未经过庄门,却飞身由庄后小径越垣而出。“当时,金阳钟木然坐在厅上,既未起身相送,也没有拦阻之意。“我和杨姑娘对那怪客起了疑心,便悄俏蹑踪追出后庄,那人身法十分快捷,直飞出半里多,道旁早有一个十分丑恶的老婆子牵马而待……”高翔听到这里,忍不住岔口道:“那老婆子是不是满头白发,一身黑色长袍,背后有一只革囊,放着十二柄飞刀?”阿媛点点头道:“一点不错,正是那模样。”高翔跌足道:“这么说,那怪客必是天魔教主姬天珠无疑了,你们追下去又如何呢?”马无祥惊愕地望着高翔,片刻之后,才继续说道:“那姬天珠脚程本来已比我们迅速,又有坐骑代步,两骑一直向东驰去,我和杨姑娘只得放开身法追赶;谁知竟暴露了身形,被那老婆子发觉。“那婆子桀桀怪笑,反手疾扬,抖手打出两柄飞刀,我们奔得正急,险些躲避不及,杨姑娘挥剑震落了一柄,长剑差一点被震飞脱手,我一看不妙,仰身倒卧,虽然躲开正面,肩头衣衫,已被划破。我们不敢再追,扭头便跑。“那老婆子返身勒住坐马,一连又发出三柄飞刀,这一次亏得我已有准备,手中扣了一把铁算子,用满天花雨手法打出,才算将飞刀击落,狼狈回到城中。杨姑娘和我都出了一身冷汗,检视肩上衣襟破裂的地方,敢情那老婆子飞刀上竟是淬过毒的,天幸未被她伤着了肌肤。”高翔听罢,默然凝神沉吟良久,才黯然叹道:“今天我抵达庄中时,金阳钟对我爱慰有加,当时我真的有些动摇,暗责自己不该诬陷了他,谁知他果然心口不一,阴怀诡诈,实在叫人不寒而悚。”顿了顿,又道:“鬼叟信中,只说金阳钟跟天火教有极深渊源,却没想到他跟天魔教原来也有交往,我住在这庄中,日夕与虎狼作伴,岂不是太可怕了?”阿媛道:“到现在为止,虽然还不能确定金阳钟是不是天火教主,但事实证明,最少他跟天火教,天魔教都有关系,他还口口声声要为你雪冤复仇,这不都是骗人的鬼话么?咱们索性跟他翻了脸,把这些虚伪奸诈,公诸天下。”马无祥却摇头道:“事不可操之过急,我的意见,反正他现在暂时对高少侠并无加害之意,高少侠尽可假作不知道这些秘密,仍然留在庄中,咱们里应外合,先找到他确切身分的证明,然后决裂公诸于世,也还不迟。”阿媛嘟着嘴道:“话虽然不错,但谁知道他现在对翔哥哥是什么心意?说不定他已经起了谋害之心,才故意留翔哥哥住在庄中,早晚遭了他毒手,还不知是怎样死的呢!”马无祥想了想,从怀中拿出一瓶药未,递给高翔道:“这是马某早年得来的一瓶‘犀角粉’,功能解毒避毒,少侠留在身边,每餐用饭之前,只消用舌尖沾食少许,如遇毒物便会自然呕吐出来,最是灵妙。我想金阳钟如要暗害高少侠,用武不难防备,必然会在食物中下毒,有这东西,就可无虑了。”高翔接过药瓶,苦笑道:“人与人相处,敌友难分,到此处处猜疑戒备的地步,委实也太没有意思了。”马无祥正色道:“方今世道好险,人心莫测,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金家庄高手如云,戒备周密,少侠难得有此机会住在庄中,行事便利不少,只好委屈一些,暂时隐忍防备,也许不需多久,能够查出一个结果,是友是敌一旦分晓,就不必再冒险了。”阿媛默然想了一阵,也觉有理,忙取出身边半瓶“金露丸”,一并交给高翔道:“这半瓶药丸你也留在身边,万一有变,咱们驰援不及,也可以用它法伤疗毒,还有那一粒霹雳震天球,如到必要的时候,不妨使用夺路脱身。”高翔长叹道:“我自会当心的,今天时已不早,你们暂且回城去吧!让我冷静地想一想,明天夜晚,你们可以直接来这儿见面,但仔细留意我窗口灯光两暗两明以后,表示巡夜的人已经走了,你们才能进园里来,千万不要似今夜大意了。”商议定妥,马无祥和阿媛悄悄潜出金家庄,高翔亲送二人离开了后园,返身回屋,闭了房门,躺在床上却思绪纷乱,久久无法合眼。事至如今,他已经差不多可以确定金阳钟对待自己全是一番虚情假意了,但是,他心里仍然有一个死结解不开,那就是这些事,金风仪究竟知不知道?论理,亲如父女,金阳钟如果创立天火教,荼毒天下武林,为时十余年,再怎么秘密,金凤仪也不可能丝毫不知内情。那么,她也是存心跟金阳钟串演双簧,合作诈骗自己的么?这,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虽然阅历不多,但自从第一次见到金凤仪,就直觉她绝非奸诈邪恶之人,懋功城中仗义援手,正是受这种思想所激发。后来两度相处,从任何言行细节,他都只觉得金凤仪纯真坦诚,雍容高贵,如果说金凤仪也暗怀机诈,叫人如何能相信?”再说,金阳钟如果真是天火教主,放眼天下,十九已入掌握,他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诓骗自己?其目的又安在?在未到金家庄以前,他总是尽量设想金阳钟的可疑之处,现在,他又尽量替金阳钟搜寻理由来解释、辩护,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却越想越觉其中解不通的疑问大多……从午夜,到天明,他反复不断推敲、苦思,转瞬红日已升,洒了满室金黄,可怜他仍然怔怔仰卧在床上,竟未求得任何结论。不久,金阳钟派人来请往前厅用餐,高翔强颜起身,略作梳洗,步出小屋,临动峰前,果然私自服了少许“犀角粉”。前厅餐室中,金凤仪早巳坐在桌边等候,两人互望一眼,微笑颔首,高翔却觉心头噗噗狂跳,脸上不期然涌现一层淡淡的红晕。金凤仪似乎毫无所觉,含笑问道:“世兄昨夜睡得还安稳吗?”高翔不知她何以忽然问起这句话,暗吃一惊,急忙应道:“啊!很好!很好!真的很好……”金凤仪诧异地注视他一会,笑道:“许多人有择席的习惯,初换一个地方,常常不能人睡,我只是想问一问,世兄为何有些神思不属呢?”高翔越发心惊,愕然道:“你……我……没有啊?谁说我神思不属啦?”金凤仪掩口噗嗤一笑,道:“还说没有呢?瞧你……连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了!”高翔浑身冷汗,金阳钟却打须微笑,似乎对这一双儿女相处融洽,感到特别欣慰,摇手道:“择席之病,只有太少出门的人才会习染,你高世兄行走江湖,出入逆旅,要是也有择席的习惯,那不是天天都不能睡觉了吗!”说着,哈哈一阵大笑,相偕入席,举杯欢饮。这一席早餐,三人同桌,金阳钟父女吃得十分畅快,高翔却强颜假笑,食不甘味,一颗心七上八下,惊凛不已。从金凤仪的问话,好象她已经知道昨夜园外事故,但从她神色笑语,又像是并非有心,高翔是个不惯作伪的人,直弄得如坐针毡,好生尴尬。餐后,金阳钟正色对高翔说道:“老夫尚有点琐事,必须离庄数日,凤儿乃女流之辈,雄飞又重伤未愈,你在庄中,就等于半个主人,上下使唤,贤侄要多多偏劳,好在他们都已有一定执事成规,只须督促些就行了,谁要是不听贤侄指派,只管替老夫责罚。”高翔听了,既惊又喜,谦谢道:“伯父外出,史兄尚在,侄儿粗鄙,只怕不堪重托。”金阳钟笑道:“贤侄无家,老夫无子,今后这儿就和你自己家里一样,不须过于谦虚了。”于是,领着高翔往后庄看视史雄飞,高翔留心察看,只见史雄飞面色苍白,双腿创痕累累,内伤亦重,根本无法起床,其情显非虚假。他因史雄飞曾在云溪李家荒园协助丐帮为自己赴援,以致负伤,心里颇生感激之意,殷殷慰问一番,退回前厅,金阳钟稍作嘱咐,果然动身离庄而去。金阳钟一走,史雄飞卧病,金家庄中已无可畏之人,这正是天假良机,有三天时间,大可放手搜查,畅所欲为,但是,高翔却反而踟躅起来。他审度情势,疑心又起,暗忖道:“晨间金凤仪言语古怪,金阳钟突又借词离庄,难道说他们已经发觉昨夜之事,故意布此陷阱,要诱我坠入圈套不成?”但转念又想:“我矢志为桑柳二位师怕报仇,为父亲脱困,为武林同道解难,别说是陷阱,便是刀山油锅,又有何惧,良机不再,管它的,先干了再说。”继而又摇头忖道:“不能!不能!金阳钟如果对我起疑,故布陷井,又怎会将庄中请事尽皆委托于我,他这样做,全系以子侄亲人相待,我若趁此欲遂私念,暗室亏心,岂非有失光明磊落?”不瞬间,暗自又毅然道:”高翔啊高翔!大丈夫但求心正,不虑小节,金阳钟如果真的是天火教主,实乃天下公敌,即使他对我再事笼络,我又怎能被一己私心蒙蔽了大志,无论如何,我要先查个水落石出才罢。”两种反复不同的思想,不停地在他的脑中翻腾,一时之间,委实难以决断。金凤仪见他怔怔的不言不语,神色晴阴不定,忍不住讶问道:“世兄这次到此地来,两日之中,都显得心事重重,有什么疑难事?何不告诉小妹,也好为世兄分忧?”高翔连忙笑道:“没有!没有!世妹不要多心,说起来,只因此次雪山之行,误造杀孽,竟与各派结仇,有时难免自怨鲁莽,忧恨难遣这是有的。”金凤仪叹道:“那是被逼不过,任何人也只好这般处置了,现在微有误会,久后自能明白,世兄又何必总是耿耿于怀呢?心里烦闷,小妹陪你去后园散散步可好?”高翔心中一动,随口道:“愚兄久欲入园一游,只因伯父曾说,园中常有怪异,所以……”金凤仪摇摇头,凄然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怪异的事,那是爹爹思念先母,不愿有人人园乱撞罢了。”两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并肩进入后园,穿花扶柳而行,但见园中凿地成池,堆石为山,满裁四时不谢之花,遍种八节常青之树,花木掩映,浓荫弥漫,景色怡然。高翔心中有事,对眼前景物,哪有兴致领略,脚下有意无意,专向那僻静的地方行去,穿过一丛梅林,忽然瞥见林中阴暗之处,有一栋砖造小屋。他目光如电,一眼就见那栋小屋独处暗中,屋外围有竹篱,却不似有人居住,当下霍然停步,笑问道:“凤仪世妹,林中那栋小屋,是什么人居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