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衣老人脚下挺立,纹风不动,柔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少庄主是聪明人,须知节哀应变,才是为子之道,倘若忧伤过度,庄主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瞑目的。”高翔双膝一软,跪伏在棺木边,放声痛哭。那麻衣老人眼中也噙着莹莹热泪,直等到高翔哭得精虚力弱,这才将孝衣替他披在身上,长叹道:“老庄主在武林中侠名卓著,这几天,闻讯赶来吊祭的武林人物甚多;少庄主不宜再事悲灿,快请成服守制,也好接待吊客,主持善后。”高翔仰起泪脸,问道:“高升,你知道爹爹他老人家是怎么去世的吗?”麻衣老人道:“少庄主请先成服节哀,容老奴细陈。”高翔衡情度理,也觉得不能徒事悲苦,无论如何,爹爹既已仙逝,自己总该遵礼成服,慢慢再查询他老人家的死因经过。于是,无可奈何点点头,挥泪换上了孝衣,那麻衣老人搀扶他坐下,自去门外拾回筝囊、包裹,打了洗面水使高翔略作梳洗。高翔心神初定,这才发觉庄中除了自己和高升外,竟另无一个下人,不觉大感诧讶、麻衣老人才缓缓说起九天云龙去世经过:“一月以前,老庄主突然深夜呼唤老奴,嘱命尽发庄中库存金银,将全庄上下全都遣散,老奴叩问原因,老庄主只说:‘天明之后,将有远行,这次能否生还,殊难逆料。’老奴遵照他老人家的吩咐,第二天便将全庄仆妇全部遣离。”高翔默算时日,正是爹爹要自己前往星宿海的那一天,又问道:“以后呢?他老人家真的离庄了没有?”麻衣老人道:“第二天一早,老庄主独自从庄外回来,一言不发,便命老奴备马,果然离开了青城,直到十天以前,突于深夜单骑奔回庄来,才下马鞍,就摔倒地上,胸前衣襟上沾满鲜血,好似受了极重的内伤。”高翔罢然惊声道:“受伤?他老人家怎会受了内伤?”麻衣老人叹了一口气,道:“当时老奴未暇细问,匆匆将他老人家扶人大厅,老人家开口第一句话就问:‘少庄主回来了没有?”“啊,爹爹……”高翔鼻尖一酸,泪水重又滚滚而下。麻衣老人继续说道:“老庄主又将十八年经过对老奴略述大概;伤势已经垂危,临终之时,要老奴打开衣橱,取出寿衣替他更换,原来他老人家早在十年之前,便已为身后之事预作了安排,橱中衣帽鞋袜,无一不备,老奴见了,也忍不住鼻酸泪落。”高翔插口问道:“他老人家说过受伤的原因没有?”麻衣老人沉吟道:“老奴取出寿衣寿服,一时悲恸,竟忘了问起老庄主是伤在何人手中,不过……”高翔目光一聚,喝问道:“不过什么?你快说。”麻衣老人迟疑了一下,垂头道:“老庄主在断气之前,曾经深自长叹,含糊说了一句:‘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姓符的,你好毒辣的手段……’老奴急急迫问,他老人家却已经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了。”他说这话时,脸上突然闪过一抹愧作之色,但高翔却未留意。高翔只喃喃低念着姓符的三个字,脑中疑云重重,问道:“你来庄中已经多久了?”麻衣老人道:“老奴侍候庄主,已有三十多年。”高翔又问道:“那么,你知不知道我爹爹所识的人之中,有谁姓符呀?”麻衣老人神色一震,摇头道:“老庄主识遍天下,此话却不知意指何人。”高翔切齿道:“既有这句遗言,仇家必是爹爹相识之人,哪怕走遍天涯,我也要找到那姓符的,查个水落石出。”麻衣老人突然惊惶地四望一眼,压低了嗓音急急道:“老奴仅只隐约听见,并不真确,少庄主千万……”话声未落,突听庄门外有人朗声叫道:“门上有人吗?”麻衣老人脸色立变,忙道:“必是吊祭的客人来了,请少庄主跪在灵侧答礼,老奴前去接待。”高翔只得暂将心中疑团收起,整衣侍立灵位一侧,那麻衣老人高升疾步迎出大厅,遥见庄门外正昂然挺立着一个身躯魁伟,满生斑白虬髯,篷头垢面,鹤衣百结的老年叫花。那老叫花目若寒星,精芒四射,背上斜挂一只朱红酒葫芦,身前法结,赫然竟达九个之多。要知穷家帮中人的地位身份,全凭胸前法结多寡区分,普通一个舵主,不过三结,通都大邑掌舵令丐,最多也只有五结,甚至当今穷家帮帮主独臂穷神刘铁辉,也仅只七个法结,此人身带九结,不用猜,必是帮中长老护法身份。高升一见那老叫花,心头赫然猛震,慌忙迎前数步,屈膝拜了下去,道:“小人高升,拜见老爷子。”老叫花手臂微抬,一股柔和劲力,硬生生阻住他下拜之势,朗声道:“高升,还认得咱家?”高升垂手答道:“老爷子多年未莅敝庄,髯须俱已花白,小人险些认不出来了。”那老叫花拈须哈哈大笑,道:“不错,老了,老了,自从上次来过青城,已快有十五年了吧?”忽然笑容一敛,指着门前纸幡问道:“这是庄中谁人的丧事?”高升含泪道:“敝庄主十日之前过世了。”那老叫花骇然一震,未见移步,身形已直欺上前,探手一把拉住高升手臂,沉声问道:“你说是谁过世了?”高升道:“是敝庄老庄主……”一句话未完,叫老叫花脱手一摔,直将高升摔了两个翻滚,精目热泪盈眶,抬头望了门匾上白布素球一眼,大哭道:“兄弟,老哥哥终于来迟一步了。”哭声中,踉跄奔进庄门,一见灵位,热泪滚滚直落,撩衣跪倒,放声痛哭起来。高翔身披孝衣,忙在灵侧跪伏还礼,老少二人相对而位,久久无法抑止,高升默默上香焚纸,也不期热泪纷坠。老叫花大哭一场,这才发现灵侧陪跪的高翔,挥泪将他搂在怀中,摩掌着他的头顶,喃喃道:“你就是翔儿吗?”高翔哽咽颔首,转问高升道:“这位老前辈是……”高升未回答,老叫花已接口道:“孩子,你自是记不起来了,伯伯见你的时候,你还不足三岁。”高翔心中一动,暗忖道:“我自从周岁便在后山石洞中独处长大,爹爹生前曾说,从未告知外人,他怎会在三岁时见到过我?”疑团一起,忙又问道:“请恕翔儿愚蠢,不知伯伯应该怎样称呼?”老叫花位道:“孩子,我与你父亲交称莫逆,情同骨肉,你的事,这世上只有伯伯一人知道,可怜你小小年纪,竟遭如此惨变,十五年前你父亲若肯将你交给伯伯带走,恐怕也不致落得今天的下场了。”高翔见他仍未说出姓名,却又不便再问,于是恭谨答道:“侄儿年幼识浅,对父执前辈,茫然无知,失礼之处伯父休怪。”老叫花叹道:“这是什么话,伯伯怎会怪你,快起来,把你父亲去世经过,仔细告诉伯怕,一切自有伯伯替你作主。”高翔愧然道:“侄儿也是今日赶回家来,才知爹爹噩耗。”于是,便把奉命前往星宿海的经过,大略述说一遍。那老叫花听了,跌足长叹道:“这都怪你父亲一念之差,当年他若依我计较,青城三友焉能被人一网打尽。”高翔心念微动,忙问道:“伯父知道那陷害爹爹和两位师伯的人是谁吗?”老叫花摇头啃叹道:“这事说来话长,其中恩恩怨怨,涉及你父亲隐讳,等一等伯父再为你详述,现在你先说一说,你父亲亡故之时,可曾留有什么遗言?”高翔道:“爹爹去世的时候。侄儿尚未赶回来,听高升说,他老人家不想高升突然插口道:“老爷子远来,少庄主也刚从青海赶回,途中辛苦,这些事,留待明天再说出也不迟。”老叫花挥手道:“歇什么,你庄主死得凄惨,不明真相,叫人怎能安心,翔儿,你说下去。”高翔才说了一句:“他老人家临终之时……”那高升突又岔口道:“少庄主,那是老奴含糊耳闻,并不真确,难作准的。”叫老花脸色一沉,叱道:“高升,你是怎么了?三番两次岔口阻拦,难道我老要饭的是外人吗?”高升被他一顿叱斥,不敢再响,默默退至一旁。高翔望了他一眼,心中颇感溪跷,也就继续说道:“侄儿听高升说,爹爹临去之时,曾经浩叹人心难测,说过一句:“‘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姓符的,你好狠毒的手段……”’那老叫花一闻此话,神色突变,目光倏聚,急声问道:“他当真提到姓符的三个字?”高翔点点头道:“是的。”老叫花突然仰面大笑,声震屋瓦,灵前素烛,也被那如涛般声浪,逼压得昏暗不明。高翔诧问道:“伯怕因何发笑?”老叫花狂笑问道:“高升,你当真听见老庄主说过句话?”高升垂头道:“小人慌乱中听见,不能作准。”老叫花笑声渐远,虎目泪水复又滚落,恨恨道:“老贼,老贼好一个一石二乌的妙计,你连老要饭的也不肯放过,老要饭的也饶不了你。”高翔忙问道:“伯父此话是何意思?”老叫花举袖拭泪,黯然道:“孩子,你可知道,你爹爹生前知交之中,谁人姓符吗?”高翔道:“侄儿正想不出来。”老叫花面现戚容,缓缓道:“不用想了,那人正是我老要饭的。”高翔骇然一震,慌忙退后两步,沉声道:“敢问老前辈上下?”老叫花冷冷道:“神丐符登。”这四个字,宛如重锤狠狠击在高翔脑门上,刹时间,胸中热血上冲,几乎把持不住,厉声叱道:“这么说,是你害死了我爹爹?”神丐符登冷笑道:“我若要害他,十五年前早将他害死了,何必等到现在。”高翔怒火填膺,大喝一声,突然欺身上步,扬掌疾劈而出,喝道:“姓符的,我跟你拼了。”神丐符登视若无睹,竟从背上取下酒葫芦,灌了一大口酒,且毫无招架封拆之意。高升却惊惶失声,叫道:“少庄主,千万鲁莽不得。”高翔盛怒之下,掌力业已逼抵神丐符登胸前,猛然顿住掌势,劲力蓄而不发,大声喝道:“姓符的,你怎么不敢动手?”神丐符登举袖抹一抹嘴唇,冷笑道:“老要饭的生平不轻易出手,尤其对一个可怜复可笑不懂事的后辈。”高翔闻言一怔,忽然只庄门外人声喧哗,传来一阵喧腾的马嘶人语之声。高升迎出庄外,顷刻飞奔进来,急声道:“少庄主快快请归位答礼,开封府玉笔神君金老爷子亲来吊祭老庄主了。”高翔迟疑了一下,对老叫花道:“咱们的事还没有说明白,你不能离开。”神丐符登冷晒道:“放心,事未分明,拿八人大轿来抬我也不会走,但金阳钟这家伙满身铜臭,老要饭的却不想跟他见面。”话才说完,一个苍劲的声音已接口笑道:“符老哥为何如此鄙夷金某?”随着人声,大厅前疾步跨进一名锦衣大汉,双手高捧一只木盒,盒中满盛金锭银镍、香烛纸钱等祭奠之物。这锦衣大汉臂缠黑纱,垂手肃立,神情一派肃穆庄严。紧接着,一条高大的身形,才在灵堂门口出现。这人浑身锦衣华服,身躯轩昂,红面长髯,年纪约有五旬左右,方面隆准,虎臂熊腰,英姿勃发,气度十分不凡。他一脚跨进灵堂,首先向神丐符登抱拳一礼,微笑道:“符老哥,多年未见,不意竟在此地相晤。”神丐符登冷冷哼了一声,道:“此地相晤有什么不好,一样作客,两样心情。”玉笔神君金阳钟似乎没听出对方语含讥讽,点头叹息道:“不错,一样作客,两样心情,人世苍凉,竟未料到高兄速尔作古,金某闻讯不期扼腕三叹,立即兼程赶来,亲致吊唁之意。”神丐符登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冷冷道:“有一天你听说我老要饭的死了,只怕要雀跃三尺吧?”金阳钟笑道:“符老哥风趣不减当年,还是这么喜欢说笑。”一拱手,又道:“且让小弟先行致祭过高兄,咱们再叙别后。”笑容一敛,挥手道:“上香,开祭。”棉衣大汉应声上前,燃香点烛,金阳钟整整衣衫,撩袍跪倒,在灵前拜了三拜,锦衣大汉文捧出祭文,“呜呼哀哉……伏维尚飨……”朗声念了一遍,金阳钟跪在灵前失声大哭起来。高翔侧跪答礼,祭文中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见,在他心里,只惦记着爹爹临死时的遗言,以及神丐符登是不是谋害爹爹的凶手?他已被目前这复杂情况弄得茫然无所适从,神丐符登已有十五年未至青城,为什么会突然在青城山庄出现?他和爹爹有什么仇?他所谓涉及爹爹隐讳之语又是指的什么?许许多多解不开的疑问,盘索在脑侮中,使他下意识希望这位玉笔神君金阳钟早些祭毕,早些离去,才好继续逼问神丐符登真相。可是,那金阳钟却哭得哀哀不止,状极悲愉,一时难以抑制。高翔偷眼望望神丐符登,只见他傲然据坐,大口喝酒,似对金阳钟的哭祭,颇有不屑和冷嗤之意。好半晌,金阳钟才收泪起身,略整仪容,目光才落在孝子高翔的身上,当时诧问高升道:“这位小哥是高府何人!”高升躬身道:“是府上第二位公子。”金阳钟更加诧异道:“金某仅知高兄有一爱子,已在二十年前离家出走,怎么从未听说高兄还有一位次公子随侍身边?”神丐符登冷冷接口道:“你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多啦,天下有冒认夫妻的,还有假冒人家儿子的事不成。”金阳钟假作未闻,上前亲切万分地执着高翔双手,看了又看,含泪而笑道:“高兄虽已作古,有子如此,亦当含笑九泉了。”高翔鼻子一阵酸楚,位道:“多谢金怕父谬誉。”金阳钟执着高翔的手,柔声问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高翔答道:“侄儿名叫高翔,今年十八岁。”金阳钟叹道:“难得,难得,老夫与令尊谊属知交,竟不知贤世侄已有十八岁了,孩子,不要难过,人生自古谁无死,令尊誉满武林,受万方崇仰,死而何憾?只是你年纪尚轻,他却未免去得太早了些。”说着,泪水又簌簌落了下来。高翔触动隐痛,不禁也痛哭失声,道:“侄儿年幼愚鲁,今后尚希金伯父多赐教诲。”金阳钟紧紧握着他的双手,激动地道:“好孩子,只管放心,令尊虽然不宰仙逝,今后一切自有老夫,此地琐事一了,贤侄务必要到开封府一行,老夫在世一天,总不让你受到一点儿委屈就是。”当下留了开封地址,又命从人取黄金百两,权当奠仪,高翔坚持不得,只得含泪拜受。金阳钟又浏览灵堂,啼嘘不已,告辞的时候,不胜依依对神丐符登道:“小弟俗务繁琐,先行告退,符老哥侠踪难测,何不携同高贤侄贺莅开封盘桓几日,也好容小弟稍尽薄意呢?”神丐符登冷淡地道:“金府财雄势大,能看得上我一个要饭的?”金阳钟毫不为意,殷殷道别,神丐符登傲然据坐,并不起身相送。高翔示意高升监视老叫花,自己亲送金阳钟到庄门口,只见门前随行之人,个个臂缠黑纱,俱为亡父带孝,越发感动得泪流不止。玉笔神君叮咛再三,道:“好孩子,别忘了开封之约,老夫在家引颈企盼,务必早来哦。”高翔含泪颔首,目送金府车马转过山脚,这才疾步重回灵堂。灵堂中,神丐符登仍然一步未动,高居椅上,闷闷的喝着酒,地上一袭麻衣,高升却不知去向了。高翔一惊,大声叫道:“高升,高升!”叫声在屋中激荡,却不闻回应。神丐符登仰头喝了一口酒,舔舔嘴唇,漫声道:“他走了。”“什么?走了?”高翔霍地旋身错掌,怒自问道:“他到哪里去了?”神丐符登耸耸肩头,仍然漫声回答了三个字道:“不知道。”高翔怒从心起,龄目叱道:“准是你趁我出庄,将他暗害了是不是?”神丐符登恰然笑道:“他谎话已经说尽,假戏已经做绝,不走理待何时。”高翔骇然道:“他说过什么谎话?做了什么假戏?”咕嗜嗜又灌了一大口酒,道:“傻东西,你当真相信他说的满篇谎话?假如老要饭的猜测不错,这副棺木,这些灵布,全是高升那老奴才做的花样,你爹也根本没有死。”高翔听了这话,脑中轰然一震,连忙用力摇摇头,惊诧地问道:“你是说……”神丐符登哼道:“你又不是瞎子,不会掀开棺盖自己看看?”高翔回头望望灵堂,白巾素幔,并无异状,那口棺木停置筛后,也是原样未动,不禁疑心大起。听神丐符登的口气,好似棺中另有溪跷,难道爹爹真的没有死,这是一口空棺。他心头一阵狂跳,旋身跨到棺木旁,手抚那冰冷的棺盖,不觉又沉吟起来。“不,不会,高升是跟随爹爹数十年的老仆人,他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虚置空棺?假设灵堂?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转念一想,神丐符登同样没有诓骗自己的理由,再说,高升突然不告而别,必有缘故,莫非是因为被老叫花看出破绽,才私自潜走?他多么希望爹爹不在棺中,宁愿高升的确是欺骗了他,而这些棺木、灵堂……都是一场可笑的假戏。但是,他又怕一旦棺盖掀开,爹爹真在棺中,梦碎了,更使爹爹无端暴露尸骸,那将使他永世也无法心安。迟疑、犹豫……抚着棺盖的双手,一阵阵颤抖,他终于鼓不起这份勇气来。神丐符登见状冷笑不止,道:“没出息,这点儿小事尚且如此迟疑,还说什么闯荡江湖替父报仇,要不要我老要饭的帮你动手?反正咱们穷叫花,挖坟撬棺,家常便饭。”高翔怒目吼道:“不要你多嘴,我自己会动手。”神丐符登嘿嘿而笑,道:“薄薄一片棺木,竟像千斤重担似的,摸来抚去,犹豫难决,嘿嘿,你不觉惭愧,我老要饭的倒替你脸红。”高翔把心一横,屈膝跪倒,默默祝祷道:“爹,为了一明真相,孩儿只好无礼放肆了。”十指紧扣棺头,力贯双臂,低嘿一声,向上猛提。棺盖应手而开,高翔用力过猛,仰面一跤跌倒地上,耳边却响起神丐符登一阵刺耳大笑之声。高翔翻身跃起,俯首向棺中一望,这一望,他呆了。原来棺中果然没有尸体,仅只一段长条青石,裹着些绞缎衣物。高翔说不出是喜是愁,低声骂道:“好一个胆大妄为的老奴才,竟敢行此诡诈之事。”转身又对神丐符登躬身施礼,愧作地道:“晚辈无知鲁莽,冒犯之处,望前辈多赐谅有。”神丐符登仰起脖子一连灌了两大口酒,长嘘道:“幸亏猜测还算灵验,要不然,这身老骨头不叫你拆了才怪呢。”高翔惶恐谢罪,问道:“伯伯怎知老奴才说的是谎话呢?”神丐符登笑道:“他一开口便是假话,只是那时你信以为真,老要饭纵有百口,也难辨解,若非他情虚遁走,我还不敢确定棺中有诈呢。”高翔又诧问道:“那老奴才怎样走的呢?”神丐符登道:“适才你亲送金阳钟出庄,老要饭趁机问他:‘高升,你是跟随老庄三十余年的老人,你再说一遍,庄主临终时,当真说过知人面不知心那句话?’“但他听了,突然流下泪来,垂手道:‘小人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愿有一天剖此腹心,以明心迹。’说完,叩了两个头便匆匆去了。”高翔脱口道:“伯伯怎么不留下他,查问爹爹下落?”神丐符登叹道:“老要饭的本可留下他,但因见他情出由衷,必是确有不得已的苦衷,假如逼迫过急,也许会要了他一条性命,那样对事情反倒不妙。再说,他总是你们高家数十年老仆人,他之设此虚辞,看来绝非出于恶意,说不定这还是你父亲的授意。”高翔摇头道:“我爹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怎会故设灵堂,伪作诈死?”神丐符登脸色一沉,道:“孩子,天下有许多事,并非全如想象,你父亲在二十年前,的确算得上顶天立地的英雄。但是,自从二十年前娶了你母亲之后,雄心壮志,早已消磨殆尽,无日不生活在痛苦之中。”高翔骇然一惊道:“那是为什么?”神丐符登长嘘说道:“这些事,本不该由老要饭口中说出来,不过事情演变至此,你们高家可说已经家破人散,纵有不便,也顾不得许多了。”他话尚未言及正题,突然侧耳凝神倾听片刻,沉声道:“等一等,又有人上门来了。”高翔心急往事,忙道:“大概是来吊祭的客人,爹爹未死,别理他就是了。”神丐符登道:“不然,来的不止一人,而且都非等闲之辈,这场戏咱们还得唱下去,你快些盖上棺木,依礼答跪,老要饭权且客串一次招待吧。”他一面说着,一面扯下酒葫芦,顺手披上高升留下的那件麻衣,匆匆迎了出去。高翔十分不耐,但又没法阻止,只得依言阎上棺盖,垂头侍立在灵位侧面。果然,不多久,神丐符登已引着两名青袍老人步人灵堂。这两人身材一般高大,年纪都在五旬上下,相貌堂堂,满脸正气,走在前面的一个紫色面孔,剑眉斜飞人鬓,左肩插一柄长剑,后面一个面泛淡黄,双眉如帚,右肩隐露剑柄,显得极是威猛。神丐符登抢前一步,燃香上供,低声道:“济南大豪阴阳剑客东方大侠、西门大侠亲祭老庄主。”阴阳双剑四目一抬,怔怔望了灵位一眼,目光中不期然都泛起一阵晶莹泪光。走在前面的东方子瑜回头对师弟西门销颔首示意,两人并肩同在灵前倒身下拜,拜毕,东方子瑜亲手插上一住香,西门销抱拳遥对神位一拱,便转身退了出去。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动问灵侧答礼的高翔是什么人,好像只是专程前来拜祭一次,其他都不在意中了。神丐符登低垂着头,恭送二人出庄,片刻间,又引进来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那老的鸡皮鹤发,手中拄着一支精光闪射的拐杖,两眼开合,炯炯发光;看样子怕不有八九十岁以上,但跟在她后面的,却是个十六七岁妙龄女郎,穿一件青色紧身劲装,半个面庞用一幅白纱掩住。这老少二人恰好与阴阳双剑相反,自从跨进灵堂,四道眼神就始终不离高翔前后,甚至上香行祭,都显得有几分勉强似的。神丐符登燃香唱名,道:“大巴山五老峰莫姥姥亲祭老庄主。”那老婆子正低头行礼,闻言霍地抬起头来,眼中冷电暴射,嘿嘿冷笑道:“老管家好尖的眼力,竟然识得老身?”神丐符登低头答道:“姥姥誉满川中,虽未蒙面,却曾听老主人生前提起过。”莫姥姥哼道:“嘿,他高翼眼中还有我姓莫的?”高翔正伏地答礼,听了这句话,忍不住扬起脸来,恰好跟那青衣少女两道锐利阴冷的眼神一触,不期心头一动,暗想:“咦,奇怪,这位姑娘,仿佛在哪儿见过。”莫姥姥拐头叮哆,直朝高翔走来,距离七八尺远,举起拐头向高翔一指,冷冷道:“喂,你就是高翔?”高翔吃了一惊,连忙垂首道:“晚辈正是。”莫姥姥一双眼睛怒火隐射,似乎恨不得一口将他吞下肚去,忍了好半晌,才重重一顿手中钢拐,道:“好,念你尚在丧期,且饶你多活两天。菁儿,咱们走。”高翔被她一顿叱斥,方自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听菁儿两字,顿时记起那少女是谁来,脱口叫道:“老前辈,您……”但一抬头,那老少二人早已消失在灵堂门外了。高翔迷茫若失,好一会儿,才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唉,这是从何说起呢!”神丐符登低问道:“你跟那女娃儿认识?”高翔黯然道:“那位姑娘名叫李菁,前次在懋功城中,是我插手拦阻一位姓何的前辈向金府进香车轿寻仇,以致使那位何前辈伤在金府豪奴手中,这位莫老前辈,必是她请来寻我报仇的人。”神丐符登仅只轻轻哦了一声,道:“莫姥姥虽然护犊,此事终究不难解释,倒是那阴阳钟剑素着侠名,要是正道武林高人,竟会行此卑劣手段,才真正令人猜不出原因所在呢!”高翔惊问道:“阴阳双剑怎么了?”神丐符登招招手,道:“你且来看看吧。”他领着高翔直人灵筛,掀开棺盖,一望之下,棺中那段条形青石,赫然已经碎成菌粉。高翔耸然动容道:“他们跟我爹爹有仇么?”神丐符登摇头道:“据老要饭的所知,并无仇恨。”高翔怒道:“那么,他们为什么要下此毒手,震毁尸体?”神丐符登道:“这就是叫人猜不透的地方了,据老要饭冷眼看来,那下手的,竟是一向心直口快,性如烈火的阳剑西门销,而且他们此来,好像就是为了完成这件事。”高翔紧握双拳,迫:“我去追他们回来。”转身便要冲出灵堂。神丐符登伸手将他拦住,正色道:“他们此时已在百里之外,追又何益。”顿了顿,面上泛起无限忧戚之色,又道:“如今武林中诡异之事接二连三,或许他们也跟高升一样,有不得已的苦衷,此事只宜隐忍,慢慢再查真相。”高翔眼中滚动着泪光,双掌互击,沉痛地道:“忍,忍,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两位师伯不明不白惨死噶峰,爹爹也生死不明,到现在,咱们好像处处都在人家暗计摆布中,但咱们却猜不出他是谁。”神丐符登缓缓颔首道:“孩子,你说得好,不单是咱们,依老要饭的看,只怕整个武林都已在野心者暗算摆布之下,你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听老要饭的说一个故事。”高翔道:“是关于我爹爹的故事?”神丐符登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道:“以前,只关系你父亲,但现在看起来,恐怕已关系着整个的天下武林了。”他一仰脖子,狠狠又灌了两口酒,举袖抹抹嘴唇,开始缓缓说下去:“二十年前,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老要饭的深宵来访令尊,来到青城山庄。“那一天,天气也像今天这么沉闷迫人,霆雨初歇,老要饭的又来得突然,全庄上下都未发觉来了我这个不速的客人,于是,老要饭的一时童心突发,便悄悄掩进庄中,准备跟你父亲开个小小玩笑。谁知在你父亲居住的小楼外,却意外听见室内有哭闹之声。”说到这里,忽然问道:“你知道你有一个哥哥吗?”高翔点头道:“爹爹已经说过,他叫高翊。”神丐符登晤了一声,继续说道:“那时,他也不过才八九岁,但老要饭的却听见他正跟你父亲在房中争吵得面红耳赤,简直不像个八九岁的小孩于,好奇之下,隔窗窥听,才知道竟是为了你父亲有意续弦的事。”高翔忍不住岔口道:“续弦?为什么?”神丐符登摆摆手,道:“你先不要岔嘴,听我说下去,自然就明白了。“老要饭的隔窗倾听,恰好你哥哥正哭闹着道:‘我不要新母亲,拼了命也不要,什么新母亲?简直是妖怪,是不要有的妖怪!’“你父亲初时尚婉言解释道:‘诩儿,你应该替爹爹想一想,偌大庄院,没有个持家之人,爹爹常年在外,你年纪又小,自从你娘去世以后……”“那时,你哥哥一味哭闹不依,道:‘我不管,我就是不要新母亲,庄里的事有高升,你不在家,还有我可以作主。’“你父亲苦笑道:‘傻孩子,你才多大年纪,怎能做得了一家之主?放心,新母亲是知书达礼的人,她会像你娘一样的疼你的。’“你哥哥突然横蛮起来,恨恨道:‘好,娘的尸骨未寒,你一定要娶新母亲,将来不要后悔,等她进了门,哪天趁她不备,我就给她一刀……’“这话一出,你父亲立被激起怒火,顺手掴了他一记耳光,喝道:‘畜生,是谁教你说出这种忤逆的话来?’“你哥哥天性倔强,脱口道:‘你要新母亲,就不是我爹爹,从今天起,我也不是你的儿子!’“父子俩一句话说僵,你父亲在盛怒之下,叱道:‘高家也没有欠这不孝的子孙,你给我滚,永远不许再进青城山庄的门。’“老要饭的一见事情闹僵了,连忙现身进屋,想替他们之间劝解,却不料你哥哥倔强成性,当天夜里,果然就独自离开了青城山庄。“这件事既被老要饭撞见,自是不能袖手旁观,可惜那时你父亲也在盛怒之中,竟无转圈余地,老要饭的苦劝无效,只得连夜追上你哥哥,将他带往九江本帮郡阳分舵暂时安置。只想父子之情,出乎大性,过些时候,自然气消骨肉重聚,哪知却因此铸成大祸。“老要饭因事远赴关外,等到再回鄙阳,你哥哥已私自逃离穷家帮分舵,不知去向了。“老要饭的一急,飞柬天下分舵,足足查访了大半年,你哥哥始终渺如黄鹤,无可奈何,只好又到青城山庄来找你父亲,这时你父亲也已经续弦再婚,娶的就是你亲生的母亲。”高翔哦了一声,心里顿时百感丛生,黯然垂下头去,道:“后来呢?”神丐符登又灌了一大口酒,这才说下去道:“初时,一般武林旧友,连老要饭的在内,都是反对你父亲再作续弦打算的。因为你父亲在武林重望隆,遍受同道祟仰,亡妻尸骨未寒,便作续弦之事,终属不妥。但是,老要饭的这个观念,在一见到你生母之后,竟然一扫而空。你生母当时年仅二十出头,正如一朵初绽乍放的青莲,端庄、贤淑,积天下美慧于一身,对你父亲更是体贴温柔,百般爱护。说句不好听的话,凡是见到她的人,谁不暗羡你父亲天上飞来艳福,难怪他连儿子也不要了。老要饭在青城住了三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机会,悄悄把你哥哥出走失踪的消息告诉了你父亲,他听了半晌不语,最后长叹一口气,道:‘老天若叫我命中无子,这也是强求不得的事。’但皇天究竟是有眼的,你父亲婚后第二年,竟一举获男,生下了你。“当时,喜讯传遗江湖,各方群雄大豪,纷纷赶来青城道贺,听说你周岁那一年,青城山庄筵开不夜,足足热闹了三天三夜,客人络绎不绝于途。”高翔含泪芜尔,似乎也看到自己褪褓时的荣华情景,仿佛觉得怀中那幅画像,便是自己周岁时画成的。但他忽然听出神丐符登话中有话,讶问道:“伯伯,你怎么说是听说?”神丐符登苦笑道:“因为你周岁时,老要饭的恰因远走南荒采集几种罕世药物,前后三年未至青城,等到老要饭再到青城的时候,此地早已一片冷落,你母亲出走下落不明,你父亲形容枯槁,病人膏盲,而你,也被藏进了后山石穴。”高翔骇然一震,从座椅上跳了起来,急声道:“这是什么原因?你老人家快说下去。”神丐符登长叹一声,道:“这些,都是你父亲一念之差,种下的恶因恶果。”他举目望着屋顶,双目之中,隐隐透射出晶莹泪光,显得情绪极为激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记得那一天,老要饭的突然发现你父亲神情萎顿,面目枯黄,几乎一时认不出他就是相交多年的挚友,急忙问起原因,你父亲人未开口,热泪先流,紧紧拉着老要饭,颤抖着道:‘老哥哥,你来得正好,再晚一点,也许咱们就不能相见了。’“老要饭听了这话,大大吃了一惊,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只管对老要饭的说,天大困难,穷家帮替你一力承担。’“你父亲啼嘘不己,从怀中取出一只药瓶,倒出一粒乌黑色药丸,吞下肚去,说来奇怪,不到半个时辰,你父亲竟然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先前萎顿之状,一扫而空。“老要饭看得暗暗称奇,但却不便探问,倒是你父亲自己举起药瓶,问道:‘老哥哥,你知道这是什么药丸吗?’“老要饭生平最喜采集希罕药物,可是我反复看了许久,竟无法说出那药丸的名字,于是连想到他吞服药丸前后截然不同的神情,心中一动,惊问道:‘难道是罂粟?’“你父亲沉痛地点点头,道:‘比它更毒百倍。’“老要饭骇然出了一身冷汗,皆因那罂粟产于西域天竺,老要饭亦只耳闻其名,并未真正见过。闻说那东西大异一般毒物,其毒乃在潜渗人骨,永远不能法除,凡是被它毒性感染的人,初时不觉其害,沾尝少许,反能提神沛无,止痛疗疾。但是时日一久,毒人骨髓,渐成瘤痹,势非日日服用不可,否则便将沦于颓唐衰废的境地,轻则败德丧志,沦落自甘,重则毒瘾难煞,药断即死。你父亲乃是一世英雄,怎会在短短三年之内,落到这般地步?“老要饭的不会矫情做作,一怒之下,便迫着追问他染毒起因。“你父亲坚决不吐露实情,却将老要饭引入后山石穴,指着你道:‘我已是颓废之人,随时都可能横死,有一天我若死了,这孩子务必求老哥哥刻意成全。’“那时你年不足三岁,犹是一派天真,翻着两只大眼睛,直对老要饭的怔怔打量,老要饭心一横,突然骄指点闭他的穴道,沉着脸道:‘天成,你要是不说出实情经过,咱们兄弟情谊到此为止,索性先毁了你这命根于,老哥哥陪你一齐就死。’“父亲是个聪明人,虽然明知老要饭不会真下毒手,但被我逼迫不过,只得第一次吐出了心底的秘密。“原来,就在他娶了你母亲不久,便被人暗下毒药,不知不觉染上了毒瘸。”高翔脱口道:“是谁下的毒?”神丐符登-然一叹,一字一顿道:“你的母亲。”这四个字,好似晴天一声霹雳,高翔猛然一震,用力摇头道:“不,不会,绝不会……”神丐符登凄然说道:“孩子,不管你信不信,这是你父亲亲口所说,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慈祥地拍拍高翔的肩肿,柔声又道:“天下违情碍理的事,不知有多少,你父亲当时含泪说出实情,连老要饭的也不敢相信,但是,孩子,这却是铁挣挣的事实,不由人不信。你父亲爱你母亲之深,世上恐难找出第二人,当他发觉自己所钟爱的妻子,竟是怀着诡谋来暗害自己的敌人,你猜他怎么样了?”高翔满脸热泪,蹑喘间道:“他老人家怎么样了?”“他用人世间最大的容忍,默默承受了一切,并无半句怨悔之言。”“啊,可怜的爹爹。”神丐符登叹道:“你父亲深深体谅到你母亲所为,必然是受人挟持指使,绝非出自本心,是以仍然毫无保留的爱着她。所不同的,只是从此壮志消沉,除了全心全意想保护你这软弱无辜的小生命外,便是含垢忍辱,按时到一处神秘的地方,求取药丸,苟延残喘。“他的爱心和宽容并没有白费,就在你周岁的第二年,你母亲终于被他真情所动,同时,也因为你的关系,使她发觉自己戕害的不仅是热爱自己的丈夫,也等于找害了儿子和自己的幸福。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她突然留字出走,声言誓死要为你父亲盗得解毒之药,可是,她却从此一去就没有再回来了。”高翔听到这里,早已悲不可抑,硬咽叫道:“伯伯,这不是真的,是你老人家故意编造出来骗翔儿的,是不是?伯怕?”神丐符登也不禁泪流满面,啼嘘道:“孩子,拿出勇气来承担一切吧,伯伯纵能骗你一时,却不能骗你永久。”高翔一颗心已经片片而碎,许久,才幽幽进出一句话,道:“伯伯,你为什么狠心一去十五年,没有再来青城?”神丐符登闻言一震,道:“老要饭的性子太躁,当时既知实情,便力逼你父亲说出那求药的地方,准备倾穷家帮全帮之力,寻那幕后主使的好徒决一死战。“可是,你父亲却死也不肯。据他说,求药之处,是一个荒凉的古堡,堡中人绝不露面,只在暗中传命赐药,而且,你年幼尚未成人,为了你,使他宁愿忍辱偷生,不愿冒险从事。“老要饭的本想将你带走,绝了他后顾之忧,但因有你哥哥前车之鉴,这话却说不出口,一怒之下,赌气拂袖离开了青城山庄。“事后,老要饭的传下本帮竹符令牌,通令天下穷家帮弟子,查访那座荒凉古堡,孰料半年下来,并无所获。“老要饭的咽不下这口气,就在你父亲第二次潜离青城,前往的时候,冒险易容,偷蹑其后,准备先找到那劳什子古堡,管它有人无人,一把火烧了他娘的……”高翔愤愤问道:“结果呢?”神丐符登耸耸肩头,苦笑道:“结果,老要饭的吃了个大亏,险些连老命也送掉。”“为什么?”“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要饭的蹑踪你父亲,未出川境,已落在人家监视之中,黑暗中遭四名武功极高的鼠党围攻,未及十招,便连中三掌,身负重伤。”高翔骇然道:“那些家伙武功这么厉害?”神丐符登嘿嘿冷笑道:“要是全凭武功,不是老要饭自夸,纵是当今一流高手,也无法在十招内伤得了老要饭的,那四人功力虽都不弱,老要饭倒也并不把他们放在眼下。”高翔道:“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你老人家……”神丐符登咕嗜喝了一口酒,道:“那四个鼠辈趁黑夜出手,甫一照面,不知用什么玩意儿,连发强光,眩迷了老要饭的双眼,措手不及之下,才被他们占了便宜去。”高翔脱口道:“对啦,那两个在噶峰盗掘师伯坟墓的家伙,也曾使用一种能发强光的东西,侄儿也是一时末防,被他们击伤。”神丐符登冷哼道:“鬼域伎俩,何足仗恃,十二年来,老要饭专练不用眼睛的功夫,这次倒要再试试他们的偷袭本领。”高翔心中一动,从怀中取出那半瓶得自何履之的药丸,问道:“你老人家看见爹爹吃的,是不是这种药丸?”神丐符登打开瓶塞一嗅,脸上刹时变色,沉声道:“一点儿也不错,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高翔便把懋功城中经过,简略说了一遍。神丐符登听罢,仰面凝思,不住顿首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难怪阴阳双剑会出此卑劣手段,看来武林中麓硷横行,上当的确已绝不只少数人了。”精目一落,探手挽住高翔的臂膀,沉声道:“翔儿,事不迟宜,有这瓶药丸,咱们快追阴阳双剑去。”高翔指着灵堂道:“可是,这儿的事怎么办?”神丐符登沉吟了一下,道:“为了不留痕迹启人疑窦,一把火烧了它吧。”高翔皱眉道:“但这是爹爹的家业。”神丐符登嗤道:“傻孩子,男儿志在四方,这点家业算得了什么,别痴了,动手吧。”当下不由分说,擎起素烛,首先燃着了灵堂筛慢。灵堂中全是素纸糊成的供品,一经着火,顷刻间烈火腾升,火头已窜上屋顶,神丐符登仰天大笑,牵着高翔,掠出了庄门。两人身形甫沾地面,高翔身边突然当地一声脆响,掉出一件东西来。神丐符登顺手拾了起来,一看之下,脸色顿变,急问道:“翔儿,这就是你在噶峰之上取得的凶器吗?”高翔点点头道:“正是,侄儿忘了问伯伯了,这短剑……”神丐符登未待他说完,已自抢着道:“这是你爹爹的七星金匕,怎会在噶峰你两位师伯尸体上发现?难道你爹爹故设假灵,其中还有出人意外的原因?”高翔听了,脑中轰地一阵雷鸣,嘶声叫道:“伯伯,连您也疑心爹爹会杀害两位师伯么?”神丐符登怔了怔,依旧把七星金匕递还给高翔,道:“此事大有溪跷,不过咱们暂时没有时间来推敲这些,是快追阴阳双剑要紧,有这半瓶药丸,说不定便能探出那神秘古堡的地点,快走吧。”两人身形划过山麓,高翔独自依依回顾,偌大一座青城山庄,业已沉人一片火海之中。这庄院,对他既陌生,又亲切,但是,从今以后,青城山庄四个字,将从武林中渐渐被人淡忘,使他不禁暗生怅然之感。思念中脚下未停,神丐符登在前面领路,向右斜奔绕山而行,转过山脚,便是那座竹林了。记得离家那一天,九大云龙亲送爱子踏人江湖,依依难舍的地方,便是这座竹林。如今,丛林依旧,重影婆娄,可是,那一次,竟成了父子永诀。高翔触景伤情,脚下不觉略慢,忽然目光掠过,见林中有条人影一闪而逝,连忙身形一沉,低叫道:“伯伯,林中有人。”神丐符登却步张望,竟未发现有何异样,眉峰微皱,讶道:“在哪里广“刚才侄儿瞥见有人探了一下头,那人头上还插着一枝玉瑶,分明是个女的。”“啊,有这种事?”神丐符登口虽讶诧,心里却不大相信,暗想:“我老要饭修为数十年,尚未发现人踪,你一个十几岁小侄儿,居然连人影是男是女,头上玉瑶都看见了,只怕是少年人心里总记惦异性,一时眼花罢了。”于是,淡淡一笑,道:“随她去吧,咱们只当没有看见,追人要紧。”话声中,破袖轻拂,腾身又起。但就在他身躯甫离地面的刹那,竹林中突然咯咯一阵干笑,林影乍分,缓步走出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神丐符登暗吃一惊,急打千斤坠,硬生生又将身子沉落地上,却见那两人正是大巴山五老峰的莫姥姥师徒。尤其令他惊骇的,是那少女李菁鬓发之间,果然插着一枝玉制步摇。他好生迷茫地望了高翔一眼,这才拱手笑道:“姥姥还没有回大巴山去?”莫姥姥冷哼一声,横拐当胸,道:“老婆子倒走了眼,堂堂穷家帮长老,什么时候当了青城山庄的管家狗奴?”这老太婆出名的护短,为了爱徒怒下大巴山,早存了大干一场的心意,故此一开口,便把神丐符登骂了个狗血喷头。神丐符登却不生气,依然笑道:“姥姥何来这大火气,老要饭为朋友两肋插刀,尚不皱眉,何况当一次狗奴。”莫姥姥耸肩而笑,道:“既是如此,老婆子和高家这段过节,只好先冲着你姓符的来唆?”忽然笑容一沉,长拐一摆,沉声道:“菁儿,后退三丈,替为师掠阵。”李菩玉腕疾探,撤出肩后长剑,寒着一张玉脸,果向后退了三丈,但她一双锐利冰冷的眼光,却始终盯住高翔,瞬也不瞬。神丐符登从背上摘下酒葫芦,咕嗜灌了一大口,抹抹嘴唇,道:“姥姥难道不容解释,便要扯破面皮,逼人动手?”莫姥姥怒目叱道:“没有什么好罗嗦的,菁儿生父李生甫和老婆子师弟何履之,惨死憋功,血仇已成,岂是言语所能解释。”神丐符登笑道:“据老要饭所知,李、何两位,并非死在姓高的娃儿手中。”莫姥姥一声断喝,道:“他多事插手助纣为虐,罪孽相同,你既想架梁出头,就请动手,老婆子没有工夫跟你说废话。”神丐符登耸耸肩,道:“姥姥盛气凌人,不容分辩,看来恭敬不如从命,老要饭就拜领几招大巴山不传秘学。”一抖右肩,朱红葫芦已横举平胸。高翔忽然闪身而出,大声道:“伯伯且慢,容侄儿自己跟莫老前辈解说。”莫姥姥冷嗤道:“你能接满老婆子十拐,再解说也不迟。”通地一顿长拐,劈头盖顶直砸而下。老大婆面目阴沉,性格却如烈火,长拐挟着一股锐利的破空声响,一出手就用了八成内力,全无半点儿留情之意。高翔身形侧转,左脚斜踏一步,只听砰地一声暴响,石土纷飞,适才立身之处,竟被击成半尺深一个土坑。心头陡然一震,脱口叫道:“老前辈请听下情……”“什么下情上情,接满十招再说。”声落时,长拐横飞,拦腰又扫了过来。高翔无法分辩,匆忙中吸一口长气,胸腹速缩,拐尖擦衣而过,嘶一声,拐上内力险些划破了衣服前襟。神丐符登看得眉头一皱,心忖道:“老婆子出手狠毒,翔儿赤手空拳,看来绝难接满十招,说不定,大家只好扯破脸皮了。”心意一决,一紧酒葫芦,正待上前,却听李菁尖声叫道:“师父,请住手。”莫姥姥微微一怔,长拐才攻出一半,不由顿止,回头问道:“青儿,什么事?”李菁提剑掠身近前,低声道:“师父,他不肯亮兵刃动手,您老人家胜之不武,还是由徒儿亲手向他讨还血债的好。”莫姥姥道:“傻孩子,血仇重如山,留不得情面,只要杀了他,管什么武不武?”李菁道:“徒儿只盼手刃亲仇。”莫姥姥沉吟一下,道:“也好,但你要小心些,姓高的贼滑得很。”目光扫了神丐符登一眼,才悻悻退到一旁。神丐符登笑道:“这办法倒也公平,小一辈的纠纷,由他们自己去解决,何劳姥姥亲自出手。”莫姥姥冷哼道:“你且慢得意,菁儿要是宰不了他,咱们老一辈一样闲不着。”神丐符登淡淡一笑,未再搭腔。这时候,李菁已抱剑当胸,沉声对高翔喝道:“现在你可以亮兵刃了。”高翔正色抱拳道:“在下初人江湖,与姑娘和金府俱无一面之识,更谈不到恩怨仇仇。懋功之事,自问绝无恶意,不想一时多事,以致害令尊和何前辈死,姑娘为父报仇,理所应当,在下甘愿承受应得惩罚,绝不出手。”李菁面色铁青,冷冷道:“父仇不共戴天,但我决意在公平的原则下,跟你拼个强存弱死,希望你亮出兵刃来。”高翔长叹道:“在下自知罪戾,姑娘尽可出手,何须顾虑?”莫姥姥接口道:“这还像句人话,菁儿,你别客气了,狠狠剁他三剑,叫他死而无怨吧。”李菁迟疑了一下,突然还剑人鞘,扬眉道。”既然你一定不肯亮兵刃,我也不用刀剑,咱们在拳掌上分个高下。”纤掌一错,左阴右阳,当胸疾劈而出。莫姥姥摇头道:“傻丫头,一时心软,弃剑用掌,纵使弄死他,也多费许多气力……”哪知话声未毕,忽听砰地一声,紧接着,高翔闷哼一声,竟被李菁一掌拍中前胸,踉踉跄跄向后退出了四五步。神丐符登和莫姥姥同感一震,几乎同时惊呼出声,很显然,这一掌能够拍中高翔,全是他根本没有闪避的缘故。李菁也感大出意外,怔怔站在那里,先前满是忿怒的脸上,此刻已遍布一脸迷惘之色。高翔硬挨了一掌,胸中血气翻腾,险些冲口而出,但他深纳一口真气,勉强压抑住内腑伤势,缓步又走到李菁面前,苦笑说道:“请姑娘出手再重一些,在下自幼修习内功,三五掌还能承受得起。”李菁惶然望望师父,似有些莫知所措。莫姥姥耸耸肩头,冷笑道:“好小子,竟图施用苦肉计。菁儿,你就下手重些,别上他的恶当。”李菁一双明眸数转,终于银牙一咬,霍地疾翻右掌,又是一招“移山填海”迎胸推出。掌势迅若电掣,眨眼已印高翔胸前,但他依然不避不让,双目一闭,反向掌上挺胸迎去。眼看这一掌拍实,高翔不死也将重伤,李菁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掌心微倾,竟然避开前胸要害,一掌击在高翔肩头。劲力过处,高翔拿桩不稳,身子一连转了三个旋身,扑地跌坐在地上。李菁一跺莲足,低声道:“师父,咱们走。”声出入动,头也不回,掠身直向旷野中奔去。莫姥姥眨着怪眼,诧异叫道:“菁儿,菁儿,你怎么啦?”但李菁低头不顾,发足疾奔,隐隐似闻掩位之声,转眼已消失在暮色中。莫姥姥回过头来,狠狠向神丐符登和高翔瞪了一眼,道:“今天算你小于运气,但这事并不算完,咱们记在帐上,哪里遇上哪里再算。”一提长拐,也急急迫蹑而去。神丐符登只看得如坠五里雾牛,摇头叹道:“怪事年年有,不如今年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反把老要饭的也弄糊涂了。”他挂好酒葫芦,上前一探高翔脉息,皱眉道:“傻小子,你这是为什么?那丫头只要多用二成内力,岂非死得不明不白?”高翔摇摇头,挣扎着站起身来,道:“懋功之事,错在侄儿,我……我是决心成全李姑娘的孝思……”神丐符登脸色一沉,道:“胡说,你自己也有满肩血仇未报,怎能说出这种自暴自弃的话来?”高翔凄然道:“记得爹爹在时,常以重义轻死训勉侄儿,那日在懋功,原是我多事插手阻拦何前辈,才误了李姑娘令尊性命,及今想来,真是愧悔无及。”神丐符登心中一动,道:“说起懋功之事,老要饭倒忘了问问那老太婆,不知李生甫跟金阳钟究竟有何仇何恨,竟然拦路向金阳钟的女儿下手,你有没有弄明白其中原因?”高翔摇头道:“侄儿正因不明原因,才致插手阻拦。”神丐符登仰面沉吟,喃喃道:“这真是一件糊涂事,论理他们纵与金阳钟有仇,也该直接去开封金家,怎会向一个年轻女孩子阴施暗箭呢,再说,你纵然插手破坏了他们的计划,李生甫和何履之并不是死在你手里,李家丫头要替父报仇,也应该去寻金阳钟才对,她不轨之图,偏偏把一笔糊涂帐记在你头上,这又是什么原因?”高翔道:“也许她们知道金伯伯武功高强,不是易与之辈。”神丐符登用力摇着头道:“不,以莫老婆子性情,她连老要饭也不放在眼里,岂会畏怯金阳钟,其中必然另有缘故。”忽然话题一转,问道:“方才莫老婆子师徒隐身林中,老要饭尚无所觉,你却怎的发现了她们?”高翔道:“侄儿自幼在洞中以夜当日,爹爹督促演练目力,务使夜中视物,积日成习,故而常能一眼辨出天上飞鸟的数目,方才是李姑娘在林中探了一下头,就被侄儿瞧见了。”神丐符登骇然一震,犹自不信,道:“你自信真能一眼辨别空中飞乌数目?”高翔点头道:“从前在后山时,曾经试过。”神丐符登道:“既如此,老要饭倒要考一考你。”他顺手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在掌心一握,捏成许多碎块,振臂一扬,一篷碎石齐向空中射去,及待升到十丈左右,忽又抖袖一招,碎石似被一股无形劲力所吸,涮地收束,尽都落人他巨大的手掌中。神丐符登含笑问道:“你看清楚共有多少碎石了吗!”高翔毫不思索,应声答道:“共有二十七粒,其中九粒较大,十八粒较小。”神丐符登摊开手掌,一数之下,脸色立变,敢情非仅数字不差,连大小分别,竟也丝毫不爽。他用力摇撼着高翔肩头,激动得呼吸急促,惊喜交集,道:“好小子,有此神技,何愁不能替你父亲和师伯们报仇雪恨。”高翔肩上余痛未尽,被他一阵摇撼,直摇得眼泪乱滚,但他却忘了出声呼痛,急急问道:“伯伯,为什么?”神丐符登满脸兴奋,道:“十五年前围攻老要饭的贼党,是在黑夜出手,利用一种强烈闪光,迷乱视力,你在噶峰之上所遇,也是同样情形,对不对?”高翔立即应道:“对。”神丐符登仰大大笑道:“似此看来,老要饭苦练十五年,并未白费,你爹爹将你留在暗无天日的石洞中养大,也是早有卓见,预作安排,其用心之苦,令人赞佩。”高翔茫然道:“伯伯,我还没听懂您老人家的意思。”神丐符登笑道:“将来你自会懂得,现今被她们一耽误,不须急于追人了,这片竹林甚是幽静,趁此良夜,待老要饭传你一手绝技。”一面说着,一面领着高翔穿林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