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鹤亭见那些神魔向自己扑来,暗提一口真气,倏形突地凌空停留在屋顶之上。他居高临下,目光一转,七号已腾身扑上。狞笑道:“姓柳的你还想逃掉么?”双掌微分,一掌平拍,一掌横切,一取胸膛,一切下腹。柳鹤亭双肩一缩,本自平贴在墙壁上的身躯,突地游鱼般滑上屋顶上,七号一击不中,突听柳鹤亭大喝一声,身躯平平跌了下来。他原本有如壁虎一般地平贴在屋顶上,此刻落了下来,四肢升张,有如一片落叶,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空门,处处犯了武家大忌。四下的乌衣神魔只当他真力不继,是以落下后,暴喝声中,一拥而上。七号脚步微错,反手一掌,划向他胸腹之间的两处大穴。三十七号一步掠至他身躯左侧,呼呼两拳,击向他左背之下,左股之上。刹那之间,只见满屋掌影缤纷,只听满屋掌风虎虎,数十条缤纷的掌影,数十道强劲的掌风,一齐向柳鹤亭袭来。要知道这班乌衣神魔,此刻所击出的每一掌,俱是生平功力所聚,每一招俱都是自身武功精华。因为他们深知今日若是让柳鹤亭生出此间,自己是死路一条!那知柳鹤亭突地双臂一抡,身躯借势凌空转了两圈子,竟然越转越急越转越高,四下的乌衣神魔,只觉一股强风,回旋而来,竟站不稳脚步,齐的向后退了一步。怔怔望着有如风车般急转而上的柳鹤亭,都被他这种惊世骇俗的功夫吓得呆住了!就在这一转之间,柳鹤亭目光扫动,已将这些乌衣神魔击出的招式瞧得清清楚楚!这其中除了七号是武林不传秘技“太阳朱砂掌”外,其余众人的使出的武功,竟是五花八门,形形色色。有的是“少林拳法”,有的是自武林流传已久的刀法“五虎断门刀”的脱变而成的拳式,有的却是原武林罕见的关东拳术以及流行于白山黑水间的“劈挂铁掌”!这一瞥之下,柳鹤亭已将众人所用的拳法招式了解于胸。当下他闷吭一声,双掌立沉,闪电般向两个站得他最近的乌衣神魔左肩切下。但等到他们身形闪避时,他双掌已自变了方向,点了他们左肩的“肩井”大穴,回肘一撞,撞了身后攻来的另一人的“将台手”大穴,双腿连环踢出,以攻为守,挡住了另两人攻来的拳法!只听“砰砰砰”三声大震,接连三声惊呼,人影分花处,已有三人倒在地上。他一招之间,竟分向攻出五式,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击倒了三个武功不弱的敌手。分厘不差地点了他们的穴道,武功之高,招式之奇,认穴之准,俱是骇人听闻。赤发大汉三十七号大喝一声,退后三步,伸手入怀。七号双臂飞舞,口中大喝道:“点点凝集,化雀为雁。”此时此刻,他忽然喝出这种字句奇特,含意不明的八个大字来,柳鹤亭心中一动,暗暗忖道:“莫非这些乌衣神魔也练就什么联手攻敌的阵式?”他此刻身形已落在地上,目光动处,只见本来散处四方的乌衣神魔,果然俱都随着他这一声大喝,往中间聚拢。这时屋中除了那赤发大汉三十七号,以及倒在地上的三人之外。“乌衣神魔”不过已只剩下四人而已,竟俱都不再向柳鹤亭出手,各各双掌当中,目光凝注,脚下踩着碎步,渐渐向七号身侧移动,身形地位的变化之间,果然仿佛掌式中的变化。柳鹤亭目光一转,突地斜步一掠,抢先掠到七号身侧,右掌一花,掌影缤纷,急地攻出一招半柳门下的绝招“百花伴柳”,左掌却斜斜划了半个圈,缓缓自斜角推出!这一招两式,右掌是变化奇奥,掌影缤纷,掌风虎虎,看来十分惊人。左掌却是去式缓慢,掌招平凡,看来毫不起眼。其余一个乌衣神魔的身形尚未赶到,柳鹤亭凌厉飞扬的左掌已向七号当头罩下。七号目光一凛,左掌十番,划出一道红光,封住了柳鹤亭右手一招百花伴柳。右手却化掌为指,并指为剑,闪电般向柳鹤亭右眼点去!居然看出了柳鹤亭右掌攻势虽凌厉,但主力却在缓缓攻来的左掌之中。是以他亦将全身功力凝聚在左手,先拢柳鹤亭缓缓攻来的左腕脉间,正是以攻为守,以快打慢,想借此一拨抢得先机,迫使柳鹤亭将那一招自行取消,无法发挥威势!他思路虽然正确,目光虽然犀利,出手武功,亦复不弱,却不知柳鹤亭左手这一招,正是昔年震动江湖的武林绝学“盘古斧”。这一招绝技屏弃了天下的糟粕,凝聚了天下武功的精华,威力是何等惊人。变化是何等奇奥,又岂是七号能以化解!只听柳鹤亭蓦地又自发出一声清啸,右掌掌影顿收,一缕锐风随着左掌的去势,笔直自七号掌风穿出。接着卜地一声轻响,七号连惊呼之声都不及发出,只觉胸膛一热,全身经脉俱麻,双臂一张,仰天倒在地上,赤红如火的手掌,刹那间已变得没有一丝血色。要知柳鹤亭方才揣忖情势,已知这七号是当前敌人中最最高手,是以便以全力将之击倒,正是擒贼擒王之意。这七号武功虽高,果然也挡不住他这惊天动地的一招绝学,未经交手,就自跌倒。这本是眨眼间事。柳鹤亭一招攻出,目光再也不看七号一眼。霍然扭动身躯,另三个乌衣神魔,果然已有如疯虎般扑来!这三人武功虽不是特高,但三人情急之下,拼尽全力一联手合击,声威却也十分惊人!柳鹤亭脚步微错,退后三步,避开了这一招的锐锋。那知他身形才退,突地又有几缕尖锐的风声,闪电般击向他的肋下,他虽前后受敌,心神仍自不乱。突地反手一抄,他已将赤发大汉向他击来的暗器抄在手上,当下他剑眉微皱,掌势突变,双掌一穿,穿入这三个乌衣神魔的身形掌风之中,看来他仿佛是在自投罗网,其实是妙着,使得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发射暗器!此刻这三人都一齐出手,威力虽猛,却无法互相配合,犯了这等联手阵式的大忌。柳鹤亭暗笑一声,知道自己胜算已然在握。赤发大汉双掌之中,各各捏着数粒丹丸,目光灼灼地凝注柳鹤亭的身形。他暗器虽然不能出手,但却绝不放过可以发出暗器的机会,此刻见到自己同伴们向他一阵猛攻,精神不觉一振,口中大喝道:“先把这小子废了,再让他尝尝和那西门笑欧一样的滋味。”话声未了,柳鹤亭突地长叹一声,身形一缩,双掌斜出托起左面那人的右腿,踢向迎面那人的心腹,抓起迎面那人的右拳击向右面那人面门。身躯轻轻一转,转向那人身后,双掌轻轻一推,便再也不看这三人一眼:“倒踩七星”,身形如电,一步掠到那赤发大汉身前,三十七号虎吼一声,双掌中十数粒钢丸,一齐迎面击出。那知柳鹤亭身躯又自一转,却已到了身后。三十七号还未来得及转过身形,只觉右肋下微微一麻,拍地一声倒在柳鹤亭面前。竟被柳鹤亭在转身之间,以袍袖拂中了他助下的“血海”大穴。同一刹那间,那边三人,左面之人的一腿,踢中了迎面一人小腹下的“鼠蹊穴”。迎面一人的右拳,击在了右面那人的鼻梁,右拳击中了左面那人的胸膛。迎面那人被柳鹤亭在身后一推,身形前扑,自肋下兜出的左拳,便恰巧击中了左面那人的咽喉,右掌五指,捏碎了迎面那人的鼻梁,而他的胸膛上却又着了人家右手的一掌!互殴之中,三人齐地大叫一声,身形欲倒。而那赤发大汉劈面向柳鹤亭击去的十数粒钢珠,便又恰巧在此刻击到了他们身上!于是又是在一声悲呼,三个人一齐倒下,——恰巧与发出铜珠的赤发大汉三十七号倒在一起!柳鹤亭目光一转,方才耀武扬威的“乌衣神魔”此刻已一齐全都倒在地上,再也笑不出声了。他目中光芒一闪,微微迟疑半晌,然后一步迈到七号身前,俯下身去。左手一抬抓起他的衣衫,右后一把扯落了蒙住了他面目的黑巾,目光望处,柳鹤亭心中不禁一凛,又忍不住惊呼出声!这七号的面目,竟然和方才的赤发大汉三十七号一模一样,没有眉毛,没有鼻子,没有嘴唇,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粉红色的肉团,以及肉团上的三个黑洞——这就算是眼睛,和略具规模的嘴了!柳鹤亭反手一抹额上沁出的冷汗,放下七号的身躯,四下一转,将屋中所有“乌衣神魔”的蒙面巾全部扯下!屋中所有的“乌衣神魔”的面目,竟然全都只剩下一个丑陋可怕的肉团,一眼望去,满地的“乌衣神魔”,竟然全部一模一样。就像是一个人化出的影子,又像是一群自地狱中逃出来的恶魔!灯火飘摇,这阴森的地窟中,这赫人的景象,使得倚墙而立的柳鹤亭,只觉自己似乎也已不存在人间,而置身于地狱,若不是他方才也曾听到他们的言语和狂笑,再也不会相信这些倒在地上的“乌衣神魔”,真的是有血有肉出自娘胎的人类!寒风阵阵,自门外吹来,这等地底阴风,吹在人身上,比地面秋风尤觉寒冷。突地,随风隐隐传来一声大喝:“柳鹤亭,柳老弟——”第一声呼喝声音还很微弱,第二声呼喊却已极为响亮,显见这发出呼声之人,是以极快的速度奔驰而来。柳鹤亭心头一震,暗暗奇怪:“此人是谁,怎地如此大声呼喊我?”要知,此人无论是友是敌,此时此刻,都不该大声呼喊于他,是以他心中奇怪。此人若敌非友,自应偷偷掩来暗算。此人若是友非敌,在这敌人的巢穴中,如此大声呼唤,岂不打草惊蛇?他一步掠到门畔,门外是一条黝黑的地道,方才的门户,此刻已然关闭。他微微迟疑半晌,不知该不该回应此人,突听“喀得”一声轻响,一道灰白的光线,自上而上,笔直地照射进来!接着一阵中气极为充沛的喝声,自上传来:“下面的人,无论是友是敌,都快些出来见我我一面!”语气威严,颐指气使,仿佛是个君临四方的帝王对臣子所发出的命令,哪里像是个深入敌穴的武林中人!在未明情况之前所作的召唤,此等语气一入柳鹤亭耳中,他心中一动,想起一个人来,一定是他,除了他之外,再也无人有此豪气。只听蓬的一声,入口门户被一脚踢开,由下望去,只见一双穿着锦缎扎脚长裤,粉底挖云快靴的长腿,两腿微分,站在地道入口边缘,上面虽看不见,却已可想这人的高大。柳鹤亭目光动处,才待出口叫唤。那知这人又喝道:“我那柳鹤亭老弟若是被我等奸计困于这里,你等快将他放出,否则的话,哼哼——”柳鹤亭已听出此人究竟是谁来,心中不禁好笑,又是感激。好笑的是,若是有敌人,就凭此人的武功,有败无胜,但这人语气之间,仿佛举手之间便可将敌人全部制服。但他与这人一面之交,这人肯冒着生命之险,前来相救于他,这份古道热肠,尤足令人感动。一念至此,柳鹤亭心头一阵热血沸腾,口中大喝一声:“西门老丈……西门前辈……”身形闪电般扑出门外,而地道入口上,同时掠下一个人来。两人目光相遇,各自欢呼一声,各各搭在对方的肩头,半响说不出话来。其间激动之情比多年故交,异乡相遇还胜三分!要知这人性情寡合,与柳鹤亭却是倾谈下便成知已,柳鹤亭亦是热血男儿,又怎会不被这份热情感动。一别多日的常败国手西门鸥,豪情虽仍如昔,但面容憔悴了许多,柳鹤亭脱口道:“西门前辈,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西门鸥搭在柳鹤亭肩上的一双巨手,兴奋地摇动了两下,放声大笑起来。大笑道:“这其中曲折甚多,待我……”笑声突一顿,悄悄道:“你不是被困在此间的么!敌人呢?”柳鹤亭心头暗笑,此间如有敌踪,被你如此喧笑,岂非早已惊动。此刻再悄声说话,也没有用,但愈是如此,才愈发现得这豪爽老人率真可爱,当下,微微笑道:“解决了。”西门鸥哈哈一笑,道:“好极好极,老夫想来,他们也困不住你!”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理所当然,却不知道柳鹤亭,已不知经历了多少危险与屈辱,方能脱出“乌衣神魔”的魔掌!他大笑未了,突又长叹一声,道:“柳老弟,你我分别为时虽不长,但我在此时日之中,经历却的确是不少。我那恋剑成痴的女儿,自从与你别后,便悄悄地溜走了。留下一柬,说是要去寻找武林中最高的剑手,一个白衣铜面的怪客……”他黯然一笑,道:“我老来无子,只此一女,她不告而别,我心里自然难受的很,但却也怪不得她,只怪我……唏,我武功不高,既不能传授她剑术,却又要妄想她成为武林中的绝代剑手!”柳鹤亭暗叹一声,道:“这也怪我,不该告诉她。”西门鸥微微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接着道:“她年纪虽已不轻,但处事接物,却宛如幼童,如今孤身飘泊江湖,我自然放心不下,本想先去寻找,只是心里却又念着对你的应允,以及那两个中药昏迷的少女,我左右为难,衡量之下,只有带着那两个少女,转向江南一带。一来去觅讨这迷药的来历,再来也可寻找小女的下落。”他侃侃而谈,却不知柳鹤亭此刻正是焦急万分,屋中的“乌衣神魔”犹末打发,“飞鹰山庄”的事情更不知下落。忍不住干咳两声,随口道:“那迷药的来历,前辈可曾找着了么?”西门鸥仰天长笑道:“世上焉有我无法寻出答案之事。”突地双掌一拍,大呼道:“西门叶,西门枫,你们也下来吧,柳公子果然在这里!”柳鹤亭双眉微皱,暗中奇怪:“这西门叶与西门枫却又是谁?难道也认得我么?”心念方转,只听上面一个娇嫩清脆的口音应道:“爹爹,我来了。”柳鹤亭恍然忖道:“原来他已找到了他的爱女……”突见人影一花,跃下两个白衫长发的少女来,一齐向柳鹤亭盈盈拜了下去。西门鸥哈哈大笑道:“我这两个女儿,你还认得么?”柳鹤亭一面还礼,一面仔细端详了两眼,不觉失笑道:“原来是你们。”转目望向西门鸥,赞叹又道:“前辈果然将解药寻得了,恭喜前辈又收了两个女儿!”原来这两个白衫女子,便是被迷药所乱的那个南荒公子的两个丫环。西门鸥捋须笑道:“为了寻这解药,我一共试了七百多种草药,方知此药乃是来自西土天竺的一种异果“罂粟”为主,再加上金钱草、仙人铃、无子花……等七种弟草配合而成,少服有提神,兴奋之功用,但却易成瘾。”柳鹤亭已听得极是兴趣,不禁脱口问道:“成瘾后又当怎地?”西门鸥长叹一声,道:“服食成瘾后,瘾来时若无此物服用,其中痛苦实是骇人听闻,那时你便是要叫他割掉自己的鼻子来换一粒‘药’吃,他也心甘情愿。”他语声微微一顿,却见柳鹤亭正在俯首沉思,双眉深皱,目光凝注地面,却是在思索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半晌之后,柳鹤亭突地抬起头来,缓缓道:“若是有人,先将这种迷药供人用,待人成瘾后,便用此药来要协,被要协的人,岂非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西门鸥道:“正是如此。”柳鹤亭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有些事便已渐渐露出曙光,只要稍加究讨,便不难可查出此中真象——”心念一动,突地又想起一件事来。改口向那西门叶、西门枫两人问道:“那夜在你俩房间下毒之人,你们可看见是谁了么?”西门叶摇摇头垂首头道:“根本没有看见!”西门枫沉思了一下,说道:“当时迷迷糊糊的只见一个人影,疾窜出去,由于光线黯淡,看不真切。但身形间还依稀认得,是一个子并不很大的人!”柳鹤亭听罢,频频颔首。西门叶柳眉微扬,面上立刻浮起了一阵奇异的神色,似乎有语欲言,又似乎欲言又止。柳鹤亭沉声道:“姑娘有什么话都只管说出就是。”西门叶秋波转处,瞧了爹爹一眼。西门鸥亦自叹道:“只管说出便是!”西门叶垂下头去,缓缓道:“那夜我们实在疲倦的很,一早就睡了,约莫三更的时候,跟随公子在一齐的那位姑娘,突地从窗口掠了进来——”她语声微顿,补充着又道:“那时我刚刚朦胧醒来,只见她手里端着两只盖碗,从窗子里掠进来,却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就连碗盖都没有响一响,那时书房里没有点灯,但借着窗外的夜色,仍可以看到她脸上温柔的笑容。她唤起了我们,说怕我们饿了,所以她特地替我们送来一些点心。”说到这里,她不禁轻叹一声,道:“那时我们心里,真是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就立刻起来将那两碗莲子汤都喝下去了。”柳鹤亭剑眉深皱,面容青白着道:“喝下去后,是否就——”他心中既是惊怒,又是痛苦。这时说话的语声,便不禁起了抖动。西门鸥长叹一声,道:“这种药酒喝下去后,不一定立刻发作……”柳鹤亭面色越发难看,西门鸥,又自叹道:“事实虽然如此,但她两人那夜吃了别的东西……唉!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姑娘似乎人甚温柔,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她若和你一样,也是名门正派弟子,那么此事也许另有蹊跷。”柳鹤亭垂首怔了半响,徐徐道:“她这时已是我的妻子……”西门鸥一捋长须,面色突变,脱口道:“真的么?”柳鹤亭沉声道:“但我们相逢甚是偶然,直到今日……唉!”头也不抬,缓缓将这一段离奇的邂逅,痛苦的说了出来。西门鸥面色也变得凝重异常,凝神倾听。只听柳鹤亭道:“有一天我们经过一间荒祠,我见她突地跑了进去,跪在神幔前,为我祈祷,我心里实在感激的很……”听到这里,西门鸥本已十分沉重的脸色,便又一变,竟忍不住脱口惊呼一声,截口道:“荒祠……荒祠……”柳鹤亭诧异地望着他,他却又重地望着柳鹤亭,两人目光相对,呆望了半晌。只见西门鸥的面容上既是惊怒,又是怜悯,缓缓道:“有一回你似乎向我问起过西门笑鸥,是否他和此事也有关系,你能说出来么?”柳鹤亭点了点头。伸手入怀,指尖方自触着那只冰凉的黑色玉瓶——他突地又想起了将这玉瓶交给他的那翠衫少女——陶纯纯口中的“石观音”。这其间他脑海中似乎有灵光一闪,于是他便又呆呆地沉思起来。西门鸥焦急地等待着他的答复。西门叶、西门枫垂首侍立,不敢发出一丝声音。静寂之中,只听房门后竟似有一阵阵微弱而痛苦的呻吟,一声连着一声,声音越来越响。西门鸥浓眉一扬,道:“这房里可是还有人在么?”柳鹤亭此刻也听到了这阵呻吟声,他深知自己的“点穴法”绝对不会引起别人的痛苦。为何这些人竟会发出如此痛苦的呻吟?一念至此,他心中亦是大为奇怪,转身推开房门,快步走了进去……灯光一阵飘摇,西门鸥随之跨入,明锐的眼神四下一转,脱口惊道:“果然是乌衣神魔!”飘摇暗黯的灯火下,凄惨痛苦的呻吟中,这阴森的地窟中的阴森之意,使得西门鸥不禁为之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柳鹤亭大步赶到那七号身畔,只见他身躯虽然不能动弹,但满身肌肉,却在那层柔软而华贵的黑绸下剧烈地颤动着,看来竟像是有着无数条毒蛇在他这层衣衫蠕动。他粉红而丑陋的面容,此刻更起了一层痛苦的痉挛,双目半合半张,目中旧有的光采,此刻俱已消失不见。柳鹤亭目光凝注着,不禁呆了一呆,缓缓俯下身去,手掌疾伸,刹那间在这七号身上连拍三掌,解开了他的穴道,沉声道:“你们所为何——”他话犹未了,只见这七号穴道方开,立刻尖叫一声,颤抖着的身躯,立刻像一只落入油锅的河虾一般蜷曲了起来。而痛苦的痉挚之后,他挣扎着伸出颤抖的手掌,一阵剧烈伸手入怀,取出一方小小的黑色玉盒。他黯淡的目光,便又立刻亮了起来。左掌托盒,右掌颤抖着要将盒盖揭开。柳鹤亭目光四扫,望了四下俱在痛苦呻吟着的“乌衣神魔”一眼,心中实是惊疑交集,便再也猜不出这黑色玉盒中贮放的究竟是何东西。只见七号拿盖还未掀开,一直在门口凝目注视的西门鸥,突地一步掠来,劈手夺了这方玉盒。七号又自惨吼一声,陡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和身向西门欧扑去,目光中的焦急与愤怒,仿佛西门鸥夺去是他的生命。柳鹤亭手肘微曲,轻轻地点中了他肋下的“血海”穴。七号又自砰地倒了下去,柳鹤亭心中仍是一片茫然,目光垂处,只见这七号眼神中的焦急与愤怒,已突地变为渴望与企求,乞怜地望向柳鹤亭。他身躯虽不能动,口中地却期伶地说道:“求求……你……只要……一粒……”竟仿佛是沙漠中焦渴的旅人,在企求生命中最可贵的食水。柳鹤亭剑眉微皱,诧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话犹未了,西门鸥宽大的手掌,已托着这方黑色玉盒,自他肩后伸来,微带兴奋地截口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柳鹤亭凝目望去,只见这黑色玉盒的盒盖已揭开,里面贮放的是六、七料光泽乌黑的药丸,散发着阵阵难以描挚诱人的香气。香气随风传入那七号的鼻端,他目光又开始闪烁,面容又开始抽搐。他身躯若能动弹,他便定必会不顾生命向这方玉盒扑去。是以他此刻仍然只能期怜地颤声说道:“求求你……只要……一粒。”柳鹤亭心中突地一动,回首道:“难道这些药丸,便是前辈方才所说的‘罂粟’么?”西门鸥颔首道:“正是——”他长长叹息一声,又道:“方才我一入此屋,见到这般情况,便猜到这些人都有嗜好‘毒药’成瘾的人,此刻瘾发之后,禁不住那种剐肉散骨般的痛苦,是以放声呻吟起来。”他语声微顿,柳鹤亭心头骇异,忍不住截口道:“这小小一粒药丸,竟会有这么大的魔力么?”西门鸥颔首叹道:“药丸虽小,但此刻这满屋中的人,却都不惜以他们的荣誉、声名、地位、前途,甚至以他们的性命来换取——”柳鹤亭呆呆的凝望着西门鸥掌中的黑色药丸,心中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悲哀。心念数转,突地一动,自西门鸥掌中接过玉盒,一直送到七号眼前,沉声道:“你可是河北‘太阳掌’的传人么?”七号眼中露出一阵惊慌与恐惧,像是毒蛇被人捏去七寸似的,神情突地萎缩了起来。但柳鹤亭的手掌一阵暴动,立刻便又引起了他眼神的贪婪、焦急、渴求,与期伶之色。他这时什么都似已忘了,甚至连惊慌与恐惧也包括在内,他只是瞬也不瞬地望着柳鹤亭掌中的玉盒,颤声道:“是的……小人……正是张七……”西门鸥心头一跳,脱口道:“呀——此人竟会是震天铁掌‘张七’!”要知震天铁掌张七,本来在江湖名头颇响,是以西门鸥再也想不到他这时会落到这般情况。柳鹤亭恍然回首道:“这震老前辈铁掌张七,可是也因往探‘浓林密屋’而失踪的么?”西门欧点头道:“正是!”柳鹤亭俯首沉吟半响,突地掠到那赤发大汉三十七号身前,俯下腰去,三十七号眼廉张开一线——他的目光,也是灰黯,企求,而饿渴的。他可怜地望着柳鹤亭,期怜地缓缓哀求道:“求求你……只要一粒……”柳鹤亭虽然暗叹一声,但面色却仍泰然。沉声道:“关外五龙中‘入云龙’金四,可是死在你的手下?”赤发大汉目光一凛,但终于亦自颔首叹道:“不……是……”他语声是颤抖着的,柳鹤亭突地大喝一声:“你是谁!你究竟是谁?”赤发大汉三十七号目光间亦是一阵惊慌与恐惧,但霎眼之后,他便以颤抖而渴求的语气说道:“我……也是……关外五龙之一……‘烈火龙’管二……便是小人。”柳鹤亭剑眉轩处,那“入云龙”金四临死的言语,刹那间又在他耳畔响起“想不到——他们兄弟竟是——我的——”原来这可怜的人临死前想说的话,本是:“想不到杀我的人竟是我的兄弟!”只是他话未说完,便已死去。柳鹤亭心头一跳,却又不禁暗叹一声。此人为了这小盒中的“毒药”竟不惜杀死自己的兄弟。他心里不知该是愤慨,抑或是该悲哀,于是他再也不愿见到这赤发大汉可耻乞伶的目光。转过身,西门鸥见到他沮丧的眼神,苍白的面容,想到数十日前见到这少年时那种轩昂英挺的神态,心中不禁又是怜惘,又是叹息。他实在不愿见到这英俊有为的少年被这事毁去!他轻拍柳鹤亭肩头,叹道:“这事至今,似已将近水落石出。但我——唉!实在不愿让这事的真相伤害你——”柳鹤亭黯然一笑,道:“可是事情的真相却是谁也无法掩藏的。”西门鸥心头一阵伤痛,沉声道:“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寻到你的么?”柳鹤亭缓缓摇了摇头。西门鸥道:“我寻出这种‘毒药’来历后,便想找你,与我那恋剑成痴的女儿,一路来到江南,就在那长江岸边,看到一艘‘长江铁鱼帮’夜泊在那里的江船,似乎仍有灯火,我与‘铁鱼帮’有旧,便想到船上打听打听你们的下落。”他语声激顿,眼神中突地闪地这一丝淡淡的惊恐,接口又道:“那知我到船上一看,舱板上竟是满地鲜血,还倒卧着一具尸身。夜风凛凛,这景象本已足以令人心悸,我方等转身离去,却听突地有一阵尖锐而凄厉的笑声自微微闪着昏黄灯光的船舱中传出,接着便有一个听来几乎不自人类口中所发出的声音惨笑着道:‘一双眼睛——一双耳朵——还给我——还有利息。’我那时虽然不愿多惹闲事,但深夜之中,突地听到这种声音,却又令我无法袖手不理!”柳鹤亭抬起头来,他此刻虽有满怀心事,但也不禁被西门鸥此番言事所吸引,只听西门鸥长叹又道:“我一步掠了过去,推开舱门一看,舱中的景象,的确令我永生难忘……”西门鸥目光一合,透了口长气,方自接道:“在那灯光影黯的船舱里,竟有一个双目已盲,双耳被割,满面浴血的汉子蹲在地上,手里横持着一柄雪亮的屠牛尖刀,在一刀一刀地割着面前一具尸身上的血肉。每割一刀,他便凄厉地惨笑一声,到后来他竟将割下来的肉血淋淋地放到口中大嚼起来……”柳鹤亭心头一震,只觉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忍不住噤声道:“那死者生前不知与他是何血海深仇,竟使他……”西门鸥长叹一声,截口说道:“此人若是死的,此事还未见得多么残忍……”柳鹤亭心头一震,道:“难道……难道他……”实在不相信世上竟有这般残酷之人,这般残酷之事,是以语声颤抖,竟自问不下去。西门鸥一手捋须,又自叹道:“我见那人,身受切腹剐肉之痛,非但毫不动弹,甚至连呻吟都未发出一声,自然以为他已死了,但仔细一看,那盲汉子每割一刀下去,他身上肌肉便随之颤抖一下。唉!不瞒你说,那时我才发现他是被人以极厉的手法点了身上的穴道,僵化了他身上的经脉,是以他连呻吟都无法呻吟出来!”柳鹤亭心头一凛,诧声脱口道:“当今武林之中,能以点穴手法僵化之人经脉的人已不甚多,有此武功的人,是谁会用如此毒辣的手段,更令我想像不出?”西门鸥微微颔首道:“那时我心里亦是这种想法,见了这般情况,心中又觉得十分不忍,只觉得不管这两人谁是谁非,但无论是谁以这种残酷的手段来对付别人,都令我无法忍受。于是我一步掠上去,劈手夺了那人手中的尖刀,那知那人大惊之下竟尖叫一声晕了过去!”他微喟一声,接着道:“我费了许多气力才使他苏醒过来,神志安定后,他方自将此事的始末说出,原来这事的起因全是为了个身穿轻红罗衫的绝色女子,她要寻船渡江,要在一夜之间赶到虎丘。‘铁鱼帮’中的人稍拂其意,她便将船上人全都杀死!”他间略地述出这件事实,却已使得柳鹤亭心头一震,变色道:“穿轻罗红衫的绝色女子……纯纯难道真的赶到这里来了么?但是……她是晕迷着的呀!”西门鸥暗叹一声,知道这少年直到这时心里犹自存着一份侥幸,希望这时与他旧日的同伴,今日的爱侣无关,因为直到这时,他犹未能忘情于他。人们以真挚的情感对人,换来的却是虚伪的欺骗,这的确是令人同情,令人悲哀的事。西门鸥不禁长叹一声,接道:“那知就在我盘问这两人真相时,因为不忍再见这种惨况,避到舱中,枫儿与叶儿突地发出了一声惊唤,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惊之下,立进赶了过去。夜色之中,只见一个满身神态潇洒,但面上却带着一具被星月映得闪闪生光的青铜假面具的修长的汉子,竟不知在何时掠上了这艘江船,这时动也不动地站在船舵上,瞬也不瞬地凝注着我……”柳鹤亭惊唤一声,脱口道:“白衣人,他怎地也来到江南?”西门鸥颔首道:“我只见他两道眼神像藏着两柄利剑,直似是要看到别人的心里,再见他这种装束打扮,便已知道此人是谁,只听他道:‘阁下必定就是江南虎丘西门世家中的西门前辈么!’”柳鹤亭剑眉微皱,心中大奇,他深知白衣人孤高偏傲的生性,此刻听他竟然称人为“阁下”、“前辈”,这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奇事,忍不住轻轻问道:“这倒怪了。”西门鸥接口道:“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心里也是吃惊,不知道他怎会知道我姓名来历,那知道他根本不容我答复,便又接口问道:‘阁下但请放心,令爱安然无恙!’他语声冰冷,语句简单,然而这简短的言事却已足够使我更是吃惊,连忙问他怎会知道小女的下落?”柳鹤亭双眉深皱,心中亦是大感不解,只听西门鸥接道:“他微微迟凝半晌,方自说:‘令爱已从我学剑,唯恐练剑分心,是以不愿来见阁下。’我听这孩子为了练剑连父亲都不愿再见,心里实在气得说不出话来,等到我心神平静,再想多问他两句时,他却已一拂袍袖,转身走了。”柳鹤亭暗叹一声,忖道:“此人行事,还是这般令人难测。”又忖道:“他之所以肯称人为‘前辈’,想必是为了那少女的缘故。”他心怀不禁升出一丝微笑,但微笑过后,他又不禁感到惆怅的悲哀,因为他忍不住又想起陶纯纯了。西门鸥歇了口气,接口说道:“我一见他要走了,忍不住大喝一声:‘朋友留步!’便纵身追了过去,他头也不回,突地反手击出一物,夜色中只见一条白线向我胸前‘将台’大穴击来,力道似乎十分强劲,我脚步只得微微一顿,伸手接过了它,那知他却已在我身形微微一顿间,凌空掠过十数丈开外了——”他微喟一声,似乎在暗叹这白衣人身法的高强,又似乎在埋怨自己武功的低劣,方自接着道:“我眼看那白衣人投入远处黝黯的林木中,知道追也追不上了,立在船舷,不觉甚是难受,无意间将掌中的暗器看了一眼,心头不觉又是一惊。方才他在夜色中头也不回,击出暗器,认穴竟如此之准,我心里亦是十分惊佩。如今一看,这‘暗器’意是一张团一起的白纸……”柳鹤亭微微慧首,截口叹道:“论起武功,这白衣人的确称得上是人中之龙。若论行事,此人亦有如天际神龙,只见首而不见其尾。”惺惺相惜,自古皆然。西门鸥颔首叹道:“我自然立刻将这团白纸展开一看,上面竟赫然是小女的字迹。她这封信虽是写给我的,信里的内容却大都与你有关,只是,你见了这封信后,心里不要太过难受!”柳鹤亭心头一跳,急急问道:“上面写的是什么?”西门鸥微一沉吟,伸手入怀,取出一方折得整整齐齐的白纸。他深深地凝注了一眼,面上神色-阵黯然,长叹道:“这孩子……这就是她留下唯一纪念了。”柳鹤亭双手接过,轻轻展开,只见这条白纸极长,上面的字迹却写的极密,写的是:“爹爹,女儿走了,女儿不孝,若不能学得无敌的剑法,实在无颜再来见爹爹的面,但女儿自信一定会练成剑法,那时女儿就可以为爹爹出气,也可以为西门世家及大伯爷复仇……”柳鹤亭呆了一呆,暗暗忖道:“西门山庄的事,她怎会知道的?”接着往下看去:“大伯父一家,此刻只怕都遭了乌衣神魔们的毒手!柳鹤亭已赶去了,还有他的新婚夫人也赶去了,但他们两人却不是为了一个目的,他那新婚夫人的来历,似乎十分神秘,行事却十分毒辣,不像是个正派女子,但武功却极高,而且还不知从那里学会了几种武林中早巳绝传的功夫,这些功夫就连她师傅无恨大师也是不会的。有人猜测,她武功竟是从那本‘天武神经’上学来的,但有练了‘天武神经’的人,每隔一段时日,就会突然晕厥一阵,是以她便定要找个武功高强的人随时随地的保护着她……”柳鹤亭心头一凛,合起眼睛,默然思忖了半晌,只觉心底泛起一阵颤抖。他想起在他的新婚次日,陶纯纯在花园中突然晕厥的情况下,既没有一个人看出她的病因,也没有一个人能治得好她的病,不禁更是心寒!“难道他真的是因练过天武神经而会突发此病?……难道她竟是为了这原因才嫁给我……”他沉重地叹息一声,竭力使自己不要倒下去,接着看下去:“又因为她行为有些不正,所以她选择那保护自己的人,必定还要是个出身名门,生性正直的少年,一来保护她,再来还可掩饰她的恶行,譬如说,武林中人,自然不会想到伴柳先生的媳妇,柳鹤亭的妻子会是个坏人,她即使做了坏事,别人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这封信字迹写得极小极密,然而这些字迹此刻在柳鹤亭眼里,却有如泵山那么沉重,一个接着一个,沉重地投落在他的心房里。但下面的字迹却更让他痛苦,伤心:“她自然不愿意失去他,因为再找一个这样的人很困难,是以她闪电般和他结了婚,但是她心里还有一块心病。爹爹,你想不到的,她的心病就是我西门堂哥西门笑鸥……”柳鹤亭耳旁嗡然一响,身躯摇了两摇,接着又道:“爹爹,你记得吗,好几年前,西门笑欧突然失踪了,但西门笑欧与她婚后不久,又失踪了,从此再没有人见过她……”柳鹤亭心头一颤,不自觉地探手一触怀中的黑色玉瓶,目光却仍未移开接着往下又看:“这件事看来便是与柳鹤亭今日所遇同出一辙,因为我那大堂兄与她相处日久,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是以才会遭遇横祸,而今日‘乌衣神魔’围剿飞鹰山庄与此事大有关系。为当今江湖中,只有大伯一人知道他与堂兄之间的事,只有大伯一人知道此刻柳鹤亭的新婚妻子,又是昔日我堂兄的爱妻,想必她已知道柳鹤亭决心要到飞鹰山庄一行,是以心中起了杀机,暗中布置她的手下,要将在武林中已有百年基业的西门世家毁于一旦……”看到这里,柳鹤亭只觉心头一阵冰凉,手掌也不禁颤抖起来,震得他掌中的纸片,不住簌簌发响。他咬紧牙关,接着往下看:“此秘密,普天之下,并无一人知道,但天网恢恢,毕竟是疏而不漏,她虽然聪明绝顶,却忘了当今之事,还有一个绝顶奇人,决心要探测她的秘密,公布于世,因为这位奇人当日曾与她师傅无恨大师有着刻骨的深仇,这位奇人的名字,爹爹你想必也一定知道,他就是数十年来,始终称霸南方的武林宗主南荒大君项天尊——”柳鹤亭悲哀地叹息一声,心中凝团,大都恍然,暗暗忖道:“我怎会想不出来,当今世上,除了南荒大君项天尊之外,还有谁有那般惊人的武功,能够在我不知不觉中掷入那张使我生命完全改观的密柬?还有谁有那般神奇的力量,能探测这许多使我生命改观的秘密?还有谁能设下那种巧妙的布置,使我一日之间赶到这里……”一念至此,他心中突地一动:“纯纯之所以会赶到江南来,只怕亦是因为我大意之间,将那密柬留在房里,她醒来后看到后跟来了。”西门鸥一直浓眉深皱,凝注着柳鹤亭,此刻,见他俯首出起神来,便干咳一声,道:“柳老弟,你可看完了么?”柳鹤亭惨然一笑,接着看下去:“这些事都是此刻与我在一起的人告诉我的,他就是近日武林盛传的大剑客‘白衣人’,当今世上,恐怕只有他一人会对此事知道得如此详细,因为他便是那‘南荒大君’与大君坐下神剑宰相戚五溪的武功传人……”柳鹤亭心头又自一动:“戚五溪,难道此人是那戚氏兄弟的五弟么?难怪他们仿佛曾经说过:‘我们的五弟已经做了官了。’原来他做的却是南荒大君殿前的‘神剑宰相’!”想到那戚氏兄弟的言行,他不禁有些好笑,但此时此刻,甚至连他心中的笑意都是苍凉而悲哀,纸笺将尽,最后一段是——“爹爹,从今以后,我要随着‘白衣人’去探究天下武功的奥密,因为他和我一样是个恋剑成痴的人,但愿我武功有成,那时我便可再见爹爹,为爹爹扬眉吐气,莺儿永远会想着爹爹的。”柳鹤亭看完了,无言地将纸笺交还西门鸥,在这刹那间,他心境仿佛苍老了十年。抬目一望,只见西门鸥老泪盈眶,惨笑道:“柳老弟,不瞒你说,她若能武功大成,我心里自然高兴。但是——唉,此时我宁愿她永远伴在我身边做一个平凡而幸福的女子。”两人目光一对,心中俱是沉重不堪!西门鸥接过纸笺,突又交回柳鹤亭手上,道:“后面还有一段,这一段是专门写给你的!”柳鹤亭接过一看,后面写的竟是:“柳先生,没有你,我再也不会找到他,你对我很好,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消息,你心里若是还有一些不能解释的事,还会看到一个你愿意见到的人,祝你好运。”下面的具名,是简简单单的“西门莺”三个字。柳鹤亭呆呆的愕了半晌,抬头仰望屋顶一片灰白,他不禁黯然的喃喃自语:“浓林密屋……浓林密屋。”飞鹰山庄,夜半遭人突袭的消息,已由长江以南,传到大河西岸,西门世家与乌衣神魔力拚的结果,是乌衣神魔未败,却也未胜,因为虽然西门世家疏于防范,人手又较寡,但在危急关头中,却有一群奇异的剑士突地出现,而也就在那同一刹那之间,飞鹰山庄外突地响起一阵奇异而尖锐的呼哨声,乌衣神魔听到这阵呼哨,竟全都走得干干净净。这消息与兼程赶来的柳鹤亭同时传到鲁东。秋风肃杀,夜色已临。沂山山麓边,一片浓密叶林外,一匹健马,绝尘而来,方自驰到林外,马便已不支地倒在地上!但马上的柳鹤亭,身形却没有分毫停顿,支手一按马鞍,身形笔直掠去,霎眼间便没入林中。黄昏前后,夕阳将残,黝黯的浓林中,竟有一缕缕,若断若续的萧声,袅娜的飘荡在沙沙声响的落叶里。这箫声在柳鹤亭听来竟是那般熟悉,听来就仿佛有一个美丽的少妇,寂寞的伫立在寂寞的秋窗下,望着满园残花与落叶,思念着远方的征人,所吹奏的美好惋而哀怨的曲子——这也正是柳鹤亭在心情落寞时所喜爱的曲调。他身形微一顿,便急地向箫声传来的方向掠去。黝黑的铁墙,在这残秋的残阳里,仍是那么神秘,这箫声竟是发自铁墙里,柳鹤亭伸手一挥头上的汗珠,微微喘了口气,只听铁墙内突地又响起了几声铜鼓,轻轻地准备地,敲在箫声节奏上,使得本自凄惋的箫声更平添了几分悲伤肃杀之意。他心中一动,双臂下垂,将自己体内的真气,迅速调息一次,突地微一顿足,潇洒的身形,便有如一只冲天而起的白鹤,直飞了上去。上拔三丈,他手掌一按铁墙,身形再次拔起,双臂一张,巧妙地搭在铁墙冰冷的墙头,箫鼓之声,突地一齐顿住,随着一片杂乱的叱咤声:“是谁!”数条人影,闪电般自那神秘的屋宇中掠出。柳鹤亭目光一扫,便已看清几个人的身形,不禁长叹一声,道:“是我……”他这一声长叹中既是悲哀,又是兴奋。等到他脚尖接触到地面,自屋中掠出的一人,亦自欢呼一声:“原来是你!”柳鹤亭惊奇的是,戚氏兄弟四人,竟全一齐都在这里,更令他惊奇的是,石阶上竟俏生生地立着一个翠巾翠衫,嫣然含笑,手里拿着一枝竹箫的绝色少女,也就是那陶纯纯口中的“石琪”。两人目光相对,各各愕了半晌,绝色少女突地轻轻一笑,道:“好久不见了,你好吗?”这一声轻笑,使得柳鹤亭闪电的忆起他俩初见时的情况来,虽与此刻相隔未久,但彼此之间,心中的感觉却有如隔世,若不是戚氏兄弟的大笑与催促,柳鹤亭真不知要等到何时才会走入屋中。屋里的景象,也与柳鹤亭初来时大大变了样,这神秘的大厅中,此刻竟有了平凡的设置,临窗一张贵妃榻上,端坐着一个软巾素服,面色苍白,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似的少年。他手里拿着一根短棒,面前摆着三面皮鼓。柳鹤亭一见此人之面,便不禁脱口呼了一声:“是你!”“项太子。”项煌一笑,面上似乎略有羞愧之色。口中却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来的。”回首一望,又道:“纯纯,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么?”柳鹤亭心头一跳,惊呼出声:“纯纯,在那里?”这一声惊呼,换来的却是一阵大笑。戚氏兄弟中的“大器”哈哈笑道:“你难道还不知道么,石琪是陶纯纯,陶纯纯才是石琪。”柳鹤亭双眉深皱,又惊又奇,呆呆地愕了半晌,突地会过意来,目光一转,望向那翠衫少女,轻轻道:“原来你才是真的陶纯纯……”项煌“冬”地一击皮鼓,道:“不错,尊夫人只不过是冒牌货——哈哈!不过只是这位陶纯纯的师姊,也就是那声名赫赫的‘石观音’!”柳鹤亭侧退几步,扑地坐到一张紫檀木椅上,额上汗珠,涔涔而落,竟宛如置身洪炉之畔!只见那翠衫女子——陶纯纯幽幽长叹一声,道:“我真想不到师姐竟真的会做出这种事,你记得不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咳,就在那一天,我就被她幽禁了起来,因为那时她没有时间杀我,只想将我活活饿死——”她自轻叹一声,对她的师姐,非但毫无怨恨之意,反而有些惋惜。柳鹤亭看在眼里,不禁难受的一叹。只听她又道:“我虽然很小便学的是正宗的内功,虽然她幽禁我的那地窑中,那冰凉的石壁早晚都有些露水,能解我之渴,但是我终于被饿得奄奄一息,等到我眼前开始生出各种幻像,自念已要死的时候,却突然来了救星,原来是这位项大哥的老太爷不放心项大哥一人闯荡,也随后来到中原。寻到这里,却将我救了出来,又问了我一些关于我师姐的事,我人虽未死,但经过这一段时日,已瘦得不成人形,元气自更是大有损伤,他老人家就令我在这里休养,又告诉我,势必要将这一切事的真象揭开。”柳鹤亭暗暗思忖道:“他若没有先寻到你,只怕他也不会这么快便揭穿这件事了。”一阵沉默,翠衫少女陶纯纯轻叹道:“事到如今,我什么事也不必再瞒你了,我师姐之有今日,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她,因为我师傅——唉!他老人家虽然不是坏人,可是什么事都太过做作了些,有时在明处放过了坏人,却在暗中将他杀死……”柳鹤亭心头一凛:“原来慈悲的‘无恨大师’,竟是这样的心肠……”戚氏兄弟此刻也再无一人发出笑声,戚二气接口道:“那石琪的确是太聪明的女子,只可惜野心太大了些,竟想独尊武林……”他话声微顿,柳鹤亭便不禁想起了那位多智的老西门鸥在毅然远行前对他的说话:“这女孩子竟用‘罂粟’麻醉过了那些武林豪士,使得他们心甘情愿地听命于她,她还嫌不够,竟敢练那武林中没有一个敢练的‘天武神经’,于是你也不幸地牵涉到这旷古未有的武林奇案中来。我若不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般凑巧,这般离奇的事,一本在武林谁也不会重视,甚至人人都将它视为废经的‘天武神经’,竟会是造成这件离奇曲折之事的主要原因。”每一件事,乍看起来,都像是独立的,没有任何关连的,每一件事的表面都有独立的色彩,这一事东一件、西一件,不到最后的时候,看起来的确既零落又紊乱,但等到后来却只要一根线轻轻一穿,将所有的事全都穿到了一齐,凑成一只多彩的环节。夜色降临,大厅中每一个参与此事的人,心中都有着一份难言的沉重意味,谁都不愿说出话来。突地,墙外一声响动,“当”地一声,墙头搭上一只铁钩,众人一乱,挤至墙外,墙那边却已接连跃入两个人来,齐地大嚷道:“柳老弟,你果然在这里!”他们竟是“万胜神刀”边傲天,与那虬须大汉梅三思!一阵寒喧,边傲天叹道:“我已经见着了那位久已闻名的武林奇人‘南荒大君’,所以我们才会兼程赶到这里,但是——唉!就连他也在称赞那真是个聪明女子的石琪,她竟未在‘飞鹰山庄’露面,想必她知此时情势已不甚妙——除了‘南荒大君’的门人外,武林中闻名帮会,例如‘共翎黑箭’的兄弟们也都是赶到了。‘乌衣神魔’怎能抵得过这团结到一至的大力量,是以她眼见大势不好便将残余的‘乌衣神魔’们全部都带走了……唉!真是个聪明女子。”柳鹤亭只听得心房砰砰跳动,因为他对她究竟有着一阵深厚的情感,但是,他面上却仍然是麻木的,因为他已不愿再想将这段情感存留在他心里。只听边傲天又自叹道:“但愿她此刻能洗清革面,否则——唉……”目光一转,突地炯然望向翠衫女子陶纯纯,道:“这位姑娘,可就是真的陶纯纯么?”陶纯纯面颊一红,轻轻点了点头。边傲天天面容一霁,哈哈笑道:“好,好……”陶纯纯回转身去,走到门畔,垂首玩弄着手中的情箫,终于低声吹奏了起来。梅三思仰天大笑一阵,突又轻轻道:“好,好,江湖中人,谁不知道陶纯纯是柳鹤亭的妻子。好好,这位陶纯纯,总算没有辱没柳老弟。”柳鹤亭面颊不由一红,边傲天、梅三思、戚氏兄弟,一齐大笑起来。陶纯纯背着身子,仍在吹奏着她的竹箫,装作根本没有听到这句话,但双目却不禁闪耀出快乐的光辉。项煌愕了一愕,暗叹道:“我终是比不过他……”俯首暗叹一声,突地举起掌中短棒,应着箫声,敲打起来,面上也渐渐露出释然的笑容来。这时铁墙外的浓林里,正有两条人影,并肩走过,他们一个穿着霍白长衫,一个穿着青色的衣衫,听到这铁墙内突地传出一阵欢乐的乐声,听来只觉此刻已不是肃杀的残秋。天空碧蓝,绿草如茵,枯萎了的花木,也似有了生机……他们静静地凝听半晌,默默地对望一眼,然后并肩向东方第一颗升起的明星走去——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