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连连摇头道:“那更不会,她不仅了解实情,甚至临死时还不能忘情于林元晖,还求我原谅他。可是,如此薄幸凶狠的男人,上天也不能饶恕,要公孙茵替母报仇,这是我的主意。”郭长风黯然叹了一口气,道:“夫人,请恕晚辈说句冒昧的话这可能是件天大的冤案。”大悲讶然道:“冤案?你是说我冤枉了林元晖?还是说公孙玉儿冤枉了她所爱的人?”郭长风徐徐说道:“都不是,晚辈的意思是说,夫人和公孙玉儿对林元晖的为人可能有所误解。事实上,林元晖既非薄幸,也非无情,他也可能和公孙玉儿一样,是十可怜的受害人。”大悲道:“你凭什么这样说?”郭长风道:“据晚辈这些日子多方查证所得,当年火焚桑园,并非出自林元晖授意,而是另有人冒他的名字行凶,别有图谋。”大悲道:“什么图谋?”郭长风道:“意在夺取那条女用香罗带。”大悲道:“那冒名的人是谁?为了一条香罗带,竟值得杀人放火?”郭长风道:“据说,那香罗带不仅是一件饰物,内藏着极大秘密,而且,依晚辈推断,那冒名行凶的,很可能就是红石堡主秦天祥。”大悲听了,忽然笑起来,道:“郭大侠,你上当了。”郭长风一怔,道:“上当?”身后,突然传来开门声,罗化庭走了进来。大悲对着刚走进来的罗化庭道:“你听见了么?”罗老夫子俯首道:“听见了。”大悲道:“很好,现在你把真实的情形告诉郭大侠吧!”罗老夹子看看郭长风,满脸肃容道:“郭大侠,刚才老菩萨的话是对的,这一切,全是秦天祥和林元晖翁婿俩申通好故布的疑阵,当年火焚桑园,就是林元晖的主使。”郭长风点头笑了笑,却不接他的话,只淡淡地问道:“老夫子不是要旧雨楼故乡,不再参与江湖中事了么?”罗老夫子轻叹道:“我本想回去的。但这桩秘密,当初只有四个人知道,铁扇子宋刚死后,剩下秦天祥、林元晖和我三人,我若不挺身说明,恐怕郭大侠永远不会相信。”郭长风仍然不接正题,随口说道:“老夫子和田老爷子他们,在什么地方分的手?”罗老夫子道:“在西峡口附近分手的,他们准备循水路回襄阳,我原想由陆路旧雨楼皖西故乡,不料……”望望大悲师太,忽然住口。大悲微微一笑,道:“不要紧,你尽管直说。”罗老夫子才接着道:“……不料,才到赤眉慎,就被林元辉现身截住了,他知道我有避隐的意思,便想杀我灭口,否则就要押我重回红石堡,正危急时,幸亏老菩萨亲自赶到,才救了我。”他把话说完,不觉长吁了一口气,大有如释重负之感。大悲师太含笑解释道:“贫尼已经许多年不出玉佛寺门。近来为了采药,偶尔出外走走,不想恰巧就遇上罗老夫子,这大约是上天的安排吧!”郭长风道:“夫人既然也见到那位薄幸的林元晖,为什么不连他也一起带回来呢?’大悲摇头道:“冤有头,债有主,出家人若能代为出面,就不会再麻烦郭大侠了。”郭长风道:“我?”大悲道:“正是,咱们老远从金陵礼聘郭大侠出来,正是希望郭大侠能为一个孤苦可怜的弱女子主持公道,可惜的是,对方太狡诈,公孙茵又不太懂事,竟使郭大侠误信对方的谎言,反跟咱们成了敌对,贫尼为此事深感遗憾,不得不请郭大侠来,当面作一解解。”郭长风惶然道:“夫人太看重晚辈了,武林中名高望重的长者很多,郭长风不过一名卑不足道的小人物,只怕有负夫人的期许。”大悲又摇摇头,道:“当今世上,尽多欺世盗名之辈,能有几人似郭大侠古道热肠?贫尼宁求小人,不求伪君子。”郭长风道:“事情若果如夫人所述,这是武林中一件丧德败行的大事,理当由夫人出面,邀约各门各派长老耆宿,将事实真象,公诸于世,为受屈的公孙玉儿讨还公道。”大悲师太道:“那更行不通,试想红石堡和寂寞山庄,早已名满天下,俨然以白道正统自居,武林中人谁敢开罪他们?何况,当年情变,事属私情,咱们又岂能凭一条罗带,便博取得人家的信任?”郭长风无词以对。大悲又接着道:“郭大侠,你是年轻人,应该有年轻人的正义感和勇气,过去,你虽以‘杀手’为职业,平生并未妄杀无辜,贫尼深知你有这份力量,有这份胆识,面且不畏强暴,敢做敢为,所以,几经思量,才决心请你出面,现在贫尼就把这件事托给你了,相信你不会畏缩推辞吧?”这番话,字字恳切,句句使人感动,盼望之殷,溢于言表,任谁听了也无法拒绝。郭长风想了想,道:“既然夫人如此看重,晚辈也已参与此事,自不能不努力而为,不过”大悲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有许多疑问,不能尽信咱们一面之辞,罗老夫子在这儿,有什么怀疑不解的,尽可以当面问他。”郭长风道:“晚辈总觉得此事内情太复杂了,真象未明之前,无法预下决断,夫人是否能答应给晚辈几天时间考虑呢?”大悲道:“你是一点也不相信我的话了?”郭长风道:“决不是,晚辈只是想利用这几天时间,跟罗老夫子多谈谈,多了解一些实情,同时,也希望能和公孙姑娘谈谈,听听她本人的童见。”大悲笑道:“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是,我这儿是佛门尼庵,未便留住男客,恐怕得让郭大侠受点儿委屈。”郭长风道:“但凭夫人吩咐。”大悲沉吟了一下,道:“后山有几间石屋,本是贫尼面壁之处,郭大侠就和罗老夫子在那儿暂住几天吧,一应饮食,我会叫人送去,也会让公孙茵过去陪两位谈谈,只不过,两位不能随便离开那几间石室,以免使人误认我门规不清。”郭长风忙道:“这是应该的,晚辈一定遵照夫人的吩咐行事。”大悲师太点点头,道:“我立刻就着人去收拾,不知郭大侠准备要考虑几天才够?”郭长风微笑道:“多则五日,少则三天。”大悲笑了笑,道:“但愿郭大挟能早作决定。”未见她举手作势,神橱前的绸幔缓缓垂落,以后便无声息。郭长风心里明白,她已经走了,神橱里必然又换回原来的佛像。不多久,房门启开,进来一名女尼,合十说道:“请郭大侠膳堂用斋。”郭长风摸摸肚子,微笑道:“的确有些饿了,老夫子,咱们一块儿吃点素斋如何?”罗老夫子还没开口,那女尼却代他回答道:“老夫子已经用过饭了。”罗老夫于忙道:“是的,老朽刚吃过,还是郭大侠请吧,回头咱们在后山石室再见。”郭长风虽觉得他好像有些言不由衷,也未在意,拱拱手,随着那女尼走出了佛堂。这一次,他跟睛未被蒙住,只见佛堂外是一条走廊,穿过回廊门,右侧有一片天井,向左一转,便是间雅静的膳堂。一路经过,未见人影,仿佛整个院落全都空无人居。躇童并不很宽大,里面摆着三张长条本桌,约可供十余人同时进膳,桌椅都收拾得点尘不染。从表面看,这是座小巧的精舍,宁静而整洁,确是潜性修行的好地方。但郭长风总感觉置身其中,时时刻刻都被一种无形的压力束缚着,使人不期然兴起阴森之感。或许这地方过于冷静了,整栋屋于看不到气个人,却又随时随地可能有人出现,你明明坐在一间空屋里,竟会感觉正有许多看不见的目光,在四周对你注视。素菜做得很可口,甚至还有一小坛酒。然而,郭长风却食而不知其味,匆匆塞了些在肚子里,便放下杯筷。那女尼进来酒莱之后,就已退去,郭长风刚放下筷子,她又立刻出现在膳堂门口,俯首道:“郭大侠请随我来。”到这时候,郭长风似乎已经没有表示意见的机会了,默默跟着她离开膳堂,走进另一间密不透风的小房内。这小虏有门无窗,光线阴暗,窄窄长长的,就像一口棺木。郭长风一脚踏进去,突然发现整间房子全系铁板铸成,刚一迟疑,身后房门已“砰”然关闭。那霹年轻女尼并未跟进来,但房才掩闭,对面铁壁忽然自动升起,现出另一向正方形的铁屋。里面,并肩站着两人,正是瞎姑和麻姑。瞎姑神情冷漠,麻姑却是满面怨毒之色。郭长风耸耸肩,故作轻松地笑道:“老菩萨真不愧出身关中黄家,这些机关设置,比红石堡高明太多了。”麻姑哼一声道:“你知道教好。”郭长风低声道:“二师大,你最好对我客气些,刚才为了你豢养‘三目血蝇’的事,我还在老菩萨面前替你求情……”麻姑怒目道:“我不领你这份假人情,你破我神功,这仇恨,咱们迟早要算一算。”郭长风笑道:“那是过去的事,何必还放在心上,现在我是老菩萨的贵宾,你得对我客气点。”麻姑重重“呸”了一口,道:“小人得志,量你也神气不了多久。”瞎姑接口道:“好了,这些话现在不必说,是敌?是友?且等日后再算。郭大侠,请过来吧。”郭长风道:“过哪边来?”瞎姑道:“咱们奉命送你去后山石室,这儿就是往后山的遁路。”郭长风轻哦道:“原来如此,我先谢谢了。”他明知对面方形铁屋是座机关,仍然故作好奇,左顾右盼地走了过去。进入方形小房中,身后铁壁又自动降下。瞎姑道:“现在请闭上眼睛。”郭长风笑道:“能不能通融一下,我对黄家机关之学久已闻名,还没有机会亲跟目睹,请二位师太……”麻姑叱道:“哪来许多噜嗦!”突然,闪电般出手,扣向郭长风的臂肘。郭长风一侧身,正待闪避,无奈铁崖窄小,不暑周旋,只顾着闪避麻姑,冷不防左边的瞎姑也扬袖拂到……左腰“期门穴”上一麻,郭长风便失去了知觉。※※※醒来时,业已置身一座石洞中。与其说这是石室,不如说是石牢还恰当些,洞中简陋不堪,既无桌椅,也没有床榻,只有一盏冷冷的油灯,照着洞底两堆稻草梗。最使人难堪的,是那道紧闭着的石门,门上有个方形洞孔,就和牢房没有什么两样。郭长风躺在其中一处草堆上,另一堆草梗上,躺着罗老夫子。两人之间,放着一块青石,就算是桌子了。“桌”上除了那盏昏暗的油灯,还有一只水瓶,两个木碗,此外别无他物。郭长风撑起身子四面望望,诧道:“这算什么意思?方为座上客,忽然又变成阶下囚了?”罗老夫子微微一笑,道:“这儿是老菩萨面壁苦修的地方,自然稍嫌简陋,郭大侠就忍耐些吧。”郭长风说道:“简陋也不能像这样,让客人居住洞穴,睡在草堆,而且,还锁着门……”罗老夫子道:“郭大侠,岂不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老菩萨这样做,不外乎希望郭大侠身居艰困,可以早作决定罢了。”郭长风仰面而笑道:“好一个身居艰困,这明明是威逼我就范,如果不从,就别想再离开这座石牢。”罗老夫子道:“郭大侠是聪明人,应知如何自处,以我忖度:老菩萨既要借重大才,想必不致使用威逼手段吧。”郭长风望望他,没有接话,却站起身来,走到石门前向外探看。外面是另一间石室,空无一物,连灯也投有,但隐约可以看见,室外也有一道门,跟里面这一间仿佛相似。推推石门,业已上锁。郭长风又绕室一周,仔细观察四面石壁的厚度,最后长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看来,这的确是个面壁苦修的好地方,直到涅盘变成白骨,也不会有人来打扰。”罗老夫子也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没有说话。郭长风回到草堆边坐下,低声道:“老夫子,有什么难言之隐么?”罗老夫子好像被针戳了一下,一骨碌坐起身来,急道:“没有啊!郭大侠怎么突然问起这句话?”郭长风凝目道:“我看老夫子有些言不由衷,好像受人逼迫,在作违心之论的样子。”罗老夫子惊惶地道:“绝对没有的事,郭大侠千万不要胡猜。”郭长风道:“就算我是胡猜的,老夫子心中无愧,又何须如此吃惊呢?”罗老夫子瞠目道:“这……这……”郭长风笑道:“这什么?这儿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有话尽可说出来,不必吞吞吐吐了。”罗老夫子茫然道:“我真的没有什么话,你要我说什么?”郭长风突然收敛了笑容,正色道:“那么,你说当年火焚桑园的事,都是真话喽?”罗老夫子道:”这是何等重大的事,老朽怎敢说谎。”郭长风道:“当年秦林二家联姻时,你已经在红石堡了?”罗老夫子道:“是的。”郭长风道:“火焚桑园,果真是林元晖主使?”罗老夫子点头道:“是的。”郭长风道:“是你亲眼目睹?”罗老夫子又点头道:“是的。”郭长风道:“你能把当时经过情形再说一遍么?”罗老夫子道:“当时,林元晖在武林中刚成名不久,偶来红石堡作客,秦天祥见他少年英雄,颇加赏识,便有意将女儿雪娘许配,故托老朽为媒说合……”郭长风忽然岔口道:“等一下……请你说清楚一些,究竟是林元晖邂逅秦雪娘而主动求婚?还是秦天祥看中了林元晖而有意将女儿下嫁?”罗老夫子道:“实际上说来,两者皆有。因为,林元晖见到秦雪娘,已有攀附求凰之意,秦天祥也私心中意这个女婿,可说双方皆有意,老朽只是做一个现成的媒人。”郭长风点点头,道:“好!请说下去吧。”罗老夫子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谁知道老朽以婚事探询,林元晖却显得很踌躇为难,似有难言之隐,几经追问,才说出已经有了公孙玉儿……”郭长风道:“老夫子提亲时,秦天祥在不在场?”罗老夫子道:“秦天祥当时并不在场,只躲在屏风后窃听,不过,据林元晖表示,他和公孙玉儿虽有夫妻之实,并没有明媒正娶,只怕因此委屈了秦雪娘……秦天祥听到这里,便忍不住现身出来了。”郭长风道:“他怎么说?”罗老夫子道:“秦天祥自持身分,不愿爱女作妾,原意欲将此事作罢,但林元晖却跪地哀求,自称和公孙玉儿并无夫妻名分,情愿了结那一段孽缘,正式迎娶雪娘,其所顾虑的只是一条祖传罗带信物留在公孙玉儿手中,必须设法索讨回来……”郭长风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罗老夫子接道:“秦天祥的心又动了,但为了自己在武林中的名誉地位,深恐公孙玉儿被弃之后。会把这件事传扬开去,于是,才决定火焚桑回,斩草障根。”郭长风听完,眉峰紧皱,默默不语。这故事太出人意外,跟他以前所了解的恰好相反,如果罗老夫于所说是真的,以往的推断岂不完全被推翻了?以大悲师太的身分,似乎没有诬陷林元晖的理由,罗老夫子又是在场耳闻目睹的证人,他的话应该是可信的……但是,林元晖若果真如此薄幸寡义,为什么又将自己的居处,取名“寂寞山庄”呢?他既已抛弃了旧人,另结新欢,攀龙附风之愿已酬,又何“寂寞”之有?他既然敢藉红石堡声威作奥援,何以婚后夫妻并不恩爱,翁婿之间,也并不融洽?当时,林元晖成名,攀上红石堡这门亲戚,井未使他增添多少威望,反面使寂寞山庄凋零荒凉,这,难道就是林元晖当初追求的目的?郭长风沉吟良久,仰面长叹一声,道:“这件事大难令人置信了,除非能见到林元晖,当面问个清楚……”忽然心中一动,接道:“老夫子既在赤眉镇附近遇见林元晖,那随着林百合前往襄阳的人,想必也是-名替身了?”罗老夫子道:“不错。”郭长风道:“红石堡中一共训绦了几名替身?”罗老夫子道:“三名。”郭长风道:“这就不对了,据我所知其中两名替身刘凯和陈杰都在襄阳,另外一名黄公展在栾川去世,这个又是谁?”罗老夫于怔了一下,忙道:“这一个就是陈杰,是秦天祥由襄阳带回来的。”郭长风道:“我在襄阳见过陈杰,他虽然面貌和林元晖很酷似,举止谈吐仍有破绽,我应饿认得出来。”罗老夫子道:“郭太侠救他的时候,行动仓促,想必没有仔细观察,他又假作虚弱的样子,无怪被他瞒过去了。”郭长风摇摇头,道:“他纵能瞒过我,未必能瞒过林百合,更绝对瞒不过丫环凤珠。”罗老夫子道:“林百合虽是女儿,这些年来跟父亲已经很疏远,至于凤珠,根本和他们是一伙的。”郭长风道:“至少,老夫子当时已经知道他是替身,为什么不愿揭破呢?”罗老夫子叹息一声,道:“老朽总是红石堡的人,饮水思源,委实不忍心与旧主作对……”郭长风肃容道:“那么,现在你又为什么愿意挺身作证呢?”罗老夫子道:“现在老朽受老菩萨感召,又被他们追杀灭口,自问不能愧对良心,只好说出来。”郭长风目光炯炯逼视着他,一字字道:“老夫子,希望你记住这句话,一个人做事,须不能愧对自己的良心。”罗老夫于没有回答,默然垂下了头。郭长风又道:“我再郑重奉告老夫子一件事,如果林元晖真是始乱终弃,负义薄幸,我绝不放过他,如果他不是,而老夫子却昧心偏证,我也一样放不过你!”罗老夫子骇然失声道:“我”正在这时,石门外忽然有人接口道:“二位,时候不早,请出来用饭啦!”随着话语声,石门缓缓启开,门外站着一名女尼和一名粗壮的中年妇人。那妇人生得浓眉大眼,两手叉腰,袖子高高挠起,露出一只黑漆棒子似的手臂,一望面知,是个孔武有力的悍妇。郭长风向她露齿一笑,道:“这位大娘好健壮,请问贵姓是”那妇人冷冷道:“别跟俺来这一套,俺是送饭来的,可不是攀亲戚来的。”郭长风不敢再说,只得伸伸舌头,走出石室。跨出石门,却见外问空室中已经铺了条布毡,三个蒲团,毡上放着素菜素酒,旁边还站着一个人。那是公孙茵。郭长风不禁大感意外,忙欠欠身子,道:“原来公孙姑娘也在这儿?”公孙茵木然道:“是老菩萨吩咐我来的,听说郭大侠有话要跟我谈。”郭长风笑道:“不敢,在下只是想距姑娘随便聊一聊,咱们好歹曾是主雇,姑娘,你说是不是?”公孙茵道:“那是从前的事了,现在郭大侠是玉佛寺的贵宾,有话但请吩咐,不必客气。”郭长风望望四周,苦笑道:“姑娘,请恕我说句实话,这‘贵宾’二字,我实在担当不起。”“怎么?”公孙茵扬了扬眉,说道:“是咱们招待欠周?还是觉得哪儿不舒适呢?”郭长风道:“招待倒很仔细,只是,这地办”公孙茵截口道:“这地方虽然偏僻些,却是寺里最清静的所在,郭大侠不是说需要冷静思考么?”郭长风道:“但姑娘总不能室门下锁,总得让咱们在附近走动走动。”公孙茵脸色一沉,道:“这个很抱歉,此地是尼庵,二位都是俗家男子,为了避歉,不得不委屈点,再说,郭大侠也亲口答应过家师,决不擅离后山。”郭长风道:“我没有说要离开后山,可是我……”公孙茵抢着道:“既然郭大侠并不急于离开,何不耐心暂住几日?这儿设备虽嫌简陋,但出家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清苦,论享受自然比不上倚红院那种地方。”郭畏风被她伶牙利齿一顿抢白,反而说不出来,只好耸耸肩,笑道:“姑娘太会说话了,咱们不谈这些,先吃饭。”三人席地而坐,公孙茵轻挽罗袖,替大家斟了酒,举杯道:“出家人不备荤腥,二位休嫌怠慢。”郭长风不吭气,一饮而尽低头扒饭。罗老夫子也不说话,只顾埋头大吃,倒像饿慌了似的。那女尼和中年妇人远远站在门边,直似牢卒监视着囚犯,脸上一派冷峻之色。公孙茵吃得很少,但每样酒莱都先尝一点,其用意显然只是为了证明酒菜中无毒。等郭长风和罗老夫子都吃得差不多了,公孙茵才淡淡地遭:“郭大侠不是有话要跟我聊么?不知郭大侠想聊些什么?”郭长风口里塞满饭莱,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好聊的了,我只想请姑娘始令师带上一句话。”公孙茵道:“请说。”郭长风道:“麻烦姑娘上复令师,就说郭长风准备在此地面壁十年,关于寂寞山庄的事,请她老人家另请高明吧。”公孙苗凝目道:“郭大侠的意思,是不肯答应帮助我报仇了?”郭长风道:“不是不肯,而是在这种情形下,我无法决定应该怎么做。”公孙茵道:“郭大侠是指咱们款待欠周,心有不悦?”郭长风道:“我只是不习惯在胁迫之下,答应任何事。”公孙茵拂袖而起,道:“很好,我会把郭大侠的意思转告家师,只希望郭大侠不要后悔。”郭长风微微一笑,道:“正因为不愿后悔,我才宁可在这儿面壁十年。”公孙茵脸色连变,似怒似恨,又似有几分惊喜,点头道:“既然郭大侠已经“胸有成竹’,我就告退。”她故意把“胸有成竹”四个字说得特别重,同时用手按了按衣怀,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郭长风不禁心中一动,突然想起怀中那支形同“竹管”样的东西。可是,没等他再开口,那女尼和中年妇人已经收了盘碗空壶,仍将两人“请”回石室,下锁而去。郭长风躺在草堆上,摸着怀中那截竹管,心情竟起了一阵激荡……罗老夫子忧于形色,轻叹道:“郭大侠,不是老朽唠叨,你实在不应该用这种态度对付人家公孙姑娘……”郭长风道:“是么?我并没有开罪她呀。”罗老夫子道:“人家襁褓丧母,孤苦成人,已经够可怜了,只因敬重你是任侠好义的英雄,才这样求你摇手,纵或礼数上欠缺些,那也是敌友未分之前,不得已的措置,你这样做,不是太不给老菩萨面子了么?”郭长风道:”依你看,老菩萨会怎么处置我?”罗老夫子道:“这可就难说了,老菩萨是有身分的人,一怒之下,或许真把咱们一辈子禁锢在这儿……”郭长风笑道:‘那样不是很好么?管吃管住,还有免费仆人侍候,有什么不惬意呢?”罗老夫子道:“郭大侠,老朽说的是正经话。”郭长风道:“我也不是开玩笑,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能吃了就睡,总是福气,何必杞人忧天?”说着,果然打个呵欠,翻身睡去。罗老夫子无可奈何,只得叹了一口气,播摇头,合衣躺下。许久,没有谁再开口,罗老夫子终是上了年纪的人,渐渐阖了眼睛。郭长风根本没睡,轻轻从怀里将那截竹管摸了出来……昏暗的灯光下,只见那小管色呈墨绿,竟是最坚硬的“铁竹”,一端带节,一端塞着泥土,竹管中分明另有藏物。郭长风侧耳倾听,罗老夫子已经鼻鼾微微睡热了,便挖去封泥,轻轻倒出竹管里的东西……那是一粒药丸、七枚竹签和一小卷纸柬。药丸色泽透明,有一缕淡淡的清香气味。七枚竹签,都是“铁竹”制成,细而尖锐,硬逾钢针。那卷纸柬上,密密麻麻写着很多字。“药丸能解失魂之毒,竹签专破枯皮神功,须服此丸,再饮‘圣酒’,然后故作痴述之状,即可脱身。妾赠药泄密,非有意辜负师恩,奈以二十载血海深仇,一朝亲情困恼,乍睹石像,已觉神驰,继晤胞妹,尤感心碎,窃思,倘果遗憾于当年,何忍铸错于今后,往事扑朔迷离,情仇是非,各异其词,困惑殊深,愿君义助觅得生父真身,使能百晤释疑,则有生之年,感戴无涯也。”柬末虽然未具名,显然出自公孙茵手笔。由此看来,烛已经对当年火焚桑园的事存着怀疑,马车中谜样的小手,必然也是她了。郭长风大感兴奋匆匆将药丸、竹签仍藏回管中,纸柬则嚼碎咽进肚里,以灭痕迹。他虽然还不知道“圣酒”是什么滋味,对于大悲师太将如何处置自己,却已经“成竹在胸”了。※※※事情果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瞎姑和麻姑都到了石室,后面跟着四名粗壮妇人,全提着大大小小的食盒。菜肴席地排开,虽是素斋,却颇丰盛,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包装极精致的酒瓶,扁扁的水晶瓶,里面盛着琥珀色的酒液。瞎姑冷漠的脸上,渐次绽开了温蔼笑容,满心怨毒的麻姑,也第一次显得恭谨有礼。石门启开,郭长风摇摆着走出来,笑道:“怎么啦,今天寺里加菜么?还是谁订了素席请客?”麻姑道:“这是咱们老菩萨吩咐,特地为你郭大侠准备的。”郭长风道:“这如何敢当,无功不受椽,怎当得起如此厚待?”瞎姑笑道:“郭太侠不必客气,咱们是奉家师之命,代表家师来替郭大快饯行的。”郭长风哦了一声,故作惊诧道:“老菩萨的意思是……”瞎姑道:“家师昨听了三师妹回报,深深佩服郭大侠的威武不屈的英雄气慨,为了这件事,她老人家自感孟浪,也无限惭愧,所以特命我姐妹恭奉酒莱,一来谢罪,二来饯别,斋后即送郭大侠下山。”郭长风道:“那么,关于公孙姑娘母仇的事,老菩萨如何交待?”瞎姑道:“家师说:人各有志,不可勉强。郭大侠离山后,如愿仗义相助,咱们自是万分感激。即或不愿参与,咱们也不敢抱怨。”郭长风点头赞叹道:“老菩萨不愧是名门出身,意能如此虚怀着谷,从善如流,这一斋厚待,郭某人必定恭领了。”四人围坐下来,麻姑取出两个玲珑玉杯,亲斟了两杯酒,道:“郭大侠,以前多有冒犯,都怪我性子太暴躁,你若不记前嫌,请干了这一杯。”郭长风接过酒杯,笑道:“师太这话叫人好生惭愧,是郭某鲁莽,应该我向师太赔罪领罚才对。”举杯就唇,忽然深吸了一口气,赞道:“这是什么酒,好香!”瞎姑道:“这是老菩萨亲酿的圣酒,平时除了供佛之外,自己也舍不得吃。”郭长风笑道:“我是个酒鬼,自认已尝尽天下佳酿,却没闻到过这么香的好酒,如果我猜得不错,这酒多半是采百花香精酿成的?”麻姑接口道:“一点也不错,正是百花香精酿成的,郭大侠,请干一杯。”郭长风摇手道:“不!师太,好酒须细细品尝,才能领略其中美妙。”说着,朝杯浅尝一口,啧啧赞道:“唔!既香且醇,的确是好酒,好酒!”麻姑道:“好酒就干杯吧,瓶里还多着啦。”瞎姑低声道:“二师妹,不用催郭大侠,反正时间还早,让他慢慢喝。”郭长风只作没有听见,又将另一杯酒递给罗老夫子,笑道:“难得的好酒,喏!老夫子也尝尝。”罗老夫子倒挺爽快,举杯一饮而荆郭长风见他干了杯,才跟着干杯,暗中却注意他有些什么反应,以便“如法泡制”。三杯下肚,罗老夫子突然眼发直,瞬也不瞬地望着前方,额头上竟冒出大颗汗来。郭长风连忙也直着眼,运气迫汗,两人状貌,如出一辙。麻姑吃吃地笑了起来,道:“郭大侠,这酒的味道很不错吧?”郭长风不答,额上汗珠滚滚而落。瞎姑道:“是时候了,叫他们准备车辆。”瞎姑道:“别忙,这小子破我神功,咱们还得低声下气陪他喝酒,先让我出一口气再走。”说着,一把拉住郭长风的衣领,“劈劈啪啪”就是几耳括子。郭长风知道,“失魂”的人必然没有知觉,只好假作木然,忍着痛由她打。硬挨了轮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痛,嘴角咸咸地流着血,郭长风不能还手,只能在心里咒骂:现在且由你打个够,总有一天,要你连本带利一起偿还……瞎姑道:“好了,别把他脸打肿了,改变了外貌,等大事办完,自有你出气的时候。”麻姑悻悻地放手,说道:“今天算这小子便宜,如果不是老菩萨留着他为饵,引诱林元晖入彀,我非把他剥皮抽筋不可。瞎姑道:“引诱林元晖入彀还在其次,最主要是用他对付秦天祥,夺取另一半秘方。”麻姑道:“他神志已失,会是秦天祥的对手么?”瞎姑道:“失魂之毒,并不影响武功,只要他和秦天祥两败俱伤,咱们的目的就达到了。”麻姑道:“老菩萨这药还是第一次使用,不知是不是真灵,万一临事出了意外,可就麻烦了。”瞎姑笑道:“你若不信,咱们就当场试验一下,叫他往东,他决不会向西。”语音一落,低喝道:“郭长风,站起来。”郭长风如奉纶音,一挺腰,应声站了起来。瞎姑道:“右转身,向前走!”郭长风毫不迟疑,身躯右旋,大步向前走去。前面六七步,就是石壁,郭长风装作看不见,笔直向石壁走去。“砰”的一声,整个撞在石壁上,仰面跌倒。但郭长风好像一点感觉也没有,爬起来又往前走,跌倒再爬起来,仍然向石壁硬撞……直到瞎姑喝令:“站住!”郭长风才停止前行。麻姑笑道:“太妙了,这小子已经不是人,筒直变成一架机器了。”郭长风心里暗骂:“你才不是人呢,现在且让你笑,到时候,我叫你哭也哭不出来……”麻姑道:“大师姐,你再试试他的暗器手法准不准?”瞎姑道:“不必试了,他神志虽然受制,武功仍在,只不过,必须有人吩咐他,他才会出手。”麻姑道:“他能分辨出该听谁的吩咐么?”瞎姑摇摇头,道:“这却不能。”麻姑道:“如果临敌时,对方也吩咐他反击咱们,那岂不是糟了?”瞎姑笑道:“不会的,他虽然不能分辨发令的人是谁,但头脑已被药性蒙蔽,只能听从简单的命令,每一句,最多不能超过三个字,否则就会困感失效,对方不知道这个秘诀,怎能吩咐他。”麻姑舒了一口气,道:“早若有此妙药,也不必白费许多时间啦。”瞎姑道:“现在也还不迟,老菩萨为了配制这种失魂之毒,耗精伤神,始获成功,今后由玉佛寺派出的杀手,必然所向披靡,天下无人能敌。”麻姑笑道:“这才是真正的杀手,而且,不必花一文钱去聘雇,随便走到哪里,俯拾即是,要多少就有多少,有了失魂之毒,何必还要另一半秘方?”瞎姑道:“这你就不懂了,据说那另一半秘方中,还有比这种失魂之毒更玄妙的东西,咱们就算不能到手,也决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中。”两人谈得正在兴头,郭长风也听得正入神,一阵脚步声,何老头走了进来,道:“车辆都准备好了,是否即刻动身?”瞎姑点点头,道:“好的,咱们马上就来。”麻姑道:“这姓罗的老头子要不要一起带去呢?”瞎姑想了想,道:“带着他吧,他糟蹋了三杯药酒,留下无益,带了一同去,可能还有用处。”说着,站起身来。麻姑忙道:“大师姐,让我带着他们走,好不好?”瞎姑笑笑道:“其实,带着两具行尸走肉,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麻姑道:“我要试试他们会不会听命行事。”瞎姑道:“好吧,可是你要记住,命令的词句不可太长,而且在下命令之前,必须先叫他的名字。”麻姑一面答应,一面便对罗老夫子道:“罗化庭,站起来。”罗老夫子如痴似呆,应声立起。麻姑又道:“郭长风,走过来。”郭长风也唯命是从,转身走了过来。麻姑得意洋洋地招招手,说道:“跟我走!”两人果然就像失落了魂魄似的,跟随在麻姑身后,向门外走去。郭长风心里虽然很清楚,瞧着罗老夫子的情形,仍不免暗暗吃惊。他一生浪迹江湖,稀奇古怪的事见得太多,却从未听过有这种控制别人心志的药物,当一个人精神已经麻木,只知道听命行事,必然负伤不退,舍死忘生,这实在太可怕了。持有这种药物的人,可以任意御使武林高手,天下谁能抵挡?这种霸道而可怕的药物,竟会是大悲师大配制的!她炼制这种药物,存着什么目的?那所谓“另一半秘方”,又在谁手中……石门外的通道很曲折复杂,郭长风的心情,则是一片紊乱。走着走着,眼前豁然开朗,来到一个宽敞的石穴中。石穴外端,便是出口,整个石穴宛如一座大厅,里面停放着一辆双套马车。郭长风和罗老夫子都在麻姑指挥下登上了马车,车厢内已经先坐着一个人公孙茵。面面相对,郭长风仍为瞠目直视,恍如未见,公孙茵却扭开脸去,显得十分冷漠。驾车的还是何老头,只少了吴姥姥和两名哑童,换了一个罗老夫子。车帘放落,马车缓缓驶出石穴,离开了后山。黑漆漆的车厢中,郭长风和公孙茵对面坐,气息可闻,却无法交换片语只字,也不敢妄动,因为那耳朵比老鼠还灵的瞎姑,就坐在公孙茵的旁边。不过,机会终于来了。车行约莫半日,忽然在一处农庄停下来。这农庄是座三合院子,四周稻田,屋后林木掩蔽,十分僻静,院子里养着鸡鸭,井有几条高大健壮的獒犬,空地上,妇女在晒谷子,儿童在嬉戏……奇怪的是,人们见了这辆马车,竟然毫无惊诧的表情,仍旧各自操作玩乐。鸡犬不惊,视若无睹。车停妥,瞎姑和麻姑都下车进入屋里,车厢内只留下公孙茵和郭长风,罗老夫子三人。大约因为郭长风和罗老夫子都饮了“失魂毒酒”,所以未再被点闭穴道。公孙茵留了下来,自然是为了监视二人。郭长风见瞎姑离去,心里大喜,忙压低声音道:“姑娘,谢谢你的药丸……”“嘘”公孙茵以指按唇,哑声道:“小声些,这院子里的人,都是玉佛寺门下,当心被他们听见了。顿了顿,又接道:“今天夜里,咱们可能会住在这儿,午夜以后,你就可以脱身,但愿你能够体谅我一番苦心,仗义成全……”郭长风道:“难得姑娘如此通情达理,这件事,我必定全力以赴,查个水落石出,总要使得你们不致骨肉相残,遗恨终生。”公孙茵黯然垂首道:“我这儿先谢谢郭大侠了。”郭长风说道:“但在下心中,还有几项疑问,想跟姑娘详细谈一谈,不知方便么?”公孙茵摇头说道:“现在根本没有机会,我大师姐不仅武功高强,行事也最精明,你要特别谨慎,千万不能被她看出破绽。”郭长风点头道:“我自会小心。请问这儿是什么地方?她们计划将我送到哪儿去?”公孙茵道:“此地是玉佛寺对外联络的总枢纽,名叫赵村,距伏牛山不远……”郭长风一惊,道:“这么说,咱们还在河南境内,而且就在红石堡附近?”公孙茵道:“不错,红石堡在老君山,玉佛寺就在鹿鸣山,上次由洛阳回来,马车是故意向西绕道,兜了个大圈子。”郭长风轻哦一声,喃喃道:“我明白了,玉佛寺不放过红石堡,红石堡也一样不放过玉佛寺,寂寞山庄只不过是被利用的工具而已……”刚说到这里,脚步声响,麻姑由屋内走出来,隔着车窗对公孙茵道:“三师妹进去休息吧,今天咱们歇在这儿了。”公孙茵故意问道:“为什么?”麻姑道:“刚得到消息,秦老儿已经赶去洞庭君山麒麟寨,不在堡中,咱们可能改变计划,先去襄阳。”公孙茵道:“那我进去了,这两人就麻烦二师姐安顿一下。”口里说着,迅速向郭长风投以一瞥警惕的目光,开门下车而去。郭长风和罗老夫子也由麻姑“指挥”下车,进入农庄,安置在一间石砌的小房中。这农庄内全是一间间小房,不下数十间,其中许多空房,显然是准备接待同门留宿用的,房内有床有桌,铺设齐全,就跟一家店栈相似。不同的,只是庄后养着十余笼通讯用的精选信鸽。郭长风和罗老夫子被带到靠近后院的一间小房内,对两个如痴似呆的人,麻姑似乎很放心,连看守的人也没有留下。不多久,用罢午餐,麻姑便“吩咐”两人睡下,自顾走了。郭长风也的确很安分,吃饱倒头就睡,准备养足精神,晚上好办事。他并不急于想脱身逃走,因为即使脱了身,也一样须去襄阳,既然有人愿意管吃管住,还用马车送去,又何必自己花费盘缠呢?同时,他也想在抵达襄阳之前,先跟公孙茵作一次详谈,多了解一此玉佛寺的情形。这一觉,直睡到日暮时分,才被送晚饭的人叫醒,饭后,由一名庄稼打扮的汉子领着二人去后院入厕,再送回石屋,然后锁门离去。郭长风曾留心观察,证实这座农庄内的十余名男女,都是一身武功,庄院四周,设有严密的暗桩,信鸽往来,络绎不绝。但自从进入农庄,就始终没有再见到公孙茵。郭长风躺在床上合目假寐,等到外面人声渐寂,时间已近午夜,便轻轻拨开窗栓,飞身而出。窗外是堆放杂物的地方,放着许多锄头,钉耙之类农家用具,还有一座石磨。郭长风脚才落地,石磨后突然悄没声息窜起一条黑影,直向他的脚踝扑来。那是一条凶猛的獒犬。郭长风不禁吃了一惊,倒不是为了无法闪避,面是怕闪避这一次扑噬之后,獒犬必然会发出吠声,那时势将惊动附近暗桩。郭长风深知犬类习性,有一种是只吠不咬,有一种是只咬不吠,唯独这种西藏游牧民族养来看守羊群的獒犬一口咬不到,必定出声狂吠。郭长风当然不愿被它咬到,更不愿它发出吠声,唯一可行的方法,只有出手将它击毙。但这样-来,第二天必然会被人发现,可能因而影响大局。略一迟疑,那羹犬已窜到脚下,对准郭长风的小腿,张口就咬。郭长风两脚一分,一个“蹲档式”,左手闪电般揪住獒犬的颈皮,右膝下压,顶住它的背部,紧跟着一抬左退,身躯半旋,整个人已牢牢坐夹在狗背上。那狗想吠,无奈颈部被郭长风用力按住,叫不出声,想掀他下来又无处着力,四只脚不停地抓着地面,始终无法挣脱。郭长风竟学景阳岗武松打虎的姿势,提起摩头,就想朝狗头上捶下去……他手臂举起,拳头还投有下落,突听有人沉声道:“打不得”郭长风扭头回顾,却见公孙茵正由屋角暗影中快步奔来。一面摇手示意,一面又低声道:“这些獒犬都是师父最心爱的,打死了一只,不久就会被发觉,他们一定利用犬群追踪,你就不容易脱身了。”郭长风道:“我本来就没打算脱身,他们怎知是我打死的?”公孙茵道:“可是,你手上已经沾染了獒犬特有的血腥味,其他獒犬一嗅就知道,如果让他们发现你预先服了失魂药酒的解药,连我也脱不了干系。”郭长风道:“现在这畜牲已经跟我闹僵了,总不能就这样放了它?”公孙茵道:“不要紧,他们都认识我,不会乱吠的。”说着,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拍着那獒犬的头顶,柔声道:“黑娃子,乖!不许叫,知道了么……”郭长风缓缓松开手,站起身来。那头獒犬果然没有出声吠叫,温驯地摇着尾巴,还用舌头舐舐公孙茵的手。公孙茵安抚好獒犬,才对郭长风道:“现在正是大师姐打坐行功的时候,你快些走吧,由东南方出去,那边戒备比较松懈,只有庄头布着两处暗桩。”郭长风却在石磨上坐了下来,道:“我若逃了,他们不会怀疑是我预服了解药么?”公孙茵道:“只要你能脱身,他们无法证实是什么缘故,就不碍事了。”郭长风道:“他们目的也要去襄阳,既是同路,何不索性跟他们一起去,到时候再见机行事?”公孙茵道:“不行,他们一到襄阳,就会对寂寞山庄下手,而且出手的不止你一个。”郭长风诧道:“难道还有其他武林高手,也中了失魂之毒?”公孙茵道:“让我老实告诉你吧,这次师父已经下决心要一举摧毁寂寞山庄和红石堡,本来是想先对付红石堡的,因为据报秦天祥去了洞庭,才改向寂寞山庄先下手,现在聚集襄阳城中的高手,不下三四十人,很可能连师父也会亲自赶去。”郭长风道:“令师明知寂寞山庄的林元晖只是替身,何必还如此兴师动众?”公孙茵道:“她老人家已经不耐久等,准备连替身也一律格杀,除了替身,真正的林元晖自然会露面。”郭长风道:“那些聚集在襄阳城中的高手,都是玉佛寺的门下么?”公孙茵道:“不是的,他们都是江湖中有身分的人物,被师父用计骗去,到时候,只须一杯‘失魂酒’,就会变成玉佛寺的门下了。”郭长风骇然道:“这办法倒是歹毒得很……”公孙茵道:“不仅这样,师父还派人潜进红石堡,准备在消灭寂寞山庄以后,立即对红石堡发动突击,要逼使秦天祥无家可归,最后落在咱们手中。”郭长风道:“林元晖当年若曾负心薄幸,杀他犹有可说,但寂寞山庄和红石堡许多无辜孺妇,跟你们何仇?令师为什么要这样大开杀戒呢?”公孙苗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这正是我怀疑的地方,可是,听师父的口气,似乎对秦天祥更重视,必欲得之始甘心,而且特别交待,必须生擒活捉,道理何在?真叫人猜不透。”郭长风肃容道:“以令师在武林中的身分,实在不应该用这种歹毒残酷手段,我想,她一定有其他目的。”公孙茵道:“我也有这种猜想,我总觉得,她老人家好像跟秦天祥另有很深的仇恨。”郭长风道:“你有没有问过她?”公孙茵道:“问过了,但师父说,那是因为秦天祥是害我母亲的共谋,所以不能放过他。”郭长风又道:“你对令堂和林元晖之间的情仇变故,就知道这么多么?”公孙苗点头道:“是的,我娘去世时,我才出生没几天,这些事,都是师父后来告诉我的。”郭长风沉吟了一下,道:“好吧,我现在就赶去襄阳,无论如何,咱们必须阻止这次残酷屠杀,你最好把他们预定会面的地方告诉我,以便先作准备。”公孙苜道:“据我所知,会面地点在七贤楼客栈,是否临时改变就不知道了,你多注意老福记钱庄便行。”郭长风道:“她们准备使用的失魂毒酒,在不在此地?”公孙苗道:“不在这儿,师父配制失魂酒耗费了许多年工夫,最近才制成,轻易不肯交给别人,要到使用的时候才会送到。”郭长风道:“解药呢?能不能弄到一些?”公孙茵道:“解药更珍贵,咱们师姐每每人才分得三粒。”郭长风道:“你留下一粒尽够了,再给我一粒,以备不时之需。”公孙茵毫不迟疑,取出一粒解药,交给了郭长风。郭长风将解药贴身藏妥,神色疑重地道:“姑娘,承你信得过郭某人,请听我一句忠告,当年情变事件,可能是一桩极大的阴谋,在真象未明之前,你必须暂时忍住复仇的念头,千万不能对寂寞山庄下手!”公孙茵连连点头道:“我知道,否则,我就不会恳求郭大侠帮助了。”郭长风又道:“还有这位罗老夫子,对当年的事必然知道不少,得设法保全他,将来作个证人。”公孙茵道:“好,我会的。”郭长风轻轻握住她的手,低说了声:“多珍重!”身形疾闪,向东南方飞掠面去。※※※寒风四起,归鸦绕林。阴沉沉的天空,彤云密布,看来一场大雨是下定了。寂寞山庄的后院已经点亮了灯火,风过处,飘进几缕雨丝,接着,黄豆般大的雨滴,便开始在屋瓦上跳跃起来。田继烈正亲自指挥仆妇们掩窗加栓,翘然瞥见院子里似有人影一闪“什么人?”田继烈喝声出口,顺手摘下腰间长剑。“老爷子,是我!”随着答话,郭长风已经大步跨进来。只见他神情疲惫,满身风尘,口鼻向外直冒着热气,额上却凝水成珠,分不出是雨水?还是汗水?田继烈惊喜地道:“郭老弟,你可回来了,这几天差点没把人眼睛望穿……’回头对仆妇们挥手道:“快去告诉小姐,就说郭大侠回来了……”郭长风一伸手,拦住道:“慢一些,我有要紧话,想先跟老爷郛商议一下。”田继烈道:“我也正有急事想跟你商议,这样也好,且别惊动她们,弄点酒菜来,咱们先聊聊。”仆妇们送来酒莱,悄悄退去,郭长风便掩上了房门,低声问道:“刚才我由前庄经过,看见杨百威和护庄武士仍在庄中,老爷子怎么没有打发他们走呢?”田继烈道:“我本想打发他们走的,一时找不到藉口,也没方法证明他们真是红石堡的人,只好将他们分派在前庄,由我另道几位可靠朋友,负责后院戒备。”郭长风道:“据我所知,那杨百威八成是秦天祥的心腹,而且武功、机智,两皆不弱。”田继烈道:“这个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对他很小心防范,这些日子,倒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轨企图。”郭长风微微一笑道:“那是因为咱们救回来的这位林元晖,只不过一名替身而已。”田继烈矍然道:“真的么?你发现了什么证据?”郭长风道;“虽然还没有亲自目睹的证据,但那位真正的林元晖曾由洛阳跟踪我前往玉佛寺,在途中受伤后才遇去。”接着,便将经过情形,详细说了一道。田继烈一面听,一面颔首,最后说道:“如果那麻姑说的是实话,倒跟咱们当初的推断相符,怕只怕她们说的不是实话。”郭长风道:“她们没有欺骗我的理由,因为当时我是在她们掌握中,而且,她们始终怀疑林元晖是想救我”田继烈沉吟了一下道:“就算她们说的是实话,这证明她们也知道庄里的林元晖只是个替身,又何须劳师动众对寂寞山庄下手呢?”郭长风道:“依我猜想,她们此次在襄阳发难的目的,并非完全为了林元晖,而是希望引诱秦天祥出面,另一目的,就是为了试药。”田继烈道:“试药?”郭长风道:“不错,她们对我使用的‘失魂毒酒’,是新近才配制成功的,有了这种毒酒,御使武林高手易如反掌,所以,她们想利用这次机会,试试毒酒是否绝对灵效。”田继烈叹口气。道:“毒酒若真能使人失魂,后果实在太可怕了,咱们以前始终以为秦天祥是罪魁祸首,竟未想到幕后还有更可怕的阴谋。”郭长风遭:“假如我的猜测不惜,秦天祥和大悲师大都是阴怀诡谋之辈,林元晖和公孙玉儿却成了他们利用的工具。”田维烈道:“他们图谋的是什么?”郭长风道:“当然是看罗带。”田缝烈道:“可是,香罗带有什么秘密,连林元晖自己都不知道,他们争的悬什么?”郭长风道:“香罗带共有男用、女用两条,可能必须两带合璧,才具妙用,偏偏林元晖不明就里,把一条送给了公孙玉儿,另一条却给了秦雪娘,于是,秦天祥为了取得女用香罗带,不惜火焚桑呒,而公孙玉儿大难不死,被大悲师太救去,大悲师太想夺取另一条男用譬罗带,才利用公孙茵出面寻仇,引起这场勾心斗角之争。”田维烈道:“果真如此,公孙茵又怎么请你将香罗带送还给林元晖呢?”郭长风道:“送还的只是一条罗带,内中秘密,可能已被大悲师太取去了,也就因为大悲师太已经获得部分罗带秘寄,才制成了‘失魂毒酒’。”田继烈道:“这么说,香罗带秘密竟是药物秘方?”郭长风道:“至少其中一部分是。”田继烈以拳击掌,激动地道:“郭老弟,你可曾想到其中的巧合?”郭长风道:“老爷子指的是”田维烈道:“红石堡以‘子母金丹’名世,玉佛寺也以灵丹济世,香火鼎盛,如果香罗带的秘密也是药物秘方,倒使我突然想起个人来了。”郭长风道:“谁?”田继烈道:“当年‘宇内四绝’中的天山石府。”郭长风心中一动,道:“您是说天山神医陈旭东?”田继烈道:“正是,天山石府以丹药名闻天下,后来陈旭东忽然暴毙,陈家秘方从此失传……老弟,你看香罗带所藏秘密,会不会就是天山石府的秘方?”郭长风沉吟道:“当然有此可能,不过,大悲师太自称是巧手鲁班黄承彦的未亡人,论理,她不应该知道天山石府的秘密。”田继烈道:“但秦天祥却可能与天山石府有关系,甚至林元晖的父亲或尊长,也可能出身于天山石府。”郭长风道:“既如此,咱们何不当面问问林百合?只要查出林家上一代的姓名和出身,就知道是否跟天山石府有关。”田继烈道:“这话正合我意,咱们立刻请她来谈谈。”郭长风低声道:“最好不要惊动后院那位替身。”田继烈点点头,随即吩咐一位亲信悄悄去请林百合,同时对后院加强戒备,以防有人窃听窥伺。直到现在,香罗带的秘密总算露出一线曙光了。这一次的谈话,不仅机密,而且关系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