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罗彻敬与常舒密谈了两个多时辰,辞别时已是五更。他兴奋无比,睡是睡不下了,便回自己屋里略作梳洗。给他绾头发的待妾巧笑道:果然是人逢喜事,五郎今日格外英爽呢!他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也觉得自己双目炯炯,眉间有彩,两颊生晕,何止是格外英爽,简直是如神附体!他正得意,帘外却有丫头跪禀道:有几位大人前来拜访,老公爷还没起身,让公子先去招呼。他赶紧答应一声,便往前面会客厅去。尚未到堂上,就听得唐瑁的声音又响又脆,他正在和人说话道:这你们的见识可就差了,这可是史有明载的大人是读书人,见识自然比未将广,可未将却是实实在在打过仗的!这血肉之躯,如何能够刀箭不入?如何可以以一当百?和他争辨的那个,听声音有些陌生,说起话来毫无敦柔之气,便是只听声音,也认得是一名武将。唐瑁自然不会和他当真吵起来,打着哈哈道:一会儿公爷出来,最好让娄将军前去动问!这是在争什么?罗彻敬走了进去,便有七八名官员围了上来,与他见礼。他随眼一扫,除唐瑁外,大多是泷丘附近几个郡县的官员想是昨日得了消息,今日一早匆匆赶来贺喜。当中有一个身量高长的披甲副将应是方才唐瑁争吵的那个了他上前一步,行了庭参礼道:铄州节度使麾下副将娄原,见过招讨使大人!罗彻敬顿时想了起来,连忙掺起来道:原来是娄将军,去年随先王出征时,还在神秀关见过将军你家大人近况如何?他一面道,一而心中惴惴,不知刚刚回到神秀关的赵德忠遣这将军前来,却是何意?那娄原听到这话,似乎正合己意,便也不管旁边还有多少人在等着和罗彻敬说话,便拉着罗彻敬道:是有军务,要请招讨使大人作主。喔?罗彻敬恐怕赵德忠有什么要紧的话,不欲他当面说出来,便含糊道:将军请坐用茶,过一会儿然而娄原却已不管不顾地嚷起来道:招讨使大人,集翠峰急需增援,这可缓不得!罗彻敬一听就怔住了,集翠峰由杜乐俊的锐锋军镇守,怎么倒要铄州节度府的人来求援呢?他想询问,然而娄原却没给他插话的机会,自顾自地就说起来。他操着一口北州话,语速又快,一会儿就说得额头冒汗,罗彻敬却还没听明白,他又将唐瑁拉了过来道:这是唐度支说的,可是?见罗彻敬一脸迷糊,唐瑁只好代他解释道:娄将军秸风屯下受了伤,赵节度使让他回神秀关调伤。后来王上命杜家大郎接管神秀关,而集翠峰不免空虚。娄将军便临时受杜大郎指派,去驻守集翠集。前些天,赵节度使回到神秀关,杜家大郎交割完毕回去,突然发觉青龙涧涧水高涨。杜家大郎便疑心是宸军在青龙涧上打主意,想淹了神秀关与集翠峰间的道路你也知道,那条山道还是先王刚刚定府泷丘时修整过,十几年下来,不必水淹,每年土塌地陷也都要花个几千两银子修葺杜大郎深为担忧,便让娄将军回程时再细察青龙涧。娄将军发觉,水果然又涨高了些,有些地方马己经过不去了。娄将军只得走冲天道回来,这集翠峰眼下的补给,便无法就近由神秀关调拨,而非走冲州不可了!他这一席话,说的事事关重大,当下诸官员都认真听着,连罗彻敬也十分慎重,道:此事需尽快报与我父亲知道他话未说完,罗昭威便在门口发言道:有什么事了?他赶紧几步上前,搀了罗昭威到主位上坐下。罗昭威与诸人见礼后,唐瑁将方才所言又复述了一遍。他道:昨夜我在府中当值,娄将军跟我说了这事后,我去禀过太妃。太妃怎么说?罗昭威赶紧问道:眼下正是春荒,可抽得出粮草来么?说到这个,唐瑁眼睛顿时冒光,他跟打算盘似地噼里叭啦报了一大堆数字,最终甚是得意地道:就这么精打细算地用,只要今年没大灾,明年我都不愁!只是粮草虽有,这一路,先要过冲州,又要入昃州,可不比送往神秀关的路是在自家地盘上,非得有兵力护送不可。如今,还能调动的,可就只有他瞥了一眼罗彻敬道:小公爷的秋州兵马了。罗彻敬心里哼了一声,明白过来。原来是想打我兵马的主意,我是说你怎么这么巴结了,一清早上门来。他却又一转念,想道:昨夜常先生不是怕集翠峰和昃州失陷到宸王手中么?我的人押粮而去,不是正可以将集翠峰拿下?这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来。想到此节,他心中一通狂喜。只是狂喜过后,他马上又想到,杜乐俊绝非庸将,锋锐军能在宸军围攻中坚守至今,最少也不会比他的人马差,万一失手他正这么想时,门子高声传喝道:杜御史登门!罗昭威便唤罗彻敬扶他出迎,罗彻敬却正发呆,过了一会才听到,慌慌忙忙地起身,竟踩到了自己的袍角上,险险跌了一跤。罗昭威当着满堂宾客不好出声斥责,只得狠狠地瞪了他几眼。然而罗彻敬却全未在意,他转着念头道:若有杜延章一纸书信在,此事便有了七八分把握!他们步入中庭,见杜延章笑吟吟地站在庭前树下,手中平端着一柄纸扇,去接树上飘下来的碎花。虽是数月来一直忙碌劳累,昨夜也待宴至晚,然而他此时沐着晨风,依然不失清贵之态。罗彻敬暗自里拿他和自己的父亲还有常舒比了比,不由觉得:父亲出身军旅不脱粗率习气;常先生漂泊半世,总有郁愤尖刻之态却都还可以捉摸一二。可他这等书笔之中浸淫而出、朝堂官场沉浮一世的人,平时接应谈吐,一应都亲切随和,可心里倒有什么机关,却绝难知晓了。他这边心里七上八下,那边罗昭威与杜延章己经寒喧完毕,携手入厅。杜延章和唐瑁娄源见了面,便也得知集翠峰的困境。他也向罗彻敬恳言教他出兵,罗彻敬不免暗暗得意,想道:说到底如今就是我手里有兵马!他拿定主意,然而还需在面子上多推拖一下,便说起泷丘安危亦不可松懈等等。杜延章收起扇子,向罗昭威道:泷丘所虑者,无非蕃骑而己,此事奉国公最是深知请问奉国公,泷丘如今,可需大军镇守?罗昭威轻哼了一声,他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不能吃亏的毛病,想他多大是要借此由头多挣点功劳颁赏什么的。他其实以不以然,却又不想让儿子难堪,便含含糊糊地道:虽说落日碛上有乱事,却也不能不防,不过真有白衣别失大举入侵,这一两千人马也济不得甚么事。他这么一说,罗彻敬自然俯首听令。只是边上娄原却又插嘴道:奉国公!听说你回来时,是被一支神兵护送来的?可有此事?罗彻敬想起方才进屋之时听到的话,才明白原来他们争得是这个。这几日他们都听到了凌冲两州军中传来的谣言,昨夜宴席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想问,然而碍着薛妃在,却不便谈论这荒涎怪异的事。罗昭威微微皱着眉头,道:确有一支蕃族劲旅护送我来,他们族中唤作阿咄遇。阿咄遇?唐瑁听了眼睛都发着光,叫道:原来真有此事?满堂上都被他这叫声给吓了一跳,都呆呆地盯住了他。他却不理会,自己滔滔不绝地一径说了下去。我前些日子,上佑国寺借书看,看到一段记载,说从前蕃族始祖是处女沐浴而生。因此,后世蕃族十五岁少女,每年春季的一日,便要到传说中涎育始祖的那条河的源头中浴水。有些少女便会受孕,之后生下孩子。这些孩子,再经族中密思施之密术,当中极少数便可通灵窍,能吸纳天地精气,便称作阿咄遇,便是蕃语中特选者之意。这些人力大无穷,眼观千里。狼群在他们面前也会蹲伏,野马在他们的呼唤中也会驯从!只要族中还有阿咄遇在,这个部族便战无不胜!他说得兴致勃勃,然而罗昭威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道:送我回来的那支蕃军,是一族中精选出来的武士,自然悍勇一些,却哪有你说的那般神乎其神?唐惠讷讷地笑道:是是,这本就是传说而己,如何能当真呢?大约是他们将传说中的名字给自己的勇士取名罢了!此时外面又有官员到来,罗昭威赶紧出迎,堂上换了话题,便也无人再议论这个。客人越来越多后,罗彻敬见无人注意,又快到开宴之时,便在罗昭威耳边悄声道:后面备席的管家说有事找儿子!罗昭威随意点点头,让他速去。他跑到后院,与常舒商议。常舒刚刚起床,披着一件单衣思量了一会。他想道:虽说要少一两千兵马,然而泷丘城的守兵几近于无,倒也不是十分要紧。若是能够将集翠峰拿下来,对于日后求存发展,却有莫大好处。他便点点头,对罗彻敬道:你安排一下,让我和他见一次面。罗彻敬赶回去时,待女们正在上蜜饯茶点,罗彻敬笑道:杜御史,今日为家父洗尘,你可不能推托,一会上酒,可是无醉不归!杜延章素来自称不擅饮酒,宴席上并不多饮,这日被罗彻敬抓住,狠狠地灌了几杯,便玉山倾颓、酡颜满面。罗彻敬高声唤待女道:来呀!扶杜御史下去休息!杜延章在厢房中躺了一会,似乎酒意醒了醒,便慢慢起身,打量起一边架上放着的几本书来。他突然咦了一声,从中插出一本,打开扉页,自言自语道:这份策论竟还有流传么?外面自然没有流传!突然有个人说话了,杜延章手一颤,那书啪!地落在地上。一个影子从门口拉长,投到书上。那粉蓝色封皮上面,是锋芒毕露的十个字《冷疏亭小议:平寇十三策》。墨汁的色泽那般鲜艳,仿佛尚未干透。这是我近来无事,自己重新默写的。常舒走了过去,将书拾起。他将书卷成卷儿,敲着自己掌心,面无表情地道:却不想,被故人所见!你你是杜延章往后退了两步,午时阳光从常舒身后投来,打在他眼上,让他好一会儿目眩。他结巴了半晌,依然没能说出那个尘封己久的名字,最后只能歉然一笑,笑得有些尴尬。常舒瞧着他的神情,本以为早做好一切准备,可以不动情地开始这场对话,却还是忍不住愤懑了起来。他痛恨至今的人,竟然早已将他忘记。如果,今天他没有出现在此,那么对于此人而言,他是不是就从来没有活过?也没有被他出卖和污陷过?原来是你,杜延章片刻的尴尬极快就过去了,他默然了一会道:当初与年弟同在京师时,把臂同游,指点江山畅论天下,最是平生快意事。一别十多年,年弟容貌大变,我都快认不得了。喔?常舒一笑道:你这十多年来保养得倒好,竟从当年更见风雅了。杜延章默然片刻,忽又一笑道:当年我向皇上进奏你曾经为青寇效力,也并没有说假话。皇上下旨向你问罪,不过是阉党有意裁抑宰相之权说起来,倒还是我救了你一命。我该多谢你么?常舒冷笑。正是!杜延章昂然道:何况这平寇十三策,是你我一同推演而得。你运气好一点,跟在了归明彰身边,便用来成就了功业。为何我运气差一点,便只能困守家中呢?我自然不平!呵呵!常舒瞪了他一会,突然失笑,低头在室内俳徊,步子踏在斜光下的浮尘中,似乎在丈量着光阴。他慢慢地,阴郁地吐出一句话来:其实你也没有困在家中,是么?杜延章这次没有说任何话,室内静得要命,能听到隔着三重屋子传来的丝竹之声。我离开后,他身边又有了一名幕僚,那人很让我失手了几次。后来我有所警觉,变了计策,这才反败为胜。若不是那人,我可以提前两年敉平青寇之乱。常舒一眨不眨地盯着杜延章,看到他终于闪烁起来的眼神,觉得十分快意。今日这场谈话,关系至重,他必要能打破杜延章的镇定才可以控制住他。比起沙场征战,这是更为凶险的搏杀,而这段往事,便是他投下决胜之军!哦?杜延章的嘴唇白了一白,道:你说我曾经为贼人卖命,你有何证据?常舒猛然往前踏了一步,指着杜延章恶狠狠地叫道:我没有证据!我只是奇怪,一个人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这么无耻!自己甘心从贼,却可以堂堂皇皇地指认他人为贼!还可以这么多年心无愧疚,活得精神滋润!他手一动,那书被他扔了出去,砸倒了一只瓷瓶。瓷瓶破碎之声落在地上,砰!地一声,震得整个屋子都晃荡起来。那又怎样?杜延章终于被逼得往后退去一步,和常舒对吼起来:那昏耽糊涂的寊帝,又凭什么要我们为他卖命?那个己经快要入土的朝庭凭什么让我给他陪葬?你少年得志,一飞冲天,我却是十年寒窗,才熬来的学问,如果不换来千古功名,我岂能罢休!好!常舒用力地拍起掌来,大笑道:好!极好!巴掌的声音那清脆,象一记记耳光扇在杜延章的面皮上,让他好一阵不明所以。对极了!真是对极了!那么。你又何必为一个任事不懂的小毛孩子卖命呢?常舒用拖长了的语调道,似乎方才那一会的激动,全然是假装出来的。然而他这话一出口,杜延章的慌乱却也一点点消融了,哧!地轻笑了一声。常舒突然觉得有一点没底起来,他看了杜延章好一会儿,也不能断定他倒底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恃无恐。他斟酌着字句道:现今的情形现今的情形,你知,我也知!杜延章捻着颌下小须,道:那又如何?常舒站在杜延章面前时,发觉自己这十多年来,毕竟还是远离了中枢之地,论起练气的功夫,确实是及不上杜延章了。然而戏己经唱到这一步,便是再无退路。现今毓王无道,人人心属奉国公父子,杜兄竟然不曾深思么?杜延章似乎极为诧异,道:王上刚刚接位不过数月?怎样无道了?再说,我与王上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么?常舒讥笑道:我当然知道他是贵婿。然而他的种种作为,你都装作瞎子么?原闻其详!父丧之中,游冶嫖宿,是为不孝;损兵折将,连遭败绩,是为不智不勇;招募百姓,弃而不顾,是为不仁;背弃兄长,见死不救,是为不友!常舒森然道:这等不孝不智不勇不仁不友的东西,让我说一句,那就是无人君之体!啧啧!杜延章用力摇头,复又长吁一声道:常就叫常舒老弟吧,你从前那么敏利的,如今怎么这样颠三倒四起来了?常舒抿了一下唇,道:我方才的话,有那一句错了?大错特错!罗彻同为什么死,这件事你去问罗彻敬,他比我们清楚。流民庄的事,是太妃下的命令,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如今正占着先王所失的昃州,怎叫败绩?至于不孝杜延章也终于冷笑起来,道:他至少还给亡父戴过孝!这一句是直指他不曾归乡葬母,常舒不由得吸了口凉气。只是这时,丝毫松懈不得,他一咬牙,终于再道:他远在昃州,泷丘如今是谁的掌中之物,你可是一清二楚吧?喔?你倒是说说,泷丘是谁的?杜延章似乎大是迷惑,象蒙童问塾师一般侧了侧头。常舒发觉,被一步步紧逼的人,变成了自己。他决定不能由着杜延章这么问下去,便单刀直入地道:泷丘满城生灵的性命,都在我主公一念之间!你即然如此笃定,此时为何要来问我?杜延章反问道。我想要的是一个完好的泷丘,我主公也这样想。然而他是个急性子,宁可砸了瓶儿,也要摘到花的!常舒冷冰冰地道。杜延章突然沉默了下去,良久后方道:你们要做什么,为何要与我说呢?我手中并无一兵一卒。常舒心头一松、却又一紧,他还是拿不定杜延章这话是不是在暗示他将静观成败。他随手取了一张纸铺到桌上,一面挽袖研墨,一面道:那便请杜御史给你家大郎写一封信,教他好生守着集翠峰,不可轻离!那好生两字,被他加重了语气。杜延章哈哈哈地连笑几声,笑得摇头叹气。未了将袍袖一掀,取笔沾墨临纸道:原来你们要这个!这有何难?乐俊他本就是在镇守集翠峰,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即然如此,你就快写好了!常舒催促道。你们杜延章似乎觉得有趣,道:若真在泷丘得手,乐俊他父母妹子都在你们手上,他还敢有所不从么?常舒道:你写便是!何来这多废话?他自然知道杜延章不可能在这书信之中,写什么出格的。,然而当杜乐俊得知泷丘事变后,从罗彻敬的部将手中,接到这封父亲亲手所书之信,那其间含义,便会格外深长。他也不想把杜延章逼得太狠,他想杜延章确实会静观其变,直到胜负分晓的那刻。而常舒直至此时依然觉得,自己定然是取胜的一方!罗彻敬在席上陪酒,挂心着常舒和杜延章的交涉,一直心神不宁。就在他快要忍不住去看看时,杜延章却回来了。他的神态中依然有着三分醉意,直埋怨罗彻敬灌得他太凶。罗彻敬一时看不出来常舒成败,接下来的酒,便喝得味同嚼蜡。终于熬到席散,他送诸宾客到门口,孙惠醉得厉害,扑在姬人怀中吐得一塌糊涂。那姬人打扮得格外浓艳,在这一群衣冠整肃的官儿们中间,显得十分打眼。这也是孙惠出名的一项荒唐事,赴人家宴席,还带着姬妾。他这一吐,去了些醉意,迷糊着睁开眼,向罗彻敬伸手叫道:不劳五郎相送了了!呃!罗彻敬不由得往边上躲了一躲,掸了掸衣衫,唯恐沾上了什么污物。孙惠讷讷地笑着,被姬人拖上了自己的车。驾!车子在路上飞跃起来。孙惠捧着大肚子咕噜着道:梦春,你别看五郎刚才对我不客气,他可是对我看看得重得很,在席上的时辰,不是老教我多管一管手下的人么?梦春拿帕子给他拭着污物,一言不发。收拾干净后,才突然一叹道:也不知你想这么混到那一天?孙惠这时突然觉得不对,迷迷登登地往车窗帘上拨去,道:这是上那了?怎么走了这么久还没到家?他眼睛猛然看到了王府的大门砉然而开,他手指微一动,那帘子就化作万千细缕散开了。你慢着!梦春一把抱住他,他二人挨得如此近,孙惠没能避开。她的面庞在他后背上慢慢磨挲,似乎在试着那脊梁到底能承下多大的份量。你要是我的男人,你就别动!孙惠将手臂从她的拥抱中挣出来,抬起她的下颌,注视着她,眼中己无半分醉意。府门口有人在等侯,道:太妃宣令尹大人入见!梦春从下仰视着他,道:你去吧!回来后,不用你动手,我自己了结便是!孙惠却轻笑一声,揽过她来在颊上亲了一口,道:什么话?你要拿一生来赔我才是!便跳下车去。这一跃之下,他臃肿的体态却显得格外矫健。他跟着侍卫一路走去,然而却发觉他并不是走向思明轩,反而是向文思阁走去。通往文思阁的门一扇扇洞开着,那尽头的的高堂之上,有个女子立在毓王的灵堂之上!满堂陈旧的白幔上,一束束烛光闪烁,将那些吊唁的字眼照得忽明忽现。女子背对着他,手中掂着一枝香,香上红芒一点,象一颗插在她髻上的宝石。侍卫们在百尺高阶之下留步,孙惠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迈上阶去。这时西边日落,阴影在身后追随着他,似乎在他进入大堂的刹那,天就黑了。杜雪炽并没有转身,却道:今日是先王月奠,你不来奉上一柱香么?空阔的大堂上,她的声音嗡地回响。月奠?孙惠的目光在堂上逡巡了一番,道:怎不见太妃和诸夫人?他说话之时,手便拢入了袖中。不必取你的长鞭出来!杜雪炽道:你看,我腰中并无佩剑!你是什么意思?虽然早有所备,孙惠还是觉得一阵恶寒,仿佛是许久以来身上披着的硬壳被剥开,光裸的肌肤在外界风尘中,隐约作痛。那日校场之上,太妃有意护着你们,今日堂上并无太妃,我二人交手自当势均力敌,何必再试?杜雪炽将香插入炉中,转过身来,双目在无数错落的烛光中,象两个深深的寰宇,收纳着一粒粒星辰。你!孙惠往前踏了两步,袍袖依稀鼓动。长庚军!杜雪炽低呤出这三个字,烛火似乎在她的呤声中痛楚地扭动了,可惜大哥活着时我还小,否则真想知道,大哥倒底是怎样一个人,死去多年后,还能让你们如此用心!就连太妃,竟也愿为你的人质,来保全下你们。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孙惠的手从袍袖中掉了出来。罗彻同死了,杜雪炽道:这个你该知道了,然而你不知道的是在他死之前,他让人把长庚军的名录交给了王上!你说什么?孙惠蹬蹬蹬连退去多步,怔愣了半晌,突然冷笑一声道:他这个痴人!他死了,就怕我们对罗家不利,竟也要让我们陪着他一起死么?不!杜雪炽逼上前去,风吹动着满堂帐幔,衬在她身后,象是许许多多羽翼在她身后振起,给她的话平添了几分凌人气势。他留下名录,是让你们为王上效力!哈!孙惠短促地笑了一声,道:真是天大的笑话,凭什么他是因为救你们,才会死的!杜雪炽打断了他道:你们为罗家效力,他便无罪!你们叛了罗家,他便该死!他身后荣辱,在你们一念之间!你可真是狠!人都死了,竟还不放过,还要拿他来作要挟。孙惠先是冷笑,然而笑声终至于弱、于无死都死了,荣辱声名,又有什么打紧?不打紧么?杜雪炽道:那大世子死去多年,你们为何竟不能忘?你们纵有所恨,也该是恨先王吧?可是他也死了你们不耗为当今王上效力,是因为他占到了大世子该有的位置?你,你孙惠张口结舌,很多事是他自己也并没有想明白过的,这时听她淡淡道出,一时无话可答。他突然侧头向着门外,一缕极低极低的的啸咏发自他口中,那啸声哀恸悲凉,大有风平草阔,沙漫落日的意象。啸声消袅后,孙惠在余音中道:我和我的兄弟们本是发誓再也不为罗家效力的,然而罗彻同救了我们大伙的性命,我们总要还了他这个情。好!杜雪炽道:你去招集你的兄弟!在此处等侯!要守住王府,只怕我们的人也不够。孙惠道。杜雪炽双眉一扬,道:让你们来守王府?这岂不是浪费?你的意思是你们是刺客,自然要尽刺客的本分!杜雪炽咬了咬唇,莹白的齿衬在朱色的唇上,分外有种夺目惊心的艳丽。今夜我们将至奉国公府,将罗彻敬父子一举诛杀!啊?孙惠不由惊叫一声,道:你可有什么罪状在手?你不就是么?杜雪炽反问道:暮鸦山守将,是你们为他杀的吧?是!孙惠答道:他以我们的秘密相逼,我不得不为他出手可这却无凭据!到了这节骨眼上,还要什么罪状呢?杜雪炽将一绺头发拨到面颊后面去,断然道:我手中无兵无将,不能守,便只有攻!孙惠冷言冷语道:你就不怕无罪诛杀有功之臣,军心民心震荡?残局,总是可以慢慢收拾,杜雪炽一笑道:然而若是让他们占了先手,可就什么都完了。那么孙惠点了一下头,便大步出殿而去。杜雪炽向自己寝房走去,她摒退众丫环,从妆台下捧出自己的剑匣,抚挲良久。那剑是她师尊所贻,据说叫作诛星剑。她将剑配在了腰侧,系着带子时想道:这只怕是我最后一次用这柄剑了!若是失败那自是死路一条,然而成功了呢?挨过了这一次风狂雨骤,罗彻敏的霸业,大约就会开始走上正轨吧?那么,将来的岁月,她将经常使用的,是她的心机,而不是她的剑!其实她愿意一刀一剑的交锋,胜也胜得干脆,败也败得利落。然而,她知道这有更多的交锋,是永远弄不清胜负的。她想,就好比这一次,若是她敉平了叛乱,那她就真的胜了么?当杜雪炽回到文思阁前时,阁前阶上,已然对立着上百名黑衣人。他们的身躯都无比瘦韧,象一柄又一柄细长的剑插在长阶两侧。晚风急劲时,似乎还可以听到剑刃颤动的声音。不,那好象不是杜雪炽站到最上一阶时,孙惠向她迈了一步,便指向府外长街道:你听!不好啦!王上失心疯了,要杀了国公爷!国公爷不能死!对,去王府!大家伙去王府问个明白!终究被他们抢了先!杜雪炽想起前几天鄂夺玉的人传来的信,在城中传播谣言,将是罗彻敬发难的第一步。当然,这也不算是谣言,就好比她此时若杀了罗彻敬父子,不能算是无罪擅杀。人头的涌动在大街上,象是黑色的潮水,往王府这边汇过来。泷丘千家万户的灯火,似乎一盏接一盏地被淹没熄去。杜雪炽突然觉得无比孤独,在这个城里,她并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哪怕是她的父亲。此刻她并不知道,不久之前的罗彻敏,也曾独坐在帐中,感到过这种孤独。然而终其一生,他们也不曾告诉过对方,自己在这个春天经历过的恐惧。她这时想到的是,鄂夺玉留给她的东西,她从衣袋中取出,那是一个烟花。平息谣言的话,就放红色的,他们知道该怎么做,就好象我在一样。杜雪炽抬起眼,一朵一朵水红色的花在空中绽开,象莲花似地一重又一重瓣子,仿佛永远都开不完。青烟衬在明耀的花朵边,象是从花下无声无息流淌过的水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