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唐天宝十载(公元751年)二月浓雪妆点的帝都长安在雪霁后的阳光中幻化出明丽的光影。清寒的空气里流衍着无尽的繁华狂欢,仿佛一个幻象迷离的琉璃世界。晋康坊齐国公府。菲烟掀开罗帷,一见床上空空如也,不由叹了口气,放下药碗,转身去北窗下寻他。每天这时候,她必来看他,他必去等她。公子,加件衣服吧。宗之听而不闻,只望着窗外。他全身上下唯一有生命力的地方就只剩下一对眼睛,系着他一生所爱、一生所困。庭院里,怡然踏雪而来,绛唇珠袖,肤光胜雪。看到她,就像嗅到一杯盛满青春欢乐的酒,不须浅酌,就已带醉。哥哥今天好一点没?还好。你着凉了?有点伤风。怡然本来凑过来看他脸色好坏,往后一跳道:啊,今天不该来看哥哥的。哪里就会传给我了。怡然吸吸鼻子,大概是和青城去玩雪的时候冷着了。宗之神情平静,掩在袖中的一双手却微微颤抖。阿九快二十一了吧?还像个贪玩的小孩。难道你从没想过还俗嫁人?你现在年纪轻还不觉得,等到年纪大了,孤零零一个人的日子怎么排遣,叫我怎么放得下心?怡然盯着宗之,被他话中的凄凉意味震住了。哥哥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青城是一个很好的人,比追求你的所有王孙公子都好。如果要嫁人的话,就嫁给他吧。他加重语气,即使他喜欢你到这种程度,也不会永远等下去的。不是他不想,而是这世上太多人力不能控制的东西。其实他说的也是自己。怡然懂得宗之是如何为崔家的血统而骄傲的。唐朝是最后的士族社会,士族虽已失去南北朝时期的政治特权,但论及婚嫁,士族与庶族之间的距离仍如天渊之隔。除了那些衰落到以门第换取钱财的支系外,真正的高门甚至与皇族都保持了距离。对崔卢这种有几百年历史的大士族来说,李唐皇室不过是暴发户而已。直到晚唐,皇帝为女儿选婿、为太子择妃,仍遭到一流士族的拒绝,以至于皇帝发牢骚道:我家两百年天子,竟还比不上崔卢?!以宗之的门第观来看,崔南风嫁给卢奂是门当户对,崔南苏嫁给汝阳王则不是,没有南风嫁得适当。可是他却要她嫁给青城。他为她着想的心已经超越了一切,包括自己固有的价值观。怡然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对于将来她没有想过。那是不可能的。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是妈妈忍耐的最大极限。嫁给七姓十家以外的士族都是她不能接受的,更何况一介平民。我不可能只顾自己,不管妈妈。七姓是指代表中原第一流门第的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十家是指七姓中最显要的十个支系。再说,我还有哥哥啊,怎么会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我怕我不能陪你那么久了。他的声音像从地底传来,低沉幽旷,震动人心。怡然的微笑凝固了。雪光微茫,映着宗之的脸,那侧面就像一帧完美的剪影,尤其鼻子的线条,挺拔优美,像是用天神的刀刻出来的。似乎仍是那个举手就能制服惊马的哥哥,她却觉得,他坚玉般的皮肤里已浸染了浓浓的死亡气息。这发现使她窒息。等到能说出话来的那一刻,她的声音仍然颤抖。父王已经走了,哥哥就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人。怡然和宗之的感情,又岂是一个亲字可以概括。从怡然出生那一刻起,她和宗之之间就有一种神秘的联结和感应,即使她与青城相恋,也无损这种联结。她为青城而绽放,但没有宗之,这花就会死掉,他是她的根。反过来,她是他的水,没有水的鱼也活不成。请哥哥不要再说这种奇怪的话了!她的坚定让死神望而却步,他却已经放弃了。那天下午,怡然陪宗之喝了一点淡酒。因为病的缘故,酒已有半年没沾唇了,他想拚却一醉说出压在心底的话,却只得薄醉。怡然拉着他的手,哥哥,说好只喝三杯的,别耍赖呀。他反转过来握着她的手,仍是说不出来。他也想在一生中放纵一回,抛开所谓的克制和分寸,终究还是说不出来。他宁肯为难自己也不愿为难她。怡然等宗之睡着了,方才离开。哥哥得的不是胃病吗?为什么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容易疲倦?菲烟不顾一切地说了出来,她相信只有告诉怡然才能救得了宗之。公子得的不是胃病,而是心病,他厌倦一切,相思成疾。这三个月,他都没怎么吃东西,只有阿家来看他的时候,他会勉强吃一点,他就是靠那一点点活着。怡然面色煞白。哥哥为什么要瞒我?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在宗之面前忍下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这个傻哥哥,他想念嫂嫂不用瞒我呀,我不会嫉妒的!嘴巴上说不嫉妒,其实潜意识里是嫉妒的,否则就不会看着他日渐消瘦日渐憔悴而赌气不问了。公子不许我们在阿家面前提他厌食的事。她用一种困惑的眼光看着怡然,夫人死了,公子很难过,但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他是因为你呀!她最后一句话简直是喊出来的。因为我?怡然的舌头转不过来了。自从阿家爱上了赵青城,公子的病根就种下了。前几年还有夫人宽解,现在夫人死了,他更是了无生趣。我们没资格劝他,也劝不了他,求阿家怡然打断她,再次问道:你说哥哥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宗之的爱。她不是迟钝,那样深沉的爱就算石头人也该有反应的,只是她把它当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世人都知道崔宗之爱她入骨,只有她浑然不觉,就因为他是我哥哥啊。所以诗人才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菲烟坚定不移地回答。怡然抛下菲烟,径直向自己的马车走去。菲烟有种感觉,就在那一瞬间,她已经有所决断。崇仁坊永乐观。你来了。青城渴望地看着怡然,因为我想你想得睡不着。我也睡不着啊。他将她抱在膝上。她的头枕着他胸膛,轻轻道:我有话跟你说。嗯。我喜欢一个人从来没像喜欢你这样,青城。我喜欢和你并马驰骋的感觉,我喜欢和你小酌花间的感觉,我很喜欢和你拥抱亲吻的感觉,那时候会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热的像一泓阳光。我知道,你一直想和我更亲近一点,可我没办法接受,你不肯勉强我,也没有一句怨言,为了这个,我加倍地喜欢你。她仰起脸,定定地看着他,可是,这都只是喜欢而已。她很少这样巨细靡遗地描述自己的感觉,她到底要说什么?青城的身体突然绷紧。她察觉了他的紧张,但她选择说下去。今天,我去看哥哥了,我突然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原来哥哥是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来爱我的。第二件就是,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了。他抓紧她肩膀,声音嘶哑,暴怒地,为了崔宗之?她勇敢地盯着他眼睛,哥哥病得快死了,可我不是因为他病重才要跟你分手,是因为他病重让我懂得了,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挽回他。我宁愿上天夺去我的青春、我的美貌、我的地位甚至我的生命,只要他好好地活着。我是非常自私的人,可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他的命,而对别的人,即使是父王、妈妈和你,我也做不到这一点。我不在乎我会怎样,我只想他活着。她绝望地说出了心底的恐惧,没有哥哥,我怎么活下去?我活着干什么?青城被她激得失去了理智。暗恋四年,相恋四年,从她十三岁守候到二十一岁,不是她几句话就能抹煞的。他一直耐心地等她长大,等她接受自己,可这个冷酷的残忍的女人!他不会放她走,不会让宗之得到她。青城撕开她衣襟,发狂地吻着她的颈、她的肩和她的胸,一偿相思之苦,一偿压抑至深的热望。怡然冷冰冰地没有一点反应,泪无声地在她面颊上滑过,湿了他的额头。青城舌尖舔到那咸而涩的液体,不由得抬起头,正好触到她黑色的眼睛。他怔了怔,突然放手。她根本不在乎他对她做什么,事实上,她什么都不在乎了,除了宗之。人人都说宗之和怡然有私情,唯独青城知道没有,唯独青城知道他们清清白白,所以他心中妒火燎原,却不能在她面前表露半分。但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了解宗之和怡然联结之深,如果说在此之前的怡然不懂得爱,那么在此之后的怡然怎么会爱上宗之以外的人?这让青城绝望。二大唐天宝十载(公元751年)三月仲夏又到了,满池绿荷随风摇曳,清甜的香味仿佛她的味道宗之睁开眼,却发现不是梦,她真真切切地坐在床边。他们互相凝视。很多年后,怡然在南中国的海边,看到那无边无际的深蓝时,忽然记起了这一幕。再次触到他海一样宽的寂寞和海一样深的绝望,她的咽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又酸又痛,却流不出泪来。他在对她的爱中无声地消耗掉生命的能量。爱她,然而无能为力,就在这种无力中濒于死亡。他是那么年轻,但第一眼所及,竟觉得是个老人。只有那月夜般清朗的眼睛,像盈满滢澈月光的黑夜一样的眼睛没有改变。什么时候来的?刚来一会儿。其实她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你醒得真巧,长生粥已经熬好了,趁热喝一碗吧。他毫无食欲,却强不过她,勉强喝了小半。怡然蹙起眉,哥哥你吃得太少了,你看你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我实在不想吃,或者等会儿吧。他想转移话题,阿九,你不用整天陪我。明天是上巳节,和青城去游曲江吧。三月初三的曲江会,我想跟哥哥一起去。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以后都不会再见他了。出了什么事?因为她眼波流动,面颊嫣红,等哥哥病好,我就要嫁给哥哥,妈妈也同意的。他茫然地看着她,你说什么?怡然微笑道:我说,我想嫁给哥哥呀。不知哥哥愿不愿意?我当然愿意。他的面孔忽然焕发出无法言喻的狂喜,像清晨的阳光一样照进怡然心里。那光芒很快就黯淡了,阿九,你不必为了救我而做这种牺牲。没人能勉强我做不愿意的事,就算哥哥也不行。我想嫁给哥哥,是因为我终于明白,我爱哥哥胜过世上的一切,包括我自己。宗之紧紧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艰难地道:我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阿九,对不起。他不会怪她明白得太晚,他只恨自己为何不早一日对她表白。哥哥你别为这个担心,我们有最好的太医最好的药,什么病治不好呢?如果真的治不了,又有什么关系?哥哥,要是你死了,我会跟你一起,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泥土里。他瘦削的手抚摸着她脸,你是这么残忍,我却是这么爱你。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快快乐乐地活着,我就心满意足,你却非要对我说这种话。跟最心爱的你一起死去,这是心中最隐秘的他自己都不肯承认的希望吧。但他太了解她了,她就像她的高祖母则天皇后一样,越是挫折越能激发出潜在的能量,越在绝望的境地越有生存的斗志,爱情也好,别的什么也好,都不可能打倒她这种人。不管怎样,那孩子气的誓言让他又是伤心又是快乐。如果你不存在,我的存在算什么?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我也会吃饭睡觉,我也会对人微笑,跟人说话,可那都是空的,因为你已经不在了。宗之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这一生的爱,有她这句话也就没有遗憾了。阿九,我一生中从未求过你什么,现在我求你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我想把阿隼托付给你。哥哥,我答应你,因为我一生中从未为你做过什么。我会用以后的时间来惩罚自己的后知后觉和自误误人。这是上天给我的诅咒,要我一个人承担如你今日一般的痛苦。我上天入地,我找不到你,我怎么办呢?她终于承受不了这种死别,掩面而去。三个月来,五郎几乎没吃过什么东西,他的身体已经衰竭到了极点。他还活着,已经是奇迹。这个无须你讲,我清楚得很,我要的是解决之道。以五郎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是药石罔效了。即使有千年人参、百年何首乌,他也虚不受补。太医抢在怡然发火之前道:如果能得到紫石丹的话,还有一线希望。你不是说他吸收不了吗?紫石丹的特异之处就在这里,它能很快渗到人的血液中发挥效用。哪里有这种药?臣记得是西域所贡,藏在南内。怡然立刻吩咐备车,要进宫求药。太医喊住她,阿家,臣想起来了,皇上把它赐给了虢国夫人。虢国?!宣阳坊虢国夫人府。杨国忠揽着虢国,呷了口酒,忽道:你听说了吗?崔五死了。他和堂妹虢国通奸已久,甚至在公众面前也照样调情,所以被人讥为雄狐。虢国偎在杨国忠怀里,媚眼如丝,懒洋洋地问:哪个崔五啊?崔宗之。喔,是永乐的哥哥啊。我还说明儿就把紫石丹给她送去,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崔宗之要用紫石丹?永乐来求你了?虢国不懂他为什么会紧张。三天前,永乐突然来找我,低声下气地求我给她紫石丹,甚至还把皇上赐给她的夜明枕送给了我。哈,她那个样子真可惜你没看到,声泪俱下,只差没给我下跪。她平时眼睛长在头顶上,对咱们杨家人爱理不理的,原来也有求我的一天。我答复她,东西太多了,不知撂在哪一处,找着了就给她送去。她冷笑着,哼,我早受不了永乐的傲气,这次总算煞了这丫头的威风,真是称心快意。皇族中多的是看不惯杨家做派的人,却只有怡然敢表示出来。杨国忠跌脚道:这本来是交结永乐的好机会,你却你不知道跟永乐结仇是多么危险和可怕的事!虢国本来有些后悔的,她对那玉树般挺拔的青年很有好感,但杨国忠一怪她,她性子就上来了,咱们家宫里有贵妃,朝中有你,怕她做什么?皇上是很疼爱她,却也不会为了她来为难我。至于她在《起居注》里褒褒贬贬,我更是不在乎。《起居注》是供史馆编修国史的原始资料,由门下省的起居郎负责撰写。昔年宁王曾为皇帝写《内起居注》,宁王死后,怡然因为见解犀利、文笔洗练而继承了祖父未竟的事业。杨国忠叹了口气,话不是这样说虢国掩住他嘴,娇笑道:得行乐时且行乐,休管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