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因师太带着王玉莲和方晓竹,走进妙如的禅房,又命妙如坐守庵前,以免闲人打扰,她取了一杯茶水,将‘苦石钗’浸入水中,片刻之后,一杯清水变得乌黑,王玉莲皱起翠眉道:“多脏!”慧因师太笑道:“你还嫌脏呢?”王玉莲用小鼻子闻了一闻,道:“苦吗?”慧因师太道:“良药自是苦口!”王玉莲愁眉苦脸,道:“一次喝这样一大杯?”她真有点心惊肉跳。慧因师太见她这付怕吃药的神态,轻声细语的道:“你放心,这杯苦水,共分二十一次服用,每次只服小小的一口。”王玉莲尤是可怜兮兮地道:“现在就喝么?”慧因师太先叫王玉莲半倚半坐的斜靠在妙如禅床上,看着王玉莲皱起眉头,喝了一小口药水,出手如风的点了她的“曲骨穴”。之后,王玉莲每喝一口药,便点她一处穴道,二十一口药,点了二十一处穴道。点穴的顺序是:“曲骨”、“气海”、“神阙”、“建里”、“巨阙”、“中庭”、“膻中”、“华盖”、“天突”、“承浆”、“命门”、“脊中”、“灵台”、“大椎”、“风声”,“脑户”、“百会”、“上星”、“水沟”、“兑端”、“极泉”等二十一穴。这些穴道,如非慧因师太也是女性,确是极为不便下手。二十一口药喝,王玉莲双睛神光散乱,陷入昏迷状态。方晓竹也懂医道行道,只是看不出慧因师太取穴顺序的道理,有些穴道,简直就是人身死穴,常人绝不敢轻易一试,这时慧因师太却毫无顾忌,使他甚感奇怪。过了约莫一盏热茶时间,王玉莲喃喃的发出了梦呓般的细语,方晓竹凝神听去,只觉王玉莲语声低沉,条理甚是分明,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只千斤的重锤,击在他的心坎上,使他越听越心惊,头上汗珠直流,深深的吸了一口长气。原来,王玉莲把在伤心峰下遇见那瘦老头的事说了出来,说到老人暗示给她的言语,更是令人惶悚惊悸。慧因师太忽然庄容正色对王玉莲道:“你已把你胸中的忧结,都倾吐了出来,你要把那些话统统忘记,再不要受他们的支配,你有你自由的意志,只有你自己的本色,才是真正的你,你知道了么?”王玉莲神色漠然没有丝毫反应,慧因师太又重复说了一遍,王玉莲仍是无动于衷。慧因师太挥手弹去额上的汗珠,又说了一遍,这一遍,她说得甚是吃力,心情也十分紧张,还好,最后一次的暗示,激起了王玉莲的反应,只听她坚定地道:“我知道了,我再也不受任何约束了!”慧因师太松了一口气,按相反的次序,解开了王玉莲的穴道,王玉莲悠悠醒转,精神疲惫的睁开了秀目,她对于刚才之事,一无所知,只是关心的问道:“我的心病好了么?”慧因师太点头道:“完全好了,只是你的意志力太强,我几乎失败了。”接着,她又道:“这是一场以意志对意志的心理战,我要是功力稍差,便无以为功了。”言下,尤有余悸。王玉莲安心地凝神自去用功,她精神损耗太大,有如生了一场重病。慧因师太招呼方晓竹轻轻退出,回到慧因师太的庵房,方晓竹摇了一摇头,忧心忡忡的道:“不知那老魔头用这种制心之术,控制了多少江湖奇人,被他驱策作恶,这倒是一件令人不好对付之事!”慧因师太另有用心地含笑道:“小侠可曾看出老尼施术的手法吗?”方晓竹点头道:“晚辈颇有心得!”慧因师太道:“好!这济世救人的重任,不知小侠可愿承担起来?”方晓竹已知慧因老尼有了传授奇术之意,他心自是想学,口头上不得不谦逊道:“晚辈不材劣质,恐怕有负老前辈雅望。”慧因师太大笑道:“我不但要将这种奇术传授给你,而且也要传授给玉莲,这样你们才便于施术,没有下手不便的顾忌。”方晓竹暗忖:“她真是有心人,想得这般周到,看她刚才点穴的部位,一个男人实是未便向一个女人施术。”所以也就笑而未答。忽然门外走进王玉莲接口道:“慧因师伯,你也要将奇术传给我么?”方晓竹道:“慧因老前辈一片菩萨心肠,虑及将来须待施术解救的对象,男女有别,所以意欲同意成全我们二人。”王玉莲蓦地想起慧内师太所点穴道的部位,不由脸上红了半边天,羞羞的啐了方晓竹一口:“我知道你的心事,恨不得只有你一个人学会才好。”方晓竹知道她说这话只是遮羞,没有多大的作用,乃淡淡的一笑,没有开口。慧因师太道:“方小侠,你且把制穴的顺序,数一遍给老尼听听。”方晓竹信口将各穴道顺序一一念出,然后,又把解穴的层次倒数一遍。慧因师太对王玉莲道:“玉莲,你记得了么?”王玉莲笑道:“师伯,莲儿并不比竹哥哥差呵,要不要莲儿也背诵一遍?”慧因师太正色道:“二十一穴的出手顺序,一点也乱不得,否则,便终生再无解救之望,误人一生,这事岂能马虎,你背诵一遍也好!”王玉莲见慧因师太作事认真,不敢再笑,将点穴顺序一顺一反的念了出来。慧因师太道:“你们都能素记穴道顺序,是不是已有施术的把握?”王玉莲迅口道:“只要有‘苦石钗’,侄女认为大约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慧因师太笑了一笑,慈光转射到方晓竹脸上。方晓竹的心意,起初原和王玉莲一样,及见慧因师太的眼光射来,心中猛然一动,暗忖道:“莫非点穴着力也有奥秘么?”关于这一点,当时他因全心注意在王玉莲的反应上,倒未留心观察。慧因师太慈目一掠而过,道:“点穴指法,亦有深浅轻重之别!”王玉莲脱口道:“这样麻烦!”慧因师太笑了一笑道:“这样麻烦?要不麻烦怎能算得了奇术?”接着又道:“三深一浅,五重二轻,是乃手法奥秘所在,你们要好好的记住。”王玉莲和方晓竹二人都默记心头,王玉莲并暗中用指头在自己大腿上印证了一遍,忽而又道:“还有别的诀窍么?”慧因师太调侃道:“再有就是‘苦石钗’了。”王玉莲不信道:“‘苦石钗’上面还有什么花样可出?”慧因师太放声大笑道:“要没有‘苦石钗’为药,单学会了指法有什么用!”王玉莲这才知道慧因师太有心逗她,一蹶嘴,不再言语。慧因师太慎重的将‘苦石钗’交给王玉莲道:“这只石钗儿跟随老身数十年,真是大才小用了,现在交给你们二位,希望你们好好的善用它,消弭这场武林浩劫:以不负那位盲目奇人的嘱托,老身也就可了却一番心事。”方晓竹和王玉莲躬身受之。是夜,他们就留在翠屏庵内休息不说。次日一早,老少四人,精神涣发的又聚在一起,讨论起方晓竹和王玉莲今后的行止问题。未讨论之先,方晓竹把近三年来所发生的事故,择要说了一遍,以供慧因师太斟酌思考。慧因师太沉思有顷,摇头叹息道:“铁心秀土曾大侠,一生光明磊落,正直无欺,想不到当年一步之失,惹来了无穷的后患。”言下无限感慨。方晓竹与王玉莲面面相虚,猜想这句话后面的文章。方晓竹心念一闪,暗忖道:“青衣罗刹莫非真与曾伯伯有什么瓜葛?如此一来,倒是一件颇为辣手之事。”他思忖未毕,慧因师太已用低沉的声音又道:“武林至尊沈大侠,三十年前领导天下群雄,大破万洋山,使多风多雨的险恶江湖,平静至今。但是,在二十年前,却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微波,知道此事之人极少极少,老尼那时机缘巧合,正与玄音仙子覃姑娘作客曾大侠府中,算是风云其事的唯一外人,如今想起来,或与今天的江湖浩劫,甚有关联!可是……可是……”言下颇为碍难。“可是……可是……什么呀?师伯又要卖关子了么?”方晓竹含笑道:“老前辈不说也罢!晚辈意会得到。”王玉莲却是不依道:“不行,你们知道了,总不能把我抛在一边呀。”慧因师太苦笑道:“道人长短总非所宜,曾大侠虽非有心之失,不能说不是一件极大的憾事。”王玉莲大发议论道:“师伯说话吞吞的,叫人听了好不难过,何况我们讨论的目的,是在剖析事实真象,以求应付之策,不可与揭人隐私,胡言乱语相比。师伯既有所悉,还请明言赐教。”慧因师太寿眉一轩,哈哈人笑道:“莲儿倒指责老尼的不当了!”方晓竹朗目一注王玉莲,颇有深怪王玉莲出言欠妥之意。王玉莲耸耸鼻子,侧过脸去,慧因师太笑了一阵,忽然脸色一正道:“莲儿说得甚是,老尼不能不说了。”王玉莲看了方晓竹一眼,向慧因师太道:“莲儿本就知道师伯要说哩!”慧因师太挂不住面孔,笑骂道:“你这小鬼头,在师伯面前也玩起花样来了!”王玉莲笑道:“师伯,你不要骂莲儿了,还是快说吧!”慧因师太吸了一口长气,缓缓的道:“总之,铁心秀士曾大侠在二十年前,偶然间遇见了一位妖艳无比的少女,糊里糊涂,中了人家圈套,据方小侠适才之言,那位少女,极可能就是今天的青衣罗刹。”语虽不详,但大家不难听出其中概要。王玉莲皱着秀眉道:“事后曾伯伯把青衣罗刹甩了?”语气中极为不满铁心秀土曾弼之所为。慧因师太叹道:“曾大侠不是无赖之人,据说,他一觉醒来,床头人影已杳,脑中只留下了一个梦境,是是非非,连他自己都无法断言。”王玉莲仍是生硬地道:“他会这样糊涂。”慧因师太道:“孩子,你年纪太轻,不知道江湖上的险恶,曾大侠所遇,确是一件神秘之事,事后他穷搜了数年,结果不但没有见到那女孩,甚至连她的真实姓名都无从查出,只有那件荒唐之事自苦在心头。现在曾大侠是否已查出了蛛丝马迹,老尼就不得而知了。”王玉莲只是摇头大声道:“糊涂!糊涂!真是糊涂!”方晓竹所知最多,这时已然理出了一个条理道:“曾大侠当时确是中了人家的圈套,而那设计之人,也隐忍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才发动,其生性可真阴沉无比。”王玉莲嗤鼻道:“你老是自作聪明,我就不服你的话。”方晓竹含笑道:“其实那幕后之人你也认识,只怪你不用脑筋,不能把事连贯起来,还好意思和我唱反调呢。”王玉莲道:“你是指那施展制心之术害我的人么?”方晓竹直接了当地道:“不错,就是他!他设计牺牲了青衣罗刹的清白,欲陷曾大侠于不义,现在又用曾大侠自己的女儿来毁曾大侠的一生。”王玉莲满脸疑惑之色道:“你是说锦心红线就是曾大侠的女儿?”方晓竹点头道:“是的,锦心红线就是曾大侠的女儿。”王玉莲笑道:“竹哥哥设想得至为玄妙,只怕你再卖弄下去,将不能自圆其说了!”方晓竹不理王玉莲的揶揄,说得更有条理地道:“那大奸巨恶,有心争霸武林,设计使曾大侠上了一个大当,而且更算准曾大侠一步之失,必定会留下骨肉之亲。”王玉莲打岔道:“如意算盘都被他一个人打尽了!”方晓竹道:“药物之助,一索受胎乃是意料中事,生男生女,于那老魔头都有利用价值,锦心红线应运而生,正好又长得和曾月霞一模一样。于是,那老贼展开魔掌,步步进逼了。”王玉莲道:“锦心红线难道没有半点人性,向自己的父亲为起敌来!”方晓竹道:“依我旁观所得,锦心红线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王玉莲摇头道:“那怎么可能呢,青衣罗刹已然挺身出来,要和曾大侠算帐,自己的母亲既出了面,她会推想不到自己的身世么?”方晓竹觉得王玉莲的问题虽多,问得尚是在情在理,笑着答道:“譬如说,那老魔头处心积虑,欲图雄霸武林,认定武林至尊沈大侠和尊大侠为惟一对象,而他们二人之间,又以曾大侠易为得手,于是安排了一个巧计,使曾大侠疏忽上了一个大当。出事之后,命那女人悄悄的离开曾大侠隐藏起来,带那女人生下了儿女之后,随便捏造一个故事,都可说得天衣无缝,使那女孩深信不疑,迄至真的机会来了,乃少女冒名曾月霞,给了曾大侠第一个难题。同时,又命过去诱使曾大侠失足的女子,临时以青衣罗刹之名,正面来和曾大侠算帐,曾大侠自然知道青衣罗刹是谁,但是曾大侠的骨肉,则不一定知道化名青衣罗刹的人就是自己的母亲,至多认为青衣罗刹仅是与自己同路之人,是幕后主使人打击曾大侠的另一手法而已。”王玉莲也是聪明绝顶之人,心中了然,只是心服口不服,偏找麻烦道:“如此说来,曾伯伯为什么不挺身出来,自行了断?”方晓竹正色道:“此事不论人家手段如何阴险毒辣,但在理字上说,曾大侠原就有亏,他是哑巴吃黄莲,有说不出的苦。同时,那老魔的目的,乃在称霸武林,曾大侠就是百般迁就,也莫想和平解决,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局面。”王玉莲面现戚容道:“那怎么办?”方晓竹道:“玄音仙子覃老前辈培育了莲妹妹你,愚兄也因而获传了天门道统,几位老人家对我们寄予莫大的期望。对付那老魔头,义不容辞,自然是我们的重任了。”王玉莲螓首一抬,大声道:“竹哥哥,我跟着你走。”慧因师太却是面现疑容道:“何谓‘天门派’?尚请方小侠说明一下。”原来大头怪人袁逢异一身绝学虽是自成一家,但却无门无派,而是方晓竹有心发扬师门传,如此自许而已,这时,方晓竹只好将自己的用心说出。慧因师太更是肃然道:“方小侠既是袁老前辈的传人,老尼不知,尚请见谅!”慧因师太深知大头怪人事迹,不由她不肃然起敬。王玉莲却打趣道:“难怪竹哥哥说起话来,对我恩师也只称前辈,原来乃是一派掌门之人。”方晓竹俊面一红,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慧因师太笑道:“袁老前辈乃是令师祖玉肃仙子的尊长,如以江湖辈份而言,方小侠倒还自降了身份呢。”方晓竹忙摇手道:“老前辈言重了,先恩师无门无派,江湖辈份原无拘束,晚辈以年论尊,倒叫莲妹妹笑话了。至于天门之名,乃是小子自许,不值识者一笑。”王玉莲涎脸道:“竹哥哥,那我该叫你什么?”方晓竹笑道:“随便!”王玉莲乐得拍掌大笑道:“好,今后我就叫你随便了。”引起了一阵欢笑,大家笑乐了片刻,方晓竹猛然抑笑道:“啊,我还忘了一点,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