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似的大雪,交叉混乱地从空中压下来,屋子里的人们拥被而眠,人间好像陷入地狱似的,只闻得呼啸的西北风在怒吼。如果这时候还有什么声音,那就只有住在汤大娘隔壁的两女一男了。这三人午间起来,又是酒又是肉,直吃到天黑才收场,于是,这三人又喧闹起来了。汤大娘几次坐起又躺下,看得汤十郎的心中好不忍。三更天了,汤大娘终于睡着了。汤十郎以手按按他的伤口,而且用力的按,他一点也不觉痛了。汤十郎再试着舒伸左臂,他惊喜地坐直身子。他很想叫醒他娘,他想告诉他娘,他已完全好了,但他却没有喊,因为他娘好不容易才睡着。只不过隔壁的声音仍然那么喧嚣,他真怕把他娘吵醒,于是,汤十郎轻轻悄悄地下了床,他披起棉衣,走出房门,他想去求那三人小声些。汤十郎走到隔壁小窗外,只听得里面传来“嘻嘻”之声与淫笑。他怔住了,如果人家在作房事,他这是去触霉头,这样的事不好说。汤十郎既然不能拍门求人家收兵安静,便只有摇摇头又走回屋子里。汤十郎刚上床,汤大娘便也醒了。“娘,你醒了!”“隔壁的客人真可恶。”“娘,定下心来睡吧!”汤大娘再也睡不着了,她披衣坐在床上。隔墙的声音更大了,声音中充满了邪恶。至少在汤大娘听来就是邪恶。年纪大的人是不容易沉睡的,汤大娘睡到四更天再也难以成眠,便是隔壁的两女一男安静下来,汤大娘仍然无法安枕。现在,五更天了。五更天却正是隔壁三人好睡的时候,听,那有序的鼾声宛似打雷,声声呼噜来自幽幽深谷似的令人难以消受。汤大娘再也忍受不住了。“阿郎,今天回去吧!”回去,当然是回左家废园,那儿当然清静。汤大娘是爱清静的人,她也清静惯了,如今被这三人一吵闹,她老人家早就快发火了。汤十郎道:“娘,咱们可以换间客房。”他指指外面,又道:“天正下大雪,你老人家冒雪回去不大好呀!”汤大娘道:“别为我,你的伤如何了?”汤十郎道:“娘,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就如同没受伤一样。”汤大娘道:“那就好,咱们尽早走。”汤十郎想着半夜看的那一幕,心中也觉若在此处住下去,娘一定会生气,倒是走了的妥当。他当即起床,准备着收拾东西上路了。汤大娘也起来了,她老人家面对那堵墙,再听着那种交杂而忽高忽低的声音,忍不住心头火起。只见她双掌对着那墙突然拍过去。“轰!”真够吓人的,只见那堵墙虽未被她推倒,却也碎屑纷纷落下来。墙在晃,隔壁已传来吼骂:“他妈的,天塌啦!”天当然没塌,墙快塌了,墙上留着两只手掌,那是汤大娘的双掌,当她的双掌收回来的时候,那堵墙才又稳了下来。“哗哗啦啦”一阵响,隔壁的房门拉开了,好粗重的声音传来,道:“伙计,伙计,他妈的,死光了不是!”斜刺里奔来一个伙计,这人还正在裹身子,外面正下着大雪口内。“客官,怎么啦?”门里暴伸一手,直把那伙计抓入屋子里,吼道:“你睁开眼睛看清楚,墙快倒了,落了一床的灰土,他妈的,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伙计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也看到大床靠边处尽是灰土,再看这两女一男,也都是满头满发的灰土,原来三人的头顶在墙的方向睡得好自在呢。如果汤大娘把墙推倒,这三人必被压成重伤。伙计看看那墙,再看看地上,不解地道:“客官,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啪!”好清脆的一掌,打得那伙计大叫,道:“喂,你怎么打人呢?”“老子还杀人,你说,你们这是不是黑店?”“黑店?”伙计的叫声,立刻把另外一人也叫来了。那人一进门,立刻吃一惊。“怎么回事?”挨打的伙计戟指那粗汉,道:“他打人!”只听得“跄啷”一声,好一把宽刃砍刀拔在粗汉手上,粗汉砍刀一抡,吼道:“这墙是怎么一回事,想把咱们三人压死不是?”女的声音传来:“不说清楚,没完没了!”另一女子接口道:“把他们掌柜抓来!”两个伙计也不知怎么一回事,便在这时候,汤大娘与汤十郎走出门来了。汤大娘经过隔壁,重重地看了看里面的两女一男,她几乎又气又笑,三个男女灰头土脸,正自发火呢。汤十郎向伙计道:“我们走了,在哪儿算帐?”一个伙计迎上来,道:“天才放亮,这么大的雪天,二位就要上路?危险呢!”汤十郎淡淡地道:“谢谢关心,我们有事。”那伙计道:“押金折合,你们正好。”汤十郎道:“那么,再见了!”忽然,挨嘴巴的伙计走出来,他捂着面问汤十郎:“客官,你们住在隔壁,可发觉这墙落灰土?”汤十郎笑笑,道:“声浪太大了,墙也吃不消。哈哈……”他也看了屋内三人一眼,嘴角一挑,便同汤大娘往客栈外走了。畦,这家大客栈有得吵的了。汤十郎似是精神也恢复了。汤大娘没有再搀扶他,汤十郎走路很轻灵,汤大娘的心中直念阿弥陀佛。母子两人过了小河,踩着大雪绕道那片大竹林,从破围墙口进入左家废园里。汤大娘走进小厢房的时候,她几乎怔住了。汤十郎也怔住了。“娘,有人来过。”汤大娘点点头,道:“不错,有人来过咱们这里。”汤十郎道:“娘,咱们的一切用品全部换成新的,这米面粮食.腊味香肠,还有……”汤大娘道:“火盆好亮,是青铜打造的。”汤—卜郎道:“这是谁为咱们弄的?”汤十郎拉开床上的厚丝棉被,道:“娘,你歇着吧!”汤大娘点头往床上躺,她的眉头在打结。她环视四周,这小厢房收拾得很干净,可就是弄不清楚,是谁来收拾的。汤十郎一边想,一边把炭火燃烧起来,小厢外面下大雪,他母子两人的脚早冻木了。火烧起来了,汤十郎把火盆送到床边上,掀开一边的水缸,哇,水缸里的水是满的,上层已经结了冰。汤十郎做吃的了,可也又想到了前面。想到前面门楼下曾经住过的桂氏母女两人,她们在这大雪天会不会受冻?汤大娘很平静地躺在床上,她偶尔会看一下汤十郎,只不过当汤十郎遥望窗外时,汤大娘冷冷地道:“阿郎,你又在想桂家母女了?”汤十郎不回答。不回答就是默认了,汤大娘不高兴地道:“男子汉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你怎么同你爹不一样?”她叹了口气,又道:“你爹明知进关危险,他仍然同你两位叔叔拍胸脯共赴难,为的是个义字,如今你却为情所苦,阿郎呀,你难道忘了你挨的那一刀吗?”汤十郎道:“娘,我没忘,我就是想不通这一刀她是怎么下得了手的。”汤大娘道:“她们不是表明了?这一对母女这么毒辣,原来也为了左家的财宝,可是她们失望了。”汤十郎忿然沉吼:“要财宝,为什么不对我明言?我可以帮她们去找呀!”汤大娘道:“如果她们不受制于那人,也许她们母女仍然住在前面未走。”汤十郎沉默了。一个受制于人的人,有时候是无奈的。母子两人吃过饭,汤十郎再也难安心了。他不能忘了桂月秀,他更忘不了同桂月秀的相拥相抱攀巫山行云雨的一幕,他这一辈子也忘不了桂月秀的咬牙苦撑。难道她真的也要修习她娘的功夫?汤十郎不由自主地缓缓往前面走去。当他走过第二座正厅的时候,还特别进去摸摸那长凳,地上仍有血迹,汤十郎当然知道那是他身上流下的。他静静地站着,也思忖不已,他到现在还以为这场杀身之祸是噩梦。这当然不是梦,只不过太出他意料之外了。有时候许多出人意料的事,那与做梦是很难分辨的。人生不就如同梦一场吗?汤十郎转出大厅,从回廊走到门楼下面,他伸手去敲门,只不过他敲了两下便苦笑了。他把门推开,里面仍然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小屋里已没有桂家母女两人了。汤十郎并未走开,他摸着房中的每一用具,大部分还是他为桂家母女花银子买来的。想着当初他的身边并不富裕,但他仍然为她母女赶办过冬用品,却换来一刀,几乎要了他的命。汤十郎口中沉吼:“为什么?这些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的身上?为什么?”西北风在呼啸着,也吹去了汤十郎的抱怨,但永远也吹不去他心中的疙瘩,如果桂月秀在他面前,他实在不知道是对她动手还是对她说“我不计较”!汤十郎也想到白衣女,如果不是白衣女的及时赶来,也许他已死了。想到白衣女,汤十郎叹口气,他缓缓地走了。他走回小厢房去了。汤大娘便在汤十郎推门的时候,对汤十郎道:“你又去前面了?”“是的,娘!”“你应该去地室的,若非你爹有灵,咱们还能再回来吗?”是的,再生之后,首先应去地室叩头一番,这也许就是祖上有德吧。汤十郎回道:“娘,我这就去地室。”汤大娘道:“娘也下去,唉,你要多叩头呀!”“是的,娘!”于是,汤十郎陪同汤大娘,两人往后厅走去。后厅内一切仍是原来的样子,这令汤十郎放心不少。母子两人来到那假墙前,由汤大娘推开假墙,汤十郎便举着油灯往地室中走去。汤大娘提醒儿子道:“小心,你的伤还未愈。”汤十郎已落在地室中了,他先是看看那一大堆枯骨,见被单仍然盖得好端端,立刻拾起线香燃上,交在汤大娘的手上。汤大娘很虔诚地把香插上,口中喃喃不知说些什么。汤十郎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他没有站起来。这母子两人至少在地室中守了半个时辰才又走上地面,回到小厢房里。这一夜很平静,平静得几乎可以听见外面落雪。左家废园虽然这几天平静,但这也正是即将大屠杀前的宁静。这样的宁静,会令人坐立不安的,会叫人毛躁的。汤十郎不但心情毛躁起来,他也用手去搔他的伤处。他搔得很用力,恨不得把包扎的布巾抓碎,恨不得把伤处再抓破。就是这样的“沙沙”响声,把汤大娘弄醒了。“你在干什么?”“我这伤处……”说着,汤十郎又抓起来。汤大娘抬头看,立刻对儿子喝叱道:“不要抓了!”汤十郎道:“痒得难受呀!”汤大娘道:“你就快痊愈了。”汤十郎道:“我以为我上白衣女当了,她这是在整我,我忍受不了啦!”汤大娘道:“这正是她的药高明之处,一夜之间,你的伤处已结痂了,而且痂也将脱落,太好了。”汤十郎道:“真有这么玄?”汤大娘道:“不是玄,这是真实的,你要忍耐,等这一阵子痒之后,你就完全好了。”汤十郎只好强忍着斜坐在床上。他当然明白受伤将愈,伤口必然发痒,但这一回痒得太过份了,实在叫人难受。他痒得吃不消,只好下床把火盆加旺,他把伤处去烤火。不料他烤火之后,痒得更厉害,如果不是石大夫包扎得巧妙,只怕他会把伤处抓破了。汤十郎已无心吃喝,他甚至也忘了给他娘做饭。这时候他已至坐立难安的样子,只想找个出口怒气、解解烦躁的办法。这时候他是不会学鸟叫的——叫不出来了。便在这时候,附近有了声音,汤十郎侧耳听。那声音是往这边走来的,而且快到了。汤十郎沉声喝问:“谁?”“我!”声音好听,是个女的声音。“你是谁?”“开门呀!”“你到底是谁?”“你心中想找谁,我就是谁。”汤十郎道:“我心中空无别人,你快说,你是谁?”“嘻!”传来一阵笑声。“汤公子呀,我是奉我家小姐指示前来的呀,你快开门呀。”汤十郎拉开门,眼前是位姑娘,姑娘手上提着个篮子,好像装的是吃的。“你是……”汤大娘开口了:“她是白衣姑娘身边的人,快请进来吧!”是的,黑妞儿披着斗篷来了,她冒着大雪前来,当然是送东西来的。黑妞儿先把一身雪花抖落在门外,匆匆地走进小厢房,她笑笑,把篮子搁在小桌上,先对床上的汤大娘一礼,道:“老夫人,你早哇。”汤大娘点点头,道:“真有礼貌。”只见黑妞儿挽起袖子,打开篮盖,里面是个铜罐子,她把罐子取在桌上,掀开罐盖,里面冒着香喷喷的味道出来了。她对床上的汤大娘道:“老夫人,人参八宝稀饭,你老趁热吃,我们小姐亲手做的。”汤大娘愣然,道:“这怎么好意思呀!”黑妞会说话,她笑笑道:“你老客气才不好意思的。”她取过碗来满满地盛了一碗,恭敬地送在汤大娘手中,她才对汤十郎道:“汤公子,要不要我为你装一碗?”汤十郎道:“我不吃。”黑妞儿一笑,忙自怀中摸出一包东西来。汤十郎心中不悦,他正痒得一点儿胃口也没有。黑妞儿已对他笑道:“我家小姐叫我把这包东西交给你,说是吃下这药,你不但不会伤处发痒,而且也胃口大开,你快吃下去吧。”汤十郎闻言,喜道:“真的?”黑妞儿道:“错不了。”汤大娘立刻对汤十郎点头道:“快吃下去吧,也是人家小姐一片好意。”汤十郎当然要吃,他已经痒得难以忍受了。他接过纸包打开,只不过一粒小白丸,还没有一粒玉米大,他“咯”地一声抛入口中,咽下肚里。黑妞儿笑笑,道:“气运一个周天,你就不痒了。”汤十郎闻言,高兴得坐在床沿上,他气纳丹田,神游虚幻,双目低垂,一副宝相庄严。再看黑妞儿,她已为汤十郎装了满满一碗人参八宝稀饭等着汤十郎吃了。铜罐里装的多,汤大娘又喝了一碗才对黑妞儿笑问道:“我们住的这屋子,必是你们小姐命人整的了。”黑妞儿道:“是呀。”汤大娘道:“你家小姐为什么要助我母子?”黑妞儿道:“老太太,这世上许多助人的人,他们不为什么,我们也是呀。”汤大娘心中在想:“拿我当二愣子呀?”她不问了,只笑笑。汤十郎睁眼来摸伤处,他愉快地道:“真灵光。”黑妞儿道:“天山灵药,天下无双,你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汤十郎道:“回去告诉你家小姐,我谢了。”黑妞儿道:“别谢了,你该饿了吧?”汤十郎经黑妞儿一提,立刻拍拍肚子笑道:“饥肠辘辘,好像三天没吃饭。”不等黑妞儿去端碗,汤十郎已抢过碗来,大口一张,宛如灌水似的一口喝完。铜罐中还有三碗多,汤十郎也不客气,更忘了问问他娘还要不要,他来了个一马扫,差一点用舌头去舐碗。“真好吃。”黑妞儿道:“好了。”汤十郎一怔道:“什么好了?”“你的伤好了。”汤十郎道:“哪有这么快?”“看看便知道。”汤十郎去解扎在腰间的布带,汤大娘急道:“再等两天,莫忘了石大夫的交代。”黑妞儿笑笑,道:“什么石大夫驴大夫,比我家小姐呀,他差远了。”她又对汤十郎道:“你解开了便知道。”汤十郎解得还真快,三几下便把扎紧的布带取下来了,发觉一条黑痂黏在布带上面,留下一道鲜红的印子在他肋下。汤十郎高兴地对他娘道:“娘,全好了!”汤大娘也笑了。黑妞儿嘴一撇,道:“我走了。”汤十郎拦住黑妞儿,道:“我同你一齐走。”“干什么?”“去向你家小姐致谢呀!”“谢什么,你不觉得庸俗?”汤十郎一怔,黑妞儿已轻灵地把风帽罩在头上,匆匆地走出小厢房,她走了。汤大娘半晌不开口,她在沉思着什么。汤十郎也没有说话,他想不通,为什么白衣女如此对他示女子。“她一定有目的。”汤十郎想了许久才脱口说这句话。汤大娘道:“她当然有目的。”“是什么目的?”“知道就好了。”汤大娘往床上躺下,似这样的风雪天也只有躺进被窝才舒服。汤十郎道:“娘,敌乎?友乎?”汤大娘道:“娘以为,非敌非友,大概……”汤十郎怔怔地道:“难道她也是为了一探左门主的宝藏而来?”汤大娘道:“总是脱不了一个‘利’字吧。”汤十郎道:“娘,我也以为只有一个‘利’字了。”他一夜未睡好,只为伤处痒得难受,如今伤处不痒了,且也吃了人参八宝稀饭,两只眼睛好像千斤重的睁也睁不开了。汤十郎拉开棉被,立刻呼呼大睡了。汤大娘也睡了,她的心中一宽,便也睡得稳,而且脸上还带着微笑。“砰!”这是有人敲门了,汤大娘睁开眼来,问道:“什么人?”“是我呀,老夫人。”“是你,黑妞儿。”“是呀,快开门呀,雪下得好大。”汤大娘推醒汤十郎,道:“阿郎,去开门。”汤卜郎从沉睡中醒过来了。“干什么?娘。”“去开门,黑妞儿来了。”汤十郎道:“娘,什么时辰了?”门外传来黑妞儿的声音,道:“汤公子,是吃饭的时辰到了。”汤十郎掀被而起,匆忙地拉开门闩,只见黑妞儿满头满身一片白,手上提着那竹篮。黑妞儿笑呵呵地走进门,先抖落一身雪花,再把篮子搁桌上。汤十郎道:“你这是……干什么?”黑妞儿笑道:“给你们送饭呀!”汤十郎道:“我们自己会做饭呀!”黑妞儿已把两碗肉放得整齐,白得似雪的馒头,也堆在一个盘子上,这才面对汤十郎道:“扣肉下面是鹿茸药,另一碗是红烧蹄花,对你的伤有帮助,汤公子,这些东西你会做吗?”汤十郎怔住了。他才不会做这么香又可口的大菜。他会把生的煮熟也就不错了。黑妞儿又对汤大娘道:“老夫人,我家小姐说,总得叫你老人家吃些像样的,这是大寒天呀。”汤大娘笑了。她起床拍拍黑妞儿道:“我好高兴,仿佛觉得你家小姐就是我汤家儿媳妇似的。”黑妞儿道:“比儿媳妇还孝敬你,这年头,儿媳妇欺公婆的可多着呢,我家小姐可不会。”她拉开椅子,侍候汤大娘坐在桌边上,又道:“你们快趁热吃,吃过了我收拾。”汤大娘示意汤十郎,母子两人立刻吃起来。果然好吃,比下馆子还强十分,免不了汤十郎又来了一个一马扫,他顿觉精神好得不得了。汤大娘又愉快地笑了。黑妞儿在火盆边烤着火,见汤十郎母子两人又吃光,她也不多说,立刻收拾了就走。这黑丫头做事还真的干净利落,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看得汤大娘直点头。她母子两人想想过去一个多月,他们侍候桂家母女,到后来还挨一刀,如今……如今变成别人侍候他们了,而且又是无微不至。汤大娘叹道:“想想过去,看看现在,阿郎呀,咱们进入五里雾中了。”“是的,娘,我也大惑不解呀。”“汤家从不轻易接受别人好处,汤家只助人。”“娘,别以为咱们山穷水尽,这只是一时间的形势,我们只是无法掌握住形势罢了。”“如何去扭转形势?”“娘,咱们静观,沉着应付,只不过……”汤大娘道:“不过什么?”汤十郎把声音放低,道:“娘,你听说过吗?不久将来,江湖各门派会有人潜入左家废园,这么一来,便打乱了咱们的报仇计划了。”汤大娘不吭声,她仔细地听。汤十郎又道:“我们不能再屠杀仇家的人了,必须先弄清楚再决定是否动手。”汤大娘道:“谁会承认曾血洗过忠义门?”汤十郎道:“总会有办法的。”他顿了一下又道:“至今我还想不通一件事。”汤大娘道:“你说,什么事?”汤十郎指着外面道:“那些曾经被我杀的人,他们确实是死了,但尸体怎么会失踪的?”汤大娘道:“我想过了,这大概只有一个解释。”她把头抬高,声音充满忿怒地又道:“我以为这一定是那个主谋血洗忠义门的恶魔,为了怕被人识破他的人来到这左家废园,他便在派出人之后,又暗中派人跟踪前来,如果他的人被杀,便立刻把尸体运走,毁灭证据。”汤十郎也同意他娘的解说,他点着头。他想不到更好的解释,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最好的解说?汤十郎本来要动手做饭的,外面天快黑了。但汤大娘却叫他省省事,因为汤大娘以为白衣女必然会命人把吃的送来。果然,汤大娘猜对了。黑妞儿大叫着拍门了。“开门呀,天快黑了,难道还在睡呀。”门被拉开了,黑妞儿提着食盒走进门:“外面真冷,冻死人了。”汤十郎道:“姑娘可以不必来呀,我这里不缺少做饭粮,你何苦冒雪前来。”黑妞儿把食盒放在桌上,对汤十郎笑笑道:“你这儿有面有腊味,还是我送来的,只不过我家小姐说,汤夫人年岁大了,你又受了伤,应该吃点好的。来,你来看,今天这菜饭,火烧狮子头,清蒸嫩鹅,还有一大罐猴头炖山鸡,你吃过?”汤十郎笑了。食盒中还有栗子糕,汤十郎小时候最爱吃。除了这些,还有油酥饼七八张。黑妞儿还去床边扶汤大娘,道:“汤夫人,来来,你老趁热吃。”汤大娘笑笑,道:“你家小姐想得真周到,这些还真是我最爱吃的。”母子两人也不再客气了,对坐在桌边吃起来。黑妞儿一边看,一边笑,好像她快乐极了。汤家母子两人更快乐,他们只吃不干括儿。天下当然不会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天下只有坑人的事情。有人说,人是上天的产物,上天造人,上天也把人再毁了,所以天下没有一个人长命不死,人都是两手空空的来,再两手空空的去。只有上天永不老,所以人永远坑不了天。汤大娘心中就这么想,如果白衣女想坑她母子,那就叫她使出来吧。想透了这些,汤大娘便坦然地大吃大喝起来。汤十郎发觉他娘胃口好,吃得多,他也便大吃了,而且表现出津津有味的样子。汤家母子两人吃饱了,把送来的东西吃完了。黑妞儿一看,对汤十郎道:“你吃得真不少!”汤十郎道:“嫌多就别送了。”黑妞儿忙笑道:“不是啦,我是发觉你一顿的耗费,够我们三人一天的份量,不由脱口说你吃得多,其实呀,你越多吃我家小姐越高兴,你若不吃呀,我家小姐就不会笑了。”汤十郎道:“明天打算送什么来呀?”黑妞儿道:“那要小姐决定了。”她收拾好了,提着食盒就走。汤大娘看着黑妞儿走出去,立刻对汤十郎示意。汤十郎当然明白,因为他也如此打算,他打算暗中跟踪。真快,汤十郎一旦展开轻功,他就精神百倍,门只一开间,他已消失在左家废园的后院了。雪夹劲风,直往屋子里灌,汤大娘忙把门关上。她老人家往床上躺,放心地看着儿子离去,好像很不在意的样子。汤十郎绕进竹林中,他发现在又浓又密的雪花中一条人影往一个斜坡上飞去。那斜坡并不高,而且距离左家废园并不远,斜坡上满是梅花林子,如今白中出现红点,满坡十分艳美,只不过这儿汤十郎没来过,因为这儿没有人家。如今他发现这黑妞儿往斜坡那面飞奔而去,立刻拔身衔尾直扑那并不高的山坡。汤十郎再也不多犹豫了,他相信应该可以找到白衣女的地方。只要找到白衣女,他就会对她直问,她到底想干什么,目的又是什么。汤十郎打定主意要找白衣女,这也是他娘的意思,汤家是不受这种恩惠的,如果这样下去,那会渐渐受制于人的,莫忘了,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何不摊开来,挑明了干,任谁也心安理得。汤十郎一边想一边追,他追到山坡上了。他一头钻人梅花林中,寒风中送来梅花香,但汤十郎却并不停下来欣赏这种美景。便在这时候,梅林中传来一声“啊哈!”这声音对汤十郎十分熟悉,汤十郎侧头望去,白皑皑的梅林中有了人影。如果不是人影动,他永远也看不到这儿会有个人,而且是个老人。老人披着白毛披风,头上也罩着白狐披肩长帽,正对他哈哈笑。是他,那位赠金的灰发老人。汤十郎尚未开口打声招呼,老人已笑哈哈地道:“怎的,你小兄弟也来欣赏这美景吗?”汤十郎苦笑一声道:“美景不错,可惜并非良辰呢,老人家。”老人哈哈一笑,道:“如果你同老夫踏雪赏梅在这凛凛寒风之中,此刻便是良辰呀。”汤十郎急得侧头去看黑妞儿。老人却又笑道:“小兄弟,你看什么?”“不瞒老人家,在下追赶一个人。”“你在追人?追到这儿?”“是呀!”“这儿没有人。”“我明明看她往山坡这儿上来了。”“你必是眼花了。”“怎么说?”老人手指山坡另一面,笑道:“你到坡上去看吧,你只一看便知道了。”汤十郎急忙拔腿往山坡奔上去。西北风吹得他如撞墙一般艰难,但当他到了坡上往下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凉风。“怎么会是这样?”“全是坟墓呀,小兄弟。”老人家真快,他也上来了。汤十郎看着大片坟丘,不由向老人道:“老人家,这、这……怎么会是这么多的坟墓,实在令人吃惊。”老人故意调侃地道:“你怕鬼?”汤十郎道:“鬼?”老人笑笑,道:“你必是眼花了,你在追鬼,这儿只有鬼呀!”汤十郎闻言,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老人道:“天黑了,你不走我老人家要走了,小兄弟,再见了,再见了。”汤十郎很想再问什么,但当他发现老人已在十几丈外的山坡下,他便也急急地往回走。他还往那片坟堆抛了个无奈的眼色。当汤十郎奔到山坡下,早已不见那老人了。他不由得奇怪,这儿还会有什么可以避风雪的人家,他怎么没有发现?他记得当初来的时候是夏天,附近他早已查看过了,左家废园附近,方圆五六里没有人家,可是那黑妞儿去哪里了?她不是鬼,如果汤十郎相信有鬼,左家废园就住不下去了。左家废园里死了那么多的人,必定会闹鬼。汤十郎奔回那大片竹林的时候,他吃惊地闪身躲到一棵巨竹后面,因为他很清楚地看到前面有巨汉,那汉子的双肩上各揽着一个女子。这巨汉奔到一片密林中后,双臂一抖,便把肩上的两女人抛下地。三个人站在雪地上,两个女人各自取出手巾为巨汉拭着额上滚落的汗水。如此大的风雪,巨汉还流汗,显然他揽着两个女子走了很长一段路。那巨汉四下里看了几眼,却也令汤十郎冷笑了。原来这三人正是在顺天府城中牛家大客栈里住的两女一男。前夜里汤十郎只在窗外看,不知道此汉如此高大,约有六尺五寸那么高。汤十郎找了一个下风头,他可听得清楚。只听那巨汉沉声道:“你们别害怕,有我包震在,什么鬼怪也得躲起来。”他双手托起一女子,用力搂了一下子,又道:“我的巧巧放胆子,你只管大胆地进去啦。”他又托起另一女道:“小小呀,别害怕,咱们一齐进去吧。”三个人蛇行鹤步地往前走。汤十郎却冷笑了。他只不过冷笑一下,忽又见前面三人停下来。前面的人停止不前,汤十郎便也站着不动。便在这时候,风啸中传来那女子的声音,道:“包爷,你说你当年曾来过?”姓包的粗声得意地道:“你两人顺我手看过去,东边有个转角墙,那天夜里杀得惨,包大爷便是从那地方跳进去的,院子里已经躺下了不少的人了。”另一女子道:“当时你们没有搜到财宝呀。”姓包的道:“怎么没搜,大伙说好了的,—搜到财宝平均分,可他奶奶的搜到天亮也没有。”那女子道:“天亮以后你们就撤走了?”“怎么不撤,官家来了,惹麻烦呀。”那女子指着左家废园,又问:“包爷,你这一回再来,有把握找到什么?”姓包的道:“传言左家有宝玉出现,咱们不可错过机会,当年忠义门乃江湖上最富有的门派,能发现一块宝玉,就会发现更多财宝,咱们走。”两个女的紧紧跟在姓包的身后面。那姓包的就好像一堵墙似的,把二女挡在他身后。天空中的雪似乎小了,风也小了,竹林边的积雪一尺那么琛,踩上去微有“沙沙”声。·姓包的就要到东面墙下了,他回头对两女道:“准备好家伙,进去以后不论遇到鬼或人,立刻杀!”只见两女两把剑,那姓包的却是一把鬼头刀。三个人正准备往围墙上面跃,忽然一边发出“吱”的一声响。听起来似鸟叫声,但这时候哪儿来的鸟?这时候如果有叫声,而且似鸟叫,那一定就是鬼。“谁?”“呜……呜……”是哭声。姓包的刀一抡,吼道:“他妈的,出来!太行之虎包震,率西山双娇宋巧巧宋小小来也!”“呜……”姓包的听出声音在竹林里,不由回头对宋家姐妹道:“别走开,我进林子去杀鬼!”宋巧巧道:“那你快点回来呀!”包震冷笑道:“放心吧,咱们还等过快活日子呢。”他手中鬼头刀一抡,大跨步直奔竹林而去。他果然够胆子,鬼头刀抡得“嗖嗖”响,口中厉喝:“他妈的!老子是鬼的爸爸。”骂着,一个腾空,人已进入竹林中了。竹林中没有声音了。竹林中只有人影儿在飘忽不定,在那白皑皑的雪的反映下,看上去就似幽灵。包震猛一顿,他左右直起脖子看,好像突然迷失方向了。便在这时候,斜刺里传来一声沉沉的声音,道:“这种天气你也想来发财!”“谁?”他终于看见了,一个人影就在他的右边三丈多一点,像个石膏像似的一动也不动。“你是谁?”“你应该认识我的。”包震当然不认得汤十郎,但汤十郎却认得他。只不过当汤十郎稍加解释以后,包震还是想起来了。他一旦想起来就开骂了。汤十郎淡淡地道:“牛家大客栈,咱们住隔墙呀!”包震一听大怒:“他妈的,你仗着有那么一点内力,隔墙要把墙推倒呀!”那不是汤十郎推的,是汤大娘发火以后,使出大力金刚掌拍推的,墙上有了两团掌印,包震才发觉是汤家母子两人干的。他骂汤十郎,但汤十郎却冷冷地问他:“姓包的,五年多以前,你也是参与血洗忠义门的人物了?”包震一怔,道:“谁说的?”“你自己说的,你刚才自己说的!”“我没有说。”“原来你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呢,哈……”包震忿怒了,心想:“不就是你一个人吗?顶多还有个老太婆,姓包的不含糊你。”果然,包震突然嘿嘿冷笑了。他的鬼头刀斜指地上,咧着一张血盆大嘴,—道:“小子啊,你永远也只能听一次,你再也听不到第二次了。”汤十郎却淡淡地道:“姓包的,你承认了?”包震在错步了。他本来就要直欺而上的,但见对方如此平静,如此不把他放在心上,他立刻把轻敌之心收拾起来。搏杀久了,有经验的出刀者,并不惧怕流血掉肉,他们往往会被搏杀的宁静与敌人的冷静所震慑。包震便有这样的感觉,所以他不莽撞了。他在错步中,沉声道:“好小子,你又是什么人?官家的,或是与这左家有什么渊源的?”汤十郎道:“你很想知道?”包震忽然停住身子不动了。他极目想看清对方,但汤十郎双手下垂不见任何反应,甚至连兵器也难看到。他侧着身子看向汤十郎,道:“你究竟何人?”汤十郎道:“你把我当成复仇者吧。”包震冷笑道:“就凭你,嘿……”汤十郎道:“所以我在此等,等你们一个一个的送上门来。”包震道:“十派高手,你杀得了吗?”汤十郎道:“只有九派了。”包震大惑不解,道:“九派?”汤十郎道:“你姓包的这一派已经除名了。”包震忽地想通了,他也仰天哈哈大笑。汤十郎也笑了,他笑得带点勉强,道:“姓包的,我以你的性命,换你一句话,如何?”包震咬牙道:“你想叫包大爷说什么?”汤十郎道:“你只要告诉我,五年前是谁邀约十派高手血洗左家,我就放你。”包震龇牙咧嘴地抖着手上鬼头刀道:“小子,你是真的想知道?”汤十郎道:“我在洗耳恭听。”包震左手食中二指,指着他右手的鬼头刀,道:“小子,你可以问它肯不肯告诉你。”汤十郎叹了一口气,道:“真是悲哀呀!”包震怒道:“为你自己悲哀吧。”他出刀了,那直扑的架式,宛如泰山压顶,好不惊心动魄。刀声挟着呼啸,在他那沉吼如虎声里宛如山谷奔雷,倏然九刀一口气暴斩而下。果然有太行之虎之威势,只不过他九刀出手,刀刀砍空,而汤十郎便在这时候,忽然一个大车轮往左转去。“啊!”汤十郎身子站定,包震已抛刀双手力抱前胸,那一支摄魂箭,几乎已没入他的胸内了。包震很不愿意倒下去,他以左肘部扶住一棵竹子,歪着身子张着口……缓缓地,汤十郎走到包震面前。他只看了包震一眼,伸出两根指头,便把那支摄魂箭自包震的胸前拔了出来。箭上不见鲜血,因为包震穿了一件鹿皮背心,外罩一件老棉袄,鲜血被棉袄拭掉了。汤十郎掉头就走,死人不好看,就叫姓包的靠着那根竹子把身上的黑血洗净吧。接着,他往左家废园那边绕过去了。汤十郎并未忘还有两个女子在墙外等着包震回去,然后一同进入废园找宝呢。他并不想杀死这两个女人,她们并未参与血案。她们只不过与包震搅和在一起罢了,也许……也许她们是受到姓包的挟持,不得已才跟了姓包的。江湖上有许多女子,就是被男人强迫而只有无奈地跟了这男人。汤十郎这么想,为的便是找个理由不杀这宋家姐妹。有时候放走敌人,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至少要令自己在心理上得到平衡。好大的一个雪球,自围墙上砸下来,砸得围墙下面宋小小与宋巧巧两姐妹全身几乎被埋住了。当雪球碰碎的时候,两人急忙抬头看,只见一团黑影拔空四丈高下,平着直往院中屋梁一角飞去,在那雪影的陪衬下,谁也分不出那是人或是鬼。“鬼!”宋小小指着消失不见的黑影。姐妹两人既把黑影不当人,她两人便立刻抖落身上的雪花,不打招呼就往来路奔去。那宋巧巧还尖声呼叫着:“包爷!”她还不知道她们的包爷已经死了。汤十郎并未往回走,其实他早该回小厢房了。他出来是为了跟踪黑妞儿的,想不到他在追踪的路上发现了那神秘的老者,更令他吃惊的,乃是那山坡后面竟然是坟墓。这些发现他应该尽快去告诉他娘的,然而他没有,他拔身立刻往竹林中摸去。他刚才把宋氏姐妹吓走,当然不会再去追赶宋氏姐妹两人了。汤十郎是想到包震,想到包震的尸体,一定要找出是什么人把死尸移走的。现在,汤十郎奔人竹林中,而且很快地找到刚才搏杀的现场。现场有足印为证,但现场却不见包震的尸体。尸体那么快不见了。包震是个大汉,拉走尸体的人,必定是个大力士。汤十郎环视四周,他愣住了。落雪似乎又大了,雪落在他的头上、身上,但他仿佛已无感觉,只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自语道:“我又失去一次机会了。”汤十郎缓缓地往回走,他真的累了。汤十郎刚刚进入左家废园后大院,暗中传来汤大娘的声音,道:“阿郎!”“娘!”汤十郎奔过去,才发现他娘满身雪花站在廊柱后面。“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娘,你为我操心了。”“娘能放心吗?你伤刚好。”“娘,快进去吧,外面太冷了。”汤大娘似是吁了口气道:“闻得各路人物要来,我太担心你了。”汤十郎笑笑,道:“回到屋子里,我有好消息对娘说,娘听了一定会高兴。”汤大娘淡淡地道:“为你爹报了仇,娘才会高兴。”母子两人推开厢门走进去,小厢中的油灯已燃上,汤大娘把火弄大些,就坐在床沿上把双脚往火边一搁,两手便也穿进袖管里了。汤十郎抖落一身雪花,双手捂嘴吹了几口热气,取来热酒喝了几口,这才坐在他娘对面,道:“娘,你在牛家大客栈住的时候,隔壁的两女一男,你老人家还记得他们吗?”老人家冷沉地道:“该死的家伙!”汤十郎道:“死了!”汤大娘道:“死了?你怎么知道?”汤十郎道:“因为是我杀的。”不料汤大娘并不高兴,她沉声道:“就因为娘讨厌,你就把他们杀了?”汤十郎道:“儿子不会乱杀人。”汤大娘叱道:“你又为何把人杀了?”汤十郎道:“娘,儿子发现一件大秘密。”“快说。”“当年血洗忠义门的人,一共有十个组合,十派人物联手做的案子。”“这是谁说的?”“就是住在牛家大客栈的大个子说的。”“那汉子也是其中之一了?”“不错,这人姓包,来自太行山区。”汤大娘道:“当初我也想过,这件血案一定不只一帮一派干的,那忠义门精英众多,再加上你爹与几位叔叔,放眼江湖,找不出一个门派可以抗衡。”汤十郎道:“忠义门必然树大招风,也许在某一件事上犯了众怒。”汤大娘道:“你把他三人都杀了?”摇摇头,汤十郎道:“两个女的并未参加屠杀,我把她两人吓走了。”汤大娘道:“这就好……可是……那尸体……”汤大娘也想到尸体失踪之事,忙问儿子汤十郎。汤十郎苦笑着摇头道:“尸体又不见了。”汤大娘抱怨不已,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怎么会忘了?唉!”汤十郎笑笑,道:“娘,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未向你老人家禀明。”“是你追踪那黑丫头的事?”她顿了一下,又道,“你一定把人追丢了。”汤十郎道:“我追到斜坡上,却被那老人叫住了。”“什么老人?”汤大娘急问。汤十郎道:“就是那位赠金老人。”“他……怎么在山坡上?”汤十郎道:“老人家在梅子园里,他好像在赏梅。”“踏雪赏梅?好兴致。”汤十郎道:“不过我还是追到山坡上,可是山坡的另一边全是坟墓,哪有那黑丫头的影子。”汤大娘也愣然了。“怎会是坟墓?”汤十郎道:“老人告诉我,那儿本就是一堆一堆的坟墓。”汤大娘道:“白衣女她们会是异类?”汤十郎呵呵笑了:“娘,你也相信?”“娘相信她们绝非异类,她们只是神秘罢了。”汤十郎道:“娘的话正是我心里想的。”汤大娘道:“不过,血洗忠义门这件事,倒是出我意料之外,当年竟然是十派高手联合对付左门主,这就难怪会在一夜之间,上百口之众无一幸免。”汤十郎道:“但也不知都是什么样的人物,这主其事者也真够神通广大了。”汤大娘道:“难道……桂家母女两人也是当年参与此血案有关的人?”汤十郎道:“至少她们知道此事,也许桂月秀她爹就是曾参与搏斗的高手之一。”汤大娘重重点着头,道:“这是有可能的。”半晌,汤十郎又道:“我以为当年这些参与的人,除了把忠义门铲除之外,更重要的就是瓜分财富。”汤大娘道:“他们都失望了。”汤十郎道:“他们却又不死心呢。”于是,汤大娘嘿嘿冷笑。汤十郎站起来,他走到窗前,道:“她们去哪儿了?她们一无所获呀!”“十郎,你难道又在想桂家母女?你不死心?”“娘,不是的。”“那你在说的是谁?”“我如果再遇到桂月秀,便叫他说实话,定要坦白的告诉我,她们是否受制于人?”“她们一定受制于人,否则……”“娘,你先睡吧,我要好好想想。”“已经没有时间叫你思考了,唯一的便是养足精神,去应付未来的杀戮。”是的,他们已无多的时候去详细思忖了,因为各路人马正从四面八方往这儿聚集。江湖上的争霸,不外是财富与权势。有些人不但争财富,也争权势,如果这样的人多了,江湖便很难太平了。只不过江湖上也有不少争义的人,他们为义赴汤蹈火,也两肋插刀,如果江湖上这样的人多了,这世上便也充满了人性。谁能说汤十郎母子两人不是这样的人物?一连两天,左家废园很平静。黑妞儿按时把吃的送过来,汤家母子两人照单全收,一件不留,吃完嘴巴一抹,连个“谢”字也免了。奇怪,黑妞儿反而很高兴,这样,她也懒得多说话,收拾了碗筷走人。汤大娘也未再叫汤十郎暗中去跟踪黑妞儿,汤十郎也不想走出左家废园。他等着那些找上来的江湖大豪们,他已同他娘商量好了,敌人奸诈,何不以诈去对抗?如果诈得高明,就很容易把主谋的人诈出来。有了这个决定,汤十郎也懒得再多事了。雪停了。雪在前一天晚上就不下了。风也停了。风虽然停了,但天上的云仍然很厚,乌云遮住了天上的月亮,这大地上就如同蒙上层黑布罩子。左家废园附近的竹林子里,三条人影如飞一般地往这边来了。三个人全是一身轻装,黑黑的把全身连头也罩住了。从这三人的身段上看,应该是两男一女。那身材小的人奔走在前面,不时地往后面把手一挥。后面的两人各自背插兵刃,腰挂镖囊,他们踏雪无痕,行走如飞,只有从鼻孔中冒出两股子白气,直往空中散去。这三人一直不停留,刹时间便跃进左家后院子里。只见前面那个瘦小的黑衣人,手指后面大厅,再指指一侧的小厢房,对身后的两人点点头。后面的两个黑衣人也对前面的黑衣人回以点头,于是,三个人小心翼翼地直往后厅上扑过去。三个人很快地消失在大厅的暗影中不见了。这三人来得真快,也似乎识途老马。于是,在那道假墙前面,三人不动了。这是三个很神秘的人物,他们用黑巾几乎把半张脸也蒙住了。此刻,那瘦小的黑衣人轻轻地出拳来打着墙壁,另外两人则紧守在两边。三个人不出声,谁也不开口说话。他们只以眼色与手势传达意思。瘦小的黑衣人耳贴墙壁,她的动作就好像在聆听着墙内的人在说话似的。就在一阵轻敲中,那瘦小的人回头指指那道她听了半晌的墙,对两个大汉点着头。于是,两个男的横起肩膀去顶墙。两个人几乎全力而为,便也闻得“沙沙”之声起处,那道假墙被推开了。三个人互相点头,只见一人自怀中摸出一个火种,随之又见他摸出火摺子,张口“噗”地一声,立刻红光亮,照得一片光明。他把火折子照向地上,立刻就见一道石阶。三个人大喜过望似的,顺着往下面缓缓地,小心翼翼地走去。九道石阶走完,三个人立刻并肩站在那里。三个人几乎张口结舌的吐不出一个字出来,因为,地室中面对石阶处站着两个人。这两人不出声,面色寒寒地看着下来的三个人。是的,这两个人并非别人,乃汤大娘与汤十郎两人,他们正巧在地室中。地室中还有香火,一根线香已快烧尽了。汤十郎不开口,他在看着三人。他很想看穿此三人是什么目的,但他只看到三对吃惊的眼睛。汤大娘也不开口,她等着三人开口。是的,那三人之中有人开口了。而且开口的人声音很好听,似黄莺唱歌似的声音,汤十郎就会学黄莺叫声。“哟……你呀……不认识我了?”汤十郎大吃一惊,他似乎想到了,这人不是那天夜里来的黑衣姑娘吗?她……怎么来了?她难道也是参与屠杀忠义门的凶手?一时间,汤十郎未回答黑衣女的话。黑衣女动手了,只见她把头上的黑罩包头巾往嘴巴下面拉了一段,立刻露出一副十分美丽的面庞。太美了,那一双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再加上那一口晶莹的贝齿,粉白的脸皮,她就像一尊玉雕女神。她当然不是女神,她的背上插了一把刀,女神是不会带刀的,那看上去还带着不伦不类的样子。汤大娘就惊艳,但当她老人家再看黑衣姑娘背上的刀,她心中只喊可惜。黑衣女并非别人,楚香香是也。她对汤十郎笑笑,笑得好迷人,道:“你想起我了吗?我曾告诉过你,我叫楚香香呀!”汤十郎道:“我没有忘记姑娘,姑娘也知道这儿……”楚香香道:“那你为什么还带着惊讶?”汤十郎道:“我是很惊讶,因为你竟然会又找到这儿来了,我能不惊讶?”楚香香笑笑,对汤大娘道:“再次见面,给汤伯母问安。”汤大娘冷然道:“不敢当。”楚香香立刻又指着身边两个黑衣人道:“我来介绍,他是我爹,常州府流星派掌门楚百川,另一位是我叔父楚大川。”两个黑衣人对汤家母子两人点点头,却依然不开口。汤十郎开口了:“姑娘,你们连夜找来,为的是什么?”“见一面分一半呀!”“什么意思?”楚香香指着汤氏母子两人身后的大堆枯骨,道:“那么多的财宝,怎么,不分一些给我们呀?”汤十郎冷冷笑了。他看看楚香香,再看看楚百川,缓缓地在摇头。楚百川冷冷沉声道:“汤公子,你拒绝我们?”汤十郎仍然在摇头。摇头的意思很多,摇头可以表示不答应,摇头也可以表示这里没有财宝,当然,摇头更表示对方的无知。楚香香却对汤十郎甜笑道:“汤公子,你怎么只摇头呀,难道你不答应?”楚大川却耸动一双浓眉,沉声道:“你身后一堆枯骨也是一堆财宝,你们能运得走吗?”楚百川道:“只有咱们双方联手,事情就容易办了。”汤十郎转而对他娘道:“娘,财富真的这么重要吗?为什么这么多的人拚上性命要夺取别人的财宝?”汤大娘道:“这原本就是人吃人的世界。”楚百川道:“小兄弟,我们并不是杀人谋财的人呢。”楚香香接道:“咱们常州流星派是道上举正义旗帜之士,几曾去谋别人财富。”汤十郎道:“那么,各位如今不是想分一杯羹的吗?这又该怎么说?更何况你们说枯骨之中有财宝。”楚香香笑笑,道:“其实这也是我的主意。”她走近汤十郎又道:“汤公子,我们在回程的路上,就在进关的那天,传言左家废园发现宝物,我爹我叔本不来的,可是一场大雪,咱们被困旅店,我便独自来了,我在上次发现了这地方,如今前来,却又遇上你们在此,如果汤公子愿意,咱们联手移开枯骨,搬取财宝,如何?”这话一说,汤十郎立刻看看他娘。汤大娘似是失望地道:“难道你们当年未曾参与左家这件大血案?”楚大川怒叱道:“你说什么?”汤十郎道:“我娘想知道,你们是否参与忠义门这件血案。”楚香香道:“流星派岂肯做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汤十郎大大喘了一口气。如果叫他对付一个姑娘,他实在下不了手,尤其是要对付一个像楚香香这么美的姑娘,他更不忍心。他错步一让,道:“楚姑娘,怕是你们失望了。”楚香香怔了一下,道:“怎么说?我以为枯骨堆下有财宝。”汤十郎道:“楚姑娘,你自己去看吧!”楚香香回过身,先是看了他爹一眼,见她爹暗自对她点头,这才对汤十郎道:“难道这堆枯骨下面没有忠义门积存的金银宝物?”汤十郎道:“何必问我?自己动手去目的地吧,烈士之骨,高过财富。”他当然说的是他爹的尸骨,如果二者相比,他一定舍弃财宝。楚香香立刻走过汤十郎左侧。她只走了五步,便弯腰掀起地上的被单。“噗噜”之声起处,被单扬起一丈高下,便也使得楚香香尖声叫起来。“啊!”她惊叫,是因为这一次她看得更清楚,有这么多枯骨。楚香香几乎是扑进她爹怀里的,她几曾见过这么多死人骨头。于是,楚百川与楚大川兄弟两人也吃惊了。“好大一堆枯骨。”楚百川大叫着抱紧女儿。楚大川一个箭步走过去,他仔细地看,口中发出吃惊又怒的声音:“大小骸骨为什么变成无法分开,这是何人手段,简直骇人听闻。”他这么一说,证明楚家父女只不过是为了财富,他们并未参与当年血洗忠义门之事。汤大娘对儿子汤十郎道:“对他们说,这儿没有什么财物,左家废园也没有地方藏财宝,赶快回常州,免得惹上是非就后悔莫及了。”她这话也等于说给楚家主人听的,不料楚大川冷冷道:“咱们既然来了,就不怕什么麻烦上身。”汤十郎嘿然,道:“那么,你们就各处去找寻吧,可别把命丢掉了。”楚大川怒道:“来者不怕,怕者不来!”楚百川道:“二弟,少说两句,双方既无仇,又无怨,何必翻脸。”他又对楚香香道:“孩子,咱们走吧!”汤十郎道:“楚姑娘,别再来了,这里就要发生天翻地覆的事情了,何必惹上是非。”楚香香重重地看看汤十郎,她缓缓地走上前道:“汤公子,我会记住你的话,只不过,我想问一件事情,你肯告诉我吗?”汤十郎道:“如果我知道,一定告诉你。”楚香香道:“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这里阴森森的,你们不怕?”汤十郎黯然伤神地指着那堆白骨道:“楚姑娘,我好像曾对你说过,我爹同几位叔叔,他们的尸骨就在这里,你说,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楚香香黯然了。楚百川拉过女儿,道:“咱们走。”于是,楚家三人匆匆地走上石阶,刹时间走得无影无踪。汤十郎再一次吁了一口气。汤大娘道:“阿郎,把被单重新盖好,咱们也该上去了,这天气好冷。”汤十郎立刻扯起被单,重新盖在那大堆骷骨上,又把油灯拨弄亮。“娘,你小心上石阶。”“娘,你小心上石阶。”这是同样一句话,但这话却不是汤公子说的。这句话是桂月秀说的。桂月秀伸手扶住她娘,从一座小小三合院的大门前,往那座七级台阶上走去。桂夫人抬头看上去,门楣下面挂着匾,匾上刻着“怡养园”三字。她点点头,道:“上去拍门。”桂月秀走上台阶,尚未伸手拍门,那两扇厚厚的朱漆大门却从里面拉开了。开门的是个女子,她看看桂氏母女,道:“堡主知道你们来,在内室等着哩。”桂夫人与桂月秀母女两人往里面走,他们发现,这三合院很精致,里面不但设备好,便住在这儿的人也都个个漂亮。所谓漂亮,当然是这里住的都是女人,而且看上去每个女子都不会超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穿过大院正中花道,桂夫人与她女儿桂月秀,并肩走到正屋廊上,已看到戈家堡堡主九头狮子戈平阳,端坐在一张太师椅子上。戈平阳那稍泛紫红的脸膛,表情很复杂,他直视着进来的桂氏母女,紧紧地闭着嘴巴。就在戈平阳对面,已摆了两把椅子,好像就是为桂氏母女两人准备的。“坐。”戈平阳把手一摆,立刻就见两个侍女送上两杯清茶,端正地搁在桂氏母女两人面前。桂夫人却冲着戈平阳福了一礼,道:“戈堡主,我们失手了。”戈平阳立刻回以笑容,道:“坐下说话。”桂夫人坐下了,桂月秀也坐下来了。戈平阳道:“你们往外地躲了三天,这是对的。”桂夫人道:“不能叫人看出我母子与堡主有瓜葛。”戈平阳笑笑,道:“那小子命真大。”桂夫人侧脸看看女儿。桂月秀忙低下头去。戈平阳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淡淡一笑,道:“相处一个多月,总是带几分感情,下不了狠手,这正表示阿秀是个有良心的人。”桂月秀低声道:“戈大叔,对不起。”戈平阳哈哈一笑。桂夫人道:“堡主,我母女已尽了力,如今已无法再为堡主效劳分忧,可否把阿秀她爹的消息告诉我?是生是死,但请实说。”她母女两人直视着戈平阳,就等戈平阳一句话了。戈平阳面色一紧,嘿嘿笑道:“想是你们很急了。”桂夫人道:“已快六年未见她爹了。”桂月秀道:“戈大叔,求你……”戈平阳又是一笑,道:“你不是也在找你那未见过面的丈夫吗?”桂月秀再一次低下头。这表示她不否认。戈平阳忽地仰天一声笑,他的双掌重重地拍在他面前的方桌上。“哗!”“轰!”只听得铁链响动,地面裂开一条缝,桂氏母女两人一愣之间,随之坐的椅子往地下猛沉,刹时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桂夫人知道上当,立刻抓紧她女儿桂月秀。“这老贼……”桂月秀道:“娘,咱们上当了。”便在这时候,又是一声“哗啦”响声,她母女两人坐的椅子忽然腾空而起,地面又恢复原状。这种突然的变化,若非事前有备,实在很难提防。桂夫人忿怒地极目四下看,她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桂月秀道:“咱们怎么办?”桂夫人双手摸着四周,四周空荡荡。她再摸地上,似乎摸到一根根似柴薪的东西。便在这时候,忽然传来一声极吓人的冷笑。这当然是戈平阳在冷笑。“戈堡主,你这是何意?”“戈大叔,放我们出去!”冷笑声停了,但戈平阳却沉声道:“为老夫办事不力的人,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桂夫人道:“我们为你办事,却是双方有条件,我们未取你分文,只不过换取你的消息,戈堡主,为何要如此待我母女?”戈平阳嘿嘿冷笑,道:“眼前我有急事待办,哪有闲功夫应付你们,桂夫人,你们安心地等着吧!”桂夫人道:“等多久?”一声哈哈狂笑传来,便也传来戈平阳的回答。那是令人吃惊的一句话。“你们能活多久,就等多久吧!哈……”声音越来越小,似是戈平阳出门走了。桂夫人无力地跌坐在一堆似柴薪的东西上面。桂月秀就坐在她娘身边。她用力抱住她娘,就好像怕她娘突然消失不见似的。桂夫人安慰地拍拍女儿,道:“孩子,你后悔了,是不是?”桂月秀道:“我……不后悔。”桂夫人道:“这几年我们在江湖上遍找你爹,至今仍然没有消息,却又陷身在此,你……应该后悔。”桂月秀道:“我只有一件事后悔。”“后悔你没杀了汤十郎?”“是的,娘,如果我杀了汤十郎,戈大叔就会把爹的消息告诉咱们。”她叹了一口气,又道:“当然,戈大叔也不会生气的把咱们囚在这里了。”桂夫人咬着牙道:“女儿,你错了。”桂月秀道:“我说错了?”“是的,女儿,如果我们杀了汤家母子两人,只怕我母女死得更早。”桂月秀怔住了。桂夫人又道:“戈平阳何许人也,可惜我太相信他了,我应该有所提防的,可惜……”“晚了,是吗?”黑暗中又传来戈平阳的声音。戈平阳根本未走开,他只是略施手段,叫人以为他已离去,而实际上他就在附近聆听。桂夫人大叫:“戈平阳,你想怎样?”戈平阳又笑了。桂月秀道:“戈大叔,你放我们出去,我答应你去杀汤家母子两人。”戈平阳冷笑道:“你已失去大好机会了。”桂月秀道:“我就算正面搏杀,也足以摆平汤十郎。”戈平阳道:“不必了,我已另有谋略了。”“什么谋略?”“我把消息传扬江湖,那些当年与老夫联手之人,闻风必然前米,汤家母子两人便有天大的本事,谅也难以应付他们的围攻,还要你们何用!”桂夫人道:“忠义门遭到灭门之祸,你是主谋?”戈平阳道:“你才明白呀!”桂夫人道:“你为何不亲自出马?”戈平阳哈哈一声狂笑,道:“桂夫人,这是什么所在,顺天府城地面呀,左家大血案,官府尚未落案,那种是非之地,我怎好前去?”桂月秀道:“我已杀过你的人了。”戈乎阳道:“那是他们擅自前去逞能,他们死有余辜,即使你不杀他们,我也不会放过他们。”桂月秀道:“他们却都为你尽忠。”戈平阳道:“尽愚忠而坏事,这种缺乏头脑的人,留下来早晚会出事。”桂夫人道:“戈平阳,你有足够力量对付汤家母子,你至今不出手,为什么?”戈平阳又是一声大笑,道:“为财,哈……”他竟然也是为财。桂家母女当然也为财,他们真的殊途同归了。桂夫人带着嘲弄地道:“人为财死呀!”戈平阳道:“那是你们,老夫不是。”桂夫人吃惊地道:“原来你也知道我母女两人的目的?”戈平阳道:“你们三天之后才来见我,却在这三天之中仍然暗中找遍左家废园,难道不是为财?”桂夫入吃惊了,她暗中捏捏女儿的手,桂月秀不知她娘什么意思。她们确实暗中又去了一次左家废园,汤十郎并不知道,但戈平阳知道。戈平阳在左家废园四周,均撒下暗桩,左家废园的动态,他随时掌握。突然,戈平阳怒喝道:“丫头,是不是你干的好事?”桂月秀道:“戈大叔……”“别叫我戈大叔,你快说,是不是你杀了庄怀古、刘大年、于世争三人?”桂月秀道:“我不认识这三人呢。”戈平阳道:“至今未见这三人回来,你该明白此三人乃是老夫身边的死士,戈家堡的十三太保,如今人不见了,八成在左家堡那面失踪了。”桂月秀道:“不是我,如果他们在左家废园失踪,必是汤十郎下的手。”戈平阳似是火大了,他吼声似雷,道:“你这丫头,太令老夫失望了。”桂夫人道:“如果你放我们出去,一天之内,必把汤家母子两人的头送来。”戈平阳怒叱道:“老夫一生行事,从不干没把握的事情,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他好像真的要走了。桂夫人急忙大叫道:“戈平阳,你真要我母女的命吗?”“这句话你多问了!”“那么,在我们死前,可否告诉我,我的丈夫会在何处?”戈平阳嘿嘿狂笑,道:“你的丈夫?哈……嘿……”桂夫人急迫问道:“你快说。”戈平阳立刻收住笑,道:“不就是与你母女两人在一起吗?哈……”桂夫人大惊道:“死了?”戈平阳道:“老夫在血洗左家的时候,你那不知好歹的丈夫就死了。”桂夫人道:“是你杀了我丈夫?”戈平阳道:“因为桂不凡自以为不凡,他该死。”桂月秀大叫道:“老贼!”戈平阳却平淡地道:“你怎不叫我戈大叔了?你是那么好的人,为何如此大吼小叫呀!”桂月秀尖声道:“老贼,你没种,你不敢同我对搏,你是一头猪,我恨你!”戈平阳道:“你应当恨我,因为你爹死在我手里。”“为什么?”戈平阳道:“因为你爹也与左太斗有交情,他知道了我要对付忠义门,所以他向老夫力谏,他几乎要同老夫翻脸,老夫诚意邀他加入,给以重酬,却仍然打不动他的心,于是……嘿……嘿……”“于是你杀了我爹。”“不是杀,是活活把他饿死在这地牢里,就好像你们现在一样,哈……”桂夫人道:“你也打算把我母女饿死在这里了?”戈平阳道:“我不会持刀杀你们的。”桂夫人道:“你叫我们慢慢死?”“不错,这地方凭谁也想不到。”他似是得意地又道:“江湖上谁会想到我这怡养园会是个刑场。”桂夫人道:“你大概在此杀了不少人吧!”“不记得了。”桂月秀道:“你太阴毒了!”“此刻知道,不嫌晚了?丫头,老夫多少也为你可惜,你年纪轻轻,貌美似花,却死得这般早,只不过你不该是桂不凡的女儿,你生错地方了。”桂月秀尖声道:“老贼,你会不得好死的!”戈平阳道:“至少你们看不到,是吗?哈……”他这一回真的走了。他走到大门的时候,还回过头来沉声道:“掩门。”“是,堡主。”紧接着,便听得“扑通”声传来,那是大门上闩的声音。桂夫人拉住女儿,她的全身在颤抖。桂月秀也哆嗦,她当然也气在心头,这时凭谁也莫可奈何。渐渐的,两人在黑暗中久了,也能看到对方了。桂夫人摸着女儿的脸道:“孩子,你爹已死六年了,咱们至今才知道。”桂月秀道:“老贼说,爹也死在这地牢中。”桂夫人道:“咱们上了他的当,他的话绝对不会是假的,他知道咱们已奈何不了他。”桂月秀似乎在地上摸,她摸着一个骷髅,然后又是一个骷,髅,她们跌坐在骷髅堆上。桂月秀吃惊道:“娘,这下面尽是骷髅。”“刚才戈平阳已经说过,这里他坑死过不少人。”“这里子有我爹的尸骨吗?”“你爹也死在这里。”突然,桂月秀“哇”地一声哭了。她抓起一个骷髅头往怀中抱着大哭:“爹,爹……”桂夫人并未拦住女儿哭泣,因为她也在掉泪。半晌,桂夫人问女儿道:“咱们包袱里还有多少吃的东西?”桂月秀道:“大饼五张,卤蛋十几个,除此之外,便是娘的三斤多老山人参了。”桂夫人道:“孩子,这儿干冷,你我背对着坐,有了人参,咱们还能支持个十天半月。”桂月秀道:“如果汤十郎只买一斤人参,咱们此刻只有饿死了。”这母女两人再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这地牢之中等死,桂夫人等于送上门来找死,她当然不甘心。半晌,她忿怒地道:“这老匹夫,我们如果为他杀了汤家母子两人,他仍然饶不了咱们。”桂月秀流泪哭她爹,闻言大声道:“这太不公平了,我死不甘心呢!”桂夫人道:“孩子,少用力气,尽量呼吸缓慢,咱们的粮食不多,今天每人半个蛋吧!”这母女两人在这地牢中过着省吃俭用的日子。一时间,她母女两人插翅也难飞出去。汤十郎母子两人愉快极了。他母子既不用进城去办东西,又不担心天寒地冻,一切都由黑妞儿全力照顾。汤十郎每日陪着老母说说闲话,日子过得可真惬意。母子两人偶尔也会对坐在火盆边,举杯喝两盅老黄酒,那些菜馔不用说天天不一样。这光景与桂家母女两人就大不相同了。桂家母女两人正自各衔一根人参吸着,省吃俭用地以维持生命。桂夫人再也不能像当初在左家废园那样,把人参当成麻花似的“咯嘣咯嘣”一口气就将一根吃下肚子里。汤大娘不吃人参,但她并未少吃过人参,当年生长在长白山下,那地上别的没有,老山人参也叫千年棒槌的,她吃了不知有多少。她老人家现在吃白衣女为她做的东西。她知道白衣女有企图,但白衣女不开口。白衣女甚至已几天不露面,就是想问问,也无从问起,如果问黑妞儿,黑妞儿总是一笑就走。这种自在的生活,汤十郎过得心中犯嘀咕,当初他侍候桂家母女,多一半是基于同情心,如今自己并不需要别人同情,白衣女为了什么?天色又黑了,这几天出了阳光,使地上的雪也化得差不多了。汤十郎吃过晚饭,他看着黑妞儿收拾碗盘就走,他心中打定了主意。他这一回决心要去跟踪这黑妞儿了。他选择今天,是因为他以为三天自己不出门,黑妞儿一定不防。汤十郎往外走的时候,汤大娘并未拦阻。她只淡淡地道:“别被发现了。”汤十郎笑笑。汤十郎好像很有把握地点头一笑,这也是对他娘安慰的表示。他远远地盯着黑妞儿的身影,黑妞儿快,他就快,黑妞儿慢,他也慢,刹时间又看到那座斜坡了。汤十郎知道斜坡那面是坟墓,斜坡这面是梅林,如今雪已化,满坡梅花正开放,如果仔细看,这儿的风光真不错。汤十郎见黑妞儿已到山坡上,他这就准备自竹林中飞身上山坡了。猛孤丁,附近传来好听的一声喊叫。汤十郎生生把欲起的身子又稳住,因为这声音太好听,就好像他学的黄莺叫。“汤公子!”汤十郎抬眼看,竹林中只见黑影一闪,妙曼地走出一位黑衣美人来了。汤十郎一见,眼也睁大了。“你……楚姑娘,你们没回常州府?”来的正是楚香香。楚香香仍然一身黑色打扮,她的面上薄施脂粉,双目更见明亮。她真大方,伸手向汤十郎打招呼,俏生生地站在汤十郎的面前。汤十郎急得直跺脚,因为他追的黑妞儿不见了。他如果不理会楚香香,他相信这一次必然会发现白衣女住的地方,但楚香香也一定会追去。楚香香的轻功,汤十郎是见过的,那足以列人武林高手了。楚香香很主动,她伸手去拉汤十郎,笑笑道:“汤公子,我们没有走。”汤十郎道:“远离是非乃上策,快走为妙。”楚香香道:“你母子不怕,我们怕什么?”汤十郎道:“这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楚姑娘,我们为的是报仇,你……你们为什么?”他心中当然明白,他们为的是财宝。江湖上任谁也相信,忠义门有大批财宝,至今未为人发掘出来。很显然,这一次前来的江湖人物均是为谋取这些财宝而来,包括流星派的人。楚香香的手很细,很嫩,从她身上也散发出一种诱人的香味。她几乎与汤十郎脸碰脸了。她柔柔地,低声道:“汤公子,初时我们是为了忠义门财富,忠义门的人绝了,留下的财富当然谁也可以插手,你以为呢?更何况我们正需要一些应急。”汤十郎道:“左家废园并没有财宝。”他回头指着左家废园,又道:“你也看过了,左家废园里只有枯骨一堆,包括我爹的尸骨在内。”楚香香道:“我知道左家废园一时间找不到忠义门的宝藏,但我们却又回来了。”汤十郎道:“你们不死心?”楚香香道:“不是。”楚香香在汤十郎的胸前蹭顶了一下,道:“我们本是走的,但途中发现两批人往顺天府赶来,我爹一见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汤十郎却淡淡地道:“可知什么人吗?”楚香香道:“一批四男一女,他们是熊耳大山中洪家寨的强盗。”汤十郎道:“另一批呢?”楚香香道:“另一批乃夫妻档,关洛道上出了名的恶夫妻,他们可高兴呢。”汤十郎道:“他们一齐来了?”楚香香道:“这些人杀人不眨眼,我太为你母子两人担心了,所以要求我爹与二叔再回来。”“回来干什么?”“帮你们呀!”“谢谢,楚姑娘,我们也是外来的人,我们不是忠义门的人,他们还能怎样?”“可是你们住在左家废园呀!”汤十郎道:“是的,我们住在左家废园,而且已经七个多月了。”楚香香道:“我们现在不为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果有人敢对你母子出刀,那得先把我们摆平。”汤十郎哈哈笑了。楚香香半带羞地道:“你不相信?”汤十郎道:“我相信什么?”“相信我们是来帮你呀!”“帮我什么?”“当然是帮你抵抗那些人了。”“你怎知他们会来左家废园?你又怎知道他们会出刀对付我们?”楚香香浅浅地一笑,道:“我当然相信我爹的话,我爹知道洪家寨是个什么所在,洪家的人冒着寒天往顺天府赶来,八成就是来左家废园的。”汤十郎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谢谢你们。”他打算回去了。本来是跟踪黑妞儿的,却中途遇上楚香香,无奈何,还是回去吧。但楚香香却拉住汤十郎不放手。她指着西南面问汤十郎道:“汤公子,你知道河岸附近的那家野店吗?”汤十郎当然知道那家野店,当初是狄家兄弟在料理,如今换成女人了。汤十郎点头道:“知道。”楚香香道:“那野店如今好热闹。”汤十郎说:“客人多了,当然热闹。”楚香香笑笑道:“客人?他们怕不是客人吧,他们好像是一家人。”汤十郎道:“你怎么知道?”楚香香道:“他们男女相互拥抱,说的更是标准顺天府地面上的话,打情骂俏的样子,比一家人还亲热。”汤十郎说:“你看到是这样?”楚香香道:“距离并不远,咱们走去一看,你就相信我的话了。”汤十郎心想,既然没有跟踪到黑妞儿,再去那家野店看看,应该无妨碍。他对楚香香点点头道:“楚姑娘,你带路。”楚香香似是很高兴的样子,她立刻往小河方向奔去。野店就在小河不远处,汤十郎当然知道。汤十郎不但知道有家野店,还知道另一边有两间小瓦屋,里面住了两个女娇娃。虽然天未落雪,但夜里还是黑漆一片,这时候只有关起门来吃酒,或是煨着火盆摆龙门阵,那才最愉快。楚香香展开轻功如幽灵,汤十郎在后紧跟上。这两人均俱有上乘轻功,五六里路何需一刻之间,前面便隐隐有了灯光。灯光是从土砌的墙缝中露出来,前面的楚香香突然刹住身子,回头对汤十郎道:“汤公子,咱们要不要进去呀?咱们可以冒充……冒充一对情人或……什么的。”汤十郎一笑,道:“我不说你还不知道,开店的人认识我,我哪有你这么美的情人呀!”楚香香十分愉快,因为汤十郎说她美。如果像汤十郎这样的人能夸称一声美,这个女子一定很美。楚香香笑道:“汤公子,原来你认识她们,那么,另外几个男人呢?你也认识?”汤十郎摇摇头,道:“不认识。”楚香香道:“也好,咱们暗中去瞧瞧。”汤十郎指指野店后面,低声道:“绕过去,我记得野店后面有窗户。”楚香香的动作真快,侧身一跃三四丈,落在地上没声音,看得汤十郎也想拍巴掌叫声“好”。这两人只几个纵跃间,已落在野店的后面了。野店后面又搭了一间小灶房,原来把灶房移到野店的后面了。灶房里面有女人,这女人正往几个大酒壶中灌黄酒,一张大桌上一大盆刚出锅的卤味,正冒着烟。那女人一手提酒壶,另一手托起大盘子,就那么扭呀扭地叫起来:“来了,来了,接住了。”立刻,迎上两个大个子,两人分把酒菜接住。汤十郎往里面只一瞧,啊!里面几乎塞满了人,仔细看,男女至少十一人。楚香香拉拉汤十郎,她在汤十郎的耳边嘀咕着。汤十郎头一偏,他便看见那儿有个墙洞。他把眼睛眯着看,不由全身不舒服。楚香香也要看,但汤十郎却用手把洞孔堵住了。堵住是不要楚香香看,也似乎不许她看。但每个人都有好奇的本性,越是不叫她看,她非要看。她推汤十郎,但汤十郎的手按得紧。楚香香要叫喊了。她示意汤十郎,如果不准她看,她要叫了。汤十郎无奈何,只有收回手,也摇着头。于是,楚香香急急忙忙把眼凑上去瞧。她只瞧一眼,全身立刻不自然,因为那是个睡房,房中的大床上,一双男女在作游戏。楚香香愣住了。忽然,她回过身来抱住汤十郎。汤十郎一惊之下,发觉楚香香发烧一般的面笼带着怒气难忍的样子。汤十郎示意楚香香快走。便在这时候,野店前门有人来敲门了。野店中的男女不叫不闹了,这时候有个女子去开门,道:“谁呀,这时候还来吃饭呀……”“是我,我是石中玉。”突然有个女子应声道:“是我妹子来了,快开门呀!”野店门开了,只见一个俏丽的女子,全身裹着一件黑色披风走进门来。她只站在门内并未多走,但屋内的人却惊叫了。“哇哇,美呀!”“哟!石中花的妹子似天仙呢!”一共八个男人,都围上来了。不料石中花回身手叉腰,冷冷地道:“想死不是,我妹子可是怡养园侍候当家老爷子的人,你们不要命的就伸手动动她。”石中花此言一出,八个男人似泄气皮球,立刻又退回桌边来。石中花拉住她妹子的手,低声道:“你找来此地太危险了吧!”那石中玉指指门外,道:“这里人多,出去谈话。”姐妹两人并肩走出门,石中花还把门关上。这姐妹两人转到墙角上,石中花道:“什么事?”石中玉道:“老爷子又把两个女的打人地牢了。”石中花急问:“有几天了?”石中玉道:“算一算已有四五天了。”石中花道:“时间短,还饿不死。”石中玉道:“昨日我听过,地牢中一点声音也没有,八成已经饿死了。”石中花道:“还未有臭尸味吧!”“没有,姐,可以下手了。”“她们身上带有东西吗?”“有,单那年轻女子头上的银簪子我就很喜欢,还有她们的小包袱也沉甸甸的。”石中花思忖一下,道:“好,四更天我去。”她似是想到什么,又道:“老爷子在吗?”“老爷子这两天好像忙得不可开交,他已两天未在怡养园住了。”石中花点点头,道:“记住,咱们还在老地方见面。”这姐妹两人挥挥手又点点头,便立刻又分手了。原来这一对姐妹花,一个是三手妖女,一个是野玫瑰。姐妹两人长得俏,被人引进戈家堡,石中玉便被戈堡主选入他的怡养园中。只不过这石中玉与她姐勾结,每遇戈平阳坑死人之后,便与她姐联手,偷偷进入地牢中,搜刮那些被害死在地牢者身上的财物,着实弄了不少银子。这姐妹两人心中明白,发这种财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手到取来。如今怡养园地牢中又坑了桂氏母女两人,石中玉又来找她姐姐了。黑暗中,汤十郎听得清,他也吃一惊。石中玉提到被坑的年轻女子有一支银簪子,会不会就是桂月秀。汤十郎见石中玉走了,而且走得很快,他知道追之不及,何况身边还有个楚香香。追不上石中玉,这儿还有个石中花,今夜非得跟踪她不可,倒要看看,是不是桂月秀。汤十郎想到桂月秀,也多少有些黯然神伤的样子,她母女已四、五天未吃东西,一定饿死在那个怡养园的地牢了。汤十郎立刻拉过身边的楚香香,道:“楚姑娘,你要听我讲。”楚香香眨动美眸,道:“我会听你的。”汤十郎道:“我请你今夜先回去,因为我现在有要事,不能不去办。”楚香香道:“我可以帮你呀!”汤十郎道:“不,这件事情你不能插手。”“为什么?”“别问为什么,楚姑娘,咱们明晚左家废园的竹林再见面,不见不散。”楚香香想了一下道:“这屋内的男女……”想到刚才看的一幕不由低下头去。汤十郎道:“楚姑娘,咱们能管吗?算了。”楚香香道:“好吧,我听你的,那么我走了,休忘了,明晚竹林见呢!”汤十郎拍拍楚香香的臂,道:“不会忘的。”楚香香已转身了,但突然转回来,也突然在汤十郎的面颊上吻了一下,然后……然后她腾空而起,连翻几个跟头未落地,刹那间消失在一道野林中了。汤十郎被她这一吻怔住了。他只是怔了一下,突闻得野店中传来一声尖笑。这笑声把汤十郎惊醒过来。汤十郎急忙往里面看,不由咬牙道:“乱七八糟!”原来里面几个大汉把三个女的抱在怀里,又是啃又是摸,酒也不喝了。汤十郎尚未看到石中花,却忽然间,一个大汉把个女的扛在肩头上,吼道:“他妈的,这地方太挤了,走,到你住的地方去。”那女的头一甩,汤十郎看清了,敢情正是石中花。石中花摆动双腿尖声道:“胡老二,今夜不行呀!”那姓胡的道:“胡二爷哪一次也行。”“轰通”一声门开了,姓胡的扛着石中花便往外走。他连门也不再关上了。姓胡的扛着石中花往东南方奔,汤十郎一见不怠慢,暗中死跟上了。汤十郎不是看男女间战争的。他是去跟踪石中花,因为汤十郎不知道怡养园在什么地方。汤十郎仍然关心桂家母女两人,他暗中在想,最好不是她们母女俩就阿弥陀佛了。果然。汤十郎暗中跟着姓胡的走,只走了一半,便认出来,此路正是去那两间瓦屋的路。他曾去过那地方,也曾上屋顶掀瓦片,而且。也看到狄化中与女人在屋中“打闹”过,如今他又来了,好像又要再欣赏一次那种最最原始的游戏了。再一次听得“轰通”一声响,汤十郎抬头看,姓胡的把门踢开了。他双手扛着石中花,只有用脚踢开门了。石中花吃吃笑,姓胡的不笑。姓胡的出气有声,好像老牛在拉磨,只见他大步跨进屋子里,不回身,脚后跟猛一勾,“咚”,那扇木门又关上了。“放我下来呀!猴急成这样。”“你个浪货。”石中花找到灯燃上,她还为姓胡的斟了一碗酒,笑笑道:“喝了吧,喝了你才有力气。”姓胡的双手托碗,仰面只三大口,一碗酒便已下了喉也入了肚。他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伸手就抓石中花。石中花也去抓姓胡的。汤十郎本来不往那里面看,但叫声久了便也忍不住往里面瞄一眼。他至少在外面等了快半个时辰,忽然间,屋子里传来石中花得意的笑声。“胡老二呀,你喝了我的迷魂酒,一睡睡到五更头,老娘我不陪你了,哈……”汤十郎闻言,立即暗中看,床上的“大战”已结束了。石中花收拾妥当,背插尖刀一把,那才真正是她的吃饭家伙。“噗”地一声把灯吹熄,石中花闪身走出门,她把门再关上,看看天色,自言自语地道:“三更天了,我得赶快去了。”她转身就跑,她哪里知道,后面跟了一个人,这人当然是汤十郎。汤十郎十分小心地跟在石中花的后面,过了小木桥,转弯绕道奔到府城西面,也奔过一座大堡墙,斜看西北方不到半里地,那儿有一座三合院。汤十郎躲在树后面,因为就快到那座三合院了。果然,只见一条人影从三合院的墙边迎上来了。两下里相距远,汤十郎听不见她们说些什么,但见两人往墙后跑,他立刻又追过去。他刚刚追到院后墙,已看不见石家姐妹两人了。汤十郎一急忙跃上墙,再登房,他发现有人在掀窗子。于是,他笑了。只见石中花与石中玉正自窗户上往屋子里面钻。汤十郎再看这座三合院,除了院正中一条石道,两边种的花还真不少,冬天的花开得艳,夜半香味特别浓,只不过此刻院中不见人,这么冷的天气,人早就裹着棉被睡大觉了。汤十郎侧过头看向屋子里,怎么不见那姐妹两人的影子?他再一次发急,也不想想这间房是戈平阳的睡房,当然不会在这儿有地牢。汤十郎心一横,冒险也翻过墙,他走到内室门往外瞧,屋子里面没点灯,但他仍然看得清,却也吃一惊。原来这石家姐妹正自用绳索一根往腰上缠,石中花的尖刀衔在口中,这就要有动作了。那石中玉端坐在一张太师椅子上,她的双手按桌面,慢慢地摇动着,怕的是猛一按会震动出声音来。“咔咔咔咔”之声仍然有,但小多了。从她的动作看,这姐妹两人常干这种事。于是,方桌前面露出个地洞口是方的,洞上面本来放了两把太师椅,此刻已翻转到下面了。石中花手一摆,她顺着绳子就往下面溜滑着,这地牢有五丈那么深,洞墙也是石砌的,人落下去,除了有人救,想上来比登天还难。汤十郎还在看,忽听得上面椅子上的石中玉对着地牢口开了腔。“姐,下去先出刀,万一没有死,她们会喊叫呀!”从地牢中回来一声,道:“别叫,我知道。”汤十郎一听不得了,此时再不出手,地牢中的两人没命了。人若饿上四五天,哪有力量去抵抗?于是,汤十郎就像个幽灵,当他跳到石中玉身后的时候,一支摄魂箭便已抵在石中玉的脖根上了。“姑娘,我不想杀人。”“你……是谁?”“别叫绳子再下去,我只再说一遍,你若听话,你姐妹两人死不了。”“你……要干什么?”“先把绳子稳住。”他低喝,摄魂箭几乎把石中玉的脖子戳破。石中玉把绳子稳住了。却又听得地牢中传来石中花的声音,道:“妹子,绳子怎么不动了?”汤十郎道:“快对她说,先把下面的人救上来,否则,你姐妹今夜就死。”石中玉只有对地牢中石中花说:“姐,别杀人了,咱们把下面的人救上来吧!”地牢中石中花叱道:“你疯了!”“我没疯,若不然,咱姐妹立刻活不成。”便在这时候,忽见地牢中“沙沙”响,石中花上来了。她只冒出个头,就发觉她的妹子后面站了个人,好闪亮的一支箭,抵在她妹子的脖根上。石中花知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双手攀住洞口看,心想,这人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时间急迫,汤十郎低喝道:“快,想死不是?”谁也不想死,石中花心想:只要你不是戈家堡的人,大抵今夜死不了。她对汤十郎点点头道:“我下去救她们,但如果已经饿死在下面,我也没办法。”汤十郎道:“死要见尸,快下去。”石中花无奈何,她只好抓牢绳子往下沉。她这一次下得快,“忽通”一声落下地。她踩在一堆骷髅上,却发现两边跌坐两个人,这两个人还有气,发出粗浊声音,倒令右中花一惊,不由开口道:“真能挨饿,我是下来救你们的。”地牢中,正是桂家母女两人。两人闻得有人下来救她们,双双把眼睁开来。两人只能睁眼看,想动手,可就困难了。一个人饿了四五天,这人连站也困难。石中花先把绳子捆在桂夫人腰间,她低声叫,“拉上去了。”上面地牢口边,石中玉亲自去拉绳子,匆匆把桂夫人拉上来,汤十郎一看,大吃一惊,急忙帮着解绳子,于是,很快的,桂月秀也被救上来了。当绳子又放下去的时候,汤十郎对石中玉道:“你自己救你老姐上来吧,我们先走一步了。”石中玉急道:“从后窗出去呀!惊动了人我姐妹就死定了。”汤十郎笑笑,小心地把桂家母女两人抱出后窗,然后,他一边一个挟在肋下,运足功力便往外奔去。好在是两个女人,否则汤十郎麻烦大了。“我记起来了,他妈的,是他。”石中花从地牢中上来,第一句话就是骂。石中玉急问:“那小子是谁?”石中花道:“见过一面,就是住在左家废园里面的小子呀!”石中玉咬牙道:“咱们去找他。”石中花道:“老爷子交代,谁也不许接近左家废园,老爷子只派人在左家废园附近监视。”石中玉道:“你怎么把这小子引来了?”石中花道:“别再多说了,咱们只装不知道,我得赶快回去胡老二怀里,晚了他会起疑心的。”姐妹两人一商量,就这么的分开了。汤十郎真的累极了,他挟着桂家母女两人,一路奔,这一奔就是好几里,五更天了,他别的地方不能去,只好转到周家茶馆来了。周家茶馆在城外,那儿距离小河就不远了。天未亮,汤十郎就去拍门了。“开门呀!周掌柜。”“谁呀?这么早来喝茶。”“是我,周掌柜,你先开门吧!”“真冷呀!”周掌柜的伙计起来了。那伙计刚把门拉开,不由笑笑,道:“哟!学鸟叫的来了,你……这……”伙计指着汤十郎两臂的桂家母女两人,愣住了。汤十郎不管那么多,急忙扶着桂氏母女走进门。“伙计,你快快弄来些吃的喝的。”伙计忙问:“她们是……”汤十郎沉下脸,道:“快去!”伙计道:“天还未亮,这么办,我把火弄大些,下上两碗汤面,如何?”汤十郎道:“那就快。”伙计去弄面了。桂月秀却流出眼泪来了。桂夫人半晌才把眼睁开,她只淡淡地看了汤十郎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她此刻还能说什么?她在心中很激动,因为从她那脸皮的抖动,便可以知道她心中想些什么。汤十郎也不开口,他只是催着伙计快把面送上来。桂家母女两人已四五天未吃饭了。汤十郎在为她母女担忧,但他却不知道,桂氏母女两人的真正挨饿,是在最近两天之内。先几天她母女还带有卤味和大饼,但也只能应付两天,因为桂夫人练的是蛤蟆功,这种功夫最怕饿,所以她虽然有计划,但还是忍不住的多吃许多,否则她就会虚脱。她们也有人参,但那也只能护住真气不散,也就是有人参她们才熬过这两天。桂氏母女本就没希望了,不料出现汤十郎,那么凑巧地把她们救出地牢来,这也算她母女命不该绝。她们不死,戈平阳就麻烦了。桂夫人在咬牙,便是想到姓戈的。面来了,汤十郎接过来一大碗面,对那伙计道:“麻烦你,喂这位老夫人。”汤十郎把面挑起,他送到桂月秀口里,一面低声地道:“阿秀,你吃吧!”桂月秀张开口,她吃着面,也吃着她流出来的泪水。汤十郎急忙为她拭泪,还小心地道:“别哭,阿秀,快吃吧!”桂月秀只吃了几口,忽然“哇”地一声大哭,头一低便投入汤十郎的怀中了。汤十郎吓一跳,因为他怕再挨刀。他急忙用手去握住桂月秀的双腕,干涩地道:“阿秀,你……不会再对我……下手……吧!”桂月秀仰起脸叫道:“阿郎!”另一边,桂夫人已吃了大半碗,她看看女儿,道:“吃了面上路吧!别哭了。”果然,桂月秀拭去泪,她接过那碗面自己吃。汤十郎一边看,心想,果然,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他见桂月秀一碗面下肚,立刻命那伙计再端。桂家母女又各吃了一碗,这才稍有力气。桂夫人缓缓地吃力地站起来道:“可以走了。”汤十郎道:“夫人,你们身子太虚弱了,不如这样吧!我带两人去见一位大夫,早早把身子医好。”桂夫人道:“在什么地方?”汤十郎道:“天也亮了,离此不远,有家石家药铺,里面的石大夫我认识。”桂夫人点点头,道:“你带路吧!”汤十郎很高兴,他领着桂家母女两人直奔进城,很快地找到石家药铺。汤十郎又是拍开门,药铺的伙计笑了。“汤公子,你来了,大夫刚刚起床,我去叫。”汤十郎上次看伤付的是金子,伙计当然对他客气三分。石大夫笑着出来,汤十郎迎上去,低声对石大夫耳语几句。只见石大夫点点头,道:“咱们不多问,我命伙计去买鸡,人参鸡汤先弄一锅,当归枸杞各半斤,你放心,她们马上就会好。”一听说人参炖鸡汤,桂夫人面上有了笑。如今汤十郎有的是银子,掏出一锭搁桌上,道:“那就快去办。”伙计一见不怠慢,拿了银子就去办,石大夫又取来两包药粉,命桂家母女两人和水吞下。那桂夫人不多言,等着大喝人参汤了。桂月秀却又流泪了。她看着汤十郎,面上不知如何表示才能显示她对汤十郎的歉意。汤十郎却笑了,道:“等你们好了,咱们一齐回去,你们住的地方还是老样子,我又加以整理一下,很干净。”桂月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汤十郎拍拍她道:“别哭,别哭,你不是很坚强吗?别哭。”桂月秀能不哭吗?伙计买了两只老母鸡,石大夫配料全是上等的,一大锅人参当归鸡,一古脑的端上桌,桂家母女两人立刻又大吃起来。桂夫人捡人参猛吃着,汤十郎也啃了半只鸡。一边的石大夫笑笑道:“好了,好了,一切全没问题了,汤公子,你还有什么要求?”汤十郎道:“我只要求你忘了这回事。”石大夫道:“当然,当然。”“嘭!”又是十两银子放在桌面上,汤十郎道:“够不够?”石大夫一笑,道:“就算不给也没关系。”于是,汤十郎陪着桂氏母女走了。他们又往顺天府城东走去。往东,当然是回左家废园了。汤大娘早就等得心焦如焚了,她老人家等的是她儿子汤十郎。怎么了,一夜不见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