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城东大街的顺天当铺,门槛儿往上瞧到门楣,顶多只有六尺高,进门一丈远便是个小柜台,柜台虽小,却只比门框矮两寸——五尺八寸高下,柜台正中央开了个半圆形的小窗洞,也只能伸进大半个脑袋。如果真有人往小窗内伸脑袋,准会被里面的伙计用大手推出来。此刻就有个年轻人的头被里面的管帐先生往外推。“喂,你这年轻人真够啰唆,嫌少就到别家去当呀,别尽在我这儿缠。去!去!去!”“帐房先生,你们朝奉该知道,我这玉佩是真的呀!”管帐的鼻梁上摘下一副老花眼镜,搔搔胡子一瞪眼,叱道:“真的才当你五两银子,假的一文也不值。”年轻人手握那块雕凤玉佩,道:“若非遇上困难,便100两银子我也不当,如今我只当20两,你就方便一下嘛!”管帐的有些不耐烦,叱道:“忒也啰唆了,走!”年轻人眸芒闪过一丝忿怒,正要回头走,便在这时,后房门帘掀起,一个山羊胡子的半百老者手托水烟袋走出来,他的双目好凌厉,隔着小窗望向年轻人道:“等一等!”这人正是顺天当铺的朝奉,他匆匆地走到柜台,又道:“年轻人,你要当的东西拿来,让我评评。”年轻人立刻又折回小窗外,把手上握的玉佩递过去,一边还解释道:“我有急用,否则怎会只当20两?”朝奉接过玉佩,只瞄了一眼,便道:“好,收当,20两银子,日利一钱,一月为期,你以为如何?”年轻人喜孜孜地点头,道:“好,你老开当单吧!”管帐的见朝奉如此说,便只得开出当单,外带白银20两,一齐塞到小窗外。年轻人收起四锭银子,小心地连同当单塞入旧得快要破了的上衣袋中,回头便走。年轻人走得真快,眨眼之间便不见了。那朝奉的动作虽相当快,但当他追出顺天当铺的大门外时,哪里还有年轻人的影子。“终于出现了,嘿嘿!”虽听不懂朝奉的话,但从他的眼神看,那模样怪吓人的。年轻人的肩上扛着一斗米,左肋下挟着一床棉被,也真难为他,左手还提着一斤鸡蛋,匆忙地出了顺天府城,往东行五里多一点,便是一片竹林子。年轻人穿入竹林之后,还往后面仔细观看一阵子,便立刻往竹林深处走去。深入竹林20丈,先是一个不算小的广场,广场上荒草两尺高,有一半已枯黄了。年轻人不走广场,沿着场边绕过去,迎面好大一片庄院,从两丈高的围墙缺口望进去,三进大院的中庭是楼房,楼檐四角有风铃,冷风吹过,还发出叮铃响声。如果仔细看,院内的花与荒草长得一样高。如果有人站在大门口喊一声,院子里的野鸟便会飞上半天空。呶,现在就有七只老鸦落在大厅前面的梅树上聒噪着。年轻人绕着墙边到了后院,他再一次往身后看,那模样就好像怕身后有鬼跟来。他从后大厅的后面走进去,经过厅上的时候,便习惯地侧头看看那个高大又长的条桌上,上面神位仍在,但已封满了蛛网灰尘。原来这是一座废园,只因为五年前这儿曾死过上百口人,至今没有人敢来往,便平日里也很少有人从此经过。年轻人往角门走进道:“娘,我回来了。”角门边有间小厢房,小窗小门关得紧,这时候从小厢房传来一声轻咳:“十郎,咳……”年轻人推开门,侧着身子走进去:“娘,你先盖上这棉被,我再煮碗蛋花稀饭你暖暖身。”年轻人把棉被为床上的半老妇人盖上身,一边有锅灶水桶,他手脚十分利落地煮起稀饭了。床上的妇人挺了一下上身,抖着一头灰发,道:“十郎,你遇上什么人了?这些……”年轻人笑笑,道:“娘,在顺天府,我不认识人的。”“那……这些棉被、米呀……”“娘,你老放心,汤家祖训我没忘,偷抢骗绝不干!”床上的妇人喃喃地道:“十郎,咱们人生地不熟的,有谁会帮助咱们?”年轻的汤十郎搅拌着锅里的稀饭,回头对床上的老娘咧嘴一笑,道:“娘,你老别操心,一切由我安排。”床上的汤大娘又平躺下来,道:“十郎呀,你要是不说清楚,娘便是这棉被也不盖了!”她真的把棉被往一边拉着。汤十郎忙奔过去,道:“娘,别这样,我便告诉娘知道,是我把我的玉佩送进当铺押了。”汤大娘一把拉住汤十郎,急问:“你把你的玉佩当了?”汤十郎道:“玉佩对我已经不重要了,娘的身子要紧。”汤大娘叱道:“胡说,你十岁这玉佩已挂在身上,算算已有十多年,我对你说过多少次,它对你太重要了。”汤十郎道:“再重要也比不上生命重要。”汤大娘道:“无论如何,你得尽快把玉佩赎回来。”汤十郎用力挤出笑容,道:“娘,你放心,我会的。”汤十郎把一碗热呼呼的蛋花稀饭端给汤大娘,碗里还放了一块豆腐干。初冬的天气,日落之后便有一股子寒意,汤大娘裹紧棉被喝稀饭。汤十郎很安慰,至少这两个月的生活不用愁。汤大娘的稀饭喝一半,忽然一瞪眼,道:“十郎,可有眉目?”汤十郎摇摇头,道:“顺天府城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件血案。”汤大娘带着失望的样子,道:“都五年了,怕是被人遗忘了。”汤十郎道:“就是这座大宅子也似乎被人们当成一座孤坟似的,没人敢接近。”汤大娘喝完稀饭,叹口气,道:“是的,咱们来此快半年了,由夏至冬,未见有人来过,倒是梅树与白杨树上的喜鹊变乌鸦了。十郎呀,这个寒冬怕是要在这儿过了。”汤十郎也喝稀饭,喝他娘吃剩的。他吃得很快,快得就好像喝凉水一样,抹抹嘴巴笑了一下,道:“娘,左老爷子的几处仇家都去过,咱们都未发现什么,如今来到顺天府,好歹咱们也要把真凶查出来。”他看看窗外,又道:“娘,天黑了,你睡吧!”汤大娘似乎想到什么,她叹息着,道:“倒是忘了,今天还没上香。”汤十郎连忙上前按住老娘,道:“娘,今天你别下去了,你身上抱恙,下面又阴森森的,你不适宜再下去,等你好了再下去吧!”汤大娘道:“十郎,你要小心点,下去多叩个头。”汤十郎重重地点头道:“会的,娘,你睡吧!”汤大娘伸手抚摸汤十郎的面颊,昏暗中她带着几分颤抖地道:“十郎,如果你爹他们都在,日子就不一样了,你应该是出入有车马的人了。”汤十郎淡淡地道:“娘,咱们拍着胸膛往前走,别回头看过去,天底下没有几个人会不失望,因为那于事无补。”汤大娘道:“可是,天底下又有几个人会忘得了过去?尤其是忘不了过去那种轰轰烈烈的日子。”汤十郎双目一亮,细长的鼻子下面,两个鼻孔翕动了几下,道:“娘,睡吧,我下去了。”他把汤大娘扶躺下去,又把棉被掖了几下,转身燃了一个小油灯便转出门外了。从屋顶压下来的冷风,几次险把汤十郎手中的油灯吹熄,汤十郎用左手护着灯火,偏着头走到这座大厅的后面,回廊也蔓生了杂草,他走过去,便蹭得杂草沙沙作响。汤十郎在进人大厅前,还抬头看东边的天,天上的月亮就好像女人的眉毛一样弯弯细细的,在这种夜晚,有月亮反而更增加几许凄凉与恐怖。他似乎麻木,他对于这样的月夜,看得好像很平常,只是顿了一下,便低头走进大厅的破屏风后面。左家废园的大宅子,到处布满了蛛网灰土,唯独这座屏风附近没有,汤十郎在墙角的壁上用力一推,二尺宽的假墙便被推开了。汤十郎举着手上油灯先是低头往一个方形缺口下面看了一下,再看看脚下的九层石梯,这才一步一站地往地下室走下去。虽没有阴风刮来,但那股子阴森着实令汤十郎不自在,然而,他似乎已成习惯了,只不过把上身抖了几下,就好像已把一身鸡皮疙瘩抖掉似的。这座地下室很大,上面大厅有多大,地下室就有多大,四根大柱子分别成四方形的分布在四个室角,最里面的一个角落处,断裂的桌椅板凳堆放着,便在这些断裂破损的桌凳前面,用被单覆盖着的,乃是一堆枯骨,在这些枯骨中,很难找出一具是完整的,近百颗大小头壳胡乱地堆在一起,头壳的下面,便是无数根长短粗细的骨头。当然,这些骨头都是人的骨头。汤十郎站在这些枯骨前面,习惯似的把三张被单拉整齐,就好像被单下面盖的是活人似的,然后,他在墙边取过一根香燃上,十分恭敬地打躬拜了三下,便把香插在石柱边的洞缝内。那儿已插了近百根香了,香烧完了,上面留下的是一把竹签。汤十郎把香插好了,他缓缓地抬起头,口中喃喃的,双目直直的,也不知他咕哝些什么,只不过从他的眼神中可以发现,他是在注视着这些断头缺手掉腿的残缺枯骨,汤十郎没有悲哀,但却也难掩他的忿慨。他的牙齿在锉响不已。有时候一个人的忿怒,是会掩去他内心的恐惧感,汤十郎便是这样。他站起来,面对着那么一堆枯骨,他至少站了一盏热茶之久,方才缓缓地转身。汤十郎举着油灯拾级而上,到了出口尚且回头向低处看了一下,就好像他还带着依依不舍的样子。出了后大厅,来到转角小厢屋,汤十郎把厢门紧紧关起来。“十郎,上过香了?”“娘,上过了。”“唉,何时才能入土为安呢?”“娘,这光景,咱们只有尽人事,走一步算一步了。”“十郎呀,这是千斤重担搁在你的肩上,为娘的就指望你了。”汤十郎安慰地道:“娘,你老少烦心,我自有主张。”“睡吧,二更天已过,赶天明,你再进城去走走。”汤十郎便在汤大娘的脚边,拉起棉被一角,覆在他的肚子上。母子两人似乎是睡了,因为两人均未出声。其实两人的眼睛都睁得比白天还大,只不过谁也未开口说话。第二天一大早,汤十郎把稀饭烧好,还为他娘煮了两个蛋,便挟着一把油伞走了。汤十郎刚刚走过那大片竹林子,天上便落下霏霏细雨,雨虽不大,但秋末冬初的凉风还是寒人的。汤十郎就打了个喷嚏,他抖擞着双肩,匆匆地往顺天府城中走去。汤十郎走了一大半的路,前面的木桥上,只见冒雨过来两个人。这是两个女人,看样子是母女吧。那年轻的用一块印花布巾包头,左臂弯勾着一个小包袱,右臂搀扶着一个五十左右的老太太,一顶芭蕉叶帽子就顶在老太太的头顶上。雨似乎下得大了,木桥上有些滑,但这母女两人很快走过五块桥板,转眼到了桥这面,正与汤十郎碰个正面。那年轻的未抬头,但老太太却看了汤十郎一眼,她的眼神带着些许凌厉,就仿佛她认为汤十郎是个坏人。这母女两人匆匆地往前走去,汤十郎心中有些惆怅与不安,他看着手中的油纸伞,如果他把雨伞借给那个姑娘用,也许他就不会有这种不安的心理了。汤十郎怔忡地站在桥头,他没有立刻走过河。他痴痴地看着这一对母女,直到看不见。老天似乎在跟汤十郎开玩笑,因为汤十郎刚过了木桥,那原本是霏霏细雨,突然间雨点加大,雨打在他的油纸伞上就好像戏台上敲边鼓似的“啪啪”响,霎时间来了一阵怪风,汤十郎的裤子也湿了一半。他急急抬头看,只见西北方好大一片黑云压过来,云端还偶尔一道雷电骤闪。汤十郎不赶路了,他往一处林子跑去,因为那儿有一座房子,两大间带一小间,屋前一个小场子,有几只鸡鸭正躲在屋檐下。汤十郎奔到屋前面,发觉门窗关得甚紧,再看那些鸡鸭,有两只鸭子把头压在翅膀里,对于汤十郎的到来,便一点也不见惊慌。汤十郎站在屋檐下,正欲抖落两足雨水,忽闻屋内传来怪异的声音。他本来准备拍开门进去的,如今那种怪声传来,倒令他产生好奇之心,于是汤十郎把耳朵贴紧门缝仔细倾听之。“啊……”“唷……”声音很细,也很柔,而且听起来全是女子的声音。汤十郎心中奇怪,难道屋里有人生病了?但当他再细听,却又不像,那声音中也充满了欢愉的味道。汤十郎再看看天色,好像快天黑似的,显然这是一场暴雨。他又想去拍门,却忽然又传来怪声。“唔……啊……”“唷……哈……啊……”汤十郎便又把拍门的手缩回来,他轻悄悄地转到那窗子附近,于是,声音便更清楚了。那果然是两个女子发出来的声音,汤十郎戳破窗上糊的花纸,眯起眼睛望进去。里面有张大床,大棉被覆在两个女子身上,只见这两个女子相互紧紧拥抱,连脖子也似扭结在一起了。于是,他不看了,他打算立刻走,却又发现床上的女子突然面对窗户一瞪眼。汤十郎不加思索地撑起雨伞便走,这时候他也听到屋内传来叱喝声:“谁?”汤十郎当然不回答,急急忙忙地往大雨中奔去。他已经奔出一里多了,回头,只见一条人影在雨中往他这边飞一般地扑来了。如此大的雨,这女子还追他,实在令汤十郎心头一紧,难道就为了自己偷看到她们在床上的事?哗啦啦的大雨,掩去了足音,汤十郎一错身间,便把身子转入一片荒林中,他再从暗中偷窥,只见一个绿衣女子的手上倒提着一把尖刀,她的模样是娇美的,但被雨水淋得她面色泛白,连秀发也有些散乱。这女子奔上坡道又回头,然后又在荒林边站了一阵子,忽然一声冷笑,转身便又回去了。汤十郎等了一阵子才走出荒林,他不去顺天城了,如此大的雨,再加上他的裤子已湿,只好回去吧。于是,他又绕道往河那面走。他只走了半里,便又发现那女的提刀向他奔来了,双方相距不过十几丈了,汤十郎吃惊地在想:“怎么这女子没回去,反而躲在暗中等着。”汤十郎一看拔腿就跑,那女子边跑边尖声地叫:“站住,你跑不了啦!”汤十郎当然不会站住,他匆忙地往河边跑,甚至还把雨伞也收起来了。这时候汤十郎大吃一惊,因为他发现河水暴涨,那木桥也似在晃动了。一个箭步奔上桥,汤十郎又回头看看,那女的还在身后十丈远,于是,他提腿往桥上走,好像怕掉下河里似的,他走得很慢。就在他走到正中间一块桥板上的时候,他站了一下,也把右足在桥板上跺了几下,似乎是很无奈地转身匆匆往河的对岸奔去。他过了河,他在河岸边又回头看。他发现那女子已上了桥面,只不过那女子快到桥中央的时候,桥晃动下,中间的桥板忽然塌了,那女子大骇,立刻又折回岸上。她好像不甘心的戟指对岸尖声叫:“喂,你是干什么的?过路避雨,怎么不进门呀?”汤十郎不回答,他能说些什么?那女子又叫:“说呀,难道你是哑巴?”汤十郎仍然不开口,他把雨伞撑起来了,因为这一场暴雨越下越大了。那女子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雨水,又叫道:“喂,你到底是什么人呀?”汤十郎只是木然地隔河望着,然后,他转过身徐徐地往小道上走去。他不担心那女子再追过来了,因为河水正在暴涨,桥已经快完全不见了。他也听到那女子的叫骂声,但他却不放在心上。等到他走出半里远,他才回头看,河岸上已没有那女子的影子了。汤十郎心中不是滋味,他相信那女子一定会对他出刀,但他却不会对一个女子无礼,所以他必须跑开。如果他不想让那女子追上他,那女的永远也追他不上。汤十郎心中也想着遇到的母女两人,这么大的雨,那母女一定被雨淋惨了。于是,他又回左家废园去了。汤十郎仍然深入竹林,绕到左家废园后面进去,从后大厅再回到边厢小门。汤十郎刚出现,就见汤大娘手上捧着一大碗稀饭走出来,汤大娘的另一手上还有两个煮熟了的鸡蛋,他见汤十郎冒雨回来,忙叫住,道:“这么大的雨,想你该回来了,快把这稀饭送到前院去。”汤十郎吃一惊,道:“有人来了?谁?”汤大娘道:“别多问了,快送到门楼下,唉!可怜呢,是一对母女……”“母女?”汤十郎想到在桥头遇见的两母女,难道她母女找上这儿来了?汤十郎接过碗,汤大娘立刻又把两个鸡蛋递过去,道:“快送去,回来把湿衣服换下,别受寒了。”汤十郎点点头,匆忙地往前面走去,他的眉头紧皱,只因为他心中有疑团,这母女两人怎么会找到左家废园来了?三进大院,汤十郎一直走到大门下,门房分左右两大间,当年乃是长工伙计们住的地方,门房内相当简陋,里面只不过各置着桌椅两张而已,还有一张破板小床靠里墙放着。房门关着,但却传来几声咳嗽,一听便知是老的。汤十郎伸手拍拍门,门从里面拉开一条缝,那姑娘凤目望向汤十郎,她怔怔地未开口。汤十郎开口了:“姑娘,这是我娘叫我送过来的,你们淋了雨,喝这热稀饭祛祛寒意。”那姑娘伸出手,接过碗,也接过两个鸡蛋,然后又把门关上了。她连一声“谢谢”也不说,汤十郎却不以为意地站了一会儿,见里面没有动静,便又转身走了。他回到后面转角小厢房,急忙走进去,只见汤大娘已找出衣裤搁在床边上。“快,换过衣服,小心着凉。”汤十郎换过衣裤,再看看外面倾盆大雨,便问汤大娘道:“这母女两人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汤大娘道:“你走后不久,天下大雨,我担心你过不了河,才起来往前面看看。”“娘还有病……”“所以我只站在前厅廊下看着外面,初时还以为你回来了,但竹林子里冒出两个人,这才发觉是一对母女找到这里来避雨,那姑娘一身湿衣服,冻得……”汤十郎道:“娘就把她母女引进来了?”汤大娘道:“那种情况下,能不管吗?”汤十郎道:“儿子多少有点担心。”汤大娘摇摇头,道:“我想天一放晴,她母女两人就会离去的。”汤十郎看看外面,外面的天色更加黑了。汤大娘也为儿子盛了一碗稀饭,汤十郎只喝了一半,他突然停住不喝了,道:“娘,门房里没有东西盖,她们一定会着凉的。”汤大娘怔了一下,道:“你不说我还忘了,十郎呀,这该怎么办呀?”汤十郎无奈地道:“咱们这儿一共才两条被子,一条铺的,另一条咱们要盖,雨天夜里凉,娘的身子……”汤大娘道:“要是没办法,咱们就只有省出一条给她母女二人盖了。”汤十郎拍着脑袋,道:“娘,我想去把下面的那三条被单暂时取来,让她母女两人盖,等过了今夜,她们走了以后,我再把被单拿去盖起来。”汤大娘一瞪眼,道:“可以吗?”汤十郎道:“我想可以的,只用一夜嘛。”汤大娘道:“也只有这样子了,你下去,上炷香,多叩个头,要祷告呀!”汤十郎把腰带紧了一下,抹抹嘴巴道:“娘,我这就下去了。”他匆匆地走了。汤十郎还拿着油灯,在地道口他才把灯燃上。那堵假墙被推开了,汤十郎举着灯缓缓地走下石梯,一股子阴寒之气袭来,不由令他一哆嗦。雨声夹杂着闷雷,带着一种奇异的恐怖,如果此人的胆子小,是不敢往地室中走下去的。汤十郎走下去了,他仍然先看看那一大堆人的骷髅,然后把油灯搁在地上,取过一根香燃上,汤十郎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他很小心地把覆盖在枯骨上面的被单子一条一条地拉起来,立刻就见到许多骷髅出现在眼前,有些好像直向汤十郎怒视。汤十郎一揖到地,又是念念有词,之后,还伏在地上叩了三个头。汤十郎刚刚往石梯上走,身后突然“哗啦”一声响。汤十郎立刻回头望,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但他心中明白,那绝不是错觉,太清晰了,汤十郎反而不走了,他左臂夹着三条被单,又走到那堆枯骨前面,只不过他什么也没发现。他以为,如果是一只老鼠什么的,那也足以叫他释怀,然而他很清楚,这个地室是石块铺的,石板铺的地面是不会有老鼠的。汤十郎再细看,仍然毫无发现,便缓缓地转身往石梯上走着。他在快接近地面的时候,又特别举着油灯往地室中再看一遍。走出地室,经过假墙,汤十郎急匆匆地把油灯放在一边,用力抖动着三条被单上的灰尘。汤大娘来此没多久,便命儿子买来三条被单,把那些枯骨覆盖在被单下面,快半年了,被单上面当然尽是积聚的灰尘。汤十郎把三条被单叠好,先回到他住的小厢房,这时汤大娘已躺在床上了。汤大娘见儿子走进来,便指指前面,道:“十郎呀,快送去吧,她们正用得着哩。”汤十郎点点头,道:“娘,我这就去,只是暂时借用一下吧,她们走了,我再拿回去。”他把油灯搁下,见外面大雨不停地下,便把脖子一缩,匆匆地往前面走去。汤十郎边走,边还不时用鼻子嗅着手上的被单,就怕被单上有怪味道。现在,他又站在门房的小门外面了,他伸手轻轻地叩着门,门又启开一条缝,又见那姑娘向外面探视。姑娘未开口,只把个大碗递出来。汤十郎接过碗,再把三条被单塞过去。那姑娘只是稍稍迟疑地看了汤十郎一眼,便伸手又.接过被单,然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她仍然连个“谢谢”都不说,但汤十郎依然不在意。只要姑娘把被单接过去,他就心满意足了,因为他再一次看清楚,这姑娘长得真美,如果说她似花一般的美丽,那一点也不为过,但这美貌中带点冷酷,那似乎也是另一种令男人颠倒的表现,汤十郎就觉得这姑娘够味道。他见门又掩上,一句话也不说,搓搓脸蛋便又转身往后面走去。汤十郎看看那个大碗,很干净,但看得出那不是用水洗过的。那是用舌头舔过的,“干”而净,汤十郎笑笑。他笑着,把碗往屋檐下方一送,便见一溜雨水冲入碗中,他把碗洗净,便返回小厢中去。推开门,汤大娘拥被在床上,道:“送去了?”“娘,送过去了。”“劈些干柴吧,过午多煮些稀饭,怪可怜的。”汤十郎道:“所幸买了米回来,要不,连咱们也要挨饿了。”他取过一把大刀,匆忙地劈了一堆干柴。这儿有的是木头,倒塌的梁柱,弄上一根就能烧上半个月了。汤大娘坐在床上,道:“十郎呀,休忘了你的玉佩还在当铺,你打算如何去赎它回来呀?”汤十郎道:“这事我清楚,娘又何必烦心呢?”汤大娘道:“娘能不烦心吗?那玉佩对你可是再重要不过了。”汤十郎笑笑,道:“就是重要,也总不能饿着肚子不吃东西吧!”汤大娘有点生气的样,子,道:“饿死不典当,屈死不告状,一月到期,去把玉佩赎回来。”汤十郎道:“是,娘。”空气有些沉闷,汤大娘又开口了:“前面那母女两人,你问过她们没有?”汤十郎道:“问什么?”汤大娘道:“她们姓什么呀,从哪儿来,要去什么地方,这些你都没问?”汤十郎摇头一笑,道:“没有。”汤大娘道:“也真是的,下次送东西去,要问问,这也是礼貌。”汤十郎的大眼一瞪,觉得怪委曲的。又见那几只乌鸦聒噪着落在二道院的楼檐上,院子里的梅花树上也落了两三只。汤十郎拉开小厢门,伸头先往院子里看了一下,便把两碗稀饭端起来。“娘,天快黑了,我送稀饭去了。”“顺便问一问她们贵姓,要去什么地方。”汤十郎道:“娘,我认为咱们又不图回报,问不问也没什么关系嘛。”汤大娘道:“礼貌呀,问问没什么。”汤十郎端着稀饭走了,他走过两院回廊,绕过前大厅,穿过满院杂草,走到门楼下,他站在门房的小边门,低声道:“姑娘,天快黑了,喝点稀饭吧。”于是,小门拉开一尺宽,又见那姑娘伸出手来,她不看汤十郎,却很快地把两碗稀饭接过去。门外面的汤十郎,习惯地搓了一下面颊,他正要开口问姑娘贵姓,却不料小门“砰”地一声又关起来了。汤十郎干干一笑,他明白这笑容一定很不好看,因为他也觉得笑得不是时候,更笑得好不自然。但他还是开口,道:“姑娘,喝完了就把碗放着,等一等我再来拿回去。”屋里没回应,汤十郎只好往后院走,而且走的脚步声很大。他是故意发出声音来的,因为他要门房里住的母女两人也听得到。汤十郎很奇怪,他觉得这一对母女十分怪异。越是这样怪,汤十郎便越好奇,他又看清楚这姑娘了,这姑娘美得就像大院中早已盛开的梅花,冷傲中带着无比娇艳,美丽中又有几分尊贵,她是个令人不敢高攀的姑娘。往后院走着,汤十郎也发现大雨渐渐地小了,便在这时候,斜刺里一只黄鼠狼从草丛中跃出来,汤十郎面有喜色,只见他衣袖猛抖,一点寒芒激射而出。“啾!”黄鼠狼只叫了一声,便软巴巴地倒在草丛中不动了。汤十郎跑上去,伸手抓起黄鼠狼,真准,只见一只锋利无比的大半尺长三棱利箭,已贯穿黄鼠狼的脖子,鲜血正一滴滴地往地上流。汤十郎急步往后面走去。“娘!娘!”小厢中传来汤大娘的声音,道:“十郎,你问了他们吗?他们往什么地方去?”汤十郎推开门,举起手中的黄鼠狼,道:“娘,你看,我弄了一只黄鼠狼子,剥了皮足可以熬上一锅嫩肉吃。”汤大娘只看了一下,便又问:“前面的……”汤十郎道:“人家门关上了,我没有问。”汤大娘道:“你这孩子……”汤十郎却不以为然。他取出一把尖刀,将黄鼠狼剥皮去内脏,又剁成块,和上香料下锅便煮起来了。汤大娘本来在床上躺着,闻到肉香,她坐起来了。汤十郎道:“真香!”汤大娘道:“熬熟了送上一碗前面去,可要问一问她们贵姓……”汤十郎道:“碗没有了,我用盘子送上一些吧。”黄鼠狼肉和兔肉是差不多的,如果火候够,那是相当可口的。汤十郎烹调得也算差强人意了,他吃了一块点着头道:“娘,可以吃了。”汤大娘道:“先弄上一盘送过去吧,等你把碗拿回来了,咱们再吃。”汤十郎果然盛了一盘子,他还把肉汤也舀了许多,便双手端着往前走去。越过回廊,汤十郎走到大院中,他还高兴地叫着:“姑娘,姑娘,开门啦!”门楼下的小门拉开半尺宽,姑娘把两只大碗递出外面。那姑娘仍然不开口,好像就要把门关上了。汤十郎一手接碗,一手又把一盘热腾腾的肉递进去,笑笑道:“姑娘,这是我捉到的黄鼠狼肉,你们也尝尝,肉是很嫩的。”门内,姑娘似乎迟疑一下,但还是把一盘黄鼠狼肉接过去了。汤十郎很高兴,他再一次习惯地把面颊搓揉几下,冲着关起来的门笑笑。这一回,他自觉笑得自然多了,但当他刚刚走下台阶,却立刻又转过身来。他还未开口问这一对母女的姓名、何方人氏。就在他又站到门外伸手想去拍门的时候,他又把伸出的手缩回来了。汤十郎心想,如果姑娘不理他,那多没面子。再一次笑笑,汤十郎回身便走,而且又是以沉重的足音离去。虽然,他仍然未问出这对母女的来历,但汤十郎相信他总会有机会问出来的。他拿着两只大碗又回到小厢中去,汤大娘立刻问道:“十郎,她们姓什么?”汤十郎道:“娘,我没有问。”他把黄鼠狼肉盛入碗里,端给汤大娘道:“娘,吃吧,管他们姓甚么的,天不落雨,她们就走了,咱们又何必问呢?”汤大娘接过碗,吃了一口,点头道:“真香,也没有腥味呢,真馋人啊。”汤十郎道:“娘就多吃一些吧。”然而,汤大娘却突然不吃了。她放下碗,对汤十郎道:“快,你盛上一大碗送下去,也多时未用牲畜祭祭了,快去。”汤十郎不反对,他点点头。汤十郎端了一盘黄鼠狼肉,举着油灯又下了地室,他把灯放在石梯上,煮熟的肉搁在那堆枯骨前方,顺手抽出一根香燃上,毕恭毕敬地上香行礼。他口中念念有词,只不知他叨念的是什么。便在这时候,那堆枯骨中发出“咯咯”声,汤十郎一瞪眼,直不愣地看过去,没有移动,但他确实听到“咯咯”声。“各位叔叔伯伯大爷、兄弟阿姨什么的,我叫汤十郎,汤百里的儿子,都是一家人,别吓我……”他的声音很低沉,却又带着一丝怯意。任何人到了这时候,都会害怕,汤十郎敢于每天下来,且与娘亲住在这里,那是因为这些死人中有他的父亲汤百里。“咯咯咯,轰……”这声音很沉闷,好像隔了几堵墙,汤十郎慌忙走近那堆枯骨另一边查看,因为他也自恃胆子大。这光景若换了别人,早被这声音吓跑了。汤十郎没有跑,反而往发声的地方找,只不过他失望了,因为什么也未找到,甚至那声音再也没有发出了。枯骨依然,阴气仍重,汤十郎看了一阵子便端起地上的供肉缓缓往上面走着。他还回过头往下看,那堆枯骨上面,头壳的眼孔好像都在瞪着他。汤十郎道:“那对母女走后,我马上把各位的被单再拿回来,实在对不起。”汤十郎匆匆走回小厢室,床上的汤大娘道:“供好了吗?”汤十郎道:“重新上香拜过了。”汤大娘干咳几声,道:“十郎呀,你要尽快把那块玉佩赎回来,不然,娘总是放不下心的。”“娘,别操心了,过不多久,我会去赎的了。”“那玉佩十分重要,而且……”汤十郎张口吹息了油灯,道:“娘,早早睡吧,明天不下雨,我去顺天府城碰碰运气。”汤大娘叹口气,道:“一个钱能逼死英雄汉,20两银子,这在当年又算得了什么,便200两银子也用不到你去把玉佩当掉。”汤十郎不接口了,他明白,他若接口,他娘的话就更多了。汤十郎不开口,但心中在想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刚才他明明听见有声音,那声音是怎样发生的?他实在想不通,于是他翻来覆去地没睡着。就在汤十郎刚要睡着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汤十郎挺身坐起来,只见汤大娘也迎面而坐,“至少在一里外。”汤大娘说。汤十郎点头,道:“娘,我去瞧瞧。”汤大娘道:“多加小心,记住,不可轻易露面。”汤十郎动作真快,他的腰带尚未结好人已越过两丈高的围墙,跃在七丈外了。汤十郎动作稍停,他听出那声音在西方。西方是往顺天府去的方向,汤十郎心想,五里地就是那条小河,难道这么快已经有人把桥再搭好了?他看看天空,乌云飘如飞,只不过雨似乎停了。汤十郎拔腿往发出声音的地方奔去,果然一里不到,只见两条人影追逐。汤十郎大感奇怪,这两人是干什么的?灰暗的远方,那条小河洪水滚滚,只见前面被追的人奔到河边,竟然毫不迟疑地纵身跃人河中。那后面追的人就在河边只看了一下,再回过头来,立刻拔身往大片竹林中跃去。这人的身材不高,手上明晃晃的一把刀,汤十郎远远地便看到了。但当这条人影往竹林中投进去的时候,汤十郎大吃一惊,因为竹林后面不远处,便是左家废园。汤十郎立刻斜刺里扑过去了。他的身法十分快,但当他快要追到那个大广场的时候,竟然没有追上那人。他甚至也未看清那人是男是女,往什么地方去了。汤十郎心中暗暗吃惊,如果这人是仇家,实在可怕。他一跃进入废园,先是奔到小厢房。小厢房中传来汤大娘声音:“十郎吗?”“娘,是我。”“刚才是刀声?”“是的,娘。”“可知是什么人物?”“没看清楚,因为一个人投入河中遁走了。”“那另一个人呢?”汤十郎道:“另一个穿进竹林就不见了。”汤大娘道:“快,去前面看看那一对母女,或许他们出了问题。”汤十郎道:“娘,你要小心点。”汤大娘道:“快去看看吧!”汤十郎回身便走,走得比回来的时候还快。现在,他站在门楼下面了。“姑娘。”门未开,但里面传来一阵咳声,想是那老妇人已经醒过来了。“姑娘,请开门。”“呀”地一声,门被拉开半尺宽,只见姑娘露出一对美而慑人的大眼睛,顺势把个盘子递出来。汤十郎接过盘子一笑,道:“姑娘,外面好像有坏人,门要关牢呀!”姑娘不开口,甚至头也未点一下。汤十郎怀疑,她是不是个哑巴?就是哑巴,也会点头吧。姑娘没反应,汤十郎有些尴尬的样子,又道:“我回去了,有事你叫一声,我立刻过来。”姑娘仍然看着他,就好像嫌他多事似的。汤十郎也自觉多事,他再尴尬地一笑。当他走下台阶的时候,他指指天空,又道:“姑娘,雨停啦!”“砰!”门关上了,震得汤十郎一愣。汤十郎又回到小厢屋,他刚把房门关上,汤大娘又问道:“刀声?”汤十郎道:“是的,娘,距离河边不远处,两个人对杀,但我还未赶到,其中一人跃入河中遁了。”汤大娘道:“那个人一定受了伤。”汤十郎道:“那个跳人河中的人也一定是水中高手。”他顿了一下,又道:“河水高涨,浪涛滚滚而下,这人如果水中的功夫平常,是不敢贸然跃入水中的。”汤大娘道:“那另外一个人呢?”汤十郎道:“跃人竹林之后,很快就不见了。”汤大娘怔怔地道:“你没有追上那人?”汤十郎道:“这个人太机警了,他好像发现我了。”半晌,汤大娘未有再开口了。汤十郎也没有,因为他在想着前院门房里面的姑娘:她是不是个哑巴?汤大娘缓缓地平躺下去了。她低低地道:“十郎呀,以后你要多加小心了。”汤十郎道:“娘的意思是……”汤大娘道:“小心无大差,也许真的被咱们等到了,也说不定。”汤十郎道:“娘,睡吧,明日一早我赶进城去,再给娘多买几斤蛋。”汤大娘道:“你去吧,最好能把你的玉佩赎回来。”汤十郎道:“前院门楼下住的母女两人,我会送些吃的过去。”汤大娘道:“不用你去,我去,你是男人,人家姑娘不好同你开口说话,我们女人就方便多了。”汤十郎道:“娘,我怀疑那姑娘是个哑巴。”汤大娘道:“不会两个人都哑巴吧?”汤十郎不开口了。他又陷入沉思,那姑娘,她真的金口难开呀。一大早,汤十郎便匆匆地出门了,他仍然绕道出了竹林。绕道是不会经过大院前门的门楼下的,因为左家废园的大门上贴有封条,但他的心中可在想着那母女两人。汤十郎看看天空,虽然没有下雨,但天空中仍然是乌云密布。汤十郎心中祈盼着,天公别放晴,最好是再下上十天半月的雨。他有这种想法,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其实他只不过心中有了那姑娘的影子罢了。没多久,汤十郎便到了小河边,只见有五个粗汉光赤着身子在河中搭桥,河水滚滚,这几个粗汉却依然顶住浪涛用粗绳子揽在重叠的木板上。有个大汉看见汤十郎走来,立刻大叫:“年轻人,要过河来帮忙。”汤十郎踩着木板走过去,那粗汉叱道:“脱衣裳吧,你不怕掉下去?”汤十郎笑笑,道:“我帮你们稳住这一头,你们快用绳子拴。”他双手抓住木板一端,两个粗汉便在他的下面把木板往桥支架上安放。只不过桥的支架有些偏,三个粗汉也移不动。汤十郎道:“支架歪了。”一个粗汉叱道:“当然是支架歪了,还用你说!”汤十郎一笑,道:“容我站上去踩几下。”他站到短的一端,左腿只那么一弓间,那支架便被他踩得往上游方向一偏。这光景,几个粗汉吃一惊,五个人十只眼,看着汤十郎踩着搭好的木板,飘逸地过河而去。汤十郎连回头也未曾,他急着要进城。汤十郎这一个多月未曾赚银子了,那是因为他娘生病的关系,如今汤大娘身子好多了,汤十郎就得赚银子,尤其要赚足20两银子,把他的玉佩赎回来。汤十郎赚银子的方法很特别,这真是360行之外也难找到的赚银子方法。汤十郎会鸟叫,他也教人学鸟叫,因为顺天府这地方的闲人多,玩鸟的人更多。汤十郎会鸟叫,似乎已经小有名气了,因为当他在周家茶馆门口刚站定,便闻得有人高呼:“嗨,会鸟语的人来了。”随之,便见七八个汉子,手撩衣摆,提着鸟笼把汤十郎围起来了。汤十郎伸手搓搓面颊,十分歉然地笑笑,道:“各位,今天我不表演鸟语,如果有人想学鸟语,我传授,只不过……”围的人立刻愉快地一齐叫起来了。“好啊,正是大伙心里想的。”“快呀,你教我们学鸟语。”“哈,能同鸟说话,逗起来才过瘾。”“传言从前有个人叫公冶长,那人会鸟语,兄弟呀,你叫什么名字?”汤十郎见这些人七嘴八舌地问,他笑笑,道:“我叫汤十郎。”“汤十郎公冶长,公冶长汤十郎,音调差不多怪顺口,可惜不是一个人。”汤十郎笑笑道:“人虽不是一个,但鸟语却也差不多,各位想学吗?”众人大叫:“当然想学。”汤十郎接过一个画眉鸟笼子,他举得高高地道:“各位请看,我同笼中的画眉说两句。”他果然对准鸟笼撮唇叫起来了。汤十郎的鸟叫声听起来比真的鸟叫声还悦耳。他只叫了四五声,笼中的画眉鸟已对汤十郎一连叫了十几声,好像在比赛谁的叫声美。四周的人群本来是闹哄哄,如今变得鸦雀无声,不少人还啧喷称奇。有人会同鸟说话,这事当然奇。汤十郎又对笼中的画眉鸟叫了七八声,画眉鸟比他叫得更加凶,光景好像在吵架似的。汤十郎对众人道:“你们大伙看清楚了,我叫它头往左偏,它就不会往右歪,我叫它跳下横杠,它一定会马上落下来。”他伸出手指头,撮唇叫了两声,便在叫声里,他手指往左拨,果然,笼中的画眉鸟朝左,然后他把手掌往下拍,笼中的画眉鸟真的落下笼中横杠来了。汤十郎哈哈笑,他把鸟笼又交回给那人的手上了。立刻,所有的人快要跳起来了。为什么跳起来?当然是高兴得跳起来。刹时间,便有几个汉子对汤十郎道:“真是绝活,快教我们呀!”汤十郎再一次地揉了一下自己的面颊,笑笑道:“各位想学鸟语,我自会传授,只不过在下不能饿着肚子教各位,而且我每天只教一人一鸟对话,而且……”立刻有人应声,道:“我先来,汤十郎,你说个价码,你打算收取多少费用呀?”汤十郎道:“教一人我收一两银子,如何?嫌贵的可以不必找我学鸟语。”他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一阵哄堂笑。又见那人笑道:“太便宜了,我看没有一人不想学的。汤十郎,你忙吧。”汤十郎立刻觉得自己太少要了,这些玩鸟的人,都是有钱人没事干,提着鸟笼子闲扯谈的,他们没有一个没有钱,便每人要十两银子也不为过。但汤十郎话已出口,无法再改,便笑笑道:“一天一两银子,想再进一步指挥鸟的动作,那得要学上两个月之久方有成效。”立刻有人沉声道:“如此说来,想指挥鸟动作,岂不要60两银子?你好诈。”汤十郎笑道:“各位,你们会错我的意思了,学鸟语,我只收一两银子,想指挥鸟,那就看学的人是否领悟到我教的诀窍,初时我只收二两银子,如果学的人不能领悟,我一个蹦子也不要了。”他顿了一下,又道:“如果学会了,银子随意给,一两也不少,十两不为多,各位觉得如何?”立刻有人笑了。“这还差不多。”“我先学,先交给你银子三两。”汤十郎道:“我看各位只有三种鸟,画眉、八哥、百灵鸟,我便今天先传授有画眉鸟的人,明天是八哥,后天再教百灵鸟,各位觉得如何?”这时候又有几个玩鸟的提着鸟笼子围上来了,就见那些提画眉鸟笼的人一齐拥到了汤十郎身边,汤十郎数一数就有五个之多。他心中暗自高兴,想不到自己会用这样的方法赚银子,太愉快了。于是,他把手一摊,笑笑道:“各位,请恕在下贪财了。”果然,五个汉子取银子,每人三两,算一算这就是15两之多。汤十郎不进茶馆了。他把手一挥,道:“走吧,河边柳林下,那儿风景佳,我教你们学鸟语。”他大步往前行,身后面跟了一大群人。汤十郎心想:“来就来吧,人多了也为我作宣传。”只不过他回头再看,大人小孩跟来六七十人之多,他变成大人物了。汤十郎并不想变成大人物,他只是想弄点生活费。汤十郎当然不怕挨饿,如果他想找上任何一家银号钱庄,他一定轻易得手。只不过汤十郎不肯那么做。然而,汤十郎又怎么去弄银子?他既不会写漂亮的字,又不会画一手好画卖钱,于是……于是他改变招式,他教人学鸟语。如果有人相信汤十郎会鸟语,这个人准是个大傻瓜。江湖上的傻瓜真不少,而那些傻瓜永远也不承认自己是傻瓜。跟在汤十郎身后的人,都以为自己聪明,没有一个承认自己是傻瓜。汤十郎口袋里装着15两银子,他心中可在笑。娘不叫他在江湖上胡来,这件事应该不是胡来。他想着:“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自己还得教这些人吹口哨呀。”吹口哨并非是鸟语,只不过汤十郎最会口哨,他从小就住在大山里。现在,他把这些人带到河边的柳树下了。他真像个教书匠,大马金刀地站在众人面前道:“各位,坐下,坐下。”众人立刻在他的前面依序地坐下了。汤十郎伸手取过一只鸟笼,他举得高高的,道:“画眉属阴,叫出来的声音便也带着柔,各位请细心地观看,我同这只画眉鸟儿交谈几句你们听一听。”众人瞪大眼,看得当然仔细。只见汤十郎对着那只画眉鸟撮唇几声叫:“啾啾啾,啾啾啾……”真奇怪,那画眉鸟果然也同样地叫起来。大伙一看可乐了,汤十郎更乐,只不过他乐在心里。他心中也在想,你们这些有银子的玩鸟,我汤十郎就要耍你们,大家笑哈哈。他与那画眉鸟对着互叫几句之后,他又把鸟笼举得高高地道:“你们再看,我叫这鸟儿往东倒。”说着,他学鸟叫,右手指头在往东拨弄着,噢,果然那鸟儿的身子往东歪。汤十郎大叫一声,道:“倒也!”真奇妙,画眉鸟立刻站不住,尖声叫着倒下去。汤十郎再叫:“起来吧!”紧接着一声鸟叫,那画眉便一跳又落在横木上了。立刻,看的人叫起妙来了。汤十郎道:“今天我只教五个朋友学画眉鸟叫,五位朋友出过银子的,来来来,站在河边学我吹口哨。”五个人各自提着鸟笼,分别站在汤十郎两边,那汤十郎道:“第一声要稍稍平稳,第二声尖圆,第三声要柔和。要不断地叫,直到笼子里的鸟儿附和你的声音。”于是,他先叫一声,五个汉子也模仿着学一声。汤十郎还煞有介事地对每一个人的声音加以纠正。虽然反来覆去的才三声,却也教了一个多时辰。这时候别说是人,便鸟儿也饿了。人饿了没关系,鸟饿了会叫的……五个人一看鸟儿叫,高兴得不得了,汤十郎道:“各位,回去以后多练习,先是拿着小米在笼边叫,多叫十几次,然后再喂食,久了,鸟儿便听懂你叫的是什么意思了,不相信回去一试便知。”他说的有道理,大伙直点头。汤十郎再道:“各位,明日我教八哥叫声,有八哥的人明日在此等我,至于银子,我不计较。”于是,汤十郎走了。他身后面未听人说话,倒是学鸟叫的声音,直到他转到渡口,还听得见。汤十郎哈哈笑了。汤十郎只笑了几声便不笑了,因为他忽然想起左家废园里住的母女两人。尤其是那姑娘,她真的是哑巴吗?汤十郎一边想着,便又看看天空。为什么不下雨了,浮云也变得稀薄了。汤十郎真心的想下雨,如果下雨,那母女两人也许会多在左家废园里住几天,如果雨不下了,她们母女两人也许就离开了。汤十郎想到这儿,便立刻转往顺天府城,他要去买些好吃的,因为那母女两人需要,他娘也需要。他也想到,总得叫那位姑娘开口说话,今天,汤大娘已同她母女两人交谈些什么了。汤十郎有了银子,而且赚得很轻松。他也打算三天之后去顺天当铺,把玉佩赎回来,也免得他老娘不高兴。汤十郎买了许多吃的,有米有面,卤肉鸡蛋,另外还添置一床棉被。如果那母女走了,这棉被就自己用吧。汤十郎兴匆匆往东走,过了河没多久,忽然发现路边有人支起个大草棚,噢,野店开张了。他往草棚内看一眼,只见两个中年人正在忙着摆设一切应用的东西,今天未开张,装修内部吧。汤十郎当然不会走进去。他已经把一应东西办妥了。只不过当他看到店中两人的模样,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因为那两个中年人的个头太大了,面上都是大胡子,两人的那一双大眼睛带邪气,开店不像,当山大王差不多。汤十郎大步往前走,他忽然回过头去瞧,因为他快要进入那片竹林子里了。此刻,过午不过一个多时辰,汤十郎又绕到左家废园的后围墙,他再四下里一阵张望,这才兴匆匆地越过墙,来到那转角处的小厢房。“娘,我回来了。”“十郎吗?你可回来了。”汤十郎放下一应东西,道:“有事?”汤大娘道:“快去前面瞧瞧,姑娘的娘生病了。”汤十郎喜忧参半,喜的是那母女两人一时间不会离开了;忧的是姑娘她娘生病了。汤十郎道:“娘,你去过?”汤大娘道:“你走没多久,我便去看她母女了,姑娘指着她的娘,直落泪。”汤十郎道:“姑娘没说话?”汤大娘道:“还说什么话?我一看床上躺的人,便知道她娘生病了。”她一顿,又道:“我对那姑娘说,等你回来去抓药,姑娘只是点点头。”汤十郎道:“八成是冻出病来了,我去瞧瞧。”汤大娘看到一床棉被,便对汤十郎道:“把棉被拿去,她们用得着。”汤十郎挟了棉被往前走,他的心中在嘀咕,真巧,偏就是她娘生病了。汤十郎匆匆地走到门楼下面小屋外,他轻叩门,小声细气地道:“姑娘。”门开了一尺宽,那姑娘歪着头望出来。汤十郎一见,话也忘了说,便把棉被塞过去,道:“拿去,你们用得着。”姑娘抬眼看看汤十郎,伸出嫩白细手接过棉被,她正要关紧门,汤十郎立刻问道:“伯母病了?”姑娘眼皮一垂,好像十分伤心的样子。汤十郎忙又道:“姑娘,你别难过,等我把吃的送过来,我去城里找大夫抓药。”姑娘眨动美眸,再看看汤十郎,也再一次地点点头。她怎么不开口呀?汤十郎真想问:“你为何不开口?”但他真怕姑娘是哑巴,那会伤人自尊心的。于是,房门又关上了。于是,汤十郎急忙又回到小厢房。他忙着洗米煮鸡蛋,又把卤肉切了一盘。汤大娘道:“十郎,你那20两银子花一半了吧,别忘了,满一月快把玉佩赎回来。”汤十郎满满为他娘装了一碗饭,又剥了两个鸡蛋,外加卤羊肉十几片,笑道:“娘,你吃。”汤大娘接过碗,又道:“那玉佩……”汤十郎道:“娘,三五天之后,我就把玉佩赎回来了,你放心啦。”汤大娘道:“哪儿来的银子?”汤十郎道:“我凭本事赚的呀。”汤大娘一瞪眼,道:“你显露什么功夫了?”汤十郎笑笑道:“我学鸟叫,哈哈……”他想到得意之事,忍不住哈哈笑了。汤大娘似也想笑,道:“口技?我知道你在山中很会学鸟叫声,有时候我也会被你的口技骗过。”她想了一下,又道:“凭口技只能赚小钱,你又怎能马上赎回玉佩?”汤十郎道:“娘,虽是口技,但我却说是鸟语,我教那些吃饭没事干、到处玩鸟的人学鸟语。”汤大娘不以为然地道:“骗人。”汤十郎道:“总得叫他们相信呀。”汤大娘道:“你是怎么叫那些玩鸟的人相信?”汤十郎又得意地道:“我先冲笼中鸟叫着,哈,等叫了几声之后,我拨弄鸟儿。娘,我以‘气功指’弄得鸟儿东歪西歪,博得他们深信不疑。”不料汤大娘面色变了,她沉声道:“你怎可露那手绝招?若是被敌人发现,那还得了。”汤十郎道:“娘,咱们不是等仇家找上来的吗?咱们不能永远住在这儿吧。”汤大娘叹了一口气:“能陪你爹的尸骨在此,娘死无遗憾。”她在拭泪了。汤十郎忙上前道:“娘,你别再伤心了,悲伤只会伤身子,咱们活着的人,无法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但却也可以为死去的找回些什么。娘,你放心,儿有分寸。”汤大娘挥挥手,道:“去吧,将吃的快送去前面。”汤十郎早就准备好了,他一手端着饭,一手拿着鸡蛋,加了两块卤肉便往前面走。汤十郎刚出小门,又回过头来对她娘道:“娘,我看如果姑娘她娘病得重,我得上城里替她抓药去。”汤大娘道:“吃了东西你再去吧。”汤十郎急急往前面走,不多久便又站在门楼下面了。他无法拍门,开口道:“姑娘。”“呀”地一声门开了,门开了一半,那姑娘见是吃的东西,便伸出手来接。汤十郎道:“姑娘,稀饭很烫手,容我送进去,再看看你娘的病,我好进城去抓药。”姑娘看看汤十郎,只是一顿间,便把门拉开了。汤十郎心中十分高兴,急忙把吃的送进去,他看到木床上躺着那妇人,面皮黄黄的,眼睛睁得大,棉被包得紧,口中还直喘气。汤十郎把吃的放在桌面上,他低声细气地对床上的妇人道:“伯母,你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那妇人看了汤十郎一眼,她喘着气道:“老身……只是受了风寒……都是……遇上……你这好心的年轻人,我们……我们谢……”汤十郎淡淡地道:“伯母,这是小事,你别放心上,我这就进城给伯母抓药去。”老妇人想起身,但被汤十郎按住,道:“你别起来,听起来,你们也是外乡人,帮些小忙也是应该的。”他看看一边站的姑娘,又道:“姑娘,稀饭趁热给你娘吃,有蛋有肉,不够我还有。”姑娘只是木然地点点头,她仍然未开口。她为什么连一声谢谢也不说?汤十郎以为这姑娘是个哑巴。她这么美,这么俏,为什么偏是个哑巴?汤十郎带着一些惆怅,低头就出去了,他几乎出掌拍打在自己的头上。急忙地,汤十郎又回到后厢房,他娘正在吃卤肉,见十郎进来,她问:“可知是什么病?”汤十郎道:“那妇人说是受了风寒。”汤大娘道:“小病不医变大病,不可耽误,你吃过东西快进城吧。”汤十郎不吃东西,他对汤大娘道:“娘,我这就进城去,我到城里吃东西。”他只稍加收拾,便往外面走去。汤大娘道:“早去早回,只怕你再赶回来,天就黑了,还得下去上香呀。”“知道了,娘,我很快回来的。”汤十郎又走了。他绕道出了竹林,转往府城的大路上,他抬头看天色,三天未见的太阳,半露面的搁在山头上,于是,汤十郎便加快脚步往前走。远处已看到小河了,汤十郎已到了那个大草棚,他歪着头只一看,嗬,两个大汉正各端着大碗在吃东西呢。汤十郎刚走过大草棚,一个大汉奔出来道:“喂,朋友,等等。”汤十郎回头道:“你叫我?”大汉咧开毛嘴一笑,道:“这里只有你一位呀。”汤十郎道:“有什么事吗?”大汉走近汤十郎,他上下看看,笑道:“朋友,该吃饭的时候了,你不打个尖再走?”汤十郎道:“我过河到府城去吃。”大汉吃吃笑,道:“朋友,咱们这野铺子今天才刚刚开张,而你朋友又是头一个经过,进去吧,吃饱了你随意丢两个,多给是你的面子,少给咱们也喜欢,图的就是个吉利,你朋友进去吧。”汤十郎道:“你这儿会有什么吃的?”大汉笑道:“当然端不出满汉全席来,只不过现成的小件也不少,荤素两全,要荤的,酱牛肉、牛舌牛肚牛盘肠,另加猪心猪肺猪耳朵、鸡鸭零碎样样有,卤鸡脚、鸭翅膀,腌脆肠、卤蛋一大盘。现炒的也行,炒辣的有肉丁,三丝全新鲜,至于素的可更齐全,粉皮拌黄瓜、水煮花生仁、豆子豆腐酱疙瘩、葱白大蒜甜面酱、烙饼、米饭你自己选,只不过,今天未包小笼包……”他老兄一口气背了个齐全,“咯”地一声,汤十郎咽了一大口唾沫。他迟迟地道:“我有事要赶路,家中有人在生病,这么办,你们今天刚开张,不能扫了你们的兴,你替我来三张烙饼,包上半斤酱肉片,大葱面酱多多放,我一边吃一边往城里赶,你看怎么样?”大汉吃吃一笑,道:“行,我这就给你烙大饼。”汤十郎随那大汉走进大茅棚,只见两张桌子空无一人,他奇怪,为什么野店开在这小路边?再看店中,一边是个小睡房,没有门,从外面就看见里面有一张光板床。那灶房在二门口,是个小草棚,这儿真简单。就在汤十郎四下观看中,只见另一大汉走过来了。大汉的手上拿着三个卷好肉的烙饼,笑呵呵地交在汤十郎的手中,道:“你要的夹肉烙饼,朋友,只要你认为够水准,下回多多来照顾。”汤十郎接过一看,哟!肉夹得真不少。“多少银子?”“你是头一位客人,我们只要喜钱。”汤十郎自怀中摸出半两银子递过去,道:“啦,半两够不够?”大汉双目一亮,道:“咱们收下了,朋友,你好走。”汤十郎回身走出店门外,一路啃吃着往府城中走去。汤十郎只刚走出大草棚野店,就见那大汉把一块半两重银子摊在手掌上吃吃笑。他笑得实在不好看,胡子翘上老半天,另一大汉走上前,道:“这小子给多少?”“半两。”“我操他娘,才半两。”大汉忽然一咬牙,道:“咱们这是干什么的?”另一大汉伸手接过那块银子,他用两个指头搓银子,好像搓面似的,银子变了形,他露了一手金刚指。“哥,可惜的是这小子不是正点子。”“兄弟,咱们等,不是有消息了?”“哥,老爷子的消息应该可靠。”“要不然,老爷子就不会派出人马来。”两人只这么一对话,便又相继伸头朝外看。没多久,他们便把门关上了。门里面传来粗声,道:“大哥呀,我今夜晚些时再回来,你先睡吧。”另一粗声道:“兄弟,咱们这是办正事,你何不压压火呀,我看……”“不会那么快,我以为也不会太顺利,哥,至少今夜不会有事情。”“也真是的,你就是离不开那个骚女人,她真把我兄弟征服到她那石榴裙下了。”立刻问,大茅棚中传出哈哈大笑声。汤十郎走入顺天府城,习惯地走在东门大街上,店铺子已经在屋檐下把纱灯挂上了,便在这时,他走入一家小药铺,也真巧,这药铺的二门后正有一个中年汉子对着一只鸟笼叫呢。汤十郎认识那人,早上跟他在城外柳林学鸟叫的人,他心中不由发笑。有个伙计迎上来了,他当然不认识汤十郎,问道:“少爷,你找谁?”汤十郎道:“找大夫。”他故意提高声道,为的是要二门那学鸟叫的人听到。那人果然听到了,他转头来看见汤十郎。“怎么,是你呀。”汤十郎走过去,道:“你真下功夫呀。”那人吃吃一笑,道:“还不是你教的。”汤十郎再微笑,他走到鸟笼下,抬头对着笼中的画眉撮唇学了一段鸟叫声。真好听,药铺的另外三人也笑了。有个伙计直夸奖:“比真鸟叫的还好听。”果然,画眉鸟也叫起来了。鸟叫、人叫,两下里对上了。药铺的人忙问道:“你们在叫什么呀?”汤十郎道:“嗨!画眉鸟要生气了。”那人忙问:“它生气?”汤十郎道:“它当然生气,它说你对着它叫了一天,它实在很累,要休息,偏是你聒噪它。”那人哈哈笑道:“难怪它有时把头往翅膀下钻,原来是累了。”汤十郎道:“你这是对它疲劳轰炸,它骂你。”“骂我什么?”“它……算了,不说的好。”他对伙计道:“大夫呢?”伙计指着玩鸟的人,道:“天边眼前,你同大夫说了半天话了。”汤十郎哈哈一声笑,道:“是在下有眼无珠,失礼。”那人笑道:“你来抓药?”汤十郎道:“一位伯母受了风寒。”大夫又问:“发烧没有?”汤十郎道:“好像没有,只是咳得厉害。”大夫道:“两服药管叫好,不过……”他指指鸟笼道:“你说这鸟儿骂我?”汤十郎道:“何必同扁毛畜生一般见识。”大夫道:“你学学它的叫,骂我什么?”汤十郎撮唇学鸟叫,然后对大夫道:“它的叫声像什么?吃……它是说,‘别吵我,死家伙’……”大夫皱皱眉,道:“嗯,还真像。”他取过笔来开药单,然后对汤十郎道:“不要银子,回去煎两遍,两三天就好了。”汤十郎道:“大夫,鸟也要休息,布幔拉下,小心猫儿惊吓着它。”大夫点点头,道:“年轻人,明天河边见了。”汤十郎点点头,道:“是,明天河边柳林见。”于是,他提着一包药走了。汤十郎急急地往城外走,他原是打算再买些东西的,但他见天色已晚,便想买也改在明天。明天他还要来城外柳林教人学鸟语,那也是他唯一赚银子的本事。他已打算过了,专教人学鸟语三天,三天之后他就去把玉佩赎回来。汤十郎一面走,一面愉快地想着,天黑了,天空中的云儿移动得快,朵朵乌云镶银边,因为这夜月儿圆。汤十郎又过了那条桥,他正自往左家废园方向走着,突然间,附近林子里一条人影如飞……汤十郎心中奇怪,但他也想到有一天夜晚下大雨,自己往林中一座两间大屋子檐下躲过雨。那一次还有人追过他,只不过那人追得快,但汤十郎比那人跑得更快。那一次汤十郎非跑不可,因为他不但听到屋子里的怪声,也看到一幅另人发昏的怪现象,两个女人相互抱着,动作比男人的还吓人。汤十郎本来急着回左家废园的,如今他既然发现一条人影往林中奔去,便立刻改变主意了。他先是看看手上的药,他把药缚在腰带上,立刻往林中跟踪过去,他要看看这人是干什么的。汤十郎第二次往那屋子走,屋前的小广场上,仍然是鸡鸭群一堆。汤十郎这时候才想到一件事,那就是:这些鸡鸭为什么不赶入鸡笼里,难道不怕黄鼠狼?他就快到屋子正面了,忽然间,从屋子里传来几声大笑,倒吓了汤十郎一跳。上一回屋子里是两个女子,今夜怎会是男人声?奇怪的事情总是会吸引人的。汤十郎最具好奇心,他蹑手蹑足地往门的左面走,左面是个大窗子。汤十郎屏气仔细听,不由更吃一惊。只听里面有个女子声传来。“狄老二,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怎么说?”“出任务呀,你还不压压火。”“哈……我是色胆包天呢。”另一女子开口了:“狄老二,你哥比你老实多了。”姓狄的道:“总得有人守住店房吧?”外面,汤十郎怔怔地想,这男人的声音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他们原来是一伙的。于是他很想看看里面那男人。便在这时候,屋内传来淫笑声,一个女子吃吃笑道:“狄老二,我们也是刚来不久,前夜碰上个女子真厉害,白玉儿差一点失手,她逃得快,跳进河里然后再绕回来,带的几斤酒,被她喝了一大半,呶,就这些了。”姓狄的沉声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便是七尾狐也打她不过吗?”便又闻得另一女子道:“别提了,那女子年岁不大,刀法却十分辛辣,刀刃子尽往我的脸上割,弄得我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气死我了。”男的嘿嘿笑道:“以后再遇上,你就把她往我们那儿引,我兄弟自有办法收拾她。”他似是顿了一下,又道:“你们以为,那女子是不是老爷子说的人呢。”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不对,不对,老爷子说的是个男人,而且年纪也不大。”姓狄的道:“喂!喂!咱们奉命行事,管他是什么人物,只一出面,咱们立刻下手,现在嘛……嘿……”一个女子吃吃笑道:“现在你是来找乐子,对不对?”姓狄的道:“我的心肝加宝贝,难道你不想?”于是,三个人吃吃笑了。姓狄的道:“这酒我一人喝了,你两人等着看我的表现了,哈哈……”窗外面,汤十郎吃一惊,他想起那晚听到有刀声,追出园外看,见到有一个人逃入河中了,原来是这屋子里的女人,那么,另外的女子又是谁?更令汤十郎吃惊的,乃是这些男女要杀一个年轻的男子,这男子会是什么人?汤十郎抬头看地形,好象这儿距离左家废园也不远,除了左家废园之外,附近十多里之内并无住家,除了过河往顺天府城,那儿自然人多。汤十郎本想离开的,因为他腰中还有一包药,他娘也在等他早早回去,只不过突然问,屋中传来怪叫声,汤十郎便又不走了。怪叫声就在大窗边,因为屋内的大床就是靠着大窗这边摆放的。汤十郎就觉得,怪声就在他身边似的清楚。他很想戳个孔洞往里面望,但那太危险了,因为距离太近了,他不想被发觉,再逃跑多糗。他抬头,见屋檐上面的瓦片层层叠叠,好像这屋子不算太旧。汤十郎转到另一边,腾身便上了屋顶。他的动作真像是一头豹子,比豹子还轻灵快捷。只一落上瓦面,汤十郎试着去掀一片瓦,他心中明白,可不能在大床上面掀瓦,万一落下碎土掉在床上三人的身上,后果一定可想而知。有一丝微光露出来了,因为汤十郎把一片瓦拉错开来了,只是错开一个瓦缝就够了。他把一只眼睛眯起来,另一只眼睛凑上了,他歪着嘴巴仔细看。汤十郎看得心都快跳出来了,首先他发现,那个姓狄的男人,正是天快黑的时候在路边搭大草棚开野店的大毛汉子。原来他们是一伙的,那么,他们口中的老爷子会是什么样的人物?汤十郎再往里面仔细瞧,只见一个女的两条玉腿交叠在姓狄的身上。汤十郎看不下去了。他想着左家废园门楼下的姑娘,如果那不开口说话的姑娘,也同这两个女人一样,他的心便凉了。汤十郎想着,忍不住一声叹息,他正要往房下落去,却不料突然间天空中落下一粒小石头。“当啷”,小石头落在房顶上,吓了汤十郎一大跳,他忍不住看看天空。天空永远也不会落下石头,当然,此时也不会有冰雹,因为月亮出现在空中。汤十郎第一个念头便是快逃走。那石头声音当然也惊动了屋子里大床上的人。汤十郎腾身落在地面上,拔腿就往附近的林中跑,一面跑,一面四下瞧,谁会在暗中对他恶作剧。只不过当他跑了快两里远,仍然看不出有人影闪出来,这令汤十郎更吃惊,因为这人的本事太大了。汤十郎的本事也大,但他却偏是个老实人。行走江湖,太老实也是一项缺点。有时候太过老实,也会造成这个人的致命伤。汤十郎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一路绕道折回左家废园,刚推开小厢门,汤大娘便开口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娘,我发现什么了。”汤大娘道:“你说说,到底看到什么了?”汤十郎便把他这一路所见,对汤大娘述说着,他一面还得熬药。汤大娘听着,她半晌不开口。汤十郎已把药熬好,汤大娘仍然不开口。汤十郎道:“娘,我把药送往前面了。”“你去吧。”汤十郎刚走出小厢门,汤大娘才道:“回来以后,别忘了下去上一柱香。”汤十郎应了一声,便端着热滚滚的药往前面走去。左家废园里,荒草蔓径,但汤十郎早已习惯,便是野鸟飞往大厅,野鼠横冲直撞,他也不会动心去管。汤十郎已听他的娘说过,左家废园原本是兴旺的,忠义门主左太斗为人十分正直,却遭到黑道血洗,百口人死在一夜之间,便是大门外广场的两栋大房子,也被大火烧得只剩残垣断壁了。左家废园里有几处被人掘地三尺,这好像是恨之入骨的报复,连根拔除。汤十郎知道左门主一家与忠义门的许多豪杰死绝了,但真正的原因他就不知道了。汤十郎又到了门楼下,他刚拍门,门就由里面拉开了,这一回拉得很开,汤十郎足可以走进去。他见门内姑娘往一边闪,便也很高兴地走进去了。汤十郎把熬好的药放置在那张破桌上,转身床边,习惯地搓了一下面颊,道:“伯母,我进城给你买了药,熬好了,你趁热喝下去,身子发出汗就好了。”床上的妇人半撑身子,道:“谢谢……也辛苦你……了。”汤十郎道:“没什么,没什么,你老……”转侧头看姑娘,见姑娘冷冰冰的模样,便又把到口边的话咽回去了。他有着尴尬的感觉,便对姑娘点点头,匆匆地把桌上放的空碗盘又收去了。汤十郎一边往后院走着,他一边可想得多了。最叫他感到窝囊的,应该是至今不知道这一对母女姓什么。汤十郎就想,如果他说话像他学鸟叫,那就好了,一定早就知道这母女两人姓什么,甚至要去什么地方。只一想到鸟叫,汤十郎不由得撮唇吹了几声八哥叫。突然,院子里野鸟朝天冲去,吓了汤十郎一跳。他回到小厢房,汤大娘仍在等他。汤大娘见儿子回来,便低声道:“走,今晚我也下去吧,有几天没下去了。”汤十郎道:“娘,我下去也一样,下面阴森森的,你身子骨这几天不大好。”汤大娘挥挥手,道:“别多说了,快走吧。”汤十郎拦不住他的娘,只好举着灯往前面走,直到后厢内的一道墙边。汤十郎伸手推开那道假墙,回头举灯对他娘道:“娘,你慢慢地下石阶,下过雨湿气重,小心石滑。”他伸手扶住汤大娘,一步一阶地到了地下室。汤大娘走到那一大堆枯骨前面,她的脸上一片麻木,光景是该哭的也流过不少眼泪了,该伤心也早已经伤心过了,余下的只有为这些死去的做些什么了。枯骨一堆,分不清谁是谁,只因为枯骨大多分开了,想是在被杀的时候十分惨烈,人头与身子分了家。汤十郎把灯放一旁,匆忙地燃上一炷香,他把香交在他娘手上,便尊敬地站一旁。汤大娘双手举着香,她口中念念有词,只有几句话她说得还清楚。“十郎的爹呀,你赤胆忠心老远从关外来赴会,就这么一去再也不回头,你尽了忠,也全了义,可也就撇下俺母子在这浊浊江湖流浪,十郎同我不甘心,一定要找老爷子的大仇家。忠义门完了,咱们汤家没完!你呀,百里呀,显个灵吧,我们要再等多久呀?”当然,她还叨念了不少,只是未大声。汤大娘把香插上,跪在地上的时候,汤十郎也跟着跪在地上了。母子两人行过礼叩过头,汤大娘站起身来,她看看那一堆枯骨,对汤十郎道:“没有被单盖着,不好看呀。”汤十郎安慰他娘:“娘,前面那对母女一走之后,我便立刻把被单再拿回来为他们盖上去。”于是,汤大娘带着伤感的指着那一堆枯骨,道:“不知哪些骨头是你爹的。”汤十郎道:“娘,你每一回下来,总是说这句话,有什么用?都已搅在一块了呀。”汤大娘指指上面,她的眼中有异样。汤十郎的双眉一挑,轻轻点头。于是,母子两人走到石阶边,汤十郎“嗖”地一声拔身起,直往上面的假墙外面扑去。汤大娘也跟着上来了,她手上拿着油灯。汤十郎奔到大门外,他发觉后院野草发出响声,等到汤大娘也追出去,忽然一物撞来。汤大娘头偏手挥,“啪”地一声把来物击落,她赶上去一看,一只野鸟被她打死了。汤大娘刚走到后廊上,汤十郎已自房上落下来了。“娘,没发现什么。”“也许是那只鸟在乱飞吧!”汤十郎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他拔身就往前面奔去。汤大娘却带着几分失望的样子,慢慢往小厢房走着。她又在自言自语着什么。汤十郎似一头野豹,直往楼下面扑去。“姑娘!”汤十郎低声地在门外叫着。“呀”的一声,门自里面拉开了,姑娘把头一歪,带着木然的样子看着门外站的汤十郎。她仍然不开口,也依然很迷人。汤十郎就觉得她真像个月下佳人。“姑娘,可发现什么?”姑娘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她就是不开口。里面床上的妇人开口了:“汤公子还未睡吗?”汤十郎立刻低声恭敬地道:“伯母,吵醒你了。”床上的妇人道:“刚喝了你这汤药,就要睡了,汤公子,你刚才说什么?”汤十郎道:“伯母,我因为怕有恶人闯入,打扰贤母女,我是来请你们把门闩好的。”那妇人叹口气,道:“已是落难人了,还有什么人来打我母女主意,汤公子好意,老身生受了。”汤十郎道:“伯母千万别客气,在下告辞了。”汤十郎看看门后的姑娘,那姑娘仍然是一副冷漠的样子,令汤十郎想再说的话,到了唇边又咽回去了。他对姑娘只轻轻点头,便转身回后面去了。汤十郎心中在想,他们已经知道我姓汤了,这一定是娘告诉她们的,但是她们又姓什么呢?他又想着,如果明天那妇人的病好了,也许她们就会走了。对于这对母女的离开,汤十郎不知是喜是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