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姑娘嘴上讲出齐寡妇从前的故事,大家听得,未免耸然惊异。杨展笑道:“眼见是真,耳听是假,一桩平淡无奇的事,经过几个人的传说,便可渲染得古怪神奇,照你所说,齐寡妇本人,并没有在江湖上露面过,也没有人亲见着她的本领,只凭着她手下一个老头儿,两个丫环。几手功夫,便把齐寡妇抬得高高的,以为她手下人,尚且如是高明,她本人更是了不得的了。其实只怪去的人,存心不良,本领又不济,倒造成了齐寡妇的大名了。”三姑娘说:“齐寡妇的本领如何,暂且不去说她,我们受了虞二麻子的恩惠,尤其是我,偏又走在一条道上,我们总得想法子,报答人家一下才合适。象大哥这身本领,当然不把齐寡妇放在心上,可是好汉挡不住人多,独龙不斗地头蛇,我们这几个过路的人,要想救他,真还想不出好法子平。”这当口,她丈夫刘道贞背着手,低着头,在屋子里来回大踱。三姑娘娇唤道:“喂!我大哥为了这事,心里烦得了不得,你不要装没事人啊!”曹勋大笑道:“你不要忙,我知道他毛病,他这一溜圈儿,定然在肚于里转八卦了。”刘道贞默默无言踱着四方步儿。忽然坐了下来,向杨展道;“齐寡妇这种举动,不能把她当作一般绿林看待,如果她真是毛文龙的女儿,她手下的党羽,定然是毛文龙的旧部,毛文龙在皮岛,原是野心不小,宛然化外扶余。袁崇焕虽然有点狂妄擅杀,毛文龙也有自取杀身之道。毛文龙死后,他部下非但恨袁崇焕,当然也很朝廷,齐寡妇切齿父立之仇,更不用说。说她联络大帮,劫取饷银以乱军心,也是意中事。可恨的是冀豫两省抚镇大员,境内有了这样人物。因循苟安,既不事前预防,阻遏祸患,也没设法羁縻,引为己用。大约各省情形,都差不多,天下怎能不乱,明室怎能不亡?……”三姑娘听得不耐烦起来。摇着手说,“好了!好了!这就是你的鬼主意么?说这样不相干的话有什么用。”杨展微笑道。“你不要打岔,听刘兄说下去!”刘道贞苦笑了一下,向三姑娘说:“我这话怎会不相干呢?我是说明齐寡妇对于这批饷银,别有用心,势所必劫,虞二麻子也见到,如果派几名军弁,飞马渡河求救,未必济事,还怕到不了黄河口岸,已被人截住。但是齐寡妇也无非沿途多派党羽,随时注意运饷军弁的动静罢了,如果把求救公文,改由普通来往的客商们。代为传送。齐寡妇手下,也没法把来往的客商都截留下来的。”杨展拍着手说:“对!这是个办法,我为了虞二麻子,我替他们跑一趟去,仗着追风乌云聪,来回更快一点。”刘道贞笑说:“你去不得,骑着追风乌云聪,更去不得。江湖中人,眼睛毒得很,你这气度举动,再骑着宝马,必找出麻烦来。何况渡河求救,救兵能否如期赶来,未必有十分把握,还得双管齐下,应得另想法子。保全饷银,和虞二麻子的安危哩!”三姑娘柳眉紧蹙,吁了口气说:“真麻烦!想保全饷银都不易。虞二麻子偏和饷银在一块儿,这怎么办呢!”刘道贞说;“办法不是没有,担忧的是,王太监能不能听我们的话,办得严丝密缝,不泄漏一点机密?我们便没法预料了。”杨展听他说有办法,惊喜得跳了起来,向他拱拱手说;“道贞兄智珠在握,定有妙计。”刘道贞说:“我们想法保全虞二麻子。是我们知恩报恩,义不容辞的事。其实我们想法保全这批饷银,题目更大,是为了保全潼关内无数入民的生命。你想饷银一失。军心一变,潼关一破,有多少良善的百姓要遭殃?虽然这批饷银,也只救急一时,未来的事,谁也摸不清,但是我们既然碰上了这档事,想不出办法来,没话说,如果有一点办法可想,总得试他一试。现在我这办法,能否用得上还不敢说。我想和杨兄去找虞二麻子谈一下,我这办法,在未见虞二麻子之先,没法规定下来的步骤,只有四个字的总诀,便是:金蝉脱壳。”当天杨展刘道贞二人,同赴王太监的行辕,秘密和虞二麻子会见以后:虞二麻子听得一脸黑麻,个个都放了光,立时和督运饷银太监王相臣秘密计议了一下。王太监早从虞二麻子口中,得知了饷银难保,前途有许多绿林等着他,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走头无路。突然听到虞二麻子有了帮手,有了避免危险的妙计,把虞二麻子当作护法天神,只要饷银不失,性命保全,虞二麻子怎么说怎么好。一切听他调遣。于是按照刘道贞“金蝉脱壳”的计划,暗暗布置,秘密调动起来。沙河镇钦差行辕内,银鞘堆积如山,毫无动身模样。押运的军弁们,三三两两,嘻嘻哈哈,只顾在镇街上吃喝玩乐,很自在的闲逛,从他们口中,透出“第二批饷银,已从北京起运,不日就到,因为沿途办差不力,车辆不全,原有骡马,十九老弱,不堪载重长行,正在向就近各县,调动运银车马,大约一时难以起送,须等第二批饷银到时再定。”在这风声传遍沙河镇时,行辕已派出一个快马传送公文的军弁,背着公文黄包袱,驰报河南大营。公文内大意,也说这样的话,通知大营,派人在黄河南岸迎候饷银,帮同照料的话。这封公文,却是预备齐寡妇沿途匪党截留的。在这飞送公文的军弁出发以后,三义栈内杨展等五个人,也有三个人上了路,却分成两拨走。第一拨是三姑娘刘道贞夫妇二人,第二拨是曹勋单身。三姑娘贴身带着王太监向河南大营告急调兵护响的重要公文;王姑娘是妇道,刘道贞是道地的孝廉相公,动身时又改扮了一下,夫妇二人,好象丢官罢职,挈眷回乡的失意人物。王义栈匪人暗舵,又早撤走,谁料得到这夫妇俩,和大批饷银有关系呢。曹勋远远地随着两人,预防万一有个失闪,好接应报信。三人一出发,三义栈内,只剩下杨展和仇儿主仆二人了。三天以后,钦差行辕派出一队骑士,赶赴邢台,说是迎护第二批饷银的。因为第二批饷银,是由沿途州县,按站派人护运;只要护送到邢台。只差沙河镇一站路,便算交差。由督运太监派去的骑士接运。这天沙河镇上,在三更时分,车辚辚,马萧萧第二批饷银果然运到了;装载银鞘的车辆和骡驮,排列了一长街。这种银鞘,是用大块坚木,做成夹子,中心挖槽,箝入二百两重的整锭银子,加钉上栓,贴上官封,便成一鞘。这批银鞘,停在镇上,并未卸装。南北镇口,官军设上卡子,禁止闲人出入。好在深夜,也没有在镇上走动。候到天色刚一发晓,还没亮透时分,原车原银,便接着向前途进发。督运太监也上了轿车,带着一队护运骑兵,亲自押运;却留下一名参将,带着大半军弁,看守鸿升老店内第一批运到的银鞘。等候征发车驮到时,再行起运;也许等候先出发的车辆,到了河南卸了银鞘,空车回头时。再来装运。因为原装第一批饷银的牲口,确实有许多老弱病倒,不堪长行的。第二批饷银,到得晚,运得快,从沙河镇向前途进发以后,当天到了邯郸。可是在邯郸城内,不知为了什么。竞耽搁了两天两夜,似乎那位王太监又在邯郸城内摆起钦差谱儿来了,到了第三天,才从邯郸出发,过磁州进了河南省界。一路似乎风平浪静,没有出事。等得过了汤阴,抵达浮山岭相近的大赉店,沿途便发现了几批短装快马的汉子,常常出没于队前队后,有时越队疾驰,一瞥而过。运饷队尾,押着王太监一辆华丽舒适的轿车,车前插着威武的官衔旗子,轿帘却垂下来,遮得密不通风。由大赉店前进,过了洪县,前站是十三里堡。这段是山路,岗峦重迭,道路有点崎岖,车辆便走得滞慢起来。大队人马,是在洪县打的午尖,山上这条山道,日色有点平西,可是初夏天气,一路太阳灼得皮肤生痛,押运的兵弁,和赶车的夫子,都是汗流口渴,牲口身上,也直流汗,张着嘴直喘气儿。本来预备一气几越过十三里堡,赶到汲县,再行息宿;可是还有七八十里路,这样人困马乏,大约赶不到洪县,要在十三里堡停下了。这样流着汗,又走了一程,一轮血红的太阳,已落在西面的山口。落山的太阳虽然又红又大。却已不觉得可怕了,头上已失去火伞似的阳光,一阵阵的轻风,从两面山脚卷上身来,顿时觉得凉飕飕的体爽神清,腰脚也觉轻了许多。赶车的脚夫,袅着长鞭。嘴上直喊着:“嘘……嘘……”想乘晚凉多赶几程。一路轮声蹄声,震得两面山岗里起了回音,可是走的山道,虽不是峻险的山道。有时过一道土冈子,上坡的道,非常吃力,下坡时却非常的轻快,跨辕的脚夫,手上只要勒紧了缰绳,兜着风顺坡而下,一气便可赴出一箭里路去,脚夫们这时最得意,嘴上还哼着有腔无调的野曲子。大队车辆正过了一道黄土冈,两面山势,较为开展:左面忽高忽低的沙土冈子,土冈上面,只疏疏的长着几株大松树;右面是黑压压的一片树林。树林背后,是一层层的峻拔山峰。中间一条坦坦的山道,直看到那面两山交错形似门户的山口。大队车辆,走上这条坦道,忽听得右面树林背后的山腰上,唿咧咧……的几声口哨,接着从树林内钻出当啷啷……鸽铃似的怪声,曳空而过,噗的一支响箭,直插在钦差的轿车上。护运的骑士,赶车的脚夫,立时起了一阵惊吼大家都明白,这支响箭,是绿林劫道的先声。赶车的脚夫,尤其有这种经验,只要抱着鞭子,向道旁一蹲,没有他们的事。可是官家的公物,尤其是这种大批饷银,绝料不到有这样大胆的绿林,楞敢下手,连赶车的脚夫,都觉得事出意外,不知如何是好了。这批押运的骑士,仅五十多名,一半是京城的禁卫军,一半是军部抽调的京营,平时猴在京城内,本是摆样儿的货,非但没有上过阵,也没有和绿林交过手,以为这趟差使,虽然辛苦一点,不致有多大风险,想不到竟有敢劫官饷的匪人,一个个都麻了脉,睁着眼向那面树林里瞧。忽听得树顶蹄声响处,泼风似的跑出两匹马来,一色的枣红马,马上的人,都把一顶大凉帽掀在脑后,一色土黄茧衫的短打扮,飞一般横冲过来,嘴上却大喊着:“吃粮的哥几们,没有你们的事,识趣的躲得远远的……”这两人两骑一出现,山腰上又是几声口哨,树林内又纵出三四十人来,一个个扬着雪亮的长刀,却没有骑马。前面山口,也出现了一队骑马的,也有二三十人,一声呼啸,迎头驰来,把去路截住。从树林里出来的,便奔了车辆;这时照料车辆骡驮的脚夫,吃了齐心酒似的,早已抱着鞭于,蹲在左面的道旁。可笑几十名押运的禁军和营弁,竟一齐拨转马头,往来路飞逃,因为来路上,还没有匪人拦道。却把钦差王太监一辆轿车,和几十辆银鞘车驮,都丢在那儿了。先出来骑枣红马穿土黄茧丝短衫的两人,大约是首领,瞧得一般军弁,没命飞逃,哈哈大笑,直奔王太监坐的那辆轿车。其中一个手持长槊的,用槊锋一挑轿帘,向车内一瞧,顿时怪限圆睁,嘴上喊着;“晤!这倒奇怪。姓王的混帐小子上那儿去了?”原来他瞧见轿车内并没有王太监,里面只搁着两个铺盖卷儿。持槊的身旁,背着一柄短把大砍刀的,须发己经苍白,长着一对鹰眼,眼珠是黄的,却射出逼人的凶光,在马上一俯身,也瞧清了轿车内空无人影,嘴上噫了一声,立时喝道:“不对!这里面有玩意儿,我们的人,明明瞧见他坐着这车子进邯郸城的。”使槊的说:“这人命不该绝,不去管他,我们把银驮子原车带走住了。”背刀的微一沉思,摇着头说:“这里面有事,我们不要中了他们道儿,我们得验实了,再伸手!”说罢,一带马头,奔了装银鞘的车辆,一耸身,跳下马来,反臂拔出背上大砍刀,抽出一个银鞘来,大砍刀一举,咔叭一声响,把银鞘劈开。仔细一瞧,木槽内倒嵌着整锭象银子般的东西,不过是铅做成的。他挨着车辆,一车里劈开一个,劈了十几个银鞘,不料都是铅的。这便可明白,这几十辆银鞘,都是假银鞘。为什么要这把戏?不用多想,立时便可明白。他不明白的。是凭王太监这种混帐东西,居然会玩出这手“金蝉脱壳”的把戏来,而且从什么地方,泄漏了机密,被人家探出底细来呢?他气得哇哇大吼,跳着脚大喊;“妈的!我们栽了!凭我们竟栽在五体不全的混帐东西身上!”原来这名匪首,便是石鼓山的金眼雕,他不但生气,而且惭愧,沿途设暗桩,探动静,是他带着党羽办的,费了不少心机,竟着了人家道儿,还耽误了瓢把子的大事。金眼雕跳脚大喊当口,使槊的也催马赶来;这使槊的,便是浮山岭首领飞槊张。长得魁梧威猛,豹头环眼,年纪四十不到,三十有余,他手上倒提着那支似枪非枪的长槊,比古人用的可短得多,八尺左右长短,统体纯钢,槊杆上缠丝加漆,乌光油亮,约摸有三十多斤重量,鞍后挂着一个扁形的牛皮袋,插着两排短把飞槊,这种飞槊,形状和他手上的长槊差不多,不过一尺多长,锋长柄短。近于甩手箭一类的东西。飞槊张催马赶近金眼雕身边。看清了一辆辆银鞘,变成了铅鞘。骂了一句;“狗养的。把老子们冤苦了!”一抬身左手拇食两指向嘴内一叼,脸冲着右面树林,鼓气一吹,嘴上发出尖锐口哨,其声舒卷悠远,似乎是一种传达急报的信号。他接连吹了几次,那面林后一座高岗上,突然鸽铃翁翁作响,冲天而起,一只雪白鸽子,在空中一阵盘旋,便向这面直泻而下;眨眼之间,鸽子落在一辆车蓬上。手下弟兄,赶过去伸手把鸽子捉住,从鸽子爪上,解下一个纸卷。飞槊张抢过来,舒开纸卷,和金眼雕同看。纸卷上写着:“顷得密报。始知昨夜洛阳孙营抽调一支兵马,星夜渡河,迎护饷运,系由新城小道,向延津滑州一路疾趋,可见饷银必定过道渡河,汝等定必中计。即事前截获公文,亦系诡计。事机不密,致有此失。然王监庸碌小人,何得有此经纬,其中定有能者。汝等速回,另有安排。”这几行字下面,画着一个“齐”字的花押,当然是齐寡妇的手笔了。飞槊张金眼瞧瞧见了瓢把子的手笔,弄得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没开声。金限雕又悔又恨,瓢把子条子上写着“事不机密。”便是自己的过错,多半坏在韩老四两面狼这几个楞小于身上,一路坠着饷银过来,定然露了马脚,落在行家的眼内了。但是王太监左右几个人,自己暗地都探过,似乎没有什么扎根的人在内,凭王太监这种龟孙子。决闹不出这套鬼画符来,这事却有点奇怪。他猛地想起了一档事,一偏腿,跳下马来,向飞槊张道:“你且等一忽儿,我得仔细探查一下。”他一耸身。跳上近身一辆车子。落在车的左面。因为他们这般人,大半从右面树林内钻出来的。这时道上首尾相接,停着长长的几十辆运载银鞘的车辆,所有赶车的脚夫,都抱着一条赶车的鞭子,蹲在左面道旁。金眼雕怒气冲天,瞪着一对咄咄逼人的黄眼珠,向地上蹲着一溜的车夫,喝问道;“你们是哪儿人?车上的东西,从哪儿起运的?”蹲在地上的车夫,照规矩不敢站起身来,有几个胆大的,七嘴八舌的说;“我们都是邢台人。是邢台衙门抓的官差,你老圣明,我们苦哈哈,敢不伺候官差吗?东西是由邢台县衙,黑夜起运的,到了沙河镇,满街得说这批东西,是北京下来的,我们不明白怎么一回事,满街都有老总们押着走,不准我们随便开口,到现在我们还摸不清哩。”金眼雕点点头道:“晤!我明白了,我再问你们,替王太监赶车的,怕不是你们邢台人吧?”其中有人便答道:“他不是我们一事,赶这辆车的,刚才和他们,一块儿骑着马逃跑了。”金眼雕又问道:“你们一路过来,有一个穿得斯文秀气的小白脸儿,骑着一匹黑身白蹄,异样的骏马,大约还有几个人同行,其中还有一个美貌年轻的女子,他们路上瞧见了没有?”车夫们摇着头说:“我们没有瞧见这样的几个人,更没有瞧见年青女子,这条路上,年青女子,更不易碰见的了。”其中有一个车把式,却说道;“我们从磁州进汤阴这段路上,却碰着一位俊秀相公,确是骑着一匹与众不同的好马,是乌云盖雪的毛片,奇怪的是,这位相公文生打扮,鞍后却挂着弓箭,而且单身匹马,马又走得飞快,我看得有点别致,这时才想得起来。”金眼雕向这群车把式们问了一阵,已明白这批假饷银,在邢台做的手脚;沙河镇鸿升老店内一批真饷银。定然在假饷银起程以后。把我们引到这条路上,他们却暗暗绕道走了。真瞧不透那混帐的王太监。有这样鬼门道。也得怨我一时大意,把他们大看轻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儿,非但瓢把子面前,有点没法交代,自己金眼雕的老名头,也被这一下子,摘了牌匾了。事已如此,只好和飞槊张同回塔儿冈,见了瓢把子,再想别的主意。在金眼雕飞槊张空手回巢的第二天,这段山道上,静荡荡的不见一人,所有几十辆假银鞘,已由车把式在当日赶回原路。他们一回到沙河镇,当然会有人开发他们。在这第二无的清早,杨展骑着追风乌云骢,身后仇儿也骑着一匹快马,一主一仆,走到这条山道上来了。昨天这条道上的情形,杨展己从仇儿嘴上,得知备细,暗暗侧服刘道贞这条金蝉脱壳的妙计。因为金眼雕飞槊张拦截车辆当口,王太监一辆空车上的车把式,是仇儿改装的。在出事当口,仇儿跳下车来,抢了一匹马,夹在一群押运军兵队内,假装落荒而逃,其实他又抽身回来,伏在远处,看清了金眼雕飞槊张一群强人的起落,才撤身飞马而回。把一切情形,向主人说知备细。这时主仆二人,装作无关的过路客人,安心走到这条道上,预备一两天内,渡过黄河,到南岸虎牢关。和刘道贞三姑娘曹勋三人会面。原是事先约好的,刘道贞夫妇赶往洛阳,投递公文。请孙督师大营调兵、火速向指定地点,迎护饷银,事情办妥,再由洛阳折回虎牢关,等候杨展主仆。一同返川。这时杨展主仆,到了这段山道上,不免按辔徐行,据鞍四眺。仇儿还指点昨天强人出没处所。主仆二人,以为事已过去,心里还暗暗好笑,齐寡妇这次白费心机,上了这么一个大当。哪知道齐寡妇并非普通人物,已经爪牙四出,另有安排,而且根据金眼雕说起三义店韩老四输马吃亏的事已经注意到杨展一般人身上,虽然还没十分摸清杨展和饷银有关,但是这匹追风乌云骢,是个容易招眼的幌子。这时主仆二人,又在这出事地段。指指点点的一流连,早被塔儿冈的暗桩伏在林内,暗暗盯上了。主仆两人,过了这段山道,出了一重山口,前面道路较为平坦,两边依然是密林陡壑。不过地势却比过来的那段路。开展得多。主仆正想放辔疾驰,猛听得前面右边深林内,嗡的一声。一支响箭,曳着破空的尖啸,从马前射了过去。杨展在马上咦了一声,立时把马勒住,回头向伙儿笑道:“当心,有那话儿了。我们也会一会北道上的好汉们。”一面说。一面顺手摘下鞍后捎着的那张蛟筋铁胎六石弓,把鞍旁挂着的一壶三脊狼牙箭,也问了一问。后面的仇儿,便说:“相公!莹雪剑在我鞍后铺盖卷内,待我……人杨展忙喝住道:“莫响!用不着,没被好汉们耻笑。”正说着,林内弓弦微响,刷地又一箭,直向杨展胸前射来,弓劲矢急,已到胸前。他正左手持弓,横在鞍上,不慌不忙,右手一起,正把射到那支箭绰住。一瞧手上的箭,虽非响箭,也是去掉箭镞的,不禁暗暗点头道;“盗亦有道。”便向发箭处所,高声喊道:“哪位好汉赐教!四川杨展,在此恭候!”这样高喊了几次,只听到远远山谷里自己的回声,发箭的林内,却依然静悄悄的,毫无动静,等了片刻,一个强人都没有出现,这倒出于意料之外,也猜不透一支响箭,一支刨头箭,是什么来意?既然平安无事,也不必留恋下去,主仆二人,便整辔上道,可是这一路过去,不能不随地留神,暗自戒备了。主仆二人一路疾驰,来到将近十三里堡一条道上,远远便见到前面一座黄土冈的冈脚下,疏疏的几株长松,松荫下影绰绰的有一个大汉,骑着马,屹立不动。主仆两匹马跑到离那人一箭路时,虽然看不清那人面貌,却已看出那人手上拿着一张弓,而且正开弓搭箭,杨展不由得吃了一惊,可是也有点暗怒了,一声冷笑,立时放辔缓蹄,顺手在箭壶内抽出一支箭来,两眼注定了那面马上的动作。似乎那面马上人,存心和杨展过不去,远远一声大喊;“来骑留神,看俺射你马项。”喊声未绝,箭已发出,那边弓弦一响,杨展这边也同时弓开满月,斜身一箭。说也奇怪,一来一去两支箭,其疾如电。竟会不差分毫的,在空中半途相撞。却不是箭镞和箭镞相撞,因为杨展扭腰探身,取了侧势,加上弓硬箭劲,一箭射去,两箭相值,竟把来箭,截为两段,半途掉下地。杨展射去这支箭,余势犹劲,飞出老远,才斜插在草地上了。这是一眨眼的功夫,杨展箭一发出,两腿一夹,胯下马已向那人直冲过去。在杨展存心,想逼近跟前,问个清楚,再作了断;不意追风乌云骢向前一冲,那人顺风大喝一声;“好箭法!”一带马头,转身跑上黄土冈,翻过冈去,立时不见了踪影。待得杨展追上冈头,只看到这人背影,驰入一条岔道,拐过一重山脚,便看不见了。始终没有着清这人长相。这种离奇举动,更摸不情是怎么一回事,能够猜想得到的,在这段地上出没的绿林,是搭儿冈齐寡妇的党羽,他一想到这人和齐寡妇一党,猛地醒悟,自己已被盗党注意。也许已疑惑到自己,和那批饷很有关了。杨展一路戒备着,在前途进行觉得一路过去,这段路上,很难得碰见走道的人,这样大白天,行旅这样稀少,可见兵荒马乱到什么程度,怪不得绿林好汉,任意出没丁。主仆走了一程,己到了洪汲两县的中站十三里堡。杨展明知道十三里堡,邻近塔儿冈,无奈天已近午,夏天的毒日头,在白天子午时分,火伞当空,灼热异常,再说,路上两次碰着离奇莫测的绿林,其中定有诡计,既然碰上了,未便示弱,主仆二人,略一商量,便决定在十三里堡打午尖。这十三里堡,也算一座市镇,可比沙河镇荒凉得多:靠着一座山脚,围着几十户人家。都是泥墙上屋,偶然有几家门口,挑出卖酒饭的招子。仇儿在马上皱着眉头说:“相公!这样地方,没法歇腿,这种狗寓般房子,象火洞一般,怎钻得进去?”杨展向前面一指。笑道:“不用发愁,你瞧那面山沟里黑压压一片树林,露出一段红墙,似乎是个庙宇,倒是凉爽处所,我们带着干粮,向庙内讨点水喝。定比这种小店强得多。”正说着,听得那面林内,牲口打喷嚏的声音;仇儿说;“果然是个打尖处所,已经有过路的客商,在那儿息马了。”两人离开了一带土房子,便向那面山湾走去。到了相近一看,两座冈脚,环抱着一片极大的松林,林内有一条曲折的小道。杨展和仇儿跳下马来,各人牵着马,走上林下的小道。一进林内,立时觉得精神一爽,因为头上一层层的松枝松叶,遮住了当午的毒日,凉阴阴的立时换了一个境界,而且林内自然有股凉风吹上身来。主仆二人把头上遮阳宽边薄凉帽,掀在脑后,迎着风望林内进去。转了两个弯,才露出短短的一带红墙,中间一座牌楼似的山门,门上横着一块“黄粱观”三字匾额。杨展心想:“原来是座道院,邯郸道上,黄粱一梦,恰是切地对景,行旅过此,也算红尘扰扰中的一帖清凉散。”两人牵着马进了山门。门内一大片空地,尽是参天古树。上面枝柯虬结,绿叶漫天,日光被漫天树叶,筛成流动的光影,铺在中间长长的一条南道上,弯成参差的花纹,现色染襟。暑气全消,树上蝉噪鸟鸣,和树叶被风吹容飒飒微响,真有“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境界,而道尽处,三开门的一座殿宇,并不崇宏庄严,看去只有这一座正殿,后面大约没有几层殿院,正殿阶下一株大柏树上,拴着一白一赭的两匹马,正低着头,嚼树下的青草。这两匹马鞍络鲜明,颇为神骏,似乎不是普通行旅的脚程。骏马亦爱伴侣,两匹马同时昂起头来,朝着杨展仇儿手上牵着的两匹马。唿咧咧长嘶,嘶声一起,大殿里走出一个须眉俱白,顾盼非常的老道,庞眉底下,两道炯炯有神的目光,向杨展仇儿打量了一下,又钉住了杨展身后乌云骢身上。突然两道长眉一掀,声若洪钟地哈哈大笑,便迈步迎下阶来,向杨展稽首道:“贵人下降,难得之至,这样大热天,长途跋涉,实在辛苦,快请进殿安座,待小道奉茶请教。”杨展一面抱拳还礼,一面留神老道步履坚实,音吐宏亮,便知不是寻常道流,身上定有武功。这当口,仇儿从杨展手上,接过缰绳,便说:“相公进殿,我在这儿守着牲口。”老道士立时呵呵笑道:“小管家。你放心,不论什么宝物宝马,只要进了我黄粱观内,如有失闪,小老道还担待得起,大约这百里以内,还没有人敢在我眼皮底下闹把戏的。”这一句话,锋芒顿露,杨展仇儿神色上都不由的一愕。杨展立时接口道:“一见道长,便知是位隐迹高人,萍水相逢,真是有幸。”又向仇儿说道:“你把两匹马拴在这面树上,随我进殿好了。”他儿心里还有点啾咕,不愿离开两匹马,不但乌云骢是匹宝马,两匹马鞍上,还捎着莹雪剑,和其他重要东西。不意老道又咄咄逼人的笑道;“相公端的不凡,难怪名振京京华,艺盖当场了。”杨展仇儿又吃了一惊,暗想这老道什么人物,似乎已知我们的来历了?杨展不愿示弱。便跟着老道进殿去了。仇儿把两匹马拴在树上,有点不放心主人,从鞍后铺盖卷内,抽出莹雪剑来,连鞘背在肩后,急急飞步进殿。一瞧殿内,明洁无尘。四外空空,只中间一座佛龛,并无主人和老道的踪影。绕出龛后,跨过殿后一重门户,现出另外一重院落,花木扶疏,筠篱静下,听出正面堂屋内,有自己主人说话声音。心里略宽。便掀起帘子,蜇将进去;一瞧屋内,自己主人和那老道之外。还坐着一位俊悄书生,身后立着一个青衣书童,一身打扮,竞和自己主仆有点相同。仇儿悄悄的在自己主人身后一站,目不转睛的。打量那一主一仆,越瞧越觉这一主一仆。有点别致。原来杨展和那老道进殿以后,老道便引着杨展往后院走,一面走,一面谈话,问出老道便是黄粱观主,道号涵虚。老道请教杨展姓名时,也据实说了。老道领着杨展走进后院里屋时,屋内有一位方巾十履,细葛凉衫的俊俏书生,手上摇着洒金摺扇,从座上很潇洒地站了起来。老道涵虚便笑着说;“这位是敝观护法檀越,毛芙山毛相公,住宅离此不远,常常到此随喜。”老道介绍了这位毛相公,却没说杨展姓名,可是毛相公脱口说出:“久仰杨兄英名,幸会!幸会!”好象早识杨展姓名似的。这几句话,声音很低,而且带点童子的娇嗓音,一对黑白分明。煞中带媚的长凤眼,向杨展上下,不断的打量。杨展细瞧这位毛芙山,长眉凤目,白面朱唇,确是北道上不易碰到的美男子。料不到这十三里堡,倒有这样人物。宾主落坐以后,进来两个道童,分献香茗,还拧着洁白的热手巾。请杨展擦汗。一阵殷殷招待以后,仇儿已从外殿进来,杨展命他见过毛和公和老道,便站立自己丰人背后,仇儿觉得姓毛的一主一仆,与众不同,毛相公果然长得风流潇洒。连他身后那个书憧,也长得细眉粉面,非常秀气,不免向那书憧多看了几眼。那书童似乎被仇儿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红着睑扭过头来,冷不防又回过头来,向仇儿背上的宝剑,盯了几眼,暗地小嘴一撇,身于一扭,脸又冲着屋门外去了。他儿冷眼瞧得有气,心想你撇嘴干么?你懂得什么?象你这样风吹得倒的身子,经不起我两个指头一捺。”这时杨展忍不住便向毛芙山问道:“刚才小弟进门,等兄便说出贱姓来,彼此萍踪偶聚,素昧平生,从何处知道贱姓呢?”毛芙山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却向老道看了一眼。老道涵虚,哈哈笑道:“天下何人不识君,这儿虽是小地方。也是京洛必由之路,从路过几位武举口中,早知杨相公武闱献艺,独得宝马的鼎鼎大名,刚才一见相公气度,和牵着的尊骑,便知相公光降,随后口头动问,果然所料非虚。”杨展嘴上顺口谦虚几句,心里却觉察老道话有漏洞。在老道自己,还可以说见到追风乌云骢,推马及人,但是这位毛相公坐在后院,并没有看到宝马,自己又是和老道一同进来,现在老道用自己的话,来替毛相在解释,便显出有意掩饰,中有别情。可是姓毛的秀逸超群,吐属不凡,老道发眉俱白,道气俨然,实在不容人疑惑到旁的地方去。这时杨展有问必答,不愿以小人之心度人。毛芙山和老道动问的话,也只限于武闱情况,京中近状,再不然谈谈一路风十人情,连近在咫尺的潼关战局,地方安危,也没有人提起来。杨展暗暗的一点疑心。不由得置之度外了。老道涵虚还十分殷勤,指挥两个道童。在隔室摆起一桌素斋。款待杨展。毛芙山和老道,陪着吃喝;仇儿也被两个道童拉去,另屋接待。仇儿自从跟了杨展以后,虽然是个青衣书童,杨宅上下人等都喜他伶俐聪明,杨老太太又是位仁慈宽厚的人,可怜他的遭遇,大家都另眼相待。伙儿近朱者赤,非但从小习染的江湖气,去了不少,拳脚兵刃得了杨展雪衣娘女飞卫三位大行家指点,虽然日子不多,也增长了许多功夫,至于每日饮食起居,在这富厚之家,色色俱全,和跟他祖母铁拐婆婆奔走风尘的时候,自然有霄壤之别。仇儿一进杨家,就算一跤跌入青云。仇儿从小还有点爱喝酒,杨家有的是自制佳酿,他常常和杨家下人们,偷偷儿的喝几杯。常常喝得小脸蛋儿红红的,杨展也没有数说他。进京以后,杨展禁止他不要喝酒,因为有个曹勋,也是嗜酒如一命,怕生出事来。仇儿禁酒多日,做梦都想闹几钟,这时被黄粱观两个道童,拉到后院一间侧屋内,仇儿一瞧屋内泉上几色素斋以外,还有一盘五香牛肉,一大壶酒,未兔暗暗心喜,嘴上却说道:“你们出家人,怎地有酒有肉。不避荤腥?”道住笑道:“这是你们来得凑巧,这点酒肉,原是预备着接待毛相公的,你只管请便,我们却没福吃这东西。”仇几道:“毛相公那位小管家呢?他是正客。快请他去罢!”两个道童相视一笑,摇着头说:“他吗?他是不会和我们一块儿吃喝的,他是离不开自己主人一的。”这一句话,仇儿没有十分注意。他清早起来赶路,一路奔驰,肚子里实在有点告了消乏。便也不客气,坐下来。很自在的消受酒肉。吃喝之间,两个道童,果然只吃点素斋相陪,对于一壶酒,一大盘牛肉,看也不看,让仇儿自斟自饮。仇儿不敢尽量畅饮,只吃了半壶酒。因为天气太热,下午还要赶路,一大盘五香牛肉,觉得可口,便不客气,尽量装在肚子里了。他手上正拿起一个白面馒馒要吃;突然一阵恶心,脑里发晕,眼上发黑,心里猛地一惊,记起从小听自己祖母铁拐婆婆说过:“江湖路上吃喝当心。”的话,不留得一声惊喊:“不好!酒里有毛病!你们……。”一抬腿,一伸手,想跳起身来,拔出背上宝剑。可是他心里打算这样做,两手两脚己不听使唤,嘴上喊出了“你们……”两字,底下变成了有声无音,嗓子里好象突然筑了一道坝,而且心里一阵阵的迷糊,屋子天摇地动地转了起来,两腿一软,身子一歪,烂醉如泥似的溜到桌子底下去了。不知经过多大时候。伙儿做梦一般醒了转来,神志还有点迷迷忽忽,四肢还软软的不得动。半晌,突然睁开眼来,满眼漆黑,瞧不见什么,不知自己身子落在何处,只觉自己身子很平整的睡在一张凉榻上。他神志渐渐的清楚起来,第一个念头,落惊觉到自己中了人家道儿,主人定也同落虎口,他一想到身落虎口,手脚定被人家捆住,搁在盗窟,暗室里面了,可是立刻证明了猜想不对,四肢一活动,遍身一摸。嘴上不由的喊出声来,“咦!怪了!”原来他身上好好的并没有绳索捆缚他,自己腰里缠着九节亮银练子枪,和暗拽着一袋镖,依然纹风不动的缠着拽着,自己背着的那柄莹雪剑,虽然已不在背上,却用手一摸,摸着了这柄剑,连鞘搁在他枕边。仇儿急忙攒住了莹雪剑,从榻上一跃而起,一转脸,瞧见了一线灯光,从一重细竹梅花眼的湘帘内晃漾出来。他两脚站在地上,试一试自己腿劲,觉得身上好好的,已没有什么了。正想一个箭步,窜近帘外,窥探帘内是何景象,忽听帘内有人唤道:“外屋是仇儿么?身上好了么?不必惊慌,进来好了。”仇儿一听,是自己主人叫他,惊喜之下,掀开帘子,一跃而入,一眼便瞧见自己主人坐在一张华丽夺目的雕花锦榻上,身子斜靠着一个高高的朱漆凉枕,手上拿着几张水红色的信笺,凑着榻边高几上一张四角流苏的红纱高脚灯,细细的瞧着信笺上的字。仇儿一进去,杨展抬起头来,悄悄的说:“我知道你睡在外屋,我也和你一般,着了他们道儿,不过我没有贪杯,比你醒得略早一点,醒来时,便在这间屋内,看情形天已入夜。这儿决不是黄粱观,黄粱观决没有这样华丽深沉的房子,现在我们已落在人家圈套之中,不过大约没有十分恶意,你且沉住气,让我看完了这件东西再说。我醒来时,头一眼便瞧见纱灯下搁着这封信,信皮上明明写着“杨相公杨展。”看不了几行,你在后屋有了响动了。现在我们仿佛做梦一般。大约在这封信上总可以瞧出一点来的。”杨展说罢,仍然瞧他手上的信笺;原来信笺上写的是:“蜀客北来,时道及贤伉俪侠名的事,夙已响慕。近日京华过客,又盛传武闱逸事,更切心仪;不期台旌南归,黄粱逅邂。求教既殷,投辖逾分,小试狡狯,情非得已,死罪死罪。然未敢以江湖污浊之药,损及玉体,谨以家传秘制“醉仙人”,使君一枕华胥,聊息长征之劳耳。尊纪安卧外室,宝马安处内厩。倘损毫发,推妾是问。妾非他人,即切齿父仇之毛红萼,亦即塔儿冈之未亡人也。撞关破在旦夕:闯王奇兵,由间道而出商洛;张献忠罗汝才辈,且已逼近荆襄,豫楚指日瓦解,无待龟卜。今晨复得探报,黄河渡楫,悉被官军劫掳,已作逃亡北渡之备,非特阻遏入川之荆襄孔道,即黄河渡口。亦难觅得片帆矣。情势如此,与其彷徨渡口,何如且住为佳?妾如未得确报,亦何敢冒昧要留,重负太夫人传闾之望,此实天假之缘,使妾得扫榻欢宾,抒其诚悃。十日平原,稍尽东道,届时自有良策,送君渡河而南,趋荆襄而安返河里也。白云亲舍,未免依依,宾至如归,幸毋悒悒!未亡人熏沐拜具”杨展把这封信,看了好几遍,不由得惊得直跳起来,嘴上喊着:“不得了!我们醉得真象死的一般,被人家从黄粱观抬到塔儿冈来,竟会人事不知。”仇儿一听到了塔儿冈,也吓得变了脸色,悄悄的说:“相公;我们的马呢?把我们弄到这儿,当然没有好意,我们赶快想法逃出去。齐寡妇虽然厉害,他们虽然人多,我们不和他们硬拚,偷偷逃跑,大约并非难事。”杨展摇头道:“这封信便是齐寡妇写的,信里的话,说话非常婉转,我们的马,也被他们带来了,恶意大约没有,其中也许另有别情,依我猜想,多半和那批饷银有关。至于逃跑,不用脱身入盗窟路境不熟,不易逃出他们耳目去;再说现在局面,不是逃走的事,事情还没弄清,便是逃出去,也使人家耻笑,反而落个话柄。说起来。还是我们自投罗网。不进黄粱观,使不会着了道儿。你还不知道,黄河渡船,都被官军抓在南岸,荆襄这条路上,也被军马堵塞,这虽是齐寡归信内的话,大约不假,现在我们只有见机行事了。”仇儿道:“这位齐寡妇手段不小,黄粱观的老道,和那个毛相公毛芙山,当然也是他们一党了?”杨展笑道:“什么毛相公,毛相公便是齐寡妇的化身,连那个书童,也是女的改扮的。我在黄粱观和她同席,当时虽然被她瞒过,此刻想起来,北道上原不易见到这样清秀人物,说话又低言低语。好象带点童音,一主一仆,明明都是女相。此刻她信内说着黄粱观内和我见面,又说出她便是切齿父仇毛红萼,也就是塔儿冈的齐寡妇。她所谓切齿父仇,她父亲便是被袁崇焕杀死的皮岛毛文龙。外面传说齐寡妇是毛文龙的女儿。可见一点不假。她在黄粱观女扮男装。一时真还不易瞧出来,大约她出门时,常常改装的。她把毛红萼化名毛芙山,大约从王摩洁‘木本芙蓉花。山中发红萼’那句诗里脱胎出来的。这位齐寡妇文武兼备,倒是巾帼中一位怪杰,难怪名震江湖,雄据一方了。”仇儿听她称赞齐寡妇,心想身落虎口,吉凶未卜还有心思赞扬人家。刘孝廉三姑娘曹相公三位,约定虎牢关相会,还不知我们半路出了这样岔子,天天盼望着,不知怎样地焦急哩!仇儿心里想着,嘴上正想说话,墓地听得锦榻后侧。呀的一声响,一扇门开了:一个娜娜婷婷的青年女子,手上提着曲柄八角细纱灯,走了出来,向主仆二人看了一眼;走到杨展面前,微一屈膝,娇声说道:“主人吩咐,杨相公醒来时,请相公后堂叙话,此刻已到起更时分,我家主人。早在后堂设筵相待。请相公跟婢子进去好了。”杨展微一沉思,便说:“既然到此,理应见见你们瓢把子,好,请你领路。”仇儿忙把手上提着的宝剑,背在身后,说道:“相公,我跟你去。”那女子说:“小管家。你放心。马上有人来招待你吃喝,主人没有吩咐,我不便领你一同去。再说,我家主人对于杨相公,完全是一片敬意,绝没有意外的事,你放心好了。”杨展向仇儿一使眼色,接口道:“你且候在这儿,我们是客,听从主便了。”说罢,向那女子微一挥手。便跟着那女子,从榻后腰门里走了——玄鹤扫描,张丹枫OCR,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