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虎日狼年,凭谁问团圆?满目萧条,断壁残垣,冢荒不忍看。明说过的,厮守千年,何又执手无言?千遍呼,万遍唤,芳魂应在九重天,未回转。千古事业付流水,留得遗恨空悲叹。且说贺兰进明听得亲兵禀报南霁云求见,他已有酒意,笑道:快请进来。见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筋骨峥嵘的黝黑大汉,腰悬一柄大剑,战袍破破烂烂,满面乱须直如钢刺,上前拜道:末将南霁云拜见大将军!贺兰进明素闻南霁云勇猛无敌,今见果然生得与常人迥异,由不得心中一惊,忙起身请坐,笑道:南将军可好?大名久闻,今日才得一见,相见恨晚。不知来此何事?南霁云虎目含泪,热声说道:睢阳军民苦守城池,已历四个多月,眼下箭尽粮绝,每日饿死逾百人。张将军忧心如焚,特遣末将求大将军发兵求援!贺兰进明早知此事,心道:不是素闻张巡聪明过人,没有想不出的办法么?怎么又来求我发兵?但见南霁云奇人奇貌,起了惜才之心,只拿眼看着他不语。南霁云见状,忙又跪倒,沉声道:睢阳安危,旦夕之间,全凭大将军一言定决!贺兰进明笑道:有话慢慢说么。来,南将军,先喝杯酒。亲斟了一杯酒,放在自己身侧,手下人早拾掇出一个空位来。南霁云起身道:睢阳百姓都在忍饥挨饿,末将站着吃一杯罢!接了酒来,一口喝干,道:大将军几时发兵?贺兰进明眉头皱起来,嘬着牙花子,啧啧叹了一番,慢慢说道:本营人马,皆是有戍守之职的,实在难以抽派。这么着罢,南将军先住几日,容我想一想。南霁云流下眼泪来,道:大将军不知睢阳之危,真真火已烧到眉毛上,请即刻发兵!贺兰进明叹道:这可难了。南将军,不如你留在我这里,便是睢阳被攻破,还可图日后收复。南霁云再也忍不住,朗声道:贺兰进明,我敬你是大将军,手下兵多将广,能解了睢阳危局,才低三下四相求,你不要欺我姓南的!贺兰进明愕然,众将纷纷劝解,邀南霁云入座吃酒。南霁云哭道:睢阳军民连老鼠都寻来吃光了,再下去只有吃人了,我南八堂堂男儿,岂能吃下你们的酒去!贺大将军,我问你一句:究竟发兵不发?贺兰进明有些羞恼,冷冷道:南将军不知本座的难处,只以为要发兵便能发,这个哪里好办?南霁云抹去眼泪,呛啷一声,大剑已出鞘。贺兰进明帐下各将大惊,纷纷起座,嚷道:干什么?!干什么?!将南霁云团团围住,南霁云冷笑一声,道:你们虽见死不救,却毕竟是心在大唐一边,如若不然,纵然你们人多,南某就怕了你们不成?大剑一挥,剁下自己左手小指,森然道:贺大将军,南八如若空手回睢阳,不出几日,必身首异处,且先将此断指寄放在大将军处,以作凭证!手一挥,那截小指落在桌上。帐内众人尽皆变色。南霁云道:贺大将军忍看末将及睢阳三千百姓身首异处么?贺兰进明座下其他将领对南霁云又敬又畏,有的起了恻隐之心,凝神看贺兰进明。贺兰进明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南霁云彻底冷了心,哭道:睢阳完了。转身大踏步出帐,翻身上马便走。跟随他来的二十八名勇士见状,已知求兵不成,全掉下泪来,只跟着走。南霁云来到辕门处,回首一望,见贺兰进明一众将领站在房门外,当真是越看越气,忍不住弯弓搭箭,贺兰进明等人大惊,全凝神防备。南霁云悲声道:我不射你们,我射那屋顶上的石檐,你们瞧瞧南某人的箭法!嗖的一箭,疾如流星,正中石檐,箭头竟射了进去。南霁云高叫:或许南某不死,则必杀你贺兰进明。若违此誓,有如此箭!手中又持了一箭,抛向空中,跟着再一箭射出,正中前箭羽杆,头一枝折为两半,落下地来。南霁云长啸一声,抛落一串英雄泪,策马去了。贺兰进明等回过神来,羞恼气愤回帐,再没了吃酒的兴致。按下不表。且说睢阳城中张巡、莫之扬、张顺、许远、安昭、齐芷娇等人率城中三千军民苦守城池,至南霁云去后第二天夜里,莫之扬、张顺带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军士潜下城去,到叛军营中放了几把火,烧毁二十几座营帐。又放冷箭射死了七八十名叛军。苦于无东西可吃,柴草俱尽,真是一时一刻都在水火之中。这一日莫之扬巡城,忽闻到肉香飘溢,循着找去。五名兵勇正围着一口铁锅吃东西,见他到来,纷纷起身要逃。莫之扬喝了一声,那五人不敢逃,一齐跪下了。莫之扬往锅里一看,又气又苦:原来锅里白生生地煮着一条人臂、一截人腿,禁不住骂道:你们这些一股酸气涌进鼻管,再骂不下去,折身去看张巡。张巡病已略好,正在喝水,非常之际,早没了男女之防,齐芷娇便坐在一旁给他补战袍。莫之扬心头沉重,将兵勇吃人肉一事说了。张巡愣了半天,下了楼来,跟着莫之扬来到那五人面前。那五人知犯了大错,跪着原不曾走动。这时一人叩头道:小的该死,实在饿疯了,就拣了饿死的兄弟尸身煮来吃了。他们四人只不过跟着吃,肉是我煮的,拿死人骨头作柴火也是我的主意,只罚我一个人好了!余下四人也尽叩头。张巡面似木头,弯腰看锅里的人肉,看了一会,拣出一块来,咬了一口,慢慢嚼着。那时正是晌午,骄阳似火,可大家全觉得凉浸浸的,不知什么时候,城中军民围了过来,一会儿功夫就围得密不透风,千百双眼睛都望着张巡。张巡慢慢咀嚼,好半日才咽下去,喃喃道:睢阳不能丢!睢阳不能丢!泪花涌了出来。莫之扬、张顺、齐芷娇等人全低下头去。张巡反抬起头来,目光在众军民脸上缓缓扫过,笑道:都说人肉是酸的,可谁也没尝过,今天我来告诉大家,这人肉不是酸的,好吃着呢。人群中开始有抽抽噎噎的,不知谁带了个头,哇地哭出声来,顿时哭成一片。张巡吸口气,大声道:大家不用哭!谁没个死?咱们吃了自己兄弟的尸体,咱们兄弟就没白死了。大家都吃罢!只是有一样:剩下一个人,也要把睢阳守住!南将军不日就会带援军来了。分开人群,走出去了。众人皆哭着,一边忙了起来。这城中尸体多的是,不过个把时辰,就煮了百余锅人肉,三千活着的人竟全都开始吃人肉了。有的肠胃浅,一边吃,一边吐。这样过了四五日,一日傍晚,忽听有人报道:援军来啦!张巡、莫之扬、许远等人大喜,登上城头,只见西南角上黄尘大起,敌营人声熙攘,已经接战。张巡大笑:天不亡唐!天不亡我!兄弟们,开城门,杀出城去,迎接援军!张巡见来了援军,精神大振,率军冲杀出城。莫之扬一路当先,与张顺一剑一刀,杀开一条血路。睢阳军民大呼:援军来了!接援军去!直向着那黄尘起处飚进。两军未战已久,睢阳守军大都抱了必死之心,此时绝处逢生,来了援军,当真士气高涨,虽区区三千人,却似一股喷泉一般压不住,叛军竟被冲开去,不一会儿,竟冲杀到黄尘起处。彼时天色已黑了,影影绰绰看不大清,张巡因此只高呼:南八!南八!乱中南霁云奔来,呼道:张将军、莫兄弟、张顺兄弟!张巡道:来了多少人马?南霁云已多处受伤,苦笑道:哪来的人马?那杂碎贺兰进明死不发兵,我们在马尾上绑了树枝,故弄玄虚,让叛军惊忧,不然怕回不到睢阳城了!张巡双目瞪圆,大叫一声,骂道:狗杂种!狗杂种!非得看大唐江山到了贼人之手,这才甘心!发令军队抢回城去。众人一路再杀回来,仓皇跑进城中,清点人数损失了两千余人,连城中百姓只剩下不足六百了。叛军见唐军援兵未到,派人来喊话,劝张巡交城投降。张巡破口大骂,随后一众人回到将军府,南霁云详细说了求援的情形。张巡忍不住大骂,良久才住了声,吩咐兵勇给南霁云等人上饭。南霁云见城中果然已吃人肉了,他真男儿实好汉,反不惊讶,端了便吃。张巡精神委顿,道:散了罢,都好好歇息。莫之扬见南霁云伤得不轻,帮齐芷娇一起为他包扎。过了三更,莫之扬才回到自己房中,见安昭坐着发愣,旁边桌上一碗人肉一点没动。莫之扬坐到她身边,默然不语,良久道:昭儿,你有了孩子,再不吃,就撑不住了。安昭强笑道:莫郎,我实在吃不下。莫之扬见她形容憔悴,眼眶深陷了下去,更衬得两只眼睛如水似漆,一副笑容倍是艰辛,令人五内俱焚,不自禁拍腿长叹道:昭儿啊昭儿,我真不该带你到这里!安昭笑一笑,歪进他怀中,幽幽道:都是一样,到了哪里不是一样?莫之扬道:可这里居然连吃的都没没了!安昭道:和你在一起,没有吃的也是一样。莫之扬问道:一样?安昭倦倦笑道:一样。莫之扬忍不住掉下泪来,哽声道:你为什么不骂我!什么一样,会饿死的!你再不吃,恐怕连两天都活不过了!安昭摸着他的手,半晌不语。隔了好久,笑道:这几天身子懒得很,却是饿得睡不着。莫之扬眼泪更多,抱起安昭,轻声问:你怎么不哭?安昭嘴角动了一动,方要说话,却不禁一股悲凉之气涌入鼻管,一头扎进他怀中,嘤嘤哭起来。这一夜两人都睡不着,熄了灯,哭了一会,觉得哭透了气,都不哭了。两人尽拣些好听的话说,竟是无比缱绻缠绵。末了安昭道:依我看,这城是再也守不住了。古今掠城夺池、两军对垒、守攻征战,没有比睢阳大战更惊天地泣鬼神的。可惜不知咱们能不能活着,如果能逃得过这一劫,我一定将此事编写成书,教天下人都知道。莫之扬点头称是,又道:昭儿,你精神不好,快睡罢。安昭道:真是不容易睡着。忽然脑中闪过一念,笑道:莫郎,你施摄魂大法催我睡觉罢。莫之扬知摄魂大法对人无益,但想了一想,也无计可施,只好依言而行。安昭已有几夜未得入眠,这一次睡得极香甜。第二日精神倒见好了一些,洗了把脸,扶着莫之扬来到城墙楼梯口。所遇到的军民个个黄皮焦面,形同鬼魅。莫之扬问一个小个子兵士:今早上怎么不开饭了?那军士哭道:死人全吃光了,昨夜死在城外的两千多人的尸身拿不回来!莫之扬苦笑道:你是为他们死了哭,还是为他们的尸身不在城内吃不成哭?那小个子兵士蹲下身子去,哭道:都为!莫之扬摇摇头,携安昭登上城墙,只见旭日初升,红彤彤地似是离人极近,不禁叹道:昭儿,咱们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也得想法子活下去!忽觉右臂一沉,安昭晕倒过去。莫之扬大惊,连唤几声,安昭口中唔唔几声,说不出话来。莫之扬抱起她来,掠回房中,灌了两口水,运起两仪心经,将一股内力输进她气海穴。安昭悠悠醒转,莫之扬又喜又悲,服侍她歇息。刚缓过一口气来,忽听外头哭声大作,奔出来一看,见哭声在城头,忙上去。却见副将许远巍然屹立于城头,身上中了至少七十余箭,插得跟个刺猬一般,已经死去,却依然骈指瞪眼,似是还在大骂城下叛军。张巡、南霁云、张顺等人也上来,一见之下,尽皆震痛,问起端的。一名百夫长哭道:许将军今日登城对叛军喊话,被狗叛军放箭射中,他一动不动,仍是大骂,直到死还是站着的。张巡、南霁云、莫之扬等都跪下了。张巡拜道:许兄弟与我多年手足,如今先我走一步。睢阳已守不了几天了,请许兄弟稍候,等咱们一同化作厉鬼,再找狗叛军索命。许远的尸首啵的一声,仰天躺倒。张巡下令:煮了吃罢。城中所剩余的军民总共不到六百人了,均哭成一团。城下叛军大声喊话:你们快弃城投降罢!抬了云梯,作攻城准备。张巡目光呆滞,看了半晌,回头见许远的尸首还没有抬走,不由暴躁起来,喝道:快去煮了吃了才有力气打仗!狗贼们又要攻城了!众军民都哭着不肯动,张巡因又大喝:你们全成了聋子了么?快去煮了吃!但仍无人动弹。张巡愈加恼怒,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忽见齐芷娇走出人群,高声道:不能吃许将军的尸身!张巡诧道:你说什么?齐芷娇流下泪来,嘴角却带着笑容,转过脸来,缓缓将军民看了一遍,道:许将军与张将军都是大唐的英杰人物,许将军死了,可他死不倒尸,咱们能吃他的尸身么?不能!莫之扬点点头,咽了口唾沫,一瞥眼见安昭也出来了,摇摇晃晃走过来,忙上前扶住。却听齐芷娇接着道:我是一个平凡女子,能与张将军、许将军、南将军、莫兄弟及各位兄弟姐妹、父老乡亲在睢阳坚守了四五个月,这一辈子就没有枉活了。擦擦眼泪,居然拿出把木梳来,将已失去光泽的头发梳好,挽起来。她本就生得艳丽不可方物,此时竟将众人震住,没有一个说话。齐芷娇挽好头发,笑道:不知能有几时相聚?咱们再唱一支歌罢。咳嗽一声,唱了起来:谁者好汉儿郎?看我睢阳兵将。弓兵齐整,刀剑鲜亮,众志成城,睢阳固若金汤。城中军民一边哭一边跟着唱。安昭道:莫郎,芷娇姐姐是一位奇女子。莫之扬心下沉重,点了点头。忽见齐芷娇手腕一翻,亮出一把匕首,插入自己心窝,众人大惊,一齐围上去。安昭扑过去将她扶住,呼道:芷娇姐姐!芷娇姐姐!莫之扬唤道:冯大嫂!齐芷娇嘴角带笑,低声道:莫兄弟,你答应我一件事。莫之扬哽声道:我知道是什么事,你放心罢。齐芷娇点点头,转眼望望安昭,又道:保住孩子性命。安昭泪如雨下。齐芷娇微笑如常,只是说话已接不上了,断断续续道:我可以见践诺去了。忽然猛吸一口气,大声道:张将军,下令吃了我罢!头一歪,就此死去。张巡也呆住,不知该不该下令煮了齐芷娇,忽听叛军杀声大起,攻上城来。他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气,大喝一声:狗贼,去死!拔剑冲到城头。城中活人俱皆有如疯狂,全不顾性命拼杀。攻上来的竟没一个得活。余者见他们还如此威猛,纷纷逃回。城中人全站在城墙上,一个个蓬头垢面、骨瘦如柴、衣衫褴褛,却又威风凛凛。安禄山听得睢阳久攻不下,已亲来督战。此时听前线报攻城又一次失利,暴怒无计,骂道:真是一群笨蛋,我去看看!旁边将领劝说城里有人惯放冷箭,安禄山只是不依,众将无法,只得簇拥着来到城下,大骂道:死蛮子张巡并合城人听了:你们已到了绝路,只有弃城投降,否则我攻上城去,把你们全都大卸八块,扔到河里喂王八,让你们永世不得超生。张巡对左右大笑道:哈哈,我们几百人守着一座死城,他十几万大军让我们弄得焦头烂额,岂不可笑!却见安禄山旁边一人对着城头指指点点,一边在安禄山耳边说了些话。安禄山分开众人,骑马向前走了几步,大声道:昭儿!昭儿!你可在城上么?安昭自见安禄山出来就心如刀绞,此时众人的目光都停在她身上,那一道道目光竟似是有分量的,将她压得连气都喘不上来。莫之扬又疼又怜,恨恨道:你还知道有昭儿吗?安禄山眼神不大好,但听声音已知是谁,低下头想了一会,道:原来是莫公子。叫昭儿和我说话。莫之扬扶住安昭,道:昭儿,跟他说几句吧。安昭抬起头来,冷冷道:你要说什么?安禄山一向最爱安昭,现下安庆宗已死,安庆绪日日跟他两个心,越来越念及安昭的好处,父女天性,不由落下泪来,道:好昭儿,好昭儿,你还好吗?安昭苦笑一声,叹道:哪能好的了?你撤了包围,我自然会好。安禄山拉下脸来,道:你连一声爹爹也不肯叫么?安昭见他头发已花白,双目不济,全仗着身边将领指点着说话,不自禁胸腑一酸,哭道:女儿说的话,你从不放在心上,连妈妈也让你害死了。我心里的爹爹是个好人,不过他早已死了,我哪里还有爹爹啦?张巡、南霁云屹立于城头,听了安昭的话,不禁均感钦佩。张巡忍不住赞道:大义公主说的一点没错,这贼人狼子野心,忘恩负义,只配给天下人耻笑!安禄山骂道:我们父女说话,你闭嘴!张巡冷笑一声,给南霁云使个眼色,悄声道:射他!南霁云身形一晃,已持弓上箭,嗖的一声,劲箭离弦。却在同时,安昭啊的一声晕厥过去。安禄山身后跳出一人,举剑直迎,羽箭正中剑锋,哧的一声劈为两片,飞落出去。莫之扬见那人乃是丛不平道人,连声叹息。暗道:此人一身修为,却如同逐臭飞蝇,可叹,可叹。安禄山惊出一身冷汗,恼羞成怒,喝道:放箭!放箭!顿时箭蝗如雨,城头上军民不及躲避,三四百人中箭。张巡左眼也中了一箭。南霁云大惊,抢上去救护,蓦地背后一凉,也被一箭射中。安昭醒转过来,眼见这几个月来同甘共苦的众军民纷纷倒下,再也忍不住高呼道:停下!停下!她身弱气促,声音原本不大,安禄山却偏偏听到了,令箭手停了,哈哈笑道:怎样?张巡小狗,说与你听了,我大军早已打开了江淮通道,你这座睢阳本是死城一座,今取下睢阳,不过好教天下人知道,我安禄山从无不克之地而已!张巡握住左眼上的箭杆,猛地一拽,连眼珠子一起拉了出来。他痛得几欲死去,却不吭声,问道:南八,南八,你怎样了?南霁云反手拔下箭来,血流如注。莫之扬忙上去点了他后背上几处穴道,遏止流血之势。南霁云对张巡笑道:这人箭法不准,如若稍向上一寸,就射中后心。张巡大笑,对城下叫道:睢阳被破,是援兵不到的结果,并非我张巡、南八、神勇将军、大义公主无能。安禄山半晌不语,蓦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佩服你,可是姓李的运数已尽,你们扭转不了日月山河。吩咐再准备攻城。南霁云叹道:张将军,已到时候了,弃城罢。张巡以拳擂额,砰砰十数下,对城下道:好罢好罢。我没力气再打了,但求你进城之后,饶过城中这百余名百姓的性命。安禄山笑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城中个个沾了我军将士之血,别指望活。张巡满面鲜血,扭头对莫之扬道:巡早知与虎谋皮,徒取其辱。昏倒过去。莫之扬摇头无语,上前施救。安昭往前走了两步,手扶城墙,高声道:你怎么嗜杀成性?连这最后百人也不肯放过么?安禄山气道:你总之不认我这个爹爹了,我放过他们又怎样?安昭泪如雨下,道:你放过他们,我认你便是。安禄山沉吟良久,抬头道:好,我答应你。开了城门罢。南霁云拉住莫之扬,悄声道:那安禄山怎么说都是你岳丈,你不便杀他,等到了城下,我假意老老实实,乘他不备,咔!做个手势。莫之扬点点头。南霁云笑道:好兄弟,好兄弟!拔出大剑,扔到城下,叫道:我不打了,你们来收城罢!安禄山一声令下,三百名敢死队登上城墙,开了城门。张巡等都不再抵抗,叛军将大旗插上城头,将唐军旗帜拔下来烧了,把张巡、南霁云、莫之扬、张顺及其余将士等一百二十余人绑了,带到大军之前。惟恐南霁云、莫之扬等人威猛,全给他们上了枷板,又绑以牛筋。安禄山已下了马,坐在车上,手中仍拿着马鞭子,向安昭一指,道:带她过来。安昭向莫之扬望了一眼,道:莫郎,我求他饶你。莫之扬心下沉重,什么也没说。安昭一步比一步艰难,走到安禄山身前,慢慢拜了下去,道:不孝女昭儿拜见父亲大人。安禄山冷冷道:叫爹爹就成,什么父亲大人?爹爹害眼,到近前来我瞧瞧。安昭站起来走过去,安禄山拉住她手腕,看了一会,道:好女儿,好女儿,你跟爹爹唱反调,却还是唱不过你爹爹。来,坐到我身边来。安昭只得上了车。安禄山传令:带张巡、南霁云、莫之扬过来!三人被带到车前。安禄山大笑道:我女儿像我,什么事都不忠不孝,给我找了个好女婿!安昭素知安禄山笑得越厉害杀心就越狠,当下哀求道:爹爹,你不要杀他。安禄山嘿嘿笑道:不杀,不杀,我喜欢他还怕来不及呢。安昭心下惶恐,欲从她父亲脸上寻出一点答案来,却见安禄山两只眼睛白多黑少,不由得失望了,一阵晕眩,几欲跌倒。安禄山将张巡、南霁云二人狠狠盯了半日,忽然哈哈大笑,指着张巡道:阁下也真是一个奇才,我大军有百条攻城计策,你就有千条应付之计,小小睢阳城,不足两万人,竟致我大军围困近五个月,这才攻下。张巡,睢阳的两万人都死在你手中了,你知错了么?张巡心道:你哪知自己众叛亲离,我的千条应付之计大多是你女儿的主意?冷笑一声,昂首道:张某无愧于天地,你乱臣贼子,无颜问张某是对是错。安禄山越发笑得响亮,一边道:古今蛮横之人,无有你这样的,没有粮食吃,就吃人?我起先不信,方才到城中亲眼见了,才知你是这么一个十恶不赦之徒。张巡冷冷不语。安禄山笑道:李唐无能,江山该姓安了,我前锋军队报来消息:洛阳已经攻陷。寡人过两日就到洛阳平定天下去了,你死守睢阳,不就是所谓的忠吗?可李隆基那个老头子早逃了,不日寡人就将取下他的人头!张巡呆了呆,目中血泪混流,骂道:贼子!贼子!我死后变作厉鬼也要索你性命!安禄山大怒,他平时胖得站不起来,这时候却一蹦老高,喝道:犟狗,去死!一脚踢在张巡腰眼上,张巡疼得一时骂不出来。安禄山自忖有失君王风范,坐回椅中,看着南霁云,笑道:寡人听说你是天下第一剑术,果然生得不凡。鸟择良木而栖,仕择明主而事,你小子投降罢。南霁云沉吟不语。莫之扬知他的心思,咳嗽一声。南霁云望他一眼,点了点头。张巡先前昏迷,不知道他们两人商议好的计策,这时道:南八!男子汉大丈夫,不过一死。死则死矣,岂能屈服!南霁云背上箭伤鲜血直冒,已知自己恐无刺杀之机了,听得张巡这番话,不由得豪气兴发,笑道:我本来打算假降,杀了这贼子。张将军深知南八,既然叫我死,南八岂能求活!教天下人耻笑?转过头来,对安禄山道:杀罢,我若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南八。尹子奇与张巡、南霁云五个多月对垒,由恨到敬,见二人就要赴难,竟难以忍受,插言道:陛下,张巡、南霁云为大义之士,杀了他们,恐激起唐军誓死抵抗之心。不如放了,让天下人感念陛下慈仁之德,以求靖清四海尹子奇话还未完,安禄山已笑道:我又不学孔子孟子,要什么慈仁之德?尹子奇吓得低下头去,答道:是。打个手势,刀斧手将张巡、南霁云并睢阳其他将领姚阗、张顺、雷万春等人拉到一边,独独留下莫之扬。莫之扬又痛又怒,大声道:安狗贼,你不是答应过昭儿放过城中军民么?怎么言而无信?安禄山大怒,大骂道:小狗子,我本想饶你一命,但又改变念头了!拉走!莫之扬身怀绝世武功,戴了枷锁,但也抵不住十几人拖拉。安昭惊急攻心,扑上前来,却被刀斧手硬架住,大呼道:莫郎!莫郎!莫之扬心如刀绞,却无计可施,一边身不由己被拖着走,一边回头望着安昭,目眦欲裂。安禄山气极败坏,道:我就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你们能怎么样?来人哪,先杀尽睢阳军民,再杀张巡等蛮狗。杀!一声令下,刀斧手纷纷挥刀,可怜城中仅剩的一百二十余军民,眨眼间身首异处,倒在血泊之中。南霁云对莫之扬道:莫兄弟,可惜咱俩以往忙着杀贼,没有机会比试剑法,等到了阴曹地府,咱俩要好好切磋武艺。莫之扬见他说笑如常,又钦佩又悲痛。正要答话,却听安昭大呼道:莫郎,我先走一步!莫之扬看时,安昭已从袖底翻出一柄匕首,插进胸腹。便在此时,身后刀斧手举刀向南霁云、张巡、莫之扬砍落。莫之扬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力气,猛然一闪,双足飞出,将砍自己的刀斧手踢倒,情急之下,两仪心经激发到巅峰,劈劈啪啪,身上绑的牛筋寸寸挣断,大喝一声,将枷板劈成两片,顺手掷出,向安昭奔去。叛军守卫见他这般威猛,纷纷抢上。莫之扬有混元天衣功护体,直视刀枪剑戟如无物,挥掌劈翻数人,已奔到安昭身前,一把抱起,呼道:昭儿!昭儿!安昭双目勉强睁开一线,却已说不出话来。莫之扬回头一瞥,张巡、南霁云、张顺等已全倒在血泊之中,不由大叫:我跟你这狗贼拼了!抱起安昭向安禄山扑去。安禄山吓得从车上滚落,砰的一声,车厢被莫之扬一掌击碎。众守卫拼死上前护卫。莫之扬抱着安昭,知道再杀不了安禄山,长啸一声,向外掠去。他心智混乱,只知拼命也要出去,抢过一杆长枪,见人就挑,安禄山大军十几万人,竟拦他不住。不知过了多久,他前面再没了叛军,丢掉长枪,大呼道:昭儿,醒醒!昭儿,醒醒!可安昭哪有回应?莫之扬急得放声大哭,心想:天下能救她的,大概只有百草和尚了。当下辨了方向,一路向镇龟山奔去。他手按安昭背心,护住她心脉,一边不停疾奔。足两天两夜,已跑得精疲力尽,方行至镇龟山。他记得齐芷娇曾说过百草和尚搬到后山,拼尽力气翻过山峰,却见后山林木杂生,哪见半片屋棚?大叫道:百草大师!百草大师!连呼数声,声动群山。却是除了回声,再无动静。他只觉得头晕眼花,安昭的生命也好似正一点点逝去,再也支撑不住,仰天躺下,心中一个念头道:昭儿,昭儿,这回我们一起死了,再没什么能将我们分开了!大喝一声,失去知觉。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一丝感觉点亮脑海。他记起许多事来,却又一时分辨不清,不由急得大呼:昭儿!昭儿!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猛地惊醒,却是躺在一张板床上。旁边一个孩子两三岁,长得精瘦,凸凸的脑门下闪着两只大眼睛,正盯着莫之扬,见他醒来,一张小脸上立即充满笑容,对旁边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道:爷爷,师师动动那老者转过头来,却不是百草和尚又是哪个?莫之扬喜极,奋力要起来,却觉得浑身疼痛,竟未能坐起。百草和尚瞪眼道:你昨天来时已经半死了,身上经络无一不虚弱之极,好好休息罢!莫之扬问道:昭儿呢?百草和尚道:还没死!莫之扬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不觉全身软了,连说话也没了气力,勉强笑道:多谢大师,原来昭儿又活了过来。百草和尚叹道:可也说不上活着。莫之扬惊道:那究竟怎的?百草和尚指着板棚角上的一道布幔,道:安姑娘在那里休息,究竟怎么了,待会你自己看罢。莫之扬愈发急了,调运几下呼吸,坐了起来,但觉头晕目眩,两耳轰鸣。那小孩一直站在旁边看他,这时上来将床下的鞋子找出来,摆在他脚下。莫之扬忽然明白过来,呼道:小难儿!冯难归笑一笑,往后退了两步。莫之扬想起齐芷娇的惨死,如今这孩子既没见过爹,也再见不到妈了,不禁鼻子一酸,上前抱起他,哽声道:小难儿!落下泪来。那冯难归经常见百草和尚落泪,养成了个陪泪的习惯,看莫之扬哭了,自己也跟着哭,抱住莫之扬的脖颈。莫之扬肝肠寸断,轻抚冯难归后背,一时泪湿衣襟。百草和尚貌似糊涂,其实心中是最明白不过的,见此情景,已知齐芷娇再也回不来了,不由老泪纵横,问道:你见到芷娇了?莫之扬放下冯难归,叹道:见到了。将睢阳情形简略说过。百草和尚哆哆嗦嗦道:好孩子,傻孩子;好孩子,傻孩子!忽然暴躁起来,咣的一下,将破桌上的一个青边大碗摔得粉碎。冯难归听不大懂,但脸上神情却极郑重,问道:妈妈哪哪这段时间正是学着说话的年龄,百草和尚哪里善教?他小小的心里面满是妈妈为什么不来看我的念头,却偏生问不出来,急得小脸都涨红了。莫之扬心下难忍,拖着身子,去布幔后看安昭。安昭静静地躺着,神情极为平静,她心口上的匕首已经起出来了,睡得正香。莫之扬唤道:昭儿!昭儿!安昭一动不动。莫之扬刚放下的心不由又提起来,抓住她手,唤道:昭儿,昭儿!安昭还是半点反应皆无。百草和尚掀开布幔,说道:你不用叫了,就是在她耳边放个爆竹,她也听不到。莫之扬魂飞天外,怔怔道:你是说她她已经死了?百草和尚道:可也没死。只是她有了身孕,缺了滋养,气血已尽,加上悲痛过度,以致神智皆乱,经络阻断,虽是气息未绝,却听不见、看不见,不能动、不能言,与树木花草无异了。他每说一句,莫之扬就觉得心脏被猛击一下,听到最后,再也支持不住,呼了一声:昭儿!又晕倒在地。百草和尚叹了一声,骂道:活受罪,活受罪!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偏偏死了!四个月后,镇龟山后山坳小小板棚之中,升出袅袅炊烟。百草和尚、莫之扬、冯难归三人正围着小饭桌准备开饭。锅中煮的是斑鸠汤,火里还烤着两只野鸡。自从莫之扬来后,百草和尚、冯难归的饮食大为改善,这时虽也肉香四溢,却不似刚开始时那般馋不可耐了。百草和尚捏着一本药谱,念念有词。冯难归已会摆放碗箸,问道:师父,难儿能不能干?莫之扬笑一笑,牵出两道深深的唇角纹。这四个月来,他简直已瘦成另外一个人了。稍顷,等锅中肉汤煮好,莫之扬熄了火,给百草和尚、冯难归盛了,将两只烧野鸡去了杂,剥开放在盘中。又盛了一碗汤,仔细吹得不烫了,端到板棚一角的布幔后,那里躺着依然不会动、形同树木花草的安昭。不过,她的小腹已高高隆起了。她虽然不会动,她腹中的生命却依然在混沌中茁壮成长,再有一个多月,她就将成为母亲。莫之扬将汤放在旁边的小桌上,半坐在床上,脱了鞋子,伸一条腿垫在安昭颈下,从褥角上的一个小盘中拿出一根竹管,极小心地撬开安昭牙关,插入她喉中,轻声道:昭儿,今天晚上我们吃的是斑鸠汤,不烫了,你吃罢。拿汤匙慢慢地灌下去,一顿饭直喂了小半个时辰。饭后,莫之扬拿手给安昭擦嘴时,忽然见她眼角上挂着亮晶晶的泪珠,慢慢流下来。莫之扬觉得心跳都要停下了,好一会儿才叫道:百草大师,百草大师,你看哪,她会流泪了!百草和尚闻言过来,仔细瞧了一会,道:这针炙二十四穴加上这两日来的药,多少有些用了。安姑娘啊安姑娘,我老不死换了七副药方了,你可说什么也要好起来,别让我老不死丢人现眼!对着安昭打拱作揖,念叨了一会,又去酝酿药方了。独小难儿陪人落泪成癖,一边给安昭抹泪,一边给自己抹泪。第二日下午,百草和尚叫莫之扬到了跟前,正色道:我也不怕告诉你:安姑娘即将临盆,如若临盆前醒不过来,就别指望能过了这一关。莫之扬叹息不语。百草和尚又道:以前先师薛白衣曾有一副神方,名叫醒魂汤,治的就是这个病。可惜这方子竟然不见了,老不死这几个月苦思冥想,终于想起那方子的配制之法来。莫之扬一下弹了起来,喜道:当真?百草和尚叹道:方子是想起来了,可惜还不如想不起来。莫之扬道:那是为何?百草和尚不答,将一张树皮纸递过。莫之扬看时,却是醒魂汤的配制之法,竟是一百二十余味药,犀角、千年首乌、茯苓、雪莲、熊胆、鹿胎心、长白山百年老参等等名贵药材均在其中。莫之扬一路看下去,不由得呆了,戚然道:这些药物从哪才能找到?百草和尚一生以无病不治自诩,这会儿碰上了一大难题,骂道:啊呸,这样的方子,除了皇帝,谁还能治得起?莫之扬失魂落魄,拿着那个方子呆呆不语,直到天色黑透,百草和尚已搂着冯难归睡了,他还呆呆坐在安昭床前。一会儿摸摸安昭的脸庞,一会儿又抓了她的手捂在自己脸庞上,心中叹道:老天!老天!你为何这样待我?与安昭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一幕幕回忆起来,哪里睡得着?喃喃说道:昭儿,你这病要是治不了,我就陪你一起死了罢了。他不知安昭是否能听到这句话,摸摸她脸颊,冷浸浸湿乎乎的,分明是哭了。一股大悲凉弥漫于莫之扬的胸腑,便在这痛绝之中,他忽然觉得心念一闪:除了皇帝,谁还能治得起?他认得皇帝,还认得杨贵妃、太子,以及永王李璘。甚至,他与李璘还是金兰之交。他抓起安昭的手,捂在自己胸口沉声道:昭儿,我明日便走,我要去为你找药治病!有百草大师照顾你,你要挺住,等我取药回来!他感到一种希望,虽然那样遥远,却分明那样强烈。第二日一早,莫之扬辞别百草和尚,出了镇龟山。五月未下山,这番出来才知道天下发生了大变化。原来唐明皇率太子逃离长安后,李亨未跟随,而是招集兵马抗击叛军。公元七五六年八月,李亨在灵武城称帝,即为唐肃宗。逃到川蜀的李隆基不知详情,仍未退位,以皇帝身份颁发诏书。此时大唐二帝并存,称为历史奇观之一。米脂、缓德一带竟又为唐军夺回。莫之扬下山之后,打听到李璘行踪,原来李璘在庐山起兵,沿江东下,到了当涂(今属安徽)屯田守防。莫之扬得了消息,再不稍停,路上除了吃饭,尽是赶路,五天五夜赶了三千四百余里,到了当涂。怎样经过盘卡、如何进得王府,皆不细说。单说莫之扬见到李璘,李璘惊讶之极,道:贤弟,你不辞而别,后来愚兄才知你到了睢阳,听说睢阳紧急,本拟发兵出救,可太子居然下起圣旨来,让我赶赴灵武听命。及到听说睢阳遭陷,愚兄以为再也见不到贤弟了!抬袖拭泪。莫之扬不提缘何离庐山而去,只将睢阳城失陷经过略说一遍。李璘听得又惊又叹,扼腕道:合城二三万人,只有贤弟一人得归,可见真有神明,垂听了愚兄祈祷!莫之扬不再多说,拿了那张药方向李璘求药。李璘听安昭得了此等重病,心下甚感惋惜,当即差人去请太医来,为莫之扬准备药物。那太医看了药方,连连称奇,道:禀永王,永王一路行军,刚刚安扎当涂,臣等需将药物检点,方能配此药方。莫之扬问道:需几日?那太医沉吟道:有些药不一定就有,还需寻找,总得十日,才能配齐。莫之扬算算日期,给李璘拜谢。李璘连道:贤弟何需行此大礼?当夜李璘设宴,莫之扬与何大广、鞠开、秦谢等人相见,勉慰他们好生建功立业。众人问莫之扬今后行动之计,莫之扬答曰等安昭病好再定。众人念及他的本事及遭遇,均恻然。独梅雪儿此时已是永王侧妃,第二日见了一面,略说了些话,便再未见到。十日如煎似熬,好容易等到,那太医却道还需两日。莫之扬极为着急,却无计可施。这日傍晚,忽听乐声大作,莫之扬一打听,方知原来唐明皇到了。李璘既不命他接驾,他便正好独自闷在房中,一晚上听得外面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他却觉得十分凄凉。第二日,他正想去问那太医是否将药配好,忽然李璘到来,屏退众人,径给莫之扬作揖。莫之扬忙还礼,说道:永王何苦折煞我?李璘道:贤弟,愚兄有事相求,万望贤弟答应。莫之扬心里格登一下:他若是留我在军中,我可万万不能答允。却听李璘道:愚兄这些话原不敢说与外人,贤弟自又别论了。说出一番话来。原来唐明皇在马嵬驿赐死杨贵妃,从此精神恍惚,无复当年英明,天天睹物生情,见景触心,以思贵妃、哭贵妃度日。太子李亨背着他在灵武称帝,他竟也无动于衷。李璘志向远大,当此之际,派人去见唐明皇,说道自己已在当涂扎稳脚跟,川蜀偏远险阻,不是皇帝久居之所,请皇帝来当涂坐镇,号令天下,重整江山。唐明皇经不住一班人劝说,来到当涂。李璘大喜,未料昨日一见之下,才知父皇已非当年圣君,真真成了一个除了念叨杨贵妃便再也不知什么的老朽之物了。唐明皇带了数名道士,昨夜不顾一路劳顿,命道士设坛招杨贵妃魂魄与之相见。道士法术不灵,他见不上杨贵妃魂魄,竟哭了半夜。李璘无计可施,忽想起莫之扬在三圣洞中曾学得摄魂大法,即行险计,要莫之扬去为唐明皇施法,教他能见杨贵妃。李璘心中之计自然不能全说出,其实他还想只要哄得唐明皇高兴,让唐明皇下一道诏书颁布天下,逼李亨退出皇位。且说莫之扬听了李璘的话,知不能推让,说道:只有一件不敢隐瞒,摄魂大法施与人身,极有祸患,皇上年老之人,恐经受不起。李璘垂泪道:贤弟焉知愚兄一片苦心,若不能使父皇高兴,则皇上生不如死,愚兄为人之子、为人之臣,岂能忍顾!莫之扬叹道:如此,小弟尽力为之罢。李璘怕唐明皇认得莫之扬,当即着人为他打扮成一个道士模样,道:贤弟,他若问起你姓名,你切不可真说。你就说你叫对了,你既渡他与魂魄相见,便如舟船,你就说叫王舟罢。莫之扬答应了,被领着去见唐明皇。却见房中搭了一座五色帐篷,唐明皇端坐帐篷中的一张大床上,神情委顿,再无当年观赏舞马时的英华之气。莫之扬进去拜见了,唐明皇竟不及问他姓名,只急切问道:你会还魂之术,能让杨妃与朕相见么?莫之扬依着李璘教的话,答道:臣修炼道法,深知还魂之术。只是娘娘的芳魂能否与陛下相见,还得看娘娘本意了。然后叫人关了帐篷的锦帘门,命众人出去,施起摄魂大法中的声摄之法,说道:陛下心困神乏,恭请松驰四肢百骸,待臣施展法术,迎杨娘娘三魂七魄与陛下相聚。唐明皇但觉浑身困倦,响起一阵若有若无的丝竹之声,似见杨贵妃正从五色云中袅娜走来,不自禁说道:请大仙施法,只要能让朕见到娘娘,朕什么都答应。莫之扬见他已入彀,当下与之问答,将唐明皇引入虚幻世界。唐明皇朦胧中见杨贵妃在五色帐内降下云来,激动得眼泪都落下来了,抢上去一把握住杨贵妃双手,哽声道:玉环,玉环,你好狠心,怎么才来看我?那杨玉环国色天香,似比以前更为动人,这时妙目含波,嗔道:陛下还说环儿么?当初马嵬驿一副白绫,赐死断魂树下,从此人冥两界,再难相叙。陛下思念臣妾,焉知臣妾更思念陛下。今日若非王舟真人施展大法术,你我还是见不了面啊!嘤嘤哭起来。唐明皇觉得心都碎了,忙给她拭泪,一边好言劝道:马嵬之变,事出意外,我实在无可奈何!我本欲同你一起去,可是我一死不打紧,天下失了君主,安贼必然更加逞凶。环儿,自你离我去后,我哪一日不如同死了一般?杨玉环收住泪水,破泣为笑,搂住唐明皇,细说相思之苦。两人缠绵缱绻,直如从前。莫之扬坐在帐外,听得唐明皇念念有词,一会儿玉环,一会儿想死我了,内心大震,暗道:他贵为天子,在情这一字上,却与常人无异。什么是情?什么是情?竟能教人到了这步田地?不自禁呆呆出神。却忽听唐明皇颤声道:玉环!玉环!你不要走!莫之扬醒回神来,凝神调运内力,说道:念玄宗皇上与杨氏贵妃恩情难割,王舟真人请奏天神,允杨氏贵妃再留两个更次!换了一个声音沉吟道,嗯,准了!唐明皇大喜,语无伦次道:这下好了,玉环,你听到了么?接着又进入他的玄虚世界,听杨玉环说道:我自从离开尘世,被封为仙子,道号太真。玉帝赐以百萝庭、渺霞殿,遣女童十四名,侍应皆备,无复缺者。独独心中有结,难以释怀。今夕一见,不知何时能再?明皇肠断心碎,轻嘘慢抚,自又一番缠绵。莫之扬见唐明皇又沉入梦中,悄悄站起身来。却听身后脚步轻微,原来是李璘进来了。莫之扬上前悄声道:永王殿下,我该去了。请你命太医给我拿药来。李璘还要挽留,莫之扬叹道:昭儿性命便在旦夕之间,我焉能再留?李璘道:那你对陛下讲,太子心怀不轨,巧夺皇位,提醒他宜早下决断,废黜太子!莫之扬摇头道:摄魂大法不是这般乱用的,我已违背了自己良心,哪能还做大逆不道之事?李璘听他如此说话,不由变了脸色,扭头不语。莫之扬道:我现下只要猛然叫醒皇上,他必神智昏散。李璘踌躇半晌,转出门外,命人叫太医取了药来。那太医道:本来我的药不全,多亏皇上昨日来了,我找了皇上的太医,才凑齐了这副药。公子福莫大焉!莫之扬一一清点,背在身上,暗道:我学了摄魂大法,才换来这些救命之药。是耶?非耶?对李璘道:两更次之后,皇上自会醒来。出了门去,头也不回,奔出当涂界境。他心急如焚,不知奔了多久,天色已微微发亮,算来安昭临产已不足十日了,他想:这副药究竟能不能管用?我现下回去,用药还来得及来不及?眼见东方露出一丝晨曦,不知怎的,觉得胸腑间一股浊气再也压抑不住,蓦地一声长啸,划破了沉寂。天际似是更亮了一些。那浅透明的天空与黑厚的大地相接的地平线上,只见莫之扬的身影如同骏马,不停地向前奔去。后来人叹曰:灯下阅旧篇,古时人物尽眼前。方喜前唐兴隆年,转眼《虞美人》便凋残。赵氏宋朝起八衰,渐慰我心抚愁怨;忽然西北起狼烟,一时繁华都残卷。武穆《满江红》,昏君心难染。明教发新篇,奈何不久远,胡兵入关,评词乱怪陈圆圆。清朝有大治,黎民有福,幸逢康乾,可惜锁国闭关,仍未挡得,八国联军,火烧圆明园。寄望太平军,未胜先骄,扼腕长叹洪秀全。似见前辈祖先,奔走流离,腹饥身寒。猛醒道:江山无姓,何以家传?百姓有道,只求平安。掩卷长思,意深无言。(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