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率部东巡数月,直到回宫后才得知妹妹贺公主已经离开皇宫、出家修行的真相,不觉又惊又痛,当即便带人出京来到少室山探望。妹妹从小就被父皇母妃疼爱如掌上明珠,也从来都是活泼可爱的一个人儿,如今竟然流落到荒山野林的破庙古寺存身,身边只有几个老的老、小的小的宫人卫士服侍。再看看妹妹一应用度简陋而清苦的情状时,太子禁不住失声恸哭起来。太子在寺里停了两天。因见怎么也劝不动,临走时特意留下两名身强力壮的侍卫,派他们护寺看院并随时往传书信。回宫后,太子放心不下,每隔一段日子就亲自来寺里一趟,或是派人来抚慰一番。不时捎些他国进贡的鲜物、宫中女子使用的上等胭脂香粉、丝缎珠宝和衣服首饰等物。一次,公主打开哥哥派人送来的一个小巧的箱笼时,见里面竟是满满一箱西域诸国贡贺的胭脂胡粉,一时飘得满院都有了异香。虽未正式剃度受戒,毕竟入山随俗。公主令两个宫人把这箱脂粉抬出山门,全部倾倒在了寺外的山溪里。不想,花粉随风而飞,散落在乱石和小溪之间竟然好几天里香气不散。惹得蜂儿蝶儿成群结队在那里流连飞绕,意外给公主带来了一番蝶舞蜂萦的奇异景致。偶尔,贺公主也男装着扮,带着两个卫士翻山越岭地来到慧忍修行的山顶,送些棉衣粮米上来。如此,日子虽说清冷,毕竟还算有些许希冀和安慰。翠微宫的郑妃获悉公主在山上修行的真相后,也曾在武帝面前问及此事。只因武帝沉着脸说了句“以后谁也不许再提那个孽种”,便再没敢提过此事。郑妃心下暗自得意:贺公主成了这样一个结果,倒真是出人意料。近日,当她闻听太子频频离京到山间佛寺送粮送钱的实情后,便思量此事有文章可做。于是便把太子私通寺僧并赠送钱粮衣被之事,详细列了一份单子,着人悄悄告知堂兄等人知晓。王轨等人得知太子私通寺僧一事,皆认为此举与朝廷废除佛道的政令背道而驰,纷纷上折弹奏:“废除释老,天授英明,使我大周江山一统,鸿运久稳,百姓称扬,国力渐盛。近闻大周储君,不知维护朝廷法令,反倒频繁私通佛徒,馈赠财物金银于佛寺,私下派遣朝廷侍卫护佑尼僧……实有欺君之嫌。更逆朝廷律令,放之任之,众必效之,终为释迦黄老死灰复燃而遗患……”因朝廷严令断除佛道,故而公主修行之事武帝一向讳莫如深。太子如今竟不顾朝廷律令,昭然穿梭于宫掖寺院之间。武帝虽情知太子出入佛寺不过是骨肉之情使然,但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不比别的诸王大臣。如今身肩大周未来重荷,又经数年历练,举止仍旧如此轻率躁切、不知韬晦,以致授人以柄,被人弹奏!一时怒起,竟然当众持杖亲自鞭挞太子起来。连着数十杖下去,太子便浑身血肉模糊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众人见武帝如此动怒,气喘吁吁地竟连举杖之力都快没有时,尉迟纲父子、孝伯、赵王、韦孝宽等一帮王公大臣,纷纷跪下恳求陛下暂息雷霆之怒。一时,也有去夺武帝手中鞭杖的,也有上前扶武帝请求息怒的,太子才算逃得一命。自吐谷浑和突厥大捷以来,再没被父皇格外苛责过的太子,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探看一下孤零零的胞妹,也会被父皇如此当众责挞,听说朝中有人还在借题发挥、不依不饶。太子气痛难忍,又担心此事会祸及母妃和妹妹,每日焦虑不安,渐渐地竟有些神志昏昏并喜怒无常起来,夜间常从噩梦中惊醒。梦中不是妹妹被虎狼咬死,便是母妃被父皇打入了冷宫,自己被人诬为谋逆而处斩,惊醒后大汗淋漓,心跳得简直要昏厥过去。独孤氏闻听太子遭陛下杖笞,匆匆赶到探看时,见太子全身上下伤痕累累、连翻身都不行,禁不住失声痛哭。太子自己虽痛得难忍,见独孤氏和太子妃为自己伤心如此,反倒喘着气说:“丽华,你快劝母亲别太伤心了。一个大男人,这算什么?其实父皇每次责打我时,都只是伤皮不伤肉的,统不过几天时间就好利索了。”独孤氏和太子妃闻听,更悲咽起来。太子妃杨丽华生性恬淡,除了对太子的生活起居颇为关心之外,一向不肯参与和过问太子的公事。太子妃只知陛下杖责太子是因私通僧寺之故,别的竟一概不知。独孤氏思量,太子出宫探望公主一事,王轨等人如何知道得如此详细?她觉得,事情极有可能还是太子身边的人传出去的。她料定,出不了郑妃那个女人!这些年里,她一直憎嫉太子母子,盼着武帝能迟早改立储君,这两年里几番收买太子的近侍和宫人。东宫的好些事情,哪怕做得再隐秘,也能很快传出去,实在是蹊跷得很!对此,独孤氏早就有了警觉,也曾多次提醒过丽华防备身边的小人。可惜丽华天性敦厚不知设防,以致太子出宫几番、拿些什么东西这样的事,都被人详细记下。这个郑妃,娘家的势力虽不显赫,可她的堂长兄与王轨却有些姻亲。她凭着过人的姿色,又会讨武帝欢心,从与李娘娘平起平坐,到如今愈发地受宠。谁知越发有了野心,她竟想让武帝改立她的儿子为帝嗣。每每与王轨等人内外勾结,一遇机会便要陷害太子,独孤氏对她早就恨入骨髓了!母女二人谈及太子的近况时,太子妃提到太子自这次遭陛下杖笞后,每天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并且虚汗不断的情形来。独孤氏的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里:太子是自己打小看着长大的,他和丽华一样天性温和懦弱,为人行事心计也不足。长年累月地这般战战兢兢度日,天长日久地如何能不生病?一旦太子的神志或是身体出了什么毛病,朝中局势立马就会发生逆转!独孤氏当下就令人叫来一位靠得住的御医,令他瞧了瞧。御医说:“太子不过是肝阴不舒而导致的一时神志昏蒙和惊恐多梦。若能心神宁静地过一段清静日子,再辅之以调节五经肝脾之药,并无大碍。”独孤氏方才略放了些心。送走御医,独孤氏反复叮嘱女儿:今后在宫里说话行事要处处小心。独孤氏离开东宫后,直接来到了李妃的紫云殿。自从太子妃大婚进宫以后,太子两番出征大捷,从此在朝中的位置日渐稳定。为了避嫌之故,独孤氏也不大再出入宫掖了。原想这次和李妃商量如何保太子不再遭人暗算,谁知一俟见到李娘娘,独孤氏不觉大吃一惊:李妃不施粉黛、不着绮锦,一身褐色的常服,头上随意绾了个斜堕髻,拿根竹木发钗别着,乍看上去竟似一位普通的民间妇人。而且,娘娘自从公主出宫后,每天都是独自待在小偏房跏趺打坐。虽说佛堂里只有一个写着“佛”字的布挂,娘娘却每天依旧对着这个佛字上香禅坐。独孤氏心中不禁有些小觑和埋怨李妃的意思:这个李妃,怎么这般糊涂?情知武帝憎恶佛道并因之断除了二教,却仍在宫中礼佛打坐。如此一来岂不更令武帝心生憎嫌,更让郑妃得势了吗?即便你自己对武帝已心灰意冷,也当知“殃及”之忌啊!岂不知这样下去,最终会连累太子吗?独孤氏在紫云殿细心劝慰了半日,见李妃不但不肯听劝,反倒说什么“对后宫之争早已心生厌倦,从此只想过清静日子”,又说“若非念及太子,恐怕早已出宫陪女儿去了,哪里还等得今天”的话时,独孤氏一下子凉透心,情知已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便敷衍和安抚几句后怏怏离开了。独孤氏一路掂量,就算李妃能放得下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她独孤迦罗却是放不下女儿外孙女甚至女婿:女儿丽华自小不善心计,李妃从今往后若不能再为太子夫妻两人筹划,太子的处境将会更加孤立无援,也更加凶险四伏了……太子之事终因太子被陛下一顿血肉模糊的杖笞而得以平息。待太子刚刚能撑着伤腿上朝时,武帝便留太子在宫中代署军国万机,自己率辇离京西巡了。孰知,御辇刚走了一天,京城便有急报飞来:卫王宇文直在京师突然起兵造反——卫王这次原在随武帝一起西巡之列的。然而,就在西巡前的头天傍晚,卫王派人禀告武帝,言说后晌时分骤然呕吐腹泻,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明天只怕不能从行了。武帝没有多想便诏准他留京养病。没想到,见武帝的车驾远去,卫王纠合私党突然举兵起反,直接攻打皇宫朝堂,试图一举夺下皇玺、杀掉太子。守门的吏卒见反兵来势凶猛、无法抵御,连宫门都未来得及关上,便各自仓皇逃遁。辅佐太子的尉迟运恰好正在宫中。突闻卫王反变,他急忙奔至二道宫门。见大门洞开,敌兵已经冲进来,尉迟运急忙退到二道宫门和几位武士关闩宫门。未及阖严时,反兵便已拥来,一齐用力推门。尉迟运等人在里面拼力关阖,待只剩下一缝之隙时,因四指还露在门缝未及抽回,敌兵一刀将尉迟运露在外面的手指齐齐砍去。尉迟运忍着剧痛,到底把宫门闸严了。宫门沉厚,反兵一时推撞不开,便开始纵火烧门。尉迟运怕宫门被反兵烧毁,攻入宫中伤及太子,索性率左右取来各种木器浇上膏油,点着之后从城楼上扔下去,助长其门外的火势,门外一时便烧得如同火海一般。反兵被大火所阻无法攻入内宫,两下对峙许久。这时,长孙览等留守京师的各路援军已纷纷赶来。卫王见各路大军相继卷来,急忙率众杀开血路,撤出京师一路向南逃去。尉迟运督帅京师一路奋力紧追不舍,终将卫王及余众擒获归案。武帝在外惊悉京中遽变,立即中止了西巡之行匆匆返回。其实,武帝早就预感到卫王会惹出是非的。只是没料到他会孤注一掷到丧心病狂的地步——当年,卫王投靠奸相宇文护,位至柱国大将军、大司空。后来因兵事失利被罢黜后,才与奸相反目为仇的。奸相诛除之后,他屡屡暗示陛下。言外之意,无论从一母同胞的手足之情,还是看在他曾诛杀奸相的“勤王”分上,主管军权的大司马之职都应非他莫属。然而,武帝未曾亲政时,就已经看出了卫王气量狭小、浮躁诡狠和乖戾易变的一面,因而没有把大司马之职给他,而是任他做了主管户口、土地、徒役的大司徒之职。卫王没有料到,陛下不仅没把大司马之位给他,甚至连三公之首的大冢宰之职也给了齐王,从此便记恨于心了。后来又疑惑他在陛下跟前的不得势,很可能与齐王等人的忌陷有关,便处处监视并搜寻齐王的劣迹,几欲寻机搬掉好取而代之。齐王因为卫王系陛下的一母同胞,倒也处处忍让于他。直到后来,齐王才开始决计报复了:叱奴太后因病薨殁后,卫王安在齐王府中的眼线禀报卫王,言说齐王饮酒食肉,无异平时。卫王将齐王在府中不守丧制、食肉饮酒无异平时之状禀报武帝时,武帝神情凄然地对卫王说:“六弟,你我与齐王同父异母、俱非正嫡,只因朕入纂正统,所以丧服从同。你和我俱为太后亲子,但当自勉,何论他人!”齐王闻知此事直惊得战战兢兢多日,好在陛下对此事好像并没有在意。叱奴太后薨殁后不久,武帝令卫王迁出他皇宫的居处作为太子东宫,令他另择府宅。卫王匆匆寻了一处旧日寺院草草修葺一番暂且搬入后,齐王前去拜会时说:“六弟,如今侄儿侄女皆已长大。既然另迁,就当选一处宽宽绰绰的屋宇安居,怎么偏偏选中这又狭小又偏僻的地方定居?”卫王心内正有气,随口满心怨气地说:“一身尚不自容!哪里还顾得上儿女?”齐王遂把卫王的话通过他人之口捎给了武帝。武帝见卫王与齐王两人貌合神离、明争暗斗,常为之烦恼。兄弟九王之中,齐王和卫王是对朝柄最有野心两个。只要能镇服住其中一个,便能镇服住其余兄弟诸王。两人中,齐王的胆量虽没有卫王大,心智却远在卫王之上;卫王虽是自己的一母同胞,却生性蛮狠浮躁。武帝倒不担心他们在自己手下作乱,只担心自己百年之后,生性懦弱的太子不是他们的对手。历朝历代皇室兄弟诸王,治理得当,便可成为国家的功臣良弼;治理不当,便会成为崩毁江山社稷的罪魁祸首。武帝始终一面冷眼旁观,一面企冀终能以亲情和自己的身先士卒而垂范于诸王。他终究还是失望了!因手足之故,武帝亲政后,下诏晋封齐王的生母为齐太妃。可是,自己的生母,母后皇太后凤御宾天这般的国丧大痛,齐王竟连最起码的做晚辈和臣子的守制都不肯守!这是他的五弟!与胞弟卫王反目,是从一次校猎引发的——不久前,武帝率众出京校阅六军并率众骑射武猎时,卫王竟然酒后调戏民妻。武帝得知后怒不可遏,当众亲自拿马鞭狠狠责挞了卫王十几鞭。武帝原以为自己不过尽以父兄之责教导胞弟,哪里知道卫王却认定武帝是小题大做、有意羞辱自己,于是竟更生怨恨,便寻机起兵,生出今日的谋逆大恶来!这是他的六弟!叛逆之罪历来是无赦重罪。即令儿孙父母犯了此罪也一杀无赦。一番犹豫后,武帝终于咬牙下诏:诛杀卫王!处斩叛乱的卫王原在众人意料之中。然而,众人万没料到,对罪囚一向主张“罪不及嗣”的武帝,在下令诛杀一母胞弟的卫王时,竟然同时诏命:将卫王十个儿子,包括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一并处斩!陛下此举实令宇文氏诸王惊骇了!当年,他一日之间就把擅权十几年的宇文护和他的羽翼全部翦灭诛除。如今,在下诏诛杀曾帮他砍掉奸相头颅的一母胞弟时,竟然又是斩草除根到连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都不肯放过的帝王,还有谁不敢杀、什么事不敢做的?自从上次寺庵探望胞妹被父皇杖责,加上后来六叔卫王起兵作乱被满门抄斩之后,太子竟渐渐地开始憎恶自己这个储君的位置了。他觉得自己快要被人逼疯了!为子的屈从,为臣的谨慎,在对齐王、王轨等人的憎恨加恐惧里,在王权的血腥争杀和后宫陷阱的防范中,他原本就格外脆弱的心智简直要被折磨得崩溃了!他突然羡慕起远在荒山野寺修行的公主妹妹来,实在也想不顾一切地离宫出家、一走了之!山寺的生计虽说清冷简陋,然而人在那里毕竟可以活得宁静而轻松,再不用每日提心吊胆,再不用去想什么江山社稷、逆臣乱党、敌国入侵、百姓灾荒等扰人心神的朝政国事,也再不用设防什么嫔妃的陷害、小人的监视和朋党的攻讦了……然而,自己一走倒是容易——烟蓑雨笠,无牵无挂。前朝大魏国其实也都有太子甚至帝王出家的例子,后妃公主更是比比皆是。可是父皇若因自己的背弃一旦身遭不测之祸,诸弟幼小,诸王如虎,国家朝廷即刻便会内忧外患迭起,南北敌国若再乘虚而入,自己岂不成了断送大周江山社稷的罪魁祸首了吗?他情知父皇的身体每况愈下,实在不忍再给父皇火上浇油了。自己既身为父皇的长子、诸弟的长兄,就必得强迫自己去顽强忍受和勉力支撑,必得担当起这份重荷。这是此生注定的,是很多雄杰之辈梦寐以求,自己却是想甩也甩不开、想逃也逃不脱的天职。上次寺庵探亲之事,虽说后来王轨等人仍旧咬定不放,可是朝中有岳父杨坚、舅舅尉迟迥和长孙览、于翼等大臣纷纷上奏为自己开脱,辩说私通寺僧只为兄妹之情。虽说作为大周储君私通佛寺有失唐突,但人之常情,不足论罪,更说不上废立之事!如此,一场风雨总算平息了下来。孰知,国事家事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天早上,后宫的母妃也悄然失踪了……原来,李妃在后宫见郑妃步步紧逼,又见陛下竟对太子再次大加鞭责,不觉更是心灰意冷,再也无法忍受尘世喧扰,也离开宫掖悄悄逃往少室山和女儿做伴去了。其实,李妃早就想过这种皇宫之外的民间日子了。因怕陛下派人逼自己回宫,李妃一到寺里,立马干脆地断了发,并派人把自己剪掉的一股青丝和一封书信送回宫中交给陛下,借此表明她已绝尘缘,断了陛下要她重新回宫的后路。闻知李娘娘已在尼寺剃度,武帝又气又怒。正要立马派人将李妃拿回宫来,待静下来思量:毕竟二十多年甘苦与共、相亲相爱的夫妻,而且既然事已至此,何必一定要如此大动干戈?再思量个中原委,恐怕别的都是借口,李妃放心不下女儿、出宫与女儿做伴才是实情!自从公主离宫之后,他这个做父皇的心内又何尝不心痛不惦挂?多少个夜晚,常常梦回往昔:女儿重又回到了小的时候,成了那个小巧可爱、天天揽着自己脖子又亲又笑的小爱女,和她母亲李妃一样,用甜美稚嫩的嗓音为自己唱歌吟诗,以她仙子般的天真淡化了宫廷的凶险阴霾,为自己消解了多少的烦愁和惊忧……每想到此,武帝便会不自觉心酸难禁。他令人叫来张宫监呵斥道:“蠢奴才!平时是如何服侍主子的?主子如果活得好好儿的倒也罢了。若出半点意外,朕定然要了你的狗命!”张宫监听出了陛下话外之意并未有追究娘娘的意思,也无一定要将娘娘拿回宫的意思,不觉暗舒了一口气。他一面急忙备下了诸多日常用物,一面匆匆出宫悄悄探望娘娘。得悉李妃离开宫掖的消息,独孤氏知道太子夫妇从此在宫中更是势单力薄、孤立无援了。于是也顾不得诸多忌讳了,她借口照顾病中的太子和太子妃幼小的儿女,每天进出宫掖,代李妃安抚劝慰太子,替太子妃照管孩子,亲自为太子煎药喂药,并小心察防下人催办诸务。她决不能看着太子被人生生挤垮或是迫害,使郑妃和齐王、王轨一党的阴谋得逞。独孤氏料定,李妃出家离宫,郑妃将更会得意和肆无忌惮起来。她每天冷眼观察,并故意放出钓饵,很快就发觉了太子东宫的两个宫人卫士被郑妃收买了。独孤氏不动声色地换掉他们后,预感到太子还会有新的困厄滋生,就反复交代太子妃:她和太子二人切记不能乱吃不明不白的食物,每餐都要由下人先行品尝之后方可再用。即令是汤汤水水的,也要先用银勺和象牙勺验试之后,方可饮服。独孤氏一向对将要发生的祸事有着一种超常的预感——尽管查出了两个内奸,独孤氏仍旧不大放心。她专门派人寻到僧垣,从他那里求来了一瓶解毒的灵药交给女儿,再三再四地交代:一旦发现她自己或是太子有什么异常时,立即用黄酒灌服救急,先保住性命再作计较。饶是每日提心吊胆地小心防范,太子还是出了大事!这天傍晚,太子刚喝了两口医治多梦虚汗的汤药。因汤有些烫,一时搁下想等凉些再喝,这时便突然觉得有些恶心。他放下药碗接着就想呕吐,一时又吐不出来,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满腹灼热地大喘起来。丽华觉得情形异常,猛然记起母亲的话来,赶忙从身上掏出解毒药,当即取黄酒灌到了太子嘴里。太子服了解毒药后,不一会儿便拼命地呕吐起来,把灌下去的几口药倒也呕得差不多了。所幸太子原本服下的不多,加之解毒药的作用,到底保全了一条性命。然而自遇毒之后,太子一天天地竟开始常犯起痴迷眩晕之症来,偶尔还会伴有满腹如灼如烫的痛症发作。太子的身子原就虚弱,如此一来竟是越发的不支了。武帝闻讯匆匆赶到东宫看望时,见太子脸色青白、目光迷离的样子,真是又心痛又心灰!他却不大相信宫中有人敢对太子下毒!他即刻叫来几名御医。御医们分别把了脉,有说是气血皆虚,肝阴不足而致的五内紊乱;有说像是惊悸之症,说太子身子原本虚弱。虚者,便易为外邪所侵。而盗汗噩梦、腹痛惊悸之症,皆与虚弱有关。都说中毒的症候倒不大明显。虽说众御医都说太子发病乃是因惊悸所致,但竟比闻听太子中毒更觉惊骇。武帝遂联想到,太子之症莫非真的是因为自己对他当众责打所致?太子原也是出于兄妹亲情才去山寺看望一番的,送些必需的粮米衣物也确是人之常情。自己为了堵住众人之口,也许下手时确实过重了些,事后又没有顾得上安抚他一番,不觉有些隐隐的悔痛泛上心头。太子若有个好歹,其他诸子尚小,自己一旦不测,两代诸王十数人对大位俱存野心。将来一旦出现争重之变,大周江山岂不毁于一旦!悔痛之余,又有些灰心和悲怆:太子若仅仅因为自己教导严厉之故便一病至此,这个太子也实在太不经风雨了。自己对他教导再怎么严厉,毕竟还是他父亲啊。遥想奸相擅权的十几年里,自己哪一天、哪一夜、哪时哪刻不是在凶险四伏的刀丛陷阱里绕过来的?若自己也似太子这般意志脆弱,不堪重荷,恐怕就算没有被人害死,也早被吓呆了,哪里还有今天?作为国之储君,一身所系的是万钧之重的江山社稷。他的心智和承受力如果如此不堪一击的话,将来又如何能堪当大任?看来,王轨等人断言他不堪大任,想要自己改立储君,也并非全是出于私心。或许这个嗣子着实太弱了些?如今若连自家父亲的一顿责打就能致他魂飞魄散,将来又如何能担当得起江山朝廷的风云动荡?如何担当得起皇权的险厉诡谲?武帝一面忧心忡忡地忧虑自责,一面催促御医尽快医治太子,同时又派了两个自己的心腹侍卫和宫人,过东宫来负责早晚宿卫和照管太子的起居饮食。太子遇毒一事,究竟是后宫郑妃下的毒手呢,还是有人企图以害死太子而击败杨坚一党?抑或是陛下的家国仇人借害死太子打击武帝,试图以此引发大周的夺嗣之乱进而达到动摇大周国基呢?独孤氏和太子妃母女二人在后宫盘算来去,始终无法断定究竟是谁对太子下的毒手。独孤氏不明白:此番太子明明是遇毒之症,为何几位御医竟然都闭口不谈,反而都说太子之病更多是因惊悸所致?独孤氏找到神医僧垣询问究竟,僧垣道:“夫人,御医的结果其实也不能算是误诊,太子所中之毒非一般之毒。这是一种罕有的奇毒,虽不一定能致人送命,却让人活得生不如死。因为它可以让人神志混乱,从此陷入惊悸恐怖之中,最终致人变呆变傻,成为活死人。所幸太子当时服下的药不多,加之又及时灌下了解药。但是,很可能有一些余毒已经顺肠胃侵入了太子的五脏经络。这样一来,太子每次发作的症状,因和惊悸之症极似,比如发病时惊恐抽搐,发作之后人显得痴呆虚弱和胃沉心痛、大汗淋漓等,这些都和惊悸之症极像。”独孤氏闻言心惊肉跳!她泪流满面地求僧垣一定要设法保住太子。僧垣道:“夫人放心,我自然要尽力救治太子的。夫人也不必过于伤心,太子眼下一时倒也没有性命之虞。据太子服下的药量和呕出的东西,即令体内尚有余毒,只要调理得当,也可以很快恢复的。不过,若论起清尽五内余毒,我不如一个人。”独孤氏急忙问:“谁?”僧垣道:“当年少林寺有一位独臂的方丈大禅师,他以少林秘传的洗髓经和易筋经两样气功,配合一种叫做九死轮回救生丹的药丸,可以清尽六腑内脏残余的毒液。唉,只可惜大禅师前年就圆寂了。”独孤氏望着在病痛中翻腾呻吟的太子,焦虑心疼得头都涨大了,却是一筹莫展。出此变故,独孤氏更不敢掉以轻心了。她一面交代太子妃从今往后更要小心防范,一面写信告知夫君杨坚,请他速回京城。杨坚闻知京中太子遇毒,一时也心急如火。急忙交代左右代为署理军中事务,带了几个侍卫匆匆直奔京城。待回到隋府,问明了太子病情,知道一时尚无性命之碍,又听说武帝每天早晚都抽空到东宫探望一番,不时催促御医们禀报诊治情形后,方才略略放了心。杨坚在府中歇息一天,次日上午便奏请觐见陛下。杨坚按朝臣大礼叩拜之后,武帝一边道了辛苦,一边赐杨坚坐。杨坚一面禀报了边关防守事宜,一面暗暗打量了一下陛下:陛下比往年更显憔悴了,神色也显得有些疲倦。自一举灭齐、统一北方后,眼下的大周已是中夏第一大国,国力财力也远比当年强盛了许多。可是身为大周皇帝的武帝仍旧还像当年一样,接见近臣时,仍是一身棉布的常服。眼前这处只有在接待心腹近臣时才使用的小书房内,铺设也很简洁:陛下所坐的龙椅还是多年前太祖用过的一把旧椅,龙椅上没有任何雕刻镶嵌和珠宝锦垫之类的配饰。书案上的砚台镇尺等一应文房四宝,统和往日一样简朴无华。靠北墙并排摆着一溜书柜,一张古朴的大书案。另有一张睡榻,睡榻上铺着半旧的民间常见的布被布褥。杨坚不禁暗暗感叹:陛下真乃一代克己励精、雄图大略的旷世明君。位极天下至尊,却如此节俭进取,天下如何不克?四海如何不定?君臣之礼见后,武帝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公卿,太子之事你自然也知道了。今日你我君臣,可不必拘礼,国事家务,尽可随意而论。”武帝令宫监上了茶,杨坚谢了恩。武帝道:“公卿,朕近日颇觉身心不支,实在多因太子而起。朕记得当初朝中曾有人竭力反对立他为储,如今看来,太子不独体质虚弱,心志也确有些不胜重荷啊。”杨坚忙道:“陛下盼望太子早禀圣质,苦心可鉴,然而太子毕竟不似陛下少年之时。陛下天纵英明,古人今人又有几人堪比?加之陛下自小又跟随太祖南征北战,刀丛剑林,早早历练出治国平天下的文经武纬啊。”武帝道:“唉!可太子也确有浮躁和轻率之处啊!”杨坚说:“这正是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百年之计,莫如树人啊。臣知陛下是望子成龙心切之故。可喜可贺的是,有陛下这么多年的圣训亲教,太子的文韬武略和才智学问皆大有进益,朝中文武也是有目共睹的啊。”武帝闻听微微颔首,沉默良久,又有些戚然地说:“朕并非有嫌弃太子之心,朕实在是担心他的心志和身骨,将来一旦担当日揽万机的泰山之重,只怕反会给他自己和江山社稷招来倾覆大祸。”杨坚不觉心下一惊,忙道:“臣以为眼下总以先治病抚慰为上策。陛下若以身体羸弱而改立储君,反令太子更生恐惧和自卑,只恐对他的康愈有害无益。”武帝沉思一番,觉得杨坚的话不无道理,于是决定暂时不考虑改立之事。每日早晚无论朝政如何繁忙,总要抽空过东宫来抚慰询问一番,只盼着太子能及早恢复,方才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