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隋陛下诏命大将军薛世雄率数万大军一路北上救援东京之急的进军途中,半道之上遭遇夏王窦建德的主力,两军激战,薛世雄三万大军全军覆没,薛将军本人壮烈殉国的惊耗传入江都,隋帝杨广直着眼,半晌不作一声,末了竟一头栽倒在地……大业十三年秋,杨广再次诏命调集援军北上——王世充奉诏率两万大军北上后,与大隋各路军会师,十万兵力齐聚于洛水,与李密的主力展开了激战。隋军士气高涨,初战告捷,斩杀李密大将柴孝和……初战告捷后,王世充便频频接到东京留守越王杨侗发来的连番告急:洛阳城内粮食已经尽绝,百姓官吏从采树皮树叶,到捣磨糠秸充饥……王世充遥想受诏领命、率部北上之前,大隋陛下杨广亲率文武百官前往送行。当着百官的面,握着他的手,嘱托他莫负重望,早日报捷江都……王世充眼含热泪,再三叩拜,决计不负圣望,平定叛乱。见到洛阳的告急,为安抚人心,王世充一面继续率军与李密决战,一面急命得力臂膀——侄子王仁则亲自调集救急粮……不想,只因各方交纳运输皇粮的通道全被反兵阻断,东京附近的几处粮仓俱被李密攻克抢掠,王仁则八方搜罗,也没能找出大批的粮食来。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王仁则不仅没有弄到救济帝京官民的粮食,末了,竟连王世充驻扎于洛阳城外的数万兵马的粮草也开始难以续继了……粮荒,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王世充大军主力的生存。他再次急命王仁则:无论如何也要筹到一批军粮,以解燃眉之急!然而,连着多年的马荒马乱,丁壮百姓十之四五或被朝廷征兵,或甘心投奔李密麾下,田地十之三四已荒芜,民间百姓哪里还有隔年的余粮?王仁则的部下闯入民宅,一家一户翻箱倒柜抢走的三升两斛的杂粮谷糠,哪里济用?王仁则仿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无计可施。不想,他派出去四下打探搜寻粮食的探子,终于获得一个令人惊喜的消息:嵩山少林寺应该藏有大批余粮!他大略算了个账——少林寺原就有几千亩的土地。自从开皇初年,隋文帝杨坚又赐予他们寺院柏谷坞一带万亩的膏腴良田,寺里不过千人的和尚,年年怎么得吃光、用得完?眼下,少林寺至少应有储粮二三百万斤!国家有难,他们存着粮食,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王仁则即刻奏报王世充,请东京留守、越王杨侗以朝廷的名义向少林寺征借军粮三十万。善护和志操接到盖有大隋东京留守越王杨侗的印鉴,求少林寺暂借军粮三十万的亲笔信后,即刻与众位执事僧紧急商议起来。慧玚率先反对:"军粮供及是个无底洞,供养佛徒居士和赈济荒民的善粮,怎么能养得住数万大军?不能借!说是借,那也是有借无还!"昙宗道:"济危扶困虽说是佛寺本份,然而,怕的是,烧香引鬼,此番借了,还会有下次……"普胜道:"大隋昏君执意南巡,以致天下动荡,百姓不安。救济百姓我赞成,帮助军兵我反对。"上座善护劝说众僧:"佛徒以慈悲为怀,岂能见死不救?何况,王世充是陛下从江都派来讨伐叛军李密的。这僧粮,借多借少可以商量,却不能一点不借。"志操道:"师叔言之有理。不过,因连着多年兵荒马乱,田园荒芜,百姓流离,再加上这两年非旱即涝的,寺里又几番减免佃农田租,今年夏季收回的佃租竟是往年的二三成。而往年所存的余粮,又因连着补贴这几年的歉收,还有济助灾民等,寺里也没有多少节余了。至于多少合适,诸位师弟议议吧。"众僧也觉得不借是决说不通的。可是多借了,恐怕反而为引大了他人的胃口;少了,也说不过去。于是,决定暂时先借五万斤粮给王世充。又上书东京洛阳留守越王,说明眼下寺院的困境,同时答应待秋收时再送五万秋粮以解急困,请求越王体谅。议定之后,众人即刻便调出了五万斤的麦子,派人送到了越王指定的地点,王世充的帅营岳滩。不想,王仁则见少林寺只肯拿出这么一点儿粮食打发他们,不觉大怒!当下奏请叔父王世充应允,欲率兵攻打少林寺,抢出全部储粮!少林寺乃大隋朝廷的皇家供养的寺院,王世充清知少林寺当家和尚一向与隋廷私交甚好。而且,少林寺究竟有多少余粮,眼下也并无实据在手。而且,一个供养不足一千寺僧的寺院,听说寺院佃租又低于别的地租一两成,荒年灾岁里,又要减租免租的,哪里真会节余一二百万斤的储粮?再说了,人家既然已经送上来了五万斤麦子,又许诺到了秋季再送五万斤的秋粮,自己眼下正与李密的数十万大军对峙,三天一大战两天一小战的,何必再树新敌?于是便阻止了王仁则与少林寺为敌,命他另想办法再寻粮源。王仁则的手下有位同族的堂弟,名叫王拔柱。眼下在军中任着军曹之职。此人生得膀大腰圆,自小习武,练就了一身过人的蛮力,有力拔廊柱之力。阵前军中,三二十个人休想到得他的跟前。然因生性暴戾凶残,与同僚争执时,曾几番拦腰将人扳倒,倒提双脚,以人头撞击地面而致人伤亡。在军中,常用拔舌、割耳、劓鼻等酷刑惩处逃跑的士兵,故而人送外号"王拔柱","活阎罗"等。只因他屡伤无辜,故而,虽与王世充、王仁则叔侄有亲,又从军十数年,至今在军中仍不过还是一名军曹而已。这天,王拔柱不知打哪里抢来民间百姓的一只老母鸡,倒提着双脚来到堂兄王仁则的居处巴结。来到院中,他把鸡扔到墙角,小心翼翼地望着满脸烦躁的王仁则:"堂兄,还在为粮食的事发愁吗?"王仁则爱搭不理地"唔"了一声,一面继续喂他的鸟儿。在他的属下里,像王拔柱这样跟着叔父和自己出来混饭吃的同乡亲戚太多了,他自己都认不过来了。只是,面前这个王拔柱倒也是个例外,虽说喝酒惹祸和无辜伤人的事屡有发生,在军中积怨深广。不过,有时惩处逃兵,杀一儆百,倒也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堂兄,兄弟知道哪里可以弄到粮食。""哦?"王仁则斜着眼看了看他。王拔柱凑近一步:"堂兄,兄弟探得,少林寺的下院柏谷寺一带,正是少林寺僧粮的中转和储运之地。那里藏有大量隔年的储粮!"王仁则不屑地"嘁"了他一声:"这还用得着你说?人家有粮是人家,你还能把人家的粮食抢来?而,主公有话,少林寺乃大隋皇家寺院,几代当家和尚都是陛下的座上客,谁敢去招惹?""堂兄,这也不难办!你想,少林寺的万亩寺田原是朝廷所赐。只要能查清他们藏有大量储粮,藏有多少?藏在何处?如今国家有难,他们若是硬放着余粮却见死不救,咱们就有办法定他们的罪!最后,让他们自己乖乖地送来!""怎么查?总不能捉几个少林寺和尚来,逼他们说出藏粮的地方吧?你还想用你那几招拔舌割耳的招数,用收拾逃兵的法子逼人家吐口?你可大错特错了!你可知,伤僧杀僧,那是要受大隋刑律重处的!再则,你不知道那些出家的和尚,你别说是杀了他们,你就是一刀一刀的活剥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吐一个字的!他们反倒会觉得,你是成全他们功德圆满、西归极乐去了!""堂兄,捉和尚不成,可是,捉拿大隋的逃兵总没错吧?大隋律令对逃兵的追捕处罚一向都是极严厉的。"王拔柱道。王仁则盯着王拔柱的脸:"有话就说,有屁快放!""堂兄,兄弟曾有一个同为军曹的同僚,我和他还算私交不错。可是,自从几年前的汴水一战后,他便突然失踪了。起先我还以为他是战死了,也没大在意。后来,我才听说有人见到他了,他并没死了,而是逃跑了。此人眼下逃到少林寺当了和尚,法号叫道广。堂兄,就算他当了和尚,仍旧也还是私度僧,还是大隋的逃兵,按军令仍旧还是要被抓拿回来砍头示众的。堂兄,捉拿和尚触犯大隋王法,可是,捉拿大隋逃兵,不犯王法吧?"王仁则转过脸来,望着王拔柱说:"哟嗬,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王拔柱笑嘻嘻地说:"堂兄,我可私下寻到他,告知他,依我大隋军令,开小差者依令当众砍头。然后,我再给他留两条路让他自己选择:一是回到军中,当着满城百姓和众军士的面受死;第二,可以留他一命,但他必得戴罪立功,命他在秘密查寻少林寺的藏粮……""他已经出家,若真心皈依,不再惧死呢?"王拔柱说:"堂兄,既然是开小差的逃兵,就足以证明他就是贪生怕死之辈。即使不怕死的,也必定另有牵挂,如此,必然会有一怕。侄儿已经打听出来了:他的老母和妻儿就住在王家沟,我可先派人将他的家人监禁起来,然而告诉他,除非他探访出寺院粮窖的藏地,否则,杀掉他事小,连他的老母妻儿也休想活命。如此,还怕他不从?"王仁则点头沉吟道:"嗯,此计不妨一试。粮食眼下已关系大军成败。得到十万军粮,其实已比攻下一座城池还要重要了。老弟,其实你也不是个缺心眼,而且也算勇武过人,只因为你那管不住自己的火暴性子,屡屡无辜伤人,所以才一直不得晋升。此番,你多用点心计,少发些暴躁,真能搞来军粮,我一定奏禀叔父,将你晋为郎将之职!"王拔柱乐颠颠的一路点头哈腰地去了。这年秋收季节,寺里的老僧摇头叹气说,这方麦场,可是打从开皇年至今三十多年来少有的冷清。加上朝廷征役频繁,田园荒芜,民不聊生。柏谷坞一带,王世充又与李密的反军在此连番激战,一些百姓家的子弟为了活命,便跟着李密造了反,也有被大隋征役征兵一去未回者。柏谷坞一带的万亩寺田今年初秋又遭了虫灾,逢秋粮将熟未熟之际,突然又涌来了大批的流民乱军,蚂蚱一样结伙滚到庄稼地里,将半生不熟的豆子、红薯、花生等所有能吃的东西,又抢掠糟蹋了一番。寺里贴出露布,免却了柏谷坞等几处佃户今年的秋粮佃租。即使如此,当初既然已经答应过王世充了,所以,五万斤秋粮还得照数给人家送去才行。如此,今年夏秋两季的粮食,已经不足以维持众僧吃半年了。尽管寺里众僧节衣缩食,往年多年节余的寺粮虽说勉强还能再维持众僧一两年的用度,然而,面对四海动荡百姓流离,又连年歉收,朝廷兵马和几家乱兵眼下都瞄上了少林寺的余粮——自古到今,当兵就是为了吃粮。有粮就有兵马;有兵马就能得天下。粮食是四方英雄赢得天下的唯一保证。所以,树大招风的少林寺,已经面临了好几家张口借粮者,有朝廷的兵马,也有叛军的队伍,还有二三百人的强盗,有张口就是几十万十万斤的借,也有公然抢掠者。像这样只出不进,寺院众僧的生路实在令人堪忧……一向宁静修行的禅林寺院,一下子显得风声鹤唳起来,每晚,昙宗和普惠派出巡山的值守僧人也骤然增多了……二更过后,厨僧觉行悄悄溜出寮舍,瞅瞅几名巡山的值守刚刚过去,几下便窜上了偏院那株高大的杨树上。山风将树叶吹得哗啦啦作响。觉行拨开叶子,在树上的一个老鸹窝里摸到一个袋子,打开口,把怀里揣着的两个还带着体温的饼子放进袋子,再次摸索着细心数了一遍:"一个,两个……",整整攒下六个饼子了。今晚上,就可以给送给老娘和侄子了……一想起老娘和侄子牛牛、侄女妞妞老少香甜地吃着自己攒下的这些饼子,觉行便觉着心头一阵阵的发暖。以往他往家送饼子时,老娘老是问他饼子哪里来的?他不敢说是自己每顿饭只喝稀汤省下的,只说是用自己的衣单金买下的。觉行小心扎好了袋子口,正要溜下树时,往下一瞅,突然看见有一个黑影贴着寺院的墙根儿,鬼鬼祟祟地溜到了隔壁的粮库外。那处偏院,除了三间临时粮库以外,另外几间库房内不过盛着些收粮所用的斗、升、斛,麻袋、麻绳,以及犁,耧,锄,耙,驴扎脖和牛笼嘴之类的农具。天已二更末了,这会儿谁到那里去做什么?觉行揉揉眼,仔细望去——看见那人在库房门前停了片刻,很快就溜到粮库门前。在门上摸索一会儿,一扁身子,便挤进粮房去了。觉行蓦地警觉了——粮库重地,平时库房的钥匙只有昙宗和普惠两位师叔掌领。若是他们两位当中的一位查看存粮,为什么黑灯瞎火的,也不跟个人、也不拎盏马灯照着?他突然记起昙宗师叔最近再三再四的提醒众僧——当今陛下南巡江都,江北中原乱兵流民蜂拥四起,寺院第一要任就是要保护好僧粮的话时,突然意识到:极有可能是盗粮的探子混进来子!觉行刚想张口叫人,转眼一想,自己这一喊不大紧,必然会惊跑探子,如此,就别想再查清他的来路了!他决计先暗中跟踪,乘其不备之际将他制服后,再交给师叔们审问不迟。觉行把饼子依旧压在老鸹窝下藏好,轻手轻脚地溜下了树。一路待来到库院。一推院门,发觉门竟虚掩着的。觉行闪进院子,顺着墙根儿溜到了粮库门前,拿手在暗中一探摸,发觉粮库的门也是虚掩着的!觉行一扁身子闪进了粮库。进了粮库,他闪在门后,阖目运气,猛地睁开眼瞅去——只见库房里模模糊糊地一个人影,在存放库粮的大囤里摸索着什么,见他每到一处粮囤前,总是先把手伸进去摸索一会儿,然后再走到别的粮囤前再摸索一番。啊!果然是奸细!觉行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就要跳出来了——他悄悄走到那人背后,猛地一掌下去!觉行想,自己这一掌下去,那人即使不被打昏,也必会翻倒在地。谁知,那人竟然一偏身子闪过,反过来一掌,一下子击中了觉行的右臂!觉行觉得全身一麻,顿然大惊:对方的武功要高过自己!不行,死活都得缠着他,不能让他溜掉!觉行忍着痛,也顾不得叫人,兀自与那人在黑暗中搏斗起来。交手之间,觉行忽然觉得对手的拳法有些熟悉!是少林罗汉拳的招式!他是谁?莫不是误会了、打了自己人?觉行一把死死攥住对方的胳膊:"我是觉行,你是谁?"对方没有答话,却趁觉行不备对着他的面门猛地一拳,直打得觉行眼冒金星,往后一趔趄!对方夺路就逃!啊?不是自己人!觉行忍着巨痛,顺势在地上一滚,一脚绊在了那人的腿下。对方猝不及防,"忽通"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觉行忍着痛,一把扑上去,将那人紧紧按住,近前一瞅:"啊?是,是大师兄?怎么,怎么会是你?这黑更半夜的,你跑粮库来干什么?"原来,对方竟是他们这茬儿徒众里的大师兄——鬼影头陀道广!这位大师兄自出家以来,一年四季都是上山打柴,踏实肯干闲话又不多。吃过晚饭后,还会再干一个时辰,把白天打来的柴锯得一段一段整整齐齐地码好,灶房的厨僧们对他都很赞许。觉行一面搀他起身,一面问:"师兄,你锯了半夜的木柴,是不是饿了?灶房给你留的还有吃的啊。"道广不仅不理会觉行,反倒狠狠一把甩开他的手,慢慢爬起来,反问觉行:"我不饿!饿了生豆子生谷子也不能吃。这么晚了,你跑粮库来做什么?"觉行说:"我看见有人溜进来,就跟了过来,没想到会是你。"道广脖子一梗:"我也是看见有人溜进来了,就跟了过来,没想到会是你!"觉行一愣,即刻涨红了脸:"啊?你,你,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啊?明明是你先进来的嘛。"道广揉着摔疼的腿,冷笑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锯完柴又去净房,出来时,看见有人往这院子里溜,打量是有人想偷粮,原来是你!"觉行急得大声嚷嚷起来:"你!你!好!咱们去见师叔!""见谁你也休想抵赖!"道广口气比觉远还硬。两人吵吵闹闹着,巡夜的执事僧们早叫来了昙宗和黑面金刚普惠两人。觉行说:"师叔,我看见有人进了粮库,就跟了过去,以为有人要偷粮。没料到是大师兄,我明明是他先进的粮库,他却反咬一口!"道广恶声恶气道:"我偷粮做什么?我上山打柴,灶头给我塞的饼子和咸菜足我吃了!"灶头喜欢道广的寡言少语和踏实能干,平时的确常交待觉行,说道广晌午不在寺里吃饭,打柴是个力气活,给他做的饼子一定要格外加一点油盐。多放一个半晌加加顿。有时还会亲自洗个黄瓜萝卜什么的,塞在他衣袋里,让他吃饼子时就着。晚上,见他锯木柴熬得晚了,还会给他再送些什么吃的来垫垫饥。觉行见道广如此说,一下子涨红了脸。他以为道广发现了自己在树上藏饼子的事了。以前,自己偷往家中送饼子,也曾被昙宗师叔发现过,今晚出了这事儿,让他自己竟有些有口难辩起来。说话一时也语无伦次起来:"你你,你,这能证明你不想偷粮食?"黑面金刚普惠黑着脸吼道:"都住口!等我把事情弄清楚了,可别怪我不看佛面,更不看僧面啦!"此时,听见这里吵吵闹闹的,早已惊了附近几间寮房的十几位寺僧。众人一时全都溜了过来,站在暗处悄悄打量发生了什么事?昙宗对众僧挥手道:"好了!都回寮舍去!"众僧一面窃窃私议着,一面离去了。普惠来到粮库门前,举着马灯,仔细察看了一番被撬过的房锁——这把铜锁奇大无比,不动声色就能撬开它,可见这手腕子上的功夫真算不浅了。两人之中,会是谁呢?这两人,一人素有贴饼罗汉之称,一人成年累月地上山砍柴,手脖子上功夫都是很了得的。他命巡夜僧找来一把新锁重新锁好库门后,对昙宗说:"师兄,今晚的事怪我太疏忽了。以为这一两万斤的麦子先放寺院里几天,不会有什么事。看来,粮库这边还得派几个守夜的才行。"昙宗见巡夜僧离去后,对普惠道:"师弟,我看今晚这事有些蹊跷!这座粮库是今儿天不亮之前,由七八个可靠子弟运下山的,原打算明后天就送到上院的。怎么这么快就有人盯上它了?我担心,此事恐怕不只是有人想弄点粮食出去,使家人老小渡过一时饥困那么简单。"普惠一惊:"哦?师兄,莫非?"杨广穷兵黩武,繁役苛赋。少林寺已经是树大招风了,前不久王世充不是张口就提出要借三十万斤军粮吗?他在想,是不是王世充借粮一事,又引起了别的哪路人马对少林寺僧粮的注意了?"师弟,事不宜迟!你马上派几个靠得住的子弟,除了留一些囤底,赶快将这几囤粮食乘夜搬走!"普惠点点头:"我看,普胜,灵宪,智守,明嵩,再加上僧满僧丰十来个人,一个时辰也就差不多完了。他们那个寮舍的所有人,今晚就不要惊动了,以免打草惊蛇……"昙宗说:"这样最好。记着,还从后门那座隐秘的石门悄悄运出,仍旧先藏在寺后那堆乱石下的秘密粮窖里。""师兄,师父对我说过,那个人……是老柴头担保剃度的。不过,来历一直没有弄清楚。幸亏当初往山上几处粮窖运粮时没让他参与。我看,得先派人尽快查一查他的来历。"普惠说。昙宗沉吟了一会说:"往日,咱们对他的关注也少了一点。就依你说的,先派普胜和智守两人分别暗中对两人查访一番看是怎么回事。普胜和智守两个人的武功和轻功在他们二人之上。不会出什么意外的。"众僧各自回到寮舍后,虽说都有意避口不谈刚才的事,可是,人人心下却都在掂掇和猜测到底是怎么回事?觉范人小,到底憋不住,他把头探进邻铺觉远的被窝里,捂住被角,对着觉远的耳朵悄悄私议:"师兄,我觉得,今晚说瞎话的那个人,肯定是鬼影!"道广平素不爱说话,人也踏实肯干,一年到头都是上山下山砍柴背柴。两年里,把寺里众僧所用烧水做饭的柴差不多一个人包了。道广是三四年前的秋天来到寺院的。那天又是风又是雨的下了一整夜,黎明值守的僧人打开山门时,见一个人昏在了山门廊下,一时惊得大叫起来。妙药罗汉明嵩上前摸了摸他的心窝,对大伙说:"快!还有救!"众僧见说,忙按明嵩说的,先把他抬进屋内,又是点柴火、又是端姜汤米粥的灌他。整整昏了两天也烧了两天后,竟挺过来了。他醒来以后,对众僧说,他是被乱军抓去当了役夫,两军打仗时瞅了机会逃走了。家乡在黄河北峪里的,听说那一带眼下正打仗,他也不敢再回家,就投奔少林寺来了。起初因无人引见他,寺院一直不肯为他剃度。过了半年多,见他每天上山砍柴,每天打的柴比别人多一半还多。早去晚归的不说,夜里寺院大静之前,他还会来到柴房,把白天砍的柴再锯成一段一段,整整齐齐地摞好。柴头见他如此肯干,又执意出家,各样功课也颇知努力,去年春上,老柴头临圆寂之前,对善护和寺主担保说,他看出来了,道广纵然来历不明,却也不会有什么大差错的,又以自己一直没有收弟子为由,要为他担保并收他为徒,善护犹豫一番,末了还是答应了老柴头。柴头见他始终一副苦行僧的模样,也不再为他剃发,只是度他做了一名头陀僧,法号道广。又把自己的一串捻珠,一只饭钵,两件旧僧衣和一把大柴刀统传与他,他在寺里才算有了衣钵师父。去年秋天,少林寺向柏谷寺再次增派武僧时,便把他也分拨过来,除了值夜,他依旧还是坚持包揽了柏谷寺一二百僧人的用柴。道广性情孤癖,平时总是低头来、低头去的,有人曾问起他俗姓什么、家是哪村时,他总是装聋作哑。小觉范看他平时言谈举止鬼鬼祟祟的好像有什么心思的样子,私下便给他起了个"鬼影头陀"的绰号。觉远闭着眼,思量今晚的事情,两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一次,他亲眼看见贴饼罗汉觉行晕倒在校武场外面。觉范和觉远为他号了脉,发现觉行的脉象很虚弱,脸色苍白还直出虚汗。他们扶觉行回到寮舍后,觉范把秀秀姑送他的一直不舍得吃的一块麻糖喂了觉行,觉行很快就缓过气来了。觉远看出来了:觉范的举止,分明像是清楚觉行生病的原委。否则,他怎么一下子就猜出觉行是饿晕所致的虚脱之症?事后他盘问了觉范,觉范才把那天晚上看见觉行在河边煮野菜汤充饥的事说了。还说,觉行后来还对他实说了,说他山下的老娘侄子,还有村里的百姓,眼下都已经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了。他因为挂牵娘和侄子,所以,每天只靠喝稀粥稀面维持,省下自己的饼子都藏了起来,送回家去以解老小饥荒了……觉远想,佛门寺僧"为成道业,故受此食",而像觉行这样,每天都把自己的干粮省下,只靠着早上的一钵稀粥,午间的一钵汤面,加上晚上的一钵稀菜汤,天长日久的,怎么能撑得住从五更到夜晚的武功操练和值夜护寺?又如何撑得住白天诸多的繁重劳作呢?心下也担心,就算靠他每天省下的那两三个饼子,究竟能不能救得一家老少三口渡过饥荒?一时,心下实在怜悯得难受……见觉远一声不吭,觉范又咕哝道:"反正,我不信二师兄会偷寺里的粮食。他要是想偷,偷些饼子岂不更是人不知鬼不觉?干嘛还会喝野菜汤,还会饿晕?倒是那个鬼影,成天低头耷眼的阴着一张脸,闷嘴葫芦一个,人说-仰脸女人低头汉-,这样的人,最让人捉摸不透。""嗐!嗐!大静啦!大静啦!谁还捂在被窝儿里放屁扰人哪?"突然,睡在最靠里面铺位上的癞头和尚智兴猛地吼了一声。觉范奇怪:他捂在被窝儿里跟觉远说话,他怎么也能听见呢?觉范对觉远低声说:"其实,最讨人厌的就是这个癞头和尚了,满头癞疮满肚子癞点子!"被觉范叫做癞头和尚的智兴,是师叔辈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年龄比觉远他们大不了三几岁。因拜的师父辈份高,故而也算排在了师叔的辈份里。虽说出家的戒腊也有些年头了,却因平素为人处事不大沉稳又常犯戒规的原故,至今还和觉远觉范他们小一茬儿的僧徒挤在一处大屋里,没有自己的寮舍。和觉远、觉范他们这些僧徒挤在一处的,原来还有一位花花和尚——智守师叔。智守住在大寮舍时,从没有欺负过觉范他们这些小一茬儿的僧徒。相反,对他们一向还都很关照的。去年秋天,寺里给智守师叔腾出了一间单独的寮舍,他搬出大寮舍时,觉远和觉范很是有些恋恋不舍呢。智守师叔搬走之后,智兴越发当自己是寮舍的老大了。成日不是支这个倒茶,便是使那个端水的,也越发爱拿觉远和觉范几个小僧徒寻开心了。今年初夏的一天,开静的打板之声响过后,觉范起床穿衣时,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裤子了。觉远帮着他把被子枕头乃至褥子都掀开抖了一遍也没有寻到。因怕受罚,觉范只得穿着短裤去练功。到了练武场,众僧见他上面穿着僧袍,下面却露着两条细瘦伶仃的两腿,又仰着脸对昙宗师叔说自己的裤子被人偷的话时,众人禁不住"哄"地大笑起来。一向爱说笑的开心罗汉普胜师叔笑道:"小鸡鸡被偷走没有?"众僧越发笑得前仰后合起来。癞头和尚智兴听了,直笑得又是拍屁股又是打胯的。当众僧做完功课回到寮舍后,觉范发觉自己的裤子竟然好端端地摆在枕头上。再去瞅那癞头和尚,只见他装模作样地结跏趺坐他自己的铺位上,又挤鼻子又弄眼地,强忍着一脸的坏笑。觉远也曾被他捉弄过:去年冬天的一天早上,觉远听到打板叫起之声,一咕噜爬起来,一面系着僧衣扣子,一面双脚在地上去探自己的鞋,结果满地都找不到自己的僧鞋了,末了,只好翻出夏天穿的罗汉草鞋跑到了演武场上。待回到寮舍后,一双僧鞋周周正正地摆在自己枕头边上!连着被捉弄了几次后,他们小一茬儿的师兄弟们,每天入睡前,都会设法先把自己的衣啊鞋啊还有板带什么的,事先压在枕头或是褥子下面,让癞头和尚没法再捉弄人。觉远和觉范心里虽讨厌他,却因他是叔字辈儿的,也奈何不得他。癞头和尚因自小生疮,头上落了好几块的大疤,他们私下便送了他一个"癞头和尚"的外号。他知道了,也不生气,摸着自己的疤瘌光头哈哈大笑。只去年冬天,癞头和尚再次捉弄人时,被黑面金刚普惠师叔不动声色地教训了一遭:那是去年三九时节,山上奇冷逼人、滴水成冰。众僧听到五更的打板之声后,各自哆哆嗦嗦地钻出热乎乎的被窝,急急忙忙穿衣系袍——稍稍磨蹭,早堂功课就会耽搁了。去的晚了,看着人家齐整整、黑压压地站了一片在那里,即使教头不责罚,也自觉没趣。出了山门到校武场的路,若走正道的话,得要先下长长的一段台阶,再上一段长长的斜坡。而紧挨着寺门西面的廊下,有个青石的斜坡,是通往后面校武场的一条近道。一些年轻的僧徒图近道,老爱抄这条近道直接跑到校武场。那天早晨,觉范和觉远各拎着一根齐眉棍一前一后地跑到青石斜坡前,想抄近道赶到校武场去。觉远跟在觉范后面几步远的地方,当快要走到青石斜坡时,觉范无意瞥见癞头和尚智兴杵着齐眉棍,倚在不远处的白果树后,探头探脑、一脸坏笑地站在那里。觉远刚刚意识到哪里不对头时,觉范已经跑上了青石斜坡,只见他两脚刚一踏上石坡的同时,脚下一滑,连人带棍"哗"地摔了个四仰八叉,接着又出出溜溜地滑出老远。癞头智兴站在那里,直笑得前仰后合。觉远赶忙跑过去,一面搀觉范起来,一面问摔着哪里了?亏得觉范穿着秀秀姑给他做的一身新棉衣棉裤,喧喧厚厚的垫着,倒也没有磕破肉皮。觉范站起来,一面揉着摔疼的屁股,活动着扭疼的脚,一面瞪着癞头智兴咒道:"不得超生的死癞头!"癞头听了也不恼,越发笑得露出满嘴大龅牙。这时,就见鬼影头陀道广扛着少林棍,低着头一路匆匆走了过来。依旧谁也不看的耷拉着眼皮,依旧满腹心思的模样。觉远正为觉范按摩脚踝,一抬头,正要提醒道广注意脚下时,就见道广已经踏上了那光光溜溜的青石坡。霎时,就见他在冰上一嗞一滑地,下面两只脚又是蹬捣又是跳的,像是踩了蛇一般。癞头智兴见状一面大笑,一面学着道广刚才的样子:支杈并划拉着两手,腾捣着双脚,惹得觉远和觉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就见僧满和僧丰师兄弟两人一前一后也走了过来。到了青石斜坡跟前,因天比刚也稍亮了一些,僧满望望光溜溜冒着寒气的青石坡,再看看癞头的神情,一眼就识破了他的鬼把戏。僧满将手中的齐眉棍往冰上一戳,双脚着地,仿如行船一般,嘴里叫道:"哎——一苇渡江啦——",出出溜溜、稳稳当当地一路滑了过去。癞头智兴呵呵一笑。紧跟在后面的僧丰见僧行滑了过去,将手中的少林棍往地上一撑,嘴里叫着:"看咱的——飞升极乐啦——"一个腾空飞跳,轻轻盈盈地便越过斜坡去了。癞头一面大笑,一面拍起巴掌:"哈哈哈,妙妙妙!"这时,花花和尚和开心罗汉也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花花和尚肩上扛着少林棍,到了冰坡前,依旧昂首挺胸,大步匆匆地走过一丈多宽的冰坡,脚下竟如履平地,连个趔趄都没闪一下!开心罗汉紧跟在后面,到了冰坡前,一手持棍、单手合十,双腿一屈,就地做了个结跏趺坐的姿势,手中的少林棍往冰上一戳,就在冰上一路旋着圈、一路旋到了冰坡的那端。觉范和觉远看呆了神!癞头智兴也不再笑了,怔怔地楞在那里不知想什么?这时,就见黑面金刚普惠挟着一捆稻草、黑着一张脸走了过来,到了冰坡前,只见他将怀中的稻草"哗"地一下扔了出去,眨眼之间,就见满天散花似的,那捆稻草竟然均均匀匀、整整齐齐地铺满整个青石斜坡!觉远和觉范的眼都看直啦!癞头智兴也睁大了眼,望着冰坡——黑面金刚普惠转过脸来,拍了拍癞头智兴的肩膀:"咱们都是练武人,八仙过海各有神通,就算偶尔跌一跤也无大碍。可是,若有来寺院上香供奉的居士们跌了,岂不积下了大恶业?"癞头智兴挠着自己的癞痢头,讪讪地干笑着:"师兄,我,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