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唐·王之涣《凉州词》公元六百一十五年,突厥精兵引兵入侵,隋帝杨广抱幼子杨杲,恸哭于雁门郡。雁门四十一城被攻破三十九城,中原危急。一向不听劝的杨广只得听从苏威的劝说,声明不再侵犯高丽,并悬重赏诏令天下勇士来援。突厥见来势汹汹,解围出塞。然而,隋炀帝又一次失信于天下,成了独夫民贼。自风云盟解散,江湖各大组织纷纷招兵买马,群雄并起,几十路好汉各自挑起义旗,霸占一方。雁门一战中,十六岁的李世民慨然应征,以他过人的胆识,娴熟的兵法,为自己争下了赫赫声威。公元六百一十七年,李渊从李世民计,起兵攻长安,使长子李建军统帅左军,次子李世民统帅右军。三子李元吉留守太原。李渊自称大将军,率左右二军自河东郡城渡河至朝邑。随后,又令李建成据永丰仓,守潼关防东方兵马入关;李世民右军经略渭北一路招集二十余万人马,一举攻入长安。公元六百一十八年,隋炀帝在江都死在宇文化及手下,李渊废隋恭帝自立为皇帝,国号为唐。这就是历史上光芒夺目的天朝上国,大唐。十八岁的李世民表现出了极高的政治与军事天赋,在大哥和三弟一个留守一个驻扎的情况下,独挡一面,势如破竹不废吹灰之力取了中原关山。这离他的“十年之约”期满,还剩两年。面对着秦皇汉武的功绩,这个文质彬彬的少年会极淡的一笑,而眼底下却发射出炽热和攫取的光辉。每个人都已认定,他才是大唐帝国的唯一合适的接班人,但他还有一个哥哥,东宫太子李建成。看着他还不够宽厚的肩膀,李靖常常会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二十年前的他也是象这样的文武双全,带着一肚子的谋略天赋和野心,去摘取权力颠峰的王冠吧,只是,这少年比他更有根基,更有霸气,更有王者的风范,他注定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篇章,而自己,无论怎么努力,也只能在其中的一页上写下卫国公李靖这个名字而已。而那个人呢?那个草原上的传奇与复仇的魔鬼,他……又怎么样了?昔日唐高宗起兵太原,准备取关中,先向突厥称臣极尽臣子之礼,使突厥大军不致兴兵南下。短短一年,唐已立国平天下,咄苾这才意识到那个弱冠少年的力量与心机,但席卷中土的最好时机已经失去。公元六一九年,始毕可汗卒。弟苏察即立处罗可汗,旋暴毙……在苏察不明不白的死后不久,咄苾终于众望所归的成为突厥的可汗,即颉利可汗。消息很快传来,咄苾上位不久即宣布立始毕之子什钵苾为突利可汗,使之节制东方诸部。而自己的儿子叠罗施王子却仅仅委与部分兵权。听到咄苾登基的消息,李靖的心骤然颤抖了一下。“是个极强的对手。”似乎看穿了他的担忧,李世民微笑:“李将军。”“是的。”李靖回答,早在五年前,这个青年人就不再喊他“李叔父”了,似乎已经顺理成章的从父皇那里接手了他。“李靖——”李世民的目光显然另有别意:“这天下只有你是他的克星,我知道,你也知道,我们再合作一次,无论如何,都要铲除他。”李靖当然知道李世民口中的“他”是谁,他别无选择,只长叹了一声。三年后,颉利可汗牛刀小试,引数十万大军直入中原,一路抵达晋州,一路破大震关,势如破竹,朝野震惊。唐遣使郑元寿求和,献金帛无数,行属臣之礼,咄苾见时机未到,遂退回塞北。这一次的狼烟,烧得中原汉人闻风丧胆,咄苾王的战马在大唐的版图上肆意踏过,划下了一个血的箭头。六百二十六年,唐高祖武德九年丙戌。长安城里似乎多了几分春意。大都督府的花园里,几枝垂柳刚刚吐出嫩黄的芽儿。“小姐,小姐……”一个丫环急匆匆提着裙角跑着,喊道:“快回来,后花园有客人,老爷吩咐过谁也不许进去……”前面传来一阵风铃般的笑声,只看见假山上黄衫一闪,一条人影已滑入花园。那是个二八芳龄的女孩子,穿着件鹅黄底洒白梅的宽边窄袖褃肩袄,配一条同色长裙。也许是小袄的狐皮绒边太白太宽,显得那个女孩子极是娇小清秀,象一只刚钻出壳来的小绒雀儿。“呀,真的有客人。”一双秋水般的眼睛滴溜溜一转,那女孩子吃了一惊。父亲是从来不在后花园见客的,不知今天为谁破了例。坐在李靖对面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一眼看上去,就好像一块蓝田美玉雕出来的一样,不那么刺眼,却温文尔雅,深的望不见底。他懒懒地靠在竹椅上,但偏偏没有人会觉得他身上有一个地方是松懈的。“依依”,李靖脸上没有责怪之色:“你怎么这般冒失。还不快给二殿下见礼?”“二殿下?”那个被喊做“依依”的少女大叫起来:“你就是李——”她似乎自觉失言,一下捂住了嘴巴,忙马马虎虎行了一礼。一双眼睛却清亮亮,水灵灵地转来转去,打量这个在闺中听过他无数故事的龙子。“李小姐,不必客气。”李世民似乎也被这天真可爱的少女逗乐了。“你真的是李世民?”她还是忍不住,脱口问了出来。“放肆!”李靖脸沉了下来,却丝毫没有怒气。“不妨事,不妨事!”李世民似乎也有了兴致:“怎么,你认得我?”“李……那个他还欠我帐呢!”虽被父亲呵斥的低下头,一双贼眼仍不安分地瞟来瞟去。李世民和李靖被逗的大笑起来,李靖忙解释道:“小女顽劣,殿下见笑了!”“哪里,令爱天真可人,一见而忘俗啊!”李世民忙回礼道,又笑吟吟地转头:“我,欠你什么?”依依急忙提醒:“郡主啊,你忘了,三年前你主持修那个凌烟阁,说了封我做‘凌烟郡主’的。”“是了,是了……”李世民敲了敲脑袋,想起一件往事来。他的脑海里立即钻出一幅很美的画面:那是凌烟阁刚刚破土不久,才建好了大梁,架起了椽子。那一日他入内检阅,却发现一个梳着两条小辫的小姑娘高高坐在房梁上。那小姑娘一见来人,立即就跳了起来,欢笑着在房梁之间跃来跃去,李世民开始还怕惊着她,后来才发现她简直象只小燕子一样,似乎永远都不会跌到地下来。追了一身汗,那小姑娘依旧是笑吟吟的,一双葱绿色的绣鞋在他们头顶荡来荡去。“喂,这里建成了,有没有我爹爹啊?”小丫头没头没脑地问。“你爹爹是谁?”“他叫李靖。”她丝毫不懂得避讳,大声喊出了父亲得名字。“有。有。有。”李世民连忙点头:“有啊,快下来吧!”“那……”小姑娘撇撇嘴:“有没有我啊?我叫李雁青。”底下的人一起哄然大笑起来,凌烟阁和麒麟阁一样,是存放开国功臣画像的地方,这小姑娘居然一本正经地问有她没有。李世民见小姑娘被笑得羞恼起来,怕她下不了台,忙劝哄道:“雁青姑娘,下来!咱们好商量……”“真的?”小姑娘又来了兴致,“不骗人?”“恩,不骗人!”雁青听得这话,扑通就往下跳,也不知她是跳下来的还是失足掉下来的。李世民一愣,生怕摔伤了她不好向李靖交代,忙伸双手去接。哪知她半定一个转身,左足在李世民小臂上一点,轻飘飘落在地上,一身轻功,丝毫不带人间烟火色。“等你长大了——”李世民俯下身子在她耳边道:“我就,就封你做凌烟郡主,好不好?”小姑娘用力点头。“不过,现在你要乖乖回家去,郡主可不是猴子,可以跳来跳去的。”小姑娘又点点头,刚一转身,又转回来:“你是谁呀?你赖帐怎么办?李世民道:“我叫李世民,不信你可以回家打听一下,我说话一向算数。”依依,也就是李雁青真是高兴坏了,她伸出两只雪白粉嫩的小手,向前一摊,急切切地催促:“我十六岁了,已经长得很大了。郡主!郡主拿来!”李世民有些尴尬,他当时随口说说哄小孩子玩的,谁知她居然牢牢记在心里。自己一个王子,哪里能封什么郡主?这话若是传出去,就是谋反的大罪。他看了看雁青,这女孩儿似乎极是聪明,又好象人事不知,李世民也不知怎么对她才好,他咳了一声:“雁青啊,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可以封郡主的,这样,等到明年过年好不好?”雁青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李世民又嘱咐道:“还有,千万不可以对别人说。想做郡主的女儿家成千上万多着呢,一说就没你的份了,明白吗?”雁青一吐舌头,“嗯”了一声,很识相地告退:“那,我走了……爹你们慢慢聊。李,呃,殿下,别忘了!”也不见她什么动作,人已掠过假山,忽然回头道:“哥哥长得好漂亮啊!”李靖哭笑不得地看着女儿胡闹了一场,解释道:“依依这孩子自幼身子特别弱,我和她娘从来不让她出府一步。唉,真是没见过世面,半分家教也没有,惹得殿下见笑了。”李世民这才想起,她那张盈盈笑面,那双柔荑般的小手,实在太瘦弱了,也太苍白了。他劝慰道:“难为她一身好功夫……”“这孩子”,李靖摇着头:“说到武功倒是天赋异禀,一教就会,一学就精,我们怕她累着,从来也没好好教她,看起来还真有些耽误了。只可惜她气血不足,看过多少名医,都说怕是夭折……”两个人对望了一眼,神色都有些黯淡。“哦”,李靖忽然想起了来此处的目的,问道:“殿下究竟有什么要事和李靖商量?”李世民眼中回复了惯有的深意,道:“两年前,颉利可汗第二次领兵南下,深入到豳州。父皇他、他居然听从鼠辈的建议,要焚毁长安,杜绝突厥掠夺的念头。而且,他真的就派人在樊、鄧之地寻找建都之所。大哥他身为太子,不知劝阻,也把咄苾当成天神一般,一心想着避祸……”“是,当日全靠殿下一力支撑,我大唐才不至于遭此耻辱。”李靖点头,李渊实在是老了,自从做了皇帝,再也不复往日的雄风。想起当日的情景,李世民多少有点动气:“外国入寇,例朝例代都是常事。怕只怕人主安逸忘战,寇来束手无策。我父兄怯弱,只知道对内疑心。如果任由他们低头,中国迟早是咄苾口中之食。”他的目光逼在李靖脸上:“李将军,你该做个抉择了!”说完,李世民伸出手来,在李靖背上拍了一拍,转身离去。李靖没有送客,只是呆呆地立在当地。那个刚才还在女儿说笑的皇子,一下就变成了杀气腾腾的秦王。李靖当然知道,他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李渊……李渊象一块黑色的阴影,久久压在他心头。每次看见红拂对李渊躲闪的样子,他心中的疑窦就要加深一分。二十年前……自从二十年前起,他心中的一块自以为坚固的地方便坍塌了,只是他一直在支撑着,不去往那上面想——他一个臣子,想到了只不过自取其辱,又能如何?但现在一切都不同,天下要易主了。那个真龙天子在迫不及待地迸发自己的光芒,他早已不满足了,他的剑,直取天子龙庭!李靖知道,没有任何力量挡得住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对自己说。公元六百二十六年,李世民在玄武门射杀兄长李建成,弟李元吉。李渊被迫退位。李世民登基为帝,史称唐太宗。翌年正月,李世民改元贞观。录功授李靖为刑部尚书,赐实封四百户,兼检校中书令。并宣了一道口谕,封李靖女李雁青为凌烟郡主。雁青并不关心朝廷的更迭,她只是甜甜的一笑,她知道,那个“哥哥”没有失信,果然在过年的时候实现了他的诺言。至于诺言背后的战斗和手足相残,雁青是毫不知情的——即使知情,她也不明白。一双没有杂质的眸子依旧滴溜溜地转,像是嵌在水银里的两颗黑珍珠。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她看见“哥哥”站在高台上,心就有些乱了,竟不由自主的脸红起来。那些自幼烂熟于心的南朝诗文,似乎此刻才品出一点味道,时常潮水般涌上心头……黑石的宫殿,如传说中妖魔的城堡,幽冷阴暗。无数青油灯一盏盏点亮开去,宫殿里闪着惨青的光。正中的虎皮交椅上,坐着突厥的颉利可汗咄苾。咄苾的面前也放着一张地图,一张大唐的地图,长安被重重的圈了起来。咄苾的手指停在长安以北的一个点上,微微发颤——离长安只有四十里的渭水便桥,竟然成了阻隔他一统天下的天堑。那日他隔着渭水和李世民会盟,他真实的感觉到一种力,一种无所畏惧的天子之气,隐隐与他对峙。好强的对手!自从与虬髯客醉后一别,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如此沉稳、冷锐而犀利的人,那些气质在这个年轻人身上融汇,成为帝王的风范。咄苾的目光冷冷扫过手下众将,他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满是胜利的骄傲。三次入侵中原,全都带着无数的金银珠宝满载而归,对咄苾来说虽然是失败,而在他们那里却是彻头彻尾的成功。“什钵苾!”咄苾喊道。“叔父!”左手的一个高胖的中年人转过身来,他正在和身边人夸耀着战场上的威风,两个嘴角上积了些白沫,厚厚的嘴唇还沾着一点吐沫星。他慌忙扭过头来,等着咄苾示下。“你好大的胆子!”咄苾压抑着心头的愤怒:“我听说,你和李世民结为兄弟,可有此事?”突利可汗吓了一挑,但还是很快镇定下来:“是!”满殿的文武一下全都静了下来——每个人心里都想到了两个字:通敌。咄苾没想到他居然有胆子承认,冷哼道:“好风光啊!你和汉人皇帝拜了把子,置我们突厥于何地?”什钵苾自小就对这位叔父极是畏惧,但此刻却很不服气,躬身道:“侄儿并未以私废公。再说,叔父当年不是也和李靖称兄道弟的么?”“放肆!”用力一拍桌子,咄苾叱道。“叔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什钵苾抬起头来:“我大小也是个可汗,虽然只不过是叔父照顾族人的面子封的。叔父,我也有我的想法——咱们停战吧。汉人和我们风俗不同,就算占领了他们的土地,大家也不想管理啊。咱们已经拿的够多了,大家都不想打仗了,就这些金银,能让咱们过好日子了……您不能总是为了自己的仇恨老是让我们去卖命啊,朵尔丹娜毕竟已经死了二十年了!”“住口!朵尔丹娜也是你叫的!”咄苾随手摘下皮鞭,没头没脑地抽了过去,什钵苾的脸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一见咄苾发怒,什钵苾不敢再说,低下头去。咄苾提着马鞭,边抽边骂:“不成器的东西,一点也不想着居安思危!你这个畜生还没吃过汉人的苦吧?我告诉你,汉人全是猪狗,我们强大了,他们就称臣纳贡,但他们一旦强大,会把我们啃的骨头也不剩!汉人人口比我们多了十倍,财力比我们雄厚十倍,这一点点金银对他们来说算个屁啊?等他们缓过气来,你以为李世民还会让我们过好日子?”“出去!”咄苾怒吼:“全都给我滚!”什钵苾一点可汗的气度也没有,连忙倒退着下去,左右群臣也面如土色,纷纷退下。一直到离开大殿,才议论纷纷。只有殿角的一个人影,恭敬而毫不畏惧的站着。“你怎么不走?”咄苾泄了口气。在突厥,叠罗施是唯一可以强硬地与他对话的人,或许因为他们本就有着同样的感情,有着别人所达不到的默契。“阿爹——”比起什钵苾,叠罗施显得极是文秀,倒和那个新登基的李世民有几分相似。他抬头道:“你这样失态,会失去民心的。你还记得么?当年爹娘大婚的时候,大家多么狂热的支持你,突厥人由衷的高兴和感激!什钵苾说的话其实很有煽动性,大家都希望可以走向富强,不是战乱。您就没有发现——现在他们有多怕您?”“不仅仅是怕我吧!”咄苾自嘲地笑笑:“还恨我,是不是?叠罗施,你也是身经百战的男人,你说,如果我休战,李世民会不会动手?”叠罗施不语了,在渭水桥北与李世民会盟时,他几乎被李世民的杀气压倒,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微笑下藏着必杀的决心。“那么,父亲!上次那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要错过?我们为什么要在长安城外四十里退兵?”叠罗施激动了,作为一个军事将领,他知道,放弃机会通常就等于自杀。咄苾轻轻摸出一卷白绢,扔给叠罗施。白绢上是四个大字,劲秀飘逸。“达达敏尔。”“达达敏尔,不是那个妹妹的名字么?”叠罗施惊叫:“不可能,妹妹不是胎死腹中了么?”“这是李靖的字迹”,咄苾站了起来,踱了几步:“达达敏尔这个名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李靖……他怎么会知道?”叠罗施已经明白:“难道……李靖救你以前见过阿妈?他的意思是妹妹还活着?”咄苾似乎是在记忆中搜索片断,缓缓道:“境内连年灾荒,牲畜死伤无数。我们突厥历来容易分裂,我若不用强权压着,恐怕今天的统一早就瓦解了。薛延陀的酋长夷男处心积虑想着谋反,什钵苾又不甘于屈居在我之下……我三十年来也不知道做了多少牺牲才换来今日的突厥,孩子,你明白么?”叠罗施连忙点头:“孩儿明白……”咄苾狠狠将白绢一错,在手中变成了片片蝴蝶,怒道:“我简直不敢相信,错过了一次多好的机会!只是我女儿如果有一线希望活着,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轻举妄动!我何尝不知道这几乎不可能,但有个万一……你让我怎么去见朵尔丹娜?”叠罗施拈起一片白绢的碎片,傻傻道:“妹妹还活着?我还有个妹妹?”咄苾似乎没听见他在说什么,自言自语道:“那些柳树若是没砍,恐怕有一抱粗了……”咄苾的担心是有远见的,一直到武则天时期,突厥第三次复国,成为一个一统东西、地跨万里的大帝国,疆域一直达到里海东岸。那样的一个强权政治,依然因为内乱而土崩瓦解。所谓祸起于萧墙之内,恐怕是不变的铁律吧。公元六百二十七年,薛延陀、回纥、拔野古等属部脱离突厥的统治,突利可汗一意孤行,前往镇压,一败涂地。咄苾大为震怒,当年他即位之时,即使是阿达里和苏察的旧部,也早已认定了他是突厥唯一的可汗。但是还是有长老认为叠罗施身份不明,不适合王子的人选。为了平定众人,稳定军心,咄苾才破例什钵苾为可汗,并将半壁江山交给他。但是,什钵苾似乎继承了其父的遗风,军事上用兵不善,短于谋略;政治上怯懦自私,浅见薄识。终日只想着争权夺利,欲与咄苾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平叛之事,咄苾本已交给叠罗施,什钵苾却阴森森地加上一句:“想不到我父子两代人,都只不过可汗的傀儡而已……”咄苾无奈之下,加上此战胜算极大,索性令他出征。现如今,悔之莫及。咄苾本来要将什钵苾斩首示众,被众人劝阻,只责打他五十军棍。而什钵苾贵为可汗,哪里受得了这般耻辱,索性上表唐室,请求入朝。这一来,天下大乱。北方诸部共同推举薛延陀酋长夷男为可汗。但咄苾声威实在太响,夷男震于他的英名,不敢接受称号。李世民得闻,趁机下旨册封夷男为真珠毗伽可汗,夷男下定决心,遣使入贡,为唐属国。自此,回纥、拔野古、阿跌、同罗、仆骨、霫等部拥立薛延陀,自立为漠北大国。六百二十九,突利可汗入朝。李世民大喜,他见与突厥决战时机已成熟。下令分兵六路,李靖、李勣、柴绍、李道宗、卫孝节、薛万彻等六员大将各率一路,统一受李靖调度指挥。至此,战争一触即发。(二)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唐·李白《长相思》贞观九年。春。年轻的唐皇伏在御花园的石桌上,面前是一张详尽的突厥地图。“这个咄苾,真是个厉害的人物啊!”李世民的朱笔在地图上找不到一处缺口,赞叹道。“哈哈!原来陛下也有佩服的人物啊!”一个清脆的声音猝不及防地闯入他耳朵里。“什么人?”李世民随手将朱笔当作袖箭甩了出去,朱笔上居然带着隐隐的风雷声。“啄”的一声轻响,朱笔已经飞回,笔身上钉着一枝七寸长的短剑,晶莹如玉,青光流转。那朱笔才多粗?短剑竟分毫不差地插在笔管上,这一手准头也当真难得。卫兵们一下全围了上来,大喊着“抓刺客”,将皇上护在中心。围墙上,一名黑衣蒙面的少女轻飘飘落下,手中握着一枝垂柳,显然是从御花园里刚刚摘下。随着少女的身形,那枝垂柳幻起一圈长长的碧影,如春风拂过,侍卫们手中的刀剑纷纷被卷下。看着她如此放肆,李世民面带不悦,沉声道:“凌烟郡主,你如此惊驾,意欲何为啊?”那少女被喝破身份,也不尴尬,连忙跪倒在地,口称万岁:“臣女雁青拜见皇上。”李世民挥挥手,那些不知所措的侍卫们才赧颜退下。他转过头,似乎不知怎么发落这个女孩,没好气地问:“起来说话,你来这里做什么?”“陛下恕罪!”雁青除下蒙面黑巾,露出一张年轻美丽而满带生命力的面孔,她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道:“皇上,雁青实在很想跟随父亲上阵杀敌,报效国家,所以出此下策,求万岁破格恩准。”“胡闹!”李世民被她这种异想天开的做法气的不轻:“你一个姑娘家上什么战场?”“万岁——”雁青急道:“雁青自小听说过花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女子怎么就不能杀敌?我虽然顽劣,也知道国家兴亡是大过天的事情。雁青既然学了些功夫,就要为大唐效力,驱除胡虏!”她这番话很有些感动了李世民,他上前一步,扶起她来。雁青的目光里有了些犹豫,她鼓起勇气道:“而且,大夫说……我是活不过二十岁的。陛下,我不想就这么来一次人世就走,你让我去吧。雁过留声,也让我留下点纪念,好么?”李世民无语,这个纯洁的象清晨露水一样的女孩子,是经过了怎样的考虑,才决定以这样一种壮烈的形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半生中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人物,从七年前的第一次见面,这女孩儿就无忧无虑甚至有些放肆的大笑,那种大笑对他的刺激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常常在他面临最复杂的情形和最阴险的陷阱时肆无忌惮的响起……“陛下!”雁青又一次跪倒:“雁青得蒙圣恩,加封为凌烟郡主,无论如何你要让我对得起这个封号啊!”这女孩子确实长大了,多了些坚毅,也多了些勇气。李世民伸手去扶她,感觉到她在手中一颤,却是坚定的不肯起来。李世民最后一次劝道:“你要为国立功,不一定要亲自去战场的……”雁青低着头:“我很小的时候就读到过那些轰轰烈烈的战斗,就对大青山有了无尽的向往……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在召唤我,只觉得一想到草原就热血沸腾,不去那里看看,雁青死不瞑目!”“好!”李世民终于让步:“不愧是将门虎女啊!你去告诉李靖,就说是我让你从军,但是记住不许称郡主,这于礼不合。”雁青大喜,点头。李世民又从腰带上解下一块玉佩,递给雁青,笑道:“这个给你,不勒石燕然,不许回来!”雁青双手接过玉佩,只见正面刻着“世民”二字,反面是两行小篆:天佑麟儿,百厄俱辟。这居然是李世民的长命佩玉,雁青感激万分,捧着玉佩,毕恭毕敬地谢恩。“起来吧!”李世民看着她:“朕,等你立功回长安……”雁青长身而起,向外走去。那一刻,李世民忽然脑子闪电般掠过什么,叫道:“雁青,你多大了?”“丙午年四月生的……我已经二十岁了!”雁青的声音带着哭腔,转身冲出了御花园。“丙午年四月……”李世民的脸色变了,他的瞳孔忽然紧缩——丙午年四月,李靖杀向燕云于贺兰山下,这才是当时唐军得以平定天下的真正转机。“咄苾,向燕云……难得这个雁青是?”李世民想要喊住她,渭水桥上纳币求和的屈辱一幕又历历浮现在眼前。终于,他看着雁青的背影消失在远方,他的脸上混合着失去珍宝的痛楚和胜利的喜悦,他喃喃道:“她若真的是向燕云的女儿,这一仗,我们倒真的赢定了……可是雁青,雁青,你再也回不来了……”公元六百三十年,大唐历史上至关重要的一年。李世民加封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兵事节度全权交付,令他全力迎击突厥。李靖的双鬓已染上了霜色,一路上,他愁眉不展。他的对手是对唐用兵三战全胜的一代天骄,面对他,李靖实在没有胜算。但是当时朝中诸将多败,他是唯一可以保持完军的一个,也没有他推辞的余地。好在身边多了个不知愁为何物的小丫头,一路行军说说笑笑,令他的烦恼顿时减轻了很多。李靖也不知道她跟来是福是祸,但既然皇上以带了口谕,就容不得他违抗。只是——咄苾看见她会怎么样呢?他应该会认出她的,认出她以后呢?咄苾的女儿怎么会落在他手上?咄苾……会怎么想?李靖有些不寒而栗,在贺兰山绝壁下,咄苾那绝望的复仇的眼神,他没有一刻忘记过。“爹爹,你说我这么出来,娘会不会想我?”“爹爹,我们还要走多久啊?这马也太慢了!”“爹爹,我听说突厥王子叠罗施一身好功夫,嘿嘿,我倒要和他较量较量。你说,我打得过他么?”她一路喋喋不休,也不知有多少问题。李靖延着最快的道路向前赶,这条路三十年前他也走过一遍,只不过那一次他躺在马车里。一直到今天他还是想不通,咄苾是怎么用了六天就从洛阳赶到这里。李靖扎下大营,他没有再向前走,向前走必然会激怒咄苾。天色极好的时候,北眺可以看见阴山的轮廓,那是恶阳岭,他第一次见到朵尔丹娜的地方。我又来了!李靖微带兴奋地想,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避难者,而是以征服者的身份。月亮是那种淡金色,斜挂在天外,嘲弄般的看着那些背井离乡的将士们。虽然已快要入夏,但阴山下的夜晚,依旧寒气逼人。连日的急行军让士卒们的面上纷纷失去了神采,好不容易熬到休息,一个个倒在火堆边,只想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念叨着家里的娇妻,盼着早早回家团聚。只是,一将功成,尚且枯骨盈山,这两国交兵,又有几个可以平安回去?雁青粗粗挽着头发,端着一碗羊肉汤,小心翼翼送给父亲。她的脚步在中军帐外顿住了,帐中传来了一阵极其低沉悲凉的笛声。那段曲子父母都曾吹过,但每次都是一见到她就中止了,说是小孩子家不适宜听这种曲子,杀伐之气太重,悲则伤身云云。今天好不容易碰到这个机会,雁青立即凝神屏气地谛听。她痴痴地立在门外,心神为之一夺,不知不觉,手足已是冰凉。曲中竟隐隐有香魂归去,化为血碧的哀绝。听着听着,不禁哀从中来,雁青手一抖,那碗羊肉汤摔在地上,流了一地。帐中的笛音随即一停,雁青手扶门前旗斗,胸口象挨了一记闷棍,当即张口呕出一口血来。她从小到大别说吐血,连受伤流血也是未曾有过。虽说一直怀着对死亡的深深恐惧,但“死亡”究竟是什么东西,对她这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也太遥远,直到看见这口血,才吓得眼泪扑朔朔流了下来。李靖慌忙奔出,扶住她身子,喂下一颗“冰魄护心丹”,埋怨道:“这丫头,不让你来,你硬是要跟了来,这可怎么好?”“爹爹……”,雁青为自己的软弱羞惭不已,抬头道:“孩儿不会再这样了,再也不敢这样了……”李靖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儿,她越来越像“那个人”了,特别是清澈的眸子,薄而丰润的双唇,简直就是“那个人”的翻版。只是她的眼睛还不像“那个人”一样的冷峻犀利,但每次对视,已经足够让李靖心中莫名升起一种歉疚和……恐惧。凭着一个军事领袖的直觉,李靖早就知道她是一张王牌,但是二十年的朝夕相处,无数声清脆甜润的“爹爹”,他又怎么能够接受她只是一张“牌”?“雁青,我的好女儿。”抚摸着雁青的秀发,李靖坚定的说道。“爹”,雁青笑了,迎着父亲慈爱的目光,撒娇道:“你可不可以教我刚才那个曲子?”“你……要学《哀郢》?”李靖一震。“啊,原来是叫《哀郢》的吗?”雁青歪着头:“那首曲子我听你和娘吹过很多遍了,今天还是第一次听全。我觉得它真的很熟悉,就好像原来听过很多遍一样……爹爹,你知道吗?我觉得它不像《哀郢》,倒应该换个名字,叫《落日》。”李靖的手像是放在了烧红的烙铁上,电一般的缩回了,他象看见个活鬼一样,惊骇地大叫:“你……说什么?”“我只是随便说说啊……”雁青也被父亲吓了一挑,父亲一直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领袖人物,雁青从小到大从没有看见他如此失态过。她小心地摇了摇李靖的衣裳:“爹爹,你怎么了?”李靖强迫自己狂跳的心平静下来,但刚才坚定的念头在刹那间动摇了。她是“那个人”的女儿,她的骨子里流的是“那个人”的血而非他李靖的,那个……不可思议的女人,那双至死依然冰冷深邃的眼睛。“雁青”,李靖艰难甚至艰涩的喊:“来,爹爹有话要对你说。”雁青懂事地点点头,跟着父亲走入中军帐里。帅帐里只是横挂着一柄宝剑,是圣上亲赐的“龙渊”。书案上放着一卷《春秋公羊传》,正翻到“庄公十三年,公会齐侯盟于柯”那一段。“要盟可犯,而桓公不欺,曹子可仇,而桓公不怨,桓公之信,著乎天下,自柯之盟始焉。”雁青念了几句,奇道:“爹爹,这一句有什么奇怪的?你在上面划了这么多道道。”李靖拈须不答,雁青拍手大笑道:“我明白了,曹沫以臣劫君,桓公都不生他气,所以信誉卓于天下。世民……啊不,万岁他也是一代贤君,爹爹是不是也有什么打算,来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靖暗暗点头,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雁青,你真是将门虎女啊!来,来,爹爹有一事相求。”雁青得意一笑,连忙正襟危坐。李靖考虑了一下如何措词,缓缓道:“雁青,你记得爹爹讲过的貂禅的故事么?”“貂禅?记得……”雁青脑子转的极快,“啊哟”叫道:“爹爹,你要把女儿献给咄苾那个野人?”“不是献给他”,李靖的目光有些闪烁:“你若不愿意,爹爹绝不勉强你。明日你以唐使的身份上恶阳岭求见咄苾,爹爹给你三千兵马,你便宜行事。”“什么便宜行事?”雁青不解道:“是让我杀了那个酋首嘛?请爹爹明示。”李靖摇头:“雁青啊,你刚才不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既然让你便宜行事,你看着办吧。”雁青糊里糊涂地接令,走出大帐。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第一次奉命行事就遇到一道这么不清不楚的军令。“爹爹一定很想让我杀了那厮,又怕我受伤,所以让我见势不好,拔腿就跑。嗯,一定是这样,所以不管明天什么结果,我都不会受处罚。”她拍了拍脑袋,忽然想通了,得意洋洋地回帐休息。那一夜,雁青做了一宿建功立业的美梦。阴山,恶阳岭。李靖和咄苾都很熟悉这个地方。这里正是咄苾屯兵之处。他的行营军寨依山而建,扼险而守。进,可以横扫千钧,渡河长驱直入中原腹地;退,当真一夫当关,足以拒千军万马于国门之外。咄苾从文书中抬起头来,一头乌发还没有岁月的痕迹。“启禀可汗,山下有一名女子自称唐使求见。”“好!”咄苾停下来手头的工作:“带了多少人?”“大概三千上下。”“三千?”咄苾嘿嘿一笑:“带三千人进恶阳岭,不是摆明有鬼么?不见!再不退开,弓箭手伺候。”“是!”传令官退下。“等等!”咄苾忽然想到什么:“那女子什么来头?”“她说她是尚书李靖的女儿,唐王亲封的凌烟郡主。”“你说什么?”咄苾霍然起身,虽然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还是带翻了一张交椅,他沉吟道:“三千人马……唔,来呀,随我去看看!”可汗亲临山下。恶阳岭上顿时大纛招展,鸾旗飘扬。六军次第而列,弓箭手,盾牌手伺立两旁,仪仗紧随身后。人群当中之人,满面英武之气,大约五十上下,正是咄苾。雁青看见这等声势,不禁由衷一叹:“人说颉利可汗治军有道,果不其然!难怪皇上对他是耿耿于怀。”她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第一次出战,见到咄苾王,仅仅就是“一叹”。而咄苾看见她时,险些从马上跌下来。他情不自禁地翻身下马,向前走了几步,低唤道:“朵尔丹娜……”随侍的叠罗施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咄苾这才恍过神来。雁青临行之前,也不知鬼迷什么心窍,居然换了身白色战袍,说是有气势。她在那里俏生生一站,比起其母,十分里竟像了个七八分。咄苾勉强抑止自己,兀自喃喃道:“眉毛粗了些,个子也矮了一点……唉,这孩子,过于单薄了。”雁青高叫道:“可汗,可否容我上山叙话?”咄苾回首道:“开门,让她一个人进来。”他早已心乱如麻,认定了眼前少女就是他的独生爱女,朵尔丹娜的骨肉,此刻只想将女儿搂在怀里,问一问她这二十年是怎么长大的,都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他一眼眼地瞟着雁青,只想将二十年来未曾付出的关爱一古脑的倾泻在她身上。雁青全然不惧,手中扣了枚短剑,大步迈入咄苾的行宫内。“可汗!”她抢先开口:“大唐与突厥连年开战,双方各有损伤。贵国虽说得了些金帛物品,但长久下去,受害的还是两国百姓。”咄苾不耐烦地打断她的长篇大论,急道:“李靖有没有告诉你?”雁青对他这般随随便便直呼父亲名讳极是不满,反问道:“告诉我什么?”“你……你是……”咄苾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你是四月二十一的生日,是不是?”“不错,你怎么知道?”雁青早已准备了一大套说辞,准备效仿苏秦、张仪,以一番义正词严的说教,让这番邦蛮夷知道天朝上国的威严。哪知这个名震寰宇的大可汗居然只是婆婆妈妈地问她的生日。咄苾看了看左右,喝道:“退下!”帐下文武不解其意,但还是遵命退了出去。只是叠罗施王子暗自惊心,候在门外。见到偌大的华屋里只剩下她和咄苾两个人,雁青非但不害怕,还有一丝兴奋。她像那些初出江湖的年轻人一样,对自己的武功有着绝对的自信。但她没有动手,对面这个男人已经老了,但比起父亲,甚至是皇上都有另一种英俊,确切的说,是一种野性的魅力。她抬头看着咄苾,不知为什么,只觉得特别亲切。咄苾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点,和蔼一点,避免刺激到孩子,他轻声问:“李靖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你的父亲?”“胡说!”雁青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被刺激,想也没想就反手一剑刺出——他们的距离实在太近,雁青从进门就想着动手,这样的机会,她又怎么肯错过?出手后,心中才咯噔了一下,但覆水难收,还是直刺向前。她这一迟疑,咄苾已一掌横拍在剑身上,短剑一顿,偏了一偏,还是刺入他的右胸。那短剑正是昔日向燕云随身之物,何等锋利?登时直没入柄,鲜血泉水般涌了上来。咄苾低头看看那柄短剑,又抬头看了看紧张的雁青,从怀中摸出柄一模一样的剑来,咳嗽道:“这剑,一共是三柄,那天我只找到一柄,果然剩下的在他手里……足足有二十年没见了……咳咳,李靖给你剑,咳咳,的时候,就没告诉你是何处得来的?”他肺部挨了一剑,但还是挣扎着把话说完:“咳咳,好女儿,功夫很俊啊——怎么不继续动手呢?”他含笑而立,单手抚胸,那风神气度,竟迫得雁青不敢再动手。咄苾口中也涌出血来:“你不叫雁青,你叫达达敏尔……你娘叫朵尔丹娜……李靖没告诉你?咳咳,是了……他不知道你的名字……”雁青抖动得很厉害,她已经不知道怎么办好。眼光一扫,看见案旁长剑,一把抽出,反身指着咄苾大喝:“不要说下去,我一个字都不信!我……我杀了你为民除害!”咄苾看着她,象在看一个怄气的小孩子,他随随便便向前迈了一步:“哦,是么?”雁青连剑尖都在剧烈颤抖,她下不了手,这个人挨了她一剑,明明伤得极重,却浑若无事,丝毫不以为意。咄苾摇头:“你杀人的本事可比你娘差的远了。孩子,动手啊?”门外的叠罗施听在耳里,大吃一惊,怒喝道:“住手!”飞身扑了进来。雁青这才如梦初醒,一剑“吹梦西州”电般刺出,叠罗施不及阻止,手中长枪飞出,正击在剑上,那长剑半空中断为两截,和枪一起掉在地上。雁青吃惊,心道一声“好强的内力”,叠罗施铁掌已至。他来的极快,雁青武功虽高,但临敌经验可谓半点也无,慌忙提掌硬接,叠罗施内力本来就比她深厚,又夹着直冲之势,一掌接实,雁青周身一晃,退了一步。叠罗施乃是连环双掌,随势欺上,第二掌又至。雁青还没来得及换气,匆匆忙忙又接下一掌,她自幼气血亏虚,哪里禁得起这般大力猛扑,“哇”的一下呕出一口血来。咄苾急叫:“住手!”叠罗施却不肯听,他恨极了这女子伤了父亲,心道她八成不过是唐军奸细,第三掌已是双掌齐出,内力排山倒海般压了过去,存心要将她立毙掌下。雁青的天赋悟性本在叠罗施之上,轻功和剑术都远胜于他。但她毕竟胎里带出的毛病,身子骨偏弱,兼之从小没什么高手真正指教她功夫,武艺里投机取巧的成分便占了一大半。叠罗施却是在昔年风云盟中长大,根基极是扎实,又得向燕云的指点,实打实的功夫比雁青一个小丫头实在强了太多。更何况自向燕云死后他便日夜用功,如今三十出头正当盛年,又哪里是雁青所能抵挡?这双掌下去,雁青若是借助轻功闪避倒可避过,但她一时慌了心神,居然闭了眼睛,随手一挡。人影一闪,蓬的一响,两对铁掌已结结实实对在一起,正是咄苾。他本已身负重伤,这一掌勉强接下,口中鼻中顿时喷出大量黑血,身子一摇,人已倒下。叠罗施又惊又怕,连忙扶住父汗,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雁青回过神来,身子一闪,已箭一般掠出。叠罗施欲待追出,咄苾一手扯住,吃力道:“她是你妹子,是达达敏尔……别怪她,这孩子还不知道我是他父亲……”叠罗施也无法丢下父汗,连忙为他包扎,上药,好不容易忙完。外面已乱七八糟喊了起来:“那个女的打开寨门,领着唐军杀进来了!”雁青刚才跑出,看见无数人慌张涌入行宫,心中一动,索性打开大门,三千骑兵蜂拥而入。山上的突厥兵本来数倍于彼,但唐兵杀的他们措手不及,偏偏主帅遇刺,大营乱作一团,顿时死伤无数。叠罗施怒极,他知道雁青武功之高,非那群普通将领可以抵挡,若不杀了她,恐怕难以阻挡唐兵直入之势。他摘下弓箭,举步就向外走,但略一迟疑,又回头看看父汗。咄苾叹了口气,微弱道:“我们撤……恶阳岭,不要了!”叠罗施气的大叫一声,但军令如山,也容不得他抗命。他愤愤将弓箭向地下一摔,一手扶起父亲,一手提枪,在乱军中颁下号令,下令撤军碛口。早已守候在山下的李靖哪里会放过这等兵败如山倒的机会,趁机发兵夜袭定襄,大破突厥。公元六百三十年,李靖大败突厥于阴山恶阳岭。那一役,成为历史上著名的一个以少胜多的战役。当雁青告诉李靖她并没有杀死咄苾时,李靖也长舒了口气,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结局。“爹爹……”雁青忍不住大哭起来:“我一点也不想刺他,可是还是伤了他,他不怪我,还替我挡了一掌……爹爹,他说他才是我的亲生父亲,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雁青”,李靖知道再也瞒不了她。雁青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泪珠。她嘴唇微微颤抖,紧张惊恐地看着父亲,似乎在等着他的宣判。李靖的目光中似乎有镇定的成分,他有些不忍,但终于还是道:“雁青……咄苾他真的是你亲生父亲。”“那——我是突厥人了?”雁青惊得合不拢嘴,她捂着耳朵,尖叫起来:“我是番邦胡虏?那我还做什么大唐的郡主?还讨伐什么突厥?还建什么功立什么业?”她用力抓着头发,一头秀发被抓的乱七八糟,指节因为用力隐隐的发白。她满脸的泪水,但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在流泪——太可笑了,发生的一切太可笑了——雁青混乱地想。李靖心有不忍,走上去试图安慰她:“雁青,别这样,无论谁是你的生父,我都是你爹爹!”“不是!”雁青用力一挣,有些陌生地看着李靖:“你知道的,你知道他是我父亲你还让我去杀他?你知道他不会防着我你还让我去杀他?你为什么——”李靖无言以对,好半天才开口:“雁青,我是一个军人,我的天职就是保护大唐的疆域不备侵犯,大唐的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你……”雁青痛极摇头:“我不听——”她再也承受不了,转身狂奔了出去。李靖刚要追,有士卒禀报圣旨已到,李靖只得摆下香案,沐浴更衣,焚香向南跪倒,天使来到,宣旨道:“李陵以步卒五千绝漠,然卒降匈奴,其功尚得书竹帛。靖以骑三千,蹀血虏庭,遂取定襄,古未有辈,足澡吾渭水之耻矣!……进封代国公,钦此!”李靖领旨谢恩,心中的欣喜和不安一起孳生。喜的是这惊天的战绩足以使他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而不安——兵不厌诈,这是他从小就知道的铁的规律。但一遇到那个老对手,他就有几分惭愧——在突厥,几乎人人皆知,咄苾是个在军事上有洁癖的人,他可以也喜欢用计策,但从不屑于使用阴谋。看着渐生的白发,李靖烦躁的想:咄苾他也快要老了吧!那个雄狮一样的男人……(三)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唐·曹松《已亥岁》转眼间,大半个月过去了,夏日的暑气已渐渐袭来。终于传来了可信的消息,咄苾已经退到了保铁山,他上次虽然失利,但手中依旧有数十万大军,两国的命运,依旧是生死未卜。李靖也不顾及一身儒衫,坐在帐外的空地上,眉头紧锁着。战事紧迫,他已经没有心情吹笛子了。李靖抬头看去,那关山的明月,也不知照彻过多少流血漂杵的战场,今天,也铁面无私地照在他身上,他已经老了,他需要一场真正的战役来证明他常胜将军的威名。月光如一个顽童手中的万贯家财,不知轻重地随意挥洒着。李靖忍不住要问一问她,问一问那照彻了过去未来的月亮,这一战的胜利者,究竟是谁?冷月无语。或许她早已看透了亘古与永恒,而这人世间的沉浮变迁,这俗人所萦怀的一得一失,在她,只能一笑置之。千秋万代以后,李靖在哪里?咄苾又在哪里?千秋万代以后,盛极一时的突厥在哪里?天朝至尊的大唐又在哪里?沧海桑田,亦不过弹指间的变幻吧。“爹……”雁青轻声叫道。李靖回过头,雁青很明显地又瘦了一圈,在月光下,皮肤更是宛如白玉。也就是这大半个月吧,她似乎成熟了很多,不再是过去那个一派天真的女孩儿,也不再是深宅大院里晶莹无尘的露珠。“雁青”,李靖看着她的成熟,竟然有些心疼:“还怪爹爹么?”雁青摇了摇头,摇得很慢很慢。她抻了抻衣角,郑重地开口:“爹爹,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上天让我做咄苾的女儿,或许就是让我化解这场兵戈。女儿真的不知道活到哪一天突然就……但是若是能以我的残生,换得大唐和突厥的和平,也算我不枉此生了。”李靖没想到她说的出这番话来,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已经决定了,连夜启程,赶往保铁山。”雁青垂下眼帘,压抑住内心的激动:“爹爹,我的亲娘真的叫朵尔丹娜吗?我这次去是不是看得到她?”李靖的掌心沁出了一手冷汗:“你娘……是叫朵尔丹娜,你见到你的亲生父亲就都明白了。雁青,你告诉他,突厥现在是背水一战,就算胜了,也是损伤大半。你再问问他,以一己的私仇,使两国百姓倒悬于水火之中,是不是真的值得。冤有头,债有主,一切都会有个结束的时候!”“什么私仇?”雁青显然没有听懂父亲的弦外之音,但却是钦服于他的这番话,点点头:“嗯,是了。”“孩儿,告退……”她退后一步,双膝跪倒,恭恭敬敬扣了三个头。那张绝美的、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泪痕,有的只是义无返顾。她的整个人,在银色的月光下闪着灼灼的光辉。如水的月华,似乎在超度苦厄中的灵魂,纯洁一旦变成了圣洁,就成为了一种不可侵犯的美。李靖默默地点头,雁青没有看见,她父亲脸上的表情是多么奇特,有羞惭,有敬佩,也有不顾一切的坚决。雁青没有再回头,她打马而去,十三天后,她出现在保铁山下。“我的父亲……我来了。”她喃喃道。守山的卫兵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什么人?”“我要见你们的可汗,请通报一声。”雁青用并不纯属的突厥语回答。有人认出她来,顿时一片叫骂声,汉话和突厥话夹杂成一片。“汉人蛮子,可汗还没被你害惨吗?”“滚!你又来做什么,小娘们长得挺漂亮,没安好心眼……”“别跟她罗嗦,杀了她,放箭放箭!”“放箭干嘛?不如捉活的,你看她细皮嫩肉……”……雁青咬着牙,忍受着从未有过的怒骂羞辱,尽量客气地提高嗓音:“就求各位通报一声吧,可汗他一定愿意见我的!”“呸!”一个士兵怒骂:“你算什么东西?”“放她进来”,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传来,压倒了嘈杂的哄闹:“她是你们的公主。”守兵们齐齐下拜,连头也不敢抬。雁青胆怯地望去,正是咄苾,他也瘦了,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宽大,鼓满了风,像是地狱里的君王。一群人不远不近地簇拥着他,在众多威武的将官中,他依然显得卓而不凡。看着自己的父亲,亲切感和内疚油然而生,雁青盈盈拜道:“参见可汗……爹爹!”咄苾的热泪也已盈眶,他走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拉了起来,端详着她的脸。忽然,紧紧将雁青抱在怀里:“我的女儿……达达敏尔,你终于回来了。”享受着从没有感受过的热烈,雁青的泪水也涌了出来。“走!”咄苾松开她,拉着她的手向山顶走去。他目光一扫:“你们没见到公主么?”满山遍野的人们这才醒悟过来,一起跪下,口称:“恭迎公主殿下重回突厥!”咄苾得意地哈哈大笑,他传过群臣,将另一只手伸给叠罗施,一手携着一个,走回自己的行宫。当日,颉利可汗赐下封号:义成公主。很快消息传到了几乎所有人的耳朵里,朵尔丹娜居然留下遗孤,回到了可汗身边。奔放的人们开始唱歌跳舞的狂欢,庆祝这一相逢。他们是那么的善良,转眼就忘记了小公主曾经给他们带来的灾难。上了年纪的人开始给年轻人们讲那只白色的鹰的故事。就像在很多年前一样,人们诚心诚意地企求上苍:流年不利的突厥可以就此转机,国运昌隆,万世长存。这场狂欢,是半地下的,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月。喜悦和希望廉价的在牧民心中播撒。一个月后,如丝的燕草已成茵。这一个月来,咄苾几乎一刻也不让女儿离开身边,他变得罗嗦了很多,不厌其烦地问她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甚至破例让下人为她准备了汉人的房子,汉人的饮食,他似乎要把亏欠了女儿四十年的爱,在这短短的几天尽数补上。至于雁青,她还不是很习惯接受“达达敏尔”这个名字,但已经喜欢上它了,她知道那是泉水的意思,是很美的一个词。她渐渐喜欢上了这片土地,比起长安,这里的天空宽阔了许多。雁青每天穿着突厥的冠饰袍服,看上去俊美可爱,处处招惹着族人们的眼光。每天的散步,是这一对父女最喜欢做的事情,在父亲,是可以和女儿聊聊天;在雁青,则是可以享受到公主的尊荣。“那些柳树如果不砍,恐怕有水桶粗了。二十年……二十年了,你娘的仇,还是没有报。”咄苾站在山巅的一块大石上,望着北方的茫茫戈壁。“爹爹”,雁青鼓足了勇气,激动地叫道:“我们收兵吧!”咄苾猛然回过头:“你说什么?”雁青直直地跪倒,仰头哀求:“爹爹,娘不是被所有汉人杀的啊!我们为娘报仇就好了,何必迁怒于那么多的百姓?再说,娘她也是一半的汉人,爹爹你也是一半的汉人,这样我也是一般的汉人,至于哥哥,他根本就是汉人……爹,你要算帐,这帐可怎么算?您难道连我,连哥哥也要恨,也要杀吗?”面对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咄苾实在没法子发怒,雁青的薄薄的嘴唇,柳叶般的眉毛,和朵尔丹娜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坚挺的鼻梁,又似乎继承了自己的英气。她那么苍白,苍白的让他这个父亲心疼,咄苾轻轻拉起雁青,脸色依旧是和善的:“起来说话,地上全是石头,不疼吗?”他的目光中,是满满的慈爱。那是从李靖的眸子里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强烈的爱。迎视着这样的目光,雁青鼻子一酸便哭了出来:“爹爹,不打了,咱们不打了!我们回到敕勒川上,女儿一辈子和爹爹在一起。我们再种起一片柳树来,没有几年,就又有柳枝可折了……”她的鼻翼抖动着,越说越激动:“爹爹高兴的时候,我们就围着火堆唱歌、跳舞;爹爹不开心的时候,我就陪着爹爹,您看见我,就好像看见阿妈一样……好吗?爹爹,好不好?”咄苾没有说话,但他的心确确实实渴望着回答一个“好”字。就守着一双儿女过下半辈子吧!没有了朵尔丹娜,江山对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他终究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早已没有当年一统天下的野心,支持他的仅仅是两个念头:维护突厥的统一和报仇。“孩子”,他摸了摸女儿一头乌黑的秀发,她的头发也和母亲一样,很硬,浓密的披在肩头。咄苾的笑容有一点忧伤:“爹爹本来再也不会有高兴的时候了,是你,我的小公主,是你给爹爹带来欢笑的啊。我会考虑你说的话,放心。”雁青的眼睛亮起来了,她上前挽着父亲的胳膊,走下山峰。那一夜,咄苾帐中的灯一直都没有熄灭。第二天一早,他破天荒的没有喊女儿出来吃饭,独自一个人转到了山下的牧民家中。帐篷几乎没有一顶是完整的,全都经过了几千上百次的修补,如果有一阵大风,可以想象牧民们的惨状。咄苾随手撩开了一顶帐篷的帘子,门里的女人惊恐万状地抬起头,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小男孩一看见有外人进来,吓得哇哇大哭。只一眼,那女人便认出了他。她又激动又害怕,连忙跪倒行礼。咄苾看了看这个“家”,从里面看上去和从外面看几乎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帐篷还是帐篷,只正中铺着一块什么皮毛,破损的已辨别不出是属于什么动物的。咄苾叹了口气,问道:“你是谁?家里还有谁?”那女人低了头,道:“我叫阿瓦,是木合部落的人。男人死了,儿子……也死了,媳妇已经改嫁——”没有听完她的话,咄苾摸了摸那小孩子:“这是你孙子?”那女人摇了摇头:“是我外孙……万岁,我的女儿女婿一家也已经死光了,只剩下这个小东西,没有他,我也不活啦。”那女人声音虽然哀恫,但说话还是极其冷静。“你的丈夫和儿子是怎么死的?”咄苾问。那女人声音高昂了一些:“我男人死在打长安的战斗里;儿子是跟了突利去打夷男。万岁,他们都是死在战场上的,没有丢我们卓弋家的人!”那女人昂着头,既不骄傲也不激动,居然也没什么怨恨和愤怒。她那么平静,似乎夫死子丧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用破衣衫紧紧裹着小外孙,似乎她的身体就是一老一小两个人的全部世界。咄苾点点头,又问:“阿瓦,如果你的外孙长大了,仗还没有打完,你让他上战场吗?”那女人迟疑了一下,答道:“他是个男人,自然要去的,就算是我们一家死绝了,也比做逃兵好。”说到这里,女人的眼角冒出两粒黄豆大小的眼泪,她慌忙用衣袖去擦,越擦越多,终于哭了出来,她泣不成声地道:“万岁,仗不会打到那个时候吧?我们都愿意跟着您啊……万岁您娶朵尔丹娜的时候,我也看见了,我信得过万岁,您会带我们过好日子……会的……”咄苾弯下腰,恭恭敬敬在她面前放下一块金子,转身走了。那天,咄苾走遍了保铁山下所有的村落,很晚才回到山顶的行宫中,又是整整一夜无眠。他就这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关就是七天,除了雁青来送水送饭,没有见任何一个人。夜半的时候,可以听得见咄苾的长吁短叹,或大骂,或争论,只要雁青知道,父亲在做一个多么痛苦的抉择。七天后,咄苾终于推开门走了出来。只是七天,他的鬓角居然多了不少白发。他冷静而坚决地宣布:遣使赴唐,主动议和。李世民大喜过望,当即下令李靖以定襄道总管的身份迎接咄苾入朝。又连下两道圣旨,使鸿胪卿唐俭,大将军安修仁二人星夜赴突厥宣诏,以示大唐议和的诚意和两国修好的决心。保铁山狂欢!长安狂欢!大唐举国狂欢!突厥举国狂欢!在这一片欢呼声中,唯一不安的人,是李靖。他没法子压制不安,只要他和咄苾一打照面,真相必然大白于天下。只要朵尔丹娜是他杀的,咄苾就算放过天下人,也决不会放过他。连雁青和叠罗施也不会。星夜,他找来了副将张公谨在密室深谈达旦。“……这,唐大人怎么办?安将军怎么办?圣上已经下旨,抗旨行事可是掉脑袋的罪名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没有听说过昔日淮阴侯破齐的典故么?圣上要的是突厥的万里河山,区区一个唐俭怎么会放在眼里?只要事成,非但不会怪罪,还有重赏……”“是,属下明白了!”保铁山上忽然到处洋溢着生气与欢笑。六十年来,突厥人与汉人的战争,总算有了个尽头。咄苾感慨地发现,原来突厥的人们,并不那么热衷于雪耻和复仇。天色好的夜晚,又有情人在窃窃私语,偶尔迸发出甜蜜和憧憬的笑声。男人和女人们开始筹划重建家园,可以再买一匹马,那件破烂的衣衫,也该扔掉了……年轻的义成公主真的被当成了福音和救星每到一处,都有盛大的欢迎。雁青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苍白的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红晕,只是稍通医理的人都知道,那红晕是多么地病态。叠罗施越来越喜欢这水灵灵的妹妹,常常傻傻一笑,就去手脚不停地布置接待大唐使者的礼仪。他在等,等着和平最终到来之后,然后一家人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就连咄苾的脸上,也开始偶现笑容。只是那笑容总是一闪即逝,雁青知道,他的父亲心中还有最后一个结——死结。这结就是那个“凶手”,李靖,真的是他么?答案似乎越来越明显,但咄苾和雁青似乎都不愿说破,于雁青,是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于咄苾,却是三十年的兄弟。朵尔丹娜的血案已经是惨绝人寰的打击,伤口还没有痊愈,难道要将伤疤再血淋淋地撕去?时间在一天天的推移,两位天使终于到了。大唐和突厥议和过无数次,只有这一次是在欢呼和盛大的迎接中进行的。无数放下了敌意的笑脸,无数历尽了劫难的人们。即便是唐俭这样早已在官场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官员也有了一种久违的激动,他打量着咄苾,那个无数次驱赶战马踏过黄河的草原英雄,唐俭恭敬道:“久仰颉利可汗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上朝天使驾到,未曾远迎,失礼失礼!”咄苾似乎还不习惯那些礼节,多少有些僵硬。“可汗客气了!从今以后,两国永为兄弟之邦。”唐俭扫了一眼期待的人群:“看来贵国的百姓也等急了,下官就宣读诏书吧!”咄苾点了点头,唐俭捧定诏书,面南一站。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报——”一名卫兵慌慌张张的闯进来,一头栽倒在地上。叠罗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道当着特使的面如此手足无措,未免太失礼了。咄苾却是一惊,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最让他担心的事发生了。他大步跨上,一把抓住卫兵的胳膊:“快说!”卫兵好容易才缓过一口气,喘息着道:“大队汉兵杀入我境,已经快到保铁山了!”所有的笑容一起僵硬,虽然只是极短的时间,但每个人都有了世界末日的恐慌。静得令人窒息,咄苾放开了卫兵的胳膊,恶狠狠把目光转到唐俭脸上。唐俭在他的逼视下竟打了个寒战,手中的诏书一下掉在地上。“不可能!我亲眼看见圣上龙颜大开,百官额手称庆,有诏书为凭!诏书为凭啊!”唐俭慌忙去捡那诏书。咄苾一带兵刃,大步迈出,一脚碾在诏书,脸色阴沉到死灰,再不看唐俭一眼。唐兵已经攻到了山腰,防御工事基本上全毁了——今天只有轮值的几个人在站岗,人们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和平里,早已收起了刀枪,甚至连马鞍也已经卸下。无数特地换了一身新衣裳的突厥子民倒在屠刀下,遍地的尸首和残肢。一道血的裹尸布从山脚拉向山峰,血色上隐隐透出一个“李”字。咄苾闭上了眼睛——李靖赢了,他选择了最好的时机,做出了最大胆的决定,他宁可抗旨而行,也要杀了咄苾,灭了突厥。这一刻,咄苾终于明白谁是杀害他妻子的凶手,但一切都已经太迟。“爹爹——”叠罗施带过了一匹战马:“上马,我们杀出重围,东山再起。”咄苾脸部的肌肉似乎已僵硬,说不出是愤怒还是痛苦:“突厥今日一败,是亡国的一败。亡国之君,苟活何意?”叠罗施急道:“杀一个是一个,咱们突厥人,只有战死的,没有束手待毙的!”“好!”咄苾被他重新激出了万丈豪气:“咱们父子并肩作战!”“还有我!”雁青纵马赶了上来,两眼中满是泪水,一切都按照她的努力进行了,但是她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灭亡。“走吧!”咄苾打马而下,不忍责备女儿一句。三骑快马直闯而下,在唐军的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隐约可见李靖的帅旗迎风招展,叠罗施按捺不住了:“我去杀了他!一切坏事都是他做的!”“不可!”咄苾伸手一拦:“李靖就是要我们自取灭亡,先退了再说,向北走!”他一马当先,向北方杀去。唐兵从南方而来,北方的包围薄弱了许多,加上山势陡峭,不多时已杀出了重围。咄苾这一通冲杀,已是浑身浴血,他回头招呼:“你们还好吧……”叠罗施早已不知去向,雁青也已经疲惫之极。“糟了!”两个人一起惊呼。他们的战马已经不堪驱使,尤其是咄苾跨下的战马,前腿上砍了个大口子,皮肉向两边翻着,一路流着血。咄苾甩鞍下马,走了几步,找到一块大石,掀动几下,大石后露出一个洞穴来。“进去!”咄苾望了望山顶,已有唐兵的影子在晃动:“这是我当年留下的几处藏身之所。”那是当年他防备两个哥哥留下的,却没有想到,真正用到它们的时候,已经到了国破家亡的地步。他运力于足,向北走了几步,坚硬的沙石地上竟深深留下几个脚印。随后将两匹战马向东赶去,沿途一滴滴鲜血滴了下来。这才钻进了洞穴里,关上了石门。咄苾这才感到自己确实老了,做完这些竟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乖乖躲在这里,要给我们突厥留下一点骨血。”咄苾对雁青说。不多时,外面传来了马蹄声,杂乱的脚步声,议论声……最后,是李靖深沉的声音。“咄苾这一手故布疑阵,做的好漂亮啊……”李靖显然是在思索:“东边是峭壁,这两个人显然不会翻山;以常人论之,向北留下脚印自然不会向北,放马向西自然不会向西……唔!”“请元帅示下!”副将催促道。雁青紧张地拉住父亲的手,咄苾的掌心依然温暖、干燥。“唔!”李靖想了想,冷冷笑了笑:“你们带着人分两拨追赶,他们没有马,跑不远……我留在这,每个时辰就砍这小子一刀,我倒要看看咄苾舍不舍得他的王子。”咄苾心一沉,竟然是叠罗施的声音:“李靖,你不是人!是畜生!”“你错了。”李靖的声音极其平静:“我不是畜生,只不过我是个军人,兵不厌诈,你懂吗?”“嗯!”一声闷哼,刀刃划过皮肉的声音。“你算什么军人?你公报私仇,你们的皇帝已经答应……”“啊——”又是一刀。咄苾的手心开始微微出汗,他轻轻拍了拍雁青的手,在她手心划了几个字:“我去了断,别动!”他打开机关,一横心走了出去。看见他从岩壁里出来,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连李靖也吓了一挑。大石在他身后缓缓复位,忽然又一条人影窜了出来,是雁青,紧紧靠在父亲身边。叠罗施手足被缚,身上满是血迹,显然被擒之前远远吃了不少苦头。李靖手中赫然是那把“日冲”剑,剑尖还在滴血。咄苾看了看自己手里,是那把“夕永”剑,漆黑的象地狱一样。李靖多少有些惭愧,但毫不躲避咄苾的目光:“咄苾,你没有选择了,你再动一下,我就杀了他。”咄苾的目光里似乎有千万把刀子:“李靖,他不是突厥人,是你们汉人,你放了他!”叠罗施在地上大吼:“我不是汉人——”李靖笑了笑:“要我放过他也不难,你放下剑。我要的是你,不是他。”咄苾斜眼看着他:“我凭什么相信你?”李靖随手摸了一下发梢,已夹杂了些银丝:“你自己决定吧。我能告诉你的是,我们之间的恩怨已经结束了。我李靖决不会为难你那两个孩子。”咄苾看了他一眼,抖手,剑已直没入土。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外——一轮落日,又是那种血一样红的落日。红的那么浓重,触目惊心地刺入他的记忆。好象,很多年以前,他带着垂危的李靖连赶六天五夜的长路到阴山找朵尔丹娜,那时的黄昏就是这样的一轮落日;好象,他骑着青牛迎娶骑着白马的朵尔丹娜,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的落日;好象,朵尔丹娜惨死的那个晚上,还是这么样的一轮落日……太阳快要落山了,而他,也终于绝望。他垂下手,两名士兵上前用手枷锁住了他。雁青要上前,却被他用目光制止了。李靖露出了胜利者的残酷的笑容:“咄苾,我放过他,但是万岁是不是放过他,就不是由我们臣子说了算了!”听到这句话,雁青的脸色冰雪一般的凝固,她终于知道她的母亲——那只传说中的鹰为什么终年冷冰冰地不带笑容了,她只能选择厮杀,因为这就是江湖,放下剑的那一刻,就是死亡。所谓庙堂,不过是一个比江湖更险恶更残酷的地方,只不过是一群比江湖人更卑鄙更无耻的人。雁青手里的剑已举起,她已有些虚弱,年轻的生命禁不起这样的消耗。但她毫不犹豫,剑光匹练般刺出。李靖举剑挡过,雁青的剑越来越快,似乎每一招都带着刻骨的仇恨。李靖终究是六十多岁的人了,速度上终究敌不过年轻人。“日冲”剑搅起一轮光圈,雁青手里的长剑粉碎。就在满天的剑影中,一道晶光闪过,一柄短剑刺入李靖腹中。李靖痛得直不起腰来,额头上一道道皱纹尽收眼底,他颤声道:“依依……”雁青终究不忍,拾起日冲剑,道:“你终究养了我二十年……李靖,今天我饶你一命,从今以后,恩断义绝。”她转过身,削断叠罗施身上的绳索,又去砍开咄苾手上枷锁。只听耳边一声惊叫“小心”,她背后一阵剧痛,倒在咄苾身上。背心兀自插着那柄短剑,刚刚从李靖身上拔出来,又染上了她的鲜血。看着女儿在自己面前闭上眼睛。咄苾眼中最后一丝光也暗淡了下去,只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天黑。一声尖叫传来:“依依——”李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远处跑来的一匹马上,居然是红拂。她几乎是从马上摔下来,踉踉跄跄跑了过来,一把抱着雁青还柔软的身体痛哭起来:“依依,是娘害了你娘,又害了你啊……”“夫人!”李靖捂着伤口:“你怎么来了?“红拂忽然跪在他面前:“你不能杀那孩子,他是我的儿子,也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他是龙种啊!”“胡说!”叠罗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叫道:“你不是我娘!”看见这样的丑事在众人面前,李靖怒到极点,他一步步走过去,一脚踏在叠罗施头上,恶狠狠道:“你错了,她真的是你娘!”红拂大呼着扑了上来,李靖一耳光打在她脸上,红拂傻坐在地上,他们成亲这么多年,这还是李靖第一次打她。李靖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手一松,落在红拂面前,正是当年红拂写给向燕云的书信,向燕云死后,落在李靖手里已经二十年。二十年的深藏不露,是怎么样的心机?“夫人,红拂!我从刚见到你那一面就知道你是个舞妓,我一直以为,你和那些风尘女子不同,端庄高雅,真挚纯洁,没想到,你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婊子!”李靖足下猛一使力,叠罗施的头颅已被他踏碎,脑浆和鲜血从脚下流了出来。红拂哪里受得了这种场面,惨叫一声,直挺挺倒了下去。“扶夫人下去!”李靖吩咐道,他将目光转向咄苾:“对不起,我失约了。”咄苾尽量保持尊严的站在他面前,老天赐给他一双儿女,却这么残酷的收回了。但无论如何,他还是个男人,必须面对一切失败的打击。他看着李靖,轻蔑地笑:“是我错了,你什么时候有过信誉了?李靖,你自己想想,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对你好么?还有一个人信得过你么?你六十多岁了,也活不了几年。嘿嘿,我不怕死,我死了,就会和我的妻子儿女团聚!你呢?”李靖面上一寒,命令道:“带他回长安!”天已经黑了,兵士们打起了火把。突厥地最后一轮落日也已经沉没,这片土地上,明天早上升起的将是大唐帝国的太阳。李靖的伤不清,毕竟上了年纪,挨这么一刀也不是玩的。第二天,咄苾从一处悬崖跳了下去。在场的人说,他们看见,深谷里盘旋着一只雪白的鹰。但那些目睹了现场的官兵后来都神奇的阵亡了,随之埋没的,不仅是一个无聊的传说,还有李夫人的秘密……咄苾死后,李靖一反常态,下令属下大肆杀掠,突厥人的鲜血染红了古老的黄河……史载:[一]颉利走保铁山,遣使者谢罪,请举国内附。以靖为定襄道总管往迎之。又遣鸿胪卿唐俭、将军安修仁慰抚。靖谓副将张公谨曰:“诏使到,虏必自安,若万骑赍二十日粮,自白道袭之,必得所欲。”公谨曰:“上已与约降,行人在彼,奈何?”靖曰:“机不可失,韩信所以破齐也。如唐俭辈何足惜哉!”督兵疾进,行遇候逻,皆俘以从,去其牙七里乃觉,部众震溃,斩万余级,俘男女十万,禽其子叠罗施,杀义成公主。颉利亡去,为大同道行军总管张宝相禽以献。于是斥地自阴山北至大漠矣。帝因大赦天上,赐民五日酺。主御史御史大夫萧瑀劾靖持军无律,纵士大掠,散失奇宝。帝召让之,靖无所辩,顿首谢。帝徐曰:“隋史万岁破达头可汗,不赏而诛,朕不然,赦公之罪,录公之功。”乃进左光禄大夫,赐绢千匹,增户至五百。既而曰:“向人谮短公,朕今悟矣。”加赐帛一千匹,迁尚书右仆射。主——《新唐书·李靖传》[二]其妻卒,诏坟制如卫、霍故事,筑阙象铁山、积石山,以旌其功,进开府仪同三司。——《新唐书·李靖传》[三]子德謇嗣,官至将作少匠,坐善太子承乾,流岭南,以靖故徙吴郡。——《新唐书·李靖传》孙令问,玄宗为临淄王时与雅旧。及即位,以协赞功,迁殿中少监。预诛窦怀贞,封宋国公,实封五百户。进散骑常侍,知尚食事,恩待甚渥。然未尝辄干政,率游畋自娱,厚奉养,侈饮食,至躬视刲宰。有讥之者,答曰:“此畜豢,天所以养人,与蔬果何异,安用妄分别邪?”后坐其子与回纥部酋承宗连婚,贬抚州别驾,卒。——《新唐书·李靖传》尾声:公元六百三十年,成为大唐历史上一个转折点,也是中国历史辉煌的颠峰。唐朝终于打败了雄踞北方的最强大帝国突厥,成为“四夷朝服”的天朝上国。周边少数民族尊唐太宗为“天可汗”,并持续了一百五十年之久。突厥的灭国,直接促进了中原的飞速发展,开创了中国古代最辉煌的时代——盛唐。一轮朝日,冉冉东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