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莺啼燕语报新年,马邑龙堆路几千。家住秦城邻汉苑,心随明月到胡天。机中锦字论长恨,楼上花枝笑独眠。为问元戎窦车骑,何时返旆勒燕然。——唐·皇甫冉《春思》红拂的长发依旧黑亮如漆,眼角还看不见皱纹。她是那种天生就不显老的女人,而现在还称得上年轻。只是愈美丽的女人,往往愈受不了青春流逝的折磨,以及对可能带走青春的未来岁月的恐惧。“婶娘——”“娘——”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跑了进来。红拂连忙推开铜镜,她确实与别的女人不同,至少很善于掩饰这种恐惧。跑在前面的孩子,十一二岁,是她的侄儿;跑在后面的孩子才四五岁,是她的心肝,德謇。“婶娘——”大些的孩子委屈道:“叔父又去商量什么边陲大计了。”轻抚着他的头,红拂有些不解地宽慰:“你叔父去商量边陲大计,不是应该的么?”那小孩气不过:“他们不带我去!”“小孩子家,当然不让你去!”红拂不禁忍俊,觉得小孩儿的脾气实在可笑。“我哪里小了?我过了年就十三岁了!”那孩子愤愤地喊道:“李世民不是比我还小了两个月么?他怎么就去了……”“什么?”红拂愕然了。世子——那个不过十二岁的少年,居然参与商议军国大事了,这确实令人不可思议。二世子虽然是出了名的天资聪颖,有勇有谋,可他毕竟只有十二岁。“世民哥哥最棒了!”小些的孩子拍手叫道,似乎嫌场面还不够乱。“德儿!”红拂愠怒地瞪了他一眼,心绪有些乱了起来。李世民,这个自幼通读了百经的天才少年,迫不及待地开始迸射出他的政治才华了。在红拂等一干女眷面前,他一向是温厚而不失聪敏,稳重又不失决绝,礼数周全而卓尔不群。几乎每个人都认为,他必将有一番作为,但只有红拂却产生了一丝丝担忧,那个孩子——或许根本就不能把他当做孩子了,实在太成熟太老练,那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城府,面对他,红拂居然有一点害怕。她太相信自己的眼光了,她知道李家的未来,也就能隐隐猜出这孩子会带来多少战争和流血。“回来要和药师商量着才好”,红拂想,“今后真的不能小看这孩子,不然,死在他手里都不知道。”看着母亲的面容,德謇不敢胡闹。红拂瞥了他一眼:“你们出去玩吧,德儿,听哥哥话。”她依旧紧缩着双眉,究竟是什么事要和李世民商量?她知道,如果找到那孩子,这事情就一定是要出奇制胜的。两个孩子没有得到安抚,悻悻地出去了,一路上还在争吵:“李世民有什么了不起的?”“就是比你强!”……虽然是白天,李渊的书房里却没有一丝阳光,明烛高挑,静的没有一丝声音。“这回臣去塞北走了一圈,主公估计的不错,咄苾兵强马壮,显然已成气候。”李靖轻扣桌面。“我就说,向燕云究竟是个女人,不忍心拉下脸赶你出门的。”李渊从喉咙里干涩的笑出两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李靖接着道:“突厥已经成为了一支足以和杨广相抗衡的力量。如今天下大乱,它身处北方,正好坐收渔人之利,只怕再过几年,咄苾取中土天下如探囊取物啊……而风云盟,人数上可能比突厥倾国之力少了不少,但是盟中多武艺高强之士,再亮出旗号,实力只怕不在咄苾之下。”李渊有些黯然,这两股力量确实远非他所能对抗。“而且,向燕云武功之高到了鬼神莫测的地步,她心思细腻,行事极有章法,又与主公有深仇大恨,实在是心腹大患!”李渊的脸色有些难看:“不错,这两个人联手,我们胜算实在太小。”“不是太小。”李靖一字字道:“是根本就没有。”李渊拈了粘胡须,眼睛盯着或明或暗的烛火:“你说呢?”他没有指名,但坐在一旁的李世民却抬起头来。他的脸庞还是清秀的像个女孩子,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似乎闪烁着太阳的光辉。假以时日,必是个倾倒众生的浊世佳公子。“孩儿以为”,李世民笑了笑,似乎在选择每一个词汇:“突厥可以对付。”“哦?请世子明示。”在这个孩子面前。李靖依然保持绝对的恭敬。“咄苾为人骄傲,但是为了实力不受损伤,他到今天都没有取可汗而代之。我想,他和我们一样,绝对不会先和最强大的对手火拼。”他顿了顿:“就冲着李叔父在爹爹麾下,他当然看得出我们是块硬骨头。只要爹爹忍一时之气,向他纳币求和称臣,孩儿认为,至少可以有十年的太平。”“称臣?”李渊不悦道:“那十年之后呢?”“父亲既然可以做了这么多年隋室的臣子,再委屈一下又有何妨?”李世民微笑:“突厥地广人稀,一旦有个灾荒,国力必然受到重创;即便没有灾荒,以突厥人的习惯,恐怕也未必像现在一样万众一心。而我们必然已取了大隋天下,以中原的富庶,休养生息,厉兵秣马,又怕他何来?”李渊暗自点头,脸上却是疾言厉色地喝斥:“黄口乳儿,你怎知十年后我必取天下?”“父亲!孩儿已经十二岁了!”李世民脸上露出极其骄傲的神色:“当今所谓群雄,也不过是草寇罢了,说到‘王天下’,他们还差的远。爹爹,只要咄苾和向燕云不联手,十年内平定不了这个乱摊子,你白养了孩儿了!”这文弱的少年谈论“平定天下”,就好像是在谈论如何打扫自家的后院一样。李渊看不惯他这般狂态,心中有气,却不发作,只道:“好,那你说说,怎么让他们夫妻不联手?”李世民起身一礼:“孩儿无礼了。孩儿以为,风云盟盛极一时,但不过是江湖组织,比起突厥好对付许多。向燕云现在如日中天,她若是死了,别说有一人,就是两三人联合足以接替她的位子的,恐怕也没有。只要向燕云一死,孩儿保证,风云盟必定土崩瓦解。现在他们刚刚成亲,两个人都是骄傲之极的人物,估计互不臣服,现在应该还没有结成联盟,只要抓紧时间杀了向燕云——”“废话!”李渊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我何尝不知那妖女一死就天下太平?我只问你,怎么杀了她?”李世民干干脆脆地回答:“孩儿不知。”李渊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道你说了半天全是废话,大怒道:“小畜生!”“爹爹息怒。”李世民低下头,并没有惊慌或是急躁:“孩儿虽然不知,但有人知道。”李靖忍不住插嘴道:“谁?”李世民又笑了笑,笑容满是孩子的纯洁和清澈,他看着李靖,愉快地道:“就是李叔父你啊!”李靖的心莫名其妙的狂跳了几下,他吃惊道:“什么?”“向燕云毕竟是个女人,心不够狠,手也不够辣,象李叔叔这样的老朋友,一定杀得了他。”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值得信赖。李渊沉声道:“向燕云心不够狠?你知道她手里有多少人命么?她杀过的人只怕比你见过的还多。”“那只说明她功夫不错罢了。”李世民淡淡道:“她若当真心狠手辣,只怕爹爹早已……”他一躬到地:“孩儿该死!”李渊跌坐在椅上,看着一手养大的儿子,忽然觉得很有些陌生,喃喃道:“李世民啊李世民,幸亏你是我儿子,不然只怕我也迟早死在你手上。”李世民脸色一变,连忙双膝跪倒在地,不敢多说——他毕竟是个孩子,总忍不住卖弄一下自己的锋芒。李渊站了起来,背对着他们,下令道:“李靖,去吧。用一切手段替我,也替你自己杀了她,她活着,我们寸步难行。”李靖躬身,行礼,他的额头已经微微见汗,面上满是痛苦之色,但还是坚定地回答:“是!”李渊大步走了出去,李靖慌忙紧随其后,只有跪在地上的李世民,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慢慢站了起来,他脸上露出了非常满意的笑容,颊上染上了两片红晕,嘴角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他很美,很可爱,像一个懵懂不知人事的天真少年,在空无一人、没有阳光的书房中微笑、微笑……转眼,已是“新桃换旧符”的除夕。一声竹节爆裂的声响,迎来了大业六年的第一个昼夜轮回。公元六百一十年,隋末农民大起义爆发的前夕。李府。火盆里毕毕剥剥的烧着,映得人脸上红艳艳的,屋里也温暖的如三月阳春。德謇毕竟还小,玩了一晚上,已在母亲怀里睡熟了。红拂轻轻起身,将德謇交给乳娘,带回床上休息。已是二更天了,除夕夜的喧闹刚刚平静,而再过不久,又要迎来一个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白天。那火似乎是有些旺了。红拂懒洋洋靠在李靖怀中,柔声道:“靖哥哥——”李靖被她喊的心都快化了,紧紧拥住怀中的妻子火烧的是有些旺了,一股温暖酥软的感觉从四肢蔓延开去,另一股炽烈不安的火焰却从身体的深处烧了起来。“好热……”红拂宽去外衣,淡红的抹胸衬得她皮肤宛如凝脂。她实在太美了,虽然儿子已经四岁,但在李靖拥有她的时候,还常常有不真实的感觉。夜很深,听得到两个人的喘息和扭动。李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在她耳边说出句话来:“红拂,你这段日子憔悴多了……”“有么?”红拂并没有睁开眼睛,似乎还沉浸在骤承雨露的销魂甜蜜中。“你是在想那个孩子吧……是叫叠罗施,是么?”李靖突然问。“你说什么?”红拂惊觉地睁开眼。“我只是觉得你和那孩子特别投缘”,看着红拂的警觉,李靖心中有了丝隐隐的恐惧,他尽量不向那方面想:“又觉得德儿太孤单了,等你给他生个弟弟妹妹不知要到什么时候……”红拂没有答话,她摸不透李靖的心思,咬了咬嘴唇。李靖揽着她,将她的秀发缠绕在指尖上,随口道:“只可惜燕云对我成见太深,不然我们就把他接过来,免得他受那塞外苦寒的罪。你说,燕云她新婚燕尔的,哪里会照顾孩子呢?”红拂坐了起来,低头看着李靖:“相公,你说真的?”李靖宽厚的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当然。咱们家太冷清了,眼看三儿就要走了,德儿连个伴也没有。再说,我们帮燕云照顾那孩子,也算报她一点恩吧……只是,她误会我太甚。”红拂的眼中充满了感激,她轻抚着李靖的胸膛,声音中满是喜悦:“相公,多谢你!你放心,我请燕云妹子过来,她一定会来的,到时候,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她一定会来的!”外面忽地又传来一声爆竹声响。随后锣鼓声,喧闹声……次第响了起来,红拂披衣而起,望了望欲晓的夜空,满足地舒了口气:“相公,过年了……”(二)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宋·柳永《夜半乐》五九六九,隔河看柳。当朵尔丹娜真的看见了偶尔刺破寒冬寂寥的一点两点嫩黄的时候,她像个孩子一样,高兴的喊了出来:“咄苾,咄苾哥哥,快出来看——柳芽儿,柳芽儿!你种下的柳树真的发芽了!”咄苾急急忙忙跑了出来,他没有看见柳芽儿,却看见了一张兴奋的发红的笑脸,她灿烂甚至有些天真的大笑,拍着手。她有多久没这么笑过了?十年?还是更长?“真美……”咄苾的眼泪忽然涌了下来。“咄苾哥哥,怎么了?”朵尔丹娜吓了一跳,这个铁打的男人,在那么多艰苦与屈辱前也没有皱一皱眉头,而今天,他丝毫没有理由的哭了。“你这样笑起来,真美!”咄苾双手捧起她的脸,认真的看着她:“咄苾哥哥太失败了!你知道我多害怕看你的冷笑么?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那么孤独的笑了,朵尔丹娜,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笑给我看……”朵尔丹娜有些不好意思的捏着他的鼻子:“行了!你看你哪点像咄苾王啊?我答应你,只要你喜欢,我就笑给你看……”她的眼中灼烧着幸福的光,能笑一笑,又能有人全心全意地看着自己笑一笑,又何尝不是天大的幸福?“这柳树长得真慢”,咄苾笑嘻嘻地摸了摸柳芽儿:“什么时候才能‘同心同折’啊?”朵尔丹娜脸上红了红:“六月吧……”“我还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一棵柳树”,咄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到了六月——”朵尔丹娜的脸又红了红,咬了咬嘴唇。咄苾忍不住了:“怎么了你?快说!”朵尔丹娜的脸红的象夕阳下的彩霞,她的声音忽然细的象根头发丝:“没什么……”咄苾奇怪地打量她一番,用力抓住她的双肩:“爽快点,快招!你看看你,哪一点像朵尔丹娜?”他趁机报了刚才的一箭之仇,朵尔丹娜忍不住又是冁然一笑,低下头,曼声细语地道:“到了六月,垂柳可以随意折来玩的时候,我们的……孩儿……也该……”“你说什么?”咄苾显然还没有准备好接收这样的消息,几乎快要晕过去了:“你再说一遍!”朵尔丹娜俏脸一板:“本座的话,向来不说第二遍。”咄苾一屁股坐在地上,傻乎乎地看着自己的靴子,好不容易才从这巨大的冲击里回过神来,猛然冲起,一把抱起朵尔丹娜,围着柳树的长城疯一样的跑起来。“朵尔丹娜,我的朵尔丹娜——”他一跤摔在地上,仍紧紧将妻子抱在怀里:“你居然不告诉我?从今以后,不许再和人动手,不许劳神,风云盟的事情就交给你手下那群大侠吧。还有记得不许用轻功,最好也不要骑马——特别是你的‘摇光’,跑起来总是疯疯癫癫的。”他自己刚像个疯子一样地跑了一圈,居然还一板一眼地数落“摇光”。朵尔丹娜笑盈盈地望着他。咄苾躺在地上,看着蓝天:“我们的女儿,就叫、就叫……”朵尔丹娜嗔道:“你怎么知道是女儿?”“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一定是女儿!”咄苾傻笑着,似乎在憧憬梦中的未来:“叠罗施也孤单很久了,给他个妹妹……”那天晚上,咄苾在梦中皱着眉头喊道:“就叫达达敏尔!”看着丈夫的一本正经的面容,朵尔丹娜忽然觉得很幸福,她终于要成为并享受一个真正女人的生活了……柳芽儿一天天的绿了。柳叶儿一天天的滋润了。柳枝儿一天天的长了。塞北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直到三月,黄河的冰才彻底融尽,来往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个早晨,朵尔丹娜收到了一封信。“春来染沉疴,恐已不治。望见孩儿一面,并遇托孤于云妹。迟来恐阴阳两隔矣。——红字。”咄苾捧着一盅羊奶走进帐篷,关切的问:“你怎么了?好象脸色不太好。”朵尔丹娜收起书信:“红拂她……好象快要不行了,她希望我能去一趟。”“不许去!”咄苾急道:“你六个多月的身孕啊!”朵尔丹娜叹息道:“不是只有六个月么?咄苾,我去见见她好了,我娘死的时候,若是能见上她一面,我……”她的头垂了下去,很快又抬了起来,坚定地望着咄苾。咄苾还是试图打动她:“我替你去一次行么?”朵尔丹娜摇头:“她有话对我说!”咄苾狠狠心:“那好,我们多带一些人过去。”朵尔丹娜一笑置之:“你摆明要我和李渊动手么?”咄苾又气愤又无奈,过了好半晌才道:“你以为你是原来么,可以独闯千军万马,朵尔丹娜,你有身孕,遇到什么事情,是不能动手的。”朵尔丹娜依旧自负:“我们一路悄声过去,不会有人知道。再说一路上还有风云盟的人在,出不了事的。咄苾哥哥,你放心,还有两个月,才有人伤得了我!”“等一下!”门外风风火火闯进一个人,喊道:“你们带我去吧,我可以照顾朵尔丹娜……”是宇文素眉,短短几个月,她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皮肤变得松弛,眼角也开始出现了明显得皱纹,像是老了十岁一样。咄苾和朵尔丹娜都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两个人对望了一眼,朵尔丹娜心想宇文素眉也是孤苦伶仃的女人,既然全心全意的喜欢李靖,不如就遂了她的心意。再说,红拂既然快要离世,李靖也是自然要续弦的,宇文素眉自然是极好的人选。她拉了拉咄苾的手,轻轻点了点头。其时,永济、通济、邗沟三渠已通,江南河也差不多快要竣工,隋世水利之便当真是前无古人。但是,隋炀帝予智予雄,独占天下,水路上全是官兵,根本无法通行。他又课天下富人买车马,征天下兵丁民夫,百姓穷困,生机断绝,陆路上盗贼四起,也不太平。咄苾经过多番考虑,决定过沙漠,延贺兰山南下,避开官府与江湖仇家的耳目。他长年驰骋于阿尔泰山下的大戈壁,对沙漠的熟悉程度,实在非常人所能及。对贺兰山东的千里黄沙,确实也不怎么放在眼里。他带了四名随从,一辆极宽敞舒适的大车,星夜赶往中原。朵尔丹娜本意是带着摇光随行,但那摇光使了性子,死活不愿意拉车,咄苾又嫌它过于碍眼,便索性留在阴山,只带了那只白鹰随行。一路驰骋,朵尔丹娜一直躲在车里,从小到大,倒也没有享过这等清福。“朵尔丹娜——”咄苾靠着车厢,向里说了一句话:“咱们到了贺兰山了。”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似乎怕惊吓到车中的妻子。轻轻挑起窗帘,贺兰山巨大的黑影扑面而来,朵尔丹娜居然打了个寒战,她伸出头道:“咄苾,我们还是再赶段路吧。”“你不舒服么?”咄苾坚持:“你不舒服,我们才要休息啊,你禁不起这样的颠簸。还有一个时辰太阳就落山了,我们吃点东西,歇着吧。”朵尔丹娜笑笑,没有再违了丈夫的殷勤好意。她走下车,开眼便看见了一处岩壁,不知怎地,心中就是一惊。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占据了她的心,这场景很熟悉,就好像……是很多年以前,她瑟缩在一面山崖下,无助的面对无数步步紧逼的大军。“怎么这么敏感了?”朵尔丹娜用力摇了摇头,似乎要驱赶心中所有的阴影,或许是快要做母亲的人真的有些不同吧。几个随从忙活起来,篝火开始熊熊燃烧,锅里的开水滋滋作响,冒出一阵阵白雾。咄苾皱着眉头扔进去最后一根木柴,叹气道:“昨天我说再带些木柴吧……”“我去!”叠罗施自告奋勇地喊,他在马车里窝了一天,一跳下来,真是一刻也不得闲:“爹爹,我去砍些木柴过来!”“去吧!”咄苾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吉略,尹合机也一起去,快一点!”他越来越喜欢叠罗施了,这孩子武艺进展的极快,特别是有了朵尔丹娜的指点,俨然已是一流的高手,人又聪明能干,咄苾当真把他当作上天送他的礼物。宇文素眉扶着朵尔丹娜下车,坐在一方铺好的锦垫上。小心的将一包药草倒入锅中的水里,药草渐渐展开,散发出一阵阵清香舒展的气息。“素眉,怎么了?不会还在怨我吧?”朵尔丹娜笑问道。宇文素眉一直背对着她,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却是一抖,险些打翻了那口药锅。看来,她真的是情根深种,朵尔丹娜暗地叹了口气,劝道:“过不了几天你不就见着他了?那时候,让他娶你过门,名正言顺的进了李家,好不好?”“好……”宇文素眉忽然转身,眼中满是泪水,似乎有话要说,却只能重复道:“好,好……”朵尔丹娜有些不忍了,拉着她的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怎么伤心成这样?快!药已经煎好了,帮我拿过来,好不好?”宇文素眉低了头,去捧了药碗过来。“我来——”咄苾端下药锅,轻轻沥在碗里,用小勺搅了搅,又送到口边试了试温度,这才喂到朵尔丹娜口中。朵尔丹娜也不顾忌,只舒舒服服地靠在咄苾怀中,就着他手中喝药,两个人都极是自然而亲昵。宇文素眉看他们恩爱缠绵之状,傻愣愣地站在那里。这才想起她的心上人还在天边,朵尔丹娜忙岔开话题:“还是素眉姐姐细心,还记得带上安胎药。难得这药这么好喝……”咄苾懵懂不觉,笑嘻嘻地接口:“这个自然,咱们的女儿既是风云盟的少主,又是突厥的公主,嘿嘿,那是何等金贵?当然要小心了!”朵尔丹娜直起身子,拨了拨火堆:“女儿女儿!你怎么知道是女儿?还没完了!”咄苾笑了笑,似乎整张脸都在发光:“我喜欢女儿啊!你想叠罗施不出三五年就能跟着我上战场打仗了,家里当然最好有个小女儿——”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眼下已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分,叠罗施差不多去了一个时辰,居然还没回来。“我去看看”,几番迟疑,咄苾还是站了起来,又俯下身子道:“有事喊我,我马上就回来。”朵尔丹娜心中一阵甜蜜,觉得雄霸天下的咄苾王居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但即使是她,也觉得片刻的分离似乎也变得难以忍受,或许,这就是爱情。咄苾又回头看了朵尔丹娜一眼,她的侧影似乎被夕阳镀了一层金,看上去宝相庄严,不似人间的女子。他也受不了自己的拖沓,几个起落,便掠入树丛中,眼下已是黄昏,树丛中阴森森的,哪里有儿子的影子?咄苾搜索了几步,“阿爹——”远处传过几声极缥缈的呼喊,正是叠罗施的声音,似乎遇到什么极是紧急的事情。咄苾略一迟疑,想了想宇文素眉和那两名侍卫功夫都不错,朵尔丹娜的功夫即使对折之上再打个对折也是第一流的高手,应当不至于有什么应对不来的状况。猛一顿足,向着叠罗施呼叫的方向奔去。太阳已经落到了与地面相平的天边,东边的沙漠上金光变幻,不可方物。“你看落日,真红,象不像一大堆鲜血?”朵尔丹娜的脸色有些沉重:“我吹个曲子给你听。”她从怀中摸出那个小小的土埙,一缕低沉悲壮的大荒之曲在天地间飘荡开来。那支曲子,让她想起了一个年轻人,曾经教她吟诗,教她读书,教她吹笛子……她学会了平生第一支曲子,也是唯一的一支,这曲子很难、很凄凉、很悲伤,她自信,这首曲子吹得比那个人好,也比那个人身边的绝世佳人好。但她以后,只会为另一个男人吹笛子,另一个爱着她、护着她的男人,一个注定和她厮守一生的男人,那是她的……丈夫……宇文素眉看着她,也被往事淹没了。她想起了一个春天,想起了无忧无虑的年少青春,她想起了生平的第一双绣鞋……甚至,她想起了那个晚上,李靖吃惊地看着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惊讶的无话可说,她闭着眼睛,痛楚而骄傲地躺在那里——她做了那么久的伍夫人,但她的身子,白兰花一样娇嫩芬芳的身子,是为那个人留着的……她终于可以和那个人长相厮守了,她为他居然做了那么多,那么多她根本无法想象的……两个随行的侍卫也陷入了沉思,这曲子似乎真的可以勾起人埋藏的最深的往事。他们已经不再年轻,但总曾经有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发生过一些又甜蜜、又糊涂的事情……是那个已经远嫁的姑娘,还是每天等在帐篷里的女人?苍蓝和龙山——两个王爷的随身侍卫,居然和宇文素眉那个小女子一般,长满络腮胡须得嘴角绽开一丝微笑,而后,眼中竟流下两滴浑浊的泪滴。《哀郢》,就好像是大漠中荒废的一座古城池,诉说这一些岁月后的故事。埙声嘎然而至。“什么人?”朵尔丹娜手中的埙飞了出去,似乎在半空中打中了什么,裂成了无数碎片,但其中几片依旧箭一般打在极远处一条黑影上。苍蓝已经倒下,脸上犹自挂着微笑和泪水,似乎刚刚做了一个很美的梦,还没有从梦中醒来。龙山已一刀砍下自己的右臂,剩余的左臂握紧了钢刀。龙山的断臂和苍蓝的身体已经迅速发黑,朵尔丹娜用一根焦炭拨过他的尸体,只见后颈上还留着一截针尾。居然在三十丈外发针,这绝对不是人力所能为!朵尔丹娜沉思道:“想必是用了极霸道的弩弓,但是射到这里,才会力竭,还留下一截。那个人若是再靠近一点,只怕就要倒下。”但针上的毒却是见血封喉,端的利害无比,可以让人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死去。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朵尔丹娜第一次感觉到女人的不方便,她几乎可以确定敌人就在左近,却不敢贸然搜索。——是的,她有了更重要的原因,她不敢惊醒睡的正甜的孩子,这一刻,她有些后悔了。“去!带人回来”她毫不犹豫,抖手将白鹰放了出去,白鹰已经很老了,依旧全力一飞冲天。朵尔丹娜的声音又变得冷漠而决绝:“退!这个地方就是箭靶子,我们走,到东边的山崖下去!”宇文素眉点点头,跃到马车驾驶座的位置上。朵尔丹娜微微一晃,人已到了车厢中,一手移形换影的身法,依旧精妙无双。宇文素眉扬鞭,马车全速向前,朵尔丹娜一掌震下半个车厢,视野顿时开阔,她警惕地四下张望,指尖已有寒芒闪动。这些年来,她面对危险的次数已比大多数人都要多的多,眼见强敌将近,她周身肌肉开始紧张,但手指却更稳定,冷冷注视着每一个可能的人影。忽然,一阵剧痛从腹中传来,象闪电一样劈中她的大脑。“这是怎么了?”她恐惧的想。剧痛一阵阵传来,朵尔丹娜的指节也因用力握紧而显得苍白,这讯号已愈来愈准确无疑了:这个孩子,这个八个月还不到的孩子,偏偏在这个时候要到人间凑凑热闹。“唔——”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你怎么了?”龙山捂着断臂,惊慌的问。宇文素眉也跳下车来,紧张地道:“下来,你这个样子不能再向前走了!”宇文素眉急着将车上的铺盖衣物一起拖下,把朵尔丹娜扶出车外。龙山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抓起刀大步走开,为她们护卫。朵尔丹娜已经浑身是汗,嘴唇也开始发白。“你……是要害死我啊!”她吃力的喘息。“不是!”宇文素眉下意识的接了一句,这才发现朵尔丹娜只是在和肚子里的孩子说话。朵尔丹娜冷冷地看着她,目光逐渐透彻而犀利。但她已没有力气再说话。“呃”,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痛,她的手一松,一柄短剑掉在地上。那原始的、撕裂的痛楚一阵阵传来,她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咄苾……”她的牙关在打战,手指已抠入泥土中,指甲因为用力而断裂,鲜血渗进土缝中。太阳只剩下最后一丝光辉,那是凝重而诡异的赤红色,象她身下流出的血一样,刺得连回忆都生痛。“哦……”朵尔丹娜的力气已耗尽,衣衫被汗水和血污湿透。而那个小小的生命也随着太阳的落山降临人间。朵尔丹娜的嘴唇已经咬得稀烂,她轻轻拾起地上的短剑,切断了孩子的脐带。“哇——”随着夜幕的降临,寂寞的贺兰山下传来了一个新生命的呼喊。“是个女孩儿……”宇文素眉抱起孩子,用旧衣裳把她裹了起来。“替、替我——”朵尔丹娜俯在地上,呼吸着泥土的气息,似乎急切地想在自己空虚的身体里注入一点点力量。她的嘴唇嗡动着:“穿好衣裳!”“什么?”宇文素眉一惊,她刚刚生完孩子,居然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衣服。“快……啊……”朵尔丹娜急急催促,宇文素眉不敢违拗,替她掩好了衣衫——浸满鲜血的衣衫。朵尔丹娜用力坐了起来,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用尽了她积蓄了半天的力量。她靠着山崖,嘴角露出一丝讥笑:“我不能那个样子死在他手里,是不是?宇文素眉?”宇文素眉的脸色变得惨白,她腾的站了起来,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说吧”,朵尔丹娜的声音低弱,但依旧充满了威严:“你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药?是安胎的,还是打胎的?”看着地上那个似乎动都动不了的产妇,宇文素眉心里忽然产生极大的恐惧,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不是打胎的!不是!那……那只是提前产期……”朵尔丹娜轻轻把女儿抱在怀里,她那么小,又那么轻,像只小猫。她还没有睁开眼,满身的血污,细声细气的啼哭着。“你叫什么名字?”朵尔丹娜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你叫达达敏尔,是不是?达达敏尔,小东西,你还能看得见明天的太阳么?娘真的对不起你……”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厉声道:“宇文素眉,你们还等什么?动手的时机还不够好么?”咄苾见到叠罗施时,吉略和尹合机已经力战而死。叠罗施像一只被困的幼狮,左冲右突,刀法已凌乱的不成招式。围攻他们的是三十六个黑衣蒙面人,吉略和尹合机死的并不冤枉,他们每个人都赚了一笔——地上已经倒下了五具尸体。这些人武功并不是特别强,配合却极其默契,攻其一人就有七八人来救。咄苾的出手越来越沉,却打不开这个缺口,他不敢拼命,吉略和尹合机告诉他拼命的结果是什么。咄苾的心有些乱了,他开始感觉到恐惧。这是一个圈套,他们之所以不杀叠罗施,只是为了引他来这里;而引他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他已不敢再想下去。他更不明白的是,这些人和他们到底有什么仇恨?他们是怎么把自己的行踪摸的这么清楚,算的万无一失?他已来不及想这些了,他的刀法也开始凌乱,双目满是血红。——朵尔丹娜!(三)思牵今夜肠应直,冷雨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唐·李贺《秋来》朵尔丹娜倚着石壁,眼中不仅有愤怒,还有悲哀。李靖!龙山的尸体倒在他身后。从头到尾根本都是一个计划,什么红拂病危,什么托孤,只是诱她来这里的一个诱饵。那个让她拖着七个月的身孕奔波千里的诱饵,只是藏在她心里还没有泯灭的同情和义气。她父亲告诫过她,这么多年的经历告诫过她,但她还是这样落在别人手里。“向燕云啊向燕云”,朵尔丹娜无奈的骂了自己一声:“亏你还做了风云盟十一年的盟主,今天死在这儿,也是活该。”她望着李靖,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点愧疚和羞惭,他没有,或许有,但她没有看出来——李靖站在那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向盟主——”他喉咙里发出深沉的三个音。“李将军,恭喜!你立下一件大功了。”朵尔丹娜目光中满是桀骜不逊之色,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也不是朵尔丹娜了,朵尔丹娜只能活在那片有蓝天的草原上,活在那个人的记忆里。她是向燕云,风光和骄傲属于向燕云,失败和死亡也一样。她直视李靖:“咄苾还活着么?”“放心”,李靖一笑:“我不会杀他,毕竟他还是我兄弟。”“兄弟?”面前的这个人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他应该过了四十岁了吧!向燕云苦笑,她早在十年前就知道这个人的野心和城府,终于还是落在这个人手里。“你动手吧。”向燕云掠了掠被汗水沾在额头上的乱发,似乎是在向属下下一道命令:“我看错了红拂,看错了宇文素眉,明明看准了你,但还是把你当朋友,今天死在你手里,只能怪我有眼无珠,白活了二十四年。李靖,动手吧。”为她的气势所慑,李靖居然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向燕云索性垂下眼睛,轻轻唱了起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她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妈妈带着她,在敕勒川的沃野上奔跑,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袍子,扎着一头小辫,在白云下追赶妈妈的脚步。阿妈,是那么轻盈……好象永远也追不上似的。妈妈抱着她,母女俩一起倒在地上,笑的喘不过气来。白色的云彩在蓝天里游来游去,看久了是要头晕的……白色的羊群好象忽然变得很遥远,安详快乐的叫着……“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白色的云朵在视野中旋转、旋转……小姑娘躺在软软的草地上,看着云朵飘啊飘,轻轻地唱啊唱啊……她看上去,也象一片云,一片小小的、嵌在千里草原上的白云。什么白云?只是失血过多的眩晕吧!向燕云嘴角的微笑刚刚漾开,目光又变得寒冷如冰。李靖手中的剑,居然也在颤抖。他感叹: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子啊!杀了她,他注定背负一生的罪,无可救赎——他也不准备救赎。“燕云”,李靖郑重而温柔地喊了一声:“我欠你太多,我已经还不清了,来世,我一定会报答你!”“不——”宇文素眉冲了上来,一把抓住剑柄:“你不能杀她,你说过不会杀她,只废了她的功夫,让她和咄苾一起过下半辈子,你说过——”“我改变主意了。她如果活下去,风云盟的人会放过我?突厥的子民会放过我?咄苾会放过我?”李靖苦笑,看着向燕云:“燕云,你太强,我不敢,我不敢给你活路!”宇文素眉用力摇头,死死抓着剑柄:“李靖你不能!她刚刚生完孩子啊!她救过你也救过我啊!你这样杀了她太卑鄙了——”她的叫声嘎然而至,李靖手中的剑已从她胸膛穿了过去。宇文素眉吃惊地看了看胸前的半截剑刃,又看了看李靖,似乎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李靖凄然一笑,拔剑,目光中满是痛楚之色,不敢去看向燕云的眼睛。宇文素眉的尸体倒在地上,泪满眼。李靖拔剑的瞬间,一直倚在石壁上的向燕云已一跃而起,手中的短剑贴在李靖的后颈上。“你好狠!”向燕云愤怒了,鲜血顺着小腿流到地面,咬牙道:“她那么爱你,为了你什么事都肯做,你——”“你不懂,向盟主你不明白。”李靖后颈的动脉在刀刃下跳动:“我既然做了第一件卑鄙的事情,再光明正大也无济于事了。我没有选择,你明白了么?”他的声音有一丝阴冷的寒意。他的脚悬在那个小小婴孩的上空,那个小东西也不知是死是活,连哭都不哭,静静躺在地上。向燕云心中一凉,两个人僵持了一瞬间,却长的象一个世纪。一个声音在高喊:“杀了李靖,还会再有孩子的!反正这孩子也九成活不下去!”但另一个声音似乎更霸道,她的手还是软了,一点点离开了李靖的后颈。那柄短剑绝望的落在地上,向燕云惨笑一声:“好吧,这孩子若是活着,你放过她。李靖,我知道,你会放过她。”“妇人之仁!”李靖旋风般转身,手中血淋淋的剑尖刺破了她胸前的衣襟。李靖深吸了口气,似乎要再给自己一点勇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居然似乎有一点失望:“燕云,你还是个女人,无论多厉害的女人都不应该到江湖上来的,更不应该和我们这种人打交道。记住,你记住!你不是死在我手上的,这是天意!天意!”他还不知道“历史”和“政治”这两个单独的术语,但无论历史,还是政治,都是极其残酷的,不容局外人和叛逆者插足。李靖闭上眼睛,心一横,手中剑向前递了过去。一股温热的血液喷到了他的眼睛上,李靖嘶声惨叫了一声,泪水混着血水流了下来。他轻轻舔了舔,很咸,很苦。他睁开眼睛,抽出剑,那个人在他面前倒了下去。和地上的另一具尸体一样,向燕云的眼睛也没有闭上,依然清澈、明亮,似乎可以看透世上的一切……李靖想,这个女人真的很美,红拂那样的绝色佳人,似乎也有比不上她的地方。白云旋转着,变成了落日的血红。天边的血,从太阳的创口中淌出,淹没了整个草原,整个大漠。李靖的剑一下掉在地上,他踉跄几步,扶着崖壁,嘶哑着呼唤:“来人!”黑暗中窜出几个人来,恭恭敬敬站在李靖面前,这才发现他们的主子仅仅是杀了两个女人已满头是汗。“去……把这个孩子抱回去,交给夫人。”李靖一向稳定而有力的手整个在颤抖。“拿火把来!给我件新袍子!”他一迭声的吩咐。几个人伺候他换下那件血衣,李靖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静。他用力一挥,将血衣扔在地上,似乎在扔掉什么粘在身上的阴影。“烧!”李靖下令:“把这里给我烧干净,然后你们赶紧走!”“那……将军呢?”一人小心翼翼的问。李靖已彻底恢复,他理了理平滑的新衣,拢了拢头发,极潇洒的一笑:“我再不过去,恐怕咄苾真的要死了!”咄苾赶过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来得及看见,他只听见一声鹰啸,远远的,那只白鹰一圈圈的盘旋,寻找主人的踪影。火已燃尽,那只鹰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别人没有看到的情景?一圈,一圈,它似乎已经通灵,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白鹰羽毛一束,箭一般俯冲下去。“朵尔丹娜——”咄苾撕心大喊,疯狂的向白鹰落下的地方跑去。一只白鹰,撞在漆黑的岩壁上,洁白的羽毛染得鲜红。咄苾象灰烬中的一团焦木,倚在乌黑的石壁上,曾经被两个人倚过的地方。火!那冲天的火,那猛烈而残暴的火,那映得夜空一片通红的火。火已经熄灭了,但似乎还在他眼前熊熊燃烧着。“朵尔丹娜——”他双手各抓着一团焦土,脸上的肌肉已扭曲到狰狞。当年他被锁下燕然山的时候,当年那些人要对他处以“杀格马”极刑的时候,他都是那么镇定自若,潇洒如昔。而此刻,手里握着这团焦土,他已无法再呼吸。那只白色的鹰真的就这样不再飞了么?那个小王子或是小公主也会变成这团黑乎乎的东西么?咄苾把脸埋入了焦炭和黑灰中,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呼闷在地里冒了出来。李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咄苾的整个身体都在抽搐,一拳拳砸向地面,拳头一片乌黑,鲜血又从乌黑里渗了出来。他忽然跪在地面,疯了一样用力掘着地面,那烧过的地面极是坚硬,不多时,他十指已是一片血红。“你在找这个?”李靖默默伸出手,递过一柄被灰尘包裹的短剑,依旧玉质冰肌,丝毫未有损伤。咄苾推开李靖,继续拼命挖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仅仅是不相信,他不相信那个将他的生命和灵魂占据的满满的女子,那个刚娶进门的妻子,那个即将为他生下孩子的未来母亲,居然会就这样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变成一堆灰粉?转眼已挖了两尺,咄苾才停了一下,擦了擦满脸的汗水与泪水。他怔住了——一尺有余的地面,居然泛着一丝暗红。咄苾颤颤地捧出一抔带血的泥土,紧紧捂在胸口,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李靖知道,人在怒极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往往会牵动嘴角,变成一种古怪的“笑容”。咄苾的心似乎也在滴血——他们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要流多少血,才能渗到这么深的地下?他没有说话,只是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报仇!”就是这两个字,宣告了未来无数的流血和战斗。“咄苾,你没有线索报什么仇?”李靖被他骇住了。“是那些汉人!还有李渊!”咄苾用力按着那捧土,似乎要把它按入自己的胸膛:“我要用汉人的命祭这捧土!”李靖看着这忽然变成野兽的男人,感到了一阵寒冷。“阿妈——眉姑——”远远的一个带着哭腔的男孩跑了过来,似乎感觉到不幸已经发生。叠罗施战斗一结束就晕了过去,现在已经是五个时辰之后。“爹!爹!阿妈呢?眉姑姑呢?”叠罗施看见了苍蓝和龙山的尸体,一下惊呆了,惊恐万状地问。咄苾小心地将胸口的一捧土放在他手上,一字字道:“孩子,记住-报-仇!”刚刚率众赶来的风云盟贺兰分舵的舵主温胜鸣傻了一样站在那里。焦土,尸体,咄苾死了一样的眼神……昭示着一切的结束。温胜鸣软软地跪在地上,瞪着眼睛,无力地重复:“风云盟、风云盟、风云盟……完了!”(四)漫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春去。最谁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刘辰翁《兰陵王》红拂的心已经冷了。她抱着那个女孩儿,孩子太小,先天的不足和产后的跌跌撞撞,她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那孩子很有些奇怪,自从抱入李府,就一直不哭不闹,只圆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黑眼珠点漆一般漆黑灵亮。“红拂,你在想什么呢?”李靖轻轻揽住她肩头,有些害怕的问。红拂的面色如一潭死水,她用力一挣,挣开李靖的手,冷冷望着他:“别碰我,你的手脏!”李靖沉默了良久,脸色也拉了下来:“你都知道?”“相公!”红拂哄着那孩子:“我们在一起,有七八年了吧!”看着红拂冷冰冰的脸色,李靖忽然感到一阵害怕,他忽然握住她的胳膊:“别这样,你听我说——”“我不听”,红拂第一次在他面前愤怒:“我只知道,我相公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赖!”她一转身,走进内屋。李靖的手放在怀里,似乎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终究还是忍住,没有说话,跟着走了进去。房里忽然传出一阵啜泣声,孩子的啼哭声,和李靖柔声的解释和安慰声……六月。柳树真的长大了,青翠的柳枝在塞北的蓝天下飞舞,柳叶大而舒展,绿的发浓。咄苾终于回家了。他的脸瘦了一圈,腮边长满了密密的胡子,远远看上去,似乎整个脑袋上就只剩下一双眼睛,大而幽深。叠罗施拉着他的手,看上去也是枯黄憔悴。咄苾松开叠罗施的手,顺着柳树的“长城”向前走。他痴痴地折下一枝杨柳,目光由近及远地搜索——是在哪棵树下,白衣的朵尔丹娜对他嫣然一笑?那春风一样美丽,婴儿一般纯洁的笑靥。“到了六月,垂柳可以随意折来玩的时候,我们的……孩儿……也该……”眼前依然是她羞涩娇艳的脸颊和满是憧憬的目光。“朵尔丹娜——”咄苾忽然拔出刀来,用力向柳树上砍去。一棵……又一棵摇晃着倒下……“住手!”附近几个牧人冲了上来,大声指责道:“你这家伙不想活了吗?这可是王爷为——”他们立即认出了“王爷”,喝斥声硬生生顿在嘴里,一起叩拜下去。咄苾的声音沙哑而凄厉:“砍了,传令下去全部砍了!然后给我烧,烧干净了!”牧人们喏喏地退下,其中一个壮起胆子问:“狼主千岁不是喜欢柳树么?”咄苾用力扭过头来,一把揪住那个人的衣襟,吼道:“你没听懂我的命令么?给我烧!”那些柳树还没长到碗口粗,一天功夫遍砍了个精光。而后焚烧的浓烟三天后才散尽。草原上每个人都知道了,朵尔丹娜再也不会回来了,也再也没有什么王子或者公主……黑烟在牧民们的心头缭绕,他们从咄苾王的眼睛里看见了更大的火,更猛烈的燃烧……唯一不知道的,只有那匹“摇光”,它每天在咄苾身边蹭来蹭去,脾气小了很多,似乎是在打听主人的消息。越是没有人搭理它,摇光越是焦躁,它和朵尔丹娜在一起这么久,还没有这么分开过。怎么了?难道它已经跑的不够快了?摇光不服气的打着响鼻儿。时间一天天过去,整个突厥国变成了灵幡的海洋。看着痛不欲生的咄苾父子,摇光似乎渐渐明白了什么,安静了很多。它开始拒绝进食,原先油光闪亮的皮毛一下子安静下去。“王爷”,养马的人焦虑的禀报:“这马该遛遛了!这样下去不行啊。”“嗯,是该遛遛了。”咄苾抚摸着摇光的长鬃,叹气。摇光一瘦下去,显得马鬃特别的长,看上去极是让人心疼。“走,摇光!”咄苾翻身上马,现在他是唯一可以驾驭这匹马的人,抖手,拿起了搁置许久的寒阒枪。摇光好象来了点精神,扑腾了几下,四蹄生风跑了出去。它用全部生命在奔驰,在无声的呼喊,呼喊那个抱着它脖子和它说话的十三岁小女孩。咄苾只觉得人像在风中穿行,出发的时候没有备马鞍,他的大腿因为夹紧摩擦的生疼。他并不在乎,他是草原上为数不多的可以空身骑烈马的骑手,而且早在十九岁时就是最出色的一个。咄苾闭上眼睛,心道:跑吧,咱们都需要发泄一下啊!午后的暴雨,象上天的的愤怒一样砸了下来。白马长嘶。一道道闪电,在阴沉的苍穹上撕开一道道雪亮的口子。天昏,地暗,鬼泣,神惊。摇光马在一片灰茫茫的暴雨中也向一道闪电,箭一般南奔。南边,是黄河。黄河怒吼着,翻着浊浪,与雷电相应和。滚木和石块在波峰和波谷间起伏。整个河床发出了震耳的咆哮声,脚下的大地都在晃动。咄苾跳下马,也被眼前雄奇的景象震惊了。他只觉得胸中的郁闷也在随巨浪和暴雨翻腾,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他想要喊一声“朵尔丹娜”,出口,却变成了一声野兽的长号,在无人的旷野回荡。“列神!祖先!我若娶不到那个女人,我的床榻再不会有人逗留,传宗接代的使命与我无关!请赐给我那个女子,我愿献上王子的尊荣与富贵,我愿用男人最可宝贵的血去护卫她!我若失去那个女子,我遇天弑天,见人诛人!天地之间,再不会有安宁。”十年前的誓言雷鸣一样在耳边爆炸,咄苾完全失去了控制,他左手一提,寒阒枪舞起一团白光,在暴雨中劈、挑、刺、扫,疯了一样的发泄着。摇光似乎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气和戾气,马蹄不安地敲击着地面,忽然,它人立而起,长嘶一声,电一般向黄河冲去。咄苾一惊,伸手去拉时,只感觉到一片冰川般的冰冷滑腻从手中溜过。没有人可以追上摇光。自朵尔丹娜死了以后,绝没有!摇光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尽力一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长尾和鬃毛在瞬间定格。而后,重重踏在如沸的波涛上,白影一闪,溅起一大片水花。暴雨和炸雷淹没了马踏黄河的声音,转眼间,一切归于平静,只有下疯了雨,在肆虐,在施暴。咄苾几步跑到岸边,隐约还能看见一抹雪色在浑浊的河水中上下。忽地,又是一股洪峰,一块硕大的岩石延着波峰砸下,那黄的发黑的河水里,渲染开一抹血红。血色起初红的象落日的余晖,很快就淡了,淡的象少女面上的一抹胭脂,只能隐约看见一些淡红。咄苾顺着河岸奔跑,看着白马仍然有一下没一下的挣扎,眼见已经不行了。“我送你,摇光!”咄苾大喊一声,手中的寒阒枪化作一道白虹,向河里的白影飞了过去,转眼间,银抢和白马都消失了。咄苾颓然跪在黄河边,忽然也有了一种跳下去的冲动,跳下去,顺着黄河流向大海,再也没有揪心的折磨,就可以永远永远和他的朵尔丹娜在一起……而他没有,一片片水花打在他脸上,和雨水混在一起。黄河的水是苦的,象泪水一样,苦极了。暴雨终于停了,只看见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辽阔的北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