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哀恫中国,具赘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苍。——《诗·桑柔》隋文帝仁寿四年甲子。七月,酷暑。杨坚斜倚在锦榻上,虽然有太监宫女不停地打扇,他还是一阵阵的胸闷气喘。他的身体实在大不如前,人不服老看样子是不行的。而两个儿子……长子杨勇早已失宠,一提起他,杨坚便觉得可惜,本来一个好端端的太子,却慢慢变得骄奢淫逸,望之不似人君。次子杨广,那个曾经以温良恭俭博得他宠爱的孩子,似乎也渐渐有了不轨之心。帝王之家,也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苦楚啊。——大隋的江山,难道当真没有人可以托付?“传杨素!”他无力的说,杨素已经是唯一的元老重臣,是他最后可以信赖的人。提到杨素,杨坚心中还是有一丝丝温暖的,毕竟是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啊,那份默契还是无可取代的。天真的太热了,开国以来也没有这么热过,杨素用力转动了一下身子。他老了,年轻时一统天下的雄图伟业,变得那么缥缈而不真实。转身的时候,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松弛的皮肉在骨骼和锦榻之间来回的拖曳、摩擦。陈妃去取冰镇绿豆汤了,怎么还没过来?陈妃,她还那么年轻。只有她,她们,才能让他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她们那么殷切的服侍他,没有一点勉强,好象他依然是天下最强壮的男人。杨坚愉快的想,他竭力不去窥测她们“服侍”他的原因,或许只是为了让他多活几年,只要他还活着,她们就有享不尽的容华,就永远不用独守冰冷的后宫。想到陈妃如花笑靥,杨坚便有了一点精力——就是为了那些爱妃,他也应当多活几年。脚步声打乱了寝宫里的清静,竹帘掠处,陈妃披头散发的跑了进来,一下子跪倒在他床前,惊魂未定地大哭着:“陛下救我!太子他,他对臣妾不轨!”杨坚一下子坐起来——居然是杨广,是他孝顺的好儿子,每次御驾出行都会跪在他脚下痛哭流涕的太子殿下!杨坚什么都明白了,他戟指而呼:“传吾儿——”侍卫应声道:“是太子么?”杨坚哆嗦而坚定的重复:“是杨勇!我的儿子杨勇!”“已经来不及了。”门外一个声音传来:“父皇。”杨广带着陌生冷峻的笑容踱了进来,满脸的杀气。“拿下他!”侍卫们没有动作,杨广脸上讥诮之意更浓。门外传来了甲戈相撞的声音。篡位!一个陌生恐惧的词闯进杨坚脑海中。他唯一的希望,是杨素可以来得及赶过来。杨广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将一个小瓶子的药水倒入一只茶碗中——漆黑的药水,泛着死亡的磷光。看着杨广一步步走近,身经百战的杨广居然开始发抖,他颤抖的越来越厉害,终于忍无可忍的大喊:“杨素爱卿……”他只是垂死时的挣扎,没想到门外真的有人应声:“臣在——”杨坚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还是来了,有杨素在,当可与杨广一搏。“参见万岁!”杨素恭敬的下拜,他拜的是杨广,不是杨坚。杨坚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杨广剔了剔指甲,似乎自己在做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随口吩咐道:“按住他!”杨素已经很老了,但他的手依然有力,杨坚在他手下根本无法挣扎。杨广走近了一步,一巴掌打在陈妃娇滴滴的脸上:“不识抬举的贱人!”陈妃花容失色,倒在地上,捂着脸,竟然不敢哭出来。杨坚气的眼睛快要冒火,一下一下挣扎着。杨广一把揪住他的发髻,用力一拉,就势捏开了他的下巴,杨坚“嗬嗬”地叫着,在两双蛮横的手下,看上去像极了一只待宰的羔羊。杨广盯着陈妃:“过来,送皇上一程。”陈妃的嘴角兀自留着血迹,却战战兢兢抓着床角攀了起来,捧起那碗药。她春葱般的手剧烈颤抖着,好象手里捧的是一块燃烧着的炭火;嘴唇也合不拢,浑身像打摆子一样痉挛。但她还是挪到了杨坚的面前,侧着头,不敢去看杨坚的眼睛,把那碗药倾入杨坚口中。杨坚被呛的咳嗽起来,杨广却依然冷笑着捏着他的嘴,知道他一边咳嗽一边把药汁咽下去。杨广的手、杨素的手、陈妃的手……无数双手抓着他,杨坚这时候才真正知道了绝望的滋味。手松开了,杨坚依然有被抓住的感觉,他无意识的齁齁地喊了一声:“逆贼……”随即,七窍流血,重重摔在锦榻上。杨广狂笑了一声,凶狞的目光转向陈妃:“上床,脱衣服!”陈妃瑟瑟发抖的躺在那个尚未瞑目的死人身边,杨广的目光在她白玉般的躯体上扫了两遍,笑了笑,一剑刺了下去。陈妃尖叫了一声,难听之极。身躯在剑下扭曲了几下,终于不动了,象条鱼叉上的死鱼。她的鲜血流在杨坚的眼睛上,淹没了他怨毒仇恨的眼神……“陛下,杨勇带到!”杨广回过身,看见了五花大绑的胞兄。杨勇一看见父亲的尸体便瘫倒在地,他已经明确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杨广蹲下身来,笑容一点点展开:“大哥,我赢了。”带血的剑锋又一次刺下,杨勇的尸体倒在地上。杨广擦了擦剑,伸了个懒腰,随意吩咐:“收拾一下这间屋,朕要住进来。”他轻描淡写的如同是在打扫自己的后花园。阶下齐刷刷地一声答应:“是!”杨广哈哈大笑,走了出去。看着这新一任帝王的背影,杨素有了种不寒而栗的冷意。他脑子里忽然冒出四个字,挥之不去地扎根在恐怖的神经上:兔死狗烹。史载:公元六零四年,隋文帝杨坚崩,杨广即位,是为隋炀帝。杨广刚刚即位,便决定迁都洛阳,征发丁男数十万人掘长堑,自龙门(山西河津)起,东接长平(山西高平)、汲郡(河南汲郡),抵临清关,渡河至浚仪(开封西北)、襄城,达到上洛(陕西商县),作为保护洛阳的关防。一时天怒人怨,群雄为之悚动。翌年,改元大业。隋炀帝令宇文恺营建东京洛阳,每月服役夫丁多达二百人,命数万富商举家迁至洛阳。同年,开通济渠,修显仁宫,造洛阳西苑,建离宫四十余所。一时间,侈心上达于天,万民苦不堪言。乱世!中原大地又一次悬于一触即发的危机上。是时,百路义军尚不成气候,千里沃野还没有一兵一卒割据。天下最强大的力量,首推风云盟。五年之间,向燕云于天下一百九十郡中广建分舵,风盟务求其精,云盟务求其广,无数资质上佳的少年加入风盟,无数不堪重负的黎民投奔云盟,响应云随,竟已达百万之众。向燕云处事精干老道,眼光锐利,以乱世为契机极力扩充风云盟的力量。不称王,不建功,隐迹于野,极力保持江湖本色。也就是这短短五年,风云盟一跃成为江湖中组织最严密,势力最庞大的机构,只需向燕云一声令下,揭竿而起,足可与隋廷分庭抗礼,取半壁天下。最可怕的是,那个统帅还如此的年轻。向燕云在她二十岁那一年,终于成功变成了一个左右天下风云的人物。而她在风云盟中的地位也一日日巩固,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百万子弟,敬之若神明。每个人都在等着向燕云的“动作”,这样的年代,拥有这样一支力量,是不可能没有任何举动的。在太大的潜力面前,沉静往往只是为了爆发。而如果选择不爆发,反而可能会被这么巨大的力量压抑至死。向燕云是安静的,安静如暴雨前的窒息。没有人敢忽视这种平静,每个未来的风云人物都在核心的密室里讨论过风云盟,以及那个太阳般光芒万丈的中心——向燕云。但就在全天下都把目光投向风云盟的时候,向燕云却单枪匹马离开了摩天峰。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单独行动,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只知道她临行前血祭了父母的灵柩,又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白衣。大业元年,冬。黄河和草原已在严寒中凝结。银河。腊野。白马。冰枪。人如霜。衣胜雪。洛阳西苑。已是岁末了,西苑海中却没有一块寒冰。水中是精制而成的荷、芰、菱、芡……连树枝上都缠满了绢制的繁花。皇上不许有冬天,这里的一切都是极乐升平,都是天上的人间。只是池里的冰可以捞得掉,但人间的寒冰却是无论如何都打不破。西苑海北有条曲折的流水,叫做“龙鳞渠”,沿渠的十六座小院,各住着一位羞花闭月的四品夫人。杨广就下榻在其中的“清商院”中,倚在他怀里的是江都才女林清商。屋里烧着四个白铜的大火盆,温暖如春。林清商宽去外衣,只穿了件齐胸的贴身石榴裙,腰间悬挂着一管青玉笛,愈发显得柔而不媚,清而不素。杨广斜睨着她,调笑道:“清商,清商,万花丛中,朕独取你这一枝梅啊!有你这管箫在,那些女人,嘿嘿,怕是要望穿秋水了。”林清商笑而不答,只将一粒粒晶莹的石榴喂到杨广口中。她玉指纤纤,笋尖儿一样的白嫩细润,杨广一口吃下石榴,也将她的指尖吮在口中,笑道:“给朕吹支曲子,助兴!”林清商解下笛子,娇声道:“请万岁示下曲目。”杨广端起杯酒,忽然半真半假地探过身子:“只要是朕示下的曲目,你……都能奏得?”林清商面上微微露出自得之色:“臣妾请旨!”杨广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中指节在桌面上扣了扣:“给朕吹一曲那个什么……《哀郢》。”林清商脸色大变,五年前她在红拂一曲《哀郢》下败得无地自容,实在是毕生之耻,不知道今天皇上怎么一高兴,又提了出来。“万岁……”林清商强笑:“那首曲子鬼哭狼嚎的,有什么好听?臣妾——”杨广的脸色说变就变,一掌拍在桌上,打的杯盘碗盏砰旁掉了一地,狠狠道:“你是不吹还是不会?再敢磨磨蹭蹭的,朕杀了你!”林清商知道杨广是个翻脸无情的人,真要惹了他,哪里顾及半点情面?连忙哆哆嗦嗦,抚笛而奏。杨广的脸色这才慢慢抒展,但又一点点阴霾,只见他越听越怒,一巴掌打过去,打得林清商一下跌在地上,笛子也摔得粉碎,骂道:“什么东西!你吹的是什么东西!”林清商虽也一直曲意奉承,但对自己的笛艺还是极为自负,杨广这句话骂得她又羞又怒,忍不住哭起来:“皇上!你嫌奴婢吹得不好,只管找了那红拂来啊——”她一语未毕,杨广便扑了过来,一把扼住她的脖子,叫道:“贱人,贱人!你敢说这种话。红拂,红拂,你敢跟朕提她!”林清商起初还用力挣扎,很快就不动了。杨广又一巴掌掴去:“还敢装死!”林清商没有反应,只是眼角缓缓留下一行泪来,洗去了细细一条脂粉,露出了极细的皱纹。她再也没有动弹,没有呼吸。杨广也是一惊,用力推了推她:“贱人,起来!”林清商静静躺在地上,对他的命令置若罔闻。杨广又开始暴躁,哐啷抽出佩剑,指着林清商喝斥道:“奴才竟敢抗旨!朕叫你起来!再不动弹,朕杀了你!”他眼睛血红,一剑挥下,砍下了林清商的头颅——一颗极美的头颅。鲜血从断腔中狂喷出来,杨广这才冷静下来,佩剑“当”地落在地上。他被自己的狂暴吓了一挑——即使是杀父弑君,他也是冷酷而平静的——那个红拂,究竟是怎么样的尤物啊!半晌,他挥了挥手:“起驾,去千露院。”当先跨过了林清商的尸体。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出了“清商院”,没有人再看一眼身首异处的女主人,她少年时曾用一管笛子打动了无数翩翩佳公子,但今天,繁华的隋宫变得如此清冷,清冷的埋没了她生命与比生命更重要的音乐。她在杨广身边服侍了八年,今年二十八岁。窗外,一个人默默看着这一切。他看上去四旬开外,极是高大威猛,一蓬虬髯端的刺眼。他疑惑的轻叹了一声:“看来。隋室快要完了!只是那个红拂,她是谁呢?”(二)客去波平槛,蝉休露满枝。永怀当此节,倚立自移时。北斗兼春远,南陵寓使迟。天涯占梦数,疑误有新知。——唐·李商隐《凉思》他们口中所说的红拂已经到了西北弘化郡,一个荒凉而普通的州郡。五年的时光似乎只增添了她的妩媚,在这个满是黄沙和泥土的地方,也似乎只有她依旧是一尘不染的样子。有些女人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到什么样的地方,看上去都是干干净净的。红拂就是这样的人。今年,弘化的冬天分外的冷,红拂红润的脸色也有些发白。李靖关切的看了她一眼,随手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红拂轻轻摇头:“你看,相公,前面就是龙潭了。”龙潭是弘化西北的一片小湖,方圆二十丈,深不见底。四周被苍苍郁郁的群山一环,更显得雍容典雅,气象万千。此时已交卯时,冬日柔和的太阳点点洒在湖面上,浪头上,波纹里,处处闪烁着小片小片的金光。红拂侍弄着一小壶泉水,微微的沸了。李靖从背后捏了她手道:“娘子,有你这等佳人陪我遍游江山,真是人生第一等的快事。红拂也不回答,只轻轻将沸水冲入茶钟里,倒去;拈了几片碧绿清香的茶叶,缓缓冲入开水,顿时一股沁人心腑的幽香在龙潭上空飘开。李靖赞许道:“道长送我茶时,曾说过只有龙潭龙涎泉水方可一烹,果然是名下无虚。这等香气,只怕潭底的老龙也引得来啊。”话音才落,远方一人扬声道:“好茶啊好茶,哪位高士在此地独享?”李靖红拂双双抬眼望去,只见冷冷淡淡的一轮白日下,一名锦衣男子当风而立,四十余岁年纪,甚是健硕。远远看不清相貌,只觉得他额头高起,正是传说中“龙颜日角”,极富极贵之相。李靖振衣迎客,朗声道:“兄台也是好雅兴,来同饮一杯,共烹此湖山,如何?”那句“共烹此湖山”轻描淡写的说出来,却是气壮山河。那男子哈哈大笑,快步走下山来,不由分说,便占了主位。三人跪坐于地,围着一瓯香茗。李靖不禁微露愠色,红拂却深深低下头去,一双手似乎已经把持不住茶钟,深吸了一口气,奉上一钟香茗道:“有辱尊客!”那人也不推辞,笑道:“夫人请,这位兄台请。”他说话极是张扬,似乎已经指使惯了旁人。李靖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那人手一摆:“贱名不足挂齿,倒是贤伉俪风采绝世,在下有意请教请教。”李靖微微一笑:“洛阳李靖,云游江湖已近十载矣!”那人狂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李靖红拂偶现侠踪啊!李靖啊李靖,你妄为游龙,不遇明主啊!”这句话听得李靖浑身一悚,只道好毒的目光。他不动神色,继续斟茶道:“李靖,朽木耳。只欲与山荆逍遥度日,遇不遇明主,与我何干?”那人似乎没有听见李靖说些什么,自顾自道:“昔日汉主三顾卧龙于草庐之中,后人皆云汉主礼贤下士,诸葛淡泊出尘。我却以为不然,那刘备若是一时性急,一顾二顾之后便扬长而去,诸葛孔明不世之才,岂不是要埋没于田垅之间?”李靖低头道:“那尊驾自诩明主了?”“大丈夫若不逢其时,胯下之辱尚可忍;若遇明主,就应当趁风而起,青云直上。”那人傲然一笑,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也不知品出味道没有,道:“难不成要学冯唐李广,终老不遇么?”李靖抬头道:“当今天下,何以得之?”“说来也是简单”,那人伸指杯中,蘸着茶水写了两字:民心。红拂的脸色有些苍白,忽然强笑道:“如此好茶,岂不浪费了?”那人忽然一摔杯子,大声道:“是好男儿,应当金樽饮酒,位极人臣,岂可躲在泉下一隅,做这酸腐文人的勾当?”他霍然站起,单手伸出道:“李靖,朕候你多时了!”李靖并不答话,只缓缓饮着杯中之茶。良久,他轻轻端起杯子,杯中的茶叶尖尖倒立,在玉雪一般的瓷杯中半沉半浮,显得极是青盈可爱。那人一直伸着手,等着李靖。红拂也不插话,静静看着他们两人。李靖开口道:“此杯唤作‘一盏雪’,是我极心爱的东西,这许多年来都随身带着。可惜,可惜,可惜……”他一扬手,杯子划起一道极美的弧线,落入龙潭中。李靖声音为之激昂:“待到昔日功成身退,归隐林下,李某再赴龙潭,寻取此杯。”他也伸出手来,与那人一握。二人对视良久,呵呵一笑。李靖单膝跪倒:“见过主公!”红拂跟着盈盈拜倒,目光却躲闪着那人,似乎有太多复杂的感情,有太多的恐惧和不安……那人一手扶起一个,得意之情满溢颜表。他的手触到红拂的肩头时,红拂忽然打了个寒战。那人关切的问:“冬日苦寒,弟妹要保重身子啊!”他看了红拂一眼,意味颇是深长。“还不谢谢主公关心?”李靖开怀道:“卧龙已遇明主,还不知尊主大名?”——他还不知道对方姓名身世,就贸然将自己的一世才华命运押了出去。那人仰头看天:“李渊。”翻过那座山,五六十名侍卫笔直地站在那里,矛尖上闪着寒光。李靖点头赞道:“好军纪。”他心头油然而生了一种渴望,那是操练和厮杀的渴望,这十年来,他的手已经握了太多的茶盅和酒杯,而自幼烂熟于心的兵书战略,再也不能默默停滞在他胸中了。李靖跨上一匹战马,战马长嘶,唤起他久违的兴奋与野心。风雨飘摇的江山,舍我其谁?他眺目四望,正当午时,照得荒山暖洋洋的。山上只有几株不知名的野草,从石缝中,泥隙里艰难的探出头来,它们贪婪的享受着阳光,点缀着病态而鲜艳的绿色。——这些不知名的小东西,尚不懂得顺从那些不可抗拒的法则,只惶惶而骄傲的展示一下自己的生命,然后……死去。一眼望去,那些微弱的绿色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对面的山峦一片荒芜,只闪着一小片刺目的白。李靖的瞳孔忽然收缩——那白色愈来愈近,速度不可思议的快,转眼已在山腰。李靖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上,虽然他还看不清马上的骑士,但他知道世上只有一匹这么快的马——摇光。“列队护主!”李靖紧张的大喝,他当然知道向燕云和李渊之间不共戴天的仇恨。五六十名卫兵层层叠叠护住李渊,目光中是誓死的决绝。这是李靖的第一次号令,但那些士兵们却似乎已经与他有了多年的默契。列队方毕,向燕云已至面前。她比起原先丰腴了些,个子似乎也高了一点。面如寒冰的勒马而立,一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杀机。李靖一提缰绳,纵马挡在她面前。红拂一时心急,也拍马上前,与丈夫并肩而立。向燕云凛然道:“李相公,李夫人,请让开。”李靖肃然道:“李某已决意跟随国公爷,护主有责,碍难从命!”向燕云也不理他,向着人群中的李渊喝道:“李渊!你还记得风云盟的向北天么?他的后人如今找上门来了!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苦要你手下这群好男儿跟着送命!”李渊扬声应道:“向盟主,亏你还是个统领千军万马的豪杰,却行此匹夫之勇。李某不材,也知道上下同心,共御外敌的道理!”向燕云冷笑道:“好,我就成全了你!”她看了红拂一眼,抖手,寒阒枪直没入土,竟不占张家一丝便宜。摇光马闪电般向前冲去,李靖一剑递上,向燕云拧身闪过,左手叼住他脉门,借着宝马一冲之力,已硬生生将他拖下马来。向燕云大喝一声:“滚开!”奋臂一掷,将李靖的长大的身躯直抛了出去。李靖脉门被扣,浑身力道使不出来,只得任由抛开。他身在半空,滴溜溜一个转身,双足已落地。向燕云无意伤他,力道使得恰到好处,并未使他难堪。向燕云并不缠斗,夺下一柄长矛,左右分打,将当前两名士兵挑了出去。她一身功夫早已独步天下,力至、人至、心至、招至,电光火石间,已冲到李渊面前。她矛尖直指李渊印堂,声音因为愤怒有些颤抖:“我爹爹如何得罪了你?李渊,你欠我一家血债,我今天只取你一人性命,算是便宜了你!”李靖看在眼里,大急,喊了一声“住手”,人已凌空跃起,向矛尖直扑了过去。向燕云无奈,只得收回长矛,任他挡在李渊马前。李靖恳切道:“向盟主,燕云!无论如何,你看在你我恩义份上,再放过他一次。”向燕云不动声色:“哦?你与我有什么恩义么?”李靖无奈道:“不错,燕云你有恩于我,李靖红拂能活到今天,也全是拜你所赐。只是你我难道不是……朋友?”向燕云看上去依旧镇定,心头却是一颤。那段如歌的日子,一直深深烙在她少年的心间。那个从小仰慕的男子,如今就满面哀求的站在她马前,脸上已经染上了风霜之色;那个绝世佳人也一脸焦虑的望着她,企求她的怜悯。她的长矛开始不安,四尺开外就是李渊——是他,让她从一个娇宠的公主变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李渊,向燕云默默念道,这个伴随着她长大的名字。向燕云终于开口:“不是!”李靖昂然道:“那就请向盟主从李靖身上踏过去!”“不知死活!”向燕云不由火起,已动杀机:“李靖,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红拂一见不对,踉跄跑上前,哭道:“向家妹子,你就放过他们这一次,一次!权当是仁至义尽,我们夫妻再不敢来烦你……”她跪倒在向燕云马前,两行珠泪滚滚而下。向燕云手愈握愈紧,喀的一声,长矛的木柄裂开了!她随手一掷,咬牙道:“李渊,我今天放你一马。再遇你时,我不管什么人护驾,向燕云遇佛杀佛,遇神杀神!”一句话撂下,她无意再看李靖红拂一眼,转身绝尘而去。随手拔起适才插在地上的寒阒枪,带起了一溜黄烟。士兵们有人不服她那副做派,搭弓射去。李靖大喊一声:“不可!”向燕云已抄箭在手,一声冷笑,反手掷回,那枝箭挟雷霆之声直射过来,长了眼睛一样没入李渊坐骑的额头,那匹马一声哀号,倒地毙命。李靖吓出一声冷汗,骂道:“不要命了么?她好容易才肯走,你们居然还敢招惹。”连忙回头扶起李渊,李渊也是大惊,这才长出了口气道:“这女子真是好身手啊……李靖,不惜代价替我除了她!她若是活着,我恐怕就没法安睡了!”李靖红拂对望一眼,一起低下了头。向燕云也不知纵马跑出多远,才停了下来。一头扑在地上,痛哭失声。多少年了,这是她第一次流泪,一滴滴泪珠落在龟裂的大地上,看上去那么晶莹,那么陌生。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等了那么多年,竟让生死大仇从指缝间溜走了。她跪着,俊美清秀的脸庞扭曲到狰狞,向天呼喊:“爹,娘……女儿没用啊!女儿居然下不了手!只是你们放心,我发誓一定会将李渊的人头祭在二老坟前!”她反手,抽出一柄晶莹剔透的短剑,一剑削下了左手小指,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将大地染得血红。向燕云任泪水在脸上肆虐:“孩儿断指为誓,绝不会有下次……”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向燕云依旧跪在那里,断指已经不再流血,泪也早就干了,只是白衣已经一片暗红,触目惊心。脚步由远而近,向燕云依然跪着,但肌肉已经绷紧。“燕云……”好熟悉的声音:“李渊命不该绝,你不用这么伤心。”回过头来,是大哥虬髯客,向燕云一怔:“命?”“你信命么?”他的手扶在向燕云肩上,吟道:“太岁阻道,一李当关;龙庭日角,四百江山。”向燕云皱眉道:“这是什么?”“是乩语,三天前我求问天下的答案。”“哦?”向燕云冷笑:“天下真的是姓李的么?”虬髯客道:“李氏如浩日当空,只怕没有星月可以争辉。”“我不问天下”,向燕云加重了语气,“我只问李渊。”虬髯客看着她:“燕云,昔日后裔射日,身死国亡,妻离子散,你知道么?”向燕云的眼神逐渐锐利,竟是无比的坚定:“向燕云落日之心不死,穷尽大泽之水,身化桃林,亦必逐而亡之。”虬髯客哈哈大笑:“好好,想不到你也读了几年书了。”向燕云脸上一红:“那是我平生之恨——”她顿了顿,接着道:“每每遇到李靖红拂,我都不禁为之心折,像他们那样满腹诗书,才算不白在人世间走了一遭。我……只不过认了几个字,读了几卷书,又有什么可提的?”她拳头又握紧,伤口重新迸出血来。虬髯客拉过她手,细细包扎,柔声道:“燕云你太好强了,哪有人事事占了头一名的?像你这样的身手,这样的地位,又能识文断字,李靖红拂他们羡慕还羡慕不来呢。”向燕云摇了摇头,只觉得一肚子话终究无法诉说,她看着远方,“大哥,我根本不想做什么盟主,争什么天下,我只想被象平常女孩儿一样有娘亲宠着,爱着,读读书,抚抚琴,何等逍遥快活?这副挑子,越来越重,我真是撑不住了。”“这话若是被觊觎风云盟势力的人听见,只怕要起了贼心啊。”虬髯客笑道。向燕云苦笑一下:“现在风云盟没有一个人可以托付,若是我死了,只怕转瞬间便要土崩瓦解……大哥,我只想好好睡一觉,不再想盟里的事情,不再想复仇,就够了……”虬髯客沉默了,七年前,当他把那个十停死了九停九的小姑娘抱回去的时候,并未想过可以医的活她。但她活了过来,活得光芒万丈,却又活得那么辛酸。她的皮肤还很光洁紧绷,没有一丝岁月的痕迹;眼眸清澈明亮,闪动着灵性的光辉。她还是一个那么年轻的女孩子!向燕云的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看上去刚毅而坚决。虬髯客叹息道:“还有三天,紫微星行至正宫。燕云,跟我走,我为你看看命格。”河南。登封。观星古台。向燕云忍不住问道:“你就为了看看星星,千里迢迢跑到这里?”虬髯客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刚夸你有学问又露陷了。燕云啊,豫州为九州之中,此处为豫州之中,也就是天地中心的地方。三千年前,就有人在这里观测日影。所以若想看清楚星迹的轨道,非到这里不可。”向燕云抬起头,只觉得天空异常的情好,冬日的星星并不繁密,孤零零的眨着眼睛。“好美啊”,她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回头看虬髯客一脸正经的样子,不敢再感叹,也很正经的问:“我什么命啊?”虬髯客已经渐渐庄严,声音变得权威而遥远:“诸客星闪道,三太阴犯冲,与主星冲犯者,必折!只不过,李唐有三次太阴冲犯,就是说会出现三个有举足轻重作用的女子……燕云,你是第一个。李靖将星已入轨,杀了他,你别无选择。”向燕云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奇道:“我好端端的杀了李靖做什么?”“李靖星宿的轨道挡在你和李渊之间”,虬髯客的声音异常坚定:“杀了他,不然你一定会死在他手里。”想到李靖死死护主的情景,向燕云心中一恸,也郑重起来:“哦?那么大哥你呢?”“我若与之冲犯”,虬髯客面容严肃,“必亡!”他的声音缓慢低沉,像是一个附骨的诅咒,遥遥传向天边。似乎是为了打破这种无形的压力,向燕云笑了笑:“我不信天,也不会杀李靖,他和我无怨无仇,甚至……是我的朋友。从小到大天也没有帮过我什么,我何必听他的话?”虬髯客知道说服不了她,只问:“你不怕死在他手里?”向燕云傲然道:“想杀我的人并不只有一个。”她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又孤独又坚决的骄傲,看上去就像是在嘲笑些什么。虬髯客无话可说,默然了很久。“你回阴山?”他打破僵局。向燕云摇了摇头,“既然到了登封,我就去附近分舵巡视一圈。大哥,你呢?”“我?这么些年,我已经看见中国英豪无数,只怕想打下天下已不可能。”虬髯客苦笑:“另谋天地,相机而动!”“中国?”两个人互相看看,只觉得彼此似乎隔了些什么,忽然间陌生的无话可说。“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大哥!”向燕云一咬牙,纵身上马。虬髯客喊道:“你去哪里?”“义阳——”摇光马飞驰而去,向燕云远远回道:“大哥,后会有期……”虬髯客不禁有些黯然,喃喃:“后会只怕是无期了……燕云,我要出海了,你好自珍重!”(三)阳和变杀气,发卒骚中土。三十六万人,哀哀泪如雨。——唐·李白·《古风》义阳分舵的舵主洪千山数日前亡故,义阳群雄无首,向燕云到的正是时候。整顿起来并不麻烦,这个分舵刚刚成立,才三十多人。洪千山的夫人夏明静众望所归,只是风云盟的舵主之位还没有女子承担的,只是等着总部过来一道命令而已。现在舵主亲临,夏明静顺理成章的接手了舵主一职。洪千山是决斗身亡,立下了生死契约,并没有报仇的理由。很快,义阳分舵又归于平静。匆匆主持了一应琐事,向燕云纵马而奔,连日来的烦恼实在也够她受的,义阳三关出了名的雄壮,正好借机一游,散散心。不多时,已经到了武阳关,向燕云无心与守关隋兵冲撞,就绕道一旁的崇山峻岭。刚刚走到山边,只见两个农夫装束男子手执柴刀跑了过去,其中一个依稀道:“他们若是当真为难伍大人……”向燕云并没有放在心上,才走了几步,一个中年男子扶着一个老者匆匆走过,那中年男子劝道:“爹,你这么一大把年纪就别……”那老者却极生气的挥着手向前赶,丝毫不搭理他儿子。一路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拿着柴刀、菜刀、锄头、铁锹……向武阳关跑去。向燕云忍不住动了好奇心,要过去看个究竟。武阳关前,一名三十上下的男子手捧圣旨,呆若木鸡的站着。百姓们义愤填膺地围了一大圈,还在源源不绝的增多。男子的面前,是五十名铁甲兵。中间一人身穿文官服饰,喝斥道:“伍廷焯,圣上有旨解你入京,一干乱民,杀无赦!”“他们不是乱民!”伍廷焯急道:“皇上这等征丁,岂不是要了他们性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人满脸不屑:“大胆贼囚还敢狡辩!给我拿下!”左右百姓早就怒火中烧,齐齐发一声喊,就向上冲。“保护伍大人,他是好官哪!”“这是逼我们造反,不给人活路哇!”“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伍廷焯挥了挥手,人群安静了下来,他向前走了几步,这一挪步子,才发现他居然是个跛子。伍廷焯目光炯炯道:“大人,你也听见了?今天你们执意杀人,只怕你们也走不出这武阳关。远远的不断有山民和城里居民来增援,转眼间那块小小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七百余人,是官兵的十倍有余。那名文官心中叫苦,哪里想到伍廷焯如此之得民心?他嘴里也不禁软了下来:“伍大人,我们也不过奉旨行事,你又何苦为难我们?”伍廷焯凛然道:“我也知道你们奉旨而来……好,伍廷焯不敢不忠不孝,忤逆朝廷。大人,你若是不动这些黎民,我就跟你走!”“好!”文官松了口气:“好!伍大人果然豪气如云,佩服!佩服!”他手一挥,两名下属立即上前,扒去伍廷焯官服官帽。百姓们愤愤大喊:“放开大人!”“乡亲们听我一言!”伍廷焯扭过身子道:“廷焯此番进京,必定要据理力争,希望皇上圣明,能免了我义阳的征调令。诸位都是良民,若是为了我伍廷焯沦落为叛贼,身败名裂,我于心不忍啊,诸位还是请回吧!”他伸出双手,任由兵丁扣上镣铐,钉入囚车。围观百姓就有人哭出声来,但谁也不敢毁了他这番忠义,再不上前。那名文官又下令:“来呀!去捉拿犯官家小!”伍廷焯一听,大急叫道:“不许动我爹娘!”“圣意难违!”那文官悍然道。百姓们又一次沸腾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欲劫囚车杀官吏而后快。就在场面一片混乱之时,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伍廷焯定睛看时,正是自己的父亲,带着全家人走出城门。他心痛万分,哭叫道:“爹,孩儿不肖——”伍廷焯的母亲一见儿子被抓,哭道:“放了我孩子!”百姓们也大喊:“放了伍大人……”顿时义阳城外哭成一片,只有伍廷焯的老父巍然而立,搀扶他的是一个青衣少妇,腰间悬着把长剑,似乎随时都要扑上去救人似的。那是伍廷焯的妻子,宇文素眉。伍廷焯的父亲早已于七年前解甲归田,但想当年,提起武阳关总兵伍朝晖来,倒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伍朝晖的声音充满了威严:“都给我闭嘴!哭哭闹闹成何体统?廷焯,你为民请命,爹爹老怀欣慰。我们伍家世代忠良,自你爷爷起便追随先皇打天下,这忠义家风,岂能坏在我手里?”他颤巍巍走上前,道:“上官,就请出国法罢!”那文官点头:“老将军深明大义,下官佩服、佩服……来呀!”一名下属拿起铁索上前,向老人颈上套去,宇文素眉“哐啷啷”宝剑出鞘,竖眉道:“鼠辈敢尔!”伍朝晖怒道:“宇文氏,休要败坏了我伍家门风!”宇文素眉无奈,只得宝剑还鞘。“跪下——”伍朝晖拿起铁索,朝着宇文素眉走去,那铁索铁铐甚是沉重,他拿的很是费力,手上青筋毕露。宇文素眉似乎傻了,怔怔站在那里。伍朝晖急道:“你要爹爹求你么?跪下!”宇文素眉缓缓跪倒,一排洁白的牙齿死死咬在下唇上。伍朝晖亲自锁上她,老泪已是纵横。囚车里的伍廷焯看得心胆俱裂,哀声道:“素眉,委屈你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扑上前,将伍家上上下下三十余口一起拿下,又用铁链将他们连在一起,跟在囚车后面。伍廷焯一个个看将过去,父亲、母亲、妻子、兄长、嫂子、十三岁的侄女儿、才七岁打的侄儿……全披枷带锁地拖在车后,不由心痛如绞,几乎昏死过去。押解人犯的车马总算离去,百姓们仍旧唏嘘不已。一直在远处观望的向燕云也不禁叹了口气,黯然离去——对这伍家父子的忠心,她也佩服的很,只是既然他们一意求全,又岂是她插得了手的?白马缓缓走出义阳,向燕云已然在想着刚才的一幕一幕,心道那名钦差这回可没捞着什么秋风……忽然,她暗叫一声不好,拨转马头,向来路冲去。囚车上了太行山道,一路甚是崎岖。伍廷焯求告道:“上官,我爹娘已经年过七旬,就走慢些吧……那文官已经变了脸色,回身一鞭抽在伍朝晖头上,老人本来已经不支,挨了这一鞭,登时血流满面,倒在地上。伍廷焯怒道:“你干什么?““干什么?”那文官冷笑:“你聚众谋叛,已经是死罪。来人,将伍家满门,就地抄斩!”他似乎吐了一口刚才的恶气,又笑咪咪地加上一句:“女眷留下——”士兵们齐齐应了一声,乱砍乱杀起来。先是一刀劈下,伍家的长子立即身首异处,那一双儿女哭叫着扑上,一个男子随手一刀就将小男孩砍成两截,又将女孩儿向一边拖。可怜伍家上下被铁链连在一起,倒下一个,便跟着倒了一大片。那文官也双手举起把刀来,狠狠向伍朝晖身上劈去,伍老夫人狠命冲上来,那一刀恰恰砍在她背上,当即毙命。伍朝晖激怒之下,一头向那文官撞去,文官一闪,撞在他身后一名士兵胸口,他也是武将出身,此举又是拼命,那名士兵滚了两滚,竟气绝身亡。那些杀红了眼的士卒们哪里肯饶,乱刀砍下,眨眼间,老头儿就成了个血人。他嗬嗬怪叫了两声,直挺挺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兀自圆睁着,对着苍天,似乎要问些什么、讨还些什么……这人群之中,宇文素眉是争抢最激烈的“猎物”。她一肘横撞,撞倒一名士兵,却又被牵连的铁索牵绊,险些摔倒。身边两名武将哈哈大笑,先将她双手双脚用麻绳缚了,再解开铁索,从人群中拖了出来,扔在地上。片刻功夫,伍家二十多个男人从伍朝晖到家丁已经死了个干干净净,可怜那些家丁还忠心耿耿地随主子进京,却不明不白地入了黄泉。只有宇文素眉和她的嫂子、侄女儿,以及几个稍有姿色的丫环被捆在一边。“嘿嘿,小嫩儿!”一个男人立即就开始剥那小女孩的衣服,伍夫人护女心切,一头撞去,撞在那士兵小腹上,那士兵怒极,一手揪住伍夫人头发便狠命往地上撞,连撞了十七八下才住手,低头看去,伍夫人已经撞死了。“啧啧,可惜可惜,贺老六你急个什么!”身边同伴惋惜道。“这不是有好的么?”那个叫“贺老六”的一把扯过宇文素眉。身后是重重的一脚,贺老六怒气冲冲回头看时,却是钦差孔大人。贺老六忙满脸堆笑道:“大人请、请……”“孔大人”将宇文素眉拉到大路中间,那一大群男子就迫不及待地将小女孩淹没了……囚车里的伍廷焯已经看傻了,喊哑了,挣扎之下,囚笼将脖子磨的满是鲜血。“死贼囚真是有福气!”孔大人扯开了宇文素眉的外衣。伍廷焯眼睛中几乎流出血来,声音凄厉的已经不像人类的喊叫:“畜生!畜生!我作鬼也不饶你们……”他用力一挣,囚车翻倒在地,匡当一声响,倒也吓了孔大人一跳。“孔大人”只觉得留着他也是个恶梦,双手提起把刀,一刀向他颈子上砍去,伍廷焯动弹不得,只得任其宰割。他手上没什么力气,一刀砍下,斩断了半边脖子。伍廷焯一气未绝,只是狠狠瞪着孔姓官员,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来。“相公——”宇文素眉躺在地上哀号。这些年来,这个男人那么温存小心的照料他,她心里却从没有过他的影子——她只会记挂着另一个人。极度痛苦之下,她忘记了恐惧,大哭起来。“叫什么叫?”姓孔的文官恶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又开始撕扯她的衣服。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住手!”她的声音不是很大,却震得所有人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停了下来,回头看去。一个女子白衣飘飘的端坐在一匹白马上,满眼的怒火,满脸的沉痛,似乎是后悔自己晚来一步。“什么人?”孔大人倚仗人多高叫道,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是一阵阵发毛。那女子也不答话,手中莹光一闪,一柄似乎是冰雕玉琢的长枪已闪电般透胸而过。“脏了我的寒阒枪。”向燕云喃喃道。这下顿时一片混乱,穿衣服的穿衣服,找兵刃的找兵刃……几个没有“轮上”的就向着向燕云冲了过来。向燕云似乎已经怒极,下手招招不留后路,寒阒枪所到之处血肉翻飞,一个个肠穿肚破,脑浆迸裂,身首异处。那柄枪上似乎附了什么妖魔的诅咒,只要白光一闪,便有一具尸体倒下。那些士卒们似乎已被吓傻,他们从没有见过这种枪法,剩下十余个人的时候,才有人醒了过来,大叫一声:“快跑!”这下他们才如梦初醒,四下逃命。向燕云寒阒枪荡处,已解决了几个腿脚慢的。她冷笑一声,展开身法追了上去,白衣当风,似乎足不沾尘,像一个暗夜的魔影,飘荡着复仇。只有几个人跑得远了,向燕云随手抄起几把刀,远远掷了过去,当即又有三人毙命。只剩下一个活口了,向燕云纵身上马,直追过去,似乎横了心要赶尽杀绝。那人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大声哀号:“姑奶奶饶命,我没有作恶啊……我还有老母在堂,天地良心,我不会干那杀千刀的事情。”向燕云的枪顿住了,冷冷打量着那名男子。忽然身后一个清脆凄惨的声音大喊:“姐姐杀了他!是他打死我娘的!”那男子正是贺老六,他一听小女孩喊破,连忙举刀抵抗,向燕云冷喝一声“摇光”,摇光马人立起来,巨蹄落下,贺老六惨叫一声,被活活地踩死了。向燕云跳下马,回去先是解开了宇文素眉的绳索,叹气道:“夫人,我来迟了……”又回过头去,只见路边伏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双手被捆,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绣花鞋还穿在脚上。那双绣花鞋绣着鹅黄色的小花,看上去极是精致可爱,一望而知是富贵人家的女儿。那小姑娘似乎喊过刚才一声就再也没有一点力气,死了一样倒在地上,下身全是淋漓的鲜血。向燕云看得心中极痛,过去解开她绳索,轻轻把她抱在怀里,柔声道:“不怕,不怕……”那女孩儿茫然的睁开眼,推开向燕云,一步步向母亲的尸身走去,看了看;又向父亲的尸身走去。忽然抓起父亲尸身上的刀,一刀刺入自己胸口。向燕云全力掠了过去,但终究已经迟了。那小姑娘撇了撇嘴,看上去极是委屈,泪水滚滚流了下来。向燕云后悔得几乎想一头撞死,居然就看着这小姑娘在自己面前自尽了。——她只有十三岁,这样的经历实在像是一场恶梦,与其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一再重温,倒不如就此了结。宇文素眉也哀哭出声,她哭这苦命的小侄女,哭丈夫公婆,更是哭自己的命运。向燕云有些担心的扶着她,宇文素眉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姑娘,你放心,我不会寻死的……”向燕云轻轻拍着她,柔声地安慰:“好了,都过去了……”宇文素眉挣扎着要站起来,向燕云连忙扶她起身,一步步走到囚车边。宇文素眉扑通跪下:“夫君啊……”伍廷焯似乎还有口气,眼珠转了转。向燕云道:“你放心去吧,我替你报仇!”伍廷焯的一双眼睛更用力的圆睁,眼角都已经撕裂。向燕云明白过来,点头道:“我替你照顾她!”伍廷焯这才断气。向燕云单膝跪下,轻轻抹上了他的眼皮,对于这一家人,她不知是应该尊敬还是同情。官道上,一匹白马,一匹红马。“你有什么打算?”向燕云从来没有这么柔声细语地说过话,虽然满是关切之情,也多少有些僵硬。宇文素眉木然摇了摇头。向燕云已经大包大揽地接下来,自然不能不管,她想了想:“我送你去你义父那里?”宇文素眉一双秀目已经哭的通红,她望着向燕云:“我死也不去那里……向姑娘,你带我走,我愿意为你牵马坠镫啊……”向燕云暗自叹了口气,点头道:“走吧,只是和我在一起,恐怕还有不少苦头要吃。”“真的?”宇文素眉惊喜地看着她。向燕云轻轻一扣马腹,白马轻快的小跑起来。它他似乎知道有了个伴了,不时停一停,等着那匹红马追上来,并鞍向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