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天却未晴。杨开走进一家人声鼎沸的酒铺,酒酣耳热的笑声,已把握外的寒风阻绝在门外。他找了一个角落边的桌子,坐下来,叫一碟牛肉小炒,一碗清蒸鲈鱼。牛肉是上等的酪牛,肉质既鲜又韧,却不黏口。鲈鱼是江里的新品,是这北国冰封万里的应时产物,因为十二月江面上都已结成冰,江面下温度虽低,却正是这种鱼肉质最鲜美的时候。万梨山庄的庄主,风采果然不凡,光是吃方面的气派就已很讲究。店里的伙计,一天虽然没有招呼过千人,至少也有近百。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气势和举动,他们甚至比阎王记录的生死簿,还要清楚明白。所以当杨开一踏进店内后,几个眼尖的伙计早已笑了开来。杨开的出手,当然也没有让他们失望。一个眼睛比较细的伙计,双手捧着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大爷您慢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包在小的身上,小的一定让您满意。”杨开并没有看他,挟着肉道:“你们这里是酒楼?”店小二笑了:“东十里,西二十里,南十五,北三十,仅此一冢,别无分店,大爷在别处要找像我们这样气派的酒楼,绝对没有了。”杨开将肉轻轻送进嘴里:“你们并不止卖酒。”店小二笑得更开了:“大爷果然眼尖,我们这里不但卖酒,也做小本生意。”“生意?”“是的。小本生意,注通银钱,让客人小赌,试试手气。”杨开还是没有看他,他忽然自怀中抛出一张银票:“有酒,有赌,还有呢?”店小二眼明手快,将银票一把就抄住,放进暖暖的口袋,凑近杨开的耳畔道:“不瞒大爷,我们这儿还有女人。”“等大爷您吃完,不妨上楼试试手气,也顺便解解闷。”店小二一双细眼,贼碌碌的又说。杨开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你到喝酒的地方,替我找一个人。”“找人?”店小二看着杨开的口袋:“不瞒大爷,这是我的本事,老实说我还有个外号,大家都叫我‘狗鼻子’”。“狗鼻子?”杨开又拿出一张银票,贴住店小的鼻梁上:“那就用你那狗一样的鼻子,替我去嗅出一个人,那个人就叫胡大海。”“大海?”店小二用他双红不溜丢的鼻子,嗅了嗅银票,就像是在享受王母娘娘的蟠桃果:“就算是大海捞针,我也一定把他找出来。”杨开送进一口鲜嫩鲈鱼:“再到赌场,去找常遇春。”“常遇春?”店小二已把腰弯的不能再弯的走出去:“他一定常常遇到春天,运气一定特别好,一定就是那个钱赢得最多的。”***胡大海喝酒很大海,付帐却很小气。细眼的店小二,走上二楼,推开门,就看见一个活张飞似的满脸胡子的大汉,一只脚翘在桌上,一只手捉住热气香溢的烤鸡腿,另一只手刁着一樽巨觥的人卧在椅子上喝酒。他喝酒果然很大海,拿的是巨觥,容量就和血盆大碗一样。就连他的嘴巴也是血盆大嘴。如果这样的人不是胡大海的话,那么张飞就真的是张飞了。谁知道当他走到他面前时,他却一掌拍在桌上:“我只不过喝了十坛绍兴,七坛高梁,六坛竹叶青,绝对没有多喝你们一坛,你们难道怕我赖账,怕我不付钱?”店小二忽然摸着头发怔,过了一会才说:“大爷我不是来由帐的,你要喝多少,就喝多少,没有人管你。”胡大海眼睛亮了。“好,很好。”胡大海笑得像是吃了一口仙桃:“再去给我拿一坛陈绍,记得要三十年陈的那种,最好还有花雕,也要三十年以上。”“可是。”店小二道:“大爷,楼下有个人说要找你,请你下楼。”“下楼?”胡大海捧起巨觥,几乎一口倒光,然后指着店小二的鼻子:“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名字?”店小二悻悻道:“胡大海。”“这就对了。”胡大海忽然一掌拍在桌上:“像我这种名字叫大海的人,怎能喝几口就下楼,你难道要让我对不起我的名字?难道要我改我的名字?”胡大海话说完,双手扶起酒壶就倒,但是当他开始蠕动喉结的时候,他那双牛铃般大的双眼,忽然转了几转。他忽然抛下酒壶,他整个人忽然跳起来。他瞪起牛眼,然后见鬼似的大叫:“你说的人是不是一个女人?一个三十多岁,却还打扮的像个十八岁姑娘的女人?”“我的妈啊!”胡大海的样子,比撞鬼还可怕,他一溜烟的已准备窜出门外。“不是。”“不是?”胡大海哭丧起脸:“难道不是那个要命的花小姑娘?”“是一个穿白衣服的中年人。”胡大海瞪着了,瞪了很久,就像鼻子长了一朵花,他忽然干咳几声,走到椅上,大马金刀的坐下去,指着他的鼻子:“先拿陈绍,再来花雕,要三十年陈的那种。”***赌场在三楼。常遇春遇到的并不是春天。转过小排门,跨进朱红矮槛,骰子、牌九、象棋、黑白子、断么碗、各种赌具所发出的声音,几乎让人忘了自己的口袋里到底有没有钱。常遇春一听到这种声音,就已把自己想像成口袋涨鼓鼓的大富翁。四个壮汉,衣襟敞开,双脚都蹲跨在椅上,聚精会神的对着一个手掌大的碗凝视出神,他们的呼唤都似已要停止。身材很胖的庄家,“啪”一声,把碗抓在手上,朝桌面上盖下去。然后他看着一个全身居然只剩下一条裤子的大汉道:“你还要赌?”“赌。”他就是常遇春:“不赌的是小狗。”“你已经没有赌本了。”庄家一双眼睛就像是算盘一样,摇着头:“小本生意,恕不赊欠。”常遇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难道他连身上仅剩的内裤也要赌上?“当”一声,一双八棱的铜锤已放在桌上,幸好他还有一双铜锤,还值几文钱。“大。”常遇春指着诺大的碗大叫:“不开大,母猫生小鸡。”在赌桌上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这下就真的母猫生了小鸡。庄家手掌移开,掀起碗盖,居然是双六通杀。常遇春眼看着手里的兵器,杀人庄家手中,他那双脸简直比苦瓜还要苦。“你已不能再赌。”庄家双眼打起算盘,全身上下彻彻底底的打量常遇春:“赌桌供赌,不赌者请离席。”常遇春忽然跳起来,指着庄家的鼻子:“我还要赌。”“你拿什么赌?”“至少我还有一条命。”“命?”庄家算盘的眼睛,再一次把常遇春全身算清楚:“你的命不值钱。”常遇春跳起脚。***一只手忽然从一种很奇怪的角度伸出来,按在常遇春肩上:“你的命,我买。”常遇春眼睛亮了:“你出多少,买我的命?”“在这个赌桌上,能容得下多少筹码,你就可能下多少注。”一个人按着常遇春的肩膀说:“我敢保证,这是你一生中,赌得最舒服,最痛快的一次。”常遇春笑了,大笑。对一个赌徒来说,世界上几乎没有比这个更令人愉快的了。常遇春没有转头去看按在他肩膀上那个人,他指了指桌子,又指了指庄家的鼻子,居然还很镇定、很客气的说:“不管什么东西,还是大的有用处,我还是买大,我下的注,就是装满整个桌子的银票,是那种市面上流通最快的‘通顺钱庄’开出的银票,我已下注,也已离手,你可能开局了。”庄家的脸几乎已扭曲变形,他的样子像让人从背后刺了一剑。他掷起碗,朝空中转了一圈,“唰”一声,已重重的盖在桌上。常遇春双眼布满鼻丝,兴奋刺激的血丝,就像嗜血恶兽已嗅出血腥。手已离开,碗已掀起。连二进城,双六下庄,庄家通杀!翻桌的人是常遇春。常遇春霍然一把将桌子推翻,推散桌上所有的赌注。再笨的人,也看得出庄家出老千,诈赌。但是当常遇春拎起庄家的衣襟,准备一拳送到他的鼻梁上时,却先看见一柄剑居然已在他的背心穿刺而出,新炽的鲜血已在汨汨流出。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常遇春霍然回头!没有人。那个出钱买他命的人呢?常遇春双眼闪烁,他机伶的轮起八棱铜锤,头也不回的奔下楼。***杨开穿着一件烫金边的紫貂裘,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的是胡大海,一个醉得像只猫的胡大海。当然还有一个全身仅剩条内裤,连命都赌输了的常遇春。院落前,石几一张,在三层楼高人声鼎沸的楼层掩映下,却是萧索孤零。积满雪的碎石子小路,已经开始消融,一阵阵冰雪溶化的声音,就在耳畔。杨开走在碎石路上,身上的紫貂裘已沾满枯树抖落的细雪。胡大海醉得像只猫,连东西南北都已分不清,他一点都不觉得冷。常遇春赤膊上身,全身早已在发抖,然后皮肤开始冻得发青。幸好浴池已经到了。六株白杨,围成一圆,砖墙是窑烧成的红砖三台石阶,石阶上烟雾袅袅。“这就是最舒服的温泉浴。”店小二指着砖墙内,然后在指向白杨木后的一间院落说:“里头的热气一定可以替你们舒解筋骨,消除一天的疲倦。”***第一个跳进池里的是常遇春。他连裤子都还来不及脱就直接跳进去。再来是胡大海。“咚”一声,胡大海居然是让人丢进去,让杨开一把抓住衣襟丢进去。杨开站在阶下,慢慢的解开衣襟,脱去紫貂裘,仔细的折叠好后,再将绣有龙凤针线的内衣解开,却将一双梨花枪带在身上。常遇春的脸忽然从砖墙上探出来:“你能不能快一点,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独享,你难道要等到雪又下的时候才进来?”杨开看着他:“你只要把那只醉猫看好就好,千万不要让他淹死,一只死猫是找不到宝藏的。”常遇春居然一把将提胡大海提出水面,对着杨开裂嘴直笑:“我绝对不会让他淹死,我只会喂他几口水,这只醉猫,要死也该死在酒池里,不是浴池。”杨开走进水池,用手捞一捞水温,试过后才满意的下水。他做什么事都似乎很小心,毕竟他今天的成就,得来绝不轻松。常遇春瞪着他,瞪着杨开身畔的梨花枪,他忽然笑了:“庄主的枪几时才能放下,几时才会离手?”杨开并没有看他:“我死后。”常遇春道:“哦?”杨开道:“如果你想活的久一点,就要先明白,致命一击,随时就在你身边。”常遇春又笑了:“幸好我这个人树敌不多,最多也欠几笔赌债而已,不至于连洗澡都还要带兵器。”杨开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他忽然问:“四娘呢?”“四娘?”常遇春常点跳出水外:“我别再提起她,我一见她就头痛,再见她就伤心,我恨不得离她远远的,我怎么会知道她在哪里?”杨开道:“你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常遇春道:“是的。”杨开闭起嘴,连双眼也合上,他已不再说话。现在已是黄昏,晚风在远山,天却未暗。十二月的晚昏,似乎有种难以排遣的寂寞,就连低垂的暮色也是寂寞的。常遇春热汗直冒,满睑红光,他伸直懒腰,打了个大哈欠,然后忽然一把提起胡大海,往白杨后的热气室走去。杨开没有离开。杨开一个人人独自面对满山霭云,低垂暮色,眼睛里在发光。只要找到花四娘,他绝对有把握说动花四娘,向欢欢、月下老人动手。花四娘一动,胡大海、常遇春也会跟着动。借刀杀人,实在经自己动手来得轻松多了。仇一刀、万独立核算已是病少爷的镖靶,十二环坞的势力,一向不容怀疑。夺取青魔手的任务已落在东篱居士身上。如此一来自己并不吃亏,他非常满意。***常遇春赤膊身体,双脚赤剌剌的敞开,双手环放在已发热的枫栏木上,木板传来炕上热气,将他全身烤的火红。一天疲倦,都似已在阵阵蒸气中挥发云散。胡大海橡皮般趴在木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似要呕吐。一个醉酒的人,经火一烤,总是醉得更快。胡大海已经开始在吐。常遇春看着他,忽然取出一只毛巾,一把就堵住他的嘴。胡大海要吐却吐不出来,他的样子就像马桶上的便秘之疾。常遇春笑了。就在这个时候,常遇春忽然发觉他的背后有人,有人在盯着他。常遇春机伶的打了个冷颤,伸手去摸双锤,锤却让他抛在门外。他并不像杨开,兵器随影不离。“千万莫要忘了,你赌输了。”一只手居然从他身后伸出来,按在他肩上:“输了你的命。”常遇春身体瞬间冰冷,就像栽进不复深渊:“我没有输。”“很好。”常遇春觉得他的手,就像狱底牙差勾魂的手:“愿赌服输,我现在就要你的命,现在。”常遇春并没有等到他把话说完,早已瞬间腾空跃起。他反掌,手刀,斜切,直砍对方肩井大穴。但是当常遇春跃起时,看清楚身后人的脸后,他忽然怔住!同时间,“唰”一声,一柄兵器,已刺进常遇春心窝。常遇春双眼充满不信,充满恐惧,他已经感觉出他的血已像箭一般的飙射出来。“……你……是你……”他看见他在笑,笑得异常丑恶,笑得让常遇春觉得他就是鬼,丑陋可恨的鬼。然后常遇春就再也看不到任何的东西。***杨开望着满山昏色,忽然笑了笑,然后他站起来,走上池畔,提起双枪,朝白杨木后的热气室施施然走去。白色的门,门缝白气翻腾。杨开推门入室。一炕小炉,炉上红泥烧红,就连炕砖也烧的火红。木纹清晰的枫栏木,构建成的小室,几乎砌得密不透风,这种木头的耐热性,几乎接近燃点。杨开走在地板上,热气由脚底的枫栏木传上来,他觉得舒服极了。他深深吸口气,木栏上堆摆的半开凤梨,已散发出特有酸酸的除臭香气。凤梨除臭,一室留香。这句话几乎连三岁的小孩都能顺口吟颂。但是杨开现在闻到他的居然已不是风梨香,而是血腥。杨开提起双枪,箭步飞去。***常遇春倒在血泊中,倒在他脚底下,倒在醉昏了的胡大海身旁。杨开不愧是老江湖,他还是很镇定,也做了一件很正确,很老练的事。他掀起一条盖在常遇春胸口上的毛巾,已让鲜血染红的毛巾。杨开怔住了!杨开后退五步,再退三步,退到墙角。没有人能形容他脸上现在的表情,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他的眼睛。一枪穿心,花开绽放,用的武器居然是枪。伤口外形,尺寸、力道、血势,居然和他手上的一双梨花枪一模一样。栽赃嫁祸,阴谋害命。可怕的手段,可怕的阴谋。看着常遇春充满恐惧的眼神,死不瞑目的眼神,杨开双手也似在颤抖。杨开紧握双枪,一个回头,掉头就走。他忽然停住。一走了之,岂不就中计,人岂不就是他杀的?但若是留下来,等胡大海醒了,他就怎么辩也辩不清。杨开发现他已进退两难。他开始不得不佩服这个杀人凶手的手段了。杨开吸口气,背负双手,走到胡大海身旁,双眼细成一线看着胡大海。难道他要在胡大海心口上,补上一枪,杀人灭口?杨开一把提起胡大海,双脚使劲一跃,抓着胡大海跃出了窗外。***花四娘坐在斜桥上,双脚挂在桥下,懒懒的摇晃着,西沉的晚霞照在她的脸,她的脸微微发红。晚风轻柔,轻抚发鬓,她的人就在晚山霭云间。她有她的心事,一个三十四岁孤寂女人的心事。她的心很乱,因为每当她一个人静下来,面对她自己时,那如潮狈涨退般的恼人寂寞,便像蚂蚁一块一块的啃噬着她的心。她是多么的寂寞,多么的孤单。她也有想过要找一个男人,好好的安定下来,好好过完下半辈子。但是她看得顺眼的却没几个。年纪愈大,阅历愈多,她就愈发现能真正算是男人的男人,已不多。很多她年轻时爱慕的英雄名士,现在却只不过是满腹的奸险狡诈。多金雄霸一地的富豪,也只不过是满腹铜臭的草包。她已不再是拜金爱俊的少女了。花四娘抬起头,看着迟暮的晚色,她忽然幽幽的叹了口气。一个人叹气叹得愈多,也就是他已在不知不觉中的又老了很多。“花四娘。”她忽然发觉有人站在她背后:“你就是花四娘。”“仇一刀。”背后的人说。“是你。”花四娘并没有回头,但她已想到了江湖上几个要价最高的杀手之一:“一刀九轨,仇一刀。”“是的。”“你我本不相识,你来这里做什么?”花四娘慵懒的摇晃着双腿。“我是来请你的?”“请我?”花四娘面对满山晚色。“请你到一个地方。”花四娘还是没有回头,双手却已来到腰畔的长剑上:“什么地方?”“去了你就知道。”“你是杀手。”花四娘说:“是谁要你来请我的?”“大将军。”“大将军?”花四娘居然皱眉了:“威震七海,一手掌天的大将军。”“是的。”“你回去告诉他。”花四娘双手已握住剑柄:“我不管他是大将军也好,小将军也罢,我花四娘不想做的事,不想去的坟,没有人能够勉强我。”仇一刀在笑。“大将军说你的脾气不怎么好,我本来不太相信,但现在我总算已经明白。”“那你还不走?”仇一刀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本就是我们这样的人,生存下去的原则,我并不例外。”花四娘在听。仇一刀听音忽然变的很冷,冷的令人发麻:“请。”花四娘并没有被请走。她霍然回头,“唰”一声,抽出腰畔上的长剑,笔直刺向仇一刀的咽喉。花四娘的脾气一向是让人头痛的。但是当花四娘长剑刺出时,仇一刀的人却已像轻烟般的飘了出去。他已背负双手,直立在桥头:“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并不想带一个死的了花四娘回去。”花四娘长剑斜斜下举,一身青衣碎花襦裙随风飘动,细长的发丝,紧贴着她的翠眉,桥上有风,桥下有水,宛如一幅美人立桥舞剑的图画。风再吹,花四娘长剑已划出,飞虹电驰,卷起千堆浪花。仇一刀身体笔直再向后退。一层层剑网,连风都已似被刺碎,花四娘已连续刺出了十招。仇一刀还是只有退,没有出手。花四娘手指剑诀,轻喝一声,人和剑从桥栏深处,笔直的刺开。仇一刀退到桥栏下,已再无退路,当他的人碰到青绿色的栏干时,花四娘的剑,已刺到他的咽喉。仇一刀无路可退。他的瞳孔瞬间收缩,一股慑人魂魄的杀气,自他的眼神中射出。刀,刀在,刀在晚风中。一刀九斩!花四娘的双眼都乱了。她眼看仇一刀拔刀,刀在晚风中升起,如暮色红霞降临,当你看见它时,它已在你头上。她居然只看见他拔刀!却完全看不出仇一刀是怎么连续砍出九刀的。完全看不出。仇一刀转身、收步、回刀、刀入鞘,也同时收回点中花四娘颈间昏穴的手指,他冷漠,冷漠的可怕。风冷了,晚风簌簌,引人愁怅。***像翡翠般碧绿的竹叶青摆在桌上,刀也在桌上,人在椅上。刀很奇特,有古意,是一种特制的小刀,刀柄已经很旧了,甚至连刀锋都已锈蚀,不再锐利,但它却是天底下最神奇的几柄刀之一。刀是刻骨刀,是月下老人刻骨用的刀。就连江湖上杀人最多的杀手,也不会比这柄刀碰人骨头的时候,还要多。据月下老人自己说,他刻过的骨头,有一千二百三十四具,第一千二百三十五具,据说已躺在江南的荒山孤坟间,等着他去刻。这样的刀,岂非就有种邪气,连鬼见了也会颤栗的邪气。人也很邪。月下老人伸出左手,忽然拿起一块长得像手骨头般的木条,也同时拿起刀,在木条上一刀一刀,仔细的划着。他的样子就像在刻骨。他那双碧青磷磷的眼睛,闪起一种森森绿芒,几乎像是棺材里跳出来的一对眼睛。他将木条捧在眼前,端详了一阵,等到他觉得满意了,他再放下刀,拿起酒,一口一口的喝,但眼神还是落在木条上,就像在欣赏一件百年一见的艺术精品。月下老人忽然摇头的叹口气。“好刀法。”一个人居然已站在窗外的说。“的确是好刀法。”月下老人居然没有吃惊的样子,他还是在欣赏他的杰作:“毕竟刀还没有生锈,还很锋利。”“锋利?”窗下人道:“它早已生锈。”“你说的没错。”月下老人不否认:“有时候我也觉得它锈了,变钝了。”“哦?”“最近已很少碰人的骨头,很少听到磨骨霍霍的声音。”月下老人忽然举起刀,迎着仅剩的暮色余光,仔细的看着:“我实在应该找具尸体来磨磨刀。”“只可惜这里并没有尸体。”“有。”“在哪里?”“你。”“我并不是尸体。”“就快是了,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都得成具尸体。”窗下人大笑。笑声未歇,他的人已飘进窗内,就站在月下老人面前。月下老人一双惨碧色的眼睛,不客气的先盯住他的眼睛,他居然只剩左眼。右眼已毁,和鼻子间构成一条十字形刀疤。万杀。“请。”月下老人盯住他,并露出欣赏的目光:“坐。”万杀就坐。月下老人笑了。他捧起酒盏,竹叶青酒倒满杯,指着万杀道:“喝。”万杀没有笑,“锵”二声,将一柄三尺七寸长的金边长剑,按在桌上,接过酒盏毫不考虑的倒头就喝。“好,有种。”月下老人看着他,拊掌大笑:“名闻天下的‘血形十字剑’万杀,果然有种,果然够种。”万杀不笑。月下老人浅沾一口,敞开双手,双眼也亮了起来:“你难道不怕酒里有毒?不怕我在酒中下毒?”万杀仅剩的左眼,锐利如鹰:“你是潘小君的朋友,只要是他的朋友,都不会做这种下五门的事,假如你下毒,你就不配是他的朋友。”月下老人仰着头,忽然笑得胡须都已发直:“你难道不知道,我现在已不是他的朋友,已是他的对头,只要他敢阻拦我,我还是会杀他。”“我知道。”“你知道?”月下老人忽然不笑了:“你为什么知道?”万杀道:“我知道的事不少,至少我知道青魔手已在他手中。”月下老人脸色变了:“你也想要青魔手?”万杀道:“是的。”月下老人道:“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万杀道:“我想先找你。”月下老人道:“找我做什么?”万杀道:“杀你。”当一个人指着你的鼻子,说要杀你的时候,绝对不会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月下老人却很愉快。他不停的喝,不停在喝,就像再也喝不到酒,要把所有的酒都喝光。然后他在对着万杀直笑。“你知不知道,我不但对待死人很隆重。”月下老人喃喃道:“对活人一向也很客气。”万杀左眼如鹰隼:“死生大事,本就不能轻怠,一个人只要能活得下去,就应该珍惜,生命可贵,不能由己。”月下老人双眼再次发亮,仰起脖子,长饮而尽,然后他将杯抛在地上。“说的好,说的实在太好了。”他大笑的走出门外:“要杀我,请。”门外暮色渐深,夜已将临。***夜将临,未临。钟展醒来的时候,血还在他的脸颊。他冷冷的缩在屋里的角落,冷冷的看着暮色西沉,他的嘴已咬破,牙齿和着血,一双拳头也在滴血。黑暗来临,光明远去,对他来说日后一日尽是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已活在永无止尽的仇恨中。一个背负着血海仇恨的人,他的心已被黑暗占满,已被诅咒中的恶魔附身。他仿佛听见冷风中,有人在对着他说:“报复,你要报复,要以仇人的头颅、鲜血,来祭慰你的兄长和父亲。”然后他只见苍茫的暮色间,有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缓缓的飘向他。白色,诅咒中的白色。白色的女人已随风飘进窗内,就站在钟展眼前。钟展没有反应,心在痛,血在滴,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钟山是你的父亲,钟鸣是你的兄长,他们都死了。”白色的女人,幽幽的对着他说。“而你却连你的仇人是谁都不知道。”钟展没有反应。“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是谁杀了钟鸣,是谁让钟山惊愤而亡的。”她又说。钟展双眼霍然发亮,就像嗜血恶兽嗅出血腥。“那个人就是我,钟鸣就是我杀的。”钟展不动。“你可能不会相信,但看了这件武器后,你就一定会相信了。”她说完话,忽然自白色的衣襟里,取出一件像手一样的血红皮具。鲜红如血,妖幻诡异的皮具。她看着这只手:“它就叫‘寂寞小手’,就是它杀了钟鸣。”钟展双拳开始颤抖,指缝间开始流出血,就连他的双眼也已流出鲜血。“我叫欢欢。”她盯着自己的武器,眼里也已似流出血:“我来这里,就是要看你们一个一个的死,将寂寞、痛苦、仇恨带给你们,让你们也尝尝这样的滋味。”欢欢话说完,整个人就像被诅咒了的恶魔。欢欢看着钟展,一字一字的说:“父债子还,二十年杀亲之仇,也许你还不知道,你去问钟山就知道了,到地去问他就知道了。”她的双眼已变得火红,整个人在这一瞬间,似让魔鬼附身,仿佛只有鲜血才能平息她心中怒火。钟展并没有让她的样子吓住。他忽然在这瞬间,跳了起来,身体就像豹子般的跃出去,他已将他所有的体力,所有的潜能,全部发挥出来,二个拳头击向欢欢。仇人就在眼前,他不能不报。“碰”一声,钟展的拳头击在墙上,墙粉碎,拳头进出鲜血。欢欢的人飘到窗下。钟展大叫一声,叫声比野兽还可怕,足已撕裂天地间任何万物。他转身、飞步、送拳,一个拳头再送出去。只要能将这个站在他眼前的仇人撕裂,他不在乎,就算她是女人也不在乎。他击上的是墙。他的双拳已破,皮开肉纵,就连骨头也已碎裂。他没有流泪。他宁可流血,绝不流泪。一只手却已抓住他的脖子。钟展咽喉已被扼住,呼吸已渐渐困难,他实在无法相信眼前这个苍白而瘦弱的女孩子,会是这样凶残怨毒的杀人方法。欢欢的手紧紧抓住他的咽喉,几乎已勒断他的喉管。她的眼神火红,就像赤焰燃烧。钟展脸色瞬间惨白,已没有呼吸。“我不会杀你的。”欢欢用一种邪魔般怨毒的眼睛看着钟展:“我绝对不会杀你,我要你活着,活在仇恨中,活在痛苦中,活着承受这种痛苦,这种仇恨,我要你寂寞,永远寂寞,永无止尽的寂寞。”***钟展双眼流出血。他宁可流血,绝不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