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君并没有醉。他并没有喝酒,但是不明白的人,一琮会以为他喝醉了。不但醉,而且醉的厉害。***崎岖小径,远在山城的一端,山城远在层山间。潘小君来到了这座山城,也走上了这条崎岖的小径。当他踏上铺满碎石子的道上后,他甚至也觉得自己一定是喝醉了。因为只有喝醉酒的人,才会糊里糊涂的走上这条小径。只可惜潘小君没有醉。潘小君走上小径,来到尽头,路的尽头恰巧有一座大石头。潘小君是个懂得享受的人,有得坐,他绝对不会站着。所以潘小君就坐了下来。他的双眼似乎有点紧张,东张西望的,似乎在看些什么。但是当他的眼睛来到了坐在他底下的那颗大石头的时候,他的双眼忽然怔住。然后他整个人就跳了起来。因为他忽然看见了石头的另一端,写了几个字:“先公钱姓有来之墓。”潘小君几乎叫了起来。荒山,孤坟。石碑林立密如林。这可不是山间住户人家,只因住在这里的人,虽然都是人,但总是差了一字——“活人”,“死”人。潘小君竟然来到了坟场“滥葬岗”!到这种时候,这种情境,他竟然来到这种地方,你说他是不是醉了?月色昭在潘小君的脸上,他的脸显然有点发青了,他只希望眼前一望林密的坟土上,千万莫要突然跳出个“人”才好。潘小君似乎没有做过什么专心事,但是来到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形,他反而似乎觉得自己就真的做了不少的专心事。当一个人,或不管任何人,只要像他一样,走在一堆乱葬岗里,大都心里都会这样的想,因为这样总比较觉得不会心虚。潘小君眼怔怔的浏览这一杯黄土,他似乎是在寻找。他找什么?难道找人?找死人?潘小君难道要和死人打交道?石碑林立,墓土荒荒。月色奇诡,乌云满天,黑森森的坟场,更有阴风森森。潘小君头上冷汗直冒,双手似乎也已发软,他只希望他想要看见的东西,能快点出现才好。幸好他虽然没看见,但总算先“闻见”了。他已闻见一阵酒看。潘小君双脚一蹬,人已朝酒香飘逸处掠去。他到现在才真的庆幸自己会喝酒,会喝酒的人,鼻子通常都比较灵光些。碑上有一壶酒,酒已空,捍犹存,人却未闻。潘小君拎起了酒壶,倒了过来,瓶口朝下的摇了摇,果然壶底一滴不剩。看来这个喝酒的人,是个标准的酒鬼,只有酒鬼才会把酒喝的一滴不剩。潘小君向四处望了望,便朝碑上坐了下来,望着手里的空壶发怔。因为他知道一个喝醉了的酒鬼,会走上哪里?睡在哪里?恐怕没有人会知道,更要命的是连他自己本人也不会知道。所以潘小君只有坐下来等,等奇迹出现,等他自己会奇迹般的走回来。月光黯淡,烟雾重重。潘小君瞪着大眼睛盯着眼前一片的烟雾,一丝也不敢放松。因为这些要命的烟雾,不知是从哪个时间,哪个时候出现的。他只希望重重烟雾背后,千万莫要出现个“人”才好。潘小君张着特大的眼睛直瞧。但是他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同样的也在盯着他。潘小君跳了起来。***棺木很久,但并不残坏。棺材应该是四四方方的,也应该是盖着的,更应该要没有孔才对。潘小君眼睛并不花,脑筋也还算清楚,至少这些他还没有忘记。他眼前这口棺材,就和平常的不太一样。棺木的上盖虽然是盖着的没错,但是错就错在盖子上不应该有孔。而且是两个孔。二个眼睛般大小的孔。更要命的是“孔”里,竟然还有二颗眼珠子般大小的眼球。就是“他”在盯着潘小君。潘小君看着“他”,“他”当然也看着潘小君。潘小君双腿已发软。不管是谁,若碰上这样的情形,不被吓死,恐怕也剩下半条命了。潘小君现在就剩下半条命。只可惜他仅剩的半条命,恐怕也要半条不剩。因为他忽然看见这二颗“孔”里的眼球发绿,发着绿色的光芒,然后他再听见“嘎”的一声,棺盖竟然整个掀了起来。一个人,直挺挺的,竟然就从棺材里站起来。潘小君大叫一声。“你难道不能叫得好听一点?”潘小君听见他说。潘小君叫不出来了。他仅剩下的半条命也已被吓跑,吓的魂魄都飞了。“你好。”潘小君听见他又说。潘小君吐着发青的舌头:“……你……好……?”“你难道不好?”他又说。潘小君道:“不好。”“但是我看你红光满面的,似乎不怎么有不好的样子。”他说。潘小君跳了起来,一拳打上他的身上,但却如同鬼魅般轻飘飘的,已移开。潘小君叫道:“你这个混蛋家伙,你难道非得要这样吓人不可,你难道不会想个比较友善的欢迎朋友的方式。”“他”——就是“月下老人”。月下老人——月下老人并非得是老人不可,也并非一定得替少男少女牵红线,配姻缘。我们的这位月下老人,就是这种不一样的“月下老人”。荒山,孤坟。石碑林立密如林,这可不是山间住户人家,而是坟场“乱葬岗”。满月的微光,照在石碑上已有说不出的诡秘。石碑上就坐着一个人。碑上的字虽然早已剥漆纹乱,但还可辨的出是“先仳王姓阿满之墓”。这个人,竟然就坐在这块墓碑上,也居然就在月下。他当然就是“月下老人”。他并不老,而且还算年轻,并不多是三十岁左右。只是他所从事的职业,是一项非常古老神秘的工作而已——刻骨。说的明白一点就是刻死人的骨头,把死人骨头上的肉刻剃干净,然后再把刻好的骨头装进瓮里。这项工作又称“捡骨”。所以这就是他“月下老人”名字的由来——月下工作,古老的行业。月色照着他的脸,他的脸连一点表情也没有,满脸的胡渣,少说也有一个月没有刮过胡子。散乱的长发,卷躺在背上,已生出了油,也至少有一个月没有洗过发。他甚至连眼睛也是碧绿的,就像你我所能想像鬼的眼睛般的颜色。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人,若是有人看见了他,不被他吓死才怪?也许,连鬼也会让他吓死的。看来月下老人今夜的工作进度有点迟了。因为石碑上有一壶酒。他左手持刀,右手捧骨,一刀一刀的刻着,嘴里竟然也没嫌着,一低下脸,朝着碑上的酒壶,张大嘴的一吸,热腾腾的温酒,竟然就吸进他的口里。这是他的标准工作姿势。只是他吸酒的时候,比动刀刻骨工作的时候还要多一些。所以他今夜的工作进度又慢了许多。所以他也就忽然抬起脸,望着月亮叹道:“看来只好等明夜再来赶工了。”***荒山,孤坟。月色已变的说不出诡秘,石碑上那双眼睛也已发着绿色的光芒。月下老人还在月下。“老实说,我不想这样子吓人。”月下老人发着绿芒的眼睛看着潘小君说:“但你实在来的不是时候,因为现在正是我的休息时间。”“休息?”潘小君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你躺在这里休息?”“我的命可没有你那么好,不必工作。”月下老人一脸诡谲的说:“是工作,总会有累的时候,既然累了,现在有个睡觉的‘床’怎能不躺?”“看来你这个毛病,真是绝的很。”潘小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你难道都是以棺当‘床’?”“是的。”月下老人诡异的说。“这种‘床’可舒服?”潘小君吐着舌头。“舒服。”月下老人说。潘小君说不出话来了。他瞪了月下老人很久,才吐口气说:“看来你一定是喝醉了。”“没醉,没醉,我没有醉。”月下老人朝着石碑上坐了下来:“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不敢醉。”月下老人说话的同时,眼角瞟了潘小君衣上涨鼓鼓的口袋一眼。潘小君瞪着他道:“你看什么?”月下老人道:“我不但看,更想喝。”潘小君叹了口气道:“看来碰上了酒鬼,就真的比遇上了强盗还要命。”潘小君说话的同时,已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瓶酒。酒是好酒,不但酒香,就连瓶子也香。因为它正是蝶舞替留下来,准备要让他喝的。潘小君望着蝶舞摸过的瓶子,忽然叹了口气。月下老人道:“酒不好?”潘小君摇头。月下老人道:“那么你叹什么气?”潘小君道:“你可听说过‘蝶舞’?”“江南有名蝶,春来舞四方,一曲上天厅,繁花尽失色。”月下老人道:“我再怎么的孤陋寡闻,她那响叮当的名号,总算还是听说过。”潘小君道:“这瓶酒,就是她替我准备的。”“你别开完笑了。”月下老人忽然诡异的笑了起来,他笑的模样实在跟躺在棺材里的僵尸没什两样。潘小君并没有说话,他痴痴把玩着瓶子,又痴痴的嗅了嗅瓶口。月下老人道:“你闻什么?”潘小君怔怔的道:“瓶口有她残留下来的手香。”“看来你说的是真的。”月下老人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说:“那么我应该要恭喜你了,我知道你喜欢女人,蝶舞是江南名蝶,是女人中的女人。”潘小君又叹气。“怎么?”月下老人似乎很了解他:“你是不是连碰都没有碰到她?”“是的。”潘小君道。“这样可真是要命了。”月下老人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不过话说回来,既然连你都碰不了她,我想别人也想想碰她,也就是说,机会还是你的。”“不是。”潘小君道。“不是?”月下老人疑问。潘小君道:“司徒三坏。”“司徒三坏?”月下老人也觉得吃惊:“你是说司徒三坏那个坏小子,破坏了你的好事?”“是。”潘小君道:“也可以说不是。”月下老人听的糊涂了。“你并没有醉。”月下老人道:“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潘小君并没有直接说。他忽然问道:“皇甫一龙之死,目击者是你?”月下老人道:“是的。”潘小君道:“是看见我,一刀剪断他的咽喉?”月下老人道:“是的。”潘小君道:“你真的认为是我?”“本来我也认一定是你。”月下老人道:“但后来我发现并不是你。”“不是我!”潘小君吃惊的跳了起来。“不是,绝对不是,即使连京城名医‘死不了’也断定死者的伤口,是为一柄剪刀所伤。”月下老人神秘的说:“但是,根据我事后分肉剖骨的结果,死者并非死在一柄剪刀之下。”“你也知道的,我喜欢玩刀,若说有百具尸体,我至少就刻过九十九具死人的骨头,对于刀和尸体的兴趣,我想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月下老人又说。“不是死在剪刀之下!”潘小君更吃惊。“剪刀是一种二刃相交的利器,这种利器一剪,便会造成二道刀削的纹路,这个道理应该很容易懂。”月下老人喝了口潘小君的酒道:“但是皇甫一龙的咽喉,经我案发后,偷偷的剖尸分肉判定的结果,他是死在一柄刀之下,一柄快刀。”“快刀?”潘小君问。“不错,这一柄刀不但快,而且快的可怕。”月下老人从怀里摸出了那把刻骨的刀道:“我玩刀至今,似乎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快的刀法。”潘小君道:“哦?”“那柄刀是分二次抹上皇甫一龙的咽喉。”月下老人抚着他刻骨的刀锋:“说的明白一点,就是它用一种超乎想像,超乎常理的速度,急速的在皇甫一龙的咽喉上砍了二刀。”“二刀成一刀的刀法,你说快不快?”月下老人神秘的问潘小君。潘小君握紧酒瓶道:“快。”月下老人道:“江湖上,有谁能有这样的刀法?”“不超过三人。”潘小君道:“秋无愁、月下老人,至少我认识的就有二个。”“不好,不好,看来说来说去,杀人凶手连我也有嫌疑了。”月下老人又倒了一口酒:“我虽然喜欢割割肉,剖剖骨,但我杀的都是‘死’人,并非‘活’人。”“你虽然杀的都是死人。”潘小君道:“但谁会知道你会不会手痒了,嗜好也变了,变得也想杀杀活了。”“你应该多喝几口的。”月下老人看着他道:“你的疑心病似乎重的想要把这件大事,疑到我的头上,我跟你不同,我可吃不起。”潘小君道:“哦?”“我有工作,我要工作。”月下老人摇着手道:“有工作才有钱,有钱才有酒喝,我可不像你,即使不和工作也有门路赚到钱。”“赚到钱?”潘小君叫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万通钱庄’里的钱票银雨,一定就是我劫走的。”月下老人道:“要不然你的钱哪里来?”潘小君道:“谁说我有钱?”月下老人道:“难到你穷?”潘小君道:“一个逃亡了十六天的人,一个被追捕了十六天的人,连衣服都发白了,睡的都是硬船板,你就能不穷?”“你应该买件新衣服的。”月下老人看着他洗的发白的衣裳,摇着头道:“看来你不但穷,而且穷的厉害,穷的甚至比‘不苦和尚’还穷。”“不苦和尚?”潘小君似乎想了一些事。“你不认识他?”月下老人问。潘小君忽然从石碑上站了起来,他向月下老人道:“我走了。”“你要走了?”月下老人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一条线索,看来我没有白来。”潘小君道:“一个仅剩十天可活的人,不快点走,更待何时?”“十天?你剩十天可活?”月下老人也觉得吃惊。“京师飞燕子你总该听说过?”潘小君道。“飞燕子,京师第一名捕飞燕子。”月下老人更吃惊:“飞燕子找上了你。”“她非但找上我,还跟我交过手。”潘小君道:“十天时间,也是她施舍的。”月下老人皱眉。“对,对,你还是快点走。”月下老人也站了起来:“最好是走的快一点,还有你千万别把我私下剖开皇甫一龙咽喉的事情说出去,我可没有时间陪那个要命的‘飞燕子’玩。”月下老人说话的同时,竟似活见了鬼般,赶紧的竟又朝着棺木躺下去。他躺下去后,双后一合,竟就这样的把棺盖盖上,只露出二颗绿芒芒的双眼。月下老人躺在棺材里,盖上的二个孔,露出他那一双比鬼还要森绿的眼睛,瞪着潘小君:“你还不快走。”潘小君道:“请。”月下老人瞪着潘小君:“不必请,请快走。”***小径,山城,雨。潘小君淋着毛毛细雨,步下小径,回到这座山城。这个山城在远山,远山在千里烟雨外。夜,夜已很深了。潘小君冒着微雨,选了一间看似温暖的小屋,双腿一伸,躺了下来。雨声打在屋瓦上,一阵,又一阵,轻柔的如枕上情拍轻呓。他闭上双眼,享受雨和屋瓦的旖旎风情。三月十日,春,雨——易有太极,生两仪,分阴阳。物换星移,成四象,化五行。宜祭祀,沐浴,扫舍宇。忌婚、丧,迁屋,冲蛇,二十一岁,煞果。有翻黄历习惯的人,就会知道今天的日子,并不能算太坏。清晨,阴雨。潘小君握紧拳头,双脚肆意的向前伸展,挺直了懒腰,打了个大哈欠。他看着门外的绵绵阴雨,摇摇头,拍了拍手掌,漱了几口水。他难得有早起的一天。他转着头看看四周,最先看见的是一座神像,一座山神像。案上香火寂寂,供奉的神祗金身也已剥漆残败,这间庙宇显然已很久没有香客。梁柱间绕上的蜘蛛结网,一重比一重高,深入梁间。潘小君拍了拍昨夜睡着时,缠在头发上的蛛网,然后他竟又朝地上草堆躺下去。一躺下后,当然也闭上眼睛。不但闭上眼睛,还跷起腿,哼着歌。只可惜歌声并不好听,因为是潘小君唱的。雨,纷纷。三月梅雨,雨纷纷,人断魂。茫茫小径,飘满重重雨丝,一个断魂人,湿淋淋的走进了这间山庙。他的确应该算是个断魂人。压得低低的斗笠顶上,破了二个大洞,恰巧的漏了一堆雨。灰色的素服,已被洗得发白,再经新雨一洗,显得愈加的陈白。一双白袜,破了一双洞,芒草鞋底,也已磨得见了底,露出一双长满茧的脚底。这样的人,能不在雨中断魂?断魂人走进屋内后,竟也不急着脱下一身湿淋淋的断魂衣物。他忽然自怀中摸出一二个不算断魂的东西——馒头,白色的馒头,冷的馒头,硬的馒头。他一以眼睛看着手里的馒头,眼神中,就像是看着王母娘娘的蟠桃仙果。对这样的一个人来说,也许就算是真的蟠桃仙果,也没他握在手馒头还要香,还要甜。他已经很饿了。只可惜他遇上的是潘小君,潘小君再怎么的懒,肚子饿的时候,鼻子总也是会特别的灵光。他刚要一口咬下去。“你的馒头很香。”潘小君睁开一只眼睛说。他吓了一跳,似乎还不知道这间屋里还有别的人。他向潘小君看了一眼,并没有说话。他再次张嘴要啃馒头。“你的馒头很好吃。”潘小君闭上一眼,张开另外-眼说。他似乎没有听见,这次他嘴巴张的很大,想要一口整个把馒头吞下去。“朋友,你的馒头很香,也很好吃。”潘小君瞟着一只眼睛又说。他终于吃不下去了。他瞪着潘小君。“你想吃?”他瞪着潘小君,终于开口。“是的。”潘小君嘴里哼着歌道。“你是谁?”他问。“你又是谁?”潘小君说。“看来我走错地方了,再见。”他竟然站起来,握紧二颗馒头调头就要走。潘小君忽然跳了起来。潘小君挡住他的去路道:“朋友,既然来了,何必要走。”他的脸压在低低的斗笠底下,潘小君看不到他的脸,但从他的穿着只能判断他应该是个方外出家人。“有来就有去,来了当然要去。”他道。潘小君道:“你从何处来?往哪里去?”他道:“我从去处来,往来处去。”他忽然自低低的笠沿底下,瞟了潘小君一眼。忽然他马上如见了鬼般的说:“再见。”潘小君又挡在他的面前:“你有二颗馒头。”“你想抢劫?”他道。潘小君道:“不是抢,是借。”他道:“借?”潘小君道:“有借有还。”他道:“不借。”潘小君道:“借。”他没有再说话,他忽然转回头,走到神案桌下,坐了下来。“不苦和尚!”潘小君叫了起来。不苦和尚,他竟然就是不苦和尚。不苦和尚——不苦和尚其实很苦。他全身上下实在都苦。灰色的裟服已洗了发白,甚至变成白色的,裤子也补钉补的没有一块是完整的,就连一只腿的裤管,也已破裂一大截,露出了大腿。脚上的芒草鞋,也磨得见底了,而脚掌上已长出厚厚的茧。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处是不苦的,那就是光溜溜的光头,还是很亮的很,而且圆圆的大脸,竟然连一点苦的样子也没有,还是笑嘻嘻的,好像很愉快。他总是逢人就笑嘻嘻的说:“不苦,不苦,和尚一点也不苦。”***破庙。破的就连神案上的土地爷爷金身,也让人给敲破了一大半。这地方实在是很穷,穷得长出了虱子,穷得连神像也不保。不过,我们的不苦和尚竟然就坐在神案下,打起了坐来。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来的?来这里干什么?看到他的人,只知道这个地方一定会更穷,越来越穷——自个儿都苦得吃不饱了,还不知打哪来的跑出了个苦和尚,和尚当然总要化缘,也当然总要吃饭。所以一眼看见不苦和尚的人,都赶紧远远的躲开了,生怕自己会越来越苦。幸好不苦和尚,总算运气还不坏,总算不会饿死。因灰积满了落叶尘土的门槛上,终于走进了一个人。真是老天有眼,佛祖庇佑;总算不让不苦和尚苦死。不苦和尚偷偷的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人。他只一睁开眼,就忽然闭了起来。他实在觉得自己今天的运气坏极了,而且是坏到了极点。这个人简直比他还穷,穷到连衣服也没有,赤裸着上半身,甚至连屁股上也只穿一条裤子——大内裤。不苦和尚简直都呆了。更要命的是,这个只穿条大内裤的人,手里竟然还握着一样东西——大朴刀。看来这个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跑路穷强盗。不苦和尚再怎么笨,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所幸运呼吸也已静止,就怕这个穷得要命的强盗,打他的主意。不苦和尚果然没有猜错。“老子真是背死了。”只穿条内裤的强盗大叫:“晦气,晦气,竟然遇见个和尚,老子发誓今晚一定不赌。”不苦和尚没有说话。“不过和尚你,至少穿的比老子还要光鲜。”他闪动了大刀叫着:“和尚身上的破裟衣,至少还能卖给补丁铺,赚个几两钱喝酒。”不苦和尚已铍起了眉。“我就是强盗……”强盗叫着:“强盗就是我,和尚,快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不苦和尚就脱。“裤子也要。”强盗又叫着:“连你那双磨见了底的草鞋子也要。”不苦和尚也脱。“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强盗问着:“和尚身上还有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我佛慈悲,出家人不打诳语。”不苦和尚竟然脱的只剩条内裤:“不瞒施主你,老实说,和尚的嘴里还含着一块碎银子?”“银子?”强盗大乐:“好,很好,和尚果然老实,那么也把银子吐出来。”不苦和尚就吐,而且还真的吐出一锭碎银子。强盗大乐,眉开眼笑的摸了摸不苦和尚的大光头说:“和尚真是老实人。”不苦和尚更苦了。他全身上下的家当,全让这个强盗洗劫一空,只剩条内裤。不苦和尚,苦,很苦,实在是苦极了。不过第二天,这个原本只穿条内裤的强盗,还是只穿条内裤,而且被人发现躺在阴沟里,竟然死了,他是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潘小君觉得今天一大早的运气就不错,躺着睡觉,竟然也能找到他想找的人。不苦和尚发亮的光头,圆圆的脸,张着大眼睛瞪着他。不苦和尚道:“对不起,和尚我不认识你。”潘小君道:“和尚也学会说谎。”不苦和尚说不出来来了。他觉得他今天的运气实在是坏到了极点,坏到遇上了潘小君这样的大坏蛋。潘小君道:“和尚哪里来的馒头?”不苦和尚道:“和尚的馒头当然是化来的,和尚当然不会像你,专门抢和尚的馒头吃。”潘小君眨了眨眼睛道:“和尚原来也会记恨,上次我也只不过向和尚你借了一颗而已。”“借?”不苦和尚道:“和尚若没有记错,你借的从来都没有还过。”潘小君摇头头道:“和尚岂不知,方外人四大皆空,有即是空,空即是有,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潘小君又道:“既然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你还不拿来?”不苦和尚一双苦脸,说不出话。潘小君眨着眼睛:“和尚动了贪念,动了口腹之欲,可要上油锅、拔舌头。”不苦和尚,苦,很苦,实在是苦极了。不苦和尚闭起双眼,忍饿的双手捧上了可口美味的硬馒头。潘小君当然一把全拿。潘小君啃一口道:“好,好极了,和尚摸过的馒头果然好吃,果然有福气味。”不苦和尚闭着眼睛,肚里却怎么闭也闭不着,已饿肠辘辘的打转。不苦和尚偷偷的睁开一只眼睛,瞟了潘小君一眼。他已皱起眉。看来潘小君真要把他唯一的早餐,二颗馒头全数入腹。不苦和尚更苦了。“其实和尚你,可以不必这么苦的。”潘小君竟然还笑的出来。不苦和尚闭着眼睛,没有说话。潘小君道:“和尚要说老实话,就有馒头可吃。”不苦和尚还是不说话。潘小君道:“看来要等我把这二颗馒头全都吃了,才来问和尚你。”潘小君真的啃了四、五口。不苦和尚不得不说话了。他打开眼睛道:“和尚说的都是老实话。”“好,很好。”潘小君道:“和尚你,看见我洗劫万通钱庄?”不苦和尚道:“是的。”潘小君道:“越了货后,还杀了人?”不苦和尚道:“是的。”潘小君道:“和尚说的都是老实话?”不苦和尚道:“不是。”潘小君眼里发出了亮光:“哦?”不苦和尚忽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道:“你有吃‘红汁硬果子’的习惯?”潘小君道:“红汁硬果?”不苦和尚道:“红汁如血,和尚我虽然眼睛不是很好,但并没有瞎,血泊里还掺杂了一种‘红汁硬果子’的汁。”潘小君当然听得懂不苦和尚的话,不苦和尚告诉他的线索是一种“红汁硬果子”的汁。潘小君眼里发着奇特的光芒:“和尚说的都是老实话?”不苦和尚不说话。不苦和尚忽然拾起破斗笠,站起来,就要走。潘小君道:“和尚要走?去哪里?”不苦和尚还是不说话。潘小君道:“和尚难道不能多陪陪老朋友?”不苦和尚道:“和尚虽然穷,但也不想一身被骗个精光。”潘小君眨着眼睛道:“谁叫我们是老朋友,有的时候吃吃老朋友的亏,也不能算是太坏。”不苦和尚道:“和尚若没有记错,好像都是和尚在吃亏。”“和尚说的没错,吃人一亏,错不在己。”潘小君竟然笑了:“但一个人若是连续重复的吃着同一种的亏,那就真的错的太厉害了。”不苦和尚,苦,不苦和尚实在很苦。不苦和尚似乎对潘小君这种增灾乐祸的笑容感到头痛。不苦和尚一双苦脸,顶着破斗笠,头也不回的走出门。潘小君看着他的身影道:“和尚并不吃亏,我吃你一颗,还你一颗,和尚还是没有吃亏。”不苦和尚怔住。不苦和尚回头。他果然看见潘小君一脸笑嘻嘻的,手里竟还捧着二颗好好的馒头。不苦和尚的脸红了。不苦和尚忽然走回到神案前,跪了下来,向山神金身磕着头道:“和尚说谎,和尚犯了贪戒,请佛祖降罚。”不苦和尚就真的像是犯了大错一样,连续不停的磕着响头。“无罪,无罪,和尚何罪之有?”潘小君忽然笑道:“和尚摸摸你的怀里,和尚的馒头还在。”不苦和尚又怔住,他红着脸,摸了摸怀里。潘小君道:“我没有向和尚要怀里的馒头,和尚也没有告诉我,你怀里有馒头,和尚何来贪念?”不苦和尚又怔住。不苦和尚忽然站起来,摇着头,大步的走出门,掉头就走。***雨,大雨。潘小君站在阶下。他看着不苦和尚渐渐消失在雨中的身影,他的眼里也忽然像眼前的大雨一样,一样的深朦。月下老人给他的线索是“一柄快刀”。不苦和尚向他透露的是一种红如血的“红汁硬果”。红汁硬果子,又是什么样的果子?这二样东西,要怎样才能勾勒出一个人?这个人到底是谁?他看着恍如“梦境”般的烟雨,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也许只有这个人,才能告诉他答案。潘小君步下台阶,冷如珍珠大小的雨珠,打在他已湿透了的湛蓝色的披风身上,他并不在乎。***山城。这个山城在远山,远山在千里烟雨外。潘小君已离开这座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