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情扬一剑刺下,又听到一声尖叫,此时尚神智清明,心底泛起一股凄凉的酸涩,他至今尚不知这位少女姓甚名谁,倒真想临终前问个清楚,旋即一阵崩溃瓦解的感觉浸透全身,他自知已经死了。不知是否阎罗王亦慑于段子羽的名头,感到十八层地狱容不下这位天子门生,经过三日三夜,风清扬又苏醒过来。睁开眼睛,便看到六双遍布血丝,焦虑关切的斗鸡眼,登即这六双眼珠如陀螺般争转不停,“啊”“天啊”“妈呀”一阵乱叫,屋子里也人声鼎沸。成清铭亦不禁双手抚额,虎目泪涌,脑里一阵眩晕,几欲晕倒,连叫也叫不出来。相较之下,还是葛氏五雄定力奇高,几声狂吼乱叫后便回复常态,葛无病泣道:“公子,你可回来了。”自风情扬自裁后,他还是首次流出眼泪。葛无难道:“屁话,公子不是始终在这儿睡觉,何时走了?公子是死了又活过来了,不是走了又回过来了。”葛无痛怒道:“大放狗屁,谁敢说公子死过,人死岂能复活,待我把你杀了,看你活不活得过来。”葛无灾细声细气道:“臭,臭,全是大放狗屁,要知端的,一试便知,嚷个甚么。”葛无难怒道:“好啊五弟,窝里反了,敢叫二哥杀我,我先和你擒了。”挥拳便上。葛无灾躲闪不迭,辩道:“我是让二哥试试,又没让他杀你,试是试,杀是杀,全然不是一回事。”葛无难道:“就就是杀,杀就是就,你居心不良,我先在你身上试试,看看是不是杀。”登时五人乱作一团,有佯装劝架偷施拳脚者,有奋快攘拳直欲一决生死者,屋内其他人均避之不迭,惟恐遭池鱼之殃。这五人一见那位姑娘抱着胸插长剑的风清扬“尸身”回府,如遭雷击,三魂六魄亡失大半,呆呆怔怔如傻子般。成清铭等闻讯赶来,无不捶胸跌足,痛不欲生。以风清扬的剑术,这一剑之下焉有生理。当即便筹措丧事。不意刚谈了几句,葛氏五雄便如疯虎般扑过来,锐意要将商议的几人撕成碎块。成清铭等奋力抵抗,知这五人已失去理智,全然不可理喻了,又不好当真联手将他们杀了,打得异常凶险。若非那位姑娘说了句“公子还活着”,结盟伊始的五岳剑派非折在葛氏五雄手中不可。一闻此语,不仅佛旨纶音,乱战诸人齐收刀剑拳脚,团团围在风清扬身旁,似乎适才那场恶战压根便没发生过。成清铭一摸风清扬,果然身子尚温,鼻息微微,脉博虽弱,但确然不是死人。众人狂喜之下,均感匪夷所思,剑刺方位分明是心肺要害,一剑穿心面过,断无生理,若非如此,成清铭等焉会不验尸身,匆忙商议后事,险遭身首五块之厄。虽然如此,众人望着那柄直透胸背的长剑,如临大敌,均知首要之务便是将长剑取出,敷药疗伤,但这柄剑所处位置成也险恶,设若拔剑之后,风清扬一命呜呼,此人纵不被葛氏五雄撕成碎片,亦无颜活于人世了。那位少女不知是否看穿了这些英雄侠士的心事,伸手便将长剑拨出,众人膛目结舌,手足俱软。伊如天崩地诉一级。剑拔出后,须爽众人方一涌丽上,取药的取药,包扎的包扎,葛氏五雄分据五处,为风清扬输送内力疗伤。五岳剑派不乏疗伤圣手,尤以衡山派异人为多,千般法门用过,均如石沉大海,毫无效验,最后连风清扬之伤是轻是重,是否致命均查验不出,最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剑创如是致命,从脉象上看全无受伤迹象,仿佛这一剑擦身而过,根本没刺到身上。然则任凭众人千呼万唤,风清扬丝毫反应没有,从这方面看,风清扬确是死了。众人面面相舰,无不骇异,唑唑称奇。各路信使从撞关飞驰各方求援,众人把希望寄托在天师教上,若是张宇初天师赶来,或许有起死回生之能,只不知风清扬是否握得到那时,是以附近州府的名医也络绎途中,向盟主府赶来。葛氏五雄不吃不喝,守在风清扬床边,连不可或缺的争吵打闹也没了,浑如五个乍失爹娘的孤儿。只是那五双遍布血丝,杀气腾腾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成清铭亦不敢劝上半句。众人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全然不知在干些甚么,诺大的盟主府一片死寂。众人心中无不压着一座大山,走路也运起轻功,惟恐弄出声响惹祸上身。只有那位少女每日做好饭菜茶水,余下时间便守在风清扬身边,凝视着他。众人见到她,均暗自惭愧,都是武林中大有字号的人物,事到临头反不如这位弱不禁风的少女有定力。除葛氏五雄外,其余人等均不认识她。只是众人全副心思放在风清扬身上,全然忘了问问她是谁,葛氏五雄也没心思问她怎地忽然间痊愈了。十数个名医赶到,无不愁眉苦脸,苦思不得其解,摇头叹息,束手无策,直觉天下之奇无逾此者。成清铭等原知这类名医泰半是欺世盗名之辈,若论疗治金创内伤,还抵不上一些武林高手,不过是迫于无奈,希冀万一而已,见此情景,倒不感意外,心事更为沉重,惟有等张宇初的仙踪罢了。孰料忽然间风清扬居然自己醒来,众人喜出望外,葛氏五雄益发精神振奋,强忍三日不得争吵的苦刑终于解脱了,稍有由头便大叫大闹起来,大过其臆。旁观众人虽然大皱眉头,却无人再敢触这五位凶神恶煞的霉头,腹诽而已。风清扬轻声叫道:“五位叔叔。”葛氏五雄登即罢手停战,齐地围过来问道:“公子爷有何吩咐?”风清扬见到张张熟悉,关切的面孔,仿佛阔别多年后重返家中一般,心中温馨无比,忽然道;“我怎地没死?”葛无病道:“公子说甚话来,公子怎会死?不过公子这玩笑开得成大了些,我们兄弟险些吓死,下次若要逗我们兄弟,可别把剑插在自己身上了,别的法子有的是。”风清扬此时方明白自己的的确确还活着,一阵羞辱之感充塞胸臆,自己苦练《九阴真经》与独孤九剑,到头来连自己都杀不死,真是奇耻大辱。一时间他苍白的面颊变得血也似红,真想再了断一回。成清铭忙道:“九弟,千万别激动,先安心静养,有话以后慢慢说。”葛无痛怒道:“公子无病无灾,养个甚么?人生世上不说话怎成,你叫我家公子不说话,岂非要将他活活憋死,成老大,你是何居心?我们兄弟先教训教训体再说。”风清扬斥道:“二叔,不可对我大师哥无礼。”葛无痛敛怒为笑,滓棒然道:“成老大,算我伯你一回。”他倒也不是故意寻事,他们五兄弟看来,世上最令人不堪忍受的便是不能开口说话。至于病痛伤难灾倒在其次,只要舌头灵活,即便五者齐至也无所谓。成清铭一笑置之,不以为许,知道这五人眼中只有段子羽、风清扬二人,其余众生,均不足论。这等愚人既不可理喻,也不值得与他们斗气。风清扬苦笑道:“大师哥,小弟学艺不精,失手了。”成清铭吓了一跳,流泪道:“九弟,你这是何苦来哉?桑姑娘的事愚兄是说过你几旬,但事既做下,也没甚大不了的,天下间没有咱弟兄担不起的事儿。”风清扬默然有顷,道:“就是谤满天下我有何惧?只是对不起慕容妨娘。”言罢已然泪流满面。众人方始恍然风清扬自寻短见的原由,大家是见不到桑小蛾的踪影,却也知道凭她的修为,伤不了风清扬半根毫毛,均不知风清扬为了甚么。而今得知内因,不禁面面相凝,大是尴尬。风清扬又道:“大哥,小弟求你一件事。”成清铭忙道:“好说,你我弟兄何谈求字,有甚么事尽避说,我们立马就办。”风清扬道:“替我查出桑妨娘的下落,查明是谁掳走了她。”成清铭楞然道:“桑姑娘怎地被人掳走了?”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葛氏五雄登即鼓噪起来,乱嚷道:“这小妮子下毒摆了我们一道,这笔帐还没算呢。”“成老大。你贵人事忙,我们兄弟为你代劳。”“若不然我们五兄弟早把那臭妮子抓回来了,只是她轻功太差,若不让她多跑几天,一会儿工夫就把她追上了,太没意思。”五人深怕这美差被别人抢走,边嚷边行,六道旋风般卷出门外。五岳剑派的首脑要人愈听愈是糊涂,不知这中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欲问又伯触动风清扬伤怀,殊难启齿。风清扬道:“大哥,此事还是你派人去办为好。”成清铭道:“好,愚兄这便撤出人马,任凭天涯海角,也要给你查个水落石出。”众人见风清扬已然无着,均大感轻松,三日三夜来几乎无人合过眼睛,都大现疲态,逐一安慰风清扬几句,回客休息去了。人去室空,风清扬悲从中来。直欲放声大哭,却愤惊动了众人。这番死里逃生既未给他以狂喜愉悦、却也没有再度轻生的念头。他认为无论他欠这世界多少,都可因这一剑而偿清了。相反倒是耻辱感紧紧抓住了他的心,练剑十余年居然会杀自己不死,传扬出去谁会相信?一定会以为他在作戏给世人看,即便他自己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等事。他手抚伤口,分明是心脏要害,以他的手法,自不会刺偏,却感觉到心脏夷然无损,若非一前一后两处剑创,他真要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个恶梦。他忽然喝道:“谁?”本能地向枕边抓去,剑却不在那里,转头一看,原来是那位不知名的少女瑟缩在床脚,宛如一只受伤的小鸟。风清扬益增酸楚、不意这一剑之下,人虽未死,却连连失手,竟尔连脚边卧着一个大活人都未能察觉。伸手摸不到剑更是头一遭。虽说也明白剑是被师兄们藏了起来,自己全副心思用于思索这一剑怎会刺不死人,以致有此疏虞,并不表明自己武功减退,可就像常胜将军稍遇小挫,较之屡战屡败的将军全军皆没更为痛楚。不自禁地滋生一种英雄末路的心境。那少女蓦然惊醒,望着风清扬痛楚、激愤、绝望的表情,油油道:“公子,我做错了甚么?”风清扬见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颇感过意不去,温颜道,“不是,是我一时失态,你身上的伤全好了吗?”少女点点头,一行珠泪夺眶而出。她当初决意追随风清扬于地下,以免他九泉之下孤寂无侣,想不到却是风清扬救了她,莫名其妙的中毒,又莫名其妙的解毒,然则在她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却是风清扬自杀的情景。她当时尚不知怀中所抱的便是风清扬,否则她会毫不迟疑地把剑插入自己的心房,只知这是自己的恩人,要抱他回家。待她得知他便是风清扬后,直觉得上苍与她开了个大玩笑,以致她欲哭无泪,欲死无门。这其中仲种诡异莫测的变化她虽然不知,但单此结局已令她痛不欲生,好在风清扬还活着,又令她感激上苍,日日祈祷,惟愿风清扬早日清醒过来,至于加诸自己身上的种种磨难已不屑一顾了。风清扬不禁想起救下这姑娘时,她表述的对自己的至情,大是尴尬,沉吟有顷道:“姑娘伤势既愈,明日我叫人送你回家。”少女如中雷击,面色纸也似白,怔怔地望了风清扬半晌,以袖遮面,转身疾奔出去。风清扬默默看着少女逝去的身影,惊异地发觉自己居然无动于衷。昔日的他却是最看不得女孩子的眼泪与痛苦的,否则也不会督冒武林之大不题,拼却一死来回护声名狼籍的桑小蛾,他不知是愉悦还是悲哀地承认,昔日的风清扬确是死了,至于现在的他是谁,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盟主府的日子单调丽不乏味,风清扬每日三餐外,便是面壁静坐,如老僧入定般。派中弟兄知他伤心过度,话也不敢轻易对他说,想要劝慰他亦无从劝起。派中上下无不焦心如焚,如此下去该当如何了局?却无人敢斗胆进谤几句。从天师教急驰而回的信使并未带来人们期望的张天师的菠临,倒是带来了噩耗。张宇初已于日前仙逝,仙逝之时恰是风清扬自杀之时。风清扬闻读,陡然一震,心口如剑刺般剧痛,脑中电光一闪,豁然大悟道:“是舅舅舍身救了我。他用无上法术使了招‘偷梁换柱’忙问道;“天师仙逝时可有异状?”信使面露难色,迟迟疑道,“我去时天师府上下一片忙乱,听说我是为救风公子前去求医。倒未将我当外人。只说天师预有渝旨,风公子虽有小劫,并无大患,不必遣人施术疗伤。”成清铭等无不楞然,张宇初武功盖世,他们素所钦服,但天师种种神异的法术他们多半不信,只以为那不过是正一道士混饭吃的骗人把戏。待闻此语,不由得疑信参半,直感匪夷所思。信使又道:“我也是无意中听下人们议论,说天师死的大是溪饶。历代天师无不坐化成仙,这位天师却是胸中巨创,心脏洞穿而亡,是以下人们窃议纷纷,有的说天师扫荡江湖,扑灭魔教时杀孽太重,故尔遭受天谴,有的说天师行事在在出人意表,或是兵解成仙了。我听的也是稀里糊涂,见他们无意派人前来,便急急赶回来了。临行时,他们还叮嘱我不得将在天师府所见所闻漏出半字,既是风公子见问,我也不敢不尽实回答,其实这又有甚么好瞒人的。”成清铭等颇有同感,天师是否得道成仙,是白日飞升,抑或是兵解,既非他们所关心,亦非他们所能理解。风清扬眼神散乱,面上筋鼓肉跳,显是痛苦至极,成清铭等倒被这副模样吓得心神大乱。有顷,风清扬失声痛叫道:“舅舅,是我杀了你,是我杀了你。”伏在床上如孩子般痛哭起来,涕泪横流,定力全失。成清铭慌得手足无措,以为他悲伤过度,失心疯了,紧紧抱住他百般劝慰,至于他说的话没人在意,俱以为是疯话。许清阳却暗暗松了口气,一月来见风清扬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他真怕这位小师弟就此抑郁而终。哀莫大于心死,现今见风清扬痛不欲生的模样、心下却为他高兴、只要还能感受到痛苦悲哀,这人就还活着。又一月后、风清扬终于破“关”而出了。重伤初愈,面容显得清晰憔悴,但却发现他已变得成熟了,先前种种稚气一扫而光,但是过于冷静漠然了。徐步庭中。却见一位女子从柴房走出,四目相投,俱是一怔。风清扬尚以为她一气之下早巳走了,不意她依然滞留府中。那名少女正抱着一捆柴,准备生火煮饭,募然与风清扬打个照面,一阵慌乱,木柴砸落脚面。竟尔毫无感觉。坐镇盟主府的许清阳走过来,见此情景,忙将木柴挑开,笑道:“九弟,不是为兄不懂待客之道,实在是这位妹子性子太擞,那天三不知跑到外面一间破草屋中去住,还是大哥大嫂作好作歹将她请了回来,不让她干厨下粗活,她便不吃不喝,话也不说,为兄只得请她随意了少女喃喃道:“公子若是觉得不好,我还是搬出去住吧。”风清扬心头激荡,苦笑道:“姑娘若不嫌弃,就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吧,只是这厨下的粗活自有人做,姑娘还是不干为好,免得让我们兄弟难堪。”少女闻言之下,惊喜逾恒,惟恐风清扬出言反悔,一溜烟般钻进自己的客房中了。许清阳看得啼笑皆非,苦笑道;“九弟,你们这到底是怎么一档子事?”风清扬话甫出口,便知自找麻烦,有可能终生摆脱不开,可怎地也不能硬将她轰出去,苦笑而已。许清阳叹道;“真是风孽。九弟,少林圆智大师数日前启关,你面壁月余,或许心有所悟,何不到少林与圆智大师印证一番,或许从佛法上得大解脱也未可知。”风清扬哑然失笑,知道师兄是让他出去暂避一时,以免去了位桑小蛾,又多了位绊脚石,慕容雪那面更难斡旋了。他颇有些踌躇地望了望姑娘所任的客房,犹疑不定。许清阳会意道:“毋须多虑,有你几位嫂子在,尽被安抚这位姑娘了。我活了大半辈子,尚未见过这般檄拙的人,任我怎样软盘硬套,她只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到得现在,我们连她是何方人氏,姓甚名谁都不知道。]风清扬喟然道:“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她若喜欢这里,我让给她便是。”许清阳笑道,“你也就大方些了,你不知这府第价值连城,让给她反倒是给她招祸呢。”风清扬淡然一笑,转身回寝居收拾行囊,收拾未半,却见到几件桑小蛾穿过的衣裙,久已麻木的心剧痛如绞,眼前金星乱冒,两手瑟瑟抖颤。忽听身后一人道:“公子,我来绘您收拾吧。”风清扬一听便知又是那位神秘少女,恼既恼不得,笑又笑不出,只感身子虚乏,坐在太师椅上调息宁心。姑娘默默收拾好行囊,便要将那几件衣裙收好,风清扬轻声道:“这个给我。”姑娘道:“公子是不是要将这些衣服埋了风清扬诧异道:“你怎么知道?”姑娘笑道,“我知道这是桑姐姐的遗物,公子若不想珍藏,当然是要为她立冠家了。”风清扬膛目结舌,微感随地,一个人心事被人当场揭穿,不禁有赤身裸体之感,一时间作声不得,对这位娇弱怯怯的女子刮目相看了。姑娘回睁一笑道:“公子不是要送我回家吗?公子此番远行,可否顺路送我一程。”风清扬大喜过望,不意这姑娘自动提出,恰好可抛开这枚烫手山芋,待发觉自己用心如此不堪,又感到难为情,船嫡道:“姑娘若是喜欢,尽避住在这儿好了。”姑娘幽幽道:“这可是违心之谈了,我任在这里,把你逼得逃往少林,将来大概要移居华山,小女子命薄埃浅,可想不起这万贯家私。况且我一江湖女子,任在这盟主府里,岂非休猴而冠,把天下人的下巴都笑掉了。”风清扬苦笑不已,方始知道适才与许清阳一番对话尽被她听入耳中。姑娘自然一笑道;“可不是我有心偷听你们谈话,实在是你们声音太大了,想不听也不成。”风清扬一笑置之,连她仙乡何处都懒得问了,背起行囊向外行去,那姑娘紧随其后,如影附形。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府去,看得许清阳等桥舌不下,直感匪夷所思,许清阳心情益发沉重。风清扬来到先前自杀之处,用剑掘出一个坑穴,将桑小蛾衣物埋葬下去。跪在墓前,不由得前尘往事涌上心来,一一在脑海中流过,一切如昨,心下百感交集,刹那间的回想有如一生那样漫长。口中喃喃道:“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在他身后跪着的少女吓得魂不附体,待见他并无异动,一颗心兀自嘭嘭乱跳,余悸不消,真怕他再来一手殉情壮举。风清扬瞥目看到一丛丛野花云荣灿烂,心中一阵波动,原以为已死的心忽然间复活过来,一阵阵隐隐的刺痛却令他感到欣喜愉悦。仿佛刀割火烧过的原野,虽经冰封雪冻,一候春雷震鸣,依然会嫩草勃发,生机盎然。他近乎惊喜地跳了起来,摘下十余朵鲜花,不由分说地插在那姑娘头上。姑娘被他这番异动震住了。惊喜狐疑,珠泪扑统统滚落下来,待他插完,已然掩面失声,痛哭起来。二人一路向少林室山行去,行出五里之遥,风清扬才开口问道:“尚未请教姑娘劳名,他乡何处?”少女扑嗤笑道:“公子怎地想到这节了,我还以为你永远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家住哪里,小女子人轻命薄,实在不敢烦劳公子过问。”风清扬红着脸道:“不是我有意失礼,经过那件事后,我实在无颜再面对任何一位姑娘。”言下戚然。那姑娘登时笑容尽敛。悔不该又触动他伤怀,忙道:“公子这是甚么话,不管您做过甚么,在我心中,永远……风清扬懊悔莫及,“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听得多了,先前总笑解风畏色如虎,不意而今自己比他也强不了多少,盟兄盟弟变成了难兄难弟,世事变幻岂如棋局所堪比拟,直是飘渺幻梦。姑娘胀红脸道:“我告诉公子名字,可不是痴心妄想嫁给您,只是为了称呼方便,您叫我秋梦吧。”风清扬艰窘无着,倒没想到如此洒落,一时间作声不得。二人默默前行,许久秋梦又道:“公子,我知道您处处躲着我,其实大可不必,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先前都是一枕黄梁,我不该叫秋梦,叫痴梦才对。”言下已是泣然欲泣。风清扬看着她凄楚哀婉的神情,如同被人刺了一刀。相遇伊始,秋梦因不知他是谁,方将心中一片痴情和盘托出,风清扬闻言之下,便知莫名其妙地欠了一身风流债。却不知事从何起,迭遭惨变,雅不愿探明底蕴,惟恐愈陷愈深,不能自拔,于人于己两无稗益。现今被秋梦一语道穿,风清扬避无可避,窘迫之余苦苦思索,自己何时何地种下这孽因。秋梦幽幽道:“公子不必苦思了,您贵人多忘事,怎会还记得我。”话中不无哀怨自怜之意。风清扬憋得头如斗大,全然无用,急道:“姑娘,绝非我有意规避,实在是想不起来何时结识过姑娘,我生来记性就好,结识的人又不多,不可能忘得一干二净。”秋梦猝然变色,苦笑道:“您就当我在梦中结识的您吧。”举步便行,风清扬欲拦又止,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怎生处。愣怔半晌,方运起轻功直追下去,转过一个路口,却见秋梦手中拈着朵花正在等他,口中赞道:“果然好轻功。”风清扬默然无语,四目交投,忽然间两人都笑了起来,风清扬心下一轻,却不知自己缘何发笑。秋梦道:“公子,都是我不好,惹您心烦,您把这事忘了吧。只当甚么都没有发生过。”风清扬摇头道,“忘是忘不掉的,我与姑娘虽相识日久,姑娘应当相信,我绝不是心口不一,欠债不还的小人。”秋梦掩口笑道,“信,当然信,我亲眼见到的么,也不知为了点甚么事。寻死觅活的,险些没把人家吓死。”风清扬蓦然色变,冷冷道:“在姑娘而言,或许算不了甚么,可我唯有—命相偿。才得心安,设若我也欠了姑娘这么多,也同样会一命偿还。”秋梦吓得花容失色,追悔莫及。自风清扬伤愈后,华山派上下无一人敢提及此事,自己原不过想劝他看淡些,却不虞触中他痛脚,俯首低声道:“公子,我不会说话,绝不是有心取笑您,我只是……”风清扬也觉得语气成重了些,一见到秋梦,他便不禁想到那夜秋梦锐意为他殉情的情景,虽然迄今尚不明缘由何在,心下却负疚良深,几乎不敢正视她那双多情如水的秀眼。当下放缓语气道:“是我自己一时冲动,唐突莫怪。”秋梦垂泪道:“其实我和公子一样心思,只是不管发生了甚么事,我都不敢想象这世上没有了公子,宁愿我替您死上千遍万遍,就算是上苍对我的恩典了。”风清扬胸中酸楚,几欲相对而泣,强自忍住,愧然叹道:“傻丫头,人都是要死的,谁也替代不了谁。”摹然想到:“不对,舅舅岂非代我死了。以他的内力修为,活至百龄何难,皆因我行事荒唐,他不得已毁掉毕生道行,为我应了一劫。”清泪滚滚、满目潜然。秋梦踞起脚尖,用衣袖为他拭泪,风清扬推开她手,忿然道:“我一个不忠负义,忘恩拭上的小人,你们为甚么要待我惩的好。”发足狂奔,迅若飞鸿。秋梦震骇得如同被点了穴道,手举在半空放不下来,再想不出他竟尔给自己定了“不忠负义,忘思裁上”八字评语,直感匪夷所思,不知所云。待她醒过神来,欲要追赶,却见风清扬飘飘而回,除面容冷峻外,了无异状,大是诧异。风清扬笑道;“我怕你担心,其实你以后不必为我挂虑,我现在已是身非己有,为他人活着,绝不会再干蠢事的。”秋梦断定他是刺激过度,有些疯了,并不在意。岁月如水,无论多重的创痕,也会在这流水的冲刷下变谈、变薄,乃至无影无踪,杳如春梦。然而瞥到风清扬嘴角的苦涩的笑容,心头陡然一震,仿佛被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握住,似乎感受到他心灵所承担的负荷,是常人所不堪忍受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