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轻女子一壁将匙中汤药,吹了又吹,一壁垂目说道:“大人哪,说起来……其实,其实咱们以前是见过面的……”高式非擦拭嘴角汤渍的手突然打住,圆睁着双目,傻痴痴地问道:“是么……为什么……嘿嘿,恕在下蠢笨……怎么我对姑娘都没有半分的印象呢?”那女子顽皮地盯着高式非,突然低头显现出一副娇痴扭捏的情状来。咧嘴默笑良久,左右顾视的双目这才重放在对方面庞,说道:“您贵人可真多忘事儿,就在今年里二月间啊……嗯,咱们……咱们动手抢了大人的银票银两,又打伤了您手下侍从,我还……还,还扇了您一记嘴巴,呵呵呵……这个……真是不好意思。不过现在咱们救你一命,大家可算是互不相欠了吧?……哦,哎呀!对对对对对……那天我蒙了面目,所以你才会认不出来……呵呵……”高式非眉宇微锁,目视它方,呆了半晌,眨眨眼心道:“二月间?二月间,二月间……我那时不是人在京城么?她怎么会……”歪着脖子,想不明白。玄衣女子喂完药汤,掏出手帕给对方擦嘴,又小心翼翼地扶了高式非躺下,为他捂上被子,起身欲走,忽回首问道:“对啦!大人哪,咱俩说了老半天,我还不知道您高姓大名呢?”高式非窝在暖和的被中,微笑道:“敝姓高。”那女子把嘴一张,作出惊诧万分的表情,眯眼哈哈大笑道:“啊……啊哈,我说大人高姓大名,原来大人真的姓高!哈哈哈哈……”高式非笑问道:“那姑娘你……”那女子抿着嘴,整整衣衫,道:“我姓方,他们都叫我三姐,您就叫我方三姐吧。哦,大人身体尚需将养,我不打搅你休息啦,我走了,再见!”她笑着摆了摆手,端起药碗返身快步迈出屋去,回转关上了门。高式非将手从被窝伸出,也摇了摇。呆了半晌,手缩回来,放眼四望,忽然看到对面桌上,镜中自己的容貌。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久,猛然醒悟到:“莫非……莫非是他?!”话分两头,且言八月十六一早,乾隆候韦玥妍于父亲的墓碑前含泪拜别,同了水衣一道下得五松山来,一行三人继续往南,来到余杭境内。故地重游,让人感慨。他们沿途听说,钦差大臣高式非与浙江巡抚赵连诚带兵将红花会悉数剿灭。会中之人,死伤无算,活捉在囚的也自不少。乾隆内里,当然欢喜不胜;而姚水衣骤闻之下,想到情郎家洛可能也已死难其中,眼前天旋地转,险些就要晕倒。他们搀扶着腿脚无力、神情恍惚的姚水衣进得杭州城内,见沿街官兵极多,正值全城戒备时分。两位美女,各胜擅场,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也不知被往来巡逻的官兵搜查了几遍。幸而高式非御下甚严,才没人敢乱动手脚,徒惹风波。只得暗自咽下口水,无奈放行。三人一路打听,来至高式非的府弟面前。乾隆向门口把守的官兵送上名帖,自称乃是钦差高大人的昔日旧友,如今风闻其剿匪告捷,特来此地拜访恭贺。谁想这守卫将名贴递还,言道高大人那日亲至沙场督战,然后来红花会大党头于万亭施妖术逃脱,他只身追截,至今未归。这十几天里,杳无音信,也不知此刻是生是死。浙江巡抚赵连诚早派人四处搜索,也是一无所获。又盛赞这高大人处事严明,才能卓著,平日待他们这些下属也十分和气。当紧则紧,该宽便宽,实是千载难逢的好上司。如今其人已然失踪,全府上下均感不安,心头为之焦虑。他边说着话儿,边紧盯着韦玥妍不放,说话渐渐混乱,前言不搭后语。韦玥妍有所察觉,不禁红着脸儿转过身去。乾隆见之,胆边火起,然又不便发作,只得气鼓鼓地拉了两名美女就走。他们无奈地离开之后,于街头闲逛良久,造成若干撞墙、扑跌的事故,又来到了巡抚衙门,向守卫递上名帖。那官兵入内,将名帖转给师爷刘复。刘复看看名帖,稀眉一蹦,返身转进内府,抬眼见房中浙江巡抚赵连诚踱来踱去,眉头深锁,知道他还在为高式非失踪的事儿忧心。生怕本官发怒,不敢贸然闯进去,举手轻扣房门。赵连诚目光扫过,哑声道:“进来!”刘复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地撩下摆跨过门槛,恭身上前,问道:“大人,您可是还在为高大人的安危担心么?”赵连诚长长叹了口气,仰面朝天,目光闪烁:“是啊……唉,高大人乃是皇命钦差,圣上推举的人物。倘若他在这儿有什么闪失的话,我这条老命恐怕也保不住喽!”刘复闻之骇异,一阵股栗。他垂眉望眼手中的名帖,试探地问道:“衙门外有名姓金的客人要见大人,不知是否要推了……”“不见,不见。推了!推了!”“是!”刘复微微一笑,暗里夸赞自己跟随赵连诚混迹公门多年,总算还是深谙本官心思的。正欲转身退出,忽听上官喝道:“且慢!且慢,且慢……你,你将名帖拿来我瞧瞧……”刘复见本官向自己招手,又回过头,双手将帖子呈上。赵连诚拿了过来,才瞥见上面“金四爷”三字,就吓得腿脚发软,身子一斜,险些就要坐倒地上!刘复见本官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内中惊慌不已。上去搀扶妥当,却为赵连诚抓住臂根,连声催问道:“客人在哪儿?客人在哪儿?”“尚在门外候着。”“快!快随我一道前去迎接!”“可是,大人这……”“快啊!!”“是……”赵连诚步入内厢,对着铜镜整整冠袍,左右照了个仔细,确定并无不妥之处,方由师爷刘复一路引领走出。行色匆匆,赶至门口,抬眼见一男二女立在当间儿。他适才听师爷说客人姓金,眼皮猛然一跳,心有所感,忙地要来帖子。看到上头“金四爷”三字,想起那回皇上招他赴京之时,曾经言及其二月里微服杭州的事儿,他当时所用的化名,正是“金四爷”!如今恰有位“金四爷”欲待见之,怎不教其慌乱万分?现在人至门口,放眼见那儿气定神闲的贵客,正是当朝皇帝乾隆爷。赵连诚乃挨过圣训的官员,至今想起当日情景,仍然不寒而栗,心有余悸。圣上骤然驾临,不知是福是祸。赵连诚汗流浃背之际,双膝方曲,突然又自收住。挺胸整冠,一步上前,笑吟吟地拱手道:“四爷?哎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是哪阵香风儿把你吹到这里啦?”乾隆见他应变迅速,暗暗点头之余,笑着还礼道:“赵大人,我不请自来,没得打扰府上吧?”赵连诚惶恐道:“四爷哪里的话。您贵人驾临鄙府,此地蓬芘生辉。还说甚么打扰不打扰的,常时儿我还请您不动呐!”乾隆仰天哈哈大笑,点头摇扇,跨步而入。刘复在旁耳听眼见,这赵巡府神色语气之间,简直是极尽奉承之能事,恐怕下级见过长官,也没他如此谦恭卑微的。想赵连诚已属从一品的大吏,且观来客衣着光鲜,器宇不凡,当或乃是哪位微服出游的王爷贝勒。乾隆进去之后,姚水衣、韦玥妍随后跟入。刘复与赵连诚抬眼窥见韦玥妍的容貌,不禁均皆惊得目瞪口呆。江浙一带,美娥如织,这师爷刘复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远近大大小小窑子,哪儿没有去过?他这人可算是色中伯乐,阅历无数,却连做梦也没梦见过这般绝色的女子!见其眉比柳叶,春风裁;目若碧潭,朗月伴。一张玉面,吹弹得破,微启朱唇,不薄不厚。长发垂膝,黑过墨染,如珠帘迎风,轻轻波摇。步履轻盈,仿佛脚不沾地。长袍阔袖,裙带飘摇,便似出世的仙子,挟着一阵香风儿翩过,直将二人看得痴了,忘却自己还有一双腿脚,可以挪动步子。过了半晌,刘复心中才道:“好漂亮的小妞!!”赵连诚内里却言:“好风流的皇上!”他们五人进得内衙大厅,分主宾坐了。赵连诚虽知对方实乃九五之尊,然其既自称作“金四爷”,想必不愿揭穿身份,心道折寿就折寿吧,让他坐了次座。乾隆本想,既然韦玥妍仍然将之认作是“宝额驸”,不说破也好。现见赵连诚始终都是有条不紊,没有慌慌张张地揭穿自己身份,可见其老辣世故,城府甚深。他在朝在野治政之声裴然,倒也不是空穴来风。赵连诚待下人奉上茶来,满脸堆笑道:“四爷此来江浙,不知有何贵干?”乾隆呷口茶,眉头一轩,赞了声好,道:“我本欲前去拜访钦差高大人的,可后来听他的家将说,其人已然失踪多日……此话当真么?”“是呀!”赵连诚叹气道,“半个月前,高大人用计将红花会的一干人等引至我们事先伏下重兵的地方,想要将之一网打尽。只可惜,反贼头目于万亭不知用了甚么妖法逃脱而去。高大人独自前往追击,却是至今都无音信,也不知此刻……此刻……”他说到这里,不禁抬起袖来,作拭泪状。乾隆自其登极以来,这高式非便曾为他平息过大大小小无数的叛乱,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可谓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惹得乾隆常于人前夸他为“朕之子龙”。便因如此,其才至放心地把剿灭红花会的重任交给此人。如今其不负众望,剪灭乱党,本是庆功的时节,但高式非自己反而一去不归,生死未卜,叫人忧心难已。说起昔日乾隆同高式非的初次相遇,可谓奇之又奇,险之又险。事实上,他于高式非的身世来历,至今仍有许多不明之处。而奇怪的是,自己就是那么信任此人,完全可说是无条件地信任。至于为何,他并不明了,也不想明了。因为有的时候,甚么都不知道反而是一种幸福。赵连诚说到这里,姚水衣突然插嘴道:“赵大人,小女子有个问题,一定要问大人。”赵连诚见她是皇上身边的“女人”,哪里敢有丝毫怠慢,含笑摊手道:“姑娘请讲。”姚水衣道:“赵大人与高大人真的……已然将红花会尽数歼灭了吗?”赵连诚斜眼望了望乾隆,笑道:“嗯……八九……八九不离十了吧。”姚水衣又道:“那天死伤的……或者……或者是被你们捉回来的人中,嗯……可有陈家洛陈公子?”她话一出口,不由攥紧拳头,咬噬下唇,内里极其害怕对方会说出她最不愿听的话儿。赵连诚锁眉思忖片刻,小心地问道:“陈家洛?难道是海宁陈阁老的三公子——陈家洛?!”姚水衣点头道:“嗯……是……是。”赵连诚道:“这就怪了……陈阁老份乃两朝重臣,圣眷极隆。他的儿子竟然会是红花会叛党?不可能……不可能——姑娘你是否弄错了?”他实在不敢肯定,又自望了乾隆一眼。见对方微微一笑,并未有任何示意。那日于乾清宫中,乾隆只同他简略地说了红花会行刺之事,而独隐去了陈家洛的名字。姚水衣被其问得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不过听对方的口吻,猜想倘若家洛真的或死或伤或为官府所擒,那这位赵大人当不该这样说话,其心中大石,终于稍微放下了些。只是不知心上人此刻身在何地,是否也这样牵挂着自己,不觉别转脸去,幽幽地叹了口气。此时,一名官兵入内,上前禀道:“禀大人。适才钦差大人府上来了消息,说高都统他已平安返回府邸,欲请大人过府一叙。”“真的?”乾隆与赵连诚同时豁然起身,相视而笑。那官兵退出门外后,赵连诚离座走到乾隆面前,拱手道:“太好啦,真的太好啦……四爷,高大人他果然吉人天相,有惊无险。咱们这就一同去见他吧!”“甚好!”高式非换上蟒袍补服,挂正朝珠,喝了口家仆奉上的碧罗春。眼皮一跳之间,一名下人进屋道:“禀大人,巡抚大人已来到府内。”高式非放下茶盏,笑道:“我这就去见他。”他戴上官帽,出屋向大厅赶去。脚才跨过厅门,见里面尚自坐着的两男两女纷纷立起身来。靠外那个,五十开外,眉目和善,笑容可掬,正是浙江巡抚、如今的同僚赵连诚;而后排之人,身材挺拔,相貌清癯,剑眉朗目,不怒而威,居然乃是当今天子,数月未见的乾隆!高式非甫见乾隆,脸上的笑容登时全为诧异代替,一颗心狂跳不止,方寸大乱,不知所措地傻站于彼。乾隆见他愣在那儿,手中扇儿一摇,浅浅笑道:“怎么啦,高式非?才这些日子不见,连四爷也不认得了么?”高式非仿佛如梦初醒一般,条件反射地双腿一软,跪在地下,叩头道:“臣高式非不知圣上驾临,有失远迎,真是罪该万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乾隆在弘字辈中叙起齿来排行老四,且因清女贞的前身便是大金,故而化名作金四爷。他适才那一句话,本欲提醒高式非知道,自己此刻的身份乃是“四爷”,而非皇帝。然高式非毫无防备之下,居然会错了意。他这一跪一呼并不打紧,却若在韦玥妍的耳中,响起了个晴天霹雳!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白骑少年今日归”,摘自李贺《蝴蝶飞》诗。高式非不是少年,亦无白骑。这个标题,只是取它“今日归”三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