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北京,尽管春光大好,却仍不失其庄重肃穆的气象。紫禁城内,所有的人都战战兢兢,唯唯喏喏地小心干着自己的差事。天子脚下,无时无刻不如履薄冰,生怕一个闪失,吃饭的家伙就要不保。皇城养心殿内,跪着一名官员,约摸五六十岁的样子。相貌清朗,着从一品文官服色。饶是此刻天气晴暖,仍在那儿不住地发抖,全身上下早为冷汗浸透。樨上几案旁,背向立有一人,罩件江绸夹袄,石青衮龙袍。腰系金带头绳纽带,足蹬青缎凉里皂靴。反剪着手,一言不发。那官员颤颤巍巍地方欲掏出手帕擦汗,却闻殿外传来轻响不一的橐橐靴声。待其停在门口,又自没了动静。一名值事太监轻步走进殿内,禀道:“启禀皇上,高都统到!”“传!”僵立许久的皇帝这才转过身来,面上终于露出微笑。太监退出殿去,一轻一响的靴声再起,有一人跨过门槛。跪在地上的官员乜眼偷窥,谁想走进来的这位高都统,居然是个跛子,怨不得其脚步声如此不一。又见他拍下马蹄袖,单腿跪地,请安道:“臣骁骑营正黄旗汉军营都统高式非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好,你们两个都起来吧。”两人齐声谢恩后,方恭恭敬敬地缓缓起身。“赵连诚!这名高都统就是朕要举荐给你的人……”“皇上圣明!臣早对高都统的功绩仰慕不已。想当年傅王爷大破龙岩峰邪教反贼,立了大功的高式非高都统,朝野之间谁不觉大名如雷贯耳?俗话说‘闻名不如见面’,高都统真是一表……”说到这儿,他突然讲话语停住,钳口禁言。原来,此人便是江浙巡府赵连诚。十几日前,他忽得圣谕,命其即刻进京面圣。他听旨意摧得甚急,不由心里忐忑不安,不知这回是福是祸。故尔日夜兼程,奔赴京师。不敢多作休整,便即进宫见驾。初时,听乾隆好言赞他治政有方,人民安定,不禁放下心头大石,还盘算着当升何职,接着如何假拒真应。谁想,乾隆语气急转,将其出京私访,于杭州“享闲酒庄”偶遇其子,十分倨傲蛮横;后又险遭红花会毒手之事,除瞒下陈家洛一人外,一一道来。他的每一句话,都将赵连诚吓得魂不附体,磕头如捣葱。最后,乾隆重重哼了一声,说,枉你为官政绩裴然,却纵容儿子胡作非为,任凭叛党结伙为逆,你这官可做得不怎么样。唬得他又是百般乞求圣天子恕罪。乾隆说,这还算是小,然红花会不除,终是朝廷大患。故此次将派一名官员作为钦差,与他一起回转,旨在剿灭红花会。此刻钦差高式非到,皇上圣眷之人,会当官的自然要夸赞上几句,以熄圣怒。刚才跪于地上,视线甚低,看不真切。此刻立起身来,虽不便抬头直面,但终窥见其脸。哪知,这样赫赫有名之辈,不但跛脚,还瞎了一只左眼,眼上罩着一吊锦罩。右颊上尚生大块胎记,海下须髭丛生,相貌丑陋至极。所以最后“高都统真是一表人才”的后半句,给他硬生生地吞下了肚去。“若不是皇上与傅王爷提协,高式非何来的功劳?赵大人实是过誉了。”高式非见眼前这位官员品级颇高,却不知他官居何职,故只称其为“赵大人”。乾隆笑吟吟地坐回小须弥座上,一指赵连诚道:“这位是浙江巡抚赵连诚,他可是本朝有名的能吏之一哦!”“不敢,不敢!皇上言重了!”赵连诚不禁又是冷汗直冒。“不知皇上召臣,有甚旨意?”“啊……”乾隆轻揉耳垂道,“高式非,我大清开国近百年来。自圣祖皇帝开始,至先皇,眼见江山日渐稳固,百姓安居乐业。朕的功绩虽不及两位先皇,然自忖不忘勤政爱民,体恤臣子……”“是!皇上龙骧虎步,人心所归……”“哎,赵卿家难道忘了那些仍一心思慕前朝,妄图赶走我们满州人的叛党……”赵连诚方才那句赞语,却是脱口而出。但一听他又提起红花会来,不禁抬手欲掌这张不争气的嘴。乾隆其实倒没如何在意,继续说道:“高式非,你可听说过江南红花会的事儿吗?”高式非启道:“臣略知一二,”踱上一步,“红花会是江南第一秘密组织,声势浩大,机构严谨。据说总部设在杭州府的海宁……”说着,朝赵连诚看了一眼,又道,“他们的总舵主叫于万亭,不知出身何门何派,但会中之人对其可说是忠心不二,言听计从。”“唔,”乾隆略点了点头,“高都统对这些事倒知道得很清楚……”“是!臣本乃江湖中人。现虽身系公门,然对江湖中的动向,仍是颇为关心的。”“这很好!这很好!”乾隆起身踱了几步,猛回转道,“这次朕召你和赵大人来,就是委派剿灭红花会的任务!”高式非心头一突,道:“启禀皇上,这红花会行事隐秘,布置周到。听说其军师许汐还更有‘活吴用’之称,足智多谋,不好对付。”“哼!‘活吴用’?这不更摆明了要造反么?……不错,他们势力庞大,就连知府衙门,也可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高式非被他这句话给弄懵了。乾隆吁了口气,蹙眉将其江南之行的遭遇,略去赵连诚儿子为非作歹一节,原原本本地讲给了高式非听。赵连诚见皇帝口下留情,心里不由感激万分。他们君臣三人,在养心殿叙了许久。两名大臣各抒己见,直谈到酉时三刻,两人才捧了皇上御赐的金牌退出殿去。走道里,赵、高二人连袂而行,仍在商讨红花会一事。正说话间,对面来了一人,走到跟前,打了个千儿,道了声好。高式非待他起身,看清面目,不由右眼发光,喜道:“啊,原来是卜老弟啊!好久不见。”卜孝笑道:“是呀!小的也很是想念高大哥呢!”高式非介绍道:“赵大人,这位就是与皇上同行,英勇救驾的卜孝卜侍卫!”“啊!幸会……唔,两位有话慢谈,下官先告退了。”“好!大人慢走,咱们的事,以后再请教。”“不敢,留步……”高式非目送着赵连诚远去,一拍卜孝的肩道:“卜兄弟!哥哥听皇上说你为了救驾,身受重伤,真把做哥哥的给急死了。”“原来皇上已把此事告诉大哥了?哎,匹夫不敢言勇!要是小弟有大哥一半的身手,就不至令皇上身陷危地了。”说着,不禁摸了摸受伤的胸口。原来卜孝伤愈下地,便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京城。听道皇上安然回转,连忙即刻便去见驾。君臣两人重逢,恍如隔世。乾隆欲要好好嘉奖于他,他却不敢承受,说自己保护不力,罪该万死。乾隆不肯答应,不但赏其土地财宝无数,还升他做了御前侍卫统领。高式非从他服色顶戴上早已看出,不禁大大夸赞了一番,卜孝连称有愧。“高大哥,听说皇上已封你做了钦差大臣,去杭州剿匪?”“是呀!可这桩差事实在棘手……”“大哥神通广大,怕甚小小毛贼?喏,咱们有言在先,大哥凯旋归来之际,可别忘了小弟的保举之功哪!”“好啊,原来是你小子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我的呀!”高式非玩笑地在他胸口就是一拳。“哎哟哟,没命喽!高大哥,你打到小弟伤口了!”卜孝假装痛得直皱眉,暗地里却扮了个鬼脸。“该!”高式非笑道。都说“天下武学出少林”。登封少室山的这座古刹,名头实在响亮。少林一派,历来被尊为武林的泰山北斗。白居易有诗颂曰:“强健且宜游胜地,清凉不觉过炎天。始知鹤驾乘云外,别有逍遥地上仙。”说的是少室山的气候清爽,山水明秀。五乳峰下景色深幽,曲径萦回,正是消夏的绝好去处。如今已是初夏时节,在清幽的山间小道,走着个少年和尚。他垂顺着眼,只情赶路。又时不时向四周张望,似乎生怕为人发觉。正自拾级而上,忽然耳边荡起一串银铃儿般的笑声。小和尚吃了一吓,险些跌倒。总算是没有趴下,但也是大大地一个躘踵。那笑声却更是欢畅。“阿弥陀佛!菩萨明见,”那小和尚虔手合什道,“弟子该死!不应下山去买狗肉,犯了清规。但这全是师父的主意,弟子可没半分念头。想是惹恼了菩萨,才放出这些响动,唬一下弟子,好教弟子回头。弟子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他正在那里喃喃叨念,一抬头间,忽见眼前一衫白绢飘曳,婷婷而立,妙龄少女。那少女目光如湖,凌波荡漾,朱唇玉颜,发辫漆亮,一脸的清纯可爱,笑吟吟地直望着他。“啊!”那小和尚抚着胸口,叹道,“吓死我了!原来是位女施主。”少女见这和尚与自己一般年纪,长得虎头虎脑,煞是正经地傻站在那儿,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小和尚被她笑得莫名其妙,再看对方一眼,见其面如桃花,明眸皓齿,忽脱口轻赞了句:“她好美呀!”话方出口,立即后悔起来,忙道:“菩萨明见,小和尚动了歪念,真真不得好死。”少女全没理会他的自说自话,柔声问道:“小师父!你是少林寺的和尚么?能领我去少林寺吗?”和尚见她发话,又合什道:“阿弥陀佛!小僧正是少林弟子。不知女施主去鄙寺何事?”少女听他称自己为女施主,不由好笑,一方素帕掩口道:“我是远道而来,向你师父印证少林武功的。”小和尚心头一突,暗自寻思道:“我师父只是藏经阁的主事,哪会什么武功呀?”遂道:“女施主,你弄错啦!我师父他老人家并不会功夫。”他哪知道,那少女以为少林武功,均由方丈所授,这和尚说他方丈师父不会武功,岂不是瞎话?“小和尚净胡说……你们师父不会武功?我看你的‘功夫’就了得得很!不然,哪个出家人敢大摇大摆地往少林寺里带狗肉?”那和尚啊地一声,忙将手缩到背后。原来他一合什,所提的狗肉就教少女看见了。“女……女施主莫,莫要打诳语。小,小僧怎敢带这个,这个什么……肉……”说完,急抽身,抢上山路便跑。“哼,正要你给本姑娘带路!”少女盈盈一笑,紧紧跟在他的后面。回目释解:本回回目“未到江南先一笑”,摘自黄庭坚《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指高式非动身江南剿匪之前,与侍卫卜孝的那场打闹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