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西湖湖心矗立着一根冲天巨柱,绕着湖边与苏堤却是四十八外都各立一根较小的石柱,每根柱子都有一根手指粗的丝绳连着湖心那支鹤立水中央的巨木顶上。这是大江南北二十四家镖局合送终南医仙狄梦放嫁徒的一堂焰火,特别从京中请了名家黄火炎到杭城来准备的,若非他的巧思,湖水深而沙细,光是湖心巨木便树立不起来,这人玩火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便他的名字“黄火炎”也取得滚熟烫手,立树银花焰火之技,天下无出其右者。今天是白、吴二府的喜事,白家在江南财雄一方,又是余杭世族,上人早故,小主人白俊卿今天娶亲,那自然是一城轰动,可是江湖豪客们,不远千里之遥去请人纪年筹划,送这一堂焰火,那完全是因为医仙的面子了。江湖上人物从小锻炼筋骨,等闲不生病筋强体健活到期颐大年,可不是什么难事,然而若求到医仙,生的病,受的伤,却十有九个非他的灵丹妙药,神术奇技不能活,四十年结恩天下,今天嫁徒,风声传了出去,四方震动,送来的添妆,不知有多少,却以这一堂焰火名贵。只要等一会儿新娘子慈心仙子吴安洁,一点着了它,从此昭告天下,白家的千万家当,就由大江南北二十四家镖局联名作保,再也无虞剽掠劫索,有钱不算数,要保得住太太平平的不让强匪恶寇生凯觎之心,才算是脚色。羡慕男家的,是家中有女待字闰中的母亲们为主,她们说:“这才叫做结得好亲家呢,嫁过去便当家作主,一点翁婆姑嫂的气都没有,夫婿又年纪青青的中了秀才,真是人是人才,钱是钱财,唉!……”语意中未尽的显然是为她们的女儿抱屈。羡慕女家的却都是少年子弟,尤以江湖豪客的门下为甚,那么多人前去求亲,医仙千挑万选,将徒儿耽误到二十七岁,不嫁便罢了,现在却嫁了,使他们心中都忿而不平,他们说:“妻美婢艳不必说;便是凭医仙的德望,也是一生一世在江湖上受用不尽,为什么偏嫁给这个酸秀才呢?”言下颇有非我莫属之概。江湖人物粗豪,有话便冲口而出,读书的人固然轻武练家子也轻文,白然觉得慈心仙子吴安洁嫁得实在不值,新婚三天无大小,可以依着性子闹房,只得在这上面,等会儿想法子出气。炮竹之声,劈劈拍拍响了起来,这是亲迎的轿子已经到了男家,大家都蜂涌过去相看。明知红巾盖脸,凤冠霞帔,一点都看不见,脚就是不听指挥,要走过去相看,人面虽然看不见,看起来好象格外有意思。心中虽隐隐约约的有一些妒念,看了新郎白俊卿的俊秀疏朗,也为之心折。新娘子走在氍毹红毡上,虽然是缓步而行,然而头上凤冠。连插的珠花儿也纹丝不动,想闹房时恶作剧的,就在这个上面添了主意。赞礼的人,声宏气壮,虽然是赞礼名手,新夫妇依他的声音行礼如仪,一直到送入洞房,揭去红巾,新娘子娇容如花,脚小如锥,由得围观的妇女如何会挑剔,也都讲不出一句挑眼儿的话来,只挑起心底由羡生妒的一点妒念。见他人美满,念自身零落,由羡生妒,这也是人之常情。西湖的山水秀丽,名闻天下,游人常至之处,有西湖八景之称,那是“柳浪闻莺”、“平湖秋月”、“三潭印月”、“雷峰夕照”、“花港观鱼”、“苏堤春晓”、“曲院荷风”、“双峰插云”,白家在“柳浪闻莺”的附近,后园滨湖,广大开阔,布置佳妙,可以收一湖山水。白家的“沁园”,虽是私家的庭园,也是蜚声余杭的胜处。两三百桌流水席,都开在这里其中靠假山的一桌,坐了一个豹子头大环眼的英悍少年,同席之人只从送他人席的接待之人口中知悉他姓梅,他入席之后与人不交一语,低头闷饮,席上的少年偶而对新娘子有一言二语的轻薄之词,他便怒目而视少年人谁也不是省事的,然而他虽然无礼,目中的精芒与阴冷,却叫人懔然住口。这时渐渐已入二更了,宾客们也酒醋耳热,天早已黑了下来。可是从湖面上望出去,环湖边上影绰绰的人山人海,都是挤满了来看这堂焰火的人群,经过一年的渲染,杭州人空城而出要来看这场热闹,满城都一片暗沉沉的,无一丝灯火,湖上的画舫楼船,也都将灯光掩去。白家的童仆们也开始此往彼来的,逐次将灯火熄去,宾客们知是要放焰火,都聚集到湖边预先布置的着台上去了。待到灯火全熄,只留下陪房丫环小云小倩二人手中所举的两束火把,火光能熊照在脸上,越显得娇艳欲滴,新夫妇受贺客的催促缓步而来,等走到火光所及之处,暗沉沉的四野,倏然爆发出来一阵欢呼,欢呼声从湖上湖边送出去,直至山野。杭州城有名闻天下的古刹如灵隐,静慈、三天竺、虎跑等,向来是佛家圣地,这掌焰火虽然是送来贺新婚夫妇的,也有为一方祈福禳炎的意思,所以久候之余,见他们新夫妇前来,欢呼声响彻云霄。两人走近了,见小云小倩一脸无可奈何的神色,抬眼望去,只见原来设在湖边岸上的药引子,不知被谁人设法按在距岸上一丈五六远近的湖中水面上去了。慈心仙子吴安洁,看了心中为难,这堂焰火是二十四家镖局局主们送的,都是自己的叔伯长辈,其势非由自己亲点是不成敬意的,若用轻身功夫纵出去,想到新娘子穿了八幅罗裙在湖上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实在令人难堪。若是改用长竹竿绑了香火去点,对新娘子的身份也极不相宜,那付狼狈样儿,火把下千千万万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传出去便是千千万万个笑话。安洁心中微微忖思,四周的人也凝神屏息注视,或者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或者是奇绝天下的绝技,完全在新娘子的灵心巧思如何运用了。只见慈心仙子吴安洁,眼看小云小倩举在面前的火把,灵机一动,微微躬身,双掌合于胸前,缓缓推出,小云小倩的火把已合在一起,火把上的火焰应掌而起,分出一股火焰,平平的飞出去,八尺而止,又退了回来。武家的招式变化,虽然各有巧妙不同,有时难于辨别高下,内力却是一招即知,丝毫假借不得,在慈心仙子的年龄,掌风内力有如此成就,已经极为不易,四野都传出一阵低微的赞叹惋惜之声。慈心仙子经此一试却己增了信心,屏心静虑,气纳丹田,合掌运劲将一团火焰再送出去,这时湖上虽有微风,那片火焰却凝然不动,直直向前移去,到一丈二三时,去势方缓了,吴安洁心中一叹,知道自己的修为,力止以此,捉狭的人大概也算准了这是自己这年龄内力修为的极限。心知便是再运一掌,将火焰击飞,可是热力四散,也一定点不燃前面的药引子,心中虽然黯然叹息,自己的夫婿是文士,不能在这紧要关头助自己一臂之力,也只得缓缓收了内力。忽然奇迹也似的,那团火焰仍然凝而不动,不由心中狂喜,知道定有高人暗助,紧急之时,无暇察看原委,运内力再补一掌挥去,火焰笔直飞出,跟着“滋滋”一声,暗红色的火花微冒,可见药引子已经点燃了。但见一个流星,尾端带起一条色黄的芒尾,电也似疾,沿丝绳而上,直往湖心的冲天巨柱顶端飞去,园中贺客与四野来看焰火的群众,随之发出如雷的掌声,震天的欢呼声,再没有一点私心,这是人对创造奇迹的英雄,没有保留的称赞。高逾十丈的湖心巨柱顶端随之开始放出红绿色的焰火,同时四十八个流星分四十八路,沿丝绳而下,较方才上溯,尤为迅捷,直向湖边四十八根柱子的顶端飞去,在湖心巨柱的焰火渐冲渐高时,湖边也开始放出红绿的焰火,不久满湖遍洒的全是上冲焰火如伞似菌的散下来的花雨,这时湖平如镜,在湖上是焰火向上冲,花雨向下洒,映了天上的焰火,湖下也是焰火,似直向地心冲去,满湖的花雨却又似从湖水深处向上洒来,直似欲冲破水面一般。焰火渐渐泛为异彩,七色彩霞依次而变,天上湖下都被映照得绮丽而变幻莫测。慈心仙子吴安洁这才定下心来,搜索方才暗助自己渡过难关的恩人,记得方才自己身边除了小云小倩,就只有自己新婚夫婿白俊卿了,小云小倩的武功是自己教的,功力绝不可能比自己还高,俊卿人虽然俊秀疏朗,临风玉立,可是一双大眼睛,迷迷朦朦的绝不象内力修为有成的精芒电射。再说他从小六阴脉相之中,暗藏绝脉,若不是自己师父终南医仙狄梦放炉中一炉“小还丹”,只怕今天命也不保,要谈内力,也绝不可能达到可以帮助自己的程度。六阴脉相之中暗藏绝脉,固然人自小便极端聪慧,可是若不得三清门中,至高无上的真传,练成“玄门罡气”,便是道家至宝“小还丹”,一炉也不过多延他十数年的性命而已。可是就算得了真传,小小年纪也练不成天下武林中高手梦寐求之的“玄门罡气”,慈心仙子虽然私心窃愿是他来相助,却也不会猜想到他身上去,只得将疑虑放在心中。湖上忽又传出欢呼之声,原来焰火放了一盏热茶之久,乐坏了千万观众,此刻已然完了,却在湖心大木之顶上,四面吊下四盏径丈的大灯来,灯内看得清清楚楚是一头老鼠,灯是按走马灯的方法做,绕柱缓缓转动,同时一声微震柱心一团火球冲出,直达百余丈高下,散开来却是十个大字:“金陵镖局同贺威远镖局”这十个字在天空一闪即隐,就听得湖边四十八根大柱其中东西南北四方面的有四根柱子上站了四个人,齐声道:“白氏家业,鼠年由金陵威远镖局合保啦!”这四人是两家镖局特选的喊镖趟子的好手,又是四人从四面同时发声,所以全湖都听得清楚分明,喊完了都盘柱而下,隐入暗中,子鼠的走马灯也绕住三匝飘飘荡荡掉落湖中。这是十二年生肖的走马灯,依次从湖心巨柱上挂落的还有丑牛、寅虎、卯兔……等,每次等一团火球冲入天空现出两家镖局的名字的时候,都有两家镖局的趟子手分四面在湖边柱上喊出他们镖局轮到的生肖那年的镖趟子来。全湖围观的群众无不为之震动,富家大族请镖局派人护院那是常事,可是这二十四家镖局合保一家的家业安的,那当真是骇人听闻了。直至又肥双胖的亥猪走马灯也飘下湖中,这一回吊上落上的却是七级浮屠,浮屠是梵语,乃是佛家纪念功果的建筑,其实就是宝塔。四盏七级浮屠,这却是按照天灯的法子做的,热力蕴于内,冷气流于外,顷刻之间,药信将束缚都烧断了,便见七级浮屠,受了灯内的热力上冲,都向天上飘去。跟着一声宏亮爆音,四十九根柱心中,各自冲入天空一团焰火,半空中方才散开,除了湖心巨柱上冲的那焰火最大最巨散开是“百年好合”四个大红字之外,四边四十八处上冲的也是“吉祥如意”、“凤凰于飞”、“白头偕老”……等各种样吉利祝福的大字,又大又亮,而且历久不熄。湖边的大柱并且又跟随着从柱中喷出彩霞漫天盖地的七彩焰火来,群众们抬头看天空,低头看湖边焰火时却见湖心巨木尖顶上已站了一个人,这巨柱与湖边不同,四面空荡荡的都是水,无法从柱旁盘柱而上那必然是顶先藏在柱中,倏然钻出站上去的。半空中有历久不熄的各式灯火与湖边的七彩霞辉又经水平如镜的湖水映照,天心湖心都一般的光亮,真是烛天照地,那人虽然站在湖心巨木尖顶,四围火光也照得他须眉毕现。只见他铁塔也似的站在那里,虬髯绕颊,神态威猛之极,他环身行礼,团团一揖,虽然只得一人,说话的声音却比方才四个趟子手的声音还要宏亮,说道:“在下是金陵镖局的总镖头双鞭呼延烈,现在代表大江南北二十四家镖局局主来献这一堂焰火,实在不成敬意。”说至此处微微一顿,续道:“江湖上的高亲贵友对白氏家业都请看在局主们的面上,高看一眼,局主们日后知道了,一定都有一番心意。”说完后只听湖边一阵叫好。其声方毕,白堤上一个声音,自一老者口中送了出来,语音不高,可是清晰分明,远远而言,却如在耳边闲谈相似,声音直送到耳边来,可见内力精练,尤在那总镖头之上,说道:“狄梦放敬请上覆各局主,盛情拜领,改日专程就去各人府上拜谢厚赐。”语毕又是一阵欢呼。双鞭呼延烈,讲话时,大家都在猜测他是如何上去的,他讲完了,都在等着看如何下来,四下都是潮水,那高高的巨柱有十余丈高下,栽入水中自杀可以,只是若做了落汤鸡实是大失总镖头的身份。湖边的人代他挂虑,他自己却不以意,望着白提向医仙狄梦放行礼,回过身来又向着新夫妇举手握拳,完了之后,一转身,一抬脚,人却像分火流星似的,向苏堤上的一根柱子,沿着那根手指粗细的丝绳泻去,一只脚踩在绳上,以金鸡独立之姿,迅若电闪一般,向苏堤方向疾滑,滑至中途,距水已至五丈之内,一叶小舟,双桨翻飞,疾驶而来,又鞭呼延烈在绳上滴溜溜一个筋斗,往下射去,稳稳的落在小舟之上,那小舟上微微一沉,去势不减,霎眼间便从桥下穿出去,隐入暗中不见了,西湖四边的群众这才认真叫起好来。这时焰火都熄了,赛鲁班果然不负他的盛名,满城仕女每一人都看得心满意足,天空只有七级浮屠,还有一点黄光,在遥远天边幌动,好似天上的星星。白俊卿与吴安洁也在小云小倩的伴同下,贺客们的祝贺声里,退回洞房之中。贺客们因天已午夜,妇女孩子们都赶回家,纷纷散去,武林子弟又为慈心仙子吴安洁方才惊人的内力所慑伏,如此深夜,也无意再闹,新夫妇在房中不久便清净了。安洁虽是侠女,在新房之内,却被羞意盖过了英风,好不腼腆可怜,熊熊的龙凤花烛,将两人的双双俪影,映在茜纱窗上,便天上的那弯新月看了,也嘻开了大嘴在为他们两人的幸福而欢笑。那假山边阴影下,静静立了一人,正是方才席上闷饮不语的梅姓大环眼的英悍少年,他站在那里好似始终不曾移动过,看着窗上俪影,阴冷的目光,好像要喷出火来,半天始渐渐转过身去,起步脚下便如有千斤之重一般,一步一步的走出了白家庭园,口中低语呢喃,声音里有幽恨,有羡慕,有妒忌。新婚的日子,总是过得迷迷糊糊的,俊卿、安洁也是一样,也不知如何第一天已经过去了,也不知如何第二天又过去了。这是第三天,这天有两样大事要做,第一件是做饭,叫做:“三日人厨下,洗水作羹汤。”小户人家,为人新妇的,便从这一天开始要为一家的家事操劳了。白家是世族,事情自有婢仆其劳,然而“民以食为天”,吃饭是人生大事,所以“入厨”也是大典,慈心仙子吴安洁,虽是侠女,也未能免俗,几千年的文化,在这些地方,便自有其威力。金盆打了水,手指沾一沾,这是洗手。用锦帕擦干,丫环送过新锅铲来,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是执铲掌杓。再在金盆沾水擦手,新妇在夫家按照奶奶所规定的一条条一款款就算已经意思到了。中午吃饭,俊卿举碗齐眉,说道:“谢谢安姊厚赐。”安洁不由羞笑,答道:“你尝尝愚姊做的饭菜,滋味还好吗?”虽然只是意思到了,两人吃饭夹菜,心底都自有一番温馨,奶奶经虽然罗嗦,也有他的好处,无论如何,这餐饭名义上总是妻子为夫君做的第一餐,自然而然要为新夫妇添一些甜密与情趣。三朝回门,是这天的第二件大事。慈心仙子吴安洁原是吴中名画师吴一尘之女,十岁时丧母父亲哀痛逾恒,病倒床上,恰巧儿时旧友终南医仙狄梦放也回乡扫墓,医仙医好了他的病,却医不好他的心,一尘将小女儿吴安洁拜在医仙门下学艺习医,竟在苏州元妙观出家修道去了。吴一尘出家,道号仍然取了一尘,这一回嫁女,若亲自出面,出家人嫁女,那是成了笑话,所以虽然从吴中赶来,仍然托了医仙出面。安洁坐在妆台前面梳妆,心里已经想着在梅林小筑的家,青铜宝镜里面,荡漾出来的,有时是老父的影子,有时是师父的影子。父亲出家十七年了,他送自己上轿,老泪纵横的样子,可实实在在不像个出家人的样子。师父行侠江湖近四十年,淡泊自甘,鲠介自持,别人送得来酬恩的银钱物品,黑道人物送的,他一定接过来叫他自己送回原主,白道人物送的,他接过来一定托本人去施舍寒衣热粥,他以医行侠四十年,炉中金丹存命,手上金针渡世,重伤绝毒不知救过多少人,从来不破例收礼的,别人送来给自己做添妆的,他可是破例全收下来了。安洁坐镜前,觉得自己新婚三天,从来不曾象现在般这想过家过。她用牙梳,梳着长发,梳得长长的头发,又黑又亮,又柔软,然后挽成髻用玉钗插上。俊卿在一边调脂弄粉,这时递了过来。安洁将宫粉抹匀,再点了胭脂,却又拿手巾来擦去,又重匀宫粉,再点胭脂。俊卿见她又有想拿手巾去擦的意思,不由笑道:“从来脂粉污颜色。肌肤已然润白,抹粉不会更白,双颊已然晕红,再点胭脂也不会更红。”俊卿坐在安洁的身后,看见安洁在镜里白了他一眼,竟态消魂,更加得意了,笑道:“脂粉都只帮不是美人的忙,如果是美人嘛,徒然污了天然的颜色。安姊,你说我的话可对?”安洁从镜前回身,笑对俊卿道:“照你的说法,我真是天仙化人了?”俊卿有点得意,又有点痴情的道:“自然是如此。安姊本来就心肠慈悲,貌若天仙,所以称做慈心仙子。”安洁笑着取笑他道:“胭脂宫粉可都是你要我抹的,依你的说法,我到底是美人呢?还是不美的人呢?”俊卿只是呆呆而笑。安洁笑道:“你说,你说呀。”俊卿看看赖不过去,笑着辩道:“安姊自然是第一美人,不待问而知。”安洁却不肯放松,接着问道:“那你为什么饭前饭后,都逼了我浓妆艳抹的打扮?”俊卿笑道:“我私下许了心愿,要替安姊作这些调脂弄粉的事情,便只得委曲安姊了。”安洁微微有点感动,说道:“你许了心愿,我怎么不知道?”俊卿憨憨的笑道:“十一年前,小弟七岁受安姊奔马蹄下求命之恩,私下便立了这个心愿,安姊自然不知。”安洁听他小小年纪却出这些怪主意,笑道:“你怎么想起这个念头的?”俊卿有点不好意思,笑道:“安姊救了我,又诊出六阴鬼脉之中,暗藏绝脉,常常留小弟住在梅林小筑,请狄老师替我诊治。”稍停续道:“早上起身安姊总是将脸洗了便去院中练剑,有次我问安姊道:‘大姐姐,你为何从来不擦粉呀?’我还记得安姊将脂粉拿在手上轻轻颠了颠,说是:‘唉,这些东西调弄起来怪烦的,不用也罢。’小弟听了这句话,便立下心愿,将来要替安姊做这件事情。”俊卿缓缓而谈,他将童稚往事记得清清楚楚,使人不得不相信他,语语出自真诚。两人双手相执,双眼凝视默默无言中,有一片柔情与密意。直至小云小倩前来相请,方始携手而出。经后园上了湖边画舫,缓缓往里西湖的梅林小筑划去。梅林小筑在里西湖的宝石山下,一片梅林之中,暗香浮动,疏影横斜,极为幽静。画舫距岸还有丈余远,慈民仙子吴安洁却已将三天在夫家所受的拘束,送与了湖上的清风,飘身上岸,直往门口鹄候的老父与师父飞去。两老面上都是一片欢容,接了他们夫妇入内,坐下来大家只听慈心仙子一个人咭咭咯咯,如清溪、如流水般往下说去,三天的事情都巨细靡遗,层次分明,说了个干净利落,可见她回家心中的兴奋。医仙等她住口,才问道:“那晚你用内力,以劈空掌将火焰速逼至湖面点火,有人暗助,你可晓得?”安洁点头,医仙又问道:“那人是谁,你可晓得了?”安洁摇头,医仙指了俊卿对安洁道:“你方才从湖中上岸,一路疾奔,手上始终牵了一人,便忘记了不成?”安洁大惊失色,“唉呀!”一声,看了俊卿,好象不肯相信这种事情似的,可是又无法不信,皆因两人一直素手相握,坐下来也不曾分手,被人带了疾奔不难,若要使带的人,若有若无,丝毫不觉,那的确非内家高手中办不到的。俊卿脸红红的,跪了下去,道:“岳父,老师恕罪。”俊卿自小在医仙处就医,日久也跟着医仙学些针灸诊断之术,仿照课文教师的称呼,称医仙做狄老师。一尘挥手命起,道:“起来好说话,我们不来怪你。”俊卿逡巡起身,安洁望住他,问道:“那天晚上,果然是你助我的?”俊卿笑而不言,安洁也微笑低声道:“谢谢你。”练武的人,最怕是走眼,医仙微有嗔意,道:“你六阴脉相之中,暗藏绝脉,除非是‘玄门罡气’有成,否则练武等于自促寿命,我作主将安儿的终身许给你,这等重大之事,你为何不讲?”医仙仁心济世,对人从来词色漫和,这些话说出来,别人都知道他心中的怒意。俊卿这就又跪了下去道:“俊儿知罪。”医仙问道:“你是获了旷世的奇遇,练成了道家至上的,百世难得一见的玄门罡气?”俊卿跪禀道:“是的,只是门径初窥,功力不纯。”医仙又嗔道:“既然如此,你的绝症应已可治,为何不讲,害我三年采药,三年练丹,辛辛苦苦,整整六年,去练习那道家至宝小还丹?”俊卿只得叩首道:“俊儿知罪。”医仙见俊卿俯伏在地,一尘父女却都有不忍之色,不由叹了口气道:“你起来吧。”俊卿起身道:“非是俊儿有意隐瞒,只因此事与俊儿父母的血海深仇有关,功夫没有练成,受了拜师时的誓约所限,狄老师与安姊又不曾动问,所以只得放在胸中。”安洁握了他的手道:“你若不便讲,就不要讲,师父也不会怪你。”医仙也道:“人子之心,天下是一样的,若是为父母血海深仇之故我不怪你。”俊卿沉吟不语,安洁仍自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你若觉得讲出来好时,便讲出来,让我们也好为你的成就高兴。”俊卿毅然点头,道:“好,我便讲出来,久久郁在心中,实在难过的很。”他似乎因事情久远,头绪纷芸,想了一想,方道:“武学修练到最高的境界,若不能将贪嗔利欲之念,去得干净,永远不可能有什么成就,而且极其容易导至走火入魔之危。所以武林绝学留存在释道两门。释门的是‘般若禅功’要从禅心空明,不着一念的修持中偶一得之,有成就的都是一代名僧,这些高僧除非发大愿心渡化举世无匹的大魔头,江湖上是永远不会轻易发现其踪迹的。”一尘出家学道,医仙与安洁又是武学高手,听他讲的都是释道两门修持至极峰之处的功夫,都凝神静听。俊卿续道:“道门的是‘玄门罡气’,玄门罡气从阴阳真气人手,可是阴阳真气,若非内力凝练到如经天长缸,能冲破生死玄关,根本就是不能气分两仪,若言两股真气,一阴一阳,相因相生,在周身脉络穴道流转不休,就更加不易了。”俊卿讲到这里,语气渐渐快了起来,续道:“各门各派的武功名称虽异,然而能到修习阴慢真气的境界已然不多,若阴阳真气有成,再进而修习玄门罡气,人生的生命有限,总有时不我予之叹。所以每次异物元丹,千年首乌,幻形灵芝等益气廷命的天材地宝等出现,武林人物大家都是舍命而争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对‘天心双飞环’,是‘万年温玉’,精英秉两间磁极而生成的,‘万镇慑心火’勤修急练,走火人魔之虑,两间磁极,天赋阴阳两仪相吸相引中本性,人若带了自然而然就可以从阴阳真气人手,上乘的武学,便是‘玄门罡气’也易于成就了。”慈心仙子从臂在上取下一付颜若翡翠,略成心形,光华内蕴的钏儿,问俊卿道:“你说的可是此物?”俊卿颔首应是。这时一室之内果然温凉自如,尤其医仙武学极高,即刻便觉得体内真气燥妄全除,顺适恬淡较平时打坐入定尤甚,知道俊卿之言不虚,遂对安洁道:“你将钏儿先戴在臂上要俊儿说它的来历不迟。”安洁将玉钏在臂在上戴好,未说先羞,低声说道:“这是俊卿与……与玉儿涓吉成礼,定情之夕送我的。”俊卿也从怀中拿出一对径寸明珠来,安洁遂道:“安洁也将爸爸给的避尘,师父给的辟毒两颗大珠给了他。”俊卿与安洁这时迫于情势,将儿女私情,讲了出来,虽在师父之前,也自有羞意。一尘与医仙,看他们小夫妻俩这些互赠信物表记的行为,自然有些好笑,可是想到自己的青春已去,再也做不出这些可爱傻事来,心中也不免感叹老之将至。医仙问俊卿道:“你便因此宝练了玄门罡气?”俊卿道:“是的。俊儿父母游宦在外几乎一直由祖母扶养的,三岁那年,父母在济南知府任上遭了横死,凶手怒终追缉未得,祖父只得亲自前去,将灵柩搬运了回来,一年之后,一日晚间,俊儿坐在爷爷怀里,看他算帐,忽从窗上飞进一人,告诉爷爷说,俊儿父母是无意中救他一命,所以遭人杀了泄忿的,他虽身怀重伤,仍设法探听主使之人,一年来,首脑却怒终搜索未得,怕敌手到家中来肆虐,所以只得赶来杭州设法在暗中翼护报恩。”“第二天俊儿便拜了师,师父给了我那付‘天心双飞环’,嘱我戴在身上,说可以益气驻颜。此事家中只有爷爷和俊儿两个人知道,师父安置在地下爷爷放阵年老帐的暗室,直至俊儿大婚之前离去,十几年来,师父行止坐卧均在其中。”“俊儿籍‘天心双飞环’之助,十五岁上阴阳真气,渐有小成,开始修习‘玄门罡气’,那时俊儿虽然有狄老师的灵药和阴阳真气相辅,可是‘小还丹’尚在灶中,成否难知,六阴脉相之中暗藏的绝脉,因人已成年,渐渐发作起来,所以进境极缓。”“师父当年来我家以前所受的暗伤极重,在暗室中一坐十余年,方才将它用内力练化,罡气也重新凝练,就乘俊儿入定练气之时,将两手按在俊儿命门穴上,将他全身内力精血都输入了俊儿体内,俊儿醒来时师父已精血干枯,躺死地下,只得依他之嘱,将‘飞心双飞环’镇在丹田与气海穴上,又点了他的巨门穴,在昏迷之中,存他三个月的性命,幸得天佑,狄老师丹炉功成,‘小还丹’一连用了六六三十六粒,才救转过来。”江湖之上,怨仇固然必报,恩义也是非报不可,俊卿父母既因救他而殒身,俊卿师父便非如此不可,断设有眼看着白家绝祠的道理。可是俊卿是他弟子,身受这等恩情,心中自然极为难过,室中之人,听了都沉默无言,半晌医仙方道:“他气血两枯,光是小还丹也无济于事。”俊卿道:“俊儿追随狄老师日久,也略知医道,再三相劝他前来就医,可是师父说他一生刹杀怨仇结得太重,风声一泄,灭门之祸,顷刻即至,他自负重伤,俊儿罡气虽然初成,然而一招一式也不会,强敌一至,必然要吃大亏,坚持不允。祗得每天以老山人参相补,再运气助师父行动费时三年,创伤渐渐平复,可是师父的功力是永远不能复原如初了。”江湖上的绝顶高手,没有几个,再在其中推出十四、五年前突然消声匿迹的人,医仙虽不知确系何人,可是也不用再问,慈心仙子吴安洁却毫不知情,所以问道:“你师父离去,可将名讳留下来了?”俊卿道:“没有,师父只告诉我他早年自号‘天杀星’,终于因结怨太甚,虽然武功高绝当世还是受了敌人的暗算,告诫我行事处世,务须宽厚,不可再踏他的覆辙。”医仙听了此话,心中愈加了然,问道:“你师父他什么时候走的?”俊卿道:“大约两个半月以前,他病体初初复元,叮嘱了几句要俊儿立身处世须宽厚谨慎的话,接着便说他一身恩怨担误了这十几年,实在不能再廷,就连夜走了。”一尘出家人对这些事,根本不甚了了,坐在一旁,只是静听而已。终南医仙狄梦放私心忖度,猜想此人大概必是天杀星秦天纵,然而自己走眼于前,若再大言不惭于后,岂不在安洁、俊卿晚辈前面失态,所以也只是沉思不言。芳心欢畅,满怀高兴的只有吴安洁了,她心中暗暗想道:“自己既然许心给俊卿了,那便不论他一生遭遇如何,自己都要与他终身厮守,可是他是这般虚怀若谷,身怀绝艺,实在使人衷心引以为荣。”快乐是能够传染的,俊卿与安洁素手相握,安洁掌心传过来的暖意,使俊卿也胸怀渐畅,从十几年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忧愁的回忆里挣扎而出,沉浸在似水柔情之中。医仙见两人脸上一片欢容,一尘在旁也喜喜欢欢的看着他们,在为他们高兴。江湖上眼力失误,也与输招相当,虽然俊卿的破绽,是自己看出来的,也有不是意思的感觉,幸得他养气功深,平生结恩重于结怨,与一尘是自小的知友,俊卿与安洁又是素常听钟爱的子弟,心中的不惬意,只得一笑而罢,暗想:“武学也毕竟是有时而穷的,‘玄门罡气’是武学绝顶的功夫,俊卿师徒都练成了,然而两人的性命都是自己所救,自己又何必为此而不悦?”这时夕阳西下,映了湖水,有一扶余晖从窗棂里照进来,在每个人的身上添了一些金黄的颜色。一尘见女儿女婿如此依恋,自然心怀大畅,说道:“你们且先去安置一下,就在梅林小筑多住几天,医仙要回张南,我也要回苏州,会短离长,趁此一会,大家多聚几天再分手。”他是为小夫妻开路,让他们可以早早去婚前游憩之地,重温儿时美梦。安洁用手抚摸她闺房帐前的银钩,妆台的铜镜,三日之别,有一丝奇异的震颤,溯手指而上,使心底有一丝甜甜的温暖,回身去看俊卿,见他站在一边似有迷茫之感,说道:“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是从这里开始的,师父已经答应我,像这个样子,永远为我保存下来。”俊卿笑道:“我有好些年没有来了,可是却有方才顷刻刚刚还来过的感觉,真是奇怪得很。”安洁微羞深情的说道:“那是你小时我答应你的,一几一桌,都是原来的样子,若将灯火熄去,你闭了眼睛走,也不会绊跌。”俊卿小时常来就医,晚了便宿在外间,小孩子晚上若睡不着,眼前飘来荡去的全是妖魔灵怪,偷偷摸进来向他的“大姐姐”,求救,被移动过的几凳,绊得一足摔得皮破血流,哇哇大哭,哭到天亮,大姐姐只得陪不是,说以后不再移动桌几,免得小弟弟再跌跤。这是当年答应过他的诺言。俊卿知道安洁当年不加移动,先是对她自己守信,后是对自己的深情。想到小时侯常哭泣,耍无赖,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欢乐童年又有身边的素心人为伴,每当回忆,都心也甜甜,情也牵牵,甜密得很。遂对安洁道:“安姊,当年小弟修习阴阳真气,只知是吐纳静坐的法子,不知是学武,后来知道了,又与安姊订了亲,来梅林小筑,安姊远远看见船过来,人便先躲起来,我求准了师父屡次想告诉安姊,总是无从开口。小弟可没有一点心思,要将这等重大之事瞒着安姊。”安洁笑道:“新婚这三天又迷迷糊糊,忙忙碌碌,忘了说可是吗?”俊卿点头,安洁笑道:“你练成这等绝艺,又去了自小的痼疾,我知道了只是为你高兴。”稍停续道:“你祖父三年前临危遗人来求亲,我点头之后,师父便作主允了,可是跟着便将上面留下药材再练一炉‘小还丹’给你,这一回终南去看掌门人,也有顺便为你采药的意思,他说了几句,你不介意吧?”俊卿见安洁时时为自己设想,深深感动,这时两人都坐在床边,他将安洁纤纤素手握了放在鼻尖轻嗅,脂粉余香,极其撩人,半晌方道:“师父和我的性命都是狄老师‘小还丹’救的,我很高兴狄老师说我,把我当作他自家的子弟。”话是平平淡淡,然而感激之情,深蕴其中,安洁听了在不知不觉中溜了句口头禅出来,道:“唉!这才乖。”俊卿“哗!”声大叫,一个跟斗翻上去,碰到帐顶却轻飘飘降下来,似若片羽鹅毛,安洁赶紧用手去将他接下来,将他的头轻轻枕在自己的腿上,说道:“咦!刚说你乖,你怎么就发起疯来?”俊卿哈哈笑个不停,直是摇手,笑停了言道:“等我算算清楚才说。”言时拿右手去搬左手的手指,口中念道:“一、二、三、四、五……”手指只有五个,从大姆指搬到这第五个小指可没得搬了,安洁将手伸在他面前,笑道:“来,我助你一臂之力。”俊卿将她的大姆指也搬下来道:“六。整整六年了,安姊不会讲我乖过。”见安洁不答,稍停方确确实实,说道:“自从小弟十二岁那年规规矩矩的穿了长袍马卦,给安姊来拜年,安姊就不肯说我乖了。”俊卿自小不曾得过母爱,祖母又因痛子媳之丧,不久去世。只有比他长了九岁的安洁自他小时,便似长姊而照顾弱弟,俊卿所获的一点女性的温柔慈爱,全是慈心仙子吴安洁给他的,所以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俊卿头枕安洁腿上,脸是面天的,安洁玉颈微俯望着他,笑道:“你很抱怨吗?”见俊卿不答,笑道:“你十二岁那年已经长得比我还高,又穿得那般如临大礼似的,我一句‘你好乖!’已经到舌尖上,还是吞了回去,从那以后就叫不出了。”俊卿想想十二、三岁学做小大人的怪样子,果然极其滑稽可笑。“嗤嗤”笑出声来道:“小云小倩的门牙那时也掉了,可是因为笑我笑掉的大门牙么?”安洁笑道:“那倒不是,小云小倩那时正在九岁换牙的时候,门牙本来就很稀松,穿了师父的长袍,学你踱方步儿,袍长人短,脚脚都踩在前襟上,不当心多踩一脚,自己的脚就用劲将长衫前襟硬啃下去,人也向前扑在地下,跌上两来回,门牙就掉了三个。”俊卿听了安洁的话,两人都嘻笑不已,安洁做结论,笑着道:“大门牙虽都是因为学你走路碰掉的,可不是笑掉的。”两人都哈哈大笑,把新婚以来的拘束,忘得一丝不剩。笑声未毕,只见门窗儿晃动,有个人影子一闪又退了回去。两人此时笑闹无忌,给别人看了这样子可不好意思,赶紧坐起身来。安洁低声笑道:“是谁,你可看清楚了?”俊卿也笑道:“看是没有看见,不过一定是小云,若是小倩一定一直走进来,顶多大家一齐脸红,不会再退出去。”果然院中小云的声音道:“小姐姑爷,晚饭已经好啦,老爷叫我前来相请。”说完径自去了,两人相视一笑,安洁替俊卿整理衣衫,俊卿也伸手相搀安洁,莲步轻移处,脚下如履轻云,缓缓往前庭走去。父母、师徒、夫妻,一起也只有四人,围桌而坐,医仙自然是会在上首,小云在一边侍应斟酒。医仙举杯,小云上来揭去碗盖,满碗乱跺乱跳的都是剪去头尾的大虾,这是西子湖上的名菜——“呛虾”,杭州人叫做“满台飞”。是医仙最喜欢的下酒菜,兴箸相邀,口中对小夫妻道:“这一回想在梅林小筑再多留几天,只是想替安儿理一理旧学和终南绝艺,现在既有俊儿在旁切磋,自然无需了。”安洁听了有点怯怯的问道:“师父不是生俊卿的气吧?”医仙脸上充满了慈和,指了自己和一尘道:“你可记得你父亲和师父做过一件叫你伤心的事吗?”安洁细细想去,两老实在从无一事不互护自己的,眼圈儿不由酸酸的红起来,微微摇头道:“没有。”医仙道:“俊儿的痼疾全然好了,又练成了武林高手们梦寐求之的‘玄门罡气’,你心里高兴吗?”安洁不语,只是点头。医仙道:“那便是了。刚才我只是自己自负的眼力生气。”他的意思是说慈心仙子既然高兴。他们两老也是高兴的,不会为她高兴的事反而不乐。一尘低沉的说道:“梦放大哥,我,还有安儿的妈,从小一起从你外公启蒙念书,自少至长,始终是亲如兄弟姊姊的,你妈临去只是痛悔不该随俗请了缠足的高手替你缠足,害你痛得差点把眼睛哭瞎了,叮嘱我,又遗书给梦放大哥,要我们好好待你,让你这一生一世都高高兴兴,不再流眼泪伤心。她知道,我们都会尽心歇力做到这一点。”安洁红红的眼圈,化出两串珍珠,滚滚的都落入俊卿手中的鲛绡。医仙道:“不要翻老帐啦,我还有话叮嘱他们呢。”安洁拿过俊卿递给她的鲛绡擦眼睛,医仙道:“我本来想赶去终南的,可是听双鞭呼延烈临行讲掌门师侄已经带了门下北下,既然门中有事,那便早去一天好一天。”俊卿问道:“狄老师,可会是因为俊儿师父的缘故么?”医仙心想:“若是天杀星秦天纵出世,是与不是实在难讲得很,然而若讲是的,一则是猜测之词,二则又使小夫妻心中为难。”沉吟半晌,只得道:“详情我也不悉,不过你师父一身恩仇虽重,也不可能将整个江湖都惊动了,这一回你我大喜,来的都是少年子弟,老一辈的都是礼到人不到,按我与他们的交情,江湖上若无大变,可不应该如此。”安洁像是下了决心似的,道:“我们先把爸爸送回苏州,然后一起北上去看掌门人。”两老都笑了,医仙道:“你们才新婚,我正要叮嘱你们在家韬光养晦呢。”俊卿却接口道:“不妨事,俊儿还不曾出过杭州城呢,跟随狄老师和安姊也增长一点江湖阅历,若然无事沿途游山玩水,也可以开开眼界。”他们夫妻越是讲得稀松平常,医仙越不愿他们轻入江湖了,拿眼看一尘,一尘知是要他阻止的意思,遂道:“梦放大哥先去,若要你们前去,请镖行带信回来也很方便,苏州近太湖,游山玩水,都是最好的地方,安儿也可以带俊儿一起去看看吴家祖莹,祭奠你的亡母,过两天一起随我回苏州吧。”两小只得笑着应了。医仙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好啦,明天我就起程啦,大家说些高兴的事吧,俊儿除了‘玄门罡气’之外,可还有什么绝学也演给大家看看。”俊卿听了不由脸红,笑道:“狄老师,俊儿实在不是学武,‘玄门罡气’是练来保命的,师父说他的招式绝毒极狠,还是不学的好,一招一式都没传给我。”说时苦思焦虑想拿两招出来应景,可是自己师父认真是一招都没传,实是无法可想。忽然灵机一动,记得师父临行告诉自己:“你罡气功夫成了,意念所至,自然可以克敌,我的招式绝毒极狠,还是不学的好。”难题来了,应敌之际可以蹈隙抵暇以意念克敌,不应敌之际,岂不根本无从出手么,想到这里忽然有一点聪明,倏然而来,这就高高兴兴笑道:“师父当真没有传过一招半式,他只叫我没事的时候,仔细的看他给的‘天心变双环’其中云腾雾涌有两条墨绿色的飞龙,每次看他们都变样子,始终看不清楚,十几年看下来,睡梦里有时都是他们的影子。”这些变化正是江湖上的以亡命相争这双飞环的主因,他请来好似小孩子看西洋镜似的,医仙不由暗叹:“这小子这般造化,他竟朦然不觉。”俊卿渐渐讲得入了魔道一般:“我方才忽然想起在安姊闺房中翻的一个跟头,若罡气内蕴岂不是……岂不是可以……”安洁听他讲入了迷,把闺房嬉戏也讲了出来,可有一点羞意,可是他方才轻若鹅毛片羽从帐顶缓缓飘落,若化入武家招术,岂不是可以以将奇招妙式一大半都带入空中,名震天正气昆仑派“九现云龙”,再也不足为奇。俊卿这时两目神光暴射,脸上神色如痴若醉,呆呆的仰面向天,十几年来所看的两条飞龙,突然间有了生命,在眼前翻腾变化,直欲破空飞去,不知不觉间将全副心神都附在眼前若隐若现,飞腾变化的两条飞龙身上,随着他们上下,起伏,翻滚,隐现无常。他现在忘形物外,全副精神沉浸其中,脸上神色,极是怪异可怖,小云一直站在旁边,虽然心中懔然,还好一点,小倩小小云一岁,年才十四,从厨下端了一盘菜出来,见大家都有凝神看住俊卿,而俊卿又那般可怕,惊骇之下,下意识的手一松,嘴一张,“唉呀!”就要叫出口来。只见一个人影子飘过来,腰一低伸手接住了将要掉下地的那盘菜,抬身时,早已将菜放在桌上,舒掌将小倩的嘴捂住了,将小倩揽入怀中。她是安洁,时时刻刻都在关住着俊卿,俊卿这种人与天合的通天妙悟,练武的人,一辈子不见得能碰上一次,碰上了若因外物惊扰,又白白放过去,那当真是终身痛惜不可挽回的大恨,武学高手修习上遇了不可解的难题,闭关静坐求悟,闭关十数载始终不悟也平常得很,所以安洁一见小倩有了异动,赶紧将她拉入怀内。大家都看住俊卿,半天半天,他两目神光渐敛,渐渐阖了起来脸上神色也逐次平和,外面月影渐移,又是半晌,他方才睁目而视,眼中又充满了迷茫,看住安洁,灯光下面映照得她如花娇容,越添了颜色,满脸欣慰欢快之色,怀中抱着小倩,眼睛呆呆瞪着俊卿,她小心灵中极为不解大家为何忽然之间对俊卿特别看重起来。俊卿的目光,移向医仙,开口说道:“狄老师,俊儿……”医仙摇手止他勿言,与众人合力将桌子抬在一边,这厅堂是雨天医仙师徒练剑之处,尚为宽畅,俊卿足尖,微微用力,人便腾起空中,展手伸足,舒缓自如,顺适自然的依着方才凝神默忆的飞龙幻影,双手两足如游龙四爪,腾跃搏击,一式之出,有四招临空而至,果然是奇绝天下无可言传的绝艺,若无灵心妙悟,便一辈子也难得他一式的神髓,然而就是一式之得也足以称雄天下,难怪天杀星当年不以言语,口指相授,只命他日常观赏,以待奇缘妙悟,否则,纵然得其格局,也具威力,要与现在超然物外,放纵万状,毫不拘泥于陈法,隐隐有一代武学宗师风范,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医仙年龄已长,修练功深,定中功夫极好,只心中凛骇,神情也还镇静,暗暗想道,“这种旷绝古今的武林绝学,若无灵心妙悟,永远不得,然而俊儿‘玄门罡气’已成,若非是这等超绝的功夫,其他的招式,实在不必再学,天杀星秦天纵不教,也实有远见呢。”一尘虽然是不知武学的出家人,看了俊卿所演的绝学,神奇之处,连名负天下的武学高手终南医仙,脸上都不禁其钦慕之情,也是胸怀大畅。小云小倩真娇憨,见这小时候专欢喜学做小大人和哥儿,突然之间,飞上天去玩了起来,他们两人也略知武艺,心中的惊讶赞叹,早已冲破了世俗的礼法,竭声叫好,鼓着掌儿,绕室奔跑着狂呼疾喊,势如疯狂一般。安洁先也跟着小云小倩击掌赞妙,跟着眼中莫名其妙流下泪来,拿着手中鲛绡去擦,然而欢喜的眼泪是擦不干的,越擦越多,一串串的珍珠,直往下落。俊卿在空中盘旋其势渐衰,正欲下降,见她如斯悲伤,不由大骇,降身而下,在她身前,握了安洁的双手,惊道:“安姊,你怎么啦?”安洁伏在俊卿胸前,呜咽着道:“我没事,只是心里太高兴了,你……你让我哭一场就好了。”说完,果然放声大哭起来。俊卿拥了她在怀中,轻抚她的香肩玉背,低声劝慰。各人听了她的哭声,都很感触,一尘在欣喜之中,亦为之抚然,说道:“你扶安儿回房中安歇去吧,我们也各自散了,明天好为梦放大哥送行。”慈心仙子吴安洁醒来,俊卿已不在身边,红红的太阳照在窗子,照在地下,心中微有寂寞之感,慵懒得很。听到屋外安静,只远远前厅有搬动物件之声,想是师父在整理临行的衣物。想到师父有好些东西一向均是自己收藏的,别人无从着手,急急披着衫儿,起身下床。妆抬铜镜里看俊卿走进房来,遂一面急匆匆理着妆一面问道:“你为何点了我的睡穴,让我这一枕好睡,睡得几乎不想起床了。”俊卿笑道:“安姊别急,东西全准备好了,狄老师要半个时辰后吃完早饭才动身呢。”安洁这时已梳洗完了,回过身来,笑着向俊卿道:“你不要我赶出去,只是为吃饭吧?”俊卿伸手相握,笑道:“狄老师真的没有什么事了,连马我都遣人回家中去预备好啦。”安洁却道:“我自十岁拜师,一直随了师父在各处行走,现在嫁了你,却和师父送行。”俊卿柔声相慰道:“不是和师父送行,是让师父先行,我们随后再跟去。”安洁轻声低问道:“是吗?”俊卿搀了她的平往外走,笑答道:“自然是啊,家中那些马,就是为到北方去玩耍才养的。”白家数世单传,在江南又财雄一方,俊卿自小身患绝症,虽然终于得救,然而自少生死常在一线之间飘摇祖父的怜惜,容纵是无以复加的,不论是请老师教他读书,还是自己教他经商,都以好玩有趣为第一。安洁听他讲去玩耍,知道他出言认真,确是诚心要陪自己到北方去的意思,所以深深相信。大家在前厅吃了早点上船,在白家沁园上岸,只见僮仆们牵了十几匹鞍辔齐全的良马,聚在园中,医仙笑道:“淘气,淘气,备这么多马起来作甚?”俊卿笑道:“俊儿一早让小倩回来告诉他们备马……”说时小倩从对面跑了过来,叫道:“姑爷,你看我把马统统都备好啦。”她见大家都笑哈哈的望着她,疑惑不解,问道:“怎么啦?”安洁笑道:“没什么,你作得很好。”医仙选了匹菊花青,牵马出门,说道:“别送啦,我有讯便托人带到苏州元妙观一尘弟那里。”医仙走了,俊卿安洁夫妇将家事拼挡清楚,跟了一尘到苏州,苏州的山水秀丽,市面繁华也略如杭州,地滨太湖,三万六千顷,烟水浩渺,新夫妇在家中原畏闲人前来烦琐,这时已无此虑,带了小云小倩,买了一条大船,整日价钩鱼网、虾,在太湖渡他们水上人家的生涯。安洁从医仙习艺,艺成在江湖却没有旋展的机会,医仙江湖人缘最好,哪一门哪一派没有人受过他的救治,所以轮到要安洁动手的只是些济世活人的事情,后来归隐杭州,师徒二人丹炉功深,道家至宝“小还丹”,练成两炉,侠名更是震动四方,然而所结都是善缘,被称做慈心仙子,更加没有机会动手。俊卿的绝艺出自妙悟,虽然构想奇绝,气势恢宏,然而天下的绝艺,或许可以在一天之内经明师传习学会,或许是经自己天资妙悟而得其大要,却绝没有在一天之内就可以将绝艺练至炉火纯青,集其大成的,必须经无数的琢磨,流血流汗,方才能去芜存青,获得成就。便是佛家禅宗第一祖达摩祖师,天纵睿智,也在嵩山少林,九年面壁苦修之后,方始将一生武学融会贯通,流传下来,成了千余年来,始终威人震天下的少林一派。安洁于俊卿泛舟入湖,水天深处,杳无人迹,俊卿飞天,安洁据船,各出奇技绝艺,攻隙抵暇,或以奇变,或以正合,真是移他山之石可以攻错,两人技艺都有一日千里之势。终南玄门正宗的传授,精于练气之术,这也是安洁在新婚之夕敢于运内家真力,万众之前,一逞机锋的原因,虽于俊卿的“玄俊罡气”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内力悠长极其耐战,两人此时劲力内蕴,只在招式变化运用上钻研,由清晨以至黄昏,虽不歇手,也无疲乏之虞,俊卿虽不是有意废寝忘食习武,然而烟水芦苇之中,只得水鸭游鱼为伴只有这一件是船上四人都日常嬉戏玩之不厌的,这种心中一无挂碍无意之中的精勤修习,进境较常人数快速何止数倍。湖上三月,俊卿所独创的绝艺,已经渐具规模,因其意取龙形,飞腾跃击,招式多自上下击,依易经“时乘六龙以御天”,自己取名做:“六龙御天”,气势恢宏,威力无伦。安洁因想他奇艺初创,只从两条飞龙幻影之中,悟出变化,又非由数十年的拼斗招式的经验而来,“无心双飞环”早是武林至宝,也不免招式中有疏漏之处,后以削竹为剑,取其变化轻灵而又不会伤人,用终南秘传的“如云剑术”与俊卿过招换掌,切磋所学。“如云剑术”细致绵密,善于因守为攻,伺隙反袭,务期在敌人偶露的破绽里,出手一举中的,用来磨励新学,当真是天下佳绝妙艺。太湖三万六千顷,古名震泽,湖面宽广,汉泊纵横,千百年来都是绿林的要寨之一,尤其这时明未清初,兵祸连年,百姓相将入湖为寇,湖里声势更是大盛,幸得首领是安洁远房族叔,慈心仙子又打起医仙的名号,他们倒也不来相援。住在杭州西子湖边的人,欢喜钓虾,木竿前端插上细长的铁钩,套上虾饵,放入水中隙罅中,虾性极愚,见了虾饵,两双大钳,紧紧抱住,再也不放,慢慢拉上岸来,钩上挂着的便是微微透明的大虾,那种可爱蛮横的样子,真令人心弦为之颤动,俊卿做顽童的时候,也是好手,可是船在湖心无虾可钓,只得钓鱼,钓鱼除了耐心,还有技巧,否则一钓不得,再钓不得,三钓还是不得的,所以钓来钓去,终于掉下湖中去抓鱼。俊卿在湖心抓鱼,感觉上与他小时在家中金鱼池里抓鱼不大相同,人还没近前,鱼先跑了,他人在湖中翻滚,玩得极其酣畅,上船来只有他的安姊,替他擦水时赞他水性精良,小倩拿了鱼竿,却怨他不该将鱼影子都吓不见了,俊卿听了只是笑,说道:“下午自有道理。”小云拿了盘红烧鲤鱼来放在舱中桌上,道:“‘刀’鱼没有,只有鲤鱼。”小云文文静静说了这一句,却把小倩笑得腰酸,小倩娇憨,遇见可笑的事,一定要笑完了才“嗤嗤”的住嘴。俊卿笑道:“吃完了饭,你们看,道理也有,刀鱼鲤鱼也有。”俊卿自不练气,重在活络血脉,以延寿命,实在无暇练真气外发之方,待得罡气初成,又须整日助他师傅运气真气有体内迅速急转,都极其凝练,练气练形已极有成就,可是运劲击物之道其所知极少。兼且他师父尽输全身气血之后,罡气初初小成那是威猛无比,易发难收的功夫,所以更加少于习练,这时忽然想到罡气功夫在湖上施展,既可以练劲气外击之术,又可以挥掌击鱼,真是一兴两得。俊卿匆匆忙忙的吃饭,吃完了便在船弦打坐,宁心静虑,气聚丹田,小倩要去吵他,被安洁拉住,说:“他罡气成了,施展普通的内家真气,无需如此慎重,定中劲力内蕴,一触即发,若是玄门罡气,你就不免吃大亏了。”只见俊卿斜斜纵起,缓缓盘旋离船二丈,忽然双掌齐推。“霹雳”一声大震,有如炎夏雷击一般,丈许方园的水面随之直往下陷,俊卿的身子也因出力太巨,随掌风下压,随之下陷,几及水面。被四面向陷处急聚的湖水上冲水柱,卷入其内,上下升沉,激得四面狂涛汹涌,浪如山立。安洁见过医仙练劈空掌,知道他的威力,见俊卿全力出掌,赶紧一跃纵至后梢,她虽然身材娇小,两脚如锥,然而当她运劲紧紧握住舵柄,由得那如山浪涛,壁立山涌,三丈长的大船东歪西倒,她始终稳稳站在那里,安如磐石英钟,纹丝不移,幸得如此,那船随浪飘动,移了开去,不至沉没。半天,方才风平浪静,俊卿也跃上船来,说道:“安姊,没事吧?”安洁环抱着小云答道:“我没事,你去看看小倩,好象摔着了。”小倩在前舵叽叽唔唔的道:“我头上撞了一下,又自己咬了舌头。”说着走了过来,额上一块乌青泛紫,手捂了嘴,血从指缝中流出,可见咬得不轻。小倩向来哭笑无常,现在咬了舌头,哭笑不得,只是须着脸颊往下流泪。俊卿从柜中药箱取出小还丹来,给了她一粒,告诉她道:“若忍得住痛,等一会儿我助你运气再吃,否则现在吃了也不妨。”回过身去,看安洁仍在检查小云的伤势,但知小云伤势甚重,心中好生过意不去。原来俊卿方才出掌小倩娇憨无知,伏在船弦,击掌叫好,所以只将舌头咬了。小云却在后舱厨下,整理餐后碗碟,毫不知情,突生巨变,厨下的东西又多又杂,面前的锅碗齐飞,背后的碗橱也掉下打在背上,所以心脉受了震伤,外伤了有十几处,有的是碰伤和碎瓷的割伤,虽然多,都还不甚重,人有胸腹之间的烫伤,是炉上的滚水烫的极重,安洁将她轻轻举起,对俊卿道:“我去调药你将她安置在前舱,将伤处衣服都撕了。”俊卿微微迟疑,小云也微微呻吟,似有反对之意,安洁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只见小云苍白脸上,泛起一圈薄薄的红晕,将眼晴轻轻瞌了起来。人受了烫伤和内伤,都是救治得越快越好,迟则生变,俊卿微微迟疑,随即伸手,将小云接过,往前舱走去。俊卿虽然也从医仙习医,辨穴治伤较俗手为高,可是若与安洁的一眼可以将势看入腠里,顺其较重,依次施治,用药也无过无不及恰到好处,自然不及,所以帮手治伤,总是应命而行。俊卿将小云放在中舱榻上,先将她下厨围在身前的围裙解去,夏日衣单,再将两件绸衫解去,便是猩红的肚兜了,这时浸了滚水,紧紧贴在胸腹之间,俊卿想了想道:“小云,我替你揭开兜儿,恐怕会很痛,你要痛了只管叫,好让我知道轻重。”小云只微微嗯了声,俊卿先将系肚兜儿的带子捏断,从上往下,轻轻揭去,烫伤的皮肤极其敏感,小云又羞又痛,咬牙强忍,浑身颤抖,眼角沁出泪珠,可是终于没有叫出声来,俊卿见她一大片红肿之中,已有些地方泛起浅浅透明的水泡,心下极为痛惜,喉间哽咽难言。安洁拿药回来,看见烫伤之处如此之大,较自己预料中为重,俯身仔细看过,对俊卿道:“你阴阳真气可以运用自如吧?”安洁是吓怕了,阴阳真气是罡气的入门筑基的功夫,若不练至于精纯已极,玄门罡气,根本无从着手,可是若万一再像刚刚玄门罡气的一发不可收拾,岂非在要全船俱都震成粉碎么。俊卿应是,有欲语无言之痛。安洁劝道:“你别难过,玄门罡气如此威猛绝伦,实在出人意料之外。”安洁将手中一包药粉,递给俊卿道:“幸好还有一包冰魄散是专治毒烫伤的,不过伤处如此之大,又起了水泡,普通调水敷治是无济于事了。你用纯阳真气把冰魂散化成烟,用纯阴真气将烟均匀送入烫处肤下,再看情形。”俊卿自水中上船,头上犹自湿淋淋的,一运气,热气直冒,手中的冰魄散,也化成寸许高的白烟,凝于两掌之间,他将双掌分开,两掌上面平平均均各聚半寸许的冰魄散所化的烟雾。小云只觉胸前痛处一凉,跟看千丝万缕根暧暧的细刺,一齐刺入肤内,烫处最畏暖,暖了等于是火上加油一般,但俊卿的纯阴真气先已密布肤上,所以药气送入,竟无丝毫痛楚,药气到处,医仙灵药,名不虚传,顿时止痛消肿,小云皱眉咬牙忍受的肿痛,消去大半,随俊卿变掌移动,盏茶时间痛楚全消,小云微微张眼偷觑,见俊卿将残余药气,仍自缓缓送入自己袒胸露腹的伤处,安洁手上拿了几十根金针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心中羞得很,又将眼睛闭上。俊卿收掌,问安洁道:“安姊,她内伤呢?”安洁道:“不妨事,我用金地度穴,先替她护住心脉,你也助小倩把舌头先止痛止血再说。”俊卿回头见小倩坐在身后榻上,愁眉苦脸,一手拿了小还丹,一手仍捂了血水交流的小嘴,心中更增歉意,遂将小还丹拿过化入一杯水中,对小倩道:“你俩痛不痛?”小倩极想叫痛,可是见小云那般勇敢,只得也微微摇头,表示不痛。俊卿将她捂嘴的手轻轻拿开,道:“你将这杯水,喝下去,最后口含而不咽,直等舌上痛楚全消再往下吞落。”“小还丹”由数百种奇珍异药制炼而成,称为道家至宝,治伤是其余事,主要功效在于益气驻颜,增长内力,平常武林人物真是梦寐求之而不可得,小倩在医仙家中,自然知其珍贵。俊卿待她灵药入口,度其已至脏腑之间,握了她的双手将阴阳真气从小倩双掌掌心送入体内,遍走全身四肢百骸,将小还丹的药力一直送人腠里,待脸上的青肿也渐消,红光直透华盖,方才顺手点了小倩的睡穴,扶她在床上闭目睡去。回身去看小云,见安洁手脚极快,这一会儿功夫,已将小云身上地创伤,俱已整理完毕,正在收拾方才起下来的金针,她笑对俊卿道:“你累不累?”俊卿微微摇头,安洁道:“小云的心脉震伤。我先用金针,后用‘小还丹’,已将伤势止住,你用阴阳真气助她行散药力,可以好得快些,只是她心脉爱伤脆弱,你运气需尽量从缓呢。”俊卿自他师父尽输全身血气后,曾日夕助他师父运气治疗三年,所以此事极为熟练,缓缓而行,一会便好了。小云全身舒畅也自睡去。方才巨浪排空而至,打得全船俱湿,舱内更是凌乱不堪,两人慢慢整理-切,俊卿忽然抬头道:“阴阳真气很好,玄门罡气我再也不练了。”安洁听了他的话,坐下来想了一想,方叫道:“俊卿。”俊卿烦恼的应道:“安姊,我从来也不想练武,只是闹了有趣好玩,闯这穷祸,谁还高兴再玩它。”俊卿虽然本性善良,但是富家子弟自小受了太多的娇宠,做的都是他认为有趣好玩的事情,没有趣又不好玩的事从来不做,安洁听了想劝,半天方道:“小云小倩会觉得今天受伤有点冤枉。”俊卿急道:“那怎么办?”安洁不由笑了,道:“她们是为你练罡气功夫受伤的,你将来的玄门罡气仍然如现在这般一发不可收拾,我也要为她们不平。”俊卿道:“安姊,你是要我再练玄门罡气吗?”安洁道:“初成的罡气,譬如初出山的野马一般,若加锻炼,便成良驹。”俊卿现在正坐在舱底仰望着安洁,笑道:“安姊不是骂我野马吧?”安洁也笑道:“我骂过你吗?”俊卿也笑道:“没有,不过每做了令安姊不高兴的事,再来看狄老师和安姊就没有冰糖莲子吃了。”俊卿言毕便坐在舱底,调息起来,他虽一连替小云小倩两人运气疏散药力,但是内力雄浑,盏茶时间便渐渐恢复原状。安洁看他睁眼,精芒电射,笑道:“现在便练吗?”俊卿笑着颔首,振衣而起,就从开着的舱口,飘了出去,他轻飘飘的向前飘去,遇了身形下降,便轻劈一掌,又复上升,直到四五十丈间方才耸身而上,盘旋下击,陡然间湖上又重新波翻浪涌又如蛟大戏水一般,霹雳之声,响彻霄汉,船虽然停得很远,仍然飘摇不定。不久,小云被摇醒了,安洁知道施救及时,小还丹又确有奇效,已无大碍,遂扶了她一起坐在舱口,看俊卿时时被上冲水柱卷入湖中,可是久便腾身而起,挥掌下击,掌风劲气排空霹雳之声渐渐小了,同时水柱却越冲越高。小云不懂,指着湖中水柱问安洁道:“小姐,这是为何?”安洁脸上满是为自己夫婿的得意之色,笑道:“他罡气凝练,直穿入湖,不再与湖面的清风闹气,自然声音小了。”两人再看,俊卿出掌越来越缓,声音不响,然而沉郁犹若夏日闷雷,除了船身的震动较前为甚,便水柱也渐次降低,小云问道:“小姐,姑爷不是真气耗竭了吧?”安洁也不明其意,道:“再看一会子再说。”俊卿初时临空出掌,反震之力极强,空自打得霹雳连天,却没有一掌打得称心如意,忽然想到,罡气内运,练气练形,可以凝练如虹,随意所至,外发之时,何尝不可如此,既然要打湖水,何必与湖上清风斗狠,试了两掌虽然较好,只是出掌刚猛,反震之力仍然极强。俊卿师父,一招一式未教,拳经要义,是常说的,这反震之力,正予敌人可乘之机,实乃兵家大害。他虽然已经寒暑不侵,这一阵子全力击水,只觉混身燥热难当,爽性随上冲水柱,在水上载沉载浮,嬉其水来,心中暗暗寻思:“师父常说的至柔可以克刚,莫非自己持着罡气威猛与湖水拼命错了不成,那便视湖水若无,用至柔空明之法将罡气送入湖心深处试试。”俊卿想到就做,拍水腾身,“玄门罡气”乃是至刚至大的功夫,他用一片空明轻飘飘的将他送出,忽然之间,刚力外吐,极沉闷郁结的一声大震之后,湖水不动,湖面直起千万朵涟漪,在湖面电旋疾转,深似全湖的湖水,都受了些掌的震动一般,俊卿心怀气血之畅,从所未有,半天的积郁为一吐,仰天一声长啸,若九天龙吟凤哕,顺着这一声长啸,人也往船上飞去。这时天早已黑了下来,但只听月下暗空之中,传来一声极其粗犷的哈哈笑声,跟着四周灯火齐明掌声欢呼如潮水涌至,中有一艘三桅大船,百浆齐飞,直向俊卿的座船冲来。俊卿是少爷脾气,陡然发觉,练艺却被别人当把戏看了,便欲出舱理论,安洁一把拉住,道:“江湖上的事,一言不合,马上便会动手,我先去见他,调息匀了真气,换了衣衫再出来。”其实别人偷觑虽然不该,然而如今天这般在别人势力范围之内,如此狂妄嚣张,闹得天翻地覆,也有不是之处,安洁随医仙久了,行事处世自然而然往息事宁人的方面做去,所以拦阻俊卿出舱争吵。她站船首面上,伫立静候,对面那船瞬息即至,船首也站了一人,犹如铁塔一般,远远的便道:“哈哈,对面是安洁侄女吗,我是你七叔吴一飞。”吴一飞与一尘是族内远房的堂兄弟小时义愤杀人,入湖为寇,后来做了太湖盗首,族中怕受连累,已然在族谱上除了名,他也不以为意,仍自逍遥自在渡他的打劫生涯,他的船来得快,倏然间百浆齐扬向后一挥,停得也快。安洁听得是他,只得深深施下礼去,道:“听得道途传信,七叔北上太行,所以没有前去拜望。”吴一飞哈哈笑道:“大家都有为你抱屈呢,剑术那般高,却嫁了文士,不想……”他心中似乎极为高兴,说着又哈哈笑了起来道:“不想侄女婿,大智若愚,光是这一手劈空掌便已是当世第一流的身手,全湖兄弟数千人没有一人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呢?我这一回北上太行,很遇了几个自骄自大的匹夫,就没有一人及得上他。”他万万料不到俊卿是在练玄天罡气的。安洁怕他寻究俊卿的师承,道:“七叔北上太行,据说是赞襄一件大事,为何忽然又回太湖了?”吴一飞是天生粗豪,虽然平平淡淡说话,却也声震四野:“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安洁笑道:“七叔是与那些自骄自大的匹夫吵了一场,所以就自回太湖了,可是么?”吴一飞道:“照哇!”说着忽然想起来了,道:“咦,你女婿呢?”安洁虽已新婚三月,被她这位极其粗豪的族叔当众一问,仍不由微微脸红道:“他换了衣服,就出来拜见。”俊卿原不是欢喜争闹的人,只是练掌运劲太过,有点心浮气燥,稍一打坐,他内力精湛,顷刻便心平气和,又听双方各以戚谊叙礼,换了衣衫,便即出舱相见。安洁为俊卿介见,俊卿施下礼去。吴一飞对这位侄女婿,规规矩矩替他行礼,这绝世的高手当着这全湖的手下,实在是极大的体面,“哈哈”不绝的笑声,从三万六千根毫毛与嘴巴里一起笑出来道:“请起,请起,咱们不拘俗礼吧。”他一边说,一边在怀中掏摸,忽然转身向他身后的从人道:“呔,我从泰山带回来的书信呢?”书信在他怀中,张口喝问别人,一付自自在在的样子,生似在别人怀中似的。被喝问的从人却甚为习惯,并无一人辩驳于他,众人各自寻想,中间一位壮汉,神色极其为精悍,答道:“方才总舵主在讲北上沿途的消息,忽听得湖上大震隐隐传来,是甩大氅疾行上船的,莫非是放在大氅里了。”吴一飞今天回湖,就遇上俊卿安洁夫妇,心中快慰得很,开口笑道:“哈哈,军师讲是,那一定是了。”安洁上前问道:“七叔,可是师父托你带回来给侄女的信么?”吴一飞回头,道:“怎么不是,你们过船随我去拿吧,我叫人替你们把船也驶去泊在寨内,在我那儿也玩几天。”安洁看俊卿,俊卿却在想道:“自己什么都见过了,就是绿林山寨还不曾见过,此去岂非可以乘机一开眼界。”心中如此想,脸上自有一种跃跃欲试的神色,安洁与他夫妻情深,心意可以相通,察颜知意,遂道:“七叔相邀,自然乐于相从,只是……”吴一飞接口大声道:“只是什么?”安洁见他如此鲁莽性急,连听一句话也不耐仔细听完,与自己小时见他一模一样,并不曾因年纪长了,便有所发改变,笑道:“好多年没见,七叔的急性豪情依然一丝未变。”吴一飞大叫道:“哇呀呀!既然知道我性急,为何还将一句话分作几段才讲出来。”他此语既出,俊卿安洁固然不禁莞尔,连他手下从人也俱都失声而笑。安洁笑道:“只是侍儿小云小倩身上不适,吃了药,不能见风,七叔吩咐一声,过来驶船的人,不进中舱才好。”吴一飞嚷道:“他们自然知道啊,便是动抢,中舱妇女寝处也是不许去的地方。”转身向全湖的喽罗大声吼道:“你们知道么?”湖上数千人齐喊一声:“知道!”声音之响,汤漾开去,也可与俊卿练堂时的霹雳媲美,吴一飞回身看了俊卿夫妇道:“如何?”俊卿安洁相视一笑,轻纵过吴一飞的大船。天早已黑了下来,大船上却灯火通明,一如白昼,吴一飞与俊卿夫妇走进舱中,舱房虽然宽大,却朴实得很,坐下来谈天,吴一飞道:“医仙去了泰山,你们这般好身手,为何不前去相助,终南派有你们,声势可以大壮呵!”吴一飞虽然粗豪,然而既然做一湖之首,也自有他的长处,他远远见俊卿练掌,极不似终南的家数,但是俊卿不讲,他便不问,只从戚谊相叙。安洁心想:“今天俊卿发愤练掌,自己又看得忘形,不曾注意到傍晚归帆的渔舟却是寨中船只,俊卿的师门是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人的,俊卿的功夫在那里,又不能随意瞎诌,他能不问最好,若问则只好避而不答了。”吴一飞既然只问些家常闲话,安洁便答道:“师父是因我们年轻识浅,容易替他招灾惹事,现在武林精英又大半聚于泰山、太行之间,我们去了寻事生非易起门户之争,又豪无益处,所以讲好了,等要我们去的时候再写信叫我们前去。”吴一飞却笑道:“凭你们二人的身手,便惹事也无碍。”他打劫惯了,做事全凭一股狠气,与医仙的想法完全不同。安洁也不与他辨论,笑道:“师父只是听说掌门人北上,才赶去的,根本不知为了何事,我们跟去又有何益?”吴一飞诧道:“你们还不知其故么?”俊卿安洁齐都摇首,意示不知。吴一飞哈哈大笑,笑完了道:“我这一趟,奔波万里,费时半载,只得了这么一个消息,这消息可珍贵得很吧?”两人虽心知医仙书信必然会提起,可是这疑问存在心中已经三个月了,早一点知道,自然更好,所以都应道:“七叔的消息,珍贵得很!”吴一飞不笑了,诚诚恳恳的道:“值不值一颗小还丹?”“小还丹”是道家至宝,生死人而肉白骨,俊卿师父因此活命,小云伤势如此之重,一颗下去,也伤势立止,中见它们珍贵罕异,医仙丹成,因为是给俊卿续命的,所以创造了炼丹时前去护法的至友各人分了数颗,江湖上根本一无流传,这种灵丹妙药,练武的人,多存一颗在身上,性命便多一重保障,所以是不能随便开口要的,吴一飞把它当作交易来作,俊卿夫妇愿送,自然会拿出来,若不愿,有回绝的余地,也不会伤感情。他为人粗豪,然而既为绿林魁首,江湖上的过节是极清楚的,不能让小辈为难。俊卿若痼疾未去,全靠灵丹续命,那是一颗也无法分润给别人,现在罡气初成,全身的气血大畅,无须于此,所以“小还丹”除了他师父用了三十六颗,小云小倩各一颗之外,身上却存得很多,安洁闻言不语,怀中取出玉瓶,倾出一颗“小还丹”递给吴一飞。吴一飞起身恭敬接过藏好,道:“你婶娘随我在湖中吃苦,受了湖风与水气,两腿多年瘫痪,医仙说过的非此不治,谢谢你们的厚赐。”两人谦虚,连称:“这是晚辈理应孝敬的,何必言谢。”吴一飞这一回更加高兴,笑道:“我告诉你们这一回江湖大变的起因吧。”“大约半年前,太行山主梅若望遗了他的儿子梅子豪四处传绿林箭,说他的手下在长白山发现了万年参王,可是因为有秉天地间奇淫至秽之气的恶蛟盘踞,所以无法到手,风声外泄引起了各门各派的觊觎之心,嘱我们绿林人物齐心合力去采回来,免得白白便宜了白道人物,我想,在太湖也是过的打家劫舍的生活,到太行去一趟,也不过只是这些事情,所以便去了一趟。”俊卿问道:“事情是真是假?”吴一飞道:“事情自然是真的只是若没有严重大雪,阴极阳生,那纯阳至宝的万年参王位置难以勘定,但是侥幸出土,灵效也必定大减,所以绿林聚在太行,白道聚在泰山,双方自邀请好手前去,却互相临视,不会入山采掘。”“我在太行山住了三、四个月,每天听这些事情,听腻了,又与几个最狂妄的匹夫吵了一架,所以我收拾收拾,一气之下,就回了太湖。”安洁问道:“等到冬天大雪封山沟之后,七叔还会去么?”吴一飞道:“小还丹又有了,参王与我无用,还去做什么?”俊卿安洁都笑了,道:“七叔这次回湖是专为小还丹了,吵架还在其次。”吴一飞因为老伴的腿疾可愈,心境极好,笑道:“自然,我就怕手下无知,看在我与医仙认识的份上,不找你们要买路钱财,所以快马加鞭赶回太湖的。”安洁也笑道:“我知七叔的意思了。”吴一飞问道:“甚么意思?”安洁笑了半天方道:“七叔是想在太行山聚议抢参王,是打劫,回太湖抢侄女儿的小还丹,也是打劫。所以想了个两边打劫的主意赶回来了,可是么?”吴一飞笑着大叫道:“哇!岂有此理,我是回程路过泰山,见了医仙才知你们在太湖的,否则,嘿嘿!买路钱财,不能现在才要啊!”三人齐都大笑,船身一顿,喽卒了舱门,船已泊岸,吴一飞邀了二人与他一齐上岸,似已有人先至通报总舵主湖上认了亲回来,一咱路上灯笼火把将他们送入聚义大厅。厅中筵席已然摆好,从人知是家宴,除侍应之人外俱已散去,吴一飞从大氅中拿出书信,交给安洁,安洁将信打开,与俊卿同观,信上写着:“字示俊儿安儿:江湖杀劫之起,都缘长白山参王蛟丹之故,冬至一阳生,采参必在斯时也,物少而人多,各派门下涵养较差,已时起纷争,汝等缓来为佳,冬至前一月赶至泰山集贤山庄,终南有人留守,探询可知一切。吾甚安好,可释永念,汝夫妇切磋武艺之余,应勿忘我医者济世之言也。”潦潦草草百数十个字,想似急就之章,下面画着医仙的花押,信中除了叮嘱二人不可忘却医事之外,只是不可晚于冬至前一月前去帮手,并无别话。两人看完,安吉将信收起,笑对吴一飞道:“师父叫我们不可忘了医事呢,七叔信得过,七婶的瘫痪,明天我来看吧。”吴一飞起立连尽三巨觥,谢道:“侄女的医术我是信得过的,我进去告诉你七婶一声,让她高兴。”吴一飞转身入内,稍顷手上捧了把古色斑斓的宝剑出来,他压了剑上暗簧,将剑抽出,随了一声龙吟一分为二,原来是合股的鸳鸯宝剑,颜若一泓秋水,森森剑气,寒芒电闪般伸缩不已,厅中毫如白昼的灯火,即刻便被压制得黯然无光,俊卿与安洁都情不自禁赞声:“好剑!”吴一飞将剑递给俊卿夫妇道:“终南以剑名于世,这‘抱残’‘守缺’鸳鸯宝剑由你们夫妇二人同用,双剑合璧,天下无敌手。”俊卿与安洁俱都推却道:“厚赐太重,实在不敢当。”吴一飞强将宝剑交给二人道:“你们先将剑接去,听我的,若仍觉不可收留,再还我也不妨。”二人只得接过,由俊卿将剑合起,还入鞘中。吴一飞道:“第一:这是你们七婶的传家之宝,一向挂在内宅辟邪的,除我之外,绝无第二人知晓得武林名剑;第二我用刀不用剑,此剑与我无用,第三……”他一直粗了喉咙大讲,此时声音却低沉了下来,道:“你们可放心,好人家我不动,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的东西,我是不放过的,但都是手下兄弟随着我拿性命去拼得来,我绝不会把抢得的东西舍了手下兄弟去给别人。”俊卿夫妇只得深深谢了,安洁将剑取过,解开丝条,将剑替俊卿佩在腰上,她细心体贴做这件事情,缓缓将结结好,退后数步,赞道:“你佩了剑,儒雅之中,平添不少威武。”武士挂刀,文人佩剑,乃是风行的习尚,俊卿依言,摆了个戏台上武生亮相的架子,果然极其威堂皇。安洁抿嘴而笑,吴一飞秉性粗豪,看了他们小夫妇不知不觉间流露的深深情意,不由纵声狂笑,连屋瓦也为之震动。席上三人心境都欣喜得很,饮宴完毕,吴一飞要两人在内宅歇宿,俊卿安洁却辞道:“侍儿小云小倩病在船上,还要回去看望。”吴一飞也不坚留,遂嘱人掌了灯,送他们夫妇回船。俊卿见山寨中明椿暗卡,戒备森严,较兵营中,尤为严密,但是远处湖上巡游的船舶,也不时灯号闪烁,与寨中连络,遂对身边掌灯的喽卒赞赏:“你们湖面寨中,军容如此之盛,难怪能在太湖称雄数十载,威风始终不堕。”喽卒却道:“那是不得不如此的,一人两人的疏忽,往往便是湖中兄弟百数十人的性命。”俊卿内家功力深厚,目光自然锐利,四下虽然暗沉的毫无声息,他也看得清清楚楚。俊卿夫妇到了自己的船上,小云迎了出来,喽卒辞别自去。安洁道:“你内外伤都不轻,虽有灵药,也需多多休息,为何如此夜深,还不安歇?”小云提到伤势,便说不出来有一点羞愧,俊卿也有不好意思之感,安洁催她去安歇,她微红着脸,羞意盎然,默然而退。安洁低声对俊卿道:“你看小云好么?”俊卿一边解着腰中佩剑,口中应道:“好!只是安姊,我一把剑也不会用,你却将双剑一齐佩在我身上,累累坠坠,岂不是要我好看?”安洁笑道:“你自创的六龙御天,双手两足犹如游龙四爪,各自出招,可没有限定双手不准拿剑吧?”俊卿想了想也笑道:“只是如此一来,安姊自己可没得宝剑玩了。”安洁替他整理卸下来的衣衫,微微笑道:“我既然嫁了你,只希望能做一个好妻子,宝剑不玩,玩剪刀,厨刀也是一样。”俊卿听安洁语出自深情,上前握了安洁两手,道:“安姊本来就是天下第一的好妻子呀!”安洁低眉合眼的笑道:“夫妻是百年厮守的,你现在便赞我,当心我将来变了母老虎,你想收回也来不及了。”俊卿得意快慰之极笑道:“安姊想学做母老虎吗,先让我看看像不像?”他低头仔细审视,安洁却蓦然沉声:“哗唔!”学虎低吼,她身材娇小玲珑,声音又娇滴滴的,她不学虎吼还好,学了越加不像得厉害。俊卿笑弯了腰,道:“安姊学的可是猫叫吗,为何这般娇呀?”安洁抽手挥拳,一拳打在俊卿身上,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轻轻一拳,直打得俊卿全身二百零五根骨节,每一根都松软舒畅。俊卿挨了这一拳,心也痒痒的,笑道:“我学虎吼给安妹听吧。”他自小娇纵好玩,这顽童们最欢喜的口技之学,虎吼狼嗥,鸡呜狗吠,极其出色当行,此时罡气成了,内力充沛雄浑。“哗唔!”发为虎吼,声音送出去,在湖上激荡生风,山寨中疑为真虎出柙,更是唿哨连声,灯号明灭不停。俊卿吼完了,伸舌头笑着对安洁道:“他们如此大惊小怪,看来我方才开始修习的玄门罡气,在太湖多半无法可练。”安洁指着宝剑,对俊卿道:“你收了人家的诊金,却想走,只怕病家不依呢。”俊卿笑道:“那怎么办?”安洁想了想,道:“小云小倩尚未大好,我替七婶治瘫疾也要几天,明天我去看病,会对七叔说,要他找水性精良之人,陪你在湖中练习水性,等你在湖水里玩畅了,包你有更好的地方可以给你练玄门罡气。”俊卿好奇心起,笑道:“先告诉我是什么地方。”安洁摇头意示不肯,俊卿更加坚持了,道:“告诉我。”安洁再摇头,俊卿与安洁这时已执手坐在床沿,俊卿将头一直伸到安洁的怀中,道:“告诉我!”安洁看他这佣赖样儿,被他逗笑了,手指轻点着他的额角,道:“亏你还是杭州人呢,将钱塘潮水也忘了不成?”俊卿张嘴,“哗”声又要大叫,被安洁玉手在他嘴上一掌按了回去,两人都“嘻嘻”笑成一团。钱塘江是喇叭口,江口极为宽广,江水汹涌下灌,遇了子夜潮生,海水奔腾上溯,上下冲激,聚在江口海宁,长江大河汪洋巨海,是世间最具无究威力的壮观,两者聚在一起,将水流激得壁立十初,漫天盖地,势挟万钧,碧浪千重,直往两岸海塘冲去,是名闻天下震铄古今的异景奇观。这海塘就是钱塘江两岸自唐宋以来修筑了防潮水内侵的提防,若俊卿在塘下练功,安洁在塘上呼应,虽然潮水汹涌,也不会有甚么危险,何况潮水来时若万马奔腾,闲人又听不见俊卿练功时劲气劈空的声音,潮水与湖水相比,一动一静,若以练功时的有趣好玩而言,那就更加不能相提并论,所以俊卿听了欢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