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米行前是三间门面,旁边是一个货栈的大门。龙志起就从大门进去,一到了院里,就听到一阵喝彩之声,龙志起赶紧抬头。只见院中围了一大圈子人,是那刘杰、张黑虎、蒋成等人。老拳师却站在中央,手舞昆仑刀,舞的正是龙志起学了三年亦没学会的那“驱星赶月十八式”,只见刀光闪闪银须飘飘,老拳师虽然身胖体重,但手脚尚极为敏捷。旁观的众人有的呆呆出神,有的便不禁连声喝彩。少时,老拳师收住了刀式,稍稍有些喘气,旁边的众人齐都称赞。有的说:“老英雄的精神真好,力气也充实,简直不亚于二三十岁的小伙子。”有的便说:“像刚才老师父耍的这趟刀,我们真是生平没见过!”张黑虎坐在一张椅子上,不住伸大拇指头;花太岁蒋成却扭著头跟别人说话,脸上是很惊讶的样子;连那刚才态度极为骄傲的刘杰,此时的眼睛全有点儿发直。老拳师却提著刀,面现得意之色,说:“我昆仑派的武艺有四路棍、八套刀,另外还有十四手秘诀。我的徒弟虽众,但我传授却不全。算来学了我武艺九成的有鲁志中、张志才和我的孙女阿鸾;学了我武艺七八成的有葛志强、贾志鸣、龙志起……”说到这里,忽然他扭头一看,只见他的高徒龙志起衣服破烂,鼻孔流血,一脸的晦气样子站在旁边。老拳师不由吃了一惊,别人也都把眼光注视在龙志起的身上。鲍振飞便捉刀走过去,焦急地问说:“在外遇著了甚么事?你竟弄得这样狼狙?”龙志起却拉了他师父一把,哭丧著脸说:“师父你跟我到这里来,我有件要紧的事告诉你老人家。”他打算将鲍振飞拉到别处去谈话。不料老拳师却勃然大怒,睁著眼说:“有甚么话你便在这里说吧!怕谁听见?”龙志起皱著眉,便悄声说:“方才有这里蒋成手下的几个人叫著我去饮酒,在酒店里遇见一个黑豹子伍金彪。那人十分凶横,知道我是昆仑派的人,他便扑上来打我。我因为身上有伤,便打不过他,被他打得我鼻子都破了。后来他气忿地走了,临走时他说要去找江小鹤。他和江小鹤十年前便是朋友,一块儿在箱子山作过强盗。他还指出师父的姓名,要咱们师徒在这儿等著他,他说他要找来江小鹤杀死我们!”老拳师一听这些话,便不由得一怔,面色立时变了,先是一阵苍白,后来渐渐地变为紫沉沉的。龙志起又哭丧著脸说:“师父!我想咱们还是走吧!江小鹤若来到,他决不能善罢干休!”老拳师却蓦然一个大嘴巴,打在龙志起的胖脸上。只听“吧”的一声巨响,龙志起痛得叫了一声。老拳师又一脚,骂道:“江小鹤他善罢干休,我还不肯善罢干休呢!他来了,我们刀对剑,老对少,索性拼一个死活。你要怕,你便一个人走,以后休再来叫我师父!”这时,龙志起已被他师父踹得躺在地下。那边花太岁蒋成等人都过来,扶了龙志起,又劝慰鲍振飞。鲍振飞却喘吁吁地,睁了半天大眼睛,随后又摸摸银须,故作从容地笑。他说:“有个黑豹子伍金彪,刚才在街上扬言,说要请来江小鹤斗我。岂不知我正等著他呢?”随后又向蒋成说:“蒋老弟,刚才我们吃饭时,你托我明天到阆中,去找阆中侠父子,给你报那十年前所受的一口气。我已经答应了你。现在,姓伍的既是找江小鹤去了,我便得在此等著他,你那件事只好我和江小鹤分过胜败生死之后,我再给你办吧!”花太岁蒋成说:“我那件事倒不忙。十年前,我在阆中府住著,要不是江小鹤,我也不至受阆中侠的欺辱。江小鹤也是与我誓不两立的,他来了,我们一定帮助老哥。决不能叫他整著身子离开这仪陇县!”老拳师捉刀拱手说:“只有仰仗诸位了!”当下有别的人把龙志起搀到旁的屋里去。鲍振飞又同刘侠、张黑虎、蒋成,回到屋中去谈话,鲍振飞便恳托那三人到时帮他的忙。那三人除了蒋成之外,倒都不是专要跟江小鹤作对,他们只是想先帮助鲍振飞铲除了江小鹤,然后再利用鲍振飞这口昆仑刀替他们铲除阆中侠父子。因为只要有那徐麟、雁云父子活在世间,张黑虎与刘杰便不能放心地在川北充好汉。三个人都与鲍振飞称兄道弟,很是亲热。那丈八枪刘杰,因为刚才见了老镖头的刀法,他的骄傲之气也渐消,特别要联络鲍振飞似的。他便说:“这里的房屋狭窄,前面又是一个买卖。果然江小鹤来到,搅闹了买卖倒不要紧;可是这院子跟这门口街上,决施展不开刀法。鲍老哥到时便难免吃亏,不如搬到我那儿去住,我那儿有很大的庄院。”鲍振飞也觉得蒋成这里不很好。倒不是嫌屋房院落窄小,他是觉得蒋成手下的人太多,如果江小鹤晚上来此,便难以防范。于是听了刘杰这话,他就很是喜欢,当日便带著龙志起到刘杰家中去住。刘侠的家在县城的东北,距蒋成这里不过三四里路。他家有广大的庄院,长工、仆役、打手一共有五十多人,鲍振飞看了便很是安心。龙志起来到这里也很是高兴,因为他才一来到这里,便见刘家中的几个小丫鬟、年轻的女仆,在里内院之间时常地出入。只可惜龙志起是跟鲍振飞同住在一间屋里,当著他师父,他连多向窗外看一眼也不敢。鲍振飞预料江小鹤快来了,他便特别地谨慎小心。他们师徒连屋子也不常出,晚间睡觉时必将门关得十分严密;昆仑刀永远出鞘,永远握在手中,并给龙志起也找了一口刀,叫他睡在外首。夜里师徒两人抡流著睡觉,若然窗外有了一点声音,鲍振飞便立时惊醒,捉刀下床,侧耳向窗外去听。第一夜便这么虚扰了四五次。龙志起真受不了,心里又害怕,又觉著气恼。鲍振飞却永远张著眼,白天龙志起在屋中大睡;他却连眼也不合,时常在院中练刀、打拳、弯腰、擦腿。到第二日,张黑虎也带著他的家眷和手下人搬到这刘家来居住;蒋成也整天在这里,大家在一处谈武,说到江湖的事情,倒是颇为热闹。一连过了三四天,鲍振飞在这里住得很是平安。刘杰、张黑虎天天派人出去打探,除了听说知府衙门来了两个班头,要在这里等候,捕拿螺蛳岭劫官眷的强盗胖子江小鹤,再也没有别的消息。龙志起前两日是天天不敢出门,除了有时看见刘杰的丫鬟、小老妈,他小里有一点异样的感觉之外,无论甚么时候他都是提心吊胆,可是过了两天,竟一点事也没有发生。鲍振飞给他做的两套衣裳也做好了,同时龙志起身上的几处伤他渐愈。于是,他又十分高兴,天天与刘杰、张黑虎手下的那些人厮混,赌钱饮酒,到外面去嫖土妓,无所不为,只是瞒著鲍振飞。鲍振飞在刘家闲居了几日,那一阵兴奋也过去了。同时又勾了许多烦恼,怀念著在长安的孙女阿鸾、孙婿纪广杰,以及那些门徒。所以就托刘杰给找了一个走过远路的人,鲍振飞写了信,拿了盘费,托那人到镇巴、紫阳、汉中、长安几个地方去看看。龙志起也托这人给他哥哥龙志腾带了一封信。他倒没有旁的事,只是和他哥哥要几百两银子。他心想:只要银子一送来,我就走,师父想留下我都不行,这样活著真不痛快!那个带信的人去了不到五天,就半路另托人带回一封信。此人信上说是:“走在通江县便遇阆中福立镖店的人。知江小鹤现在此地,与金甲神焦德春同宿于一处旅舍之中,因彼二人颇有旧交。闻有人曾见过江小鹤,说他武艺并不如何高强,且现在病于客含中,若非遇见了焦德春,恐即困死于此地也。”等等的言语。鲍振飞一听,精神又不禁一阵紧张,心中突然又发生一种凶狠的想头,就狠狠地低声说:“我何不趁著江小鹤现在通江店中害病,就飞马赶到道江县找著他,挥刀将他杀死?他在病中,武艺至少要减少一半。那金甲神焦德春大概也没有甚么本领保护他。我何不去?何不即时就去?”他说话的时候,旁边并无别人。他狠狠地咬著牙,握紧了拳头,眼睛望著窗上,却见这时天色已然不早了,窗纸都已昏黑,外面鸦鹊乱噪。鲍振飞就说:“这时正好!刘杰、张黑虎大概全都没在家,他们也不能拦阻我,我骑马赶上一夜,大概也就到了。到了通江见著江小鹤,我就铲除那逼得我昆仑派七零八散的敌人!”一决心,提著包里与昆仑刀向外就走。才到马圈内,刚要叫人备马,却见由大门进来了四匹马四个人。正是刘杰带著两个仆人,还有一个身穿缎衣,足下瞪著官靴的,年有四十多岁的人。刘杰看见鲍振飞的手中提著的包裹,他就赶紧问说:“鲍老哥你要上哪儿去?”鲍振飞一看见有外人随了来,他的话倒不好立时说出,就睁著眼站著。刘杰等四人就下了马,马匹交人牵去了,他就过来向鲍振飞摆摆手,说道:“别走,别走。”叫旁人把手中的包裹利刀都接过去,他就指著那穿官靴的人说:“这位是阆中府府台衙门的程八爷,一府的钱粮都由他收发,在阆中当差二十多年了,附近几县没有人不认识他的。他又是巴州花拳李连胜的高徒,武艺精通。江湖上闻程八爷名字,也没有一个人不钦佩!”老镖头随即拱手说:“久仰!久仰!”那程八爷也拱手笑著说:“刘大哥给我吹嘘了一阵,其实兄弟在阆中府台衙门当差倒是真的,江湖上久已不走了。现在我是特地出阆中府来拜访老哥,不但是想见威镇南北的老英雄,还有几件要紧的事,要跟老哥你商量!”鲍振飞一听,倒不由得一怔,刘杰随往里院去请。此时龙志起也是才回来,因为喝了许多酒,浑身觉著发热,正站在院中招风凉。忽然看见刘杰跟他的师父同著一个穿官靴的来了,他就不禁吃了一惊,即退回到房屋里。这时,刘杰已让鲍振飞和那程八到客厅中,吩咐仆人点灯,做菜,摆酒。鲍振飞很注意这姓程的官人,不知他为甚么事情要和自己商量。待了一会儿,仆人把几支灯烛全都点上,屋内立时明亮。只见那程八由腰带上摘下一根翡翠嘴的短烟袋,装一袋烟叶子抽著,他说:“鲍老哥,你可知道阆中侠将来到此地吗?”鲍振飞摇头说:“我倒不知道。十年前,江小鹤勾结了他到镇巴去与我作对,那时阆中侠的声势真是了不得,我的几个徒弟全都被他杀伤,他到了我的家门还肆意大闹。我那时虽然气愤,但又不愿与他结仇,所以我与他交手之时,我的昆仑刀留了些分寸……”鲍振飞的话才说到了这里,那程八即摆手说:“不是。我听说这次阆中侠要来找你老哥,并非是像上次那样,要跟你比武。这次他是因为江小鹤来到川北横行,在螺蛳岭残伤了官人,动了蓬安县的官晋,所以阆中侠极愤恨。昨天他对人说,他要来看望老哥。他说他虽多年不走江湖了,可是这次他要来与老哥合力,铲除江小鹤。”鲍振飞一听这话,倒是极为欣喜,连说:“好,好!阆中侠果然前来,那我可又多了一个好帮手。”程八说:“他要来当然不能仅是他一人,他的少爷徐雁云,武艺在他之上;他的儿媳秦小仙,是蜀中龙的外孙女,武艺比他们父子都强。”鲍振飞却笑道:“连他的儿媳妇也来帮助我,那我可要推辞了。我鲍振飞在江湖闯荡了几十年,不能单刀独身去置江小鹤于死命,请别人来帮助,已羞得我无地自容了。若再叫个妇人帮助我,那我就是胜了江小鹤,我几十年名气也都完了!”说到这里,心中又非常挂念自己的孙女坷鸾,便不禁长吁了一口气。程八摇头说:“他的儿媳不来,他的儿媳回娘家住去了。那个小娘儿们,过门已经三年了,每次回娘家至少要两三个月,其实离得并不远。不过因为那小媳妇儿爱闯荡,回到娘家她又闯别处了。山南海北她都去,也不知她在外边认得谁,可是阆中侠父子全都不管她。”鲍振飞说:“我若是阆中侠可就不行,我的家教最严。我有两个儿子娶的都是农家女,江湖上那些踏软绳、卖艺的姑娘都不能进我的家门。我的孙女虽然跟我学过武艺,可是也颇明礼教;现在嫁给了纪广杰,是龙门侠之孙。大概程兄也晓得此人。”程八吸著旱烟袋点了点头。鲍振飞又说道:“不但我治家如此,收徒弟我也首戒奸淫。不然,我也不至结下江小鹤这么一个死冤家!”这时仆人已把酒菜摆上,刘杰就让程八坐首位,鲍振飞坐第二把椅子,第三把椅子空著,留著等张黑虎回来坐。刘杰是在下首作陪,互相的让酒。鲍振飞喝下酒去,却仍觉心中不安,仍然记著跑到通江县,趁江小鹤病倒店房,把他杀死了事。刚才那封信他放在怀中,并未给别人看。刘杰问说:“老哥你刚才提著包里是要往哪里去?”鲍振飞微笑著,并不回答,也不多说话。席间只有程八最是能说善饮,他说:“说来我跟江小鹤也是旧仇了。十年前那时江小鹤不过是个毛头小伙子,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偷来的钱,穿得很阔,到了阆中投到金甲神焦大胖子那里。焦大胖子大概想拿他作蛮童,跟他称兄唤弟,非常的讨好。有一次在美人巷,哈哈,江小鹤在那时就好女色,胎毛末脱就嫖窑子。我跟他走了个碰头,打上来。后来,后来……我用点小小手段,派人把江小鹤按在街头一顿毒打。若不是阆中侠多管闲事把他救走,那小了早作了异地之鬼,还能够……”程八才说到这里,忽听外面有一声惨叫,立时屋中的人全都怔了。鲍振飞头一个站起来,急忙往屋外走去。这时屋外面天色已然昏黑,院中也没有灯。只见一人由鲍振飞的那屋中惊奔出来,跑了不到两三步,便躺在地下暧哟、暧哟地乱滚,原来却是龙志起。鲍振飞气愤极了,握著拳头大骂说:“江小鹤你过来!要拼我们便拼,你何必伤我的徒弟?”这时又见那屋中出来一条黑影,蹿上房去便走了。鲍振飞气得又大骂,跑过去往上去蹿;一到房上便觉得自己的身子不稳,急忙挺腰站住。此时,那条黑影早已不知去向,鲍振飞却又十分的惊疑。因为回想刚才自己所见的黑影是很瘦小的,不像纪广杰所说的那高身材的,或川北这般人所传说黑胖子大脑袋的江小鹤。房下这时乱了起来,灯烛辉煌,刘杰指挥著许多庄丁往各处去搜查。鲍振飞下了房,在人丛里藉著灯光一看地下躺著的龙志起,已然断了半只左臂,昏晕过去了,血肉淋漓,十分凄惨!鲍振飞不禁顿脚长叹道:“我这个徒弟,他跟我受尽了苦了!”随嘱咐旁边的人说:“他还没苏醒过来,千万不要动他!”气愤愤地到屋中取了昆仑刀,便奔出门去。到了庄外,便见也是一片乱杂杂、吵嚷嚷的。几十个庄丁拿著刀棒,点著火把,在庄前庄后各处搜查。刘杰也手挺著他那丈八枪,气冲冲地指挥手下人,大喊说:“都搜到了,连草堆也搜一搜。别叫贼人藏了起来!”乱了半天,竟没有人看见贼人的影子。这时忽见远远有两盏灯笼奔来了,鲍振飞和刘杰全都不胜惊诧。少时,灯笼来到临近,才看出,原来是衙门里的六个捕役,全都拿著钩杆、铁尺,都是气喘吁吁地。那捕役头目姓崔,他认识刘杰,见了面便急急问说:“是把江小鹤砍伤捉住了吗?”又指指他身后两个捕役,说:“这二位是府里派来的,前几天便来到了,专奉命来拿螺蛳岭劫官眷的大盗江小鹤。刚才有个小孩子跑到衙门去嚷嚷,说这里已把江小鹤捉住了,并把江小鹤给杀伤了,我们这才急忙跑来。”刘杰听了这话不禁发怔,他觉著这崔捕头大概是喝醉了,嘴里不知所云。鲍振飞却气得跺脚,说:“杀伤的原是我的徒弟,他现在都快死了!哪里是甚么江小鹤?你们进到里边看看!”于是旁的人还往各处去搜。刘杰发著怔,鲍振飞生著气,带著这六个官人到了院里。来到龙志起的身旁,便见龙志起已经苏醒过来,仰面躺在血泊里,不住地呻吟,声音极其微弱。几个官人拿灯笼去照,那两个由阆中府派来的官人详细一看,果见是大脑袋、黑脸、连鬓胡子,分明与他们捕票上所写的贼人年貌完全相同。便有官人抬头问道:“他姓甚么?”鲍振飞回答说:“他姓龙。”这官人说:“那便是他了!在螺蛳岭劫官眷的那贼人先前自称为江小鹤,后来可又跟赶车的人自称为龙二太爷!”鲍振飞却气得咚地一脚把官人踢了一个滚儿,手中的灯笼也抛在地上呼呼地烧著了。鲍振飞又抡刀要杀这官人,旁边刘杰和崔捕头等人把他揪住,托住他的胳臂。鲍振飞高高举著刀跺著脚大骂,说:“你敢诬赖我徒弟是螺蛳岭劫官眷的强盗?你去打听打听,我鲍昆仑的门下有过为非作歹的人没有?你捉不著江小鹤,要拿我的徒弟去交差领赏?你这是跟江小鹤一样的欺负我!”刘杰等七八个人死力地拉著鲍振飞,才把昆仑刀夺过去,劝鲍振飞回到客厅中去歇息。院中还是乱嚷嚷著,房上都有人来回跑。鲍振飞到屋中被刘杰、崔捕头按坐在椅子,并有人给他斟了一杯酒。鲍振飞仍然气得脸膛发紫,胡须乱动,不住地喘息。刘杰便劝说:“老哥你不必生气,我看令徒的伤势虽重,但不至于死。”鲍振飞却摆手说:“死都不算甚么!只是这口气令人难出!我鲍昆仑的徒弟若调戏妇女,都要被我置之于死地,哪敢有杀官人劫官眷的道理!何况这龙志起又是我门下最老成的一个徒弟,跟了我二十年,没犯过一点过错。早先他也常到川北来保镖,你们可以打听打听去。他除了与阆中侠结过一些小小嫌隙之外,哪曾作过给我昆仑派丢脸之事!”崔捕头急忙赔笑道:“这一定是那人弄错了!但因为捕票上开著的犯人年貌与令徒相似。老镖头别生气,我替他赔罪了!”这时那程八吸著旱烟袋向崔捕头问说:“刚才是个甚么样的人到衙门去叫你们的?”崔捕头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他在衙门口里嚷嚷了半天,等我们一出来,他便走了,我想一定是这里派去的。”刘杰发著忙说:“这里的事情刚发生,我们并没派人报官,是哪里来的那么个孩子?”鲍振飞在旁也很生气,便暗想:这个小孩子都来愚弄我们师徒,我们昆仑派受人的欺辱太甚了。也许是因为我近年改过向善的结果,江湖人是善不得的,假如我还像年轻时那样的凶暴,恐怕便无人敢欺!这时院中倒是消停了一点了,可是又有一人急匆匆闯门而入,这人正是张黑虎。他是今天城内有人宴请他,这时才回来。一进屋来,他使急忙问说:“龙志起是被人杀伤了吗?凶手是江小鹤不是?没捉著他,还没看清他的模样吗?”刘杰说:“谁也没看见!江小鹤的夜行术真高,他伤了人,便连他的踪影全都没啦!”鲍振飞说:“因为我是先出屋去的,我看见了那贼人。面目我虽没看清楚,可是我见那影子是很瘦小的,多半便是往衙门里报信的那个小孩。诸位可知道川北各地有甚么年幼的贼人?”张黑虎一跺脚说:“一定是她们,刚才在东关大街上我遇见她们了。她们姊弟都骑著小驴,出了店房往北走了!”那程八急忙把烟袋离嘴,直睁著眼说:“是秦小仙姊弟吗?”张黑虎点点头说:“不错,便是阆中侠的儿媳秦小仙和她娘家弟弟秦小雄。不知龙志起怎么得罪过她,她才来要龙志起的命!”程八在旁又问说:“徐雁云没有跟著她们吗?”张黑虎摇头说:“没有跟著,只是她姊弟二人。大约是姊姊到这里杀伤了龙志起,她弟弟又到衙门去喊官人,然后她姊弟二人便走了。这定是连夜驰回阆中府去了,说不定阆中侠父子要来跟咱们争斗!”程八连连摆手说:“不能!不能!阆中侠前天对人说,他对鲍老哥很是尊敬,倒是痛恨江小鹤。因江小鹤在螺蛳岭作的那案太可恨了!”张黑虎说:“可是……”说著望了鲍振飞一眼,便说:“今天我在城里赴宴,席间有两个镖行的人,他们是从东边来的。他们路过通江县,遇见焦德春、焦荣、江小鹤都在那里。因为焦德春的侄子焦荣在通江闯了祸,焦德春亦被当地的恶霸杀伤,倒在旅店中,所以江小鹤便逗留住了,不能往西来。他们有人看见了江小鹤,见江小鹤面貌虽黑,但是一点也不胖。通江县曾把他传到衙中,并叫当时螺蛳岭出事时那个驾车的人辨认了一下。那人却说江小鹤并不是那劫官眷的强盗。那强盗是个黑面大胖子,他虽自称是江小鹤,可又嘴里骂江小鹤,并且又自称姓龙,因为他……”旁边的人都把眼睛注视在鲍振飞的脸上。张黑虎又说:“因此现在的人都疑惑是龙志起所为。他冒充江小……”张黑虎的“鹤”字还没说出,只听咚……哗啦!鲍振飞一脚便踢翻了桌子,杯盘全都滚在地下。鲍振飞便像一只发了怒的老虎,大声吼说:“哪里来的事?我的徒弟岂能劫官眷、杀官人、作强盗,冒充江小鹤之名?”这时张黑虎、刘杰、程八等人都避到一边。那个崔捕头却放下来一张严肃的面孔,他说:“鲍老镖师你可也别发急,事情好证明。蓬安县的正堂夫人,在江口镇上吊,被店家救了,并没死。当时那赶车的,现在也在通江,你令徒是强盗不是,叫他们一看,便可分明。不过,据我想,你令徒还是不要去见官才好。冲著刘大爷、张二爷、程八爷的面子,我们官事可以私办,想法叫你令徒躲避一下!”鲍振飞握著拳头说:“我的徒弟不犯法,凭甚么要躲?只要你们作官的把蓬安县正堂夫人请来,认清了我的徒弟是当时的强盗,那就由你们把他捕走,杀罚由官,不然,无论是谁,若再诬赖我门徒,我的刀决不留情面!”崔捕头后退一步,冷笑著说:“何必要把蓬安县正堂太太请来?阆中侠的儿媳她们一定知情,不然她与你的徒弟无仇,为甚么今天要来伤你的徒弟,她又派她的弟弟到衙门去请我们?明明说是大盗江小鹤在此负伤,可见你令徒即是那假江小鹤。她们姊弟这番所作的是侠义行为!”鲍振飞气得浑身乱颤,胡须像被风吹著那么飘动,两眼睁得比梨远大,冒著愤怒的火光,脸是紫得怕人。他顿一顿脚,说:“好!阆中侠的儿媳大概才走不远,我去追回她来,问她为甚么说我的徒弟即是大盗江小鹤!”张黑虎跟刘杰一听鲍振飞要去追回阆中侠的儿媳,他们不但不拦,而且内心欢喜。刘杰立刻吩咐仆人去给鲍振飞备马;程八并告诉那秦小仙姊弟往阆中去所必走的路径,鲍振飞愤愤地又回到自己住的房中去取刀。这时已把龙志起抬回到房中,有两个人正给他那断臂的伤处敷上刀伤药。鲍振飞像个凶神似的,拿刀比著他徒弟的脖颈,狠狠地说:“等我把阆中侠的儿媳捉回来之后,就可以知道你冤不冤!果真,你要是背著我作了那违反我家戒条之事,那……我要把你劈为肉酱!”龙志起呻吟著,暧哟、暧哟地惨叫著,也不知他听见他师父的这些话没有。鲍振飞却踹开门,提刀往外走,大踏步闯出了大门。刘杰家的仆人已把马备好,鲍振飞连鞭子都不要,上了马,一手提缰,一手用刀柄捶打马胯,如飞似的往村外走去。顺著程八刚才所指点的路径,由北转西,那即是往阆中去的大道。此时天黑似墨,西风紧吹,大道上如同死了一般,没有一个行人。道旁的人家有些星星点点的灯光,都非常的凄凉黯淡。鲍振飞一腔怒气,冲著浑身的血液奔腾著,汹涌著。坐下的马,得得得……蹄铁击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声音如连珠炮一般,接连不断,愈走愈急。鲍振飞的两眼在黑暗中,像是灯笼,不住向各处张望,口中并怒喊著:“阆中侠的儿媳!狗淫妇!站住!鲍老爷子有话要问你!”往下追了也不知有多远,忽见前面有两个黑东西把他的马拦住。有两个人用尖细的嗓音叫道:“你是谁?”鲍振飞晓得已经追上了,便立即收住了马,横刀说道:“我是鲍振飞,我要见见阆中侠的儿媳秦小仙,你们哪个是?谁?”话才说完,立见一个瘦小的影子在一头小驴上,以妇女的嗓音回答道:“我是!鲍老头子你追下我来做甚么?刚才我没杀你,因见你的年纪太老了,我的心里不忍!”鲍振飞狠狠地骂了声:“狗淫妇!”话才说到这里,只见一道白光道过来。鲍振飞立刻躲身跳下马去,这匹马惊跑在一边。那秦小仙也跳下驴来,宝剑“雪”的一声又向鲍振飞砍来。鲍振飞急用刀去迎,只听“当”的一声,那秦小仙大概是被震得手腕发疼,立即转身跑开。却另有一个小孩子走在鲍振飞的背后,抡著木棒向鲍振飞的头上打,“梆”的一声,打得鲍振飞一晕,气愤著回身一刀。只听一声惨号,那小孩扔下棒子躺在地下。秦小仙却又抡剑过来,急得痛哭,说:“老狗!你杀死了我兄弟!”宝剑如疾风闪电,呼呼地直向鲍振飞削来,她是要跟鲍振飞拼命!鲍振飞这时也是凶神附体,也不管对方是男是女,钢刀如飞,去迎秦小仙的宝剑。相战十余合,将秦小仙的宝剑打去了。秦小仙转身飞跑,鲍振飞仍然挥刀去追。追了不几步,不防地下卧著一头黑驴,正把鲍振飞绊了一蛟,躺在地下,两只腿伸在驴背上。那头驴惊得往上一跳,又把鲍振飞弄了个大翻身,幸亏刀没出手。费了很大的力,鲍振飞才爬了起来,气得不住喘气。此时秦小仙已逃走不知去向,两头小驴也没有踪影了。鲍振飞低著头往各处找了半天,才把被砍翻在他那个小孩子找著。拿脚踢了踢,也不见呻吟和动弹,弯著腰伸手又摸,就摸了一手湿的东西。鲍振飞知道这是血,知道这小孩子已被自己杀死,不由心中一软,对这小小的死尸发出一些怜悯之情。但转又一想,如果自己十年前就杀死了江小鹤,何至如今留下后患?走江湖不狠怎行?随又忿忿地踢了死尸一脚,随嘴里打著呼哨,把自己的马匹叫来,骑马就走。在马上他把衣衫撕下一块来,擦了擦刀上和手上的血,依然气忿忿地,催马就回到刘杰的家中。到了这里,官人还都没走,刘杰等人全都睁著眼瞧著他。鲍振飞还不把手中的昆仑刀放下,坐在椅子上吁吁地不住喘气。程八就问说:“老镖头,你追著阆中侠的儿媳没有?”鲍振飞却摇著头,喘了喘才说:“没追上!路程我不熟!”程八、刘杰和张黑虎彼此互相望著。鲍振飞喘著气坐了一会儿,就一声不发,提著钢刀回到自己屋内。这时他的屋内,已没有了别人,灯点得很亮。龙志起趴在床上,血色满身,缺少了一只胳膊,趴在床上不能动,如同死了一般,但还微微地呻吟。鲍振飞把刀放下,心中不禁一阵难过。便想:我师徒太可怜了!不但受人的逼迫、伤害,还受别人的侮辱、冤屈。他纷纷地洒了一些老泪,便闭上了屋门,灭了灯,上床睡去。这一夜,鲍振飞并未安眠;他一连醒来四五次,每次都点上灯。第一,他总是觉著窗外有动静,总仿佛江小鹤或秦小仙要来杀害自己似的;第二,是恐怕龙志起时时能够死去。直到次日天明,鲍振飞醒来,又先察著龙志起的伤势。见龙志超微微睁开眼睛,哭著说:“师父!”鲍振飞不禁心中悯然,悲愤地说:“徒弟!你放心养伤,将来师父给你报仇、雪冤!”龙志起又哼哼暧哟著。这时便有人叩打屋门,见是刘杰用的仆人。这仆人说:“我们大爷有请!”鲍振飞也不禁吃了一惊,暗想:“天这么早,刘杰找我又有甚么事?”随跟这仆人到了客厅中,便见刘杰、张黑虎全都在这里,花太岁蒋成也来了。刘杰的面色极为阴沉,便向蒋成说:“你替我把话跟鲍老哥说了吧!”花太岁蒋成的态度竟是颇为从容,他笑著说:“鲍老哥,你先沉住点儿气,听我说说吧!便是你昨天追上了徐雁云的妻弟秦小雄,你将那孩子杀死在道旁。现在这件案子发了,官人要来捉你!”鲍振飞听了,顿然吃了一惊,便要回房去取刀,挟了龙志起逃走。但又见蒋成摆手说:“老哥你别著急!你住在刘大哥这里,衙门的人决不好意思来捉你。官事好办,可是私事真有些不得了。今天或明天,阆中侠父子带著媳妇一定前来。死者又是蜀中龙的外孙,蜀中龙早已出家作了道士,但听说现在还健在人世,他要晓得了此事,也一定前来替他的外孙报仇。江小鹤那件事还不要提。我的老哥,我们把你请来原是慕你的名,要跟你交一交。我要跟阆中侠作对也不过要和他比武斗输赢,并非要跟他结下甚么血海深仇。老哥,现在官事你别著急,有我们兄弟三个给你打点。只是这私事怎么办?老哥,我们便要听你一句痛快话了!”鲍振飞至此时方才明白,这三个人把自己请到这里来,与自己结交,不过是要利用自己对敌阆中侠。如今真把阆中侠惹著了,他们竟害怕起来了。鲍振飞心中生气,发了会儿怔,便又淡然一笑,用拳头拍拍胸脯,说:“这算甚么!官事、私事都有我鲍振飞一人担当,决不能令三位老弟为难受累。现在官人要来锁我,我便伸著脖子跟他们去。官司我甘心去打,杀人者偿命,欠债者还钱!拿我这七八十岁的老头子,给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抵命,也值得!官人要不来捉我,我便在这裹住著,决不躲避。无论是阆中侠、徐雁云、秦小仙、蜀中龙、江小鹤,或是江小鹤的师父、师祖、师三代,无论是谁来,我有昆仑刀!我有一口刀一条命!弱者叫他受我刀!”鲍振飞斩铁断钉,激昂愤慨,像老虎哮叫似的。那刘杰等三人听了便全都十分满意。刘杰的面色立时变为和悦,大声说:“好了,既然你说了这话,你就真不愧是老江湖、老英雄、老拳师!官司你别发愁,那和没有是一样。崔捕头来了,我一睁眼他就得退走;阆中侠等人来了我们也不能眼见你众寡不敌,一定要尽力帮助你。”鲍振飞抖著气,点著头说:“好,好!我回头把刀擦擦,等著他们!现在我那徒弟伤势沉重,哪位知道这里谁家配著好刀伤药,求一些来给他治治,倘能给他治好,我师徒今生不忘大德!”刘杰说:“老哥你不必说客气话,我这就派人进城去请本地的名医李一帖。他专治疗毒恶疮、刀伤跌打。”鲍振飞点头说:“只要能叫他得了活命,短只胳膊,成个残废也不要紧。诸事办完了之后,我还要给他洗一洗冤。我也要带他去见见蓬安县正堂的家眷,叫她认一认,我这徒弟是在螺蛳岭劫她的那个强盗不是!”刘杰和张黑虎都笑道:“那以后的事情都易办,现在只是阆中侠和他的儿子儿媳。今天我已嘱咐了我手下的人,和张兄弟由巴中带来的那几位兄弟,无论是谁也不许离开这里,都要预备下兵刃。我并派了几个人往路上打探去了,只要是阆中侠一来了,离此十里地,我们总能先知道。”鲍振飞连连点头,便回到自己的屋中去洗面喝茶。然后,再看看龙志起的伤势,见他似是睡著了,但在梦中仍然不住呻吟。鲍振飞就又叹息了一声,随又将昆仑刀拿起来,将要用一块布去擦拭。忽见刀上还在著殷红的血迹,就想了昨晚杀死的那小孩子,现在一定验完尸了。一个使木棒的小孩子究竟与我有甚么深仇呢?心中才一软,却又赶紧发狠,不去想它。用力拭擦著钢刀,擦了几下,便把一口大刀擦得发亮。然后把一件衣服撕成许多布条,就把腰部腿部的肥肉全都绑得很紧,为的是使自己身躯灵便,最后又换了一身窄衣裳,便捉刀到客厅中。就见刘侠、张黑虎二人正在这里秘密地谈话,蒋成大概是走了,那程八昨晚就没住在刘家。刘、张二人一见鲍振飞走到屋中,他们便不谈了。刘杰又命仆人备酒,鲍振飞把刀放在另一张桌上,过来与他们饮酒,但现在因心绪紧张,他竟不惜擎著大杯去喝。酒喝的差不多了,便又上菜,上饭。正在吃著饭,忽见有一人跑来,这人是张黑虎手下的人,神色虽不十分惊慌,可是脸上便带出来是有其么事的样子。鲍振飞立时站起身来,要去抄刀。只见张黑虚的态度倒是颇为镇定,他使问说:“有甚么事吗?”这个人便说:“黑豹子伍金彪回来了,现在郭家酒铺喝酒。我们问他找著江小鹤没有?问他这几天到了一趟哪儿?他都不说,只是摇头微笑。”张黑虎把面沉下来,说:“你带著几个人去,将那小子拉到街上打他一顿,也不用要他的命,只将他打个半死便行了。”那个人刚要转身走,刘杰却摆手说:“何必,何必!不用理他,只要他不走,过两天再说。现在这些小事都不用管,先将大事办完了,小事便都好办了。”鲍振飞明白他们所说的大事,便是“阆中侠”的事,随也摆手说:“暂且不必理那姓伍的,他既是一个人回来了,可知他必是没找到江小鹤。江小鹤一时决不能来,我晓得他现在住的地方。我盼著今天阆中侠父子都能到来,斗完了他们父子,我当天便去找江小鹤!”那个人转身出客厅去了,这里依旧饮酒谈话。但各自都揣著紧张的心情,鲍振飞尤其坐立不安。直到傍午时候,忽见回来一个刘杰的佣人。这人满头是汗,一身尘土,手里还提著马鞭子。一进客厅来便惊慌慌地说:“阆中侠来了!”刘杰、张熙虎、鲍振飞全都霎地站起身来,鲍振飞并且抄刀在手。那个报信的人却将他拦住,说:“老镖头你别先急,阆中侠他们才到石驼镇,不能说来便立刻来!”张黑虎紧张地问:“他们一共来了几个人?”那报信的人说:“来了十几个人,都骑著马,带著兵器。是阆中侠、徐雁云和那秦小仙,其余都是徐家的庄丁,倒没请甚么别人帮助。”刘杰一听他们父子翁媳全都来到,便惊得面现苍黄,急急吩咐那报信的人说:“你立刻去请蒋二爷,叫他多带些人来;再到县衙去找程八爷,他要是没在衙门,一定便在胭脂巷周婆子那里。无论如何也要将他找著,叫他们多带几个官人,越多越好!快!快!”鲍振飞却伸著昆仑刀将屋门拦住,摇著他那张紫脸,挺著胸,昂然地说:“用不著!他们来是为替昨天死的那个孩子报仇,我是杀那孩子的凶手,只要我一出头,他们便问不著别人。二位兄弟不要管,我到庄外去等候他们。私事私了,也用不著又去麻烦官人!”说著,鲍振飞便像是一只猛虎,又像是赴战场的老将,手提昆仑刀往外便走。这时刘杰的庄丁和张黑虎由巴中带来的那些人,因为听说阆中侠快要来到,便全都惊慌起来。有的想要找个地方藏躲,有的又充好汉,抡刀握棒装弩箭,预备同阆中侠的一家人拼斗。鲍振飞此时提起刀山了庄门,却向众人摆手,说:“诸位别慌:事情是鲍振飞一个人惹出来的,鲍振飞独自去和他们理论。要打,也在庄外去打,流血也流在庄外,若伤了庄里的一根草,我姓鲍的便算对不住刘大爷!”他昂然地大踏步往前走去。离了庄院,出了村口,睁著眼向四下张望。只见新秋的大地上,禾稻还都很高,有许多农夫村女正在地里工作,水牛很闲散地在道旁吃草。迎著庄子那一股宽宽的路径,并没有甚么人往来,鲍振飞便站在这里。人声还是很杂乱,面前却不见阆中侠那些人马前来。鲍振飞便在道旁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拿刀拄著地,眼睛仍然向前望著,脑里却不禁回忆起十年前的旧事。那时是在自己的家门,鲍家村前敌挡阆中侠,那时孙女才十来岁,她怕自己敌不住阆中侠,她便喊著说:“爷爷留神,他要伤你!”现在那孩子跟了纪广杰,不知怎么样了?江小鹤现已来到川北,他们可都没有消息。莫非他们都已在长安死在江小鹤的手里了么?心中方一阵难过,忽见眼前有两马,一前一后像箭似的向这边驰来。鲍振飞急忙捉刀立起身来,迎上了几步,便见两匹马来到临近。一看,原来不是阆中侠,却又是刘杰派去的探信的人。鲍振飞向道旁让了一步,便招手呼问道:“怎么样了?阆中侠来到没有?”两匹马上的人一齐喘著气说:“就快来了!”两匹马便由鲍振飞的身旁擦了过去,一齐驰往庄中去了。这时鲍振飞胸前像有一把烈火,噗的一声焚烧起来,焚烧著他的全身,便奋然地向前迈著大步去迎。走了不到三十几步,便见这股道路的尽头转过来十几匹马,蹄声杂乱,尘土飞扬,走得倒不十分快。鲍振飞手捧钢刀在道中心昂然一站,对面的马就越来越近。他看清了,那头一匹马上就是阆中侠。阆中侠还是带著大草帽,穿著一身青绸衣,骑著一匹白马,马上挂著的金铃当当地响,顷刻之间他这匹马就先到了临近。鲍振飞见阆中侠的面目与十年之前无异,只是他的腮下生了短短的银须。鲍振飞就抱拳一拱手,说:“徐兄,久违久违!停住马吧!”阆中侠在相距鲍振飞有五步之远,才将马勒住。他先由鞍旁抽出剑来,然后才沉著脸说:“老强盗你还有脸在此等著我?十年来我还很敬你,错认为你是江湖上懂得礼义的一个老人,所以我就再也没去找寻你,我并且不再问闻江湖之事。我甘心把陕南川北的江湖,都送给了你们昆仑派。直到前两天,我听说你被江小鹤逼到这里来。我非常可怜你,我想出头给你们江、鲍两家排解冤仇。昨天,我的儿媳深夜回到阆中,我才知道你是那么可恨。你的徒弟龙志起在川北横行,螺蛳岭杀官人、劫官眷,太极山作强盗劫财,玉石村调戏我的儿媳,作出种种凶恶卑劣的行为,还冷著脸冒充江小鹤之名,栽赃诬赖!你姓鲍的不但不将你的徒弟交官惩办,你自己也不加责罚,反而袒护你那禽兽不如的徒弟,杀死秦小雄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小孩。你是甚么人?你这老匹夫!老强盗!”阆中侠说这话时,目光是睁得很厉害,忽地用剑向鲍振飞猛砍,鲍振飞急忙用刀招架。此时阆中侠身后的那几匹马都已来到,蹄声杂沓,将鲍振飞包围了。那雄健的少年徐雁云、矫健的侠女秦小仙,都抡剑向鲍振飞来砍;阆中侠带来那些庄了也都抽剑拿刀,来要鲍振飞的死命。鲍振飞只将一口刀上下翻飞,前遮后护,如同在山上挣扎的一个恶鬼,在火海里翻腾的一个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