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张云杰也没有去看戏,回到家中只管发呆,精神却十分紧张。他将苍龙腾雨剑拿到手中,在院中鹭伏鹤行,脚飞剑起,才舞了一会,便觉得右肩仍有些微疼痛。他的父亲张三却站在屋的门口大笑,连说:“好剑法!我走了半辈子江湖,也没瞻见过你这样的好本事,不愧是诸葛龙的徒弟!”张云杰看了他父亲一眼,见他父亲虽是笑着,可是那脸色就仿佛带着一层晦气似的。心说:你还笑呢?你的仇人已然来到了。他比灵官还凶,比霸王还猛!只要他把你抓住,你还想活?又看了看手中的苍龙腾雨剑,不由一阵愤恨,心中说:杀了人抢来的东西,我决不用它,便提着宝剑进书房去了。张三进屋来跟他的儿子带笑说了几句话,他的儿子全不搭理,他又带着笑走出屋去了。由当晚起,张云杰就加了些防备,到深夜就蹿上房去巡查一次。他父亲宝刀张三把自己锁在大铁门里熟睡,倒也不晓得他儿子的事情。次日,张云杰依然带着来升去进城,到了李一贴之处,就见看伤看病的人仍然不少。张云杰一进屋中,李一贴就指着板凳笑着说:“请坐!请坐!一会儿就看完。”张云杰摇头说:“不忙。”便在旁边坐下,就见此时李一贴正在给一个大汉治伤。这大汉赤着背,背上肿得跟骆驼似的;并且又青又紫,似是是被铁器所打伤。旁边有个人扶着这大汉。这个人年有四十多岁,微微有些黑髯;身体很高,人很瘦,神态却极为轩昂;两眼炯炯的,犹如明灯一般。身穿一件灰布大褂,青皂鞋。两旁等着看病的人,全都仰着脸,惊奇仰慕地看他,并有的彼此私下悄声谈天。张云杰就觉着这人一定有些来历。李一贴给那大汉的伤处也不知上了些什么药,就痛得那大汉不住气喘,黄豆般的汗珠在背上乱滚。旁边那个人却说:“二弟,忍耐着点!你伤处痛,我的心里更不好受。我真后悔,昨日那一鞭我把你打得太重了!”张云杰一听这穿灰布衣服的人说了这话,他不禁吃了一惊,便也仰着脸用眼直直的去看这人。这人的态度颇为诚恳,那汉子身上有伤,仿佛他的身上也感到疼痛,他也不住地皱眉叹气。李一贴给那大汉的背上敷完了药,就说:“先坐一会儿,把药凉一凉,再贴膏药。”那大汉微微把腰直起来,他们还跟着有几个人,都像镖店伙计的样子,就过来把大汉扶着。大汉咬着牙,喘着气有人替他擦头上的汗。那个穿灰布衣服的人却在屋中来回走着,看出来他的心情是十分不安。这时李一贴到了张云杰的身旁,张云杰就将自己的衣服解开,露出来两肩。那李一贴就揭开膏药,详细地查看,他连连说:“不要紧了,那袖箭打的伤就算全都好了,就是这右肩的刀伤才新长出肉来,还有点嫩。可是再贴一回膏药,也就好啦!”此时那个身穿灰布衣服的人正走在张云杰的面前,他低着头看张云杰的两肩,张云杰也微仰起脸来看他。此人就向张云杰说:“朋友,这伤是怎样得的?袖箭的伤在肩上,想必是从高处射下来的吧?”张云杰笑了笑说:“老兄有眼力!因为袖箭是从高处来的,我才没防备。若是从平地上,别说袖箭,就是再轻巧厉害一点的东西,我也叫它近不得身。”那人又问:“这右肩的刀伤呢?”张云杰说:“这是因走在河南路上,遇着了一群贼人。贼人二十多名,我只是一个,又在黑夜间,我砍死他们五六个,自己的肩上只受了小小的刀伤,这不能算是给江湖人泄气吧?”那人的脸色露出惊异之状,就又问:“你在河南遇见的强盗,莫不是著名的女盗红蝎子吗?”张云杰摇头说:‘我倒不知他们是谁,其中倒是有三名女盗。但都已被我砍伤。”那人的脸色更显出惊讶,就问说:“朋友贵姓大名?”张云杰说:“草字云飞,姓华。”那人一怔。张云杰问:“老兄怎么领教?”那人说:“我叫陈仲炎。”张云杰淡淡地说了声:“久仰。”张云杰等肩上贴好膏药,转身向外就走。陈仲炎却随出来,说:“华兄留步。”张云杰站住,故意发怔地问说:“什么事?”陈仲炎上前两步说:“兄弟陈仲炎,新蔡县人,为寻杀害胞兄的仇人宝刀张三,才来到北京。现欲结交天下的英雄豪杰,华兄与我虽初次会面,但我就知华兄必是久走江湖,武艺出众;敢请华兄留个地点,暇时兄弟好去拜访领教!”张云杰抱拳说:“不敢当,兄弟我住在西河沿悦来店,我来此还不到一个月。陈兄现在下榻何处?”陈仲炎说:“我那地方不很方便,今天下午四点钟我准去拜访华兄。”张云杰连连点头,说;“好,我在客房中恭候!”说着二人互相抱拳,张云杰就忙忙向外走去。这时来升跟随出来,他的脸发白,眼发直,说:“少爷……”张云杰就上了车,嘱咐来升:“少说话!”骡车向东走着,张云杰就说:“出前门!”赶车的人答应了一声。来升就扭头向车里问说:“少爷!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人就是陈仲炎,他昨日把耿二豹打伤了,今天又带着来治伤。你别瞧不起那瘦大个子,那是霸王。刚才他跟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可是您就该跟他说实话,顶多借给他一点盘缠用。刚才您怎么说是姓华呀?说是住在悦来店呀?我的少爷!”张云杰却厉声嘱咐说:“少说话!”来升皱着眉,叹了口气。此时车已走出了前门,张云杰先在大街上花了十五两银子,买了一口很锋利的宝剑,便叫把车赶到西河沿悦来店门前停住。来升就悄声说:“少爷!难道咱们真来到这儿住店房吗?”张云杰又说:“少说话!”他随在前进门,叫店家给找了个宽大的屋子,命店家在水牌上写“华云飞”的名字。进屋来他就悄声向来升吩咐,说:“你赶紧到玉器局取银一百两来备用。嘱咐他们,无论是谁在街上遇见我不许叫我为张少东家,今天咱们就在这店里住了,不出城了。若露出一点马脚来,我就饶不了你的命!”来升咧着嘴说:少长!您这样做,是图什么呀?”张云杰不许来升细问,并催着他决些走了。一个人在屋中来回走着,抽出宝剑来看了看,心说:陈仲炎你找不着我的父亲,但我要找找你。不但找你,我还要……他精神很兴奋,来回走着,脑中安排着计划,想要逐步去实行。待了一会,来升就回来了,拿来了一百两银票,并说:“少爷,你打算怎么办我决不拦着,跟你吃一钢鞭,我都没有怨言。可是我是老爷派来跟着你的,咱们今天不出城,老爷一定疑惑我们是有了什么差错。刚才我跟徐掌柜商量了半天,徐掌柜也很着急;他已派了伙计出城把这件事告诉老爷去了!”张云杰吃了一惊,心说:这件事若叫自己的父亲知道,他岂不要吓死吗?又细一想,觉得叫他知道了也好,他可以防备防备。不过若是有人嘴不严,或是玉器局的人常往六里屯去,被陈仲炎知道了底细,那自己倒反弄巧成拙。于是又切实地向来升嘱咐了一番。他急盼着陈仲炎来,来升只听见窗外有人一说话,他就不禁惊慌失色。约莫有四点来钟,果然陈仲炎前来拜访。张云杰仍然拿着一点架子,到屋中分宾主落座,来升的双手发颤给献上茶来。陈仲炎就详细询问张云杰是哪里的人,从哪位名师学的,是哪家哪派的武艺,现在来京是有什么事。张云杰却随口说:“兄弟是南阳府人,但多年行走江湖;武艺是从巫山道士学来的,是内家武当派。此次北来无事,只是为游览京门的名胜。”陈仲炎表示敬佩,喝过一碗茶之后,陈仲炎就露出激昂愤慨的样子。先说了他胞兄陈伯煜于四年前被害之事,然后他就说:“四年以来,我到北京两次,其余的时间也尽在江湖流浪中度过。但仇人宝刀张三的行踪仍未觅到,所以我见了人便要打听;因为我的大仇一日不报,我就一日不能心安。华兄久走江湖可曾听说过那恶贼张三的下落么?”张云杰听陈仲炎向他询问宝刀张三的下落,他的脸上也不禁微微变色,心中所感觉的并非惊恐,却是一种惭愧。便翻着眼睛想了一想,说:“姓张叫三的人很多,但宝刀张三我却没有听说过。”陈仲炎就又说:“此人原名张雁峰,可是他久在江湖厮混,又不怎么出名;所以人只晓得他的排行,却不知道他的名号。”张云杰点了点头就说:“以后我若遇见此人,我一定把他擒住,或是杀了。因为兄弟也专好打天下不平之事,见了这样贪利忘义,行凶害人的人必不能容饶!”当下陈仲炎又抱拳恳托了一番,便要告辞。张云杰就说:“陈兄今日下访小弟,实感荣幸。不知陈兄的寓所在哪里?请告诉我,日内我好拜访。”陈仲炎却说:“我现住在东城堂子胡同敝友余岳峰之处,在那里寄离。客人去了难免招待不周,华兄还是不要去,以后我一准常来拜访。”张云杰便把陈仲炎的住址牢牢记在心里。送陈仲炎走出之后,他回到屋中就向来升说:“你还害怕吗?你看今天陈仲炎见了我,他是多么谦恭!”来升仍然摇头,说:“少爷!他现在求你给他打听事,他还能够不谦恭?可是,只要一个言语不合,他翻了脸,你就留神他那钢鞭吧!”又说:“刚才徐掌柜也叫我劝你别招惹陈仲炎。不但别惹他,也别跟他交朋友,因为陈仲炎得罪的人太多了,各路的镖头拳师,没有一个不恨他的。虽然别人的武艺全都不如他,见了他都恭恭敬敬;可是别人的心里都不服气,早晚他还是得在京师栽跟头。”张云杰微笑着,渐渐又想好了一个主意,就向来升问了那堂子胡同所在的地点,随后他就往屋外走去。来升追出来问说:“少爷!你上哪儿去呀?”张云杰就说:“你不要管。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不准满处乱跑,少时我就回来。”说着,张云杰走出悦来店,到前门雇了车就出去访陈仲炎。这时天色已然不早了,霞光如血,照着城楼,也照着宫城。这辆车走过了东单牌楼,张云杰就叫车停住了,给了车钱,下车往北走了不远,就见有一座高高的牌坊,木头匾上写着“东堂子胡同”。胡同很宽,走进去,张云杰的两眼东瞧西望。就见两旁都是大门户,还多半关着门,张云杰也猜不出哪个门里才是陈仲炎所住的地方。他一直往东走,胡同渐渐窄了,小门也渐多,杂货店、肉铺、酒店,也有不少住家。张云杰就信步走进了一家酒店,一看屋子很窄,可是喝酒的足有一二十人,一个挤着一个,都在欢笑着谈天。张云杰找了个板凳边坐下,旁边和对面是些不相识的人;酒店伙计过来,先在张云杰的面前摆了四小盘酒莱,然后问说:“大爷!喝白干还是喝绍兴?”张云杰说:“来壶白干吧!伙计,我先跟你打听一个人……”那伙计因为正忙着,一听说要“白干”他就赶紧到柜上去取,张云杰后面说的话,他全没有听见,张云杰就笑了一笑。待了一会儿,这个伙计把“白干”取来了,张云杰才拉住他,向说:“我打听一个人,现在京城有名的铁面灵官陈二爷,陈仲炎,他是住在这条胡同哪个门里?”伙计用眼注意地看看他。就努努嘴,悄声说:“那边桌旁的两位,就是陈家的人。”张云杰顺着伙计嘴指的方向去看,果然见里首有二位酒客,全都很年轻。一个是又黑又胖,穿着粗蓝布的衣裳,像是个乡下人;一个却是身短精悍,气度昂然,捏着异烟往脸上抹。张云杰心说:这二人之中一定有一个是陈仲炎的师侄徐飞。因见他们那边有个空座位,随就向伙计说:“你给我挪过去吧,我们是一块的。”当下伙计拿着他的那四盘莱一壶酒挪到那桌上。那边,短小的人正把一条腿蹬住板凳,张云杰就把身子向那条腿上一顶,说声:“借光!”那人的腿就被顶了下去了,那人瞪了他一眼。张云杰却像不大觉得,就坐下了。张云杰把那四盘酒菜,一盘卤煮麻雀,一盘葱丝拌豆腐干、一盘老腌鸭蛋、一盘小方块儿的兔儿肉,摆成一列,像供神似的,把别人的菜盘酒壶都给推到一边。那个黑胖脸的乡下人立时发怒,瞪眼抡拳;短小的人却向他的朋友使眼色,拦住了,两人全注意着张云杰。张云杰却一切不睬,只端端坐着,仿佛自己把自己给供上了,他用筷子挟菜,笑徽微地自斟自饮。那乡下人忍耐不住了,把拳头向桌上一擂“呯”的一声,震得杯盘皆动,酒壶都倒下了。他黑脸发紫,骂道:“什么东西!成心来捣蛋!不认得俺杨大壮!”旁边的座客全都吃惊扭头,掌柜的也过来,向张云杰作揖,说:“大爷请那边坐,那边宽绰!”张云杰却声色不动,说:“为什么呢?这边不是顶好吗?奇怪?为什么叫我挪?坐这桌子不是也一样的花钱?”杨大壮此时已站起身,举臂握着拳头向张云杰就打,骂道:“什么东西?”拳头却被张云杰挡住了。杨大壮另一只手抖起了酒壶向张云杰的头上就砸,张云杰急忙将头一闪,酒壶就飞到了邻座。同时他托住杨大壮拳头的那只手又一反扭,向怀中一带,身子站起来,又向旁一闪,杨大壮就连人带板凳全都躺下了,桌子也几乎翻了,酒壶盘子纷纷滚在地下。掌柜和那伙计全都赶来劝架,旁边的酒客都惊慌地往外走,那个短小精悍的人却站在板凳上喊道:“哪儿来的小子?”一下子就扑过张云杰来,抡拳就打。张云杰右手推开了他的右手,自己的左手顶去,“呯”地一声就打了这人的胸上一拳,这人痛得一弯身,那边杨大壮由桌下爬起来,抄起板凳向张云杰就砸。张云杰一下就抄住了板凳腿,再一下就夺了过来,他就用板凳护身向外退走,退出了酒店。门外已拥挤了不少人,就听到有人说:“了不得,那人是铁面灵官的儿子!”张云杰却冷笑,高声说:“诸位闪开,给我们让出个宽敞地方,我要请诸位看看!叫铁面灵官的儿子趴在地下吃屎!”酒店中的二人已然奔出。杨大壮瘸着腿暴跳如狮子一般,手中拿着切肉的一把短刀;陈仲炎之子陈正仁却从腰间亮出匕首来,双方齐上。张云杰只用一条板凳迎敌,“(口克)(口叉)(口克)(口叉)”乱打了一阵,杨大壮的头就破了;陈正仁却转身跑了。杨大壮扔了刀,过来夺张云杰手中的板凳;张云杰却把板凳一扔,扑过去,使了个扫荡腿,杨大壮“咕咚”一声就趴倒在地;喘喘气才要往外爬,张云杰又向他胸上踹下一脚,杨大壮就又仰倒在地。旁边就有人哈哈大笑,忽然又有人警告说:“别笑了!”并有些人急急忙忙散去。杨大壮坐在地下,脑门子满是血,哼哼的骂说:“好小子!留下姓名!”这时忽然由西边来了两个人,正是刚才跑走了的陈正仁,把他的父亲找来了。那铁面灵官陈仲炎提着一只三尺长核桃粗的钢鞭,掖禅挽袖大踹步走来,陈正仁提着口刀在前边跑着。愤怒的指着说:“就是这个人!”陈仲炎一看张云杰,就站住了身一怔。张云杰却含笑着抱拳说:“陈兄!你是要来给我们劝架吗?”地下坐着的杨大壮却怒叫着说:“二叔!打他!这小子成心找咱打架,看不起咱们!二叔,劈死他!”陈仲炎绷着脸,上前问说:“华兄,为什么事,你打了我的儿子和师侄?”张云杰惊讶地说:“啊呀!原来这是令郎和令侄?对不起!对不起!我们都是喝了点酒,吵起来了,小事小事,我给二位赔罪!”他随就向杨大壮和陈正仁拱手赔罪。杨大壮也发怔了,擦擦血爬起来。陈正仁却悄声告诉他父亲,说:“这人是故意来戏耍咱们!”陈仲炎把钢鞭交给他的儿子,过来就一把手将张云杰拉住。张云杰神色不变,仍然笑着说:“陈兄,我给他们两人赔了罪,还不行吗?”陈仲炎却揪揪张云杰,说:“请华兄跟我到街上,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张云杰点头道:“好!”于是张云杰就像被拖了走似的被陈仲炎带走。这里看热闹的人都说:“事悄不妙,那小子一定是轻伤、重死!”出了东堂子胡同的西口,来到了大街。张云杰就将手一甩,说:“这不像样子。你说到哪里去,我就同你去好了!”他这样昂然地说,陈仲炎反倒向后退了一步。他把张云杰从上至下打量了一番,还问说:“华兄,你到底是什么人?”张云杰说:“我叫华云飞。”陈仲炎抱拳说:“华兄你说真话!”张云杰说:“我说的全是真话。我由河南而来,一来是为疗伤,二来实为会会你老兄,并且想见你的令……郎。”陈仲炎说:“小儿正仁他是新近才来京的。还有那杨大壮,他是先兄的徒弟,他们二人来此帮助我,我颇不愿意;因为他们的武艺都很平常,而且还年轻爱惹事。”张云杰冷笑说:“我想他们一定常常惹事,而且每次惹了事,打不过人家之时,你老兄必要提着钢鞭出来帮助他们?”陈仲炎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我陈仲炎来此是为兄报仇,并非为凌辱江湖朋友。这几次我与人比武,全是我不得已才作的,也因为现在一般江湖人,你若不先把他打服,他就不能诚心与你结交!”张云杰摇了摇头,冷笑说:“也不尽然,我也是江湖人,你若不打我,我还可以与你推心剖胆;你若是携带你的令郎、高徒要来欺我,那么我就……也要对不起了!”说毕冷笑着,转身扬长而去。往南走了不远,他就又雇了一辆骡车回南城,在车上他倒不禁笑了。车出前门,这时天色已然黑了,走过正阳桥时,就听赶车的人跨着车辕,自言自语地说:“这些无赖,不定又要等着谁打架!”张云杰趴着车窗向外一看,见是桥头的西边站着十几个人,还有白光闪闪的,仿佛有人手中拿着刀。张云杰就问:“这些人拿着刀等着人打架,不是跟强盗一样了吗?官人怎会不管他们呢?”赶车的人说:“官人查街的时候前面必有灯笼开道,他们看见灯笼从远处来了,就散开;等灯笼走过去了,他们又聚在一块儿。你说官人可有什么办法?他们时常殴伤了人,就一哄而散。今天不定又是谁要遭殃!”张云杰又在车上笑了笑,心说:也不怪陈仲炎拿他的钢鞭打这些人,也真该打!此时车已走进了西河沿,又半天才来到悦来店门前。下了车进店,要叫柜上开发车钱,那柜上的人却说:“华爷回来啦?陈二爷刚才来,现在您屋里等着您呢!”张云杰不由一怔,赶紧问说:“那个陈二爷?”掌柜的人说:“有名的铁面灵官陈二爷,刚才骑着马来看您,马还在圈里呢!”张云杰心中一惊,暗道:刚才与陈仲炎分手,如今他又骑着马赶上前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呢?遂向柜上的伙计说:“把外面的车钱给了吧!”他心中纳着闷,但态度故作从容,就走进里院。只见自己那间屋子灯烛辉煌,来升却站在屋门口,一见着他的少爷,他就赶紧迎过来惊慌地悄声说:“少爷!陈仲炎又找你来了!这可怎么好?”张云杰也悄声问说:“他没向你打听什么事吗?”来升摇头说:“没有,他进门来就说:‘你们少爷还没有回来是不是?’我就说:‘还没回来。’他说:‘那么我在此等等。’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了。我给他倒了一碗茶,他也不喝,他只是坐在那里发怔,真叫人瞧着害怕!”张云杰笑了一笑,又摆手悄声嘱咐说:“千万少说话!”他遂就笑吟吟的走进屋里,只见陈仲炎穿着那件大棉袄正在屋中发愁坐着。张云杰就说:“哈哈!陈兄!你的行踪神出鬼没。我们才在东城分手,你怎么又先到了这里?”陈仲炎站起身来,态度非常诚恳,说:“我是骑着马赶来,你大概是坐车,自然我要先到。华兄,刚才我听了你的忠言,我十分后悔。我也自觉得,来到北京这些日,我是太露锋芒了!现在不但旧仇人宝刀张三是毫无下落,我反倒在此结下了许多新仇,牵坠得我想离开此地也不行。所以我见华兄年少慷慨,是个江湖上难得的人物,所以我才愿与华兄诚心结交,并向华兄请教。我怎样才能脱去了这些江湖人的纠缠,而去办自身的至急之事?张云杰就一面叫来升倒茶,一面劝陈仲炎说:“陈兄不要烦恼,我劝你赶快离开此地。你想,宝刀张三既是躲避了四年,不敢与你见面,可见他是自知武艺敌不过你。如今在北京你终日与人比武,弄得声名大震,那张三还没有耳朵?不用说他没在京都,就是在此地,他也早就跑了,还在这儿等待着送死?”陈仲炎叹了口气,说:“我也是这么想!我与人比武并非情愿,是我为寻仇人下落,不得不与江湖人往还。但那些江湖人你是晓得的,他们知道我是铁掌陈伯煜的兄弟,便想与我比武。除非我认输才行,可是我陈仲炎向来又是强性,决不低头服人,所以才弄成这样。三个月来我打服了直隶省数十名英雄,他们明着与我结交,其实心中怨恨;在北京他们还不敢怎样,但我若一离开此地,他们一定要在途中设计陷害我!”张云杰听了,不禁心中一动。又听陈仲炎说:“因此我才想结识一位好友,助我以报兄仇。我见华兄慷慨磊落,不同那些人,而且来此游览……想必很是闲散。倘蒙不弃,我愿与华兄结为八拜之交;寻着宝刀张三,报了我杀兄的大仇。我陈仲炎终身不忘!”张云杰脸上微微变色,就摆手说:“拜盟兄弟我可不敢,因为我太年轻。至于助你报仇之事,那是朋友应当作的。只要我寻出宝刀张三的下落,查明他确是恶人,我必替陈兄下手。但是如果这人已经改过向善,隐遁山林,不再作恶,我也劝陈兄饶恕了他。因为冤家宜解不宜结!”张云杰的话说到了这里,陈仲炎的脸上就带出不悦之色,连连摇头,说:“什么仇家我全可解,惟有张三,我饶不了他!”张云杰说:“既然如此,只要我寻着了张三的下落,我必设法告诉你。至于杀或饶,那全凭陈兄!”陈仲炎起身抱拳说:“拜托!拜托!明天我带领小儿和师侄前来谢罪。过几日我便。要往旁处去,他们留在此地,请华兄随时帮助,以免人欺。”说毕,又拱手,便出屋回去。陈仲炎走后,张云杰愤怒地站立了半天,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来,就抄起了宝剑往外就走。来升说:“少爷您想上哪儿去?”张云杰说,“少说话!”他提剑出了店门,一直向东跑去。跑到正阳桥,就见这里人声嘈杂,并有“乒乒乓乓”的一阵铁器和木器相击之声。张云杰赶紧抽出剑来,飞奔过去。只见这里是三十多个人各持器械正围往一个人殴打,被殴打的正是陈仲炎。只见他手中舞着一杆从别人手中夺来的木棍,上下翻飞,打得那些人此上彼下,无法将他按倒。张云杰加入了,一手挥动宝剑恫吓众人,一手拿剑鞘向众人的头上乱抽,便大骂道:“你们是要造反吗?”他从人群中将陈仲炎救走;众人复又围上来,又被张云杰打倒了几个。这时远远之处就来了两盏灯笼,就有人说:“官人来啦!”遂就一哄而散。张云杰也怕官人来到,要惹官司,他也顾不得再找陈仲炎的那匹马,就赶紧叫来了一辆车,搀扶陈仲炎上车。嘱咐赶车的人说:“赶到东堂子胡同!快些!快些!”赶车的挥动皮鞭,车轮在石头道上“咕咚咕咚”的响,就赶进前门里去了。这时城门已关了半扇,天黑如墨,银星万点,新月一钩,吹着微寒的春风。陈仲炎在车里坐着,吁吁的气喘。张云杰就问说:“陈兄受伤了没?”陈仲炎说:“不要紧!”骡车走得很决,迤逦地到了东堂子胡同。张云杰就问说:“陈兄你住在哪个门户里?”陈仲炎喘着气说:“搀我一把!我向外看看!”张云杰搀住陈仲炎的胳臂,就觉得两手发湿,知道他的身上已受伤流血。陈仲炎向外看了一着,便说:“车停住吧!就是路北这个门。”当下车停住了,张云杰先跳下车去敲门。门敲了几下,里面就有人出来,藉着车后挂着的那纸灯笼的灯光,可以看得清楚,出来的人正是陈正仁。张云杰就抱拳说:“陈兄弟,现在你令尊受了伤,在车上,你帮助我把他搀下来吧!”陈正仁一听他的父亲受了伤,他就立时大怒,问道:“我父亲是被谁伤的,是你吗?”车上的陈仲炎却申斥说:“快来搀我!你华叔父帮助我打散了那伙土棍,你不知感谢,反到向你的华叔父发横!”陈正仁立时不敢言语了,赶紧到车旁来搀他的父亲。此时由门里又出来两个人,一人手中提着一只灯笼,正是黑胖瘸腿的杨大壮。另一人,张云杰看见了,就不禁吃惊,原来正是身穿青衣,手提白龙吟风剑,俊眼圆睁的陈秀侠姑娘。此时张云杰、陈正仁已将陈仲炎搀下车来,陈仲炎见侄女手提宝剑,怒视着张云杰,他就说,“不可无礼,来见见!这是华云飞叔父!”张云杰心说:要糟!姑娘却知道我叫黄一飞,又叫张云杰。他生怕姑娘把他的假名姓说穿了,心里咚咚乱跳。不料陈秀侠把眼睛又盯了张云杰一下,点点首,轻轻叫了声:“华叔父!”张云杰不禁连脖子都发热,幸仗灯光昏黯,才遮住了他的羞颜。陈仲炎被搀扶到北房内。北房三间很是宽敞,灯也很明,室中的陈设也颇讲究。陈仲炎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右臂、左臂全都往下流血,衣袖尽已染红。秀侠赶紧去取了一包刀创药,为她叔父解开衣怀,敷上药,低着眼皮连看张云杰也不看。几上的银灯正照着秀侠的粉面,张云杰就见她比以前更为娇艳,而且一种妩媚的闺阁气派,比在江湖间相遇之时更是动人。张云杰脸仍红着,心中非常的难受。陈仲炎向他看了一眼,就又向杨大壮说:“给华叔父搬椅子!”张云杰说:“不客气!”杨大壮瞪眼发呆地看了张云杰一下,就搬了一把椅子,请他落座。张云杰此时却觉得十分拘窘不安,偷眼看了秀侠一下。见秀侠那柔润的黑发,纤细的手指,紧瘦的衣裳包裹着窈窕的身段,真令人销魂。同时张云杰可以猜想得出,姑娘一定心里冷笑呢!大约是说:“哼!此时你又姓华哩?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不害羞!”张云杰一向是能说能道,此时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半天才说道:“陈兄,现在觉得伤势怎样?”陈仲炎却笑着摇了摇头,说:“不算什么!一点点轻伤到你我的身上还算事吗?”又望了儿子和侄女一眼,说:“我早料到何永龙、高文起、耿大豹、耿二豹那些人,虽然败在我的手中,我待他们也很好,但他们必都在心中恨我,早晚必定寻仇。可是我还没料到他们晓得我今天单身出城,竟在正阳桥头暗算我。他们一共有三十多个人,我却孤身徒手,所以若不亏你们华叔父赶来相助,我一定受伤更重!”陈正仁跟杨大壮齐都扭头瞧着张云杰,秀侠却仍然不抬眼皮。陈仲炎就又说:“你们华叔父的武艺超群,人品也不同那些江湖人,你们以后对华叔父都要尊敬!刚才我已然向他拜托,将来我走后,就叫他留在北京,帮助你们寻找恶贼宝刀张三的下落,以报大仇。以后你们都要听华叔父的话!”陈正仁、杨大壮齐都恭敬地向张云杰拱手。秀侠姑娘却背灯弹了几点眼泪,掏出一块手帕来拭擦眼睛。张云杰在这里坐着,觉得心中很不是滋味,就站起身来说:“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陈仲炎却说:“前门城门已关,你还怎能出城?我这是借的房子,颇有富余,叫人打扫出一间来,今夜你就在这里宿下吧。明天我还要跟你商量商量,如何才能出今天这口气。”张云杰叹气说:“我劝陈兄算了吧!俗语云,冤家宜解不宜结。无论大仇小仇,总是解开才好;否则冤冤相报,那有个完?”话才说到这里,陈正仁、杨大壮齐都面有怒色,秀侠也瞪了他一眼,仿佛都忍不住要用话反驳他。陈仲炎却微微冷笑,说:“华兄!你阅世太浅,没怎么与人争斗过,所以你不知冤仇积在人心中的难受情形。如今的小仇不谈,只谈先兄被害之事,我为寻宝刀张三,四年以来,食不饱、睡不安,到如今这么暖的天气我还穿着大棉袄,实在是我怀念兄仇,已忘了寒暑!”陈仲炎说出了这话,秀侠在旁越发伤心;以她的手帕捂着脸,不住地抽搐哭泣。陈仲炎就长叹了一声,说:“我这侄女真是可怜!她父亲生前,与她相依为命,自她父亲死后,她为报父仇,在外受尽了颠沛困苦,如今来到北京找我,我就不令她再出门了,因为倘若她再有些舛错,我更难以对先兄。我的仇人太多,今天受了些小伤,还算是幸事;万一将来我兄仇未报,就有了意外,望华兄对他们加以善视。我陈家缺少近亲好友,全赖江湖知己,道义相重,将来倘能助我家杀死恶贼张三,我们无法报恩,只想……”看了他的侄女一眼,却不再说话了。秀侠也掩面出了屋。陈仲炎这才说:“只要有人将先兄大仇报了,将苍龙腾雨剑夺回,将恶贼宝刀张三杀死;那人若还是年轻未娶妻,我便将我的侄女儿许配于他。”张云杰听了这话,才明白陈仲炎与自己相交之意,当下怔怔地没有言语,心中却惭愧与愤恨并集,也不禁暗暗地叹息。待了一会儿,陈正仁叫进一个仆人来,命给张云杰收拾个宿室。张云杰这时也恨不得找个地方就一头躺下。陈仲炎又说:“我们为什么要来到北京呢?就是因听人说恶贼张三现在匿藏于此。那恶贼不知怎样偷盗,发了一笔大财,大概已改了名姓。他有个儿子,不知叫什么名字,听说从信阳州大刀刘成学过武艺,这时也一定住在北京。我要是寻着了他,我一定将他父子全都杀尽!”末了这句话陈仲炎忿忿地喊出,张云杰心中又惊又愤;便隐忍着不言语,脸上也不露出神色。此时仆人进来,说:“床已然铺好了!”陈仲炎点点头,带笑向张云杰说:“天不早了!请华兄休息吧!明天再谈。”张云杰慢慢站起身来,陈正仁在后随着他。一出屋门,迎面正遇见秀侠,两人的眼睛不防就对在一处。张云杰的脸上就又一阵通红,心中又一阵难受;没同秀侠交谈,他就随着陈正仁进到那已收拾好了床榻的西屋。这西屋里布置得也十分古雅,书架上琳琅满目,几上摆着铜鼎磁瓶,壁间也悬着名人字画,由此可知这里必是个读书之家。不明白一个江湖闻名的铁面灵官为什么能在此客寓?陈正仁白天跟张云杰打了个架,这时却对张云杰甚好,他笑着说:“华叔父,你喜欢赌钱吗?我们这里有几个人,咱们可以推牌九!”张云杰却摇摇头,说:“吃喝嫖赌里边都没有我!”陈正仁哈哈一笑,说:“那么我们可到别的屋里玩去了。华叔父你须要人伺候时,你就喊得旺,就有人来了。”张云杰点头说:“好,兄弟你请便吧!”陈正仁就走出去了。张云杰在屋中对着一盏青灯闷闷不乐。想起刚才见了秀侠时那种情景,不禁销魂;想起陈仲炎的话却又感叹。心中烦恼至极,一抱头向木榻上躺去,觉得发昏。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远处更鼓迟迟已交了三下。张云杰就“咳”的长叹了一声,坐起身来,正想解衣熄灯去睡,这时忽听窗外有人轻声叫道:“华叔父!”张云杰不由打了个冷战,赶紧向外问道:“是谁?”窗外却是很温柔的声音答道:“我是秀侠!”张云杰心里一动,脸上立时发热。窗外却是一阵低微的笑声,说:“华叔父,在河南时你骗我,说你叫黄一飞,又叫张云杰,原来你姓华!”张云杰的脸上像火烤着似的,同时心中十分紧张而且难受,也就笑了笑说:“那时你也没用真名姓,我要知道你是陈仲炎的侄女,我决不敢向你那样无礼!”窗外也默然了半天,似乎秀侠听说起在河南相遇之事,很是羞涩。忸怩了半天,就微叹了叹说:“那些事就别再提了!我也不敢跟我叔父去说,我叔父的脾气不太好。现在我来见华叔父,求你跟我叔父说一说,放我去出门找宝刀张三为我父亲报仇,我三四年来刻苦学习武艺,为的是什么?但是我到北京来一见了我的叔父,他就不准我再出门了!他办事又太慢,我天天着急,像这样,几时才能寻着那恶贼宝刀张三呢?”秀侠姑娘在窗外说话的声音是越来越凄惨,后来竟转为呜咽的哭泣。张云杰心中也像刀割似的,咬着牙,听了半天才说:“好吧!明日我跟你叔父提一提,劝他放你出门,但是……姑娘你可别恼!你也应当时常劝劝你的叔父,冤家宜解不宜结!宝刀张三,人固可杀,但四年以来他未必不后悔。消声匿迹,时时担心他的性命,也够可怜的了。我虽与他素不相识,但我生平最喜为人排难解纷。“姑娘,只要你能劝得你叔父不伤张三的性命;天涯海角我也把张三寻来,叫他叩头谢罪,听凭惩罚,只要留他一条性命就是。不然我可不能帮你们的忙;倘若遇见张三,知道他确已改过向善,我还许助他逃命。因为人人皆有好生恶杀之心,你们报了仇不能使你父亲重生,徒然再死个别人。姑娘,你是个宽宏大量的人,请你仔细想一想!”窗外的秀侠半晌也没有言语,悲声也止住了,似乎她的芳心正在细细的思忖。张云杰希望她的答复,待了良久,才听秀侠说:“我倒没什么!仇我忘不了,可是杀死个活人我也不愿下手。恶贼张三要是有儿有女有老娘,我更不忍杀他。解仇,我也很愿意……”张云杰一听,心中非常痛快。又听秀侠说:“就是……劝我叔父决劝不成,他现在恨极了仇人,不杀死张三决不甘心。他还听说张三有个儿子,也二十多岁了,他见了也一定要杀!”张云杰一听这话,眉头又紧皱在一处,同时心中有些愤恨。窗外的秀侠又说:“我就是想出去,找着宝刀张三,看他那个人到底是多么凶恶?他若真是恶人,我就把他生擒了,交给我叔父杀他。他若是不太坏,早先作的事不过是一时糊涂,那我就砍他一剑,叫他负伤可不至于死,然后我叫他儿子赶紧去逃生!”张云杰咬着牙,闷闷了半天,就说:“好吧!明天我一定劝你叔父叫你出门。我还有几句话要向你说,明天晚饭后,请你到西河沿悦来店去找我。”张云杰说出了此话,心里又盘算着新的主意。窗外的秀侠却又默然了一会,就带着点笑声儿说:“有什么话你不会这就说吗?别闷人!”张云杰有些销魂,也笑了笑说:“偏要闷死你!谁叫你在河南削折了我的宝剑?”窗外又噗哧一笑,说:“将来我赔你。报了仇,我送给你那口苍龙腾雨剑!”张云杰的心中又一紧,却仍然笑着说:“那我可不敢要,听说你叔父要想将来取回那剑为你择配。”窗外的秀侠却又默然了。张云杰就扒着窗向外低声说:“明天晚饭时你千万到店房找我去,我请你吃饭。还跟咱们在河南时一样,这件事就是叫你叔父知道了也不要紧,因为我今天救了他,他非常钦佩我,不能责备你,也不能与我断绝了交情。”窗外的秀侠一声声的轻轻答应。张云杰的心中又痛快极了,心突突的跳。刚要再说话,却听秀侠说:“我睡觉去了,明天见吧!华叔父!”说毕了这话,就听轻轻的一阵脚步声,秀侠就走了。张云杰又呆怔了半天,听远处更声已交了四下,他这才熄灯,掩被躺在榻上。心里却十分紊乱,又是喜悦又是愁,一番难过一番恨,直到天亮也没阖眼。次日,在这里的仆人得旺伺候他洗盥完毕,他又到北屋中,见陈仲炎躺在床上,伤似乎很不轻。秀侠正在床旁伺候,与张云杰见了面,她并没抬眼皮。张云杰跟陈仲炎又谈了几句话,他便告辞走去。一出大门,正见有个人牵着一匹白马,跟陈正仁在门前说话。张云杰站住听一听,才知道这人是前门外镖店的,他把陈仲炎昨晚在正阳桥丢失的那匹马找到,特地送来讨好,并说:“何永龙、耿大豹、耿二豹那些人现在还不服气,他们还要斗斗陈二爷并正在打听昨晚救走了陈二爷的那个人是谁呢?”陈正仁听了,却面现惧色,向张云杰看了一眼,也没搭理。张云杰就径自走去,到大街雇了车,回到前门外店房。张云杰一进悦来店,见自己的那间房子锁着,来升不知跑到那儿去啦!店伙赶来给他开门,说是:“你用的那个人今天一清早就出去了。”张云杰很是生气,到了屋内,店伙沏来茶;他喝了一碗,就倒在床上去睡。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睁眼一看,见屋中有三个人,一个是来升、一个是玉器局的徐掌柜、一个却是六里屯家中的仆人张福。张云杰就翻起身来,发怒道:“你们都来到这里干什么?”张福却说:“奉太太命,请少爷回去,老爷现在得了暴病!”张云杰吃了一惊,站起身来,用极小的声音说:“除了来升在这里,你们都快走!我告诉你们实话,你们谁要说出去,我就要谁的命。陈仲炎是老爷的大仇人,他来北京就是为寻老爷的下落,老爷一定是得了信,所以忧烦病了。我现在与陈仲炎交结,就为的是解开两家的仇恨,一点破绽也不敢露,露出来必有一场恶斗,老爷必死。你们快走!在街上见了我,也不许露出认识我的样子,快走快走!”这三个人都吓得脸白了,徐掌柜与张福赶紧退出。来升在这里呆呆地站立,吓得跟个木头人一般。张云杰又嘱咐道:“少说话!别露出破绽就行。陈仲炎虽然武艺高强,可是我不怕他!”来升点头,一声也不敢言语了。开完了午饭,张云杰就在屋中闷坐一会儿,闲走一会儿,时时发呆的翻着眼睛想。那来升就似个泥胎偶像,既无事可干,又不能言语。日色在窗上渐渐转移,时光是不早了,张云杰就命来升到柜房取来纸笔,他开了一个菜单子,命来升出去到饭庄去叫。并叫店伙在屋中摆好了桌子对面放了两把椅子,说是自己今天要请客。来升很纳闷,心说:难道少爷还是要请铁面灵官喝酒吗?那家伙喝醉了可就许要举起来钢鞭!他翻眼瞧着少爷,见他们少爷倒是很高兴的样子,并吩咐他把屋子收拾干净了。待了一会儿,饭庄的人送来了半桌席,都摆在桌上,张云杰亲自摆筷子,细细的擦那酒盅。酒席都预备了,日色已由窗上逝去,张云杰心神不安,急盼着客人前来。来升却很不安,因为他虽明知陈仲炎不会往他的头上敲一钢鞭,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只要一看见陈仲炎就害怕。张云杰在屋中乱转了半天,时时把怀中的一只手表掏出来看,后来他着实忍耐不住了,就到店门外歪着脸往东去看。看了半天,天色都发黑了,才见由东边来了一匹白马,马到临近,原来正是秀侠姑娘。张云杰迎上几步,笑着说:“说来,你就真来了!我还怕你爽约呢!”秀侠收住马,瞪了他一眼,微笑着说:“凭什么我爽约呢?”说着,偏身下马;张云杰赶紧叫店伙出来接马。秀侠却由马旁摘下来两口宝剑,把一口交给张云杰,说:“这是你的,今天早晨忘了带走了,我叔父叫我给你带来。”张云杰笑着接到手里,说:“带来不带来都不要紧,反正我这口剑碰到你那口剑,也得变成两断!”秀侠又瞪了他一眼,说:“少说这话!”张云杰笑吟吟地把秀侠带进院里。一进屋,那来升先是吓一跳,后来倒傻眼了。张云杰笑着说:“请坐!请坐!”秀侠却双颊发红,说:“这么些菜是给谁预备的呀?”张云杰笑着说:“就是为你预备的,这是一席赔罪酒,在河南的事,想起来我真羞惭!”秀侠微笑了笑,被让在上首,斜着身坐下。此时桌旁点了两枝很明亮的蜡烛,烛光灼灼地照着秀侠的青衣、黑发,更照着秀侠的羞涩含清的芳颜。张云杰就见她虽然是穿着孝,身上没有一点艳丽的颜色,可是脸庞儿却显出娇红,这不知是因为她害羞使她脸上发烧,还是由于女儿的爱美心,出门时必要擦点儿胭脂。张云杰不禁心旌摇摇,笑着,嘴都闭不上。满满斟了一盅酒,双手送到秀侠的眼前,说:“这盅酒,一定胜似咱们在河南野店里饮的那盅酒,请喝!”秀侠却摆一摆手儿,说:“我不喝!我要先喝茶!”张云杰一听秀侠说要喝茶,以为她是渴了,赶紧叫:“来升!倒茶!”来升正发着怔,听了话吓得一哆嗦,答应了一声,赶紧去倒茶。不防“吧喳”一声,茶碗掉在地下摔了个粉碎。张云杰回头瞪了一眼,斥声:“慌什么?”秀侠却低头抿着嘴儿笑。来升赶忙又另拿了个茶碗,倒了一碗茶,双手托着锡茶盘晃晃悠悠地过来。秀侠伸着纤手接过来茶碗,那口白龙吟风剑就放在她的椅旁;来升看见,又像看了蛇似的连退两步。张云杰用眼瞪他的仆人。这时秀侠拿过茶碗来,笑微微的说:“我喝茶你喝酒!”张云杰也笑着说:“好!你真聪明!”于是各自饮了一口。秀侠就说:“今天是我叔父派我来的,因为我叔父叫我哥哥跟杨大壮来找你,他们都不敢出前门,所以我自告奋勇带着宝剑来了。我叔父找你有事,因为今天已得到了宝刀张三的下落。”张云杰吃了一惊,脸色才一变,赶紧故作从容。秀侠接着说:“我们为什么要来到北京呢?因为我父亲有个徒弟名叫赵凤翔,他在京西良乡县作班头。他听人说,张三是隐藏在京城附近,所以我叔父派了野牛高进在密云县、击山手侯文俊在通州、徐飞在保定府,各处访查张三的下落。今天你走后徐飞就派了人来,说红蝎子的贼众已被袁一帆打败,逃窜北来。宝刀张三就混在那群贼里,有个人看见过他。”张云杰听到这里,他才放了心。秀侠又说:“我叔父很着急,因为他受了伤不能前去;红蝎子的贼人又很多,徐飞他们决不是对手,我叔父才叫我来请你。请你赶紧南下,去帮助他们,好把张三捉着。”张云杰点点头,沉思了半天,就问她道:“红蝎子那伙贼人现在哪里?离京城还有多远?”秀侠道:“离京城可还远呢!现在还没到保定,他们大概是顺着太行山要往口北一带去窜。”张云杰笑了笑,说道:“相离还有那么远,忙什么?再说还得详细探听。张三要没在红蝎子的手下,咱们犯不上去以寡敌众!来!抛开这事不要提,先喝一杯茶。”张云杰又饮了一盅酒,秀侠也偷偷地把刚才斟的那酒喝了。张云杰假作没看见,心里却暗笑着。吃了几箸子菜,张云杰又执着酒壶为秀侠满满斟了一盅。这次秀侠并不推辞,她纤手拿着酒盅儿,用嘴唇抿着,四五口才把一盅酒饮尽。她的双颊越发娇红,被烛光映照着真如雨后晴霞,又如在阳光下开放的玫瑰。张云杰对此佳人,既爱且慕,可是已中却萌了一种伤感,暗想:这女子对我颇为有情,她的叔父也待我不错,我若向她家求婚,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一个人娶了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也可以终身无憾。但是,我是谁呢?我真是什么华云飞、黄一飞吗?我不过是她家的仇人之子张云杰!我的父亲杀死了人家的父亲,夺去了人家的宝剑,使人家衔仇受苦在外奔波了三四年,如今我又假装另一个人来娶人家闺女,那我岂不成了个奸狡恶毒的小人?红蝎子的徒弟翠环,我可以把她推下河去而不悔,因为那是个女盗。如今这秀侠是良家的女子,她父亲叔父全是江湖闻名的侠义,我岂可以伤天害理的行为加诸人身?何况事情只能欺瞒一时,早晚她必晓得我是张三之子,到那时我可怎么办呢?即使她不忍杀我,但我还有什么脸面作她的丈夫?因此心中惭愧难名,惆怅不置,就叹了口气。对面的秀侠却停住了筷子向他掠了一眼。张云杰又假作笑意,说:“我们快些吃吧?吃完了饭你赶紧进城,不然恐怕城门关了,我这里又没有富余地方叫你居住,而且……而且不方便!”秀侠又用明媚的眸子掠了张云杰一下,并没言语。张云杰又笑着说:“实在!我并非是催你走,是因在我这里不便,我们现在已非在河南相遇之时了!那时可以彼此无拘,现在,我与你叔父是朋友,你便是我的侄女!”说到这里又微微地叹气。秀侠的脸上突然现出悲感之色,忽然把筷子一摔,站起身来提起宝剑向屋外就走。张云杰赶紧迫出屋去,一把手揪住秀侠的右臂,问说:“怎么,你生了我的气?我是怕城门关了,你进不得城。”秀侠却转脸嫣然一笑,娇声说:“我也忘了城门要关。你一提,我就吃不下去了,我就得赶紧回去,我生你的气干什么?你可真心眼多!”张云杰紧紧拉着秀侠的胳臂,倒舍不得叫她走了。这时来升也出屋来了,张云杰又把秀侠拉回屋去。秀侠就温柔地低着头笑道:“刚才你催着我走,现在又揪我回来,关了城门我回不去,第二天你可跟我叔父说去?”张云杰笑着说:“前门关的晚,我们多谈几句话不要紧。你再请坐,再吃点什么?”秀侠却摇头说:“我不吃啦!本来我今天是吃完饭才来的。进了门,我见你全预备好了,才不好意思说我已然吃过了!”张云杰笑了笑,说:“我要跟你说几句话。实同你说,我同你叔父交结,就为的是你。”秀侠蓦然抬头看了看张云杰。张云杰也面上一红,呆了一呆才说:“你别疑惑我是存着坏心,我只是敬慕你。自从在河南我们见面之后,我就对你时刻难忘,起先我以为你是个江湖女子,后来我见了你的宝剑才知道你是陈伯煜之女,我就越发敬慕。只是……”张云杰话还没说完,秀侠已低头垂下眼泪,宛转地说:“我也……敬慕你,我父亲惨死后,我再没有个亲人!我叔父他脾气暴躁,不明白我的心。你若能帮助报了我父亲的仇……我原……拿你当个亲人!”张云杰安慰说:“不要伤心!不要伤心!”自己的心里却十分难过,又叹了口气。半天,忽然秀侠掏出手绢擦了擦眼泪,她又笑了笑,就掠了张云杰一眼,说:“我走啦!明天你到我们那儿去一趟好了。”张云杰点点头说:“好罢!我送你进城!”秀侠却把他拦住,笑看说:“你送我什么?我骑着马,一会儿就能回家。我有宝剑,什么人也不怕。你别送我,我走了!”说着,秀侠便向屋外跑去。张云杰依然送出来。到了店门外,张云杰叫店伙把马匹和皮鞭交给了秀侠。秀侠先将白龙吟风剑挂在马鞍之下,依然她扳鞍上马,又向张云杰嫣然一笑,说:“你请回吧!”张云杰笑着点了点头,当下秀侠就挥鞭向东走去,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一看。这里张云杰直看眼往东去瞧,就见月色已吞蚀了马上秀侠的倩影;只有几盏灯,细细的与天上的星光争耀。他还恐怕秀侠发生什么舛错,就往东走去,直走到了正阳桥,四顾茫茫,早不见秀侠往哪里去了,他怅然若有所失,长叹了口气,就无精打采地回到店房。一进屋,见来升一个人坐在刚才秀侠坐的那把椅子上正在大吃大喝。一见他们少爷回来,他就赶紧站起身,擦擦嘴。张云杰说:“你就吃吧!”说完了,便走到床旁,将身一躺,双手抠着头脑,一声也不发。来升在那里吃喝足了,店伙和饭庄的人就进屋来收拾杯盘。那店伙把来升拉出房去,悄声问说:“刚才来这儿陪你们少爷喝酒的那个姑娘是谁呀?”来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们说话的声音小,我也没听清楚,大概是我们少爷叫的条子?”店伙摇头说:“不是,窑子里的姑娘哪有骑马带宝剑的呢?”二人这样低声的议论着,房中的张云杰却叫来升。来升赶紧进屋,问道:“少爷,吩咐什么事?”张云杰依然躺在床上,紧皱着眉说:“快些收拾完了,关上门睡觉!”来升答应了一声,心说:这位少爷白天睡了半天,怎么现在又要睡呢?还没交二更呢,我又才吃得很饱!但他又不敢多说话,少时就收拾好了桌子,把房门关上。两枝蜡烛也都熄灭了,来升就在旁边小木榻上躺着。但他哪里睡得着呢?肚中的鸡肉撑得他十分难受;又猜不出他们少爷忽而请来铁而灵官,忽而又请来这位带着宝剑的漂亮姑娘,到底是存着什么心?这一夜,那大床上的张云杰也是辗转反侧,睡眠不安,并且他时时用力捶床长声的叹气。次日,张云杰又有了精神,换了一身很整齐、华丽的衣服去看陈仲炎。在病床旁又见了秀侠,但二人并没有说话。陈仲炎的伤势虽不太重,可是还不能起床;在床上就提到了昨日秀侠所说之事。他说:“华兄弟,昨日我侄女想必已跟你说过了。那宝刀张三现在红蝎子的群内,已将到了保定府,我想请华兄去一趟,帮助徐飞他们把恶贼擒住。好兄弟你恐怕贼势过众,一人难敌;或是你不愿与红蝎子妇人交手,那我可以派侄女携白龙吟风剑与你同行。到时叫她专敌红蝎子,你去把家兄的仇人捉来。然后,说句爽快的话吧!倘若华兄你家里没有夫人,你若不弃,我就愿把侄女嫁你!”说到这里,秀侠姑娘的脸上一阵发红,低着头走出里间,在外屋顿住了脚,侧耳向屋里去听。只听张云杰慨然说道:“宝刀张三既在红蝎子的贼群之内,不消秀侠姑娘帮助,我也能够把他活捉或是杀死。只是!……陈兄所说的话我却不敢答应。因为那样一来,我就是为你陈家的姑娘我才管这件事,显得我这人太不磊落了。我虽尚未娶妻,可是……我愿终身不娶!”秀侠听到这里,不禁心头发生一阵怨恨,她就一跺脚走出屋去。她住的是内院东楼,那内院就是房主余岳峰的家眷。余岳峰是礼部郎中,早先曾作过河南某县的知县,陈伯煜生前曾帮过他不少的忙;因此陈仲炎父子叔侄此次到北京来为陈伯煜报仇,他便招待在他家。余家只有位小姐,小姐是温柔娴雅,终日念佛读书,与秀侠不大说得来。如今秀侠回到屋中,她就闷闷地坐着,想张云杰真可恨,却又可疑。自从在路上与我相遇,以及昨日在他店中的情景,他是处处对我轻薄,但如今我叔父爽直的说出了婚事,他怎么反倒拒绝了呢?这真真可恨。他没有准姓名,又没有准脾气,来历更是不明,他花的是哪里来的钱呢?故意来到北京会我们,是存着什么心呢?我非要去找他问问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