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一听秀侠这话,他们全都怔了!那在板子上躺着的,负伤的人忽然怒喊道:“侠客,你得打这个不平,薛老虎抢去了我的婆娘,还把我打得这样!”秀侠跳下马来,吩咐:“把他放下,你们对我说,薛老虎是怎样的一个恶霸?”那跟随的人看了看前后,见没有什么人来,他就忿忿地说:“薛老虎是本地的一个恶霸,他有钱有势,人称他薛七太爷,背地里叫他薛老虎。他是本县的大绅士,可是无恶不作。这受伤的人是我的兄弟胡三,我叫胡二。我兄弟在五年前就订下了妻子,是东庄孟家的姑娘。那姑娘不安分,在娘家时就跟薛老虎有了勾搭,我们可还不知道。后来那姑娘大概是看薛老虎作事太狠,她又后悔了,所以改得很好。“上一个月被我兄弟娶过了门,薛老虎就扬言绝不能叫我兄弟他们好好的过日子。可是我兄弟平日也有些名声,他会使长枪,也不是容易欺负的,薛老虎就未得下手。昨天早晨,姑娘的母亲接她女儿回娘家,不想一到娘家就没有了踪影。她娘家的人告诉我们,说是姑娘跑了,并且叫我们退回嫁妆。我兄弟急了,到各处查访了一天,才知是那孟家婆子跟薛老虎串通,把她女儿一接回娘家,就叫薛老虎派了人拿车抢走。“听说有人看见,我那弟妇在车上直哭直骂,可是没有谁敢管这件闲事。刚才,我兄弟胡三气极了就提着长枪去找他们理论。薛老虎就指挥他家的护院人余五、卢九,连庄丁一共是三十多人,刀棍齐上,就把我兄弟打成了这样。我去了,叩头央求,并应得不报官,不声张,拿全家的性命作保,这才把我的兄弟抬回来!姑娘,你要打不平虽是好意,可是……连姑娘你也惹不起他们呀!你虽有宝剑也敌不过他们的人多呀!何况,我的全家……”这胡二跺脚叹息,那胡三却忍着伤痛,大喊道:“行侠仗义的小姐,你千万管这件事。我的妻子死活不要紧,可是本地的老虎千万求你给铲除,不然谁家也不能有干净的妻女!”秀侠此时芳容气得发紫,便问说:“那薛老虎住在什么地方?”受伤的人说:“就在北边,过了小河,柳树林外有高院墙。”秀侠说:“好了!我给你去出气。替你家索回媳妇,替你们这一方除害!”说时飞身上马,挥鞭走去。那胡二还在后面追喊着:“侠客姑娘!咱们商量商量再去吧!”秀侠却连头也不回,催马急走。不过三四里,就看见面前有一条小溪,水清见底两岸相距不到一丈。秀侠一鞭马,就飞越面过。再走,就望见眼前有一片柳树,翠缕千条,迎风拂动;地上生着许多青草,并杂有蓝色的、黄色的朵朵野花。这么幽美的地方,真令人不信是有个凶横的“人面老虎”在此居住。秀侠拔马绕过了树林,就看见了一处村庄,有高高的院墙。墙外有几个庄丁样子的年轻汉子,都光着脊背在那里摔角、说笑。地下扔着衣服、石头,还有刀枪棍棒等等。他们一见来了这骑着马的青衣年轻姑娘,就看直了眼。秀侠的态度是凛若冰霜,怒声问说:“你们把薛老虎叫出来!我有话要问他!”那几个庄丁一听秀侠这话,他们不但不怕,反倒拔(彼)此笑了,互相说着:“咱们七太爷现在真是大交桃花运,又有这么漂亮的娘儿自己送上门来了。”秀侠却催着说:“快把薛老虎叫出来!我要问他为什么霸占良家妇女、殴伤乡民、横行一方!”那几个庄丁齐都吐着舌头笑说:“喝!真了不得!这家伙比城里的烂蜜桃还凶!”随有个人就努努嘴,少时他们就找出一个人来。这人好像是他家的护院人,身高面黑,秀侠一看,倒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此人自己认得,正是自己第一次遭难,被贼人抢去时,那火服(眼)庞二的伙伴铁头余五。他说:“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陈伯煜的女儿。三四年前,我抱着你跟你骑过一匹马,那时的事隋你还没忘罢?好啦!好啦!快下马来,咱们两人叙一叙旧日的交情罢!”秀侠真没想到遇见这个人,这铁头余五也是自己的仇人之一。那天,他们带着那胖妇要将自己拐到一个坏地方去。半路为红蝎子所劫,火跟(眼)庞二等人都受了伤。那胖妇被红蝎子扎死在车上,只有这余五因为他躲在车下,才没有丧命;想不到他又到这里给薛老虎来护院。当下秀侠气得脸上又紫又红,就骂道:“浑蛋!狗强盗!你休以为我还是四年前被人随意欺辱的小姑娘。这次我出来正想找宝刀张三和你们这一伙报仇呢!”说时跳下马来,袖出宝剑;那余五退了两步,仍然笑着,说:“喝!真厉害,还要报仇?现在没有红蝎子再救你了,你可别不知好歹呀!”秀侠一个箭步上前,抡剑就跺(剁);却有几个庄丁都已抄起来单刀木棍,拦住秀侠来打。但他们这些兵刃一遇见了白龙吟风剑简直像是纸糊的刀、秣棘做的棍,只听“呛啷呛啷”、“(口克)(口克)(口叉)(口叉)”!一些兵刃全部纷纷变为了两段。吓得那些人魂都飞了,赶紧惊慌四奔。铁头余五那还敢交手,他抹头向庄里就奔,却被秀侠飞步抡剑,追赶过去;只听余五“哎哟”一声惨叫,这个贼的一只右手,连腕子都被削下去了。那些庄丁都拼命地跑进了庄子,关闭了大门。秀侠先提剑去逼余五,余五躺在地下乱滚,惨切地呼叫著:“妈哟!妈哟!饶命!……”秀侠又用剑拍着余五的头,逼问说:“你跟宝刀张三相识,你可知他现在藏在什么地方?快说,不然我还砍你一剑!”余五痛得连滚也滚不动了,他就仰脸卧着呻吟,声微力弱地说:“宝刀张三发了财,他不认得旧朋友了!他在北京……”说到这里,就疼得昏晕丁(了)过去,如同死人一般。秀侠又过去,抡剑去劈那庄门。庄门虽闭得很紧,门上并包着铁叶子,十分坚固,可是禁不住白龙吟风剑的锋利,只消三五剑,便把门给吹(砍)了个大窟窿。里面的人声十分慌乱,仿佛豹子就要闯进了门,好像大水就要冲上了堤防。秀侠又连连抡剑砍门,并向里喊说:“快叫薛老虎出来!”秀侠此时怒气勃勃,真要劈碎了大门闯进去,杀死那薛老虎,不问作出人命案之后如何。里面乱了一阵之后,忽然两扇门大开了。秀侠倒赶紧退后几步就见里面走出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见了秀侠就深深打躬,央求着说:“姑娘别生气,我们知道姑娘是一位侠客。我的侄子薛七他作恶多端,我管束他,他也不听,现在他也合当遭报。可是,他现今没在家,他往城里去了!”秀侠怒声说:“薛老虎他不要怕我,躲起来。快叫他出来,不然我要进去搜!”那老头儿说:“姑娘就是进来搜也不妨事,我那不肖的侄子真是没在家,他带着那孟家的女儿到县里置首饰去了。”秀侠一听,倒不禁一怔,回头看着那铁头余五,像是已经断了气。秀侠又一惊,暗想:无论那薛老虎是怎样的一个恶霸,但我若闯进了他的庄院,我就算犯法,何况现在巳经出了一条人命。我若不赶紧走,少时他们愉着去报了官人,大批的官人若一来到,我一定逃走不开。于是秀侠就向那老头儿说:“你侄子薛老虎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那老头儿说:“大概到晚间才能回来。他们在县城里还要看望几家亲友,城里新近又来了个戏班子,也许他们还要去听戏。”秀侠想了一想,便冷笑说:“我也不管你侄子是真没在家还是假没在家,我就限你们今天把薛老虎所强占的妇女全都放出来;各自送走,交给她们的本夫或父母。从此以后你侄子不许再欺凌乡民,不许再霸占妇女。明天我再来,叫你的侄子等候我,见了面我再教训他!”说毕,秀侠转身收剑上马挥鞭又穿过了柳林,直往北去。往北又走了三四里,忽然她又将缰绳勒住,暗想:不对!今天我杀伤了铁头余五,倒在无意之中把我仇人张三的下落打听出来了,可是人家胡家媳妇被占、丈夫被殴之事我并没有给办好,这行吗?这能算是侠义吗?……在马上想了一会儿;便又另外决定了一个主意,于是又拨马往南。走了几里地,就见道旁有两个人正在等她;一见着她,就齐叫说:“小姐!小姐!”秀侠一看,其中就有那胡二。胡二跑过来、很急的向秀侠悄声问说:“小姐,怎么样了?你见着薛老虎了没有?”秀侠摇头说:“我没有见着,我到他庄前跟他家的护院人打起来。我把那余五杀伤,后来我要闯进他的庄门,里边却出来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向我苦苦央求。他自称是薛老虎的叔父,他说他的侄子是带着孟家的姑娘进城打首饰去了,到晚间才能回来。应许我说:只要他的侄子一回来,他就一定叫薛老虎把他所霸占的妇女全都放回。”胡二却不禁地跺脚叹息,说:“小姐你受他们的骗了!那老头子不是薛老虎的叔父,他是薛家的老管家;本地的人都叫他狼狈,专帮助他们主人作坏事,他的坏主意最多。刚才一定是薛老虎见你姑娘难惹,他不敢出头,就叫那老狼狈先把你骗走;随后,他们一定去叫官人。”秀侠冷笑了一声。胡二又说:“我那弟妇早先在娘家时虽很不好,可是自过了门后,她就跟我的兄弟很是和睦,她恨极了薛老虎。现在绝不能跟薛老虎进城去打首饰,薛老虎一定是躲在庄里,他绝不肯把我弟妇放回来!”秀侠怔了一怔,又冷笑了一声,说:“不要紧,无论他们怎样狡猾,两三天之内我一定能将你的弟妇救出,并替你们这一方除害。现在你先给我找个地方,叫我用一顿饭。”胡二就向西边一指,说:“请小姐到我们家里去吧?”秀侠摇头说:“我若到你们家中去,就难免给你们惹祸,还是你给我找个别的地方才好。”旁边有个短小的汉子就说:“姑娘到我那里去吧!我那里还清静。”胡二就指着那人说:“这是我的表弟李四,他就住在我们村里,家中没有别人,只有他的老婆。”秀侠想了一想,便点头,于是牵着马,就随这两个人往西边的村中走去。到了那李四的家中,李四的老婆,就做了饭,请秀侠吃了。胡二又带了一个老婆婆、一个妇人来给秀侠叩头哀诉。那老婆婆是有一个女儿,被薛老虎强占了去。在薛家庄不到半月,就把一具可怜的女尸送了回来;附带着五两银子,连吓带哄,不许她们声张。那妇人说他的丈夫,因为好喝酒,喝醉了跟薛家庄的护院人打了架,并骂了薛老虎。在当时薛老虎并没表示什么,可是过了一个月,县衙里就来了人,把她的丈夫抓到衙门。牵连到盗案之中,现在已解往府里去了,也不知是生是死。这村里的人都把秀侠看作神人,看作他们的救星。秀侠也满口答应了,一定要为他们这地方除害。可是又想:自己只是孤零零的一人,又不能去任意杀人枉法。倘若那薛老虎运动出些官人来,替他严守着庄院,那就无论是白天是夜里,我也不能下手呀!她思索了半天,就先叫胡二、李四等人出去打听那人家庄里的动静,自己只在这里等待着他们来报信。等了一会儿,那短矮的李四就先跑回来了。他非常的兴奋,又有点惊慌,一进屋来就说:“怎么样?这都是那狼狈给出的主意,他叫薛老虎藏在家里。他把衙门十几个捕役都给请来了,并叫来几个人,都是城里的地痞无赖,帮助给他护院。”秀侠微笑了笑说:“不要紧,我有办法!”这时胡二又回来,神色更为惊惶,说:官人来了!要到村里来搜小姐。小姐你先避一避吧!他们都知道李四是我的表弟,一定要到这里来搜!”秀侠闻言吃了一惊,赶紧起身出屋。一看她那匹马并未卸下鞍(革占)和行囊、宝剑。就急匆匆的牵马出门,认镫上马,挥鞭向村外驰去,走进了一股幽静的小径,隔着麦苗在马上向北方面张望;果然见有几个官人手中都提着刀棍、锁链,往胡家那村中搜查去了。秀侠就一放马,蹄声“得得”,像飞似的顺着小径一直往北,走出有二十多里。这里忽见前面有一匹马,马上的正是自己在老龙镇遇见的那个姓张的少年。秀侠忽然又看见了这个少年。她就立时将马收住,心中十分惊异。暗想:这个人的行踪太诡秘了!这半天来一定他都尾随看我,不知他安的是什么心?此时那少年睁看(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向秀侠望了一望,便拨马又往西去了。秀侠眼见那少年的人马影子消逝了之后,她勒看(着)缰绳,发了半天的怔;心里就像牵挂上了一件什么东西,觉着有点儿发沉,于是她也懒得再催马快走了,就慢慢地边走边想事,缓缓地来到了对面的山前。秀侠回首去看,田埂和路径之上,很少有往来的人。阳光已转向西去,秀侠的身体倒不疲乏,但心情总是恍恍惚惚的,她就策马走进了山口。只见这山并不太高,也没有什么奇峭的峰岭,但遍山是青草短树,和悦目的野花。风儿吹到脸上柔柔的,蝴蜂一对对的在柔和的风儿里飞舞。他们以一种轻薄的神情去逗弄那些含羞献媚的野花;并有的像嘲笑似的,故意在秀侠的头上脸前飞绕。秀侠懒懒地下了马,把马就放在山坡上,由着它去吃青草。自己就向草上铺了一块青绸手帕,坐下低着头,出神的用手揪揪草、掐掐花,那无数的小鸟就在她耳旁唱着清亮的情歌。坐了一会,秀侠就不禁打盹,又张口打了个哈欠,睁眼看看四下无人,那匹马也卧在山坡上,像是很有心事的样子。秀侠就想:不如我在这里睡一个觉,睡醒觉之后,天色大概就黑了,我再往薛家庄。子(于)是她站起身来,手里甩着手绢,嘴里哼哼着,自然就哼哼出来几句经文。这是在尼姑庙时,那智圆常常一面纺线一面唱的几句。秀侠又不禁想起那多情的尼姑,想起在自己行囊中收着的那对金耳坠,就心说:把事情都办完了,我还得给智圆办那件事情去呢。可是把父亲的仇和别人家的闲事全都办完之后,我个人的事又有谁来管呢?因此,心中又不禁一阵伤感。随走到马前,抽出宝剑,就躺在山坡青草之上,宝剑就压在身底,她就闭上眼要睡。秀侠在这山坡上不知不觉就沉沉睡去。也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被一种声音所唤醒。只听耳畔有男子的声音唤道:“你在这里睡觉,不甚稳妥!”秀侠睁开眼睛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又是那个少年,这时这少年并没穿长衣,只穿着青绸的短裤褂,牵着马,与秀侠相离不过两三步远,他那英俊的丰姿被秀侠看得更为真切。可是秀侠赶紧站起身来,一抡宝剑,说:“你是什么人?敢来跟我谈话?”同时不禁脸烧耳热了。那少年却微微一笑,和声悦色地说:“我是好意。小姐,我已晓得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了。从老龙镇我跟你到此,我早就想跟你谈谈,可是总怕唐突。现在官人快搜进山来了!你快些上马去吧!”秀侠吃了一惊,向两旁张望了一番,但又摇摇头说:“我不怕!我有宝剑,无论来了多少官人我也不怕。”少年的跟睛也盯在秀侠那口宝剑上,很着急地说:“这不是怕不怕的事,在黄河上你杀贼人可以,在薛家庄你杀恶霸也可以,但你却不可伤了官人,否则你就成了罪犯,成了强盗;到处要有人捉拿你了!快走快走!官人快要进山来了!”秀侠听了这话,就赶紧收剑上马,下了山坡,绕着山路驰去。那少年也骑着马在后面紧紧跟随。一霎时就走出了山口,少年却哈哈一笑。秀侠就晓得了,并不是有什么官人要来搜山,原来是这少年诓骗自已。当时心中发起一阵恼恨,要拿马鞭去抽少年,少年却拨马躲开了。他依旧笑着说:“姑娘你别生气,我并不是故意要戏你,实在是我见你在山中睡觉太冷。”随用鞭向西北方向一指,笑着说:“那边有一座小镇,镇里有酒店,我们可以先到那里去饮几盅酒。晚间,我帮助你到薛家庄,把那恶霸绷除!”秀侠听了这话,恼恨就全消了,脸又发起热来,就顺着这少年的鞭梢向那小镇上去望。然后,又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便向少年点了点头。点过头之后,就问说:“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有闲工夫这样跟着我?”那少年笑着说:“暂时你就先不必问了,等到了镇上酒店里咱们再谈。”秀侠说:“那你也得把你的姓名告诉我。”少年说:“我姓黄,名叫黄一飞。”秀侠却冷笑着,心里想道:在老龙镇上明明听店家叫你为张大爷,如今你又姓起黄来了?你连真姓都没有,一定不是什么好人!此时少年拨马在前面走,他又回过头来笑一笑说:“姑娘!我的姓名你已问过了,可是我也得打听打听你贵姓呀?”秀侠就不假思索地脱口说:“我姓张。”说出之后,却又后悔;仿佛自己吃了什么亏似的,不由一阵羞愧。少年也怔了一怔,就说:“张姑娘!”他一面策马向前走,一面回过头来说:“在老龙镇上,我一见了你的面,一见你这口宝剑,我就知你必是当代的一位侠女。当代会学艺的人很多,可是侠女简直没有一个,只有个红蝎子年轻貌美,武艺不错,但那是个盗贼!”秀侠一听这少年提起了红蝎子,她就不由心中一动,仿佛非常想念她那位故人。随问说:“你提说红蝎子,你可知道红蝎子现在何处吗?”那少年回过头来望了秀侠一眼,然后又摇摇头,说:“我不晓得。只听说江湖上有这么一个女人。性淫貌美,手辣心狠,是河南省出名的女强盗。自从她丈夫被陈仲炎那凶徒给杀死了之后……”秀侠一听这少年称自己叔父是凶徒,娘(她)不禁又惊又愤,但一点也不露声色,只听那少年又说:“……红蝎子的窟穴也被官人围剿了。她算是偏了网,可是她的宿行不改,依然为盗,不知又盘踞了什么山,也不知她又姘识了哪个大盗。”秀侠就反驳说:“你说的不对,陈仲炎跟红蝎子虽然我全不相识,但我却听说他们都是好人。陈仲炎的大名,江湖上全都知道。这几年他为他胞兄报仇,历尽江湖,受尽了辛苦,没有一个人不敬佩他的。那红蝎子人人都知道她是个女魔似的强盗,但我晓得,她确实也是个贤淑的可怜的妇女!”少年一惊,把双目就直瞪在秀侠的脸上。看看秀侠的头,又看秀侠的脚,秀侠就冷笑说:“你疑惑我就是红蝎子吗?”少年笑着,摇了摇头,连说:“不是,不是,红蝎子现在至少有三十多岁了,你的年纪不过才十七八。姑娘,我绝不能胡猜你,我看出来你确实是一位侠女。在黄河你杀死水贼,在薛家庄你杀伤他们的庄丁,那时我虽都没在旁看见,可是我想姑娘你的武艺必定高超。你使宝剑,我也使宝剑,所以我对你更是敬佩!”秀侠笑一笑,少年就策马向前走,秀侠依然在后跟随。走不了几步,那少年又回过头来问说:“姑娘你是从哪里来?要往什么地方去?你可以告诉我吗?”秀侠说:‘我是从江南来,现在要往北京寻访亲友。”少年说:“那好极了,我也是要到北京去,我们可以一路同行。”秀侠问说:“你是那里的人?”少年说:“我是南阳府人,家却在北京。三年前我到襄阳投师学艺,现在才学成了武艺,想要回到北京看望父母。”二人说着话,就进了那小镇。在一家小酒店前下了马,少年就将秀侠的马接过去连他的马都系在一根木桩上。秀侠却将自己的白龙吟风剑拿进了酒店,二人便要了酒,对坐着,并笑着,轻轻地谈话。秀侠本来不常喝酒,并很厌烦酒的辣味;但如今酒一沾唇,却觉得是甜津津。才喝了半口酒,她就领略了醺醺醉意。那少年的脸也渐渐起了红晕,这种红晕在秀侠眼中看来,简直如朝霞那般美;如春花那般灿烂。两人谈着话,所说的不过是江湖上一些闲事。但两人虽都相爱,可是又都各怀着猜疑,都不肯说出实话。那少年仍然自称姓黄,名叫一飞,号叫云杰;秀侠却自称为张姑娘。少年自称为北京富商之子,襄阳名拳师之徒,而秀侠则假称自己是江湖镖师之女。二人虽在说着假话,但却越谈越亲密。饮酒后,二人便离了酒店,又往镇上一家店房去休息。在店房中二人找的是一个单间,店家看了他们,以为他们是一对夫妇。那少年把他的行囊和秀侠的包裹都拿到屋中,他就去厕所解手去了。秀侠趁此时就赶紧把那少年的行囊打开来看。这少年的行囊也不过是一个小包裹,里面只有一身小裤褂,一件缎夹袍,和几锭银子,此外再无他物。秀侠赶紧又给系好,放到原处,她就坐在炕边发怔。心中又很难受,就想:我作的这是什么事呀?父亲的大仇尚未报,身上还穿着孝;出了门,在路上遇着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少年男子,就恋慕起未(来),这有多么不对呀?倘若被别人晓得陈仲炎的侄女在路上作了没脸的事,再被叔父知道了,不要痛责我吗?因此她又很后悔。这时那少年又回到屋中,就笑着一拍秀侠的肩头说:“咱们两人萍水相逢,就谈的很是相投,这真是前缘。”秀侠脸红了红,躲到一边,便说:“我们虽然相识,但不可共行共宿,不然是要被人笑话的。现在休息一会儿我还要走,我还要去救那胡家的媳妇,翦除那恶霸薛老虎。”少年说:“我愿帮助你!”秀侠摇头说:“你不用帮助我,听说那薛家庄现在有不少官人。倘若你去了被他们捉住,我也不能去救你。你不要看我年轻,是个女子,但在四年前我就闯过江湖。我的武艺不是夸口,就是红蝎子也敌不过我,江湖上有名的袁一帆也在我剑下吃过亏!”那少年吃了一惊,就问说:“你认识袁一帆吗?”秀侠摇头说:“我不认识他,早先我听人说他是位侠客,后来我才知道他却是个坏人。现在江湖上我只知道有两位英雄:一个是陈仲炎,一个是双钩手宿雄。”少年冷笑了笑,说:“你我虽然相投,但在江湖上所崇拜的人物可不一样,这倒也不必争论。”说时,看少年呆呆将秀侠那口白龙吟风剑抽出来,看了一看,他的脸上就更显出惊讶之色,问说:“张姑娘,你这是一口宝剑吗?”秀侠见问,并不立时回答,想了一想,就才回头说:“不是什么宝物,可是我家传的,倒还锋利。”少年将剑就入了鞘,仿佛并没怎样注袁(意)似的,他却时时用眼看秀侠的容貌,看得秀侠一阵一阵的脸热。她就自己出去喊店伙,叫店伙快给她做饭,然后又回到屋里。那少年就说:“忙什么的?三更以后再去也不迟,到时我一定要帮助你。”秀侠回头说:“我不要别人帮助。”少年笑了一笑,又把眼直盯在秀侠的脸上,嘴唇动了动,几次都欲语复止,半天他才说:“姑娘,我再问你一件事?”秀侠说:“什么事?”少年笑一笑说:“我要问你有了婆家没有?”秀侠的脸上更是发热,同时又有点儿气愤,就说:“这件事你问不着!”少年笑着说:“虽然不该问,可是说一说也无妨。现在你是走在江湖上,并不是在闺阁里。我们二人萍水相逢,既然相识了,就是朋友,我问你这话,也是一番好意。假若姑娘你还没有订下了婆家,我可以为你作媒。我认识一位朋友,他姓张,与你同姓,今年才二十三岁,家中豪富,年少风流,并且武艺高超……”秀侠刚要发怒,拦住他的话,却见店伙把煮得的两碗汤面送了进来。少年就止住了话,秀侠也不能再生气了;她的双颊依然很热,自己却觉出她的双颊已如玫瑰那般的娇红了。少年还笑着向她谈话,秀侠却一声也不语,默默地吃面,连眼皮也不抬。少时秀侠用毕了晚餐,就叫店伙去备马,少年只用眼瞧着她,微笑着,并不拦她。又待了一会,店伙进屋来说:“大嫂,你那匹马我们已给备好了。”秀侠就挟着宝剑提着包裹,并给了店家几十文钱。那店家却发着怔,眼望着那少年,少年摇头笑着说:“我们并不是一块儿的,她要先走还往别处去办事,我还要在这里歇会儿呢!此时秀侠已然出了店门,她上马就走,还按着来时的道路,走进了那花草芳菲的山中。这时候,天已薄暮,空中还留些晚霞,那颜色红中含紫,就似美人的醉脸一般。晚风吹起夹来些花草的香气。秀侠催马走过了这脉山,天色就已昏黑了。她先到西南方向那小村里,找着李四的家门,把柴扉敲了几下,李四就走出来。秀侠牵马走进去,就悄声向说:“白天我走之后,那官人进村来搜查了没有?”李四说:“胡二家跟我这里全都搜到了,他们向我盘问知道姑娘姓名不知?我说我就没瞧见今天有个骑马的姑娘由这里走。官人倒幸是没把我跟胡二抓去。可是我刚才听人说。薛老虎家护院的那个铁头余五,不是叫姑娘给砍下一只手来吗?姑娘走后不多时,他就断气了。临死时他叫喊姑娘的名字,可是又喊叫不清楚。现在薛家庄和衙门的官人只知道姑娘是姓陈,可不知姑娘的来历。”秀侠点点头,发了一会儿怔。李四又请她到房中去坐,秀侠也觉得这时还太早,随就将马系在院中的树上。她随李四进屋,李四的老婆立时又烧水泡茶,忙着伺候秀侠。这李四虽然是个很穷苦的小农人,可是他的家庭颇为快乐。他的老婆年纪与他相等,也就是三十岁,长得也不难看,跟她的丈夫说话,总是温言柔语的,李四也常向他妻子带笑着说话。秀侠在这里虽然是位上宾,颇受他夫妻的恭维伺候。可是自己却觉得局促不安。她环顾这间小屋里,土炕、纸窗、破桌、瓦瓮、黯淡的菜油灯,倒觉得颇堪羡慕。同时又想起今天遇见的那黄一飞,在酒肆中、在茅店里与自己的那番情景,又不由得阵阵脸红。跟李四夫妇谈了一会闲话,李四便出屋去了。李四的妻子坐在灯旁做针线,秀侠却隔窗坐着。过了许多时,李四方才回来。并同来胡二。秀侠就问胡二说:“你兄弟的伤势怎么样了?”胡二说:“他的人还很清醒,大概不至于死。他还要求小姐救回他的妻子。但我想,那样的妇人,就不必要了。要了,以后也是麻烦!”秀侠说:“你那弟妇既然过了门之后,跟你的兄弟很和美,这次被薛老虎抢去又非她所情愿,你们怎可就不要她?不过我今晚把她救出来,若叫她立时就回你家去住,可也不甚妥。你们想想,还有什么地方能够暂时安置她吗?”胡二就又跟李四夫妇商量了半天,后来就说:“我这表弟妇的娘家是山北的人,离这里有四十多里地,那儿倒很稳妥。小姐若把我弟妇救出来,当晚我就可以套一辆车,把她送去!”秀侠说:“这就好办了。”随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胡二说:“现在是二更多天。”秀侠站起身来,说:“我这就走,一定能到薛家庄把你的弟妇救出,你们现在就套好了车在山中等着我吧!顶好你们点一只灯笼,我好迎着灯光去找你们,就把救出来的人交你们送去。”胡二跟李四连声答应,秀侠就出屋解马;李四赶紧过去开了柴扉,秀侠出门上马,向村外走去。此刻天黑如墨,繁星万点。马走在大道上,秀侠就辨明了那薛家庄的方向,挥鞭急急地走去。过了那条小溪,秀侠就将马收住,款款地又向前走去。走了不远,就来到那片柳林之前,秀侠随下了马,将马牵到林内,系在树上;然后她抽出来白龙吟风剑,步行着急急地往那薛家庄院走去。还没有来到那高墙之前,就听“梆!梆!梆!”三下更声,更声像是往近来了。秀侠就立时顿住脚,蹲身藏在一个辕盘子的后面。少时就见有四个巡更的人,沿着梆墙由南墙转了过来。进到这边院里的一间小屋内,小屋内立时就有了灯光;并听那个人大声的谈话。秀侠伏着身,转往北墙后,这里寂静无人;秀侠将腰间的一条青绸带子系紧了一些,便把宝剑插在背后,然后她就拿出来在尼姑庙中四年所学的身手,一耸身就扶住了墙头。然后盘腿面上,立在墙头又一跃,就跃在那座大房的后檐上。然后她脚下纤纤的软底鞋踏着房瓦,往前走去,却见那院中是三合房,全有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