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蝎子说完话,就把一双臂搭在秀侠的肩上,背着月光往山上走去。秀侠一面随着她走,一面心中却想:她要教给我武艺,帮助我找宝刀张三替父报仇,自然是很好,就是送给她一口宝剑也可以。只是想叫我在山上长住,同她在一起作强盗,那如何能成呢?我父亲生前最恨强盗,我叔父只要见个小贼都要打死。我们是清白的人家,我现在不幸落难,陷于贼窟,为保全生命在此暂时住着,是出于无奈;但是,要叫我将来跟她一起去打劫,去作贼人,那如何能行?秀侠心里虽这样想着,但却不敢跟红蝎子说出来。因为红蝎子现在的脾气才变得好些,倘若自己一句话说出使她不乐意,她又把脸变成凶暴,那可怎么好?于是秀侠就忍耐着心中的忧虑,面上故意喜欢,并且故意跟红蝎子表示亲近,婉转地说了许多安慰她的话。那红蝎子本来是满腔的离情苦绪,没有人对她温暖,如今有了秀侠就像是个女伴似的、姊妹似的;这样安慰她,她竟变得十分感激。两人搭着肩挽着手,回到山上枫叶村中,到了家里,这时那焦妈已经睡熟了。红蝎子就跟秀侠两人一同到厨房,一边说着笑,一边热了菜,筛了酒,便拿回北屋中,红蝎子就让秀侠陪着地喝酒;并打开一扇窗棂,为是看那天边的秋月。红蝎子细细地询问秀侠家中的情景,又打听那两口宝剑的故事。秀侠却忍泪回答,并说自己想要回到家里去看看,然后再回山上来。红蝎子听了,起先她是面色一变,后来她又细细的寻思,就说:“其实我叫你回新蔡县去看看也可以,可是你叔父必不能再叫你出来了。你叔父那人我虽没见过,可是听说那人极为可恨,专与我们绿林人作对;你回去跟他住在一起也决无好处。你就安心住在我这里吧,住长了你就知道了,我们这儿一定比你家里还好。”秀侠听了,便不再作声。当下二人饮酒谈到深夜,红蝎子已然微醉了。她才叫秀侠与她一同就寝。当晚,红蝎子睡得很酣,白龙吟风剑就在外屋的墙上挂着。秀侠有几次都想起身逃走,然而她又没有那些胆量,因为窗外的月光明亮,简直如同白昼一般。到三更以后,窗外的月光倒是发暗了,可是那个婴儿又不住的啼哭,就把红蝎子给惊醒了。红蝎子一醒,她就不能再睡,就跟秀侠谈着话,直谈到天色将明。红蝎子仍然醒着,秀侠却在不知不觉中睡去了。次日,秀侠醒来时就见红蝎子正在院中练剑,剑势如鸟转鹰翻;陪衬上红蝎子今天换上一身大红绸子的衣裤,更如丹风一般,华艳绝伦。练完了几套剑,她又试她那细巧的袖箭。那袖箭不过是在袖口里藏着,抽出来是只八寸多长的,很细的刻着花的竹筒,竹筒的上面有个黄钢的箍子,那就是弹簧。另从一个衣袋里拿出个皮套,皮套里有十几枝又细又短的箭,但箭头却极为锋利,被阳光照着发亮。红蝎子在墙上挂着一个棉布做的小口袋,就像是个烟袋荷包似的;她站在西墙,相离约五六丈远,她就一枝一枝的装着箭去打。她的手只随便起落,并不必仔细地瞄准,但不多时间她就将那十几枝箭完全打在那小棉口袋上,使那小棉口袋变成了个小刺猬;一枝也没有虚发,一枝也没有落在地下。秀侠在窗里看了,不禁惊讶,面(而)且羡慕。心说:哎哟!她的本领怎么这样好呀?又似乎很惋借,暗想:一个本领高强年轻美貌的人竟作女盗,嫁了个凶恶丑陋的丈夫,她那丈夫还对她不好!此时红蝎子已将袖箭全部收起,她手提着白龙吟风剑,忽然看见窗里的秀侠,她就笑着招手,说:“出来,来!我教你练武!”秀侠就假装作喜欢的样子,跳跳跃跃地跑到院中来,说:“我还没洗脸梳头呢!”红蝎子指着自己那微微蓬松的云髻,又笑着说:“谁梳呢?你看我也是没梳头,咱们先练练武艺。我不是说大话,只要你能专心跟我学,一年的工夫,我就准保你所向无敌,江湖随你走!”她随就先将那口白龙吟风剑舞了几个姿式,便又将剑交给秀侠,说:“你练吧!别害羞,武艺都是一步一步才学成的,我由七岁时学剑,十岁又学袖箭,为这两件武器,不知受过我父亲多少次打。我父亲的脾气很怪,待女儿一点也没有情面!”说到这里,她不禁思念起她那五载未晤的父亲。秀侠接过白龙吟风剑来,心中更是难过。两个人的心里里都各有悲伤,脸上虽然都带出一些愁惨之色,可是彼此都没有说出。当下秀侠略一敛神,右手握剑,左臂平伸,脚下腾娜,剑光抖起。她原想将她父亲所传的剑法施展一套,但是临时又改变了主意,暗想:我不能露出会武艺来,若叫红蝎子看出,她更必要时时提防我了。于是就故意将剑瞎抡了几抡,然后就收住剑喘息,并装作惭愧的样子。红蝎子倒过来安慰她,笑着说:“你别发怯,只要肯用心练,不久就可以学成我这样的本事,早先……”说到这里,红蝎子笑得接上气不接下气,拍着秀侠的肩膀道:“我听人说陈伯煜女儿是好剑法,我心里还有点气愤呢!那天见你被火眼庞二他们装于车里,你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就看出来你不行。如今一看,原来你对剑法一点儿也不会,咳!你怎这么荒唐呀?你既不会剑法,可又带着这么好的宝剑出来,找宝刀张三报仇,那如何能成?你不是自己找着受苦遇难吗?”说得秀侠不禁落下眼泪。红蝎子又笑着劝她说:“别哭!你就拜我为师吧。天天我传授你武艺,可是你将来别忘了你师父对你的好处!”说毕这话,她就高高兴兴的指点秀侠的剑法,随说随以剑作比。秀侠的武艺原有根底,红蝎子所说的虽很简略,但她却都明白,她就更觉出,这女盗的剑法实在精熟,真堪与自己的亡父相比,而不分上下。或者比自己的叔父陈仲炎武艺还要强些!所以她的心中便转了念头,不再急着下山逃走,她要从这女盗学会了剑法,……尤其是她那百发百中的袖箭。耐心在此住上一二年,待艺成之后,自己再索回了白龙剑,去寻宝刀张三为父复仇。待了一会,那焦妈起来了,何妈也来了。两个老妈子见红蝎子忽然又对秀侠好了,而且还十分亲热,她们就不禁惊讶。红蝎子在院中教了半天剑法,秀侠都学会了,红蝎子就很喜欢秀侠的聪明,就更对她好。也不叫她下厨去做饭了,只叫她帮助抱抱孩子,用饭时两人也是一起吃。秀侠一口一声的向红蝎子叫“沈姑姑”,但是看她俩那亲密的情形,简直如同姊妹一般。何妈看了这种情形,她倒是十分欢喜,她伺候着,更是高兴。可是那焦妈却十分妒恨,气得跟个蛤蟆一般。秀侠知道这焦妈也是个强盗的妻子,看她那凶横的模样,大概什么都作得出来,所以对她不敢得罪;每逢要吩咐她作点什么事,必要先笑着,就像请托似的。所以两天以后,就把那焦妈也感化得消了妒恨,并且没事时,也很高兴的跟秀侠谈天。由她的口里秀侠又知道了许多关于红蝎子的事情,知道红蝎子在这几年之内作案无算,多处的官兵都正在捉拿她。可是因为她的武艺太好,这座山的形势又极为僻静凶险,所以官兵对她莫可如何。秀侠来到这里约两个月,见红蝎子倒是不常常下山去打劫,可是她的银钱似乎是很多,衣服首饰也不计其数;秀侠就明白红蝎子在过去一定是作过大案,并且不定杀过多少人;所以红蝎子虽然对秀侠很好,可是秀侠心中总是警戒着,自己真心的话决不对她说一句。这时,山中的树叶脱尽,北风吹起,十分寒冷;红蝎子把她自己的旧棉衣给了秀侠两件,让何妈拆洗了、改小了,给秀侠穿。仍然每天教授秀侠的武艺,她也越教越有精神,秀侠也是越学越有兴趣。更因为每天两人舞剑打击,都十分忙碌,所以倒忘了各人心中的愁思。一天一天的时序已走入了严冬,山中已落了大雪,四面的高峰峻岭都成了银色的,天空却像黑铅那般阴沉;就在这大雪飘飘之中,忽然黑山神于九回到家里。黑山神进门的时候,是被两个人抬着,他披着大羊皮袄,那羊皮就跟雪那样的白,可是却染了几处血迹。红蝎子一看见了,她就不住痛哭,和那随他丈夫来的几个人杂乱的谈话。秀侠本来很惊讶,打算要听一听黑山神在外面是被什么人所伤?伤得重不重?可是那何妈就拉着她,悄声说:“快走,跟我们走吧!”秀侠就惊讶着,也猜不出这事与自己有什么相干。跟随何妈到了门外,就见外面在那枯凋了的枫树上拴着四匹马,马都低着头啃雪,却没有一个人顾得来喂。何妈就带着秀侠踏着雪走,村里也没有一个人。出了村子,到了山坡上才看见几间茅屋,石头墙,原来这就是何妈的家。何妈护着秀侠到家里,这才悄声告诉她说:“陈姑娘,我把你护到这儿来,是九奶奶的主意。九奶奶她早就嘱咐过我啦,说是只要九爷一回家来,就让你到我们这儿住些日子。因为……”说到这儿,她觉得很不好意思的就又说:“焦妈是坏人,她盼着九爷把你收作个小奶奶。那样一来,九爷就能长在家住了,不至于再到外面姘女人去啦!九奶奶早先也打算那样办,可是现在你当了她的徒弟,她觉看(着)你很好,她就不忍得那样把你蹧践了,所以才叫你到我这儿来住些日。九爷受的伤不大重,大概养些日子他还要走;可是不能叫他瞧见你,只要他一瞧见,他就可永远惦记上了。你就早晚脱不开他的手。”秀侠一听,不禁脸红,同时心中十分难过,因为自感到处境是太危险可虑了。但红蝎子那样一个盗妇,竟能如此关照自己,却又实在难得。何妈说完了那些话,就又嘱咐秀侠说:“陈姑娘,你可千万好好在我家里住着,别出门。九爷这次带回来的那几个也都是坏小子。倘若你在我家里出了点什么舛错,红蝎子她可就许要了我的命!”秀侠连连点头说:“我决不能累上你!”待了一会,何妈就走了。窗外的密雪仍然飘着,屋里很黑。秀侠闷闷地坐着,心中不胜烦虑。秀侠想逃又不敢逃,想在这里却又觉身边时时有危险和侮辱。何妈的家里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媳,三个孙子,很是热闹。秀侠由此,又不禁思念起久别的自己的家庭。天色都快黑了,雪愈下愈密,忽然秀侠眼见得由窗外石墙之上跳下来一个人,站在雪地下。秀侠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才着见是个女人,正是红蝎子。她那身红衣裳站在皎白的雪地上,更显出十分的艳丽。秀侠立时把眉头展开,赶紧迎了出去,笑着叫声:“沈姑姑,你真漂亮呀!”说到这里,又觉得自己不应当太喜欢了。同时见红蝎子的两眼又迸出来凶光,脸色也跟往日大不相同;倒背着两手,忿忿地看着秀侠。秀侠心中不禁又害怕,赶紧温和地问说:“听说九爷这次回来,是受了伤了,不知道重不重?”红蝎子瞪着眼严厉的问:“你知道九爷是被谁杀伤的?”秀侠战兢兢的摇头说:“我不知道!”红蝎子把手抬起,原来她身后藏着那口“白龙吟风剑”,秀侠赶紧向后退了两步。红蝎子虽狠狠地举起宝剑,但她却不往前来逼,她就厉声说:“杀伤我丈夫的就是你那叔父陈仲炎,我丈夫的左手被他砍掉了。我对你这么好,你叔父却害我家的人!”秀侠吓得浑身颤抖:“我不知道,我来到山上快四个月了,我叔父作的事我如何晓得?”红蝎子的脸又突然变缓和了,她走过来一手提剑,一手又拍着秀侠,安慰说:“真气坏了我啦!你叔父真可恨,早晚我一定杀了他,给我丈夫报仇。可是我不恨你,你是小孩子;我这回来不过是叫你知道知道,你叔父有多凶狠,比我们作强盗的人还狠。以后你别姓他那个陈啦,你改我娘家的姓,也姓沈吧!”秀侠点了点头。红蝎子又嘱咐她说:“你别害怕,在这里好好住着吧!我还得走,咳!你叔父真可恨,九爷现在疼得连话都不能说,我还得赶紧回去看看!”当下红蝎子又跳墙走了。这里秀侠却对于她的叔父陈仲炎,不胜思念和钦佩。秀侠此时心中最惦念的就是不知叔父陈仲炎在什么地方杀伤了于九?更不知叔父是出来为寻找自己呢,还是为寻找宝刀张三报仇?仇也不知报了没否?因此心中十分不安。想要设法打听出来,可是红蝎子又不准她离开这里。天又晚了,雪又大,何妈也没再回来看他。这一夜,秀侠作了许多怪梦,到次日她就盼着何妈或是红蝎子前来。可是直过了正午,仍不见何妈跟红蝎子的踪影。外面的雪还是落得很紧,院中的雪都有二尺多厚,看样子雪似乎想把这座坎坷的陵谷填平了。秀侠像个囚犯似的在这里待着,心中想不出一点主意,又寻不出半点机会。晚饭之后,忽然何妈急匆匆地跑回来,见了秀侠又说:“陈姑娘你快去看看吧!九爷死了,九奶奶哭得晕过去好几次,谁劝也不行。只有你,你决给劝劝去吧!”秀侠吃了一惊,面色都变了,她赶紧摆手说:“不行,我不能去见九奶奶。九奶奶是昨天来的,她说她丈夫的伤,是我叔父杀伤的,其实我连想也想不到。可是我见了九奶奶,九奶奶一定要杀我!”她惊慌得身上打战。何妈也惊得怔住了,说:“哎呀!原来那什么陈仲炎,就是你的叔父呀?那个人可真厉害,他是在中牟县遇见了于九爷,于九爷还带着七八个人呢,他们只是两三个。九爷也没招惹他,可是他就动起手来,不但伤了九爷,连九爷的两个盟弟都被杀死了!”又说:“昨天九爷回来,我看他还能够睁眼,我还以为伤不大重;可是没想到他的一只左手全都没啦,真惨!哼了一天一夜,到现在才死,九奶奶哭得成了泪人。”正说到这里,忽然听外面咕咚、咕咚地打门,何妈把话顿住了,回头惊讶得往窗外去看。秀侠赶紧拉住何妈,惊慌着说:“千万别给他们开门,这一定是九奶奶他们要来杀我!”说时她浑身哆嗦着。这时外面仍然咕咚、咕咚地捶门,并有几个男子的声音喊道:“快开!快开!”秀侠在这危急万分之时,她只得把心一横,暗想:我不会跟他们拚命吗?我近几个月来从红蝎子学武,武艺已进步多了。我跟他们拼一拼,也许能够逃走。瞪着眼睛四下看了看,可惜这屋中没有一件兵刃可使。她就赶紧跑过去,又到何妈的儿子的屋中。这屋里的人全都吓呆了,小孩,也不住地哭。那何妈的二儿子名叫何石头,年才十七八岁,他由床下找出一口铁片刀来,向秀侠忿忿地说:“给你刀,你跟他们拚去!别向他们求饶,反正你们是仇人啦!红蝎子饶得了你,别人也不能饶你。你拚去,我有一杆枪,我帮助你!”秀侠望着这强壮的小伙子,她倒不禁十分惊讶,接过刀来。何石头又要去找他的扎枪,何妈进来,哭着把她的儿子档住,跺脚说:“你别给我惹事呀!”何石头的兄嫂也都把他拦住。这时外面那些人捶了半天,见门还不开,就有两个人跳上墙头,连人带大堆的雪都滚下墙来。他们爬起来就打开门,外面七八个大汉子都拿着钢刀、木棍闯了进来,一齐嚷嚷着说:“何大妈!把那丫头弄出来!她是陈仲炎的侄女,她叔父杀死了九爷,我们得替九爷报仇!”秀侠见外面来人太多,她手中虽有兵刃,可又不敢上前去动手。那何石头却握着拳头要撞出去,替秀侠打不平,但他的哥哥却把他抱住,他嫂嫂并捂着他的嘴。何妈挡住屋门,她一看,这七八个大汉里除了两个常随着于九到外面去的强盗,其余都是村里的熟人,都是红蝎子的手下,于是她就不怎样害怕了。她也高声说:“喂!你们这些小子别在我这儿混闹!陈姑娘在我这儿住,是九奶奶的主意;有什么事你们请九奶奶来,我就把陈姑娘交出去。你们可不行,你们休想进我的屋子!”外面的人说:“好!请九奶奶去!请九奶奶去!”于是就有人走了,可是这里还有几个人抱着刀堵着屋子。何妈却回过头来,悄声告诉秀侠说:“你别怕,九奶奶来了,我替你下跪求她!”其实秀侠在这时倒不恐惧了。她眼望着那忿忿地要替自己打不平的何石头,心说:人家都肯为我拚得出去,难道我倒拼不出去吗?红蝎子来了,我跟她斗一斗!少时外面就有人悄声说:“九奶奶来了!”何妈刚要跪下向红蝎子央求,求她别害秀侠;却见红蝎子现在仍然穿着大红的衣裳,头发蓬松,脸上挂着泪痕,咬着嘴唇;瞪着两只冒着毒焰的眼睛,手中未带宝剑,只拿着一根皮鞭子。进门来她就向那几个大汉子怒骂道:“谁叫你们来的?没有我的话你们凭什么来此搅闹?”她挥动皮鞭狠狠地向那几个大汉的背上去抽,只听“吧!吧!”惊人的响声。几个大汉不敢还手,并且连哼一声也不敢,一齐向门外跑去;有的跌倒在雪里爬起来又跑。红蝎子把那几个大汉全都打走了,这事倒真出于何妈等人的意料之外。红蝎子气喘吁吁地走进屋来,她就向秀侠说:“走!跟我回去吧,我看他们谁还敢害你?”说着伸过一只手来拉住秀侠。这只手虽然冻得很凉,然而是柔软的,秀侠不禁感动得落下泪来,她哭着向红蝎子说:“沈姑姑!我叔父杀死了你的丈夫,你却对我这么好!”红蝎子流着眼泪,但又微微笑着,她这一笑仿佛是在雨中开的桃花。她温柔的说:“傻丫头,你叔父杀了我男人,干你什么事?冤有头,债有主,我决找不到你一个小姑娘的头上。别怕!跟我回去!我现在的心内真难受,你劝劝我吧!”说着,她连手中的皮鞭子都丢在地下了,掏出一块绣花的手帕来,掩面不住痛哭。秀侠也汪然流泣,这时连那何石头全都怔了。何妈婆媳在旁边劝了半天,红蝎子方才止住哭啼,然后她自己拾起了皮鞭,就拉着秀侠的手走出门去。这时的雪更大,红蝎子的红衣裳都被雪沾成了白色,她那头发上也覆满了雪,仿佛戴了一头白花;她的眼泪都在脸上结成了冰,两只脚踏在雪中,更成了尖尖的玉笋。秀侠跟随她回家,就见在那里的许多大汉,还都不住向自己怒目相视。秀侠见红蝎子对自己虽无杀害之心,但这些人都恨自己人骨,她就心中忐忑不安。红蝎子把秀侠带到北房中,就见那床上躺着黑山神于九的尸体。那连腮胡子、大黑胜、带毛的胸脯,和那斑斑点点的血身,简直如同一只死熊一般;红蝎子看了又不禁抽噎着痛哭。秀侠倒并不为黑山神伤心,她却由这具死尸又想起自己父亲的被惨害之时,她便也不禁汪然流泪。红蝎子拍着秀侠的肩头,她说:“秀!咱们现在都别哭啦!咱们得商量办法,就是我打算为我丈夫报仇。现在你叔父在中牟县刘凤凰那里住着,与他同行的有陈州的镖头侯文俊、许州的镖头徐飞,九爷就是被他们杀死的。明天把九爷葬埋了,后天我们就走,到中牟县。因为我不认识你的叔父,所以须你指点我,到时你只告诉我陈仲炎是谁就行,不必你帮助我。杀完了陈仲炎之后,咱们两家的冤仇就算都解开了,依旧回到山上来学习武艺。要不然,我也保护不住你,因为九爷手下的那些人非要立时就杀死你不可!”听了红蝎子这些话,秀侠不禁身上颤抖,暗想:这是什么事?她叫我领着,去杀我的叔父,这如何能成?但是又见红蝎子说完了那话,就忍着泪,绷着脸儿,瞪着两只冒着凶光的眼,又命焦妈和几个喽罗给死尸换衣裳。在这种景况之下,秀侠就不敢驳回,也不敢请求或央告,她只得退到外屋,呆呆地站着。过了些时,外面就抬进来一口棺材,也不知从那里弄来的烧纸,就将黑山神入了殓,焚化着烧纸;许多喽罗都放声大哭他们的九爷。红蝎子这时就似凶神附了体,她并不再悲伤,就抡着那口白龙吟风剑大声喊道:“不许哭!”她喊出这句话来,只见许多大汉子都一齐住了声。红蝎子以宝剑剁地,狠狠地顿着她的莲足,说:“你们哭什么?等报完了仇,杀死了陈仲炎,你们再来哭,棺材就停在这里,后天……”她瞪眼望着庭中飘摇的大雪,忽又一咬牙说:“明天清晨咱们就走!”秀侠一听红蝎子说是明天就要走,她就颜色一变;那些大汉却非常高兴。红蝎子又到院中,在雪天下,她与那些大汉子声音嘈杂地又商量了半天,随后那些人就渐渐散去。红蝎子进到屋中,将白龙剑又收入鞘内挂在墙上。她就叫那焦妈替她收拾行李,焦妈也很兴奋,并时时用眼瞪着秀侠;秀侠却永远捏着一把冷汗。到夜间,红蝎子很早就睡去了,孩子叫秀侠抱着、拍着。秀侠一面拍着那强盗的孤儿,一商(面)心中紧张的想:无论如何今夜我得赶紧逃走,即使明知被他们发觉追上,一定杀了我,但我也得逃。我赶紧到中牟县找我的叔父,和两位师兄,叫他们得防备着。因为红蝎子的袖箭太恶毒,只要叫她找了去,叔父必然没命。这时,窗外的雪仍然密密地落着,北风呼呼地响,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孩子已躺在自己的臂上睡熟,红蝎子在床上已发出了鼾声。秀侠就将那孩子轻轻地放在红蝎子的身畔,她蹑着足走到外屋。就见外屋停着那口可怕的棺材,棺材前有两条将要烧尽了的蜡烛,突然的发出凄惨的光亮。屋门并没关闭,院中也无人影。秀侠晓得那喽罗都是在这村里住家,现在他们一定各自回家去睡觉,好预备明天走路。只是,隔着门缝去看,见那南屋里的灯光还很明亮,不知那焦妈是睡熟了没有?秀侠一眼又看到壁上挂的那口白龙吟风剑,她心中更是突突地跳个不止,但不敢稍微耽延时间,她踮着脚就将那口宝剑摘下。宝剑一到手中,立时她的勇气就有了,悄悄地先将棺材前两枝蜡烛吹灭,然后她轻轻推开了门缝,侧身出屋。踏着地下很厚的积雪,走到大门前。一看,门关得很严。她就到墙边一耸身,便上了墙头,然而那墙头上也有很厚的雪,秀侠立脚不住,一下就把她摔到了墙外;幸因地上的雪厚,虽然她躺在地上,但并没有一点声音。她赶紧挟着宝剑爬起来,这时呼地又刮来了一阵寒风。这阵风刮来得很猛,几乎又把秀侠吹倒。坚硬的风、大块的雪,击的秀侠的脸疼,眼睛也迷住了。她挣扎着,迎着北风惊慌地走去,就忽听耳畔腾起了一阵声音。她吓得身子一颤,止住了步,发怔的去看。原来是旁边有户人家,篱笆里射出灯光,照在雪地上特别明亮。那篱内的草屋中就人声嘈杂,并有骰子掷在瓦盆里之声。秀侠猜想:在里面赌钱的必是那伙强盗。她见门前的一棵树上系着两匹马,都没有人看着;她立刻又惊又喜,便偷偷地走近前,解下一匹马来,骑上就走。这马上并无鞍(革占),马身是白色的,着上了厚厚的白雪,更显得洁白。同时这匹马很侠(快),四蹄挠起来雪花,一点声音也没有,少时就出了枫叶村。此时就是寻找山路太为困难,因为山岭、路径,甚至于每块石头都是白的;可以说此时的天地是浑然一色,什么也分辨不清楚。秀侠催着马,心中十分着急,就像乱撞似的,撞了半天方才闯进一股山路之中。山路还不太窄,可是极为回迂曲折,并且很陡,所以秀侠这匹马不能够快走。心里却极为焦急,又须防马被雪滑倒。她一只手勒着缰绳,一只手挟着白龙吟风剑;在风雨之中,像一个逃亡的小兽那样蹿行。不多时,便走下了山,到了平地。这平地上的雪更厚,更是什么也看不清,方向秀侠也不知道,她就催着马盲目地走。忽然回头一看,却见那山上雪中发出了一遍火光,秀侠心说:不好!他们追下来了!于是紧紧催马走去。但走了不远,她忽然一慌,竟从马上跌下,幸亏地上是雪,没有跌着;同时那匹马是受过训练的,它把人摔下去之后,它就站住不动。秀侠赶紧爬起来,拾起来宝剑,又向马背上去蹿,费了很大的力才又上马。可是这时后面就有马遍(追)来,马上的人高声喊着,那声音在寒风里抖动着,就听是:“秀!秀!回来吧!秀!”秀侠心中更加惊慌,就赶紧用剑鞘击马,不顾性命的一直跑去。跑下了很远,秀侠就接不上气了,收住了马,叫自己喘气,马也喘喘气。再回头去看看,后面远处已没有了火光,红蝎子追叫之声也没有了。但她还是不放心,因为看道旁边有山,还算没离开危险的地带。她就依然催着马走,跑一会,喘一会,但总是不停住。所过的村庄、道路、河冰、桥梁,全都是白色的;静静的,没看见一个活动的东西。直走得她头昏身倦,马也象是跑不动了,这时她才知道,雪己然住了。面(而)面前那天际茫茫的云雾之中,现出些光明,她不禁惊喜,说:“哎呀!我还没走错了路!一直走就是东,太阳快出来了!”又回头看看没有人追,左边的高山也自脸边退尽。她喘着气,抽出白龙吟风剑看了看,她又欢喜得要笑。但忽然在她的面前又现出来一个难题,那就是自己现在身边一个钱也没有。中牟县离此很远,又不是一天两天能赶得到的;自己可在那里吃饭投宿呢?她一面催马前进,一面发愁。不觉面前的阳光越来越明,路上也偶然能看见一两个赶路的人了。地上不但是雪,还有冰;阳光越升,雪也越薄,冰反倒越厚,马蹄就发出“喳喳”的响声。此时路旁的村庄屋宇都已在雪中出现,树木“沙沙”的在风里抖动着寒枝上的积雪。秀侠也拍了拍身上的雪,又扫了扫马背,然后呵着手,挟着剑,往东去行。就见面前是一座市镇,过了这处市镇,路上的人就更多了。挑担的、背包的、赶着牛车的、骑着驴马的,什么样子的人都有!都是向同一方向走去。秀侠跟随着他们,并向他们问道:“借光!这是什么地方呀?”同行的这些人本来都正在注意她,她是太使人注意了。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两条小辫扎着白头绳,可穿着红缎棉袄,青缎夹裤。臂挟着宝剑,骑着一匹没有鞍(革占)的健马。于是就有个骑小驴的老者,问说:“姑娘,你要往那里去?”秀侠一怔,她倒像不能回答,迟疑了一下,秀侠就说:“我是要到中牟县去找我叔父……”说出这句话来,却又自悔失言,因想:倘若这里有黑山神相识与我叔父有仇的人听了,那岂不又要惹出祸事?于是她赶紧又改口说:“我叔父在那儿作买卖,开铺子……”她见人家都注意她手中的白龙剑,她就说:“我叔父开铁铺,卖刀枪,他也收买刀枪。现在是有一口宝剑托我给他送去,卖给他,这口剑……”她怕又因剑得祸,就说:“也不是一口什么好宝剑,顶多了也就值十两银子。我还顺便看看我叔父,因为我跟我叔父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末了这句,倒是她的真话。她不禁心中一疼,热泪就要流下来。旁边的人就啧啧夸赞。那老者就说:“真不容易!一个小姑娘竟走这么远的路?可是中牟县离这儿还远得很呢!这儿是舞阳县地面,往东北九十多里才是许州,过了许州再往北走很远,那才是中牟县呢!”秀侠一听这里离许州很近,她心中就想出个主意来,就是想:自己忍饥忍饿再走一天,九十多里路骑着马,走一天大概能够赶到,只要一到了许州就好了。师兄徐飞现在虽同看(着)叔父在中牟,可是他那镖店的人都是父亲、叔父的好友他们一定能帮助自己走到中牟县。这时身后又有马蹄之声,她赶紧回头去看,见是四匹马,马上的人倒都衣帽整齐,不似凹子峪的那些强盗。于是她就向那骑驴的老者询明了往许州去的路径,她就催看(着)马走去。走出三四里地,在马上回头一看,见那牛车,荷担背包的人,和那骑驴的老者都已丢在后面多远,可是那四个骑马的人却赶上来了。秀侠不禁暗暗吃惊,因见那马上的四个人虽然不似强盗,可都是二三十岁的壮汉;马上都带着刀,都把亮亮的眼睛盯着自己。但秀侠非常疑虑,倒不敢快走了,故意把这四匹马放过去,让身后那骑驴的老者又赶上。她还是与这老者同行,并问说:“老伯伯你是要到那里去?”